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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快讯] 南通一牛人翻译了意大利浪荡才子卡萨诺瓦回忆录12卷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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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5 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四卷


第一章
克罗切逐出威尼斯—贡布罗及其蒙羞与死亡—我亲爱的C.C.遭遇不幸—收到修女匿名信一封—相思局。
 
我的赌场搭档之所以收到共和国下的逐客令,其实并不是由于参赌。假使裁判团试图将不法赌徒从该国清除干净,那他们要做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放逐他的原因颇不寻常。
有个姓贡布罗的威尼斯贵族阴差阳错地爱上了他,而他本人面对这种违反天性的举动竟然未加抗拒,并非由于喜欢,亦非正中下怀。这两个大男人并不避讳此种变态的性爱,因而招来巨大的麻烦。丑闻越传越广,迫使英明的政府下令让这个年轻人移往居他乡而居。
但是,不久之后,贡布罗又出了一件后果更为严重的事情。他由于喜爱两个儿子,竟然请外科医生给其中那个长相更俊的儿子做了手术。可怜的孩子坦言相告,他不敢违抗生身父亲的旨意。他这样屈从于父爱,其实是违反天性的。国家裁判团把这个霸道父亲监禁到卡塔城堡内,当年年底他就死在了里面,死因是吸进了毒气。裁判团对这种毒气的致命作用相当清楚,所以遇到犯了死罪但又不便公开处决的公民时,就让其吸入这种气体。
约在十五年前,把大名鼎鼎的康太利尼律师判入卡塔城堡服刑的正是十人团,此人凭借雄辩的口才操纵了大国民议会并且大有改变宪法之势。他于年底死在了狱中。至于同谋是谁,据推测,值得惩处的不过四五名领导人而已。
刚才提到的贡布罗这个贵族,我相信他的妻子仍然健在。她就是康奈丽娅·格里蒂女士,岁月无情,可她风采依旧,她的出名并非由于美貌,而是由于才智。丈夫的死去使她得以独立自主,面对一个个前来劝她牺牲自由权利的男人,她由衷地感到好笑。不过,由于自己与爱情绝无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她对他们所献的殷勤无不欣然笑纳。
七月底的一天,记得是星期一,我的贴身侍从一早就把我叫醒,说是每星期三过来的那个妇人希望和我说句话,她满面愁容,交给我下面这封信:
星期天晚间,今天上午,大祸临头,我不得不躲开修道院所有的人。我正在出血,不知道该怎样止住,而我这里又没有多少内衣裤。劳拉说,万一大出血的话,我就需要很多很多的布片。而身边又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所以,请你,我唯一的朋友,给我送些布片过来。你知道,我不得不偷偷告诉劳拉,因为她随时可以走进我的房间。可我一想起你,就不寒而栗。面对这种倒霉事,你看怎么办?啊,我的爱人!我太可怜啦!
我迅速穿上衣服,并且抓紧时间考虑这件事。我问劳拉,这是哪种类型的出血,她坦言相告,那是流产引起的出血。她说,为了小姐的名誉,我们必须守口如瓶,她告诉我,她只需要内衣裤,那是不会引起任何麻烦的。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们总会说这种安慰的话语,我没等穿好衣服,就叫人给我的凤尾船上添加一把桨板。接着,我和劳拉来到犹太聚民点,买了一大堆布片和二百多条月经带,把它们塞进一只大口挎包,然后跟随她赶往穆拉诺而去。途中,我用铅笔给我亲爱的C.C.写信,叫她完全相信劳拉,并且安慰她说,在她出血停止之前,我肯定不会离开穆拉诺。弃舟登岸之际,劳拉劝我暂时去她家躲一躲,因为我不想被人发现。她让我留在底楼一个房间内,只见里面有两张床,地上则胡乱堆放着一些破布。劳拉设法把所有的布片藏在裙子底下,然后去看望那个病员──自从前天傍晚起,她一直没有看到她。
一小时后,她回到家里告诉我说,C.C.出了一夜的血,现在身子虚弱,卧床不起,我们只能为她祷告。因为她如果继续出血不止,可能挨不了一昼夜呢。当我看见从她裙子里面拿出布片时,我差点吓昏过去。简直像是来到了屠宰场啊!劳拉安慰我说,眼下值得担心的不是泄密,而是那个可怜女孩的性命。这种安慰让我啼笑皆非。她告诉我说,C.C.读了我写的字条后,脸上露出了笑容,并且对着字条亲吻了一下,还说,既然我现在已经来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她肯定不会轻易死去的。
当劳拉把一小团不成形的血块展现在我眼前时,我紧张得瑟瑟发抖。她说,她这就出去统统洗掉,洗完了就去修道院给C.C.送上新的布片,因为中午吃饭的时候,旁边没人。
有人去看望她么?
修道院的人都去看她了。不过谁也不知道她生的啥病。
但是,由于这个季节天气比较炎热,她身上只能盖上轻轻一条被单,那些高高隆起的卫生巾是不可能不引起注意的。
这倒不用害怕,因为她是坐在床上的。
她吃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吃。她还是不吃为好。
说完,她就出门而去,我也同时出门,去找了个名叫佩顿的内科医生,他给开了长长一大堆药方,可我费了时间,又花了钞票,药方还是没能用上。因为一旦把药方拿出来,就等于把我的小天使的真实病因告诉给修道院全体人员了,尤其是修道院内部的医生,可能出于报复心理而亲自出马将此事公开宣扬一通呢。我回家取了一点生活必需品,然后来到隐居之处。过了半个小时,只见劳拉满面愁容地来到我的面前,把C.C.写的纸条送给我,上面写的是:
亲爱的,我没有力气给你写信。我正在出血,没有办法补救了。一切任由上帝作主吧。我的名声倒是没有受到影响。唯一感到安慰的就是,知道你在这里。
劳拉又拿出十一二块浸透鲜血的卫生巾,看了真是吓人。她说,一磅重的血可以浸透一百块卫生巾。她这么说是想安慰我呢。但是,我却无法从中得到安慰。我真的感到绝望了。是我害了这个清白无辜的女孩子呀,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除了陪她去死,别无选择。我愁肠百结,一声不响,在床上躺了整整六个小时,一直等到劳拉又从修道院带回了二十块血淋淋的卫生巾。由于天色已晚,她没法再回修道院去了,只好等到次日早上。我也翘盼天明,整夜不吃不喝,也不让劳拉的女儿们帮我宽衣。她们虽然都很可爱,但我看到她们反而更加难受。我想,她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只会使我感情失控,那样是不堪设想的,我正因为感情失控才害苦了一个人间天使呀!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候,劳拉走了进来,她带来的消息是,可怜的姑娘已经不再出血了。她的意思是,要我作好思想准备,今天可能传来C.C.的噩耗呢。
她已经筋疲力尽,她说,现在只剩一点睁开眼睛的力气,整个就像是蜡人儿一般,她的脉搏弱得无法触及。
不过,亲爱的劳拉,这个消息并不算坏。现在她得吃点东西才好。
已经去喊医生了。该给她吃点什么,得根据医生的诊断来定。可我跟你说实话,看来是没有指望了。您可以想像,她又不跟医生讲实话,天知道他会给她开什么方子呀。我悄悄地吩咐过她,叫她什么都别吃,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只要明天天亮之前不会衰竭而死,我保证她就可以活下来,而大自然应该是她的医生呢。
上帝保佑!我中午还要去看她的。
为什么这么快就去呢?
不然她房间又会挤满人啦。
看来我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所以我觉得自己还应活下去,于是吩咐为我预备一顿饭,与此同时着手给C.C.写信,这样,一旦她的体力得到恢复,便可相见了。那一阵子,我悔恨交加,始终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真觉得可怜。我急切盼望再次见到劳拉,以便知道修道院那位内科医生的诊断结论。其实,随他作出什么诊断,我都嗤之以鼻,但是我又非常需要得知这个医生的诊断,尤其需要听到顺心的结果。
劳拉的女儿们给我端来了中饭,可我一口都咽不下去。于是,她们狼吞虎咽,有滋有味地吃了个精光。貌似花瓶的大女儿瞧都不瞧我一眼,两个小女儿在我面前却是相当大方,但我每看她们一眼,就只会增添一份悔意。
劳拉终于回来了,她告诉我说,病人还是衰弱无力,这位医生感到极其费解,不知道病根在哪里。他劝她服用强心剂,再喝点肉汤,并且预言,她只要睡得着觉,身体就会康复。当医生建议给病人安排个夜间护理时,她就提出要劳拉呆在身边。说到这里,我听了颇感欣慰。很清楚,她只要能够入睡,就可康复,所以我盼望着新的一天。我给了劳拉六个泽齐诺,给她女儿每人一个泽齐诺,晚餐时我吃了一些鱼。我不顾床铺破烂,衣服一脱就躺下睡觉。劳拉的女儿们看我已经上床睡觉,也就无拘无束地脱去衣裙,在我旁边的床上躺下。她们如此坦然,让我感到欣喜。想必大女儿对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呢。她下了床,朝另一个房间走去,因为她已经有了意中人,秋天一到,人家就来迎娶。
次日一早,劳拉就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说,病人夜里睡得很好,她打算做一碗汤给她送进修道院去。不过,眼下就欢呼胜利为时尚早,因为C.C.还需要恢复体力,补血调养。我现在相信,她肯定可以恢复健康,不出所料,她果然好了起来。但我又逗留了一个星期,直至C.C.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四页的来信,命令我离开为止。临别的时候,劳拉看到我把买给C.C.的卫生巾统统留下没拿走,简直高兴得热泪盈眶,而两个小女儿也都眼睛湿润,显然是不无几丝惋惜,因为在我留住她们家的十来天时间里,她们竟然没能设法利用机会让我至少亲吻一次。
回到威尼斯,我又重操旧业。但是,由于没有真正的爱情,我心里就高兴不起来。唯一开心的,就是每星期三收到娇妻的来信,她鼓励我等待时机,而不是求我带她逃走。劳拉语气肯定地说,C.C.变得愈发艳丽动人了。我都想死她了。
八月底,劳拉带来一个消息,修道院即将举行一场入教宣誓仪式,到时里面将会出现嘈杂混乱的场面,我决定趁乱一饱眼福,见见我的美丽天使。接待室肯定会有很多人,而修女们可能会出现在大门口,到时候也会在那儿看到C.C.的。那一天,我置身于一大堆陌生人中间,实在没有理由害怕被谁认出来。所以,我既没跟劳拉提起,也没在上封信中通知C.C.,就悄悄地去了。
当我看到她就站在四步开外的地方,正以惊异的目光望着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开心得要死。我发现她长高了,发育更丰满了,脸蛋更漂亮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直到大门关上以后才转身返回威尼斯。
三天后,她在来信中惟妙惟肖地描述了自己看到我时的快乐心情,我读了以后,不得不决定时常前去看她,从而让她不断保持这种好的心情,我当即写信告诉她说,往后每次宗教聚会,她都可以在做弥撒时看到我。说干就干,马上行动。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费事。我虽然没有见到她,可我知道,她是见到了我的,只要她开心了,我自己也就无遗憾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只有穆拉诺的普通市民和一些女信徒才到那座教堂去,我在那里几乎是不可能被认出来的。我每次只听一两段弥撒就来到了租船码头,而那些船夫才不会关心我是什么人呢。然而,我还是保持戒备。我知道,她父亲的目的就是要让她忘掉我,所以,他一旦得知我仍然在她跟前出现,必定会把她送进另一座修女院,叫我没法与她联系了。
我虽这样思量,但我不了解修女们的特点,也不知道她们有特别的好奇心。此外,我没想到,由于我这个人比较引人注目,她们发现我不辞辛劳,时常光顾教堂,她们大家于是断定其中必有缘故,所以尽量设法弄清真相。
过了五六个宗教节日之后,C.C.在来信中高兴地告诉我说,我现已成了修道院嬷嬷和寄宿女孩竞相瞩目的神秘人物。唱诗班全体歌手自始至终都在注视着我,只要看见我走进教堂,捧起圣水,她们就纷纷转告。她们发现我从来不看栅栏里面的修女,也不看进出教堂的女子。年老的嬷嬷说,我肯定有什么伤心的事,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圣母的保护之中寻求解脱,而我对圣母显然是完全信赖的;年轻的修女则说,我已经得了忧郁症,因而仇视人类,成了个离群索居的怪物。爱妻她给我写来的这一切都让我兴味盎然。我在信中写道,她若是担心我可能被人认出,那我就不再过去了。她回信说,能见到我是她唯一的快乐,如果连这点快乐都要永远剥夺的话,她将会非常非常伤心的。但是,由于听说我已经受到普遍的关注,我再也不敢上劳拉家去了。我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没精打采,这样下去,怕是活不长的。我天生需要有个女伴,高高兴兴地一起生活。眼下不知干些什么才好,于是我就去赌博,而且几乎每天都赢,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百无聊赖。上次由于我的赌场搭档手气好,因而让我赢得了五千泽齐诺。此后,我听从布拉加丁先生的建议,租下了一座乡间别墅,与一个大亨共同开设了法罗牌局,在他的保护下,我可以不受某些横行霸道的贵族的欺凌──他们在乡下的赌场上总是把普通平民搞得狼狈不堪。
一七五三年。
万圣节这天,我听完了弥撒,打算坐船返回威尼斯,就在这时,碰见一个类似劳拉的修道院女工,她在我脚边扔下一封信,就走开了。我捡起这封信,与此同时,那个女人看见我已经收到此信,就满意地朝前走去。信纸是白的,封蜡的颜色颇似棕色石英。印在上面的是一个漂亮的花结。刚一坐到船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于是读到如下内容:
在过去两个半月里,有个修女看见你每逢宗教节日就出现在教堂里,她想认识你。你丢掉的一本小册子如今到了她的手上,她从中断定你是懂法文的。但你最好还是用意大利文给她回信,因为她希望表述清晰而又准确。她并不希望你约她到接待室去,因为她希望你在与她交谈之前能看她本人一眼。所以,她准备把那个即将陪你前往接待室的女士的名字提供给你(她不会认得你,因而,假使你不想被人知道的话,那末到时候她就不必介绍你了)。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那末给你写来此信的那位修女将会给你留下一个地址,那是穆拉诺本地一处别墅,你只要事先定个日子,就可以在当天傍晚在这座别墅见到她本人,你还可以留下来与她吃晚饭,要是你另外有事,坐一刻钟再走也行。
你是不是宁愿在威尼斯请她吃晚饭呢?那就把具体日子以及晚上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告诉她,届时你会看见她戴着假面具从凤尾船上走出来,而你需要独自一人(不带仆人),手拿一支蜡烛等候在码头上。
相信你肯定会给我复信,并且极其耐心地等候你的复信,为此,请你明天将写好的回信交给同一位女信使。你可以在午前一小时看到她出现在圣坎齐亚诺教堂第一祭坛右侧。
“我把你当成一个正直正派之人,否则,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免得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以上内容是我一字一句抄录下来的,让我吃惊的不单是其内容,而且它的口气。我虽然手头有事,但我还是放下一切,关起门来写回信。尽管她所提出的这种要求纯属发疯,但其口气却不失庄严,让我不得不敬她三分。一开始,我就倾向于把她当成是教C.C.法语的那个又富有又俊俏的修女,而我的爱妻由于担心,还不知道身边那个朋友已经采取了闻所未闻的举措,所以未能通知我一声。但我出于喜欢而抛弃了这种疑惑。C.C.曾在信中告诉我,那个教她法语的修女并不是唯一一位精通法语的修女。我并不疑心C.C.在和该女交谈时会粗心大意地把我们的事和盘托出。然而,这个给我写信的修女可能是C.C.的漂亮朋友,也可能是别的修女,既然如此,我给她写了如下一封带有骑墙态度的复信:
谨以法兰西文撰复,但愿不违尊嘱,行文固当明晰,幸有汝之范本在此。
宝札所言,极富情趣,当乎兹时,不敢轻心。匿名之书,何以为复?余非求荣之徒,岂无落阱毁誉之忧?
汝幸赖慧眼,贵我齐观,其意甚当也。惠此书者,苟系巾帼,则吾拟答如下:
幸蒙抬举,以我为可交之人,恐乃判自浅表也。虽然,仍望藉此剖陈心迹,以除幻象矣。
汝谋有三,予取其一。所虑极是,余将遵嘱而行,偕从某女赴院以谒。伊则勿庸引介,况吾之名姓尚不见晓。余既不自报,亦不急于探问,惟愿面聆芳名也。若蒙垂询,当不隐匿。吾本威尼斯人氏,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届时盼汝独候栅内。余议未纳,盖因疑云犹存,不敢造次。一俟稔知,即可付诸实施,不亦悦乎?吾素性急躁,明日此时拟赴圣狄坎齐亚诺,示复为盼。
我在约定地点找到那个女信使,把我写的复信和一个泽齐诺交到她的手里。翌日上午,我来到原处,她就朝我走来,先是把我给的那一块泽齐诺还给了我,接着拿出那封回信,同时叫我先去看信,然后告诉她是否需要等我写回信。我看完来信后对她说,不必等了,我没有什么话要回复。那位修女来信的内容如下:
我相信先生,我并非误解。像您一样,我对可能引起不良后果的伪诈之举也是深恶痛绝的。不过,它若是并不殃及他人,我就只把它当作小事一桩。您已经凭借直觉在我所提三种方案中选取了最最合适的一种。既然您说暂不公开姓名,那我尊重您的选择,为此,我给S.伯爵夫人写了一张便条,现随信附上,望先生阅后将其封好,再交到她的手上。您可在方便的时候登门找她。您将坐上她的凤尾船,陪她来我这里,具体时间由她来定。她不会盘问您,您什么都不必对她言说。你我相见固然不必介绍,但您迟早会知晓我的名字,这样您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戴上面具过来看我,您就借用那个女伯爵的名义来找我好了。我们以这种方式相识,您就不需要牺牲晚上的时间(或许那段时间对您来说相当珍贵吧)。我已经吩咐给您带来此信的女人等您片刻,万一那位女伯爵认识您,您就可能需要她了嘛。您若是赞同我的选择,那就对她说,您没有回信要她带给我了。这样,她就会把我写的便条送给女伯爵,而您可以在方便的时候把另一张纸条带给她。
我心里很清楚,那位女伯爵并不认识我,我也没听说她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对女信使说,我没有回信要带。以下是让我面交女伯爵的字条:
亲爱的朋友,请您有空过来和我说说话,具体时间可以告诉这位带信的假面具先生,届时此人将陪您过来。他会准时等候您。愚友谨盼惠顾。
住址是Riva del Rio Marin,收信人是S伯爵夫人。
我认为这张字条带有一种凛然正气,堪称谋略大师的杰作。而我则被当成了一个有幸利害的角色──这些我是一清二楚。
在后一封信中,那个修女故作矜持,仿佛不想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也不指望与我夜间往来,但又想当然地料定一旦相见,我必定会朝她乐癫癫地跑过去,并且约她到接待室相会。她这么笃定,倒是平添了我的几份好奇。假如年轻貌美,那她倒是有理由如此自信的。我本可推迟三至四天,以便向C.C.打听该修女的情况。但这毕竟是件偷鸡摸狗之举,而且我还担心坐失良机,后悔莫及。她让我在方便的时候登门拜访S伯爵夫人,她本人则碍于自尊,不愿显得迫不及待,可她断定我会迅速依计而行的。她太擅长于巧设相思局了,这叫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把她当成涉世未深的新手。我怕事后发现白白地浪费了时间,难免悔恨不已,万一她是个老太婆的话,我还打算一笑了之哩。我倒要看看,这个主动表示想跟我一同前往威尼斯吃晚饭的女人到底长了一副啥模样,若非怀有这份好奇,我肯定是不会去见她的。不仅如此,还有一点让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些置身于圣洁之地的处女居然如此轻易地违反修道院的教规,她们所享有的自由还真大呢!
下午三点,我给S女伯爵送去便条。她当时正在屋里会客,过了一分钟,她出来叫我明天在同一时间到来。她姿势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就退回房中。这是个颐指气使的女人,想必已然朱颜消褪,风韵尚存。
第二天是礼拜天,上午我照样过去参加弥撒,这次穿了最好的衣服,梳了最帅的发型,此刻我已经开始对C.C.有了不忠之心,因为我这么刻意打扮,与其说是为了C.C.,不如说更是为了那个不知年轻还是年老的修女。
吃过中饭,我戴上面具,在约定的时间拜访女伯爵,她正在等候着我。我们一同走下台阶,登上一艘宽敞的双桨凤尾船。一路上,我们除了一同欣赏秋日美景之外,别的啥都没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XXX修道院。她说要见M.M.,这个名字让我吃惊不小,因为那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字呀。我们走进一个小小的接待室,五分钟后见到M.M.直接走到栅栏门前,伸手揿下一颗弹簧,打开了四扇门,于是她们相拥在了一起,随后,那只设计精巧的窗户便关上了。四扇栅门可以打开十八英寸见方,个头与我相仿的任何男人都得从中通过。女伯爵在修女对面坐下,而我则在一旁坐下,还能从这里把年约二十二三岁的绝代美女静静端详一番。我立刻意识到,她很可能就是C.C.向我夸赞的那位修女,即那位与她关系密切并在教她法语的那一位。
我痴痴地望着她,几乎灵魂出窍,根本没有听见她们说些什么,这位修女不仅没有立即和我讲话,甚至都没正眼瞧我一下。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面容稍显病态),堪称道地的美人胎子,气质高雅而又不乏干练,大大的眼睛,既有几分矜持,也有几分羞涩。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香唇启处,微露两排整洁的玉齿,由于一身修女装束,让我无法看见她的秀发。不过,无论如何,想必她的头发是淡栗色的,这可以从她的眉毛看出一点端倪。她的玉手和秀臂实在让我动心,虽然只能看到肘部,但这已经美不胜收了。臂膀光滑圆润,只见肉窝,不见青筋。尽管如此,我并未因为谢绝了丽人关于共进晚餐的提议而感到惋惜。我心里很有把握,不出数日便可得手,向她求爱将无疑将是件赏心乐事。我真巴不得与她单独相聚在栅栏门前呢!我想,假如我拖拖拉拉,不能赶在第二天就恰如其分地当面赞美她,必定就会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了──因为她真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美人哪!她依然没有朝我瞧上一眼,但我觉得,她这么故作矜持,毕竟正中下怀。
突然,两个女人凑近脑袋,一下子压低了声音,这使我成了个多余的人,于是我慢慢从栅门走开,盯着一幅绘画出神。一刻钟后,两人在活动窗户跟前拥抱作别。那位修女没让我有机会鞠躬,便兀自转身而去。在返回威尼斯途中,女伯爵也许嫌我过于沉默,所以莞尔一笑说:
“M.M.不仅容貌俊俏,而且智力超群。
她的美貌我已经亲眼看见了,她的智力我也完全相信。
她没跟你讲一句话呢。
因为我并不希望把自己介绍给她,所以她就当没有我这个人一样──她是借此惩罚我呢。
女伯爵并未搭我的话茬,直至到达她家,我们都没再交谈过一句。我在她家门前就跟她分了手,因为她对我行了个优美的屈膝礼,意思表示谢谢,再见了。我走到别处,将此次奇异经历回想了一遍,同时急切希望看到一连串必然出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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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6 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二章
柯洛尼尼-挫伤的感情-重归功于好-初次相会-达观的题外话
她并没有跟我讲话,我反而觉得庆幸。当时我正处在不能自已的状态之中,就怕答非所问,言不达意。可以看出,她即便遭到拒绝也不必担心讨个没趣。然而,对她这种女性来说,敢于冒这种自讨没趣之险,确是需要巨大勇气的。她如此年轻,就具有如此勇气,实在令我惊讶。她竟然提出到穆拉诺的乡间别墅去!并且愿意到威尼斯来呢!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竟会有这么大的自由啊!我想,她肯定有个公认的情人,他很乐意迎合她呢。想到这里,我也就不那么自鸣得意了。我发觉自己即将背叛C.C.了,但我并未打算就此收敛。我想,即使被她发觉,这种不忠未必会冒犯于她,因为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我是为了她才这么维持自己的生命啊。
第二天上午,我去拜见柯洛尼尼女伯爵,她根据自己的意愿住进了圣居斯蒂纳修道院。与欧洲所有的宫廷都打过交道,是位阅历丰富的老媪,曾因插手宫廷事务而闻名于世,久而久之,积怨渐深,到头来,她便生退意,终于将修道院选作自己的隐居地。因有丹多洛先生一位修女亲戚的介绍,我才认识了这位女伯爵。由于不想再为王室的利益出谋划策,这位昔日佳丽如今极爱打听皇城内外的各类小道消息。她虽然无所不知,却还总嫌不够,还想多多打听。她在修道院的栅栏门前接见各国使节,于是认识了一个个的外国人,还有好多的议员频繁前来长谈。无论是来访者,还是被访者,都因为怀有同等的好奇心,所以才有诸如此类的访谈。但是,不管这些访谈进展如何,贵族阶层都希望从中获得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故而对外总是遮遮掩掩,秘而不宣。总之,柯洛尼尼夫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当我前去看她时,她趁兴给我上起了一堂生动有趣的道德课。由于下午将去拜访M.M.,所以我想,总该从这位消息灵通的女伯爵口中成功探得些许情况才好。
果然,进展相当地顺利。我们先从别的话题聊起,转而说到修道院,很快就谈及一位姓切尔西的修女,譬如她的智力呀,名声啊。据说这个修女虽然长相不佳,却有本事四处打通关节。然后,我们谈起出生于米切利家族,姿色动人的年轻修女,她为了向自己的母亲证明自己智力过人而走进了修道院。我列举了另外几名据说在爱情上自我失控的美女,顺便讲出了M.M.的名字,同时指出,她肯定也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有些神秘罢了。伯爵夫人笑了起来,然后说,M.M.在我们大家看来毫不神秘,但在普通人眼里,想必有点神秘吧。
“但是,”她补充道,“真正神秘的是,她突如其来地当起了薄纱蒙面的修女,而她本来就很有钱,头脑聪明,教养又好,而且,据我所知,她的思想还很开放呢。她出家当了修女,实在没有道理,纯粹是突发奇想之举。”
“您认为她幸福不幸福呢,夫人?”
“嗯,如果她没有感到后悔,或者说,如果将来不会后悔,那就是幸福的;即使后悔了,那她也只能放在自己心里──如果她明智的话。”
从女伯爵神秘兮兮的口气中,我可以相信M.M.肯定有个情人,而我主意已定,决不计较。我草草地吃完了中饭,戴上假面具,赶到了穆拉诺。我惴惴不安地拉响修道院的门铃,对看门人说,我是受S伯爵夫人之托前来求见M.M.的。这时,小接待室的门关上了,我被领到另一间屋子。我脱下礼帽,摘下面具,坐着等候心中的女神。她迟迟没有出现,可我并未失去耐心,反而暗自窃喜。为着即将到来的会面及其后果,我有点忐忑不安。但是,不知不觉就等掉了整整一个小时,我觉得有些不正常。她肯定没有接到通报吧。我立起身来,重新戴上假面具,走近门房问了一声:有没有给M.M.嬷嬷通报呀?里面说通报过了,叫我再等一会儿。我又坐回到椅子上,同时内心有了一点烦乱。不久,只见一个长相丑陋的使女跑来对我说:“M.M.嬷嬷正在会客,全天没空。”
说完,她便转身而去。
求爱男子遇到这种情况是极其尴尬的,再没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了。这是对男人的贬损、折磨和戕害呀!面对屈辱,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自我蔑视──我暗暗觉得自己简直是分文不值。其次,就是怨恨M.M.──她与我的初步判断相去甚远,简直属于一个疯狂无耻的丧门星!眼下唯一让我聊以自慰的,就是如此这般地将她朝坏处想。她肯定是最最放肆,最最不通情理的女人,否则是不会这么对待我的。要知道,她那两封来信如今还捏在我的手上,只要我想报复,就足以让她身败名裂──而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可恨,值得报复。对此,她不应该满不在乎,除非她已经发疯,不可救药了。这简直是患了谵妄躁狂症才会有的举动!若非亲耳听见她和伯爵夫人的那番理智谈话,我早就以为她神经错乱了呢。
我虽然又羞又恼,心烦意乱,但还是逐渐冷静下来,最终付之一笑,并且清醒地认识到:假如不是那位修女的美丽姿容与高雅举止把我深深吸引,使我坠入情网,以至先入为主地偏爱于她,整个事情也就不会如此地不堪收拾了。我知道,我可以一笑了之,而且不会有人看出我在故作镇定。
尽管如此,我毕竟有一种受辱之感,总想报复一下,但又不愿采取卑劣手法。同时,我绝对不想让她为成功作弄我而得意逞快,因此,我不能在脸上显露心中的不悦。她让人给我捎话说是正在接待访客,别的啥都没提。我必须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下回再去,不至于又有访客吧。我估计她是不敢再次让我上当的了。我想,我总得让她明白,面对她的所作所为,我只不过付之一笑而已。当然,我应该将她先前的来信统统退还给她,但是不能忘了附上一张短小精悍的便笺。我一想到下次肯定不去教堂参加弥撒,心里就有几丝烦恼,毕竟她并不晓得我是为了C.C.才去教堂的,所以我要是再次出现在教堂,她很可能以为我是希望她当面道歉,并且希望借此见她一眼呢。有好一阵子,我老是觉得她先前关于约会的提议不过是一套骗局而已。
直到半夜三更,我还在酝酿着一个主意,想啊想的,就睡着了。次日醒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我写完了一封信,在旁边搁置二十四小时,然后再拿起来阅读一遍,看看其中是否留有心灵受伤的痕迹。
我做对了,因为第二天重读此信,发觉不太恰当,就赶快把它撕碎了。其中有些说法显示了我的软弱、怯懦以及对她的恭维,这会让她感到好笑的。还有一些语句则带有愠怒口气,还有的则流露了未能如愿的憾意。
第二天,我给C.C.写了一封信,解释不去教堂望弥撒的原因。然后又给M.M.写了封信。但是,次日上午我就发觉后一封信有些可笑,所以又撕掉了。看来我是没有本事给她写信了,直到受辱十天之后,我才弄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贺拉斯说过:“除非容器干净,否则盛放任何物品都会变酸。”(Sincerum est nisi vas, quodcumque in fundis acescit.
M.M.的面容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不可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模糊的。
置身于尴尬的处境中,我一再想到要去找S伯爵夫人诉说烦恼。但是,感谢上帝!我最多只走到她的门口就收住了脚,并未朝里迈进一步。我终于想到,那个愣头愣脑的修女此刻想必是惶惶不可终日呢──那两封信还在我的手上,弄不好就会危及她的名声,从而影响到她所在的修道院呢。我决定把信还给她,同时附上一张便条(详见下文)。此时距那次不悦事件已有十来天了。
“曩赐二札在此,本应早日奉还,只因疏忽,遂延至今,还望见谅。此乃实情,足以结信矣。余素性磊落,从无怨报之念。汝两度相约,未免荒唐,或一时鲁莽,或存心作弄,余概不计较。谨此奉劝一句,望汝勿再如法施之他人,须知善良如我者,世间绝无仅有也。汝之芳名,在下已知,然绝无外传之虞。而汝未必挂怀,吾今如实相告者,慎也。汝其不然者,尔将不堪也,夫复何言!
“今而后吾将另择礼拜场所,汝将不复吾见于教堂矣,此等小事,料无大碍。吾不复露面者,恐汝以余为口实而传笑于友伴也。吾虽稍长于汝,然未尽弃偏见,更有甚者,固难除之。事虽不大,尚可记取,幸愿勿误。日前,汝虽含讥以待,我却视为教训,必将终生受益焉。”
我觉得,给这个让人头晕的修女写去此信,算是再客气不过的了。我走出屋子,把一个弗留连人叫到一旁。由于我戴着假面具,他竟没有认出我来。我把装有我的回信和她的两封信的邮包交到他的手上,同时拿出五十个索尔铎,吩咐他马上按照地址去穆拉诺送信。我还说,等他真正跑这趟差回来后,保证另外再给他四十索尔铎。我是这么吩咐他的:把这包东西送交到某某女信使手中,就马上折返,即使她说还有回信,也不要停留片刻。其实我也是没有必要等他回来交差的。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弗留连人都是诚实可靠的,就跟十年前巴黎的萨瓦人一个样。
过了五六天,我从歌剧院出来的时候,看见这个弗留连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就喊了他一声,问他认不认得我,当时我戴着的面罩还没除下。他仔细打量了一遍说,不认得。我就跟他说起上次叫他到穆拉诺送邮包的事。
“啊,是先生您哪!感谢老天爷!既然是您,我有件事要告诉您。上次您让我去送信,我把信交给那个女信使以后,她叫我等等,我头也没回就走了。回来以后,我找您又找不到。您知道后来怎么着?第二天早上,我认识的一个弗留连人跑来把我唤醒,叫我无论如何去一趟穆拉诺,因为那个女信使一定要我当面谈一谈。那天,这位弗留连老乡亲眼看见我在大门口递交邮包的。我只好上穆拉诺去了一趟,女信使叫我稍等片刻,接着让我走进接待室,里头有个修女要跟我说话呢。修女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她向我问这问那,都是打听您的。照她的意思,虽然无法知道您是什么人,至少也该想办法找到您的下落。我被她盘问了一个多小时,但却一无所获,因为我根本就不晓得您的情况。
“她叫我再等一等,说完就走了进去,两小时后再次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她把信交给我说,只要能把这封信送到您的手上,并把回信带给她,她就付我两块泽齐诺。但是如果找不到您好的话,我必须每天去一趟穆拉诺,以便让她看到这封信还在我的手上,她保证每次付给我四十索尔铎。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赚到了二十里拉,可我担心她会感到厌倦的。您只需要给她回一封信,我就可以挣到二十块泽齐诺了。”
“信在哪里?”
“锁在我住的地方,因为我老是担心会把它弄丢了呢。”
“那我该怎样回信呢?”
“您在这儿等我。不消一刻钟,我就把信给您拿来。”
“我才不会等你呢,因为我不屑给她回信。你说说,你是怎么让那个修女相信你真能把我找到的呢?你这个无赖,你肯定在她面前夸了海口,说是有本事找到我,否则她是不可能放心把那封信托付给你的。”
“那倒不假。我向她描述了您的外套,您的搭扣,还有您的身高。跟您说句实话,在过去的十天里,我一直留心观察每个戴着面具,个头与您一样高的人,但是始终没有找到您。我只能认出您的搭扣,却没法认出您的外套。哎呀,我说先生啊!您就给她写一行字吧,这又不花费什么嘛。您就到那家咖啡厅等我吧。”
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了,索性决定跟他到家去一趟。我心想,就给她写一句:“大札已收,别了。”此外,啥都不写。第二天,就把搭扣换掉,把外套卖掉。主意已定,我跟弗留连人来到他家门口,他进屋把信拿给我,我于是把他带到一家旅店,落实了一个房间,点起了壁炉,打算悠闲自在地看信,同时吩咐他在门外等候。我拆开邮包,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我退给她的两封信──我退给她是为了让她放心的呀。我一看心就别别直跳,这已经预兆了我的失败呢。两封信旁边有一张署名S的短笺,台头是写给M.M.的,上面写的是:
“那个陪我同去修道院并且送我回家的假面公子从未主动开口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灵机一动,对他说,你有才有貌,而且过人的智力比迷人的容貌更胜一筹。这时他才应声答道,希望领教前者,同时又能确认后者。我又加上了一句,不知道你为啥没有跟他说话。他微微一笑说,你是想惩罚他呢,因为他并不希望我在你面前介绍他的情况,所以你看到了他就假装视而不见呢。本想今天一早就把这张便条送来的,但是没来得及。再见。S.F.
以上是那位女伯爵的便条,句句都是实话,既没有添枝加叶,也没有掐头去尾,倒是可以视作一份佐证呢。我看完以后,心跳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我渐渐地发觉自己确实是误解了人家。这一发觉,让我心里好受一些,我于是鼓起了勇气,于是开始阅读M.M.写给我的这封信:
“我很想打听你跟伯爵夫人一路上是怎么谈论我的,所以,当你在接待室内走来走去的时候,我悄悄吩咐她给我通风报信——这纯粹是出于好奇心,我想这完全可以得到原谅吧。我叫她不要耽搁,至少是第二天早上就给我捎个话,因为我断定你当天下午肯定会对我作一次礼节性拜访呢。她的便条,是在你走后半小时送到了我这里的。现将便条附上,请你看一看吧。一开始就出现了这么个意外呢。就在你等着见我的时候,我却没有收到她的短信,所以不敢出来和你见面。这是第二个没想到(其实这也不难原谅)。我派那个打杂的女工出来对你说,我‘全天都在生病’。不管是否属实,这都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托啊,因为它用了‘全天’二字,可算是个相当礼貌的谎言吧。当时我一看,你已经转身离开,我又不好派人把你追回来。就在这时,那个笨老婆子跑过来向我复命,她遇到你没说我‘生病’,而是说我‘正在会客’。这是第三个没想到。我当时气得要命,你简直无法想象我见到那个女佣时是啥样呢。可是,遇到这种事,也无可奈何。只好耐着性子,假装满不在乎,同时还得感谢上帝,毕竟那是无知造成的差错,而不是恶意使坏呀。我立即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当然,光凭人的理智是不可能预见到全部了。我猜想,你肯定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了,所以对我产生厌恶情绪,而我又没法让你了解真相,只能等到下个宗教节日才行。想到这里,我心里痛苦极了。我料定你会到我们教堂来的,但是看了你的信,才知道你对这件事非常生气,真是没有想到啊!我发现你没上教堂来,当时我内心的忧伤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事后十天,你给我写来一封尖刻而又偏颇的信,深深刺伤了我的心,我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之中。除非你马上过来说明理由,否则我这么困守愁城,非死不可。你以为你曾经上当受骗——你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这些。现在,你该相信自己是弄错了吧。但就算你确信自己上当受骗了,你总得承认,在你实施报复,并且给我写这封该死的信之前,你肯定把我想象成一个不同于别的女人的妖魔鬼怪了吧,其实,我和她们一样,都有体面的家世和良好的教养。你为了消除我的担忧而退给我的那两封信,现在再次退还给你。我自认为比你更会相面,并且深知自己的所作所为绝非‘胡闹’。即使你果真以为我无耻地耍弄了你,我也绝对想不到你真会诉诸卑鄙的行动啊!你从我脸上只看到了我的无耻。你要是不亲自说明理由的话,我的生命就有可能就被你断送,或者至少往后这辈子都会陷入不幸,因为在我看来,错处根本不在我这一方。
“即使你觉得我的死活与你毫不相干,你考虑到自己的体面身份也该来一趟啊,你必须亲自过来把你写给我的那些话统统收回。你的信犹如炼狱之火折磨着一个无辜女性的灵魂,你要是认识不到给她心灵所造的创伤,那末,你对人心就是一无所知了,我也只好对你表示遗憾了。但是,只要这个受我委托捎信的人能够找到你,我想你一定会来的。M.M.”
这封信我不必连续阅读两遍,读一遍就够难受的了。M.M.说对了。我当即戴上面具,走到屋外把弗留连人找来问话。我问他,那天早上有没有跟她说上话,从她的脸色看,她是否已经生病。他回答说,他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沮丧。我叫他等一等,说着又回到房间里。
我一直写到天亮,才写完了给她的回信。这是个最最高尚的女人哪,而我由于判断错误而深深地侮辱了她。以下是我回信的内容,一字不改地抄录在此:
“女士,我完全相信您是清白无辜的,因而深感内疚,没法自我申辩。但愿能够得到您的宽恕,否则我就没法活下去了。请容我把自己犯罪的具体缘由回想一下吧。我在见到您的时候,只觉得您光彩夺目,我不断地暗自称奇,还以为置身于梦境之中呢。我心里明白,为了弄清做梦与否,一直要等到二十四小时以后才可一见分晓,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啊!我好容易才度过了这段时光,来到了修道院接待室,一边掐着指头数分读秒,一边扑通扑通心跳不止。没想到时间过得好快好快——我在急不可耐的情况下得到了一种全新的感觉——第六十分钟很快就数到了,只见眼前出现一个不祥的人影,她开口就告诉我说,您全天‘有客’,说完,就转身而去。接下来的情况可想而知。唉呀,简直是晴天霹雳,打得我死去活来。我冒昧地说一句,女士,您假使亲笔写几句话,哪怕就让同一个女工送给我也行,那样,您至少是可以顺顺当当地把我打发掉的呀。这是最最没有想到的——可您在您那振振有词的自我辩解中却忘了提到这一点呢。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可真厉害,它让我意识到自己被愚弄,被耻笑。我为此感到恶心。羞耻心在啮咬,自尊心在哭喊。我恨透了我自己,同时不得不相信,您这个人面如天使心似妖魔。我狼狈不堪地离开了穆拉诺,此后一连十一天时间都处于懵懂状态之中。于是,我就给您写了那封信,致使您满怀怨气,并且加倍地辩解。可我觉得并无失礼之处——不知您相信与否?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您将在午前一小时见到我前来请罪。今天夜里,我决定不睡觉了。您可得原谅我啊,女士,否则,我就对自己采取报复行动,——是的,我将通过自我惩罚来为您出气。我仅向您提出一个请求,请您把我的信统统付之一炬,明天别提这件事了。我在发出那封信之前,先后起草了四封,每写完一封就看一遍,只要发觉其中带有热情的文字,就撕掉重写。一个愚弄我的女人是不值得我去爱的,哪怕是天使也不行。我并没有过错,只是……太倒霉了!我明明是见到您了,怎么能够相信您会是如此狠心呢?我索性在床上躺了三四个小时,泪水浸湿了枕头。我叫那个弗留连人立即赶到修道院找您,希望您一觉醒来就能收到那封信。要不是我在歌剧院门外碰见他,他根本就没法找到我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他帮我送信了。请别给我回信。”
我把信封好交给了他,叫他拿到修道院门口,务必交到那位修女的手上。他答应一定照办,我付给他一个泽齐诺,他马上动身上了路。我焦急地等候了六个小时,然后戴上假面具,一路赶到了穆拉诺。门房通报不久,M.M.就下来了。我被带入上次与女伯爵去过的那间接待室,一见面我就跪在她的脚下,而她赶忙叫我立起身来,免得被别人看见。说话之间,她的脸上浮现了一层红晕。她坐了下来,我则在她面前坐下。于是,我们彼此美美地对视了半个小时。最后,我打破沉默,问她可不可以原谅我,她把手伸出栅栏门,我泪水涟涟地热吻着这只美丽的红酥手。她说,我们的相识是在急风暴雨中开始的,但愿在平和宁静中得以恒久。
“我们这是第一次说话,”她说,“但是,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切足以让我们相信彼此已经完全了解。我希望彼此的友谊都能温馨和真挚,并且都能容忍对方的失误。”
“女士,什么时候我可以在修道院墙外向您充分表达自己的感情?”
“随你的便,我们可在我的乡间别墅,或者和你去威尼斯,那对你来说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只需要提前两天预约就行了。”
“那只会增加我的快乐,我得告诉您,我的经济状况很好,我不仅不怕花钱,而且以花钱为乐事,我还要告诉您,我所拥有的钱财都属于我所爱慕的对象。”
“你说的这些我都欣然接受。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经济状况还算宽裕,情人要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可是,想必您有吧。”
“是的,我有,让我富起来的就是他,他是我地地道道的主人。为此,我从来不对他隐瞒任何东西。后天你到了我的小屋里就会了解更多情况了。”
“可是,我希望您的情人……”
“不在小屋里是么?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他不会在的。你有情妇么?”
“唉!我有过一个,但她已经被迫离开了我。一连六个月,我都过着独身生活。”
“可你依然还爱着她吧。”
“我一想起她就没法不爱她,但是可以预见,在您的美色诱惑之下,我会把她忘掉。”
“假如你们在一起时曾经幸福的话,那我为你感到惋惜。她被迫离开了你,你一直离群索居,沉浸在悲痛之中。这我可以想像得到。不过,如果我取代了她的位置,那末,我亲爱的朋友,谁都不可能把我从你的心中赶走。”
“但是,您的情夫会怎么说呀?”
“他一定乐于看到我由于爱上了你而感到幸福呢,他的为人就是如此。”
“他的为人真了不起!,我可不具备这种勇气。”
“你在威尼斯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看戏,社交,上赌场,我不把命运女神放在眼里,她时好时坏的。”
“也光顾外国大使官邸吧?”
“不,因为我与某些贵族议员过从甚密。但那些大使我都认识。”
“你既然不跟他们见面,怎么可能认识他们呢?”
“我在国外的时候见过他们。在帕尔玛,我认识了西班牙大使蒙特利格尔公爵;在维也纳,我认识了罗森伯格伯爵;在巴黎,我认识了法国大使——那是在两年之前。”
“我亲爱的朋友,我建议离开这里,因为十二点钟即将敲响了,后天同一个时间再来,我会跟你说说一起吃晚饭的事。”
“就您一个人么?”
“当然。”
“能否请您发个誓?因为一下子这么时来转运,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呢!”
“你就发誓,一定站在小窗跟前等候,而我则来到S伯爵夫人上次所站的地方。”
她立起身来,微微一笑,动作优美地揿下栅门弹簧,我趁机吻了她一下,然后转身离去——想必她对我这一粗鲁而又甜蜜的行动还是挺喜欢的呢。她深情地目送我朝门边走去。
接连两天,我既感到喜不自胜,又感到迫不及待,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对我来说,似乎从未爱得这么快活,这是生平第一遭呢。M.M.的真正魅力包括她的出身、她的美貌和她的才智,除此以外,我的主观偏好发生了不小的作用,使我的幸福感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犹如古罗马的女灶神维斯太,而我即将去她那儿偷吃禁果。我即将侵犯一位丈夫的神圣权利,从他的后宫里把最最美丽的王妃据为已有。
当时,我的理智若是未曾遭受奴役,我就应该清醒地看到,我所属意的那个修女,比起我在十三年中所爱过的美女来,并无根本的区别。可是,爱情中的男人哪个会满足于这么一种想法呢。即使头脑出现了这种想法,他也会不屑一顾,丢之一旁的。我只觉得M.M.绝对有别于世上所有的女人,她的美貌绝对举世无双。
在被科学家誉为“动物王国”的动物界,普遍存在三种自我延续所必须的本能手段,其实就是三种需求。首先是进食,进食就需要食欲,从而不会当成一桩苦差事,相反,进食会产生一种满足感。其次,动物必须通过繁殖来保持自己的种群,但它若是不能从中获得快感,肯定不愿履行这一职责。第三是摧毁敌手的强烈愿望。这是造物主的最佳安排,因为动物既然需要保存自己,就必须敌视任何对自己构成威胁与伤害的东西。然而,在这条普遍法则之下,各个种群都可以自主行动。饥饿、性欲和仇恨这三种感知可使动物满足天生的本能欲望。我们就不把它们称作快感吧,毕竟还需视具体情况而定,因为动物并无理性思维。只有人类能够获得真正快感,因为他具有理智官能,可以预期,可以追求,可以创造,而且在享受之后还会思考。我亲爱的读者,务请跟上我的思路,你现在若是独自跑开,那就失礼了。我们来对此事探究一番吧。人类如果听命于这三种本能,而不求助于理智,其处境则等同于兽类。而当我们的头脑发挥了应有的效用时,这三种本能的满足便成了快感、快感、快感——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快乐,其实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具有思考能力的酒色之徒对贪婪、淫欲和冤冤相报之举是不屑一顾的,这种人属于享乐主义者。他可以爱上某人,但是不会轻易去体味赏心乐事,除非确知自己同样得到了对方的爱。当他受到了侮辱,他也不会轻易地报复,除非经过冷静思考,找到了可以玩味报复之乐趣的最佳途径。到头来,他会变得更为残酷,然而让他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坚信这种报复属于理性之举。对于享乐主义者来说,以上三种行为都听命于精神,为取得自身的快乐,人的精神就成了情欲的主宰——正如贺拉斯所说,“它们如不服从,则应严加控制”(quae nisi parent imperant)。我们忍饥挨饿,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品尝各色美味佳肴;我们推迟品尝甜蜜爱情,目的是为了使之更加热烈;我们暂不报复,目的是为了最终给予致命的一击。诚然,常会有人死于消化不良,我们也通过诡辩来自我欺骗,或者情愿受骗,而我们打算消灭的对象常常可以逃避我们的报复。但是,面对诸如此类的风险,我们自己却是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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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6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三章
上接前一章—首先约会M.M.C.C.的来信—再度约会M.M.于威尼斯—我十分开心
   
    对于有头脑的人来说,最最珍贵的莫过于生活本身。然而,怎样快速打发时光则是一门难以掌握的艺术,精于此道者则是高手。他并非想要缩短这种生活,而是有意通过娱乐使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得以流逝。他只要不曾失职,那他就没有什么不对。那些除了感官享受之外毫不承担责任的人就不对。贺拉斯对朱留斯•费如丝说的那段话也不对,他说:“后人对我如何评价,我亦不必担忧,因为他的发现不会多于我所获得的东西。”(Nec metuam quid de me judicet heres, Quod non plura datis inveniet.
    既懂得快乐艺术而又不违背本分的人,是最为快乐的人,那种选定了某个职业而被迫一天到晚操心未来的人,则属于最不快乐之辈。
    我料定M.M.是不会失约的,于是,我在午前两小时就赶到了接待室。她刚一打量我脸上的神情,就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我说,“不过,由于迫切期盼一种即将来临的巨大幸福,我的脸上可能有所流露呢。我根本没有心思吃饭睡觉,生怕耽误了大事,一辈子都没法跟你说清楚哩。”
    “什么都没有耽误,我亲爱的朋友。可你这个人好性急呀!我们坐下来吧。给,这是你要去的乡间小屋的钥匙。到了那里,会有人伺候咱们的。不过,没人和你说话,你也不必和谁说话。你要戴上假面具。你必须在太阳落山两小时以后才到达那里,可别提前。楼梯就对着朝大街的那扇门,你就直接上楼,可以在楼梯顶端借着灯光看见一扇绿颜色的房门,你就推门进入一个已经点灯的套间,走进第二个房间就能找到我了;假如我不在,你就等待一会儿。我不消几分钟就到。你可以除下面罩,坐在壁炉旁边看看书。那儿有书,别墅的门牌号码是多少多少。”
    由于她讲的十分精确,我兴高采烈地表示,肯定不会找错地方。在她把钥匙递给我的时候,我不仅亲吻了她的手,而且还亲吻了那把钥匙,然后才把钥匙揣进衣兜。我问她,到时候她穿的是便衣还是修女袍。
    “我在走出修道院的时候就穿这身修女袍,但是到了别墅就会换上平民服装。我那儿有一套乔装打扮的行头呢。”
    “希望你今晚不要换上平民服装。”
    “我能不能问一问,这是为什么呢?”
    “我就爱你现在戴着修女帽的模样。”
    “啊,我明白了。你以为我没有头发,生怕把你吓着了呢。可我得告诉你,我头上戴着一种再好不过的假发呢。”
    “仁慈的上帝呀!你在说些什么呀?你一提到‘假发’,我就吃不消啦。别,别,我绝对没有疑心……即使那样,我也觉得你是姣美动人的呀。我只是希望你别在我面前这么穿戴。我看得出来,你这是感到委屈了呢。原谅我吧,我不该跟你提这个,现在后悔得很哪。在你走出修道院的时候,肯定不会被人看见吧。”
    “这你就放心吧,只要坐船绕过岛屿,你就会看到一个小码头,它可以通往一个房间,我房间的钥匙,那个女佣一定会伺候我的。”
    “船从哪里来呢?”
    “船夫们都很忠实可靠——我的情夫就这么向我保证过呢。”
    “你的情夫可真是个好人哪!我猜想他肯定是个老头子吧。”
    “才不是呢,否则我就没面子啦。他肯定不到四十岁。亲爱的朋友,凡是谈情说爱所需要的,他都一样不缺——堂堂的相貌,睿智的谈吐,温和的性情,还有翩翩的风度。”
    “他还容忍你这么水性杨花吧。”
    “你说‘水性杨花’是啥意思?他是一年前才得到我的嘛。在他之前,我连一个男人都不认得,同样,在认识你之前,我也不认识任何让我一见倾心的人啊。我把这些统统告诉他的时候,他显得非常吃惊,接着就哈哈大笑。他别的没说,只是给我读了一段短短的告诫文字,生怕我冒冒失失,落入一个鲁莽男子之手。他希望我首先了解你的为人,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否则就后悔匪及了。我为你打了包票,他发现我在为一个并不熟识的人打包票,就觉得委实好笑。”
    “你什么时候把这一切告诉他的?”
    “前天原原本本全都说了。我把我写给你的信和你写给我的信都拿给他看了,他读了你的信就说,虽然你自称是威尼斯人,但他认为你是法国人。他很想弄清你是谁,别的啥都没说。你别害怕,我不想打听你的底细。说句良心话,我一点都不想打听呢。”
    “我也不想打听这个人的情况,因为他和你一样不同凡响。一想到我给你造成的痛苦,我就难过得要命啊。”
    “我们再也别提这事了。可你得想开一些,我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自我安慰说,除非你是个自命不凡的傻瓜,否则你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临走的时候,她在小窗口再三发誓爱我,并且一直目送我离开探视室。
    当天夜里,我没费周折就在约定的时辰找到了乡间别墅。我把门打开之后,按她的吩咐找到了她,只见她一身极其典雅的民间服饰,房间里灯火通明,不仅镜子前面有一套枝形烛台,而且还有四只枝形烛台和一些书籍。看样子M.M.此时所展现的是别具一格的姿容,与我在探视室所见到的大相迥异。她头上高高的发髻则平添几分富丽气派,我一声不响地望着她,此刻要是开口赞美她的假发,那只会自讨没趣。我双膝跪在她的面前,不断亲吻她那美丽的双手,以表达我对她的万分感激,这是男欢女爱的前奏,而M.M.的第一反应则是推挡躲闪。哦,那真个是令人回味无穷啊!面对我这个既大胆执着而又恭敬温柔的情人,她的两只手使劲地左右推挡,但却防不胜防我的屡屡袭扰。为了冲淡我的亢奋激情和炽烈欲火,她除了温言软语地劝阻之外,还不时给我一串销魂的热吻……这场既甜蜜又难熬的情爱较量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我们双双庆幸各自的胜利——她成功地抵御了我的进攻,我则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急躁。
    到了四点钟(我使用的还是意大利的算法,其实是晚间十一点),她说肚子饿得慌,估计我也饿了。于是,她打铃唤来了一个衣着整齐,容貌端庄的中年女仆,让她为我们摆下一桌饭菜,然后女仆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桌上摆的是塞夫勒高级瓷器,总共是八只菜盘,分别放在盛着热水的银盒上面,以便始终保持食物应有的温度。这是一顿精致可口的晚餐。我赞叹道,配餐的一定是位法国大师傅。她说我猜对了。我们喝的仅仅是勃艮第葡萄酒,还有一瓶俗称“山鹑眼睛”(eoil de perdrix)的香槟酒,后来又趁兴喝了些汽酒。她亲手拌制了色拉,我发现她的胃口与我一样好。她还打铃叫人送上甜点,以及潘趣酒的调料。目睹她的一举一动,我不由地赞赏她的知识、技能和风姿。这些显然得益于她的情夫所给予的悉心调教啊。我无法抑制好奇心,就说,要是她愿意给我谈谈那个死心塌地效忠她的快乐男人,那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她。她说,还是等一等,让时间来满足咱的好奇心吧。
    她的表链上有个小小的水晶瓶,恰好与我的表链上的挂件一模一样。我一边递给她看,一边对里面的小棉球所含的玫瑰香精赞不绝口。她把自己表链上的水晶瓶拿给我看,那里面灌满了液态香精。
    “真让我吃惊,”我说,“因为这东西非常稀罕,要值好多钱吧。”
    “属于非卖品呢。”
    “一点不假。这种香精是法国国王亲手创制的。他花费了一万埃居才提炼了一磅香精。”
    “这是我情夫得到的赏赐,他又转送给了我。”
    “两年前,德·蓬巴杜夫人送了一小瓶给威尼斯驻巴黎大使莫切尼戈先生,这是通过德·贝尔尼斯院长(现任法国驻意大使)转交的。”
    “你认识他么?”
    “那天我不仅见到了他,而且还有幸陪他用过餐呢。当时他正要外出,所以过来向我们辞行。他这个人不仅福星高照,而且有贤德,有智慧,出身高贵,现已封为‘里昂伯爵’。他长相帅气,因而得了个‘英俊巴贝’的雅号,我们还可以读到他的一本小小的诗集呢,对他来说,这是挺有面子的。”
    半夜的钟声敲响了,时光变得越发地珍贵。我们离开餐桌,来到了火炉跟前,此刻,我变得执着起来。我说,她要是不肯对爱神让步,那就是故意违背天性——美美地吃完一顿饭,理当上床就寝嘛。
    “那你犯困了么?”
    “一点都不困,但现在就是人们就寝的时辰啊。让我伺候你上床吧,我就陪坐在你的床边,你若是不愿意,那就让我走开算了。”
    “你如果离开我,那只会让我感到难过。”
    “对我来说,再没有比离开你更让我难过的了。但是,我们就这么守着火炉,等待天明,算啥名堂?”
    “你看见那儿有张沙发么,我们可以不脱衣服,在沙发上睡一觉嘛。”
    “不脱衣服?也好。我可以让你睡,假如我不睡,你能原谅么?我不脱衣服,躺在你身旁,怎么睡得着呀?”
    “很好。顺便告诉你,这张沙发其实就是床。呆会儿你就明白啦。”
    说完,她立起身来,把沙发转了个角度,铺开被单和毛毯,放上两只枕头,果真就成了一张床。她拿一块大手巾把我的头发裹了起来,还另外拿出一块手巾让我给她包住头发,她说因为不曾预备睡帽。我虽然讨厌假发,但却不露声色地按照她的吩咐行动起来,结果惊喜万分地发现,她根本没戴假发,我看到的是她一头美丽的青丝呀。她得意地笑开了,然后对我说:不让外面的人看见自己的头发,是每个修女必须谨守的教规。说完,她重重地往沙发床上一躺。我迅速脱去外套,踢掉鞋子,朝她身上一压(而不是往她身边一躺)。她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抱住,想当然地以为我会原谅她给我所造成的精神折磨——她之所以未能遂愿,是因为不得不听命于有违人性的清规戒律。
我两手发抖,眼睛可怜巴巴地期待着她能对我开一线之恩,与此同时,我把她胸前六根束缚衣裙的宽边丝带一一解开,她并未制止,这让我欣喜若狂,进而有幸充当起任意摆布美丽酥胸的主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不得不顺水推舟地让我亲吻个够。我抬头看看她的脸,只见她满含爱意地说:“这下该满足了吧,跟我学会克制吧。”在情人和本能的驱使之下,我恨不能一下子把她完全占有了,可她就是不让我的手移往别处,我只好尝试把她的手拉向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不料,她的手死死按住我的胸脯,硬是不让我拉开,其实我的胸部并非她的兴趣所在,然而,她的嘴唇刚刚与我的嘴唇分开,就吻向了我的胸部。
    一连好几小时,我除了不断吞咽她的口中津液之外,啥事都没能如愿以偿,终于有些倦怠困顿了,于是与她相抱相搂,同赴梦乡。后来,把我们惊醒的是一阵响亮的钟声。
    “什么在响?”
    “我们快点穿好衣服,亲爱的,我得赶回修道院呢。”
    “那就穿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自己重新打扮成一个圣徒哩。”
    “那好啊。你要是不着急,可以留在这儿继续睡觉。”
    说着,她打铃叫来了先前那个女佣——我意识到这一定是她的心腹,而且对她的爱情秘事了如指掌。M.M.梳洗完毕,就脱下长裙,并且连同金表、戒指以及各色世俗饰物统统锁入抽屉,然后开始穿上修女鞋,套上紧身胸衣,把刚才让我吸吮琼浆玉液的那对活物牢牢地囚禁起来,最后穿上了修女袍。她的贴身使女出门去喊船工了,趁着这个当口,M.M.勾住我的颈脖说,希望后天把再次幽会于威尼斯的事情确定下来;她说,那时但愿咱俩都能够玩得尽兴。说完,她就走了。我虽然意犹未尽,但却为自己如此走运而颇感欣慰,于是吹灭蜡烛,一觉睡到中午才醒。
    我离开乡间别墅时并未碰见谁,后来我戴好面罩去找劳拉,她交给我一封C.C.的来信。信中写道:
    “亲爱的郎君,这里给你说个事儿,让你了解我的想法。你会进一步发现,我做你的妻子完全够格。你必须相信,我虽年轻,但却守得住秘密,你在我面前虽然只字未提,可我也没有往坏处想,这是够谨慎的吧。对于某种让你分心的事情我并不妒嫉,同时还在帮你耐心忍受离别之苦,因为你的为人心地,我是满有把握的。
    “我应当告诉你,昨天经过探视室楼上的过道时,我掉了一根牙签,为了捡起牙签,我需要把墙边的一张小凳搬开。就在我拾起牙签时,无意间从地板缝隙中看见你的人影,你正兴致勃勃地跟我的好朋友M.M.嬷嬷说话呢。我当时是又惊又喜,你简直无法想像。但我更是担心,担心被人瞧见,担心引起某个饶舌修女的好奇。我把小凳子放回原地就匆匆走开了。啊,亲爱的,求求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是如此爱你,对这种奇遇怎会无动于衷呢?请告诉我,她是否认识你,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我曾经跟你说过,她是我的好朋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把名字告诉你。教我法语的就是她,她还把自己房间里的书拿给我看,让我大开眼界,懂得了女人很少知晓的重要东西。我得了那个差点送命的疾病,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知情。她给我提供卫生巾和草纸,我对她满怀敬意。她因此知道我有个情人,同样,我也知道她有个情人,但我们从不打探对方的秘密。M.M.嬷嬷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亲爱的,我敢肯定,你爱她,她也爱你。我一点也不吃醋,既然这样,我就有资格要求你把这事说上一说。但是,我为你们俩感到惋惜,因为我相信,你们所能做到的无非是刺激各自的情欲而已。修道院上上下下都以为你正在生病,而我非常渴望见到你呢。所以,你至少也该过来一趟才是。再见。”
    这封信让我颇为不安,因为我完全了解C.C.的为人,但是楼板的缝隙难免让别人看到我们的私会呢。此外,我目前不得不给自己的爱人编造谎言,因为考虑到爱情与荣誉,我是不能和盘托出的。我当即回信,叫她赶忙把她从缝隙中看见她朋友与一个假面男士谈话的事告诉给当事人。至于我是如何认识那位修女的,我的解释是,由于听说她具有罕见品格,所以请人把她喊到探视室,而我本人则提供了一个化名,该修女事后之所以未曾谈起我,是因为认出我就是前往她们教堂参加弥撒的同一个人。至于说到感情我表示,我虽然承认她是个姿色艳丽的女子,但我们之间并未产生这种爱情。
    圣凯瑟琳日(同时又是C.C.的命名日)这天,我前去她的教堂参加弥撒,当我在小码头坐上凤尾船时,发现后头有人跟踪。我需要弄清是咋回事。只见有个男子坐上一条凤尾船跟在后面,其实这也不算奇怪,然而为了进一步证实,我在威尼斯莫洛西尼宫那里下了船,只见后面那人也下了船。从此,我心里有底了。我从宫殿走了出来,在富兰德斯石柱附近一条窄街停下,手握尖刀,将此人逼到了街角上。我把刀尖顶住他的喉咙,叫他说出是谁在背后指使他跟踪我的。此刻,若非有人朝这条街走过来,他兴许会乖乖交代的。结果,他得以脱身,我却一无所获。但我考虑到,日后他只需稍加留意,很可能就会认出我来,所以我决定再不轻易前往穆拉诺,除非头戴面罩,或是整夜出行。
    第二天是M.M.约我商定如何跟她出来吃晚饭的日子,我早早地赶到了修道院探视室。当她来到我面前时,只见她喜形于色。她首先赞许我在相隔三个礼拜以后再度出现于那座教堂。她告诉我说,修女院长对此颇为高兴,因为她说她肯定知道我是何许人也。说到这里,我把途中遇上暗探的事情以及往后不去她们教堂做弥撒的决定讲述了一遍。她对我尽量少去穆拉诺的决定表示赞同。接着,她提到了旧楼板缝隙泄密的事,还说楼板已经修好了。她还说,已经受到同寝室某某人的警告了,具体是谁,她并未指名道姓。
    谈完这些,我问她说,咱们眼下的幸福幽会要不要推迟。她答道,只需推迟二十四小时,因为有个尚未受戒的女信徒要把她请到房中共进晚餐。
    “这种宴请是很少遇到的,”她说,“可一旦遇到了,就很难谢绝,要不就会得罪人,为此付出这种代价是不值得的。”
    “就不可以托病不去么?”
    “可以是可以,但托病的人又难免接待别人的来访啊。”
    “我懂了,你若是回绝了,人家就会疑心你要溜出去呢。”
    “不,不,一般没人会想到有溜出修道院的可能。”
    “这么说来,你是唯一有本事创造奇迹的人喽?”
    “你可以相信我是唯一一个,而且金钱就是完成奇迹的得力救星。所以,请告诉我,你明天晚上第二个时辰究竟在哪个地方等我。”
    “能不能就在你的乡间别墅呀?”
    “不行,因为带我去威尼斯的人恰好是我的情夫。”
    “你的情夫?”
    “就是他本人嘛。”
    “这事挺新鲜!那好,我在圣乔万尼广场,在巴托罗密欧·达·贝尔加莫的骑士塑像后面等你。”
    “不管是塑像,还是广场,我都没有亲眼见过,可是我一定会找到的。你已经说得够清楚了。除了遇上糟糕的天气,一般情况我是不会不来的。但愿一切顺利,再见吧。明天晚上细谈,假如我们同枕而眠,一定会更加称心如意的。”
    我必须赶快采取行动,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别墅。我又另外请来一名桨手,因而,不到一刻钟便抵达了圣马可广场。寻寻觅觅,前后花了五六个钟头,终于选中了一座最最典雅,最最昂贵的洋房——它曾经属于英国大使荷尔德尼斯爵士,后来,他在离任时廉价卖给了一名厨师。后者以一百泽齐诺的价格把房子租给我,租期到复活节为止,条件是正餐和晚餐包给他来做。
    这座别墅共有五个房间,装潢特别典雅。内有各种享乐设施,还有美食,凡是谈情说爱所必需的,此处无所不包。餐室一面墙壁上有百叶窗,每道菜肴都从隔壁递送进来,摆放到旋转台上,每送一只菜盘,窗子就自动关上。烧菜的与端菜的互不碰面。房内饰有镜子、枝形吊灯,而白色大理石壁炉架上则有华丽的玻璃护壁,墙面贴着中国式小块绘画瓷砖。那些绘画所反映的都是男女交欢的场景,姿态各异,精彩纷呈,看了让人春心荡漾,兴致大增。左右两侧摆有沙发,每张沙发各配几把圈椅。另有一个房间是八边形的,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装着镜子,这些镜子把同一个物件反射到各个不同角度的镜子上面。这个房间紧靠壁龛,它有暗门与一侧的化妆室及另一侧的闺房分别相通。闺房装有一只浴盆和一只英国式抽水马桶。所有的护墙板,有的做成镀金浮雕,有的绘着花卉与阿拉伯图案。我吩咐他别忘了铺上床单,别忘了点亮房内枝形吊灯上的蜡烛,然后指示他把够两人享用的晚餐预备好,现成的菜肴数量不要超过八道,酒水则非勃艮第与香槟莫属,这都要不惜代价一一办到。甜点也得由他新手制作。我接过朝向大街那扇门的钥匙,临别关照他说,等我入住时,不希望碰见任何人。上菜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半,到时我会打铃通知的。我欣然发现,壁龛里的时钟带有报时装置,因为我虽然得到了爱情,但是一旦瞌睡,也是没有办法的。
    一切吩咐停当了,我就来到一家妇女用品商店,买了一双拖鞋,一只带有漂亮皱摺花边的睡帽。我把这些塞进了衣兜。由于这次要宴请的是最最美丽的王妃,我必须在这天夜晚到来之前将所需的一切统统安排就绪。我已经告诉她说我有一幢别墅了,既然如此,我无论在哪方面都不能让她看出我是个笨手笨脚的新手。
    入夜后两点钟(即所约定的九点半),厨师发现我独自一人时大为惊讶。我当即指责他没把各处的吊灯点亮。
    “我下次不会忘记的。”
    “那就点亮吊灯,开始上菜吧。”
    “你跟我说过做两个人的菜嘛。”
    “那就把两个人的菜送上来吧。今天是第一次,在我用餐时你要留在跟前,这样我好当面向你指出存在的优缺点。”
    晚餐井然有序,上菜的自动托架每批送来两盘,我一一点评,结果无懈可击,一只只产自萨克森地区的瓷盘盛来了山珍海味,有鲟鱼、块菌、牡蛎,还有上好佳酿。唯一可以让我挑剔的是,他忘了为色拉预备醋、鳀鱼和煮好的鸡蛋。他眼珠朝上一翻,显得非常懊悔,怪自己犯下如此过错。我还说,希望下次在潘趣酒里添加苦味橙,使之更像朗姆酒,而不像普通烧酒。我在餐桌评品了两个小时,然后叫他把账单拿来,我看了一下觉得相当满意,于是照单付钱,并且告诉他,第二天听见打铃就给我送咖啡来。吩咐完毕,我在壁龛内的床上安然就寝。亏得有一张床,加之享用了顿美餐,我这一夜睡得甜美而又踏实。否则,我是无法入睡的,因为要操心次日夜晚与我的女神同枕共眠之事。第二天早上,我临走时吩咐厨师做甜点务必尽量采用新鲜水果,顶顶重要的是别忘了冰镇。为使白天不致漫长难挨,我就通过赌博来消磨,一直打到夜幕降临才歇手,此次并未因为情场得意而赌场失意,一切都很称心遂愿。我从心底里感谢我那美丽的修女,今天有此赌运,可以说是托了她的福啊。
    我在太阳落山一小时内到达了英雄塑像旁边等候。虽然比她所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钟头,但提早感受这甜蜜的等待,我是心甘情愿的。这个夜晚很冷,但却没有刮风,天气极好。
    恰好在太阳落山两小时后,我看见一条双桨贡多拉靠岸了,有个头戴假面具的人对站在船头的桨手吩咐了一句就下船朝塑像走来。一看来人戴着面具,我顿时警觉起来,后悔没带手枪。此人绕过塑像,走到我的面前,并且和蔼地伸出手来,我再也没啥好疑虑的,立刻认出是我的天使——她浑身上下女扮男装。她一边取笑我大惊小怪,一边扑向我的怀里。我们二话没说,就朝圣马可广场走来,穿过广场,前往别墅,它靠近圣莫瓦塞歌剧院,中间相距百步之距。
    别墅这里已经按照我的指令准备好了。我迅速取下面罩,与她一同踏上楼梯。M.M.置身于别墅之内,有意放慢脚步,这边走走,那边瞧瞧,颇为怡然自得,她非常乐意让我从正面和各个角度看到她的万方仪态,并且希望我从她的衣着服饰上判断出她的情夫应该属于什么类型的人。哪怕她站着不动,都能看见自己的身影从无数角度映现出来,她对这种奇妙景象感到不可思议。在那些特意摆放的蜡烛辉映之下,M.M.被上下左右的镜子照出各式各样多姿多彩的形象,面对这一奇观,她不由地产生了自我怜惜。我往凳上一坐,开始端详她的衣着打扮。绣金饰片镶边的短毛玫瑰绒大衣,里面配一件手绣马夹,乍一看便觉得富丽无比;黑缎马裤上带有打裥的花边和闪亮的搭扣;小指上戴着一枚单粒钻戒,无名指上的水晶戒反射着洁白的塔夫绸。她那用黑色丝带做成的披风,不仅款式典雅,而且做工精美。为了让我看得更加清楚,她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我把手伸进她的男装衣兜,搜出一只鼻烟壶,一只果脯盒,一只小药瓶,一只牙签盒,一副看戏的眼镜,还有几块飘香沁脾的手绢。我把她的两块计时表和串在钻石戒链上充当挂件的印章拿过来仔细观赏,其精制华美让我爱不释手。我又搜查她两侧的口袋,结果发现两把带有弹簧机栓的燧发手枪,原来产自英国,工艺颇为精良。
    “我所看到的一切物件,”我说,“都配不上你这个人呢,我由衷地感到吃惊,尽管如此,还是让我向你那个可爱的情人致敬——他一心想让你相信自己真的就是他的情妇呢。”
    “在此之前,我请求他把我送到威尼斯并且让我留下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就是希望我到威尼斯以后玩得开心,而且那个我即将取悦的人得到那份幸福享受是理所当然的。”
    “这真是难以置信啊,亲爱的!这种情人可真够独特的,而我已经被这份幸福搞得眼花缭乱,还说理所当然呢。”
    “放开我,让我自己把面罩脱下来吧。”
    过了一刻钟,她来到我的面前,那一头秀发已经梳成了男式,但是并未扑上香粉,分梳到两边的刘海形成长长的发卷,一直垂到面颊下端。脑际扎着一根黑色丝带,长长的发辫拖到膝盖。M.M.身着女装时酷似亨利埃特,身着男装时则像我在巴黎时见到过的担任总参谋长的雷托列侯爵。或者说,假如对她的法式服装稍加变动,她倒是挺像当年哈德瑞安皇帝的宠臣安蒂略(Antinous)——后者的塑像如今仍可见到。
    面对她的千娇百媚,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竟然觉得有些晕乎乎呢,索性往沙发上一躺,从而可以把脑袋稳稳地支撑起来。
    “我已经觉得完全丧失信心了呢,”我说,“你根本成不了我的人哪。恰恰就在今天夜里,某种不祥的事情注定要发生,从而把你从我身边拽走,也许你的夫君醋意萌动,想出了神奇的招数呢。我现在有些招架不住了。说不定再过一刻钟,我就不复存在了呢。”
    “你疯啦?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是你的嘛。虽说我还没吃东西,但是晚饭不晚饭对于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们上床吧。”
    她浑身冰凉。我们在壁炉跟前坐了下来。她告诉我说,她身上没穿背心。我把别在她的衣服褶边上的钻石鸡心胸针解了开来,并且把手伸过去,隔着一件衬衫来回抚摸,只见她胸前一对生气勃勃的活物煞是迷人。我心中的激情顿时熊熊燃起。可她为了让我冷静下来,只是给了我一个短暂的亲吻,并且说道:“还是先吃晚饭吧。”
    我拉响了铃铛,只见她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于是我指了指暗窗前面的自动上菜架说:
    “不会有人看见你的,你的情夫或许不知道这种装置呢,你应该告诉他的。”
    “他知道这玩意儿,但他肯定会欣赏你办事细心周到,他还会说你在讨人喜欢上不是个新手哩,甚至还会说,跟你进入这间小屋的女人绝不止我一个呢。”
    “那他就想错了。除了独自一人之外,我从来没在这里陪人吃过饭,睡过觉。我最讨厌诓骗了。亲爱的,你虽然不是我的第一个,但肯定是最后一个。”
    “我真幸福,亲爱的,只要你忠心耿耿。我的情人就是这样,他又善良,又文雅。可他总是让我心里感到空荡荡的。”
    “他肯定是这个样子,因为如果他的爱情与我一样,就不会准许你这样把他丢在一旁的。他理应忍受不了才是。”
    “他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你相信我爱你么?”
    “我应该相信这一点。但是,你肯定容不得我……”
“别往下说,这我能感觉得出来;假如你有什么瞒着我,我统统都可以原谅你。此时此刻,我感到满心欢喜,因为我将毫无保留地让你知道,我肯定要和你实实在在地共度良宵。这将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呀。”
    “这么说来,你不曾和你那位好情人一块儿过夜么?”
    “有是有过,但那是出自友情、感激,还有就是顺从。只有爱情才是重要的呀。尽管如此,我的情人与你很相像。他生性活泼,反应机敏,跟你一样。此外,他的长相与风度都很迷人,当然外貌与你有所不同。我还觉得,他比你更加有钱,虽然这座别墅会让人得出相反的结论。不过,你可别胡思乱想,我不会因为你明确表示不高兴让我独自外出交游而认为你就不如他可爱呀。其实恰恰相反,如果你对我说,你也会像他那样让我放任自流的话,我只会觉得你并不爱我——眼下你是爱我的,这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呢。”
    “他会不会打听今天夜里的详情呢?”
    “他觉得问问今晚的事会讨我的欢喜呢,我打算统统告诉他,不过有些可能令他自惭形秽的细节就不提了。”
    吃完主菜,她一边取冰块和生蠔,一边表示,这顿晚餐很合口味,也很考究。然后,她便开始调制潘趣酒,我急不可耐地喝下几杯之后,开始恳求她注意时间,由于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钟头了,如不赶紧上床,咱就大错特错了。于是,我们俩一同穿过点着十二支蜡烛的壁龛,来到了化妆室,这时我取出带有精美花边的睡帽,请她把头发做成地道的女式发型。她对睡帽盛赞了一番之后,叫我到另一间屋子里去脱衣服,等她上床之后会叫我回来的。
    前后不过两分钟时间。我一头扎进她那热烘烘的怀抱,一连七个小时,我爱她爱得如火如荼,其间只有偶尔为了交流切身感受时才说一两句话。从她的动作上,我并没有看出什么新意,只不过时常听到她如痴如醉的喘息和欣喜若狂的呻吟,每一个新的发现都让我的灵魂朝爱神升华一次,爱神则赋予我更加旺盛的精力。M.M.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得到如此多的快感,此时此刻颇觉意外,因为我的行动令她大开眼界,原先以为纯属凭空吹嘘的林林总总,眼下都切切实实地让她体验到了。她连想都没敢想的各种花样我都玩到了,我对她的教导是,哪怕最小程度的自我压抑,都会有损于最大的快乐。当闹钟敲响的时候,她像个虔诚的崇拜者一样抬起眼睛仰望着天空,感谢掌管爱情的维纳斯母子俩的丰厚赏赐,使她敢于向我当面表达如火的激情。
    我们赶忙穿好衣服。当她看见我把那顶漂亮的睡帽放入衣兜时,她对我说,一定要好好保留一辈子。喝完了咖啡之后,我们迅速来到乔万尼和圣保罗广场,彼此分手的时候,我与她相约后天再度幽会。我一直目送她上了凤尾船之后,才动身回到自己家里,一下子睡了足足十个钟头,从而使自己的体力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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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6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四章
上接前一章—造访修道院,并与M.M.交谈—她的来信和我的回信—当着她情夫的面再次与她在穆拉诺的别墅相见。
第二天午后,我来到修道院探视室,请人进去通报,她马上出来见我。当时,她叫我赶紧走开,因为她在等她的情夫,而且吩咐我务必第二天再去。我只好转身离开。来到桥头时,只见从一条贡多拉船上走出一个马马虎虎地戴着假面具的人,再看那个船夫,我顿时就很有把握地认出他是伺候法国大使的。船夫并没有穿特别的号衣,船的模样也很平常,与威尼斯所有的凤尾船并无两样。我转脸一看,只见那个戴假面具的人正朝修道院走去。真相大白,我不必继续猜疑了,于是高高兴兴地返回我的威尼斯而来。真有意思,我的这位同靴朋友原来就是大使先生——我决定不在M.M.面前提及此事。
第二天,我去看她,她告诉我说,她朋友跑来向她辞行,直到圣诞节才回来。
“他要去帕多瓦,”她说,“不过,我们要是愿意,可以在他的别墅里吃晚饭,一切都已经预备好了。”
“为什么不去威尼斯?”
“不,直到他回来之前,都别去威尼斯。他吩咐我不要去的。他的判断力是挺棒的。”
“好吧。我们什么时候去别墅吃晚饭?”
“星期天,你要是同意的话。”
“那就星期天吧。我准备在傍晚时分到达别墅,然后一边看书,一边等你。你有没有告诉你的朋友,你在我的别墅过得并不赖呀?”
“亲爱的,我什么都跟他说了。只是有件事让他操心呢。他叫我求求你,别把我的肚子搞大。”
“我如果存了这份心,那就让我不得好死。但是,你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有同样的危险呢?”
“绝对不会。”
“那末,我们以后是该多加注意才对。我想在圣诞节前的九天时间内是不准戴假面具的,所以我决定走水路去你的别墅,因为假如从陆上走的话,就容易被认出是经常去你们修道院的同一个人了。”
“那倒是很慎重的,我可以把靠岸的码头告诉你,一点也不难的。我想你也可以在四旬节期间过来,那是上帝迫使我们禁欲的时期。想想真怪,有的时候上帝允许我们自娱自乐,有的时候我们只能通过自我克制来讨好上帝!凡人的生日怎会等同于神仙呢。我不明白,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行动怎么能够影响造物主——依我看,造物主纯属独立的个体。我隐约觉得,假如上帝创造了人类并且赋予其冒犯天尊的力量,为的只是教会他如何创造,那末人类就有理由做任何违禁之事了。难道说上帝在大斋节期间还会伤感么?”
“非凡的人哪,你的思考无懈可击。不过,我能否问一问,你从哪里学会这么思考,又是怎样设法摆脱思想束缚的呢?”
“我的朋友给了我一些书籍,真理的光芒迅速将压在我的理智之上的迷信云团一一驱散了。实话告诉你,当我回顾自己的经历时,我甚感幸运,因为我找到了启迪心智的人,而不像那些离不开伪装的不幸之辈,因为无论哪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安宁地生,安宁地死,如果我们听信神父的说教,我们就不能指望做到这一点。”
“你说得很对。可是,请允许我对你说说内心的好奇吧,像你这样的人,想必怀有根深蒂固的偏见,要想让你得到启发,恐怕不是两三个月能够做到的吧。”
“我当时假如在谬误的泥潭里陷得不太深的话,也就不会那么快就醒悟过来的。在我心里,真谛与假象之间只隔着一层布幔,而要扯开这层布幔只需要理智就够了。可是导师们教给我的却是如何蔑视理智。一旦我认识到有必要最大限度地累积理智,我马上就行动起来,理智果然掀开了那层布幔。真理以明白透彻的姿态出现了,我的愚蠢观念则消失殆尽,而且我也根本不担心它们会卷土重来,因为我每天都严加防范。可以这么说,我是在摆脱了教会所灌输的有关上帝的思维定势之后才开始热爱上帝的。”
“恭喜你。你比我幸运。你这一年的进步胜过我的十年哪。”
“这么说来,博林布罗克爵士写的那些言论你还不曾读到喽。我在五六个月之前读了沙朗写的《智慧》(La Sagesse)一书,这事让我的告解神父知道了。于是,当我前去忏悔时,他叫我不要读这本书。我回答说,我没有受到良心谴责,所以不会听从他的。他说,他就不赦免我的罪孽,我回答说,那我就自己去领受圣餐好了。这个神父就去求助于迪多(Diedo)主教,主教就来找我谈话,规劝我说,应该听从告解神父的指教。我回答说,给我赦罪是告解神父的职责,除非我主动请他出主意,否则他就无权对我说三道四。我直言相告,既然我有责任维护修道院的清誉,那末,假如他继续拒绝帮我解罪,我就只好自个儿去领圣餐了。于是,主教下令叫他不要管我,让我听凭自己的良心行事。但我还是不满意。我的情夫帮我从教皇那里申请到一张简短的手谕,批准我根据意愿来挑选告解神父。修女姊妹无不嫉妒我的特权。可我只使用过一次,因为实在不值得为这件事找麻烦。我一直向同一位神父忏悔,他在解罪祷告时并未刁难,因为我在他面前所说的全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从此,我认识到,她是一个可爱的自由思想者。然而,她非这样不可,因为她极需获得良心上的宁静,这种精神的需求远胜于感官的满足。
我答应届时前往她的别墅,说完,我就回到了威尼斯。星期天,我亲自划动双桨贡多拉,绕过穆拉诺岛,要对别墅的专用码头以及她从修道院出发的码头进行一番侦察。但是,找来找去,我并没有找到。直至圣诞节前的九天祈祷期到来以后,我才认出了别墅的专用码头,而修道院的码头,我是半年之后冒着生命危险才找到的(届时我将述及此事)。
我在太阳落山后的一小时内来到心上人的别墅,等候她的到来,我在她的闺房内饶有兴趣地浏览着她的藏书。书虽不算多,但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其中包括最富有睿智的哲学家撰写的反宗教书籍,还有放浪不羁的作家围绕情爱话题所撰写的书籍。那些煽情的书籍使人看了巴不得梦想成真,从而释放如饥似渴的激情,书籍旁边还有好几册春宫版画。这些画作的长处不在于表现淫荡的姿势,而在于表现美丽的造型。我还看到,其中有英国出版的夏特尔(Portier des Chartreus)的版画,以及出自穆尔修斯(Meursius)、托列塔纳(Aloisia Sigea Toletana)等人之手的画作,其构图之美,见所未见。此外,布置在卧室墙上的那些小幅绘画十分精美,栩栩如生。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
M.M.身穿修女袍刚一出现,我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我扑过去把她搂住,同时对她说,她来的正是时候,因为我在刚才的一个小时里所看到的一切,使我像个中学生一样春心荡漾,再晚一点,难免会动手自慰呢。
“不过,你穿得这么一本正经,确实让我大吃一惊呢。我的天使呀,此时此地,就让我把你好好地欣赏一番吧。”
“我马上去换世俗便装,这只需要一刻钟就够了。我不喜欢穿这身毛料衣服。”
“不,不。你还是继续初次受洗时的装束吧,接受我满怀爱意的敬礼。”
她一边用拉丁文虔诚地说了一句“Fiat voluntas tua”(只好由你作主啦),一边朝沙发床倒了下去,而我则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尽兴之后,我帮她脱下修女袍,换上高雅无缘的平纹细纱布裙衫。接着,我像贴身女佣一样帮她梳头,并且戴上睡帽。
吃过晚饭,即将就寝时,我们商量暂不见面,一直等到圣诞节前的礼拜仪式开始之日——届时,剧院停演十天,任何人都不准戴面具。然后,她把通向码头的小门钥匙交给了我。窗口系着一根蓝丝带,那是白天提醒我的信号,这样,我晚上再去就不会摸错地方。而她尤为开心的是,我决定到了别墅以后,就一直住下,直至她情夫返回为止。在十天的逗留中,她来和我团聚过四次,这足以让她相信,我完全是为了她才留住那里的。我有时看看书,有时写写信,倒也自得其乐,信是写给C.C.的,不过,我对她的爱已经趋于冷静。她的来信顶顶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提及M.M.嬷嬷的段落。她说,我不去结识M.M.,那是不对的;我回信说,我之所以没朝这方面努力,是因为生怕被人认出。这样,我就使得她越发感到有必要为我保守秘密。
同时拥有两个恋爱对象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给爱情的养分,既不能过量提供,也不能毫不提供,否则就无法保持爱情活力。我对M.M.所怀有的激情,之所以经久不衰,是因为始终担心会失去她,假使没有这种危机感,我就无法拥有她了。我对她说,在她离开修道院的这段时间里,难免有一两个修女需要找她说话吧,她说,不会有这种事,修女有权闭门自处,谁也不见(包括院长在内),这一特权,在修道院是受到普遍尊重的。除非失火,其余啥都无需担心,因为一旦失火,势必一片混乱,假如哪个修女依然无动于衷,那就有些反常,这时擅自离开的人肯定会被发现了。令她感到放心的是,她已经把使女、花匠以及另外一位修女(姓甚名谁她始终未说)统统收买了,这些都是得力于其情夫的金钱与手腕,他还保证,为他照料别墅的厨师夫妇都是忠心耿耿的。他对手下所有船夫都很放心,虽然其中有个人实际上在为国家裁判团充当暗探。
平安夜来临之际,她告诉我说,她情夫即将到达,她打算在圣斯特凡纪念日陪她出去看歌剧,圣诞第三天在别墅共进晚餐。最后,她对我说,希望我在除夕那天去吃晚饭。说完,她递给我一封信,吩咐我务必等到回家以后才可拆阅。
我在天亮前一小时打点行装,赶回布拉加丁的官邸,迫不及待地关上房门,开始读信:
“亲爱的,前天谈起我对你隐瞒我情夫有关情况时,你引起我一点小小的不快。你说,你为了赢得我的感情,甘愿让我持有自己的思想。只有明显抱持诡辩倾向的人才会把感情同思想分离开来。如果你觉得自己并非此类,那你就得承认,你这样做,说明并不完全爱我,因为我没有思想,就无法生存了,如果我的感情与思想不能彼此合拍,那你就不可能珍惜我的感情。假如你仅仅满足于一个方面,那你的爱情就谈不上细腻了。
“但是,情况有可能发生变化,到时候,你也许会指责我对你不诚实——而诚实则是真正爱情的起码要求,所以,我拿定主意要向你透露有关我情夫的秘密,虽然我知道,他坚信我是绝对不会向外透露的,因为那毕竟属于背叛。不过,你总不至于因此而不爱我吧。眼下我不得不在你们两人中间作个选择,究竟是欺骗这个呢,还是欺骗那个?此刻,爱情(当然不是盲目的爱情)在我头脑里占了上风。你应该想想,我是出于什么动机才使感情天平朝你那边倾斜的。
“我早就渴望深入了解你,而当这种渴望再也无法抑制的时候,我就只好通过与我朋友谈话来得到满足。他是很乐意听我说的,这我并不怀疑。他读了你的第一封来信(当时你选择修道院探视室作为我们的会面地点),于是对你的为人就产生了好感,而在我们相互认识以后,你又自愿到我们在穆拉诺的别墅见面,他就此认为你是位正派绅士。可他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向我提出,就想躲在一个隐蔽地点,不仅可能偷看我们的行动,而且可以偷听我们的谈话。那是个外人猜都猜不到的地点。在你留住别墅的十天当中,你始终没有发现。我准备在除夕这天指给你看。请你告诉我,我该不该拒绝他的这一请求。我当时是答应了他的,本来这事是可以不让你知道的。现在,你已经知道,咱们首次相见时的言行举动他都掌握了。但是,你可别误会,你当时对我说的和做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高兴呢。那天晚上,我挺担心,就怕你谈着谈着,会说出有伤人家自尊心的话来呢,不过还好,你所说的都是他爱听的。我已经向你坦白交代了自己的背叛之举,你作为一个有头脑的情人,总该原谅我才是,何况这件事对你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朋友非常想了解你呢。那天夜里,你表现得十分自然,也十分可爱。假如你事先知道自己受到监视的话,指不定你会怎么样哩。而我如果事先告诉了你,你很可能是不会同意的(当然你的决定也许错不了)。
“如今,我问心无愧,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但是我必须事事小心,处处冒险。亲爱的,要知道,除夕这一天,我朋友要去别墅,直到第二天才会离开。你看不见他,他却什么都看得见。由于你理应一无所知,所以你要明白,你的一举一动必须顺其自然在,否则,我的朋友(他非常聪明),很可能疑心我已经背着他泄露了秘密。顶顶要紧的是,你说话要小心。他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宗教信仰。所以,碰到这个话题,你可以随便发挥。你还可以谈文学,谈游历,谈政治,那些趣闻轶事你高兴讲多少就讲多少,总之要投其所好。
“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你是否愿意让别的男人看见在激情亢奋时的一举一动。这一点我心里没底,所以非常焦虑。同意与否,答案只有一个。由于吃不准,所以我心里苦恼极了,你明白么?对我来说,采取这一步骤是多么地为难,你感觉得到么?明天夜里我肯定睡不着觉呢,在读到你的回信之前,我是没法安心的。万一你在回信中表示,不可能当着别人的面做出亲昵动作,那我就必须考虑相应的办法。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来,假如届时你无法像头一次那样演好情人的角色,也不至于产生不良的后果。我会让他相信,你的情欲已经减退。”
她这封信让我大吃一惊。不过,转念一想,我又不禁笑了起来。本来没什么值得笑的,但是要来偷看我的床上功夫的,竟是这么个人——当我想起他的时候,自然觉得好笑。眼下,M.M.肯定正在焦急地等待我的回信,想到这里,我立即答复如下:
“我的圣洁天使,希望你在午前收到我的回信。这样,你就可以绝对放心地吃饭了。”
“除夕之夜,我会和你在一起,而且我还要向你保证,你的朋友——我们唯一的观众,到时候肯定不会因为所见所闻而疑心你已经把他的秘密透露给我。请放心,我一定演好自己的角色。如果说,人的责任就在于听从理智的驱使摆布,那末,在没有理智引导的情况下,倘若非要让他谨慎行事,而不自行其是,那我就不明白了,让朋友看看本人在床上与佳丽缱绻绸缪之状,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我的态度就是这样。不过,我得告诉你,当初你要是事先提醒我的话,那就错了,我肯定会断然拒绝。我很可能认为,这事关系到我的体面;我很可能认为,你主动请我吃饭,说明你是你情夫的同谋,而他则是个具有怪癖的陌生男子,你很可能是想趁早设法让我死了这条心。若是果真如此,我一定会对你产生极坏的印象。这是人之常情。如今,我的美人儿,情况不同了。听了你关于他的所有陈述,我已经了解到他是怎样的为人了。我把他当作我的朋友,同时也很喜爱他呢。既然你能克服羞耻心,让他看到你怎样与我颠鸾倒凤,我能不为之骄傲么?既然碰到值得骄傲之事,一个男子汉怎会觉得难为情呢?亲爱的,在把你征服并且让你切实地体味我的威猛之际,我只有得意,而不会怕丑。但是,在这种场合,绝大多数男子出于理智是不愿被别人窥视的,这也是合乎常情的。至于那些既不肯让人窥看,又说不出理由的人,我认为他们的个性就像家猫一样诡秘。其实,个中缘由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只是不肯对人解释罢了。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有第三者在场,注意力就会分散,那样,云雨之乐难免大打折扣。另一个重要原因也值得考虑,那就是,当事人的床上功夫有限,生怕观战者小看了自己。按理说,这种男欢女爱场景,看了只会引起醋意,然而这帮可怜家伙却患得患失,生怕别人小看了自己——其实此类担心不无道理。然而,我们心里清楚,肯定不会叫人瞧不起。照你讲述的情况来看,你那位灵魂高尚的朋友在观战之时必定会分享我们的快乐。不过,正因为他是个顶顶可爱的人,你知道届时会发生什么令人难堪的情况么?他看到你我二人如此这般,难免精神失控,要么落荒而逃,要么从暗处走出来跪求我把你让给他,因为他已经被我们撩拨得心旌摇荡,恨不能就此发泄一场呢。假如遇到这种情况,我肯定会乐呵呵地让位于他。不过,我将转身离去,因为眼看着另一个男人与你耳鬓厮磨,我才不会甘当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呢。那末再见,我的天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得赶紧把信封好,并且马上送到你的别墅。”
接着,我和朋友们呆在里多托盘桓了整整六个假日,那时该赌场在“圣斯特凡日”是照常营业的。由于只准身穿官袍的人做庄,我没有资格发牌,所以,虽然夜以继日地搏杀,还是屡战屡败。我把仅剩的四五千泽齐诺全都输了个精光。赌场上输了钱算不得什么,反倒让我在情场上劲头更足。
一七七四年年底,大议会颁布一项禁止赌博的法律,致使里多托关门大吉。大议会在计票时傻眼了,因为原来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投票者反对此项法案,结果竟有四分之一的选票表明支持的立场,于是这项本来就通不过的法律,就这样通过了。投票者面面相觑,无不惊诧。大家觉得,这是由于时任首席监察官的富兰吉尼先生以及三位国家裁判官暗中求助于福音殉道者圣马可,从而产生的一个奇迹。
我在约定的那天按时来到了穆拉诺别墅,M.M.身着时装,在壁炉前面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我朋友还没到,”她说,“不过,等他一到,我会眨眨眼睛,给你一个暗示的。”
“地方在哪里?”
“在那里。看看墙壁跟前那张沙发的靠背。你看到的那些浮雕花卉中心都有小孔,一直通到背后的壁橱。那边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该有的都有,可以让一个人呆在里面偷看七到八个钟头。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你也可以过去看看。”
“这是他自己建的么?”
“当然不是啰,因为他事先不可能预料到这还会对他有用嘛。”
“我想明白了,他可以从眼前所见到的场面中得到巨大的快乐,但是,当他本能地感到非常需要你,却又无法遂愿时,他又该怎么办呢?”
“那是他自己的事。再说,他要是愿意,完全可以就此走开,也可以上床睡觉嘛,不过,要是你表现得极其自然的话,他是会继续看下去的。”
“我会的,所不同的是,我会更加礼貌的。”
“你可别讲究礼貌,那只会让你变得不自然。你哪里听说两个人在爱得神魂颠倒、欲罢不能时,还有心思讲究礼貌么?”
“你说得对,亲爱的,不过我会轻手轻脚的。”
“这倒可以,就跟平时一样就行。你的来信说得很好,我很高兴,你把这件事考虑得很全面。”
M.M.的头发只是草草地扎了一下,并未刻意打扮。身上只穿一件天蓝夹裙。一对耳钉则带有闪闪发光的装饰,而她的颈脖裸露无遗。一条薄薄的带有银线的三角披巾显然是在匆忙之间围上去的,白晢的前胸半隐半现,美不胜收。脚蹬一双拖鞋。她浅浅一笑,面带娇羞,仿佛在说:“奴家正是你所爱的人哪!”不同寻常的是,她今天小施粉黛,略涂胭脂,虽说凡尔赛宫女们惯于如此打扮,但我看了还是欣喜之至。这种淡妆妙就妙在随意二字。搽抹胭脂,并非为了使脸颊显得自然,而是为了悦人眼目,那红扑扑的样子近乎酒后微酡,预示着即将进入骋怀佳境。她说,她搽胭脂是为了取悦她那个情人,因为他喜欢这样。我回答说,从他这种喜好来推测,他可能是个法国人。话音刚落,他朝我眨眨眼睛——他来了。于是,一场喜剧开始上演。
“你这张脸,我越看越生气,觉得你的男人太不像话。”
“人家说他很丑呢。”
“据说这种人活该戴绿帽子。咱俩今天夜里要玩个通宵,我已经憋了整整一周没有干那事儿了。不过,我先得填饱肚子,因为我肚子里除了一杯巧克力之外,只有一盘带有六只鸡蛋的蛋清色拉,拌色拉的油来自于卢卡,醋则来自于马赛。”
“你肯定是病了呢。”
“是的,不过,等我把这些蛋清一点一滴地挤出来滋润你的心田时,我就会好起来的。”
“没想到你还需要借助于兴奋剂呢。”
“和你在一起,谁会需要这玩意儿呀?不过,我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万一我到时候没法把你击中的话,那还不把我活活急死。”
“‘没法击中’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比方,意思是说,‘不能如愿以偿’。从字面上看,是说我用手枪朝敌人开火,结果火药没打着。这样,我就没能击中目标。”
“现在我明白了,我的黑头发情人,这虽然是件倒霉事儿,但也不至于活活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嘛。”
“你在干什么?”
“我在帮你脱斗篷。也把你的暖裤脱下来给我吧。”
“那可不容易脱下来,因为是用钉子钉在一起的。”
“钉在一起?”
“把你的手伸进来摸一摸吧。”
“哦,真可怜!是不是那些蛋清变成了这么一根钉子呀?”
“不,我的天使,这得归功于你的诱人魅力呀。”
说完,我把她抱了起来,她则搂住我的双肩,以便减轻份量,此刻,我已经脱下暖裤筒,一把托住她的大腿,她趁势一屁股套在了“钉子”上头。我担心事情发展太快,所以只是抱住她在房间转了一个圈子就把她放在地毯上,与此同时,我也坐了下来,并让她坐在我的腿上。于是,她伸出玉手,握住玉笋,尽心尽责地为我效力,结果弄了满手的蛋清。
“还剩五只鸡蛋,”说着,她把手伸到香喷喷的干花盆中擦了擦,然后又让我亲吻了一遍又一遍。冷静下来以后,我就讲故事逗她开心,前后花了一个小时,然后坐到桌边开始用餐。
她一个人吃了二份,而我则吃了四份。主菜都盛在瓷盘里,甜食则装在银碟中,那些枝形大烛台也是镀银的,每只烛台点着四根蜡烛。她发现我在赞美枝形烛台,就告诉我说,那都是她朋友送给她的礼物。
“他还给你烛剪子了吧?”
“没有。”
“这么说来,你情夫肯定是个贵族老爷,因为贵族老爷对剪蜡烛的事是一窍不通的。”
“我们的灯芯是不需要剪的。”
“告诉我,你的法语是谁教的,因为你讲得非常好,难免让我好奇呢。”
“拉•佛瑞老先生,他去年过世了。我跟他学了六年时间,他还教过我写诗的呢。不过,像a gogo(勃起)、frustratoire(兴奋剂)、dorloter(抚爱)这些法文词儿,我从来没有听见他亲口说过,这都是从你那里学来的。这些词儿是谁教给你的?”
“巴黎的上流社会,譬如说,德•波富勒侯爵夫人,她是个学识渊博的女人,有一天她问我,意大利语为什么有con rond(圆形牝户)这个词。我哈哈大笑,却不知如何作答。”
“我想它们在过去是缩略语吧。”
调好了潘趣酒之后,我们开始吃牡蛎。我和她把剥好的牡蛎肉放在嘴里,相互喂送。她用舌头把她的牡蛎送给我,与此同时,我则把我的送到她的嘴里。对于恋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相互喂送更挑逗更刺激的了,它甚至极具喜剧效果,因为一阵阵开怀大笑只会让佳偶倍感幸福。每只牡蛎的调料都妙不可言,那是我从心爱的女人口中吮到的唾液啊。当我把美味的蠔肉一一嚼碎吞下时,无不感到爱的力量渐次增强。
她说,她为了这个美好的夜晚,需要去换换衣服,理理头发。当我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忽见她的书桌抽屉开着,于是我就随便看看。我没有动她的信件,而是打开一只小盒,只见里面有一些避孕套。我把它们拿出来,并且迅速用法文写成一首诗放在盒子里——
Enfants de l’amitié, ministres de la peur,
Je suis l’amour, tremblez, respectez le voleur,
Et toi, femme de Dieu, ne crains pas d’être mère
Car si tu fais un fils, il se dira son père.
S’il est dit cependant que tu veux te barrer
Parle; je suis tout pret, je me ferai châtrer.
      教长教长听分明,
      我乃情圣且莫惊。
      修女做娘无需怕,
      生出孩儿上帝顶。
      不让入户请直说,
      叫我阉割那也行。
M.M.再次出现时已经穿着一新,只见她那身印度府绸晨衣上用金线绣着一些花朵,头戴一顶漂亮睡帽,堪与女王媲美。
我赶紧跪在她跟前,求她就地满足我的欲望,可她却让我忍一忍,等上了床也不迟。
“我可不希望让你把精华弄在地毯上,”她微微一笑说,“我要让你看样东西。”
她朝写字台走去,结果没找到避孕套,却发现了我写的六行诗。她先是默读,接着朗读,然后说我是窃贼。她把我亲吻了一遍又一遍,连骗带哄地要我把偷去的东西退还原处。她再次把我的诗稿朗读了一遍,略作沉思状,然后借口说要去找支更好写的笔,等她再次走回来时,已经写好了一首新诗,作为对我的应答:
Dès qu’un ange me f…, je deviens d’abord sûre
Que mon seul epoux est l’auteur de la nature.
Mais pour rendre sa race exempte des saupçons
L’amour doit dans l’instant me rendre mes condoms.
Ainsi toujours soumise a sa volonte sainté
J’encourage l’ami de me f… sans crainte.
      虽愿天使来戏狎,
      事奉天主不二嫁。
      避孕小套快还我,
      免叫外人说闲话。
      有缘逢君是天意,
      任你玩来任你插。
看到这里,我装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同时乖乖地把偷来的东西还给了她,因为这首诗的威力真大。
半夜的钟声敲响了,我赤裸裸地向她展露孽根,并且催促她抓紧时间,她一边推开沙发,一边说,由于壁龛那里冷,还是睡在沙发上好。其实,她是担心,假如睡到壁龛那里,她的情人就看不见我们了。
我在等她铺床的时候,拿起一块印度裹头巾在自己头上绕了四周,犹如一位亚洲暴君来到了嫔妃成群的后宫。我急不可耐地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的身体放平,开始以传统的姿势凌驾其上,把她乐得心醉神迷,死去活来。我把枕头垫在她的屁股下面,同时让她弯起一只膝盖,把脚架到沙发靠背上,这肯定能让她那位躲在暗处的男友看到最最放荡的画面。我们如胶似漆地欢爱了整整一个小时,M.M.拿出避孕套,喜形于色地望着我的精液。与此同时,我发现她身下也已湿了一滩,于是提议一同去洗个澡,以便继续这场销魂的喜剧。我们俩并肩站立在一块大镜子前面,同时伸出一只臂膀揽住对方的后背。由于彼此艳羡不已,因而我们站在那里放纵了一浪又一浪。干到最后,她瘫倒在脚下的波斯地毯上,闭着眼睛,歪着脑袋,叉开四肢,假如不是可以看见她的心脏还在跳动的话,她躺在地上简直与死人没有两样。这最后一个回合把她搞得筋疲力尽,整个人像彻底散了架。我把她微微托起,使之摆成春宫画的“直树式”(straight tree),为的是品尝爱穴,同时让她亲近一下把她弄得死去活来的那件宝器。
恣意迎合了一阵之后,我被迫请求停顿,同时扶她站起身来。但是没过多久,她竟提出要以同样方式来报复我,于是让我摆成“直树式”,并由她托起我的臀部,而她则用两只枕头把自己的身体垫稳。她猛然发现她的乳房上滴满了我的精血,这可把她吓坏了。
“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她边喊边把我放开,同时与我并肩躺下。就在这时,闹钟响了。我使劲逗她笑,从而让她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别害怕,我的天使,”我说,“这是最后一只蛋的蛋黄嘛,它往往都红色的。”
我亲自动手,把她的乳房擦洗干净了。她心里非常紧张,恐怕自己已经把几滴血咽下去了呢。我若无其事地开导她说,即便如此,也没有坏处。她穿好修女袍,临别叮嘱我务必留下好好睡一觉,并且在动身返回威尼斯之前,给她留张字条,让她知道我的身体情况。她还答应第二天一定同样为我效劳。信可以交给别墅的看守。我一一答应下来。她直到半小时后才离开,肯定是和她男友待在一起的。
我一觉睡到天黑,醒来以后,马上给她写了一张留言,让她放心,我一切都好。回到威尼斯后,我找到曾经替我加工肖像的那位画师(当时是为了送给C.C.的)。他只需要我到他的画架前去坐三次就够了。我让他把尺寸画得比第一次稍许大一些,因为M.M.打算把它藏在一枚大纪念章的圣像下面,不让别人发现,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怎样打开它。至于怎样制作一种不同于第一枚像章的秘密机关,那就得仰仗珠宝师去完成了。画师还给我绘了一幅“圣母领报图”,图中的报喜天使加百列被画成一头黑发,而圣母则是金发,她正朝天使张开双臂。十二年后,著名画家蒙斯在马德里的“传报节”期间,根据同一主题创作了一幅“圣母领报图。”

点评

同靴服我床上功  发表于 2017-2-7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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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7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当我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忽见她的书桌抽屉开着,于是我就随便看看。我没有动她的信件,而是打开一只小盒,只见里面有一些套。我把它们拿出来,并且迅速用法文写成一首诗放在盒子里——
Enfants de l’amitié, ministres de la peur,
Je suis l’amour, tremblez, respectez le voleur,
Et toi, femme de Dieu, ne crains pas d’être mère
Car si tu fais un fils, il se dira son père.
S’il est dit cependant que tu veux te barrer
Parle; je suis tout pret, je me ferai châtrer.
      教长教长听分明,
      我乃情圣且莫惊。
      修女做娘无需怕,
      生出孩儿上帝顶。
      不让入户请直说,
      叫我阉割那也行。
她朝写字台走去,结果没找到套,却发现了我写的六行诗。她先是默读,接着朗读,然后说我是窃贼。她把我亲吻了一遍又一遍,连骗带哄地要我把偷去的东西退还原处。她再次把我的诗稿朗读了一遍,略作沉思状,然后借口说要去找支更好写的笔,等她再次走回来时,已经写好了一首新诗,作为对我的应答:
Dès qu’un ange me f…, je deviens d’abord sûre
Que mon seul epoux est l’auteur de la nature.
Mais pour rendre sa race exempte des saupçons
L’amour doit dans l’instant me rendre mes condoms.
Ainsi toujours soumise a sa volonte sainté
J’encourage l’ami de me f… sans crainte.
      虽愿天使来戏狎,
      事奉天主不二嫁。
      避孕小套快还我,
      免叫外人说闲话。
      有缘逢君是天意,
      任你玩来任你插。
看到这里,我装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同时乖乖地把偷来的东西还给了她,因为这首诗的威力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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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7 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五章
把肖像赠送给M.M.—她的回赠—和她上歌剧院—她在赌场为我赢钱—与M.M.谈哲学—C.C.来信—她全都知情—我在修道院舞会上扮演小丑皮埃罗—C.C.取代M.M.来到别墅幽会—我与她度过荒唐之夜。
一七五四年。
新年第二天,我在动身去M.M.的别墅之前,先赶到劳拉家里,交给她一封写给C.C.的信,与此同时,我还收到C.C.的一封来信。信中说了一件好笑的事。她在M.M.的带动下,成了个思想自由的人,不仅开始同性恋,而且开始涉猎玄学。她写道,由于不愿如实向神父忏悔,又不想撒谎,她索性啥都不对他讲了。“他对我说,”她写道,“我什么都没向他忏悔,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从良心上自我审视,我回答说,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不过,要是他愿意的话,我可以故意做些罪过出来,从而有东西向他交代了。”
到了别墅,我读到了M.M.留给我的信:
“我亲爱的黑毛,我正在床上给你写信,因为我觉得我的髋关节好像脱臼了。但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因为我能吃又能睡。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你说你的那点损耗不会带来不良后果。我决定在主显节前夕来威尼斯,你看到底行不行,请在信中告知。我想去看歌剧。我永远不准你再用蛋清拌色拉。今后,你要是去别墅,务必预先打听一下那里是否有人,假使得到的回答是有人的话,那你就必须走开。我的朋友同样也会这么做,免得你们俩不期而遇。但是,这种情况不会太长久,因为他想你都想疯了,非要与你结识不可呢。他说,一直不相信世上有哪个男人像你这么健壮。可他坚持认为,像你这样做爱简直是在挑战死神。他的理由是,你射出的鲜血肯定来自于你的大脑。不过,等他得知你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他又该怎么说呢?可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他想吃蛋清拌成的色拉,让我问你要一些‘四贼’牌香醋。他说,他知道是有这种醋的,但在威尼斯却找不到呢。他告诉我说,那天他度过了一个既愉快又难受的夜晚。他还表示,曾经为我担了不少心思,因为他觉得我作为一个女人,能做到那么卖力,实在有些超常。他说得也有道理,但是,与此同时,我又为自己的超常表现感到高兴,因为我在如此了不起的行动中有幸考验了自己的力量。我爱你爱到崇拜的程度,我要向你做个飞吻,就当你出现在眼前那样。我恨不得马上就能亲吻你的肖像呢。但愿我的肖像也同样得到你的珍爱。我相信,咱俩彼此都是为对方而生的。每当想起我曾经故意设置过障碍,我就痛骂我自己。信中附有一把钥匙,那是开我珠宝箱的钥匙。你找一找,凡是写着‘给我的天使’的,你都可以拿走。那是我朋友的礼物,他想叫我送给你,为的是答谢你送给我的睡帽。再见。”
我找到夹在信中的小钥匙,那是用来打开珠宝箱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朋友要她转赠的礼物,于是跑去打开珠宝箱,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只鲨革小包,信上写的是:
“我亲爱的朋友,你将会得到的珍贵礼物是我的肖像,我男友本来有两幅,他很高兴分赠一幅给你。你可以在小匣内看到我的肖像就隐藏于两道秘密装置下面,只要把那个鼻烟壶底部撬开,就能看见我身穿修女服的肖像;你再揿一下边角,就能见到一只打开的铰链,让你看到一个毫无保留的我。亲爱的,不可能有哪个女人像我这么爱你。我男友还鼓励这种恋情呢。我只觉得十分幸运,不知是由于有了这么好的朋友,还是因为有了这么好的情人,反正我想像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两者更好的了。”
我在包内找到了一只金质鼻烟壶,一看就是用过的西班牙鼻烟壶。我按她的吩咐,在壶底找到了她的肖像——一位修女的半身站像。再拨开假壶底,便看见她一丝不挂,仰卧于黑色丝绒垫子上面,姿态宛若美术大师柯雷焦(Correggio)笔下的美人麦格达伦。她的目光注视着坐在她脱下的修女袍上的丘比特,脚边则是小爱神的箭筒。我只觉得不配拥有如此珍贵的礼物。我给她写了一封恳切而又热情的感谢信。我在同一只珠宝箱里看到了好几抽屉的钻石,以及塞满四只钱夹的泽齐诺钞票。我秋毫无犯,规规矩矩地把珠宝箱盖上,因为慎独二字是我一贯推崇的美好品德。我要是能够从此戒赌,让自己有决心有办法挣脱命运的摆布,那就开心了。
珠宝师如期为我制作好了大大的纪念章,它可以挂上脖子。暗道机关就设在挂链上,只要使劲一拉,“圣母领报图”就会弹起,露出我的肖像来。我把它放入衣兜,在主显节前夜,我早早来到共和国为科莱奥尼(Colleoni)竖立的漂亮塑像前等候。假使历史记载没错,那他就是被毒死的,后来为他塑了这尊纪念像,还刻了这么一行字:“既然他已不在人间,那就让他成为神仙”(Sit divus, modo non nivus)。君主制度存在一天,这段铭文就会存在一天。
就在太阳落山两个半小时后,我看见M.M.走下贡多拉小船,头戴面具,浑身上下都是普通妇女的装束。我们一同来到圣撒缪尔观看歌剧,台上跳完第二段芭蕾舞之后,我们来到了化妆舞场,里面那些贵妇可以不戴面具,这是她们所享有的特权,因为她们身价高贵——这一场面颇为M.M.所喜闻乐见。我们在里面转悠了半个小时,继而来到另外一间为赌场高手开设的大厅。她在莫莫洛·莫斯尼戈先生的财台前停住脚步,那时此人在年轻贵族赌友中属于佼佼者。由于此刻这一桌不在赌牌,他懒洋洋地坐在两千泽齐诺钞票前面侧耳倾听坐在身边的一位假面贵妇说话。她就是把他视为白马王子的玛丽娜·皮萨尼夫人。
M.M.问我想不想赌上几盘,我说我不想赌。她又说,她准备与我合伙,同时不等我答话就匆匆掏出钱包,将大把的金币堆到一张纸牌上。庄家若无其事地动手洗牌、抽牌,结果,M.M.赢了这一局。那位男士如数付了钱,接着拿出一叠新牌,对M.M.押在同一张牌上的四百泽齐诺漠不关心,依旧在跟旁边那个贵妇说着话儿。M.M.用法语对我说:“我们下的赌注不够啊,没能引起这位先生的兴趣,咱们走吧。”说完,她抬腿就走,我则把钱往回拿,只听见庄家说了一句:
“你的假面具真叫人受不了。”
我没有理睬,就迅速追上我那美丽的女赌伴,此时她已经被人们团团围住了。
她来到马塞罗先生桌前停住,这又是一位帅小伙子,身旁坐着莫莫洛的妹妹维尼尔夫人。M.M.赌一局输一局,转眼就输掉了好几卷钞票,只好从我的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硬币来,我身上总共只有那四百泽齐诺。连续五六局打下来,她就击败了庄家,于是就此收场。庄家高姿态地恭喜她吉星高照。我把她赢来的钱统统收好,与她手挽手走下楼梯,准备出去吃晚饭。这时,我发现身后有好几个人影跟随着,于是租来一条凤尾小船,让它按我的要求随时靠岸。在威尼斯,要想甩开闲杂人员,就得采取这种办法。
吃完晚饭,我把钱都掏了出来。我分得了将近一千泽齐诺,她叫我把她的那一份卷起来,放进她的珠宝箱,钥匙由我保管。最后,我把装有本人肖像的纪念章给了她,她怪我没能早点拿出来。她翻来覆去,企图找出其中奥秘,最后在我的指导下才弄清楚的,她十分开心,认为画像与我一模一样。
眼下只剩三个钟头了,想到这里,我催她赶紧宽衣。
“好的,”她说,“但是要小心,我朋友认为你很可能当场丧命呢。”
“而你的高潮比我来得还要频繁,他怎么不觉得你所面临的危险也不亚于我呢?”
“他说,我们女人分泌的阴精不可能来自大脑,因为她的生殖系统与神经中枢没有联系。他说,大脑是主管思维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孩子并非来自于母亲,而是来自于父亲,我也相信这个道理。由此看来,女人至大只有所需的一点理智,却是不可能分出一点给胎儿的。”
“你的情人真英明,根据这套理论,我们为了爱情,必须宽容她们所干的种种蠢事,但却不该原谅男人。因此,假如我发现你怀孕了,我肯定会感到无地自容呢。”
“这事再过几个星期就会见分晓的,我还巴不得怀孕呢,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办法。”
“什么办法?”
“把我自己彻底托付给你和我的男朋友。我可以断定,你们两人谁都不会让我留在修道院坐月子的。”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万一如此,我肯定会把你接出来,带你去英国,和你结婚。”
“我朋友认为可以贿赂医生,让他制造一个借口,就说我患了某种只有他才知晓的疾病,于是嘱咐我去温泉疗养,并且坚持喝矿泉水,这样兴许可以得到主教大人的批准。到了温泉那里,我就能治愈康复,然后回到这里。不过,我更希望我们能够生死与共,永不分离。你说你到别处能像这里这么过得舒适么?”
“哎呀,当然不能啦!和你在一起,我能不感到幸福吗?这件事等到必要的时候再谈吧。现在,我们上床吧。”
“那我们就上床吧。我假如生了儿子,我男朋友会像父亲一样照顾他的。”
“他会相信是他的孩子么?”
“你们俩都有资格当父亲。但是我可以从孩子的长相上看出端倪嘛。”
“不错,譬如讲,要是到那时你男朋友写出了漂亮的诗句,那你就可以断定,孩子是他的了。”
“谁跟你说过他会写诗的?”
“你得承认,那六行应答诗是他写给我的嘛。”
“我可不承认,不管好坏,那都是我写的。为了让你相信,我本来是打算当面写出来的呀。”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上床吧,否则,爱神要向太阳神提出决斗啦。”
“这可是个绝妙的构思呢!拿起这支铅笔,把它写下来吧。我现在就是太阳神阿波罗。”
接着,她用法语向我口授了一首短诗:
      我把地盘让出来,一点都不跟你争,
      假如维纳斯是我姐妹,你就是我的亲人,
      写诗传情我哪样都会,
      失去一点时间不至于得罪爱神!
于是,我双膝跪下,求她原谅,同时承认她还在诗中神化了自己,不过我又有些不解,一个在修道院长大的二十二岁威尼斯女士怎么会具有如此才华的呀?她说,她始终怀有一种难以满足的欲望,那就是一定要让我相信她完全有资格赢得我的心。她还问我,是否觉得她是个精通赌博的人。
“你是够精明的,足以让庄家不寒而栗。”
“我并不总是赌这么大,但是因为有你搭档,我才敢挑战命运的。可你为什么不亲自参赌呢?”
“因为我在年底输了四千泽齐诺,已经身无分文。但是我打算明天去赌,而且会有吉星高照的。眼下,我手上有一本小册子,这是从你的闺房里拿来的,书上画着各种房中术的图例。我打算在以下三个小时内尝试其中几种技法。”
“这倒是挺符合你的特性的。可是,其中有些是没法做到的,甚至还挺傻呢。”
“不假,但是有四种特别有趣。”
我们俩于是如法行事,厮磨了三个小时,直至钟声响起,方才结束咱的恩爱庆典。我把她送上船,然后回家睡觉。但我没能入睡,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出门去偿还那些没法再拖的债务。对于一个浪荡子来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还清某种债务。M.M.为我赢了一笔钱,所以,我一夜之间就时来运转。于是,我天天赌,天天赢,就这样过完了狂欢节。
我在主显节过后第三天把赢来的十几卷钞票送到M.M.在穆拉诺的别墅,放入她的珠宝箱,当时,管家的妻子交给我一封信。而我此前刚从劳拉那里收到了C.C.的一封来信。M.M.在信中问起我的身体状况,接着又问我,那位曾经为她加工纪念章的珠宝师是否做过一枚可能隐藏肖像的指环,因为那枚戒指带有圣凯瑟琳像,她很想了解其中的奥秘。她说,同寝室一位可爱的修女有这么一枚戒指,那姑娘却不知道带有某种打开它的暗机关。我在回信中表示照办。话分两头,我手边还有C.C.的来信,这事既有趣,又让我左右为难。C.C.的信是最近才收到的,而M.M.的来信则比它早写了两天。C.C.在信中写道:
“哦,我好开心!你爱上了我的好朋友M.M.嬷嬷。她有一只纪念章,厚度和我的戒指一样,肯定是从你那儿得到的。我相信,给她绘制‘圣母领报’的正是那位为我绘制守护天使的同一位画师,而加工者则是一位珠宝师。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是你送给她的。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够了,并不打算跟她挑明,免得惹她不快。但我那个可爱的朋友的做法却不同于我,她比我坦率,也比我好奇。她告诉我说,我那帧圣凯瑟琳像肯定是用来遮盖另一幅肖像的,那很可能是馈赠者本人的肖像。我回答说,指环的确是我情人送的,但我不知道里面还会隐藏一幅他的肖像。她回答说,既然如此,只要我同意,她打算找出其中的窍门,再向我透露她那枚纪念章的秘密。我心里有数,她肯定没法发现秘密,于是就把指环交给了她,还说非常乐意让她发现其中的窍门。就在这时,我那位充当修女的姨妈派人过来找我,我临走时把戒指留给了那位女友,午饭后,她把戒指还给我,说是啥都没能找到,但她断定那里藏有肖像。她对这件事坚信不疑,可我是不会告诉她的,否则她只要看到你的肖像,就会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而我就不得不说出你是谁了。我感到遗憾的是,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而不是由于你爱上了她,或者她爱上了你。我也觉得很可怜,你只能隔着栅栏门和她谈情说爱,但愿我能让你过来取代我的位置呢。我是应该一下子让两个人都快乐才对。再见。”
我在回信中称赞她猜得对,并且承认我是有幅肖像藏在M.M.的纪念章内。但我要她继续保密,还向她保证,虽然我对其闺蜜很感兴趣,但这不会影响与她的山盟海誓。为了继续保持与M.M.的暧昧关系,我就这样对C.C.来了一番搪塞,但我也知道,这样势必终结她们二人之间的友情。
我从劳拉那儿得知,某天将在修道院大客厅举办一场舞会,于是拿定主意,要戴副面罩前去参加,这样我那那个女友就认不出我了。而我肯定是会看见她们的。狂欢节期间,威尼斯允许修女享有这种清纯的乐趣。舞会在修道院的客厅内举行,修女们可以留在里面,隔着宽大的栅栏观看庆祝活动。到了晚上,庆祝活动结束了,她们大家高高兴兴地走回宿舍,总算看到了世俗人群的欢庆场面。就在舞会同一天,M.M.邀请我到她的别墅去吃晚饭。但这并不影响我戴上面具前去修道院客厅参加舞会,并且看到亲爱的C.C.
我决定把自己打扮成法国哑剧中那位涂着白粉的小丑皮埃罗,这样,女友们肯定就认不出来了。穿上皮埃罗那宽袍大袖的戏装和盖到脚面的肥裤子,把原先所有一望便知的体型特征统统掩饰起来了,而那顶帽子则把头颅、耳朵和颈脖计划遮住了,既看不见头发,也看不出肤色,蒙在面具上的一块纱布,叫人没法看清到底是黑眼睛还是蓝眼睛。只要不驼也不瘫,那末一个人用这身行头来乔装打扮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我喝完了一碗汤,就动手化妆,由于这身戏装的白色亚麻布料都很薄,所以还得谨防伤风感冒。穿戴齐备之后,我登上一艘凤尾小船,先在一个码头靠了岸,接着另外叫来一艘小船,让它把我送到穆拉诺。我没穿斗篷,裤袋里只有一条手绢,一只钱包,还有一串别墅的钥匙。
我走进客厅,里面已经聚满了人,大家都给我让路,因为威尼斯人对这种伪装的特色一无所知。我装疯卖傻,屁颠屁颠地来到跳舞人群之中。那里有扮成驼背潘趣的,有扮成无赖斯卡拉穆恰的,也有扮成傻老头子庞塔隆的,还有扮成哈乐根的。在栅栏旁边,我看到了全体修女和寄居者,她们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我虽然并不刻意注视她们,但却看到了M.M.,以及站在另一侧的C.C.,她正好站在那儿看热闹。我在舞场上转悠了整整一大圈,还像醉汉一样边跑边上下打量每个人,结果却引来更多的目光,大家都想把我辨认出来。
我在一个扮成哈乐根的漂亮女妖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让她和我跳起了小步舞曲,在场者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而且纷纷后退,给我们空出地方来。这个女性哈乐根跳起舞来像模像样,而我则装做站不稳当,常要跌跤的滑稽动作,逗得人们乐不可支。其实,我的身体始终不曾失去平衡,大家在笑过之后总能马上领悟到这一点。
跳完了小步舞曲,我又起劲地跳了十二圈弗留连双人舞。一直跳到上气不接下气,我索性往地上一躺,假装睡觉,人家听见我鼾声大作,谁都不愿唤醒我这个皮埃罗。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场上跳起了对对舞,我决定还是不参加为好。对对舞结束以后,上来一位哈乐根,此人按照荒诞剧的情节,举起手中的木条朝我抽打起来。木条是哈乐根在舞台上使用的武器。我所扮演的皮埃罗是不带武器的,所以就拽住他的裤腰带,并把他扛在背上满屋子奔跑,与此同时,他还一个劲地抽打我的背部。哈乐根太太追了上来,她就是我先前的那个可爱的女舞伴,她一边营救她的男伴侣,一边用木条打我。见此情形,我忙把男性哈乐根放了下来,同时抢下他手中的木条,接着又把女哈乐根扛在了肩膀上,一边打她的屁股,一边在屋子里转着圈子,耳旁响起一阵哄笑,女孩子在我肩膀上发出惊叫,她是担心我一旦跑跌了跟头,她就难免露出大腿,或是内裤。但就在这时,粗鲁的丑角潘趣突然上场,从而结束了这出闹剧。他冷不丁从我身后狠狠地使了个绊子,我一时站不稳,就跌倒在地。他的行为招来一片嘘声。我很快从地上爬起,跟这个没教养的家伙展开了摔跤比赛。他的个头和我一般高,但他除了硬使蛮劲之外,根本不懂技巧,所以,我摔了他个狗吃屎,而且用力过猛,把他外衣钮扣都扯开来了,于是用作驼背和大肚子的道具随之掉落在地。修女们无不拍手欢呼(她们可能从未见过这种有趣的场面呢),我趁此机会冲出人群,溜之大吉。
我不顾浑身汗水,叫来一条凤尾船,一上船就关上舱门,免得伤风感冒。夜幕渐渐降临,我只能在日落两小时后抵达M.M.在穆埃罗的别墅,但又巴不得早些让她看见我带着这身打扮出现在她的眼前,从而给她一个惊喜。于是,我把这两个小时花在了赌场上,从一个赌台转到另一个赌台,下注不大,有输有赢,我放松身心,做出种种滑稽动作,毫不担心被人认出,对那些煞费苦心预测命运的人们,我都不屑一顾地弹弹响指。
就在这时,钟声敲响了,我猛然想到,正在等候我的是一顿美味的晚餐以及即将给我带来新的快乐的情妇。我带着满满一口袋银元离开了里多托赌场,匆匆赶往穆拉诺的别墅,径直走进卧室,本以为身穿修女袍在壁炉前站立的是M.M.呢。等我走上前去,想看看她的脸上会出现何等惊讶的神情时,我却呆若木鸡。眼前这个身穿修女袍的不是M.M.,而是C.C.!当时C.C.比我还要吃惊,她不仅一声不响,而且一动不动。我惊魂未定,一屁股瘫坐在扶手椅里,以便定一定神,赶快恢复思考能力。
看见C.C.,我仿佛突然遭到雷击那样,不仅全身麻木,而且神志不清,如堕烟雾。
我暗自寻思道:“这肯定是M.M.在跟我玩弄花招。可她是怎么发现我是C.C.情夫的呢?C.C.肯定已经出卖了我的秘密。但是,既然已经背叛了我,她又怎么敢出现在了我面前的呀?假如M.M.爱我的话,她哪能作出牺牲,而让自己的情敌与我愉快相会呢?这不可能是出于好心,因为谁都不至于过分好心到如此地步啊。这只能是出于恶意的嘲弄与羞辱。”
但是,我的自尊心照例发挥作用,硬是找出否认上述可能的理由,但却无济于事。失望的阴影笼罩着我的心,不禁浑身发抖,脑子里交替出现的念头是:我已然上当了,受骗了,中计了,遭到愚弄了……
前后足有半个小时的光景,我就这样思来想去,凄凄惶惶,闷声不响地望着C.C.发呆,她也一言不发地盯住我看着,比我还要尴尬,还要难堪,因为她还没能认出我是哪一个,至大只晓得我就是在修道院大客厅嬉闹搞笑的那个假面男士。
因为我正在爱着M.M.,而且正是为了她才跑到这里来的,面对眼前的情形,我实在无所仰仗,没法通过临时变换角色来化解僵局,实际上我是根本不会鄙视她的,她所具有的优点并不亚于M.M.——尽管如此,我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我爱她,疼她,但此时此刻我所需要的却不是她。假如不顾一切,那只能是撕破脸皮,不念旧情,以致怒气冲天。在我看来,若是要给C.C.留点面子,那我就会受到蔑视,自尊心不许我容忍此类骗局。再说,我既可借此指责M.M.感情过分冷漠,也可借此克制自己,而不致于让她沾沾自喜,误以为我会领情感恩于她。此外,在这段时间里,还有一种念头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总觉得她和男友就躲在那个隐蔽角落里。
我总得拿定主意,不可能戴着假面具,一声不吭地在这里坐上一整夜吧。M.M.C.C.都不晓得我就是舞场上那个皮埃罗,想到这里,我当即打算转身离开,然而,万一C.C.得知我就是那个皮埃罗,她那纯洁的心灵势必遭受沉痛刺激——想到这里,我害怕极了,于是放弃不辞而别的打算。说不定她此时此刻就已经产生了这种怀疑,我想到这里,就十分难受。我是她的郎君,就是那个调戏过她的男人哪!段段思绪抽打着我的灵魂……
我突然猜测M.M.就躲在壁橱里面,假如的确如此,她一旦觉得时机成熟,一定会自动出现的。想到这里,我决定留下不走了。我从头上把系扎白色面具的手巾解了下来,这时笼罩在可爱的C.C.脸上的愁云随之消散。
“我想只能是你,”她说,“这下我可以松一口气了。你看到我的时候,好像还挺惊讶的呢。你并不知道会在这儿碰到我是吧?”
“请你放心,我确实一点都不晓得。”
“假如你不高兴,我就要伤心透了,可我也是毫不知情呀。”
“我可爱的小乖乖,快过来让我抱抱你吧。我见到你会不高兴?你怎么想得起来的!你永远是我的好伴侣。我现在已经晕头转向了,求求你快把我的灵魂从这无情的迷宫释放出来吧,因为你要是没有把咱们的秘密泄露出去,就不可能来到这里的。”
“我!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哪怕是要了我的命也不会嘛。”
“那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你那位好朋友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呀?世上不可能有哪个人会告诉她说我是你的丈夫嘛。或许是劳拉……”
“劳拉挺踏实的。我亲爱的,我是压根儿都猜不出来呢。”
“可是,人家是怎么劝说你穿上这身衣服到这儿来的呢?你还能够离开修道院,这么大的秘密你怎么从来不曾跟我说过呢?”
“我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嘛,否则这么大的事情,你以为我真会不告诉你么?今天我是第一次走出修道院,就在两个小时以前。这事不做不知道,一做才发现其实挺简单,挺顺当的。”
“快跟我说说,宝贝儿。我非常非常感兴趣呢。”
“我非常喜欢你这种好奇心,我会把一切都说给你听的。你知道,我和M.M.是多么要好么,我们两人的感情好了不得了。从我写给你的每封信中,你肯定可以看出这一点。对了,就在两天前,M.M.去找修女院长和我姑妈请求让我离开那个外面来的使女,搬到她的房间睡觉,因为那个使女感冒了,到达医院之后又咳嗽起来。M.M.的请求得到了批准,于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眠,你简直无法想像我们在同一张床上是多么自由自在。
“今天你在修道院大客厅里把我们逗得开心死了,我和M.M.都不曾想到那个小丑就是你。在你离开客厅之后不久,M.M.也走了出来,我就跟在她的后头。刚刚走到没人的地方,她说需要我帮她做件事,还说这事关系到她的幸福。我回答说,不管什么事,只要跟我开口就行。于是,她打开五斗橱,把我打扮成眼前这副模样——不料却把你吓坏了呢。她望着我直乐,我也跟着傻笑,笑了好久都停不下来。等我穿戴齐备之后,她看了看说,她相信我对她是忠心耿耿的,所以决定告诉我一个大大的秘密。她说:‘亲爱的朋友,你知道,我本想今天夜里要离开修道院,直到明天早上才回来。可是,现在决定改变主意,我不去了,由你代我过去。你什么都不用害怕,我也不要对你吩咐什么,因为我相信你所处的环境是稳妥的。再过一个小时,外面要来个使女,我会私下对她讲好,然后她会叫你跟她走的。这样,你就跟她走出一扇小门,穿过花园,到达一间通往小码头的屋子。你就在那里登上一条贡多拉小船,只需对船夫说一句去别墅就够了,别的都别讲。不消五分钟就到,上岸之后你就走进一个小房间,那里已经点燃了火炉。你就独自等候在那儿吧。’‘等谁呢?’我问。‘不等谁。你只需知道这么多。不会发生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事情。相信我吧。你如果愿意,可以在别墅内吃晚饭,然后上床睡觉,不会有人过来打搅你的。求求你别再问这问那了,我是不会告诉更多东西的。’
“亲爱的,我听到这些,而且保证照她说的办,你说我还能怎么样啊?我抛掉了不健康的疑虑!于是,我笑了起来,只能往好处想了。于是,外面那个使女一到,我就跟她来了这里。在这儿枯坐了三刻钟之后,我才看见来了一个皮埃罗!
“我可以以我的名誉保证,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就意识到肯定就是你了。可是再一看,发现你朝我细看了一眼就开始退缩,这时,我就明白你是发觉自己上当了呢。你闷声不响地坐在这里,我当时如果首先打破沉默,那肯定不合时宜,而且越是耽搁就越是如此,虽然我起初就猜出是你,但是一想到难免猜出错,我就感到害怕。皮埃罗的戏服或许可以把别人伪装起来,可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虽然在被活活拆散的八个月里我没能拥抱过你,但是那身戏装肯定不可能把你遮盖得一点都认不出来呀。现在,你总该相信我的确不知情了吧!让我恭喜你,你认识这座别墅。你真幸运,祝你幸福。M.M.是在我后面值得你去爱的唯一女人,她也是我愿意分享感情的唯一女人。我曾经可怜你,从此不再可怜你了,你的快乐让我感到高兴。亲吻我吧。”
我真心诚意,毫不做作地把这个美丽善良的小天使抱在怀里,因为她是为了珍视友情才来到M.M.的别墅的,既然如此,我要是还跟她抠气,那就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了。我一再表示,她这样做完全合乎情理,与此同时,我还对她进行了一番温存,但也没忘了对M.M.的异常做法进行了一番既理智又不理智的评论,M.M.虽然把C.C.诓骗到别墅里来了,可我觉得,这也很难让我看到她是出于好心,相反,我认为有些捉摸不透呢。我一再表示,非常高兴与C.C.重逢,但同时告诉她说,她的朋友此次跟我玩了个卑鄙的花招,想想实在可恼。
“我看不是这么回事,” C.C.说回答说,“虽然我不晓得底细,但我的好朋友是想弄清楚,你在见到她之前究竟是不是我的情夫。她完全可以相信你还在爱着我,她这样事先不打招呼,就让你我两人意外团聚,目的是为了表明她的良苦用心。因为这样,我反而更加喜欢她了呢。”
“你说的没错,亲爱的。但是你的情况与我不同。你另外没有情人,而我由于不可能和你一块儿过日子,所以没能抵住M.M.的动人诱惑。我爱她爱得如痴如醉,她是知道的。她为人这么聪明,做这种事,无非是表示瞧不起我嘛。我承认我是很在乎的。她如果像我爱她一样爱我,那就断断不会自己却不出面,反而使用掉包计把你安排到了这里,给我造成这么大的痛苦呀!”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她不仅心胸宽广,而且心灵高尚,我可以看得出来,你和她彼此相爱,我并没有不高兴,事实上,她一直想找个机会让我们知道,她对我们之间的爱情是赞同的。她想让你知道,她是为了你才爱你的呀,你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她并不嫉妒我,因为我是她的好朋友。她已经发现了咱俩的秘密,为了使你不至于感到不快,她就把我派到了这里,从而向你表明,她很乐意让你把感情平分给我和她呢。你是知道的,她爱我,我时常充当她的妻子或者丈夫。我于是成了你的情敌,而你并不反对我常常取悦于她,同理而论,她也不希望你误解她,把爱当作恨,因为怨恨只能来自于嫉妒。”
“我的爱妻呀,你这样为朋友求情,真像个天使,可你并没有看清事情的真相。你头脑聪明,心地纯洁,但你不像我这么富有经验。M.M.是为了自己寻欢作乐才爱我的,我可不是傻瓜,她这样做是骗不了我的,这一点她本人也晓得。我心里很痛苦,这都是她造成的。”
“那末,我也有理由埋怨她了。她让我看到,她完全有力量摆布我的爱人,不仅如此,在把他据为己有之后,她又轻而易举地把他还给我了。顶顶关键的是,她让我暴露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借此向我表示一点,那就是,她把我对她的感情不当一回事。”
“现在你的说法越来越成问题了。你是你,她是她,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你和她所醉心的那种爱情,不过是为了感官发泄而玩的游戏。你们所享受的快感并不具备排他性,只有两个女人共爱同一对象时,彼此才会吃醋。可是,M.M.并不因为你有情夫而气恼,条件是两人的情夫不是同一个人。”
“但我们恰恰是爱的同一个人呀,你说错啦。我们并不因为你爱我们俩而恼火。我不是在信中说过,我可以让你取代我么?你读了这段文字是不是觉得我也在讥笑你呢?”
“亲爱的,你在不晓得我做了她的情人时希望我能取代你,那是因为你把爱情转变成友情了,而我则会暂时感到高兴。但是,如果M.M.也抱有类似想法,我就会生气了,因为我目前虽然爱她,却肯定不会跟她结婚。你明白么,我的小天使?你肯定会成为我的妻子,因而我对咱俩的爱情很有把握,我们肯定有足够的时间重新点燃爱情的火花。相反,M.M.的爱情只会一去不复返。假如我已经做到的或者能够做到的一切只会使我自己成为耻笑的对象,那我不是自取其辱么?而你的情况不同,你对她的感情,除了倾慕,还是倾慕。她主动向你吐露了自己的隐私,因而你对她怀有永恒的感激和情谊。”
以上是我们讨论的内容,我们围绕这些话题一直谈到半夜,此刻,善解人意的总管给咱送来了夜宵。我实在没有胃口,而C.C.却吃得津津有味。我虽然情绪低落,但在看到拌着蛋清的色拉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我笑得很有道理,因为最有营养的是蛋黄,可厨师却把蛋黄丢掉了。我对她那益发动人的美貌津津乐道,其实我在她面前一点都不想流露自己的情感呢。我一贯认为,对自己真正喜爱的人实话实说,根本算不上是优点。
距天亮还有两个钟头的时候,我们重新坐回到壁炉前面。C.C.见我心情不好,就表现得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行为举止也都规规矩矩,毫不煽情。她的话语温情脉脉,一点都不曾怨我反应冷淡。
结束谈话时,她问我,回到修道院之后该怎样面对M.M.
“她希望看到我高高兴兴,”她说,“而且对她今天夜里的慷慨相赠表示感激不尽呢。我该怎么对她说呢?”
“就实话实说吧。我们的谈话和我的想法,凡是你记得的,就统统告诉她,一个字也别隐瞒。你应该告诉她,她的做法已经让我感到很不高兴,而且还会长期留在心头。”
“我要是这么跟她说了,肯定会给她带来巨大的伤痛,因为她是爱你的,那枚藏有你肖像的纪念章是她最最珍爱的物件。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们早些和好的。我会给你写信的,如果你不一定到劳拉家里去拿信,我就让她直接送到你那儿去。”
“对我来说,你的来信总是珍贵的,不过M.M.是不想让你对外透露什么的,这你也会看到。有一点她可能不会相信你呢。”
“是的,这我知道,咱们一连八小时像兄妹那样自我克制——她要是像我一样了解你的话,肯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如此,只要你愿意,就不要照实说好了。”
“不,不。那就属于不合时宜的谎言了。我是可以稍加掩饰,但绝不能撒谎。我虽然依旧爱着你,可你整整一夜都没有装出丝毫爱我的样子。”
“请你相信我,亲爱的小天使,我实在是伤心透了。我全心全意地爱你,但是眼下我却处在可怜的境况之中。”
“你哭了,亲爱的。求求你谅解我的心情。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责备你。我敢肯定,再过一刻钟,M.M.也会伤心落泪的。”
钟声响了,眼看M.M.是不会出来自我辩解的了,我于是亲吻了C.C.,然后重新穿上那套小丑服,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以便抵御外面呼呼作响的大风。我一边匆匆下楼,一边把别墅的钥匙交给C.C.,并且吩咐她回到M.M.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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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8 1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六章
泻湖遇险,差点淹死-C.C.来信,M.M.主动和解-约会在穆拉诺别墅-打探M.M.男友的姓名,同意在我的别墅宴请他和我们共同的情妇。
我奔到小码头,希望叫到一条凤尾船,但是根本没有。
依据威尼斯警方规定,这种情况是不该发生的,每个码头时刻都应备有至少两条凤尾船,以方便公众。不过,偶尔也会出现没船的情况。我这次就遇到了这种无船可来的情况。外面刮着强劲的西风,那些该死的船夫显然已经回家睡觉去了。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我身上衣衫单薄,这么等在码头上有啥用?假如我有钥匙的话,我就回到别墅去了。大风吹得我站不稳脚跟,而附近又无屋舍可供避风。
我口袋里至少还有三百枚腓烈普币,这是我在里多托赌场赢来的,另外钱包里装满了金币。穆拉诺岛上的盗贼是令人害怕的,这些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极其危险,为了将他们留在遍布该岛的玻璃厂做工,而不至移居他处,政府就把威尼斯公民资格授给他们全体盗贼,他们于是滥用特权,为所欲为。我想,这下难免碰上一两个坏蛋,从而把我洗劫一空,因为我手无寸铁,口袋里连一把普通的小刀都没有,而在威尼斯,所有体面男子都会带上这种防身小刀的。面对这种不幸的困境,我实在值得可怜!此时此刻,我冻得浑身发抖。
我看见远处有个陋屋,百叶窗的缝隙透出一丝灯光。我就朝它走去,决定轻轻敲门。里面有人喊道:
“谁在敲门?”
窗子开了一条小缝。
“你想干嘛?”一个男人看见我穿着这身行头,就问了一声。我恳求他让我进屋,同时拿出一枚腓烈普币(当时价值十一里拉)给他,并简洁地讲述了我的艰难处境。他走过来开了门,我请他去找一条船,只要花一块泽齐诺就可把我送到威尼斯。他一边迅速穿好衣服,一边感谢老天爷,并且安慰我说,他马上就会给我找条船过来。他披上斗篷,把我留在他的房间里,我看见全家人都挤在同一张床上,他们对我的这身打扮感到极为惊奇。过了半个小时,那人跑回来告诉我说,码头上有一条双桨贡多拉,但是划船的坚持让我先付钱。我表示同意,于是向他道了谢,就放心地朝码头走去,因为我看到船工是两个结实的壮汉。
我们顺利地驶向圣米歇尔岛,但是刚刚驶离该岛,风一下子就加剧了,我意识到,要是继续航行,就有灭顶之灾,因为我虽然水性颇佳,但是,流速这么急,我的体力又不够,肯定斗不过风浪。我命令船工们把船牢牢拴系在岛上,他们却回答说,给我驾船的可不是胆小鬼,叫我不必害怕。但是风力进一步加大,白花花的巨浪直朝船边涌来,尽管桨手们膂力强劲,但还是无法划船前行了。
就在距离盖绥蒂运河河口仅百米之遥时,突然一阵狂风把船尾那个桨手刮落水中,可他抓住船帮,轻而易举地爬上船来。原先那把桨板已经弄丢,他顺手操起了另一把桨板。但小船在短短一分钟内已经朝左侧漂移了二百来步,而且完全失控了。情况危急,我喝令他们扯掉布篷,连同地毯上的一堆银质饰品,都扔进了海里。我的喊话迅速得到了响应,这两名水手竭尽全力与风神阿尤勒斯展开激烈较量,使之不得不作出了让步。不到四分钟时间,我们就驶进了门迪坎蒂运河,我一边称赞他们,一边下令叫他们把我送往对面的玛丽娜岛,从而到达布拉加丁官邸的码头。我一到家,就钻进毛毯,希望借此取暖,只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我就该恢复过来了,但却没有见效。过了五六个小时,布拉加丁先生和另外两个形影不离的朋友过来看我,发现我正在发高烧,可是,尽管如此,布拉加丁先生一看到沙发上放着我脱下的小丑皮埃罗戏装时,就禁不住笑了。他们对我安然脱险表示祝贺,然后就让我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到了傍晚,我大量出汗,不得不连夜更换床单,第二天早上我再次发病,而且有些神志不清。到第三天上午,我浑身疼痛,四肢发僵,无法动弹。高烧减退以后,我开始注意饮食,只有这样,才可以指望完全康复。
星期三一早,我就看见劳拉找我来了,于是对她说,我现在既不能写信,也不能读信,叫她第二天再来。她把带来的信件放在桌上,回去就把我生病的事说给C.C.听了。
没等天黑,我就叫仆人把我的房门关好,以便阅读C.C.的来信——这时我觉得身体有所好转了。让我高兴的头一件事就是,她把别墅的钥匙给我还了过来,因为我早已后悔当时不该把钥匙交给她。我已经认识到自己做得不对,如今这把钥匙重新回到我的手上,这可是一种精神安慰呀。信封里还有M.M.的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希望你在看了C.C.的信以后,会原谅我的不当之举,我本来是指望给你一个惊喜的呢。当时的一切我都看到和听到了,要不是我在你离开之前一小时就睡着的话,肯定不会让你临走之时把钥匙留下的。现在C.C.把钥匙送来了,你就留着吧,既然老天爷在暴风雨中保佑了你,那你就明天晚上就用这把钥匙来打开别墅的房门吧。你出于爱情,也许有权利发出抱怨,但是,可别虐待一个无辜的女人,她肯定没有对你表示鄙弃呀!”
C.C.的长信让我觉得有趣,所以特地翻译如下:
“亲爱的夫君,求求你不要送还这把钥匙,除非你变成了最最冷酷的人,如今你是两个女人唯一的爱人,总不该以伤害这两个女人为乐吧。我了解你的心,所以相信你明天夜里肯定是要到别墅去,而且还会跟M.M.言归于好的,不过,她今晚不去那儿。到时候,你不乖乖认错才怪,除非你愚不可及。与此同时,我要让你看看你所不知道的,但是肯定乐于知道的一切。”
“就在你顶风冒雨离开之后不久,我惴惴不安地走下楼梯,准备返回修道院,突然发现M.M.就在我的面前,让我大吃一惊。她垂头丧气地说,她夜里藏在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因而当时的一切她都看到听到了。有好几次,她差点自我失控而跑出来呢,可她终于没有拿定主意,因为她怕就怕出来的不是时候,尤其是在两个注定相爱的人即将言归于好的当口,她担心自己的出现会把事情搞砸了。但她决定等我们俩谈话结束时再出来,没想到却又睡过去了。等到钟声把她惊醒时,你已经把钥匙交给了我,接着就像逃离黑窝那样溜之大吉了。M.M.说,等会儿到了她的房间,就把事情的原委统统讲给我听。于是,我们离开别墅,一同行走在可怕的风雨中,心情沉重地挂念着你。当时她说,你要是放明白一点的话,就该留在别墅才是。我们一到她的房间,就赶紧脱掉衣服,我换上一身世俗便装,而她则钻进了被窝。我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以下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话(我几乎记得一字不差):‘当你把戒指留给我,只顾去找你姑妈说话的时候,我仔细检查了你的戒指,对那个蓝点子产生了怀疑。它跟白色珐琅边缘的阿拉伯图案没有关系,既然如此,我想秘密就藏在这里了。所以,我拿来一根别针,把蓝点压了下去,于是发现我们原来爱着同一个男人,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惊奇,多么称心哪!与此同时,我想起自己始终对你隐瞒实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次意外发现让我欣喜之余,当即决定趁机安排你和他吃顿晚饭,让你享受这份快乐。于是,我迅速按下你的圣凯瑟琳像,若无其事地把戒指还给了你。当时,我觉得自己是最最幸福的女人。我心里可高兴啦!由于我曾经让你看到嵌着他肖像的纪念章,所以你是知道你的情人对我产生了恋情,我现在懂得了你的心事,同时又发现你并不忌妒,因此,我如果心术不正,不能像你这么大度的话,我就是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卑鄙小人了,再说,你对他的感情肯定比我还深啊。你这么小心谨慎,始终没把他的名字透露给我,这肯定是因为听从了他的吩咐,想到这里,我对你的忠心耿耿尤为钦佩。我断定,你的情人所担心的是,一旦我们哪个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拥有他的心,就有可能同时失去我们两个人呢。你一旦发现我拥有了他的肖像,肯定就知道他并非只爱你一个人,而你依然不露声色!想到这里,我觉得你实在可怜——这一点你简直无法相信呢。我非常庆幸自己的正确推断,因而决定心甘情愿地作出让步,并且采取相应行动,努力使你们两人相信M.M.是值得你们友爱和敬重的人。一旦不再相互保密,我们三个人将会百倍地幸福,考虑到这一点,我是多么地心满意足啊!主意拿定之后,我就不遗余力地巧施良策,满以为这将使你们对我恩爱有加呢。我让你代替我出场,从而使我的计划得到进一步的完善,我当时就想,这样做当属人类智慧的精典之作啊!你二话没说,就乖乖地让我把你打扮成一名修女(这表明你对我是非常信任的),而且没等弄清去向就来到了我的别墅。那个船工把你送了过去,又回来把我接上,然后我就躲在暗处,你们俩的一举一动我都看见听见。作为这幕戏剧的策划人,我自然而然地希望一睹为快呢。我满有信心地认为,绝不可能看到任何不愉快的场面。
“‘我是在你后面一刻钟到达别墅的,当我看到来人就是先前在修道院客厅嬉闹的小丑皮埃罗时,我真是惊喜万分,你和我都不傻,可是穿了这身小丑服装进入到我所编创的这场戏剧里来,倒的确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意外呢。我马上产生了失望、不快和恐惧,这是我自作聪明所惹的祸呀。我们心爱的人把一切都误解了,于是带着绝望离开了,可他仍然是爱我的呀。他在气头上,所以只想消消气。他把钥匙还给我,这足以表明他是不打算再去别墅了。真是倒霉的一夜,我本指望让三个人都高兴的,结果却使三个人都不开心,你不把他劝服过来,我这条小命也就保不住啦,我觉得离开了他就活不下去呀。你一定有办法给他写信,你是了解他的,你劝说他明天或是后天晚上,到别墅里来,至少可以和我谈上一次嘛,这封归劝信和这把钥匙该朝哪里送,你是知道的。我对这事是抱有希望的。我亲爱的朋友,今天就睡吧,明天给他写信,把真相统统告诉他,如果说你的朋友爱上了你的情人,还请你多多原谅,多多同情她吧。我也会给他写一张短笺,连同你的信放在一只信封里带过去。我是祸根,他不再爱我,这事全都怪我,你应该恨我才对,可你还这么爱我,我真佩服你的高尚心灵,我看见他眼泪汪汪,知道他是怎样地爱我,多么地爱我。现在我算是了解他了,没想到世上还有他这种爱得铭心刻骨的男人呢。我这一宿过得太窝囊了。亲爱的朋友,你可别误会,我并不因为你把咱们亲密相处,情同夫妻的事情告送他了而生你的气;其实,这是不会冒犯我的,他不仅心地善良,而且没有偏见,所以把这事说给他听,并不是轻率行为。’
“说到最后,她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努力安慰她,保证一定给你写信,然后,我回到自己床上,足足睡了四个小时。而M.M.却无法入睡。不过,天亮以后,她还是及时起了床,结果发现修道院到处都在传着一些坏消息,难免让我们格外地担忧。听说天亮以前泻湖里沉了一条渔船,翻了两条贡多拉,船上的人都淹死了。设想一下,我们是多么揪心啊,我还不敢向人打听。天亮前一小时恰好就是你离开别墅的时间呀。M.M.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紧随其后,由于怕你遭遇不测,她都吓昏过去了,我比她胆子大,一边照料她,一边安慰她说,你会游泳,不会淹死。可她四肢冰凉,这是发热的前兆,非得卧床休息。正当我们俩凄凉不堪之际,我那位乐天快活的姑姑笑呵呵地跑来告诉我们,那个在舞场上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的小丑皮埃罗差点淹死了呢。‘亲爱的姑姑,快跟我们说说这件事吧。他获救了,我很高兴。他是谁?有人认识他么?’‘是的’,她回答说,‘事情都已经传开来了,送他回去的正好是我们的凤尾船呢。勇敢的船夫刚才告诉我们说,那个皮埃罗在布莱亚蒂舞场过的夜,他想赶回威尼斯,可在码头没能找到船,就向我们的船工付了一块泽齐诺,让把他送回家。他那位船尾帮手失足掉进了泻湖里,你晓得当时我们好心的皮埃罗做了些什么?他把身上带的钱统统倒在船舱地毯上,再把地毯扔进水中,这时西风渐渐减缓,小船载着他,从门迪坎蒂运河进入威尼斯水域,把他送到了家。这些摇船的把扔在地毯上的银币拾起来一数,足足三十枚腓烈普币,于是两人对分,高高兴兴地捡起扯掉的帆布船篷回到了家里。船工还说,小丑是检察长兄弟布拉加丁先生的公子。他们把他送到公馆的时候,他又是冷又是怕,简直离死不远了,因为他身上的衣衫单薄,连件披风都没有。’
“讲完这些,我姑姑就走了,我们俩互相凝视着,仿佛死而复生一般。M.M.笑着向我求证,你是不是布拉加丁先生的儿子。我只是对他说,并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从你的名字看来,不像是他的私生子,更不是他的合法儿子,因为布先生从来没有结过婚。M.M.回答说,假如你是布拉加丁家的,那她就感到非常遗憾了。当时,我觉得有必要跟她说说你的真名实姓,说说如何尝试让我成为你的妻子,到头来我却被送进了这家修道院……这样,亲爱的,你的小爱妻就再没有什么瞒着M.M.的了。希望你不要怪我没有守口如瓶,我认为与其让我们可爱的朋友真假莫辨,不如让她了解纯粹而简单的事实为好。真正让我们由衷地感到好笑的是,人人都说你是在布莱亚蒂舞场过的夜呢。人们在不了解事实全貌的时候,为了把故事说圆,就会添枝加叶,于是真实性往往就被可能性所取代了。我这里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消息给我们可爱的朋友带来了心灵上的安慰,她昨夜睡得很好,而且恢复了原有的美貌,这完全由于心中抱着一个希望,那就是,你马上就会赶到别墅去呢。这封信她连续看了三遍,总共吻了我三十多回。你的来信刚一送达,我就会急急地交到她的手上,劳拉必将等你当场回信,也许我会看见你再次光顾别墅呢,相信届时你的心情会有所好转。再见。”
这封信对于我恢复理智不仅帮助巨大,而且绰绰有余。读完之后,我更加赞赏C.C.,更加敬佩M.M.。我虽然已经退热,但是病还没好,关节僵硬。劳拉第二天早上肯定要来拿信,我总不能不给她们回复,哪怕写上只言片语,就说我现已恢复常态了,让她们放放心也好呀。我在给C.C.的信中表示,赞成她把我的名字告诉给她的朋友,因为自从我不再到教堂露面以来,我也不再有理由隐瞒自己的身份了。此外,我还向她认错,并且表示,一旦能够起床走动,我肯定会尽最大的努力,给M.M.一个安慰。以下是我写给M.M.的信:
“我的小妖精,我把别墅的钥匙留给C.C.,让她还给你,是因为觉得受到了你的蓄意捉弄、奚落和欺骗。由于产生了这种错觉,我认为不可能让你看到我,我虽然爱你,但一想到要与你再次碰面,我就吓得发抖。你这样做,竟然对我产生了这么大的反作用,假如我的智力及得到你,那我就会把你的行动往崇高的方面想了,我事事都比你逊色一筹啊。下次见面时,我一定拿出实际行动,让你相信我是真心诚意地悔过,并且求你宽恕。如果不为这一点,我实在没有理由希望恢复健康。我由于浑身僵硬,昨天不曾能够给你写信。我一点不跟你说谎,当我坐船到达穆拉诺运河中间,突然遇到生命危险时,我曾经想到,这是因为我把别墅的钥匙退还给你,从而犯下了罪过,正在遇到天谴呢。当我发现码头上找不到船的时候,假如说钥匙还留在衣兜里的话,我就该返回别墅了。我要是淹死了,那也算是对我退还钥匙这一罪过的恰当惩罚,这难道不是很清楚么?感谢上帝,让我重新恢复了理智,并以揭示我自身错误的方式对我进行了惩罚。从今往后,我将始终好好地监督自己,任何力量都无法使我怀疑你的爱情。你对C.C.的看法怎样?她简直是天使的化身,与你很相像呢。你爱我们俩,她也同样爱我们俩。只是我个性残缺,意志薄弱,仿效不了你们。但是我想,不管对你们哪一个,我都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我现在产生了一种好奇心,只是不敢在信中谈论。但我可以肯定,等我们再次相会的时候,你会让我如愿以偿的。从今天算起,过一个星期,要是我们可以再次相见的话,那肯定会是一段奇迹呢。再见吧,我的天使。”
第二天,劳拉发现我已经从病床上坐起来了,而且正在康复。我叫她在把我的信带给C.C.时顺便说说我的近况。她临走时把C.C.的信留下,说是不必回信了。里面还附着M.M.的一封信呢,她们俩的来信没有别的内容,主要是对我的健康表示关切和忧虑。
六天之后,我在晚饭前到达穆拉诺别墅,管家交给我一封信,是M.M.写的。
“我惴惴不安,”她写道,“很想知道你康复的消息,并且希望你重新拥有这座别墅,重新得到一切便利。亲爱的,我给你写这张便条,为的是请你给个准信儿,我们俩何时何地再次相会。你叫我到这里来也行,到威尼斯去也行,我都无所谓。两块地方都不让别人在场。”
我的回复是,我现在身体很好,约定后天在这里相见,还是老时间。
我再次火急火燎地盼着与她相见。想想我当时的错误做法,实在有些难为情。她的个性我是了解的,所以我不该对她的做法产生怀疑,她不仅毫无奚落的意思,相反,为了实施精心设计的爱情场面,她却慷慨地牺牲了自己的快乐。她根本没曾想到,我只爱她一个人呢。她以为,她本人在爱我的同时照样可以容纳那位大使先生,所以我也该同时容纳C.C.才是。她忽视了两性的差异,忽视了女人天生的优势。
两天后,即一七五四年二月四日,是我与我的美丽天使再次照面的日子。她穿的是一身修女服。由于彼此相爱,我们同时跪下了双膝,表示同样的歉疚。我们双方对待爱情的态度都有失偏颇,她嫌天真幼稚,我则嫌一本正经。我们无法用言语请求对方的宽恕,只好诉诸连续不断的亲吻,彼此相爱的心灵深切地感受到了亲吻的威力,此时此刻,值得庆幸的是,不需要另一种语言来表达汹涌澎湃的情欲与喜悦。
为了表明自己诚挚的悔悟,为了表明自己真切的炽情,我们两人都有些急不可耐,甚至感情失控,从地上站起时,我们吻抱在一起;躺入沙发时,我们依然吻抱在一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否则,即使面临生命危险,我们都不会松开呢。就这样,我们通过自己的血和肉,重新点燃了爱情的火苗,于是形成了一幅既真实无比,又趣味无穷的精美图画,其作者就是大自然本身。
负疚消除了,心灵平静了,这时我发觉自己到现在连披风和帽子都未曾脱下,不禁和M.M.一同大笑起来。
我边脱边问:“我们刚才言归于好的场面难道没被别人看见么?”
听到这里,她拿起蜡烛,拉起我的手,把我领到一个带有大壁橱的房间,这里就是我认定为隐匿着巨大秘密的地方。打开橱门,缷下壁板,这时,我看到了一扇门,我们于是进入密室,它一应俱全,可供一个人在里面呆上几个小时,有一张可以当床用的沙发,有桌椅和写字台,还有扁平烛扦,总而言之,对于一个喜欢躲在暗处窥看爱戏场面的人来说,这里有他所需要的一切。我在沙发旁边看见一块活动板片。M.M.把它朝边上一拉,透过二十只洞孔,可以望见卧室的全景,窥视者置身于此,定当阅尽无限春色,且无理由怨天尤人。
“这下好啦,”M.M.说,“你没好意思在信里写出来的那份好奇心,我可以让你得到满足呢。”
“你不可能知道……”
“静一点。听我说,爱神真是无所不知的天才,你得承认,你很想知道,那天夜里,当我为你痛哭流泪时,我的男朋友是否在场。”
“这我承认。”
“不错,他是在场!你不必遗憾,你的言行深深地打动了他,并且羸得了他的友谊呢。他钦佩你的为人,你的感情和你的正直。看到我对你如此一往情深,他表示赞同。恰恰是他在第二天早晨告诉我的,他说,一旦我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意图和恳切态度向你彻底剖白之后,你必然会重新回到我身边。”
“可是,当时你和他难免会犯困入睡吧,因为既然看不到有趣场面,那就无法在黑暗与寂静中坚持八个小时嘛。”
“他和我一样,都兴致勃勃呢。再说,只要你和C.C.不在沙发上,我们这里就不必黑灯瞎火的嘛,你可以透过这些花朵的缝隙看见隔壁的亮光呀。我们坐在餐桌边上吃晚饭的时候,就拉上窗帘,细听你们俩的谈话。他甚至比我还要感兴趣呢。他告诉我说,他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彻底洞察一个人的内心;还说,你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痛苦过呢。为此,他很同情你。而C.C.则让他和我同样感到诧异,她居然能够竭力为我设身处地着想,仅凭天生的讲话技巧,说出这么一番合情合理的话语!她才十五岁呀,若无天使般的心灵,是断断不可能做到的。你要是娶了她,那你将得到一个天赐的贤妻。我要是失去了她,我将面临凄惨的下场。不过,只要你幸福,那就是对我的补偿。我百思不解的是,你既然爱她,怎么可能又爱上我的;而她得知我背着她窃取了你的感情,又怎么不肯恨我的呢。C.C.真是个女神啊!她告诉我说,她觉得和我仿效夫妻作乐是对你的不忠,为了减轻良心负担,她向你交待了一切。”
在餐桌边坐下来的时候,M.M.说我变瘦了。回忆起我曾遇到的种种险境,我们越谈越开心。我们还谈到我所扮演的皮埃罗,她听说在布莱蒂舞会上还有另外一个皮埃罗,他由于伪装独特而无法辨认,因为她觉得出现在修道院客厅的皮埃罗比我瘦小一些。她说,假如我不是碰巧搭乘修道院的船,假如我没有穿上皮埃罗的戏装出现在修道院客厅,她肯定不知道我是谁,嬷嬷们也不会关注我在暴雨中的安宁。她还说,当得知我并不是她所担心的贵族子弟时,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否则她生怕日后哪天会遇到麻烦,乃至陷入绝境呢。
我虽然非常清楚她所担心的事情,但却佯装不知。
“我想像不到,”我说,“你怎么担心我是个贵族子弟的!”
“亲爱的,我不能把我所担心的理由告诉你,除非你以名誉担保,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我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秘密了,只要我能办得到,而且不会影响我的名誉,随你提出什么要求,我怎么会不答应呢?亲爱的,你说吧,说说你的理由吧,你总该相信我,我这么爱你,为了让你高兴,我当然什么都愿意为你效劳嘛。”
“很好。我要你在你的别墅准备一顿晚餐。我打算和我男朋友一块儿过来,他很想认识你。”
“吃过晚饭,你就和他一起走么?”
“只能如此,这你是知道的嘛。”
“你的朋友已经认识我是什么人了嘛。”
“我曾经想过,觉得有必要告诉他。否则他是不敢跟你一块儿吃晚饭的。”
“现在我明白了。你朋友是个外国大使。”
“正是。”
“但当他赏光与我共进晚餐时,总不能继续隐姓埋名吧。”
“那就太失礼了。我会向你介绍他的姓名和头衔的。”
“你怎么想得起来,我会不肯答应你的请求么?你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更大的忙。把日子定下来吧,我肯定会急切期待你们呢。”
“要不是你教我遇事要多生个心眼儿,我早就相信你肯定会慷慨相助的呀。”
“活该让你见笑。”
“那就开开心心地笑一场吧。现在我是心满意足了。即将和你吃晚饭的人是法国大使德•贝尔尼斯先生。记住,他心里明白,你知道他是我的情人,他也知道你我之间的感情,可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呀。”
“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我的宝贝儿。这顿晚餐将让我圆满地实现夙愿。你曾为我的地位担过心思,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假如我是个贵族,那末国家裁判团就会不遗余力地跟踪调查,其可怕后果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你要是早些把心事说给我听的话,我肯定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你的,假如我的身份公开了,那末C.C.的父亲就会把她送进别的修道院嘛——这就是我隐姓埋名的唯一原因。你能否说说,我们的晚餐放在哪一天呢?我都等不及了呢。”
“今天是四号,我们可以在八号一起吃晚饭。等看完了歌剧第二场芭蕾舞,就到你的别墅来。你只要把方位说一说,这样我们不必向任何人问路就能找到你了。”
于是,我把通往我的别墅的线路全部写了下来,既有水路,也有陆路。这顿晚餐将让我脸上增光,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开朗起来,于是请我的天使上床就寝。我向她解释道,我的病已经好了,加之今晚胃口极好,所以一上床肯定先得向睡梦之神顶礼膜拜呢。于是,她把闹钟调好,然后走进凹室,一同上床。由于良宵苦短,我们一连两个小时都沉浸在爱河之中。
双双进入梦乡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和嘴唇都始终紧紧相贴,直到六小时后被那讨厌的闹钟惊醒,于是我们必须尽快把中止的欢爱进行到底。M.M.是光明的源泉,由于喜形于色,她的脸色就像灿烂的玫瑰花,那是爱神维纳斯的提前暗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一边回味我的话,一边催促我仔细看看她的美丽乳房,只见那对活物微微颤动,仿佛是在向我的嘴唇求援,要我帮助它们摆脱性爱幽灵的纠缠呢。我尽最大能力匆匆吸吮了一阵,再朝她的嘴唇移过去,她则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她的热吻充分表明她已经服输,于是我也缴械投降。
若非闹钟及时提醒,我们肯定再次进入梦乡,眼下时间紧迫,只够我们穿衣起床。
她在动身返回修道院之前,与我把本月八号的晚餐敲定了。我一直睡到中午,才回到了威尼斯,于是下令让我的厨师为那天的晚餐做做准备。与M.M.及其情夫共进晚餐,这是个令人愉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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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8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七章
在别墅宴请法国大使贝尔尼斯先生-欣然采纳M.M.的建议-由此产生的后果-C.C.的不忠之举,但我无可抱怨。
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应该感到快乐才是,可我却做不到。我喜欢赌博,由于不会发牌,我就拚命押注,但是白天输了,晚上又输。我因输了钞票而苦恼不堪。但是,我为什么要赌钱呢?其实不必如此,因为我有钱,可以满足自己的需求。既然这么痛惜输钱,为什么还要赌呢?还是因为贪心不足。我喜爱花钱,一旦无法通过打牌羸钱来达到尽情挥霍的目的,我的心就开始滴血。短短四天,我就把M.M.为我羸来的钱都输了个精光。
二月八日夜里,我来到了别墅,只见M.M.在约定的时候陪着她的情夫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刚把面罩取下来,她就向我介绍他的姓名和头衔。他说,正因为夫人说过,我们曾在巴黎见过面,所以他早就盼着这次重逢,以便加深了解呢。
他边说边朝我仔细打量,试图从记忆中找出这张面孔来。他最后只好埋怨自己记性不好。我于是告诉他说,上次见面时彼此没有讲话,所以他不曾有空朝我多看一眼,因而印象不深。我这么一说,他才松了口气。
“那天,”我说,“我有幸与阁下一同在莫切尼戈(Mocenigo)先生家里赴宴,当时您的注意力正被普鲁士大使马歇尔爵士深深吸引着。四天之后,您就将启程来此赴任。宴会结束时,您就告辞了。”
他这才回忆起来,他记得曾向人打听我是不是大使馆秘书呢。
“但是从现在起,”他说,“我们再也不会彼此忘却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某些本质相同的神秘力量,在其作用之下,我们终将结为挚友。”
这对佳偶脱去外衣,稍事休息之后,我便以东道主的姿态引领他们入席了。大使是个讲究饮食的人,他盛赞勃艮第红酒、香槟酒、以及跟在牡蛎后面端上来的格老弗白葡萄酒,尤其令他欣喜的是,这些美酒都是来自于阿尔加罗蒂伯爵府。
这顿晚餐全是经过精心选定的,我在他们面前毕恭毕敬,犹如平头百姓见到国王夫妇那样。我不仅对M.M.以礼相待,而且尽跟大使先生谈些他所爱听的话题,结果我发现M.M.被我的这种表现深深地迷住了。大使阁下则庄重而不失诙谐,对任何话题都能进行中肯而又风趣的评点,充分展现了纯粹的法国个性。而M.M.则熟练地把我们从一个话题引到另一个话题,终于谈到她当初为什么想到要认识我(这是个共同关心的话题)。
她跟他说起我对C.C.是如何地一往情深,饶有兴趣地描述了她的为人和个性,他煞有介事地倾听着,仿佛对C.C.这个女孩一无所知呢。他只能这么做,他还以为我并不知道他曾躲在暗处偷看呢。他对M.M.说,如果能把C.C.带来一块儿吃晚饭,那就是给我最最美好的礼物了。她回答说,那样做对她来说未免太冒险了。
“可是,”她接着又以居高临下而又满不在乎的口气补充道,“您若是有这个意思,我倒是可以安排一下,让您和她在我的别墅吃晚饭呢,因为她和我同住一个房间。”
这个建议让我大吃一惊,可此刻不宜面露诧异。
于是我说:“夫人,跟您在一起已经够愉快的了,此外再也不可能增加了。不过,我还是谢谢您的美意。”
“唔,这事我会进一步考虑的。”
“可是,”大使对她说,“假如我也参加的话,我想您总该给她提醒一下,就说届时除了她的情郎之外,还有您的一个朋友要来呢。”
“那倒不必,阁下,我会给她写信,让她按照夫人的意见去办。我打算明天就着手。”
“那末,”M.M.说,“我就请您后天来吃晚饭。”
这时,我对他说,那是个年方十五,从未涉世的少女,求他务必迁就她一点。
接着我把欧-莫菲的故事详细叙述了一遍,他听了非常开心,还叫我把她的画像拿给他看看。他说,她如今还在皇家鹿苑,并且已经为国王生了一个小孩,国王为之大喜。M.M.和大使于八点钟尽欢而去,我则留在别墅过夜。
次日上午,我如约给C.C.写信,并没有说将有个不认识的人要来参加晚间聚会。我把写好的信交给劳拉以后,就到别墅去了一趟,管家把M.M.的信交给了我,信中写道:
“十点钟敲响了,我要睡觉了。但是要想安然入睡,我首先必须缷下良心的包袱。您当时答应和我们的少年朋友一起吃晚饭,可能是出于礼貌吧。亲爱的,请跟我实话实说吧,我有办法了结这件事,而不把您牵进来。这事就交给我去办吧。但是,您如果赞同的话,她会来吃晚饭的。我爱您的灵魂,胜于爱您的肉体。”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话已经讲出去了,如果现在反悔,那就太没面子了。M.M.真是太理解我了。我的回信是这么写的:
“您相信我在期盼您的来信,是吧?不错,我的确是期盼过,因为您的心思我懂,由于我的两次误解,您完全有理由为我担心。亲爱的,由于我的缘故,使您对我不放心,这样难免削弱您对我的爱,想到这里,我就悔恨不已。因此,我求您忘掉我的过错,并且坚信我今后一定与您心心相印。按照计划即将到来的晚餐肯定会给我带来真正的快乐。请您相信,我不是因为出于礼貌,而是因为出于感激,才接受这个提议的。C.C.缺乏社交经验,我由衷地感到欣喜的是,她终于开始学习步入社会了。我把她托付给您,如有可能,还请多加关照。我非常担心您会劝她把面纱罩在脸上,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彻底失望的。您的男友真是须眉中的佼佼者。”
这样一来,我就没有退路了。于是,我不由地反思起来。我明显地发觉,大使已经对C.C.感起兴趣来了,所以就把他的想法告诉了M.M.,后者作为交易的一方,不得不满足他的愿望,因而想方设法,付诸实施。而她要想做到这一点,既不能不征得我的同意,又不敢把她的具体打算暗示给我。他们经过合谋,决定以这么一种特别方式提出来,迫使我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感情,或是考虑到体面,都只能乖乖地点头同意。玩弄计谋是大使所应具备的本领,他在这件事上就获得了成功,而我则落入了圈套。现在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得强打精神,予以笑纳。我不仅不能出乖露丑,而且不能对大使先生失礼,人家曾对我如此特别关照,我可不能不讲交情嘛。然而,到头来,很可能冷却我对M.M.C.C.的热情。
M.M.在回家的路上意识到了这一切,所以赶紧采取补救措施,换句话说,她起码是想通过给我写信来一番自我开脱。她知道我是不会接受她在信中提出的建议而取消晚餐的。自尊心胜过了妒忌心,它不允许一个渴望已被视作聪明人的男子流露一点醋意,尤其当他遇上一个彻底摆脱了这种卑鄙情绪的对手时更是如此。
第二天上午,我提早赶到别墅,那里除了大使以外,旁人一个都没有,他给了我热情的迎接,友好的接待。他说,要是在巴黎时就认识我的话,他肯定会把我介绍到宫廷去,那样我就会获得巨大的成功。如今想起此事,我就自忖道:“的确很有可能,但是如果获得成功,那将把我引向何处?”我很可能成为法国革命的牺牲品,大使若非一七九四年死于罗马任上,他本人也会成为牺牲品的。他死的时候虽然相当富有,但却十分不幸,除非他在死前转变思想,否则注定不会幸福,但我认为是不大可能让他转变思想的。
我问他是否喜欢住在威尼斯,他笑着回答说,既然身体硬朗,又很有钱,当然不会不喜欢威尼斯,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容易获得生活的乐趣。但是他又补充道,他认为不可能让他在大使的位置上留任很长时间。他叫我在M.M.面前切莫别提及此事,她听了可能会伤心的。
当她和C.C.来到别墅时,我看见C.C.面露惊讶,因为发现这里不止我一个人。我主动走上前去,充满深情地向她打着招呼,而当陌生人用法语赞美她的时候,她也用法语一一作答,这使他乐不可支,喜形于色。M.M.把她调教得如此之好,我们称赞不已。
考虑到C.C.终归是属于我的,因而此刻我一心希望看到她光彩照人,这种心情把本应产生的醋意都压下去了。我诱导她谈些最能展示其魅力的话题,这使她变得欢天喜地。我又是喝彩,又是奉承,又是侧耳倾听,C.C.从我一脸满意的表情上得到了鼓舞,于是无拘无束,在这个陌生男子面前风姿绰约,奇效频出——而我最不希望眼睁睁地看到他会为之倾倒。真是自相矛盾呢!如果别人这么做,我肯定会感到深恶痛绝的。席间,大使自始至终对C.C.关怀备至。整个晚餐妙语不断,其乐融融,从未出现任何有失体面的插曲。
即使来个目光锐利,观察力强的人,他也许会由于不了解具体情况而心生疑团,但却根本看不出谁跟谁存在恋人关系。M.M.只对大使表示友好,对我表示敬重,对C.C.表示关切,仅此而已。大使对M.M.的态度则是交织着尊重与感激,对C.C.的谈话则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他一边不遗余力地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一边又不断地征询于我,充分表现了他的宽宏大度。四个人当中,只有C.C.不知底细,因而率性而为,毫不做作。所以说,她的这个角色是最最完美的。真可谓成功在望啊。越是接近自然,就越是美丽,否则,初次登台的新手必然会遭来一片嘘声。
一连五个小时我们都过得舒心愉悦,而最最开心的要数大使先生了。M.M.显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而我表面上也是相当赞同。C.C.由于自己能够为我们三人带来愉快,并且受到一位陌生人如此巨大的关注,显然有些自鸣得意,甚至微觉飘飘然哩。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她是想让我把这次聚会与一年前她哥哥带她出来的那一次作个比较,一雅一俗竟是如此迥异。
到了八点钟即将散席之时,大使不遗余力地说着恭维话,他感谢M.M.让他享用了有生以来最最愉快的晚餐,并且恳求让他后天做东回请,还问我能否同样赏光赴宴。我当然会答应的,M.M.有什么好怀疑的呢?我认为她勿庸置疑。结果,终于约定好了,于是我们彼此道别。
第二天,我回想起这次首开先例的晚餐,自然而然地预示到事情的结局。那位大使无非是想把溺爱情妇的技巧掌握好,玩弄好,却从来不曾利用女人作为升迁的垫脚石。他生性贪恋酒色,而且总能满足自己的癖好;他放任自流,因而唤醒了诸多欲念,其实他做得很对,倘若没有动情,那就不去奢望结果。我发现他显然已经爱上了C.C.,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像正人君子那样仅仅欣赏她的美丽眼睛。我敢肯定,他已经定下计谋,并由M.M.(虽然她对我忠心耿耿)付诸实施,但是因为他手法高明,我还看不出任何迹象。我知道,我虽然不是个心慈手软,逆来顺受的人,但我预感到自己终将上当,并且失掉C.C.。我既不倾向于参与他们的计谋,也不倾向于横加阻挠。我知道,我的小娘子不至于做出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情,于是,我两眼一闭,但愿她在勾引面前不易就范才好。我既害怕看到此计产生不良后果,又抱有某种好奇心理,希望看看最终的结局。我知道,再次共进晚餐,绝不意味着故技重演,它必将产生至关紧要的变化。
我想,眼下我只需要恪守一贯的行为准则就够了。拿定了主意,事情就好办了,我暗自下定了挫败他们的决心。我把这些一一想过之后,发现C.C.这个缺乏社交经验的新手是最让我操心的了。人家不难利用她的谦恭礼貌呢,但是,想到M.M.具有与生俱来的处事技巧时,我又觉得宽慰多了。她亲眼见证了我是如何与C.C.这个小姑娘一同度过十个小时的时光,而且知道我是打算和后者结婚的,既然如此,我认为她不至于会干出那种背信弃义的勾当。我的种种忧思只不过起源于本人的软弱、嫉妒和羞愧而已,其实统统无济于事。我只有等着瞧,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吧。
我在老时间到达了别墅,只见壁炉前坐着我的两个美人。
“我的天使们,不才这厢有礼了!咱们的法国人呢?”
说着,我脱下面罩,在她们中间坐了下来,吻吻这个,又吻吻那个,以此表明自己一视同仁地爱着她们俩。我心里明白,她们知道我对她们拥有无可争辩的权利,尽管如此,我却循规蹈矩,言行得体。我对她们俩如此形影不离表示道贺,说完只见她们欣然接受,根本没有脸红。我们在共同度过了一个小时,我虽然内心偏爱M.M.,但是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否则,C.C.都会感到屈辱,这是肯定的。
钟声又一次响起,法国人还是没有出现。M.M.开始焦虑不安起来。这时,管家走过来,把法国朋友的信交给了她。信上写的是:
“两小时前,来了一位信使,我必须马上起草复函,所以无法前来参加今晚的欢聚了。希望诸位不仅要原谅我,而且要同情我。今夜很不凑巧,幸运之神剥夺了我的快乐,但愿诸位同意下周五相聚可好?明天通知我吧。我希望届时还是咱们四人相聚。”
M.M.说:“这个失望我们应该承受得起,这事怨不得他呢。这顿晚餐就咱三人吃吧。您礼拜五来不来?”
“来,我很高兴来哩。不过,”我转而对C.C.说,“怎么啦?您好像为这个消息难过呢。”
“不是难过,我是为我的好朋友,也为您感到惋惜,因为我很少碰见这么善于体贴,这么谦恭有礼的人呢。”
“恭喜您了,亲爱的。很高兴看到,他给您留下如此好的印象。”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举止风度,谁见了不会着迷?”
“真是好上加好!我同意您的说法,我的好孩子。现在,您老实跟我讲,就说您已经爱上他了。”
“我即使爱上他了,也不至于跑过去直接告诉他呀。再说,我敢肯定,他是爱我‘妻子’的。”
说着,她挪动身子,坐到M.M.的大腿上,于是两个女人彼此亲昵抚摸起来,逗得我哈哈大笑,渐渐地,我的兴致也被调起来了。我这个人经不起挑逗,而且就喜欢观看早就眼熟的场面呢。
M.M.取出默尔修斯的一组春宫版画,画中反映的是女人们相互爱抚亲昵的挑逗场面。M.M.不怀好意地扫了我一眼,问我是否同意在凹室中间点起一盆火。我猜透了她的用意,就说,非常乐意这么做,因为床比较宽,够咱三个人共用呢。她担心我是怀疑暗处躲着她那位男朋友,所以就把桌子移到了凹室正面。于是,我再也不担心被人窥视了,晚餐摆好了,我们吃得狼呑虎咽。M.M.边吃边教C.C.调制潘趣酒。我当着她俩的面盛赞C.C.在美容方面所取得的进步。
“再过九个月,”我说,“您的乳房将会发育得十全十美呢。”
“就跟我的一样,”M.M.补充道,“您想看么?”
说着,她放下正在调制的潘趣酒,动手解开C.C.的衣衫,接着又迅速露出自己的乳房,好让我亲眼鉴别。我一看马上就如痴如醉,急不可耐地进行比较和鉴别。为了继续眼前的游戏,我把默尔修斯的画往桌上一放,叫M.M.看看我所喜欢的姿势。她于是问C.C.愿不愿意为我摆出这种姿势,她说,那您先把衣服脱光,然后上床才行。我就央求她们仿照画中的样子去做。
看着她们即将在我面前一展迷人的风姿,我不仅开怀大笑,随即调好了闹钟,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进入无拘无束,彻底顺从爱神摆布的原始状态。她们俩虎视眈眈,仿佛一口就要呑掉对方的样子,迅速进入状态。
眼前这两个美女的肉搏场面让我欲火正旺,竟然不知从何入手才好。为了尊重感情,我理应偏向C.C.,但又生怕遭到M.M.的讥笑,因为我曾经希望她相信我只爱她一个人,假如我先与C.C.亲热,她肯定会以此来取笑我。C.C.虽然要比M.M.略瘦一点,可她的臀部却更丰满,她的毛发棕黄,而M.M.则是金色,两人的床上功夫难分高下,经过一番搏杀,彼此都筋疲力尽,半途而废。
我已经再也无力抗拒了,索性趁势朝她俩扑了过去,假心假意要把她俩分开,于是把M.M.压在我的身下,可她朝旁边一滑,同时把我推给了C.C.C.C.张开双臂,热辣辣地接纳了我,不到一分钟,我就神魂颠倒,和她同时进入飘飘若仙之境。根本没有考虑任何防范措施。
等回过神来以后,我们开始攻击M.M.C.C.是出于感激,而我则是为了报复,因为她刚才把我推给C.C.,让我干了对她不忠之事。我在一小时内把她搞得服服贴贴,与此同时,我饶有兴趣地望着C.C.,她似乎相当得意,因为她把自己所珍视的情人让给了朋友。
两个女人对我言听计从,于是一致同意就此安寝,一觉睡到闹钟敲响为止。再过两个小时就要离开别墅了,我们肯定要把这段时间好好地利用起来。
由于精力得到恢复,加之彼此都赤身祼体,我们相互看了看就重整旗鼓,再开战端。C.C.抱怨说,我刚才和她的这番缱绻,简直是强驽之末,奄奄一息。M.M.于是建议采取补偿行动,再和C.C.干一回合,我没有犹豫,恭敬不如从命。在长时间的云雨交欢中,我们俩忘乎所以,不顾后果,万一珠胎暗结,那就顺理成章地完婚算了。M.M.也不惜冒险一试,因而完全顺其自然,彻底听从本能,叫我不要放过她,我当然也奉命而行。我们三个人纵欲无度,尽情欢乐,并且互换角色,乱作一团,直到天亮前半小时才各自放开,此刻,已是筋疲力尽,我们应当承认,这是大大的满足,也是大大的出丑,但却并不因为放纵过度而感到厌腻。
第二天,我回想起昨夜罔顾理智,贪图行乐的事,心中不无悔恨。M.M.和我惺惺相惜,都很看重体面、正直与率真,除此以外,她还把爱情同这些美德相结合,希望向我证实一点,即她是爱我的。可见她的气质控制了思想,从而任性过度,同时还伺机把我变成她的同谋。她利用爱情,企图为所欲为,同时却又想当然地觉得自己是无可指责的。她认为自己有权得到我的赞赏。其实我完全可以抱怨她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把我拉了进来,可她对此却装聋作哑,不愿正视。她知道,我不会跟她明说,否则就是承认自己不如她,比她懦弱,我才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坦白示弱呢。
我敢肯定,大使的临时缺席,是跟M.M.共同策划好的。他们俩料定,我会猜到我这一切,也会心怀感激,而且珍惜荣誉,不会为了某种情绪而牺牲自己的本能需要,我至少要像他们一样古道热肠才对。我还必须像他们那样慷慨大度,彬彬有礼。
既然大使带了个好头,让我度过了一个甜蜜的夜晚,如今他也希望有这么个夜晚,我怎好意思反对呀?他们的推论颇为合情合理。我虽然心里并不情愿,但我也知道,自己只能乖乖认可。他对C.C.的图谋一路畅行无阻,既然我能如约出现,并未作梗,他们心中就有底了。这一点我明白,他们猜对了。现在就靠M.M.来影响C.C.了,C.C.如不仿效她,她就设法让C.C.感到非常害臊。可怜的C.C.呀!眼睁睁地看着她堕落了,这是我一手造成的呀!唉!要是过了几个月她们都怀孕了,我该怎么办哪?眼下她们都在我手上。理智与偏见,本性与情感,在我的头脑中进行着痛苦的较量,我没法决定是去吃晚饭,还是避而不见。“我要是去的话,这个夜晚可能会体面地度过,但却无法避免滑稽,嫉妒,小气,失礼与忘恩负义。要是不去的话,就会失去C.C.,至少我是这么估计的。我觉得我将不再爱她,而且肯定不想娶她了。”
经过这番思想斗争,我非常需要给出一种明确的结果。我戴上面罩,直接赶往法国大使馆,对瑞士门卫说,我有一封信需要捎往凡尔赛宫,麻烦他交给信使,因为信使已经接到大使的调遣令,即将返回使馆。他回答说,已有两个月没看见任何信使过来了。
“什么?昨晚不是来过一位信使么?”
“昨晚大使阁下去西班牙使馆赴宴的呀。”
消息是确定无疑的了,我意识到,非得呑下这个苦果不可了。我必须让C.C.听天由命了。我若是写信劝阻,那就成了卑鄙小人啦。
傍晚时分,我直接来到穆拉诺的别墅,给M.M.写了一张字条,说是没想到布拉加丁先生有件急事,要我陪他一个通宵,请她原谅。写好以后,我心情烦闷地回到威尼斯,接着就去了赌场,那一夜我连输了三四场。
两天以后,我去了穆拉诺别墅,心想M.M.肯定会给我留下一封信呢。管家果然交给我一封信,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封信,是C.C.的。她们俩人现在是互不隐瞒。C.C.的信上说:
“亲爱的夫君,得知您无法前来共进晚餐,我们十分惋惜。M.M.的朋友迟到了一刻钟,他见您没来,也同样感到失望。本以为这顿晚餐会让我们感到垂头丧气的,结果却根本没有。那位绅士的风趣谈吐,使我们兴致高昂。亲爱的,您简直无法想像,当我们喝完潘趣酒,再喝香槟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兴高采烈。三个人同桌共餐时,他不仅没有让我们感到厌倦,反而逗得我们连连发笑。我敢说,他是极富魅力的男人,具备各种讨人喜欢的品质。但他根本是比不上您的。我向您保证,除您之外,我不会爱任何人,您永远是我心灵的主宰。”
我尽管怀恨在心,但是,读了她这封信却不能不令我开怀一笑。M.M.的信写得更加希奇:
“我的天使,我敢肯定,您是出于礼貌而撒了个谎。但是,老实跟您讲,我早就料到这一点了。这是您对我们那位朋友的慷慨酬谢,因为他曾让她的M.M.把自己的心交给了您。亲爱的,无论如何,我的心是属于您的,而当一个人给快乐的爱情增添迷人的友情时,那就格外甜美了。那天没能与您见面,我很遗憾,可事后却认识到,您假如来了的话,我们就不会有个趣味十足的夜晚,因为,我朋友虽然很有悟性,但他天生就有某种成见。C.C.如今与我们一样,心怀坦白,毫无成见。这得归功于我啊。我可以自豪地宣布,为了您,我已经完成了对她的辅导。我想,您要是当时躲在暗处观察就好了,您在那里肯定会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呢。星期三我去您在威尼斯的别墅,就我一个人来,完全属于您。您能否在老时间到塑像跟前等我,请您给我一个确信。如果不能的话,就另外定个日子吧。”
我必须以一视同仁的态度给那两个姑娘写信。虽然内心痛苦,但我还得强颜欢笑,借用莫里哀喜剧台词说一声:“悉听吩咐。”我到底是真的感到耻辱呢,还是纯粹有些尴尬,这一直就没有搞清,眼下我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把问题琢磨透彻。我强打精神,在信中恭喜C.C.。并且鼓励她把M.M.当作完美的典范来效仿。
我在给M.M.的信中表示,我会在塑像跟前恭候她的到来。我在信中虚情假意地祝贺她成功地辅导了C.C.,此外,我还含糊其词地讲出一句话:“您说您希望我躲在暗处观察,为此我要谢谢您的好意。我是不可能留在那里的呀。”
星期三那天,我早早来到了会面地点。她来了,身穿一袭男装,既不想听歌剧,也不想看戏。
“走吧,”她说,“我们去赌场,要么把钱输掉,要么羸他个双倍。”
她带了六百块泽齐诺,我有一百块。结果我们很不走运。统统输光之后,她就去一个地方找她朋友要钱。一小时后,他就来了,交给她一只钱包,里面装有三百泽齐诺。于是,她再次押注,结果把输掉的钱羸回来了,而且翻了一倍。可她仍不知足,结果又打输了。半夜过后,我们才去吃饭。尽管我努力掩饰内心的不快,可她还是看出来了。而她却一如既往,美丽、欢快、活泼、多情。
她决定把那天夜里她和男友以及C.C.三个人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以为这样有助于让我重新振作呢。其实恰恰相反,她是不该这么做的呀,然而,以已度人,往往出错。她那色迷迷的叙述并未对我产生任何效果,我一心想早早上床,就打断了她的话。原来所担心的是,今夜上床不大可能大显身手,而一旦出乖露丑,可就惨了。爱情中的小伙子从来不怕自己力不从心,否则,爱神就会加以报复并且弃他而去。
结果,上床以后,我这位迷人的情妇以其美貌、爱抚和纯洁心灵驱散了我心头的阴云。由于夜间时光越发短促,我们来不及入睡了,接下来的两小时里,我们始终如胶似漆,恩爱无比。临别时,她让我保证再去别墅,届时咱们到赌桌上连手下注。于是我把所能找到的金币都带上,决定加倍下注,结果,在狂欢节剩下的几天里,每天都能赢上三至四次,一连六个回合都不曾输钱。假使输了,我那两千泽齐诺就会付之东流。结果,我让M.M.的小金库充盈起来了。这时,她来信说,出于礼貌,我们四个人有必要在狂欢节最后一个晚上搞个聚餐,我欣然应允了。
那是我跟C.C.最后的晚餐,她非常开心。而我由于主意已定,所以特别倾心于M.M.C.C.在我面前没有丝毫的难为情,她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新欢身上。
然而,尴尬的时刻即将到来,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已经有了这种预感,所以请M.M.作出相应安排,以便让大使同C.C.在一起,我则同她在一起,互不干扰地度过一宿。于是M.M.作了相当妥帖的安排。
吃过晚饭,大使谈起法罗牌,为了教会两位佳丽,他叫人送来纸牌,并且一下子就押上可以翻倍的一百路易,在他的指导下,C.C.打羸了。一下子赢来那么多钱,小姑娘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请她的闺蜜代为保管,一直到她结婚嫁人,离开修道院为止。
打牌结束后,M.M.借故头痛,要去凹室就寝,叫我陪她一起走,以便照顾她睡觉。这就把那个新手丢给了大使先生。六小时后,钟声敲响了,我们的狂欢该收场了。起身一看,那两人还在呼呼大睡。对我来说,我和M.M.安安稳稳,恩恩爱爱地度过了一个良宵,丝毫不曾挂念C.C.。我们就这样过完了那段狂欢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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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逢源飘若仙  发表于 2017-2-9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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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9 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八章
德•贝尔尼斯先生离任而去,还把别墅使用权转让给了我-他给我提出高见,而我却很少采纳-与M.M.死里逃生-英国公使默里先生-别墅丢了,我们不再幽会-M.M.病重-佐尔齐(Zorzi)与康杜尔梅-托尼娜(Tonina
大斋节第一个礼拜五,我在M.M.的别墅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中告诉我两条坏消息。第一条,C.C.的母亲死了,可怜的女孩子悲痛欲绝。第二条,原先患了感冒的侍女已经痊愈,C.C.必须搬回到自己宿舍去住,而她那位当修女的姑姑征得了修女院长的批准,就要搬来和C.C.同住了。这样一来,大使再也不好同她一块儿吃晚饭了。这些对我来说,还不是最最要紧的,我所担心的是,C.C.会不会怀上孩子,把我同她联系在一起的虽然不再是爱情,但是,总不至于抛下她不闻不问了。在接下去的那个星期一,M.M.请我和她朋友吃晚饭。我去了,结果发现大使和M.M.都很伤心,前者由于失去了C.C.,后者则由于再也不好把她留在自己的房里了,而且也不知如何安慰她的丧母之苦。
半夜时分,大使与我们告别时忧伤地说,他因为有件要事,可能得去维也纳住上几个月。与此同时,我们约好,在这个斋月期间,每个星期天聚在一起吃顿晚饭。
屋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M.M.对我说,根据大使的请求,往后我来别墅,最好迟到两个小时。因为虽然他很有理智,但当着第三者的面却是没法御女的。于是,他在动身前往维也纳之前,每回晚餐相聚,均在半夜离去。如今再也不藏身于壁橱了,他在我到来之前就结束了床戏,此后便余兴全无。M.M.发现我却仍旧兴味盎然,甚至热情似火,因为我一周只能见她一次,因此总是显得急不可耐,盼就盼星期天早早到来。她向我出示了C.C.的一封来信,我看了很受感动,不禁潸然泪下。失去母亲之后,她不能指望得到亲情关怀了。她把我称作唯一的朋友,她说,只要继续留在修道院,她就没有希望与我见面,想到这里,她就非常伤感,因而求我务必一直做个忠于M.M.的好朋友。
我是星期五晚餐时分到达别墅的,只见两口子正在悲悲切切之中。他们既无食欲,又无谈兴,这可把我难住了,我为了谨言慎行,不便打听个中缘由。等M.M.暂时走开时,大使告诉我说,她心情很不好,而且复活节两周以后,他就得启程前往维也纳,那时她可能会更加难过呢。
“我干脆跟您说了吧”,他说,“我这一去可能就不再来了。可是您千万别跟她说,她会伤透了心的呀。”
她走回餐桌时,我看到她两只眼睛都哭肿了。他对她说了以下这番话:
“我是非走不可啊,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一旦完成公务,我肯定回来就是了,亲爱的,我得给你一个忠告,在我外出的这段时间,还是不可踏入此地为好,因为我雇请的那班船工很难保证在我走后还会忠心耿耿,我的朋友很难指望谁会拒绝腐蚀。我还得告诉你,我们的所作所为,国家裁判团是知晓的(只是按照现行政策装聋作哑罢了),不仅如此,我还认为,我们的行动对于修道院来说难保是密不透风,你认识的那位修女一旦发现了你出去不是为了和我吃饭,她就会心里有数了。唯一可以让我信赖的只有管家夫妇俩。我在动身离开之前会给他们留句话,叫他们把我的朋友当作我本人一样对待。你可以跟他们接触一下,只要你谨慎小心,直到我回来这段时间你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我写给你的信将交给我的管家,再由他的妻子转到你的手中,你给我的信也通过这种方式就行了,她过去一直是这么代我递送信件的。亲爱的,我非走不可,但我的心却留在你的身边。我很高兴结识一位朋友,我就把你托负给他了。他爱你,他心诚,他见多识广,不会让你有何差迟的。”
这个消息对M.M.的打击很大,她实在受不了,和我打了声招呼就独自奔回卧室去了。我们约定在复活节后的星期四再次共进晚餐。
在她走后,大使再三叮嘱我,别向她透露他可能不再回来的消息,这给我留下了难忘印象。
“我将会同维也纳内阁”他说,“从事一项可能轰动全欧的行动计划。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给我写信。您若是爱她,那就要保护她的名誉,顶项要紧的是,一旦遇到任何可能危及你们俩的严重祸患(这您是可以预先发觉的),您就有必要鼓足勇气说出来。您知道里瓦夫人的事么?她曾是某修道院修女,被发现怀了孕之后,二话没有,就消失不见了。而当时像我现在一样担任法国大使的德•伏沃雷(de Froulay)先生,事隔不久就疯掉了,然后一命鸣呼了。卢梭曾经告诉我说,那是由于中毒引起的,不过,伏沃雷是很有洞察力的呀。他由于无力解救那个不幸的女士,因而痛心疾首,最终获得那般田地,而不是因为有人下毒。那个女人最终都未能获得教皇的特赦,后来出嫁他人,如今住在帕尔马。”
“所以说,但愿您友情为重,时常到修道院探视室去看看她,而不要沉湎儿女私情,不要把她带到别墅去,因为船夫们可能会出卖你们。眼下她和她朋友肯定都没怀孕,这让我大地放了心,不过,您得承认,确实是太不谨慎。您那样做是在冒巨大的风险哪!万一出现不测,您将如何应付,我想您很可能把她甩掉。您想想看,那可是铤而走险哪!她以为可以有某种药可以打胎,但是我说服她放弃这种打算。看在上帝份上,往后您可得小心哪,有事尽管写信给我。我要责无旁贷地关心她的前途命运。”
他把我送到威尼斯,然后自己回去。这一夜,我展转反侧,心神不宁。次日,我写了一封信,送到了别墅,旨在安慰M.M.,并且劝说她充分认清谨慎从事的必要性。
第二天,我就收到她的回信,见字如晤,一看就知道她面临绝望,精神压力极大。先天造就了她的个性,根本无法忍受与世隔绝之境。我预感到,在她和我之间,难免有一番激烈的冲突,我得作好思想准备。
复活节后,我们在礼拜四见面了。事先我就给她捎话,说我半夜才去。她得以同男友相聚了四个小时,其间深深为自己今后的日子而哀叹。吃过晚饭,他就走了,临别嘱咐我留下来陪陪她。我于是留下没走,但由于完全沉浸在悲伤之中,根本无心寻欢作乐。她已经瘦多了,让我心生怜悯,没有别的念头。整整一个小时,我把她抱在怀里,无数次亲吻她那充满哀怨的脸颊,同时心无旁鹜地怜悯着她的不幸。我若是把她拉过来,和她颠鸾倒凤一场,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其实别说她做不到,我也很难做到),那我就是对她的凌辱了——不过,当时我倒是没有想这么多,她说,在我离开之后,她才意识到,她从没像这天夜里那么深切地感觉到我是爱她的,她还请求我记住,我如今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到了下一个星期,大使在晚饭前叫来了管家,当面写下一张文书,把他本人对别墅的一切权利都转让给我,并且责令管家像侍候他那样侍候我。写完,就让管家签了字。
我们本来约好过一天再聚——最后一次共进晚餐。结果,我到那儿一看,屋里只剩M.M.一个人,她面无血色,宛如一尊汉白玉雕像。
“他走了,”她说,“他把他的M.M.托付给你啦。明天晚上他就离开威尼斯。不幸的人哪,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并不知道自己是爱他的呀!如今失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在了解他之前并不快乐,可我并未觉得自己不幸。我觉得我现在才是够不幸的了。”
我陪了她整整一夜,设法抚慰她的伤思。我对她的天生个性有所了解,要么喜形于色,要么痛不绝生。她与我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叫我后天到修道院探视室去。此时,只见她没有先前那么伤感了。见面以后,她把我们共同的朋友从特雷维索来的信拿给我看了。接着,她说,我每周必须前去看望她两到三次,她会在另一位修女陪伴下,经常去栅栏门边等我的,她有时也会另外更换一名修女作陪,因为她事先就预料到,要是有人看出我就是老出现在她们礼拜堂的同一个人的话,那我对她的探访便会招来全院修女的窃窃私语。为此,她吩咐我每次来到修道院门房通报时都得换个名字,免得让C.C.的姑姑起疑。她还说,这样,当她需要单独和我说话(而无旁人在场)时,她就可以走到栅栏门跟前了,想拦都拦不住呢。她还向我提出另外一个请求,叫我保证至少每周去趟别墅,在那里吃晚饭,睡上一觉,并且在晚饭之后给她写下一笺短信,管家的妻子定会照常转送到她的手中。
我们用这种办法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两个星期,直到最后,她终于恢复了原先的活泼与热情。她给我带来一个讯息,说是C.C.如今不再担惊害怕了,这对我是一种安慰。
我和M.M.依然一往情深,但是除了隔着栅门不尴不尬地见见面之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我们按捺不住心头的熊熊欲火。我们煞费苦心地设想一些可以自由相会的办法。M.M.满有把握地告诉我说,仍可把园丁的妻子当成值得信赖的人,从园丁的小门进进出出,不必担心会被别人瞧见,因为没有窗户正好对着那扇小门,人们还以为它早已用砖头堵起来了,当她穿过花园边门,也没人看见她,而且人们都以为小码头已经废弃不用了呢。我眼下只需要一条单桨凤尾船,在她看来,只要花了钱,我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船工。她这样说,表明不太相信我,以为我内心已然不太爱她了——这让我很不好受。
我建议说,就让我自己充当桨手,划起一条小船独来独往,到了花园以后,由她或者她的女仆人引领到她的房间,在那儿住一夜,如果她有把握给我找个安全的隐蔽处,第二天我还可以继续留在那儿。我这个设想刚一说出,就把她吓坏了,她想到我即将冒险,就不寒而栗。
“不过,”她说,“既然你会划船,那你就从水上来吧,把到达时间告诉我,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说出几点几分到达才好。那个忠心耿耿的女仆会去守候的,保证不让你多等四分钟以上,到时候我就坐上小船,咱们一起去别墅,肯定会度过一段快乐时光呢。”
我答应认真考虑她的意见,后来,为了让她满意,我采取了以下的办法。
我买来一条船,预先也没通知就在夜里独自朝她所在的岛屿划去,绕岛一圈,把在湖边的修道院围墙观察了一遍。我的目光被一扇关闭着的小门吸引住了,想必这是通往她时常外出的码头的那扇门呢。但是从那儿去别墅,需要绕过半个岛屿,那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因为眼下正逢枯水季节,绕的圈子更大一些。由于手中只有一把桨板,这段水路至少花了整整一刻钟时间。
我把这些情况了解清楚之后,立即向M.M.说出了行动计划,她听了乐不可支。我们把时间定在星期五,即耶稣升天节后一天,当天我还带了面罩,专程赶往修道院探视室,把各自的怀表拿出来对了对时间,然后,我就到别墅预订了两份晚餐。
太阳落山一小时后,我来到圣弗朗西斯科礼拜堂,给我的小船租了一间带有布篷的泊位。我还雇人把船舱里的水舀掉,并且打扫了一遍,然后,迅速用船工的衣服把自己伪装起来,往船尾一站,直接朝修道院小码头划去,刚一靠岸,小门就开了,根本没让我等四分钟。门一开,M.M.就出来了,接着小门就关上了,她用斗蓬的兜帽遮住自己的脸,迅速跨上了小船。我不紧不慢地划着小船,一刻钟以后就来到了别墅,她快步下了船。我则花了两分钟用铁链把小船拴牢,并用挂锁锁好,以防失窃,因为小偷专爱对只系缆绳却未上锁的小船下手,并且以此为乐,偷得越多越高兴。我忙得汗水直滴,但是我的这位小天使并不嫌我一身臭汗,她当即与我交颈相拥,感激之情点燃了爱的火焰,只见她一时间冲动不已,我顿感自豪,笑逐颜开。我忘了带衬衫,于是她在帮我擦干身体,撒上吸汗的香粉,然后让我穿上了她的衬衣。我并没有急着吃晚饭,而是如狼似虎,颠鸾倒凤地放纵了两个小时,热火劲头远远超过相识之初。其实,我们的大使朋友的善意提醒,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一想到暗探盯梢,就非常害怕,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露声色,始终瞒着M.M.,她发现我一身的船工装束,觉得别有风味,于是在我面前姿态纷呈,风情万种,其实,她根本不必如此煽情,因为我此时此刻早就爱她爱得灵魂出窍了呢。
夜短情长,她必须六点钟返回修道院,而当我们坐到晚餐席上时,就已敲响四点钟了。可是,当时却遇到一件意外,它不仅大煞风景,而且让我们毛骨悚然,因为西天阴云密布,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一筹莫展,只好听天由命,因为这种暴雨往往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但愿此次不会出现例外,而且大雨过后也不会再刮一阵大风,否则,我就无法应付了,虽然我并不缺少胆量,但我的经验和体力是不及真正船夫的。
未过半小时,暴雨挟着雷电劈头盖脸而来,雨停之后,天空再次放晴,但因当时恰逢耶稣升天节,所以看不到月亮。
五点钟敲响时,我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暴雨过后,果然刮起了强劲的西风,用阿里奥斯托的话说,“利贝乔成了海面的霸王(ma tiranno del mar libecchio resta),原文的“利贝乔”(libecchio)说的就是西南风。我一言不发,可是内心却怕得要命。我对M.M.说,为了谨慎一点,我们必须牺牲一小时的快乐,马上动身,否则等到风力加大之后,我就没法让小船绕过海峡了。她作出了明智的回应,赶快用钥匙打开钱柜,取出所需的四五块泽齐诺。她欣喜地发现柜里的钱变多了,足足比四旬节前多出了三倍,于是连声感谢我不声不响地为她增加了进款。她说,其实,她所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我的一颗真心。说完,她走到楼下,乖乖地平躺在船舱里。我站到了船尾,一边鼓足勇气,一边心怀胆怯地划动了小船,五分钟后就划到了岬角,但是没过多远就遇到了巨大的阻力,让我无法前进。平时不刮大风的话,我只需要十分钟时间就能过去了。眼下由于船头没有桨手控制方向,光靠我一个人,我想是不可能战胜大风大浪的。我使出浑身解数奋力划着桨,但是除了勉强不让小船倒退之外,一切都无济于事。这样拚搏了半个小时之后,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吭声,又不敢歇手,生怕小船马上往后倒退。M.M.静静地躺在舱里不敢说话,她知道我是没有力气回答的。最后,我意识到现已迷失了方向。
远远地就看见飞快地驶来一条船,心想这下肯定有救了,于是静静等待它的到来,因为现在顶风叫喊也无济于事,人家是听不见的。等它来到左舷仅两寻之遥的时候,我大声呼喊:
“救救我!给你两块泽齐诺!”
那边当即收帆,四根桨板同时朝我迅速划了过来,我只是请求把我送到岛对面的岬角去。他们要一块泽齐诺,我立刻把钱递了过去,并且答应把另一块泽齐诺付给帮我送到岬角的桨手。来人站到船尾,我则马上换到船头,于是,我们驶过修道院小码头,但我们一旦暴露秘密,就会冒很大的风险。到了岬角后,我付了一块泽齐诺,把那人打发走了。现在,我调转船头朝修道院划行,由于顺风顺水,轻而易举地划到了那个小码头, M.M.于是弃舟登岸,只对我说了一句:
“去别墅睡一觉吧。”
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于是欣然接受。现在朝别墅方向划船,恰好是顺风顺水,否则,我非遭灭顶之灾不可。上床之后,我一觉睡了八个小时,然后写信给M.M.报了平安,并且约她在栅门相见。接着,我动身前往圣弗朗西斯科,把小船拴回到布篷泊位,戴上面罩以后,就来到了里斯敦。
第二天,M.M.独自一人来到修道院栅栏门口,因为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希望我把在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后的感想跟她细述一遍。但这事后的回忆,并非为了吸取教训,从此不再经历这种风险。我们只是为了提前预防,下次一旦发现要下大雨,我们就立即停止一切活动,迅速离开。我们这次仅仅会见了一刻钟时间,这也是谨慎起见,免得泄露咱俩的私情。我们把下次约会定在圣灵降临周的星期二那天。海上遭遇暴风雨的那一次,若是没有碰见那艘前往托赛罗(Torcello)的船只,我和M.M.就得重新返回别墅,结果她就不可能回到修道院,只好留在我的身边了。我则必须带她离开威尼斯,从此不好再回家乡了。那样一来,由于她的命运与我紧密相连,我这一生就会受到另一种命运的摆布,完全不像今天这样,在七十二岁的时候,拖着饱经忧患之躯,不得不在达克斯(Dux)苟延残喘。
在接下去的三个月里,我们每周见面一次,总是恩恩爱爱,安然无恙。关于这些情况,M.M.不会不向大使通报,我也在信中向他作了叙述。他在回信中恭喜我们所享有的快乐时光,同时提醒我们,如不下决心了结的话,只会大祸临头。
英国公使默里先生相貌堂堂,博学多才,爱醇酒、嗜美食、好女色,与我邂逅于帕多瓦时,他正金屋藏娇,情妇是著名女戏子安西拉(Ancilla)。他很想与我结交,请我吃过三四顿晚饭之后,这个情场骑士便成了我的朋友。与那位法国大使不同的是,他喜欢向我展示性爱场面,而前者则喜欢窥看性爱场面。他每次与安西拉做爱,都欢迎我前去观摩,说句实话,他的表现相当不错,安西拉也喜欢我到场见证。但是,我不管他们如何恳请,我都不曾参与其中。我爱我的M.M.,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安西拉说起话来声音嘶哑,而且老是抱怨嗓子疼痛。我担心染上梅毒,不过,默里倒是非常健康。那年秋天,安西拉就因病过世了。在她咽气之前一刻钟,她的情夫在她的一再要求之下,不得不当着我的面,对那个被癌症折磨得黯然失色的情妇行了合欢之礼。此事最终传遍全城,因为他逢人便说,并且把我抬出来充当见证。当时的情景令我终身难忘。有个名叫卢凯西的外科医生,此人答应用水银油膏为她治疗梅毒,开价是一百泽齐诺。经过治疗,她还以为已经彻底痊愈了呢,结果,癌症夺去了她的一只鼻子,毁掉了她的半个美丽的脸蛋。两个月后,病情复发,又转移到了食道。她在书面协议中作出保证,只要他对她全心全意,尽到爱人之责,她就把医药费归还给她,否则,分文不付。卢凯西很不情愿,而她一再坚持要他按照协议所定条件行事,否则分文不付,此事一直闹到了官府。这桩官司要是摆在英国,安西拉肯定会赢,而在威尼斯,她却输了。法官的判决是,由于刑事条件并不成立,付款协议不能废除。这实在是一项高明的判决。
在癌症毁掉那位名妓的姣美面容前两个月,我的朋友门莫(Memmo)先生(日后担任圣马可区检察长)叫我陪他一同来到她的住处。正当我们谈兴正浓时,一条贡多拉船在门前靠岸了,只见船上走下的人是维也纳大使罗森堡伯爵。于是,门莫先生一下子惊慌失措,身为威尼斯贵族,他要是跟一个外国使节呆在一起,肯定属于严重犯罪。所以,门莫先生冲出安西拉的房间,拔腿就逃,我则紧随其后。可是,刚到楼梯口,就跟大使碰了个照面,大使见他想躲,不禁哈哈大笑。我二话没说,赶紧跟着门莫先生上了他的小船,一直陪他来到了国家裁判团干事卡瓦利先生家——它距同一条运河不远,仅百步之遥。对门莫先生来说,要想避免受到严肃申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前去向这位干事当面说明事实的经过,后者可以认定其清白无辜。所幸我和他在一起,可以证明此事实属偶然,无伤大雅。
卡瓦利先生面带微笑,接待了门莫先生,他说,如此不失时机地前来坦白交待,这一做法很对。门莫先生惊魂甫定,就把此次遇见大使的事简述了一遍。那位干事一本正经地说,此事已经得到报告,对他的叙述确信无疑,因为这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完全相同。
从卡瓦利官邸出来之后,我们把这件事情议论了一番,确信他是不可能知晓的。但裁判所有句名言,那就是,不得让人们认为它遇事不明就里。默里公使已然是没有正式的情妇了,但他不断地更换,我的却总是威尼斯最最漂亮的姑娘。两年后,他这个和蔼可亲的享乐主义者离任,前往君士坦丁堡,在那里担任了二十年外交使节。他于一七七八年再次来到威尼斯,打算从此安顿下来,颐养天年,不再涉及政治。但是,还没等到正式入境,他就在检疫期满之前一周死在了隔离岛上。
我在赌场上继续是吉星高照,我和M.M.的私会仍未走漏风声,而那几位与此有关的修女若要泄密,那是轻而易举的,可她们恪守自己的准则,视泄密为不齿。那一阶段我在赌场与情场上无不春风得意,所以过得相当幸福。但是,我已经有一种预感,我们的大使先生迟早必将使M.M.清醒地认识到,让他再次回到威尼斯的希望实属渺茫,届时,他还会把那些留用于别墅的仆役一一辞退,所以最后我们就只有放弃那幢别墅。此外,碰上恶劣天气,我也没法独自划船去穆拉诺岛。
十月的首个星期一是剧场开演的日子,从这天起,可以戴着假面具出门了。我于是来到圣弗朗西斯科,驾起我的小船去穆拉诺接M.M.,她恰好正在等我。我再把小船划到别墅,当时天短夜长,我们一块儿吃了晚饭,还留下来过宿。第二天凌晨,闹钟响起时,本想再度温存一番的,没想到,运河上的一阵响动透过窗户传了进来,只见一条大船把我的小船拖走,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对这伙盗贼喊话,只要他们把小船放下,我愿出十块泽齐诺。他们哈哈大笑,不把我的话当真,只顾扬长而去,因为他们明白,此时此刻我不可能大喊捉贼,也不可能紧追不放。眼睁睁地失掉了小船,我伤心之极,M.M.也急得一筹莫展,她也看不出我有啥好办法。我这时再也没心思做爱了,就赶紧穿好衣服,由于还剩两个小时,足够我通过任何代价另外找来一条船,——这是眼下唯一的安慰。按说我要喊一条凤尾船并非难事,可是,船夫们第二天难免会四处传扬,说是曾把一个修女送到某某修道院呢。因此,我别无办法,只能出去找条船,并且花钱买下来。我口袋里揣上一只手枪,同时带上了桨把和桨叉,就出门了,临走安慰M.M.说,我准能弄到一条船,哪怕偷也要偷到。正因为如此,我才随身带了桨把和桨叉。我那条船上的铁链是被盗贼们用锉锉断的。可我手头却没有锉。
我朝大桥走去,因为那儿肯定有船,果然看到不少各式船只,全都拴得好好的,而且码头上有人。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到码头那边,闯进一家开着门的小酒馆,向伙计打听这里有没有划船的。他答道,有是有两三个,但都已经喝醉了。我走上前去对他们说,谁肯为了挣得四个里拉而马上送我去威尼斯。我这个提议一出口,两人就争抢起来。我拿出四十索尔铎给了醉得历害的那一个,从而平息了他们的争吵,然后带着另一个船工走了出来。
我对这个船工说:“你的酒喝得太多了,把你的船借给我吧,明天就还给你。”
“我又不认得你。”
“我押一笔钱给你,这里是十块泽齐诺,可你得找个保人,因为你的小船不值这么多钱……”
他于是带我重新走进这家小酒馆,那个伙计站出来为他担保,他说,我哪天来归还小船,酒馆老板就把这笔钱还给我。船工由于成功找到保人而非常高兴,就带我来到他的船上,并为我添上两把桨叉和另外一把桨板,他看见我这么乖乖地上当受骗,不禁暗自得意,于是乐癫癫地走了。为了这件事,我前后花费了一个小时。我赶回别墅时,M.M.正在发愁呢,一见到我回来了,她顿时转忧为喜,满脸灿然。我把她送回修道院之后,再去圣弗朗西斯科,我对出租泊位的人说,这条船是我用我原来那么样条小船换来的。他听了以后,认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与他告别以后,我便戴上面罩,回家睡觉,因为经过一阵紧张之后,已经心力憔悴了。
这时,命运注定我要认识大才子马尔坎托尼奥•佐尔齐,他以擅长使用威尼斯语言撰写骈体诗文而出名。他也喜欢戏剧,为了当上剧作家,他写了一部喜剧剧本,结果招来一片倒彩,他认为这事要怪身为圣安杰罗剧院专职作家的恰里修士,后者召集了一个反对他的会议,因而他就公开与恰里修士为敌,后者写的喜剧,他都讨厌。我没有费劲就被接纳到这位佐尔齐先生的社交圈内,他有个好厨师,还有个美娇妻。他知道我也不喜欢剧作家恰里,每逢有人对恰里的剧作喝倒彩,佐尔齐先生就解囊重赏。我乐于批评恰里写的一种打油诗,佐尔齐先生则把我的评论印出来四处传播。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康杜尔梅(Condulmer)先生的劲敌,他早在我出现之前,就拚命讨好佐尔齐太太,如今觉得我正专宠于后者而怀恨在心。其实,康杜尔梅先生的忌恨情有可原,因为他在圣安杰罗剧院拥有大量股权,所以恰里的剧作在我的批评下不再叫座,(剧场包厢只能低价出票,)这对他也是一个损害。康杜尔梅年已六十,又好色,又好赌,还放高利贷。他由于每天到圣马可教堂做弥撒,并在耶稣受难十字架前痛哭流涕,因而被人当作了一名圣徒。他在第二年就入选为总督联席会员,任职八个月后,就进了国家裁判团。他在那个显赫的官位上,可以毫不费劲地向他的两位同事建议,以妨碍公共治安的罪名把我投入铅皮牢房。关于这一段,读者将在九个月后知悉详情。
冬季来临时,传出了奥地利与法国议会订立同盟的惊人消息。在那以前,人们无不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个令人意外的条约使整个欧洲的政治体系发生了全面的变化。在欧洲大地上,最有理由欢欣鼓舞的要数意大利了,因为哪怕上述两个王朝出现一点点分歧,都不会把意大利卷入其中,因而一下子摆脱了可能成为战场的恐惧。那个著名条约最初是由一位年轻大臣突发其想的结果,此人虽然身为智囊人物,但在政治上却一直毫无建树。条约于一七五0年酝酿成文,参与者有蓬巴杜侯爵夫人、考尼茨伯爵(后为亲王)、维也纳大使,以及后来被国王任命为驻威尼斯大使而出名的贝尔尼斯教士。条约的订立,使奥地利和法兰西波旁王朝这两个相互为敌长达两百四十年的王室重归于好了。同期返回维也纳的考尼茨伯爵把德•蓬巴杜侯爵夫人的书信捎给了奥地利女皇玛丽亚•特雷莎,终于给历史性的谈判增添了精彩的一笔。德•贝尔尼斯在同一年完成了维也纳的使命,三年后被提拔为外交部长,他还重组了国会,再后来就升为红衣主教,再后来遭到贬黜,接着前往罗马赴任,不久便与世长辞。贺拉斯说得好:“对万事万物来说,死亡是最后的分界线”(Mors  ultima  linea  rerum est)。
贝尔尼斯在九个月后婉转地宣布与M.M.了断关系,亏得我事先早有料到会有这一天,因而早就循序渐进地向她透露与灌输,否则她若是冷不丁听到那个消息,整个人就非垮下不可。他在写给我的信中作了详尽的吩咐。别墅里的家具统统变卖掉,他们带过去的礼物统统馈赠给M.M.,而所有的书画则由管家运往巴黎,交还给他。
M.M.只顾伤心落泪,与此同时,我则按照贝尔尼斯的吩咐一一处理各类物品。到了一七五五年一月,我们就不再拥有那幢别墅了。M.M.把二千泽齐诺和珍珠钻石统统带走,打算变卖了购买一份年金保险,而把我们俩打牌赢得的钱统统给了我,当时我一共得到三千泽齐诺,此后除了隔着眼栅栏门见见面之外,咱俩就不再幽会了。谁知她不久就患病了,而且危及生命。二月二日,我在栅门那里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色难看,显然是离死不远了,她把盛放所有钻石、所有钞票、所有书信的宝匣交给我,她自己只留下很少一笔钱。她说,她已是病魔缠身,如果能够逃过此劫,我就把这一切归还给她;如果她死了,这些东西就都归我所有。她说,不想让C.C.写信转述她的病情,因为生怕她伤心欲绝。M.M.恳求我可怜可怜她,务必继续给她写信,那将是她唯一的安慰了。她希望,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有力气阅读我的信。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安慰她说,我将留在穆拉诺,直到她彻底康复。她说,当她离我而去的时候,C.C.的姑姑理所当然会把她接到自己身边去住。
我怀着巨大的悲痛,把满满一袋书籍和几包信件装上一条凤尾船,并把几只钱包揣进衣兜,动身返回威尼斯,将所有的一切都存放在布拉加丁官邸。一个小时后,我再次赶回穆拉诺,委托劳拉替我寻找一个装修齐备的房间。她的答复是,她知道某处有两间装修好的房间和一个厨房,代价不大就能搞到,只需每个月把房租预付给楼下一位老人,我甚至不必自报姓名,此外还可根据意愿,不与任何人见面。她把地址给了我,我立即找到了那个住所,发现样样都很称心,于是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老房东把临街那扇门的钥匙交给我,然后立即动手铺床。那其实是一所别墅,位于运河顶头一条死胡同内。我再次找到劳拉,说我需要一个男仆,以便为我送饭、铺床,她答应第二天找到。
于是我回到威尼斯,着手收拾行李,仿佛即将出远门的样子。吃过晚饭,我向布拉加丁和另外两位辞行,说是为了一件要事,准备外出几个星期。
第二天我搭乘一艘篷船来到我的小别墅,意外地发现劳拉的小女儿托尼娜已经在那里了,她芳龄十五,生得俊俏,见面虽然有些害羞,但却相当镇定地对我说,她可以像她妈妈那样热心照料我,心里没啥害怕的。
这是劳拉给我送来的珍贵礼物啊,难为她的一番美意,但我眼下心力憔悴,没法接受,事情是不可能发展到她所期望的那一步了,于是我当即意识到,她是不能留在我身边伺候我的。这时,我还是轻言巧语地对她说,这番好意我领了,但还得与她妈妈谈一谈。我说,我打算全天用来写信,直到天黑,届时她只需给我送饭就行了。她刚走出去不久,又转了回来,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刚才忘记立刻拿出来交给我。
“千万不能忘记呀,”我说,“要是再多耽搁一分钟,很可能就大祸临头呢。”
她的脸一下子羞红了。信很短,是C.C.写来的,她告诉我说,她的好朋友业已卧床不起,修道院的医生发现她在发高烧。C.C.答应明天给我写封长信。这一天,我先是整理房间,接着就给M.M.C.C.写信。托尼娜送来了蜡烛,并且向我通报说晚饭已经做好了。我叫她端过来,她只摆了一个人的位置,我于是叫她再摆一份,然后说,从今以后,她得一直和我同桌进餐。我的食欲并不太强,但是,除了酒以外,饭菜倒是挺好。托尼娜向我保证,下次一定弄点好酒过来,她到我的前厅去睡了。我封好了信,就去楼梯旁边看看托尼娜的房门插了没有,结果发现门闩已经插上了。她睡得挺沉(或者是假装的),我一看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有生以来,我还从来不曾如此苦闷过呢,这可以从我对她的态度上看得出来,而且我很有把握地感到,这一夜我和她都不会冒险造次。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她叫醒,她穿戴整齐,来到我的房间。我把写给C.C.的信(里面附有一封给M.M.的信)拿出来,叫她立刻送到她娘手上,然后回来为我煮咖啡。我同时还告诉她说,我中午要吃正餐。她说昨晚的正餐就是她做的,如果我感到满意,那她就天天这么做。我说,那样的话倒是挺好的。说着,我又给了她一块泽齐诺。她说,前天我给的钱,还没花掉,身边还有六个里拉。而我却对她说,我要给她一份特别礼物,并且每天都是如此,她一听连连亲吻我的手。我的反应相当谨慎,既没缩手,也没有搂抱她,因为担心一旦冲动起来,就会感情失控。从而破坏原先所保持的那种悲凉心境。
这第二天与头一天相同,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托尼娜上床睡觉时显然是挺开心的,因为我没再提要找她娘谈,她发现我对她所充当的侍女角色是满意的。我封好了写完的信,为了不致于睡过头,就想请她明天早上提醒我一声,我于是轻轻地喊她,假使已经睡了,那就不准备把她吵醒。没想到,她应声而起,跑进来问我要啥,只见她身上仅有衬衫和衬裙,我迅速把目光移开,不用正眼看她,同时把写有她母亲地址的那封信递到她的手上,叫她务必在早上送去,然后才可以走进我的房间。
她转身回房间睡觉去了,我则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沮丧。托尼娜在我眼里是如此标致,定能愈合我心灵的创痛——想着想着,我就觉得难为情。我要珍惜目前的悲凉心境。临睡前,我决定让劳拉把女儿召回,可到了第二天,我又下不了这个决心。我是生怕给这个心地善良的姑娘造成莫大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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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0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九章
M.M.病体康复-我返回威尼斯-托尼娜安慰我-减温对M.M.的爱情-莱利尼先生-我与他的奇怪谈话-结果引出一段涉及M.M.的插曲-默里先生发觉上当,因而采取报复。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托尼娜总是等拿到了我的信才去睡觉,我为此十分感激,因为整整两个星期以来,M.M.的病情恶化,随时都有可能传来噩耗,狂欢节最后一天,C.C.来信说,她的好朋友已经没有力气阅读我的信了,还说第二天将接受最后的祝祷。这个消息对我是一个在打击,我不仅无力起床,而且无心吃饭。整整一天,我是边落泪边写信,托尼娜一直在我床边守候到半夜,而我却始终没法合眼。
第二天上午,托尼娜给我送来C.C.的信,信中说,M.M.还在死亡线上挣扎,大概还可以活两三个礼拜。由于低烧始终未退,M.M.身体极度虚弱,以肉汤度日,与此同时,那个忏悔神父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祷告,反而加速她的死亡。读到这里,我不禁涕泪横流,只有通过不停地写信来减轻楚痛,托尼娜此时头脑冷静,就说我这是在放纵情感,长此下去,性命难保。我自己也意识到,假如一直如此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吃不喝,一天到晚赖在床上写个不停,势必会把自己逼疯。我这副悲痛欲绝的情况,已经感染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从此不知跟我说什么才好。替我擦眼泪竟成了她的一项任务。这让我觉得好可怜。
大概是在狂欢节第八至九天,我在给C.C.的信中说,假如M.M.不行了,我肯定也活不了几天就会随她而去;接着,我恳求C.C.转告她那个濒临死亡的朋友,我希望她给我一个承诺,她若是一旦康复了,就应让我带她离开修道院,这样我才可以活下去。我告诉她说,我身边还有四千泽齐诺,以及她那价值六千的钻石,这笔资金是足够我们到欧洲任何地方,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的。
第二天,C.C.在信中说,病人叫她念完我的打算以后,先是一阵间隙性抽搐,接着是一阵高烧,整整三个小时神志不清,满口糊话,多亏在场的修女们听不懂法语,否则恐怕会引来种种非议呢。我那封信竟然产生如此奇怪的效应,这让我感到惊慌失措。
看来我得马上返回威尼斯,否则,小命都难保,因为C.C.早上一封信,晚上又是一封信,老是取笑我的爱情。我亲爱的M.M.神志不清,一共坚持了三天时间。第四天,C.C.来信告诉我,M.M.安睡了三个小时,然后就恢复理智了,于是让C.C.给我写信说,只要我保证履行我的承诺,按照先前的计划去做,她一定会康复如初的。我回答说,这事她不应怀疑,况且我的生死就取决于她是否同意我的提议呢。就这样,我们由于怀有这种自欺欺人的希望而大病初愈。C.C.每一封叙述她朋友逐渐康复的来信都给我带来精神安慰。我吃起饭来也有胃口了,而且乐于听从思想单纯的托尼娜的吩咐——她已经形成习惯,总要在看到我入睡之后才回房就寝。
在三月底即将来临时,M.M.亲笔写信告诉我说,她觉得自己已经脱离危险,希望通过适当地节制饮食,可以在复活节后出门走动。我的答复是,我要等到亲眼在栅栏跟前看见她以后才会离开穆拉诺。到那时,我们好好商量一下那个可以让我们终身享福的计划。就在同一天,我觉得有必要前去跟布拉加丁先生共进晚餐,他已经连续七周没有我的消息了,想必正在为我发愁呢。
我对托尼娜吩咐了一声,叫她在夜里十一点之前别等我回来,说完,我就动身去往威尼斯,由于先前去穆拉诺时戴的是假面具,所以现在就没穿斗篷。我已经连续四十八天呆在屋里没有出门了,其中四十天悲悲戚戚,并且一连十五天几乎是不吃不喝。我这算是对自身的一种考验,结果让我增强了自尊心。其间,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对我悉心照料,她像小绵羊一样温柔,凡是让我高兴的事,她都在所不辞。这我一点都不吹牛。不说她对我含情脉脉,至少是,只要我有所要求的,她都随时让我占到便宜。尽管如此,我总算意志坚强,在起初的两周成功地抗拒了她朝我袭来的青春魅力。由于卧病将近三个星期,我差不多到了无所顾忌的程度。见到她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不再怦然心动了,取而代之的是友爱与感激,因为她对我的照料既周到又勤恳。她整夜整夜地坐在圈椅里,守候在我的床边,像慈母那样喂饭喂药。
我确实一次都没有亲吻过她的手,没有当着她的面脱衣服,而她除了第一次以外,从没有袒胸露背地走进我的卧房。然而,我知道自己一直没有放弃挣扎,我为我的胜利而自豪。令我烦恼的是,假如M.M.C.C.听到了这件事,她们谁都不会相信的,而且劳拉也只会佯装相信呢(想必她女儿已经跟她说了)。
我到达布拉加丁府上时,侍者正好在为他们的餐桌上汤。布拉加丁先生一见到我就失声惊呼,接着哈哈大笑,边笑边说,我又一次给他带来了惊喜。席上除了我的另外两个朋友之外,还有德••拉••阿伊、巴瓦和内科医生莱利尼(Righelini)。
“咋回事?竟然没着披风!”丹多洛先生说。
“因为刚一戴上面罩就动身出门,却把披风忘在房间了。”
他们一听,笑得更厉害,而我趁机落座。所幸没谁问我这么长时间去了什么地方,他们这是出于礼貌,在等我主动提及此事呢。但是,阿伊却迫不及待,他微微一笑,就来了一句带刺的话。
“你变得如此消瘦,”他说,“这会招来一些恶意的议论呢。”
“人们会说什么呢?”
“说你在整个狂欢节和大半个大斋节期间,始终在某个温馨的房间受到一位高明医生的照顾呢。”
全桌的人都哈哈大笑,我等他们笑过之后,对德••拉••阿伊说道,为了逃避这种不负责的评判,我决定当夜一走了之。他连忙说:“别走,别走”,我对他说,由于十分看重他的高见,因而不能不作出相应的反应。我的朋友们见我当真,无不埋怨阿伊,他于是不敢吭气。
身为默里好友的莱利尼这时觉得有必要就我的身体康复情况向他澄清一下了,这位医生对他说,外界关于我突然失踪的传闻纯属无稽之谈。我说,我会去他家吃吃饭,吃完之后就离开。为了安慰布拉加丁先生和另外几位朋友,我答应四月二十五日圣马丁节和他们聚餐。
英国人默里见到我的时候,就朝我探过身来,介绍我认识他的太太——她是霍尔德内斯家的千金,后者极为热情地邀请我去吃饭。默里先生把外面流传的好几种编派我的轶闻讲述了一遍,然后问我对狂欢节后期出版的恰里修士的一本小说可有耳闻,接着就拿来一本赠送给我,说是肯定会让我感兴趣的。他说对了。这是一部讽刺作品,它把佐尔齐先生所在的文学圈子批得体无完肤,我的形象也不太光彩。这本书我当时没看,就往兜里一揣,等过了一段时间才看的。我吃完晚饭就去租了一条船,返回穆拉诺而来。
半夜钟声已响,天上阴云密布,我并未停下来对凤尾船进行一番检查。一阵小雨过后,天上下起了大雨,我打算把百叶窗关上,结果发现既无百叶窗,也无布篷。风雨把我身上打湿了,但是情况不算严重,我来到我的小别墅,摸黑上了楼,这时托尼娜已经睡下了,我于是敲门。她一直等我等到好久。而眼下已是后半夜一点多钟了。
托尼娜一听是我的声音,马上跑来开门。她没点灯,我说我需要灯,她就拿来了火绒盒。因为我当时站在她的房间里,所以她微微一笑,提醒道,她身上只有衬衫衬裙。我随即答道,没关系,只要不脏就行。她没有答话,就点亮了蜡烛。当看见我被雨水淋得像个落汤鸡时,她不禁哈哈大笑。
我说,我只需要她把我一侧的头发揩干,她迅速拿来粉盒和粉扑。然而,由于她的衬衣又短又宽,我还没来得及提醒,就见它从肩部朝下滑落,顿时春光毕现,我不禁头晕目眩,而且她越是笑得厉害,我就越是茫然无措。她由于一手拿粉扑,另一手拿粉盒,所以,没法阻止衬衫下滑,只好让我阅尽春色,叫我怎能把目光移往他处呀?此时此刻,只有死人才会无动于衷。我明目张胆地盯住她那对奶子看,可怜的托尼娜一下子就羞红了脸。
“这样吧,”我说,“用你的牙齿咬住衬衫正面,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嘛。”
我亲手把她的衬衫朝上提了提,可是,天哪,她的两条大腿却又露了出来。托尼娜不晓得如何同时把上面和下面都遮住,于是,迅速往沙发上一坐,而我由于欲火正旺,一时无计可施。
“现在咋办?”她气呼呼地说,“我是不是该去把衣服穿整齐了,再来给你戴睡帽?”
“不要。坐到我的大腿上来,把我的眼睛蒙上。然后我再把你的眼睛蒙上,因为我需要你把我脱衣服。”
她来了,可我再也无法自我控制,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同时再也不想跟她玩捉迷藏了。我把她平放在我的床上,不仅把她上下吻了个遍,并且还对她来了一番海誓山盟,于是她朝我张开了双臂,我一看就明白了,她早就期盼着这么个时刻呢。我一下子就采到了鲜花,并且发觉比我十四年所采的任何花朵都珍贵可爱。
经过二个回合的颠鸾倒凤,我已经睡意正浓,迅速进入梦乡。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托尼娜。她早就起床了,却没有惊动我。一刻钟以后,她来了,我先是一个劲地亲吻她,然后问她为何不等我向她道个早安再走。她二话没说,就把C.C.的来信递给了我。我向她道了谢,先把信往旁边一丢,再把她搂在怀里。
“太奇怪了!”她哈哈一笑说,“你怎不急着读信呢?真是个薄情郎!既然这样,咋就不让我在六个星期前帮你治病呢?亏得这场大雨呀!我可不会怪你的。你只要像爱那个天天给你写信的人那样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知道她是谁么?”
“她寄居在修道院,像天使一样美丽。可她在那里面出不来,而我就在你身边。你是我的主人,我的一切永远都听你作主啦。”
我一听可以任意把她丢下,心里可高兴了,于是信誓旦旦地保证永远爱她,并且喊她再次上床。然而,她却叫我起床吃早饭,为了劝我乖乖起床,就把精心预备的威尼斯特色早餐细述了一遍。我问早餐是谁做的,她回答说是她亲手做的。当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而她已经起床五个小时了。
“你已经睡了九个小时啦。今天夜里咱们早点上床。”
在我看来,托尼娜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脸上得意洋洋,因为爱情如愿以偿了。我头一次在她母亲家里见到她的时候,怎么没有发觉她这些难能可贵的优点呢?我不明白。不过,那时我爱C.C.爱得太深了,再说那时她还没有成熟。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喝了咖啡,还嘱咐她把正餐往下推迟几个小时。
读了M.M.的来信,我觉得充满了柔情,但却不如前天那么有吸引力。我当即提笔回信,但是没想到竟把这当作一种额外负担。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这趟回威尼斯的短暂行程叙述了一遍,从而写满了四页信纸。
由于托尼娜陪我一起进餐,我吃得津津津有味。她既是妻子,又是情妇,同时又是女佣,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庆幸自己这么容易转忧为喜。这是第一天以情人身份与她用餐,正因为此,她发现我时时处处都在急切地向她做出相应的表示。我们整天坐在餐桌边谈情说爱,此时此刻,我们既当判官,又当原告,所谈的话题自然只能局限于此了。她的口气诚恳,令人着迷。她说,她知道我是不可能爱上她的,因为我一心一意思念着另外一个人;她只希望在某种意想不到的时刻赢得我,譬如说,当我昨夜对她说不必穿戴整齐就可以点亮蜡烛时,她就意识到这种机会已经来到眼前。她说,在此之前,她在妈妈面前都是实话实说,可她妈妈根本就不信。而今之后,为了表示惩罚,她啥都不说了。托尼娜不识字,可头脑挺机灵。像她这样悄悄地发财致富,在穆拉诺不会引人注目,谁也无法说三道四,危及名誉——这让她感到开心。我与这个女孩子一共厮守了二十二天,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是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我在穆拉诺一直住到四月底,在修道院栅栏门口与M.M.见了一面(发现她的样子变多了),然后就回到了威尼斯。不过,我由于看重感情,没有让她发觉我已不如以前那么爱她,而且也已放弃带她出走的计划——她正是听说了那个计划才恢复健康的,所以一直信以为真。我非常担心她的这个希望一旦破灭,就有可能旧病复发。我的小别墅并没有退掉,每月房租不过才三个泽齐诺,因而我每周前去看望M.M.一趟,然后就和托尼娜留宿于此。
圣马可节这天,我如约前往布拉加丁府上与朋友们聚餐,然后,跟随内科医生莱利尼来到维基尼修道院参加一个入教宣誓典礼。该修道院直接隶属于威尼斯总督。修女们称呼总督为“最最尊贵的父亲。”
她们统统是出身显赫门第的威尼斯淑女。
M.E.院长是个绝色美人,我在莱利尼跟前大加加赞赏。他悄悄地对我说,我要是感兴趣,并且肯花钱,他可以安排我与她幽会。见她一次要付给她一百块泽齐诺,付给中介人十块钱。他说,默里已经得手过一次,而且还可以再度得手。他见我有些吃惊,就说在威尼斯只要肯花钞票,而且方法得当,就不愁弄不到修女。他说:“默里花了五百块泽齐诺,就搞到一个来自穆拉诺的修女,她美貌绝伦,情夫是法国大使。”
虽说我对M.M.的感情正趋冷却,但是听到这里,我心里不禁陡然一缩,仿佛被冰冷的手抓了一把。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感,从而在这个消息面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心里有数,这肯定纯属无中生有,然而,我还是要尽可能地打探一番,而不愿匆匆丢之脑后。莱利尼是个有头脑的体面人,我轻轻地告诉他说,也许有人会把某种看重金钱的修女搞到手,但这毕竟还是极其罕见的,因为这在修道院内通常还是相当困难的。至于穆拉诺某修道院那个美貌出名的修女,我说,无论是默里,还是那位法国大使,我都不相信他们已经把她们搞到手了,大不了是隔着栅门见见面而已。
莱利尼冷冰冰地说,身为英国公使的默里是个体面君子,他听见后者亲口说过此事。
“要不是当初他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嘱咐我一定保密,”他说,“我倒想让他亲自过来告诉你了,求求你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和你说的事情。”
“你不必再说了。”
当天晚上和莱利尼在默里的别墅内吃晚饭时,除了我们三个之外,并没有别人在场,我连续不断地赞美那位曾在维吉尼修道院见过的M.E.女院长。
默里对我说:“既然你我都有是共济会员,你如有此意,只需花笔钱,就能得到她,也不会太高昂。可你必须懂得如何入手。”
“你这是听信了传言吧。”
“不,我是完全相信哪。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困难。”
“既然你信以为真,那我要恭喜你,而且我也不再怀疑了。我相信,哪怕跑遍威尼斯所有的修道院,都找不到比她更完美无缺的美女。”
“你说错了。在穆拉诺的某某修道院,M.M.嬷嬷的长相还要美丽呢。”
“我只见过一面,后来又听人说起她,但不知是否可以花钱把她弄清到手?”
“我相信是可以的,”他笑着说,“而且当我表示相信时,往往是很有理由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挺新奇的。可是,为了证明你到底上当与否,我想跟你打个赌。”
“那你就非输不可。既然你只见过她一面,那你看到她的画像或许就认不出来呢。”
“确实,她的脸蛋美得惊人呢。”
“等会儿。”
他起身离席,一分钟后拿来一只小匣,内有八九张微缩人像,所穿的服装都一样,头发下挂,前胸袒露。
“那么,”我说,“那些就是你所珍爱的美女么?”
“是的,你假如认出其中什么人,请别说出去。”
“保证不说。我认识这三个人。这一个有点像M.M.,可是,你本人如果没有进到修道院里面,亲自把她带出来的话,你是很可能被蒙骗的,因为毕竟有的女人长相彼此相差不多呢。”
“我怎么会被蒙骗呢?我和她共度了整整一宿,她当时就是穿的这身衣服嘛。我给了她本人一个钱包,里面是五百泽齐诺,另外还给皮条客付了五十泽齐诺呢。”
“我猜想,你肯定先去探视室看望她,然后她才应召来到你这里的吧。”
“不,根本不对,因为她生怕她的正式情人发觉。你知道,他是法国大使呀。”
“她是在探视室接待他的。”
“无论他何时需要,她都有会穿着时髦地登门伺候。我这是从同一个皮条客口中知道的。”
“你跟她玩过好几次么?”
“一次。这已经足够啦。但我要是高兴,只需花一百块就可以把她弄过来。”
“你说的都不假,但我要拿五百块钱出来打个赌,以便证明你上当受骗了。”
“我会在三天之后给你答复的。”
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但我还是需要确知详情。万一此事属实的话……我不敢往下想,一想就不寒而栗。那将是个不可饶恕之罪,当然,那也会因此而免除我所答应承担的一些义务。我心里有底,她肯定清白无辜;然而,万一发现她的确有罪,我也情愿输掉五百块泽齐诺。简而言之,我需要个确实无误的结论。心中没底是很伤脑筋的。假使默里的确上当受骗了,那么我为了M.M.的名誉,也该帮助这个英国人认清真相才对。结果,我还真走运。
过了三四天后,这个英国人当着莱利尼的面向我夸下海口,说他只要花费一百块钱就能搞到那位修女,而且他打赌的数目也不会超过一百块。
“假如我赢了,”他说,“我搞到她就分文不费;假如我输了,我也不给她钱。皮条客叫我等到节后,以便戴假面具出门。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才可以让彼此信服,否则你我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掏钱呢。在我看来,这件事挺为难的,因为假如M.M.真的和我待在一处,我可不想让她知晓,我已经背着她出卖秘密——我的名誉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倒有个主意,肯定会让我们双方都满意,完事之后,我们对谁输谁赢的结果肯定心悦诚服。当你亲眼看清那个修女已经来到了你,你就先把她稳住,编个借口搪塞一下,马上到约定的地方与我碰头,我们立即动身去修道院,届时,我会请M.M.下楼,到探视室与我们见面的。等你见过她的面,并且跟她说过话以后,你总该相信那个留在你房中的女人是个婊子吧?”
“完全相信,而且我还会十分情愿地支付打赌的钱数。”
“我和你一样爽快。假如在我提出要见M.M.之后,女仆跑来说,M.M.现正生病或是不空,叫我们离开此地,那就算你赢了。接下去你只管回去陪她吃晚饭,而我爱去哪就去哪。”
“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是,由于只能在夜间行事,很可能那个女门房会说,你要见的修女不愿意在这么晚的时候见客呢。”
“那也算我输了。”
“这么说来,只要她在修道院里,你就能肯定她会下楼相见么?”
“这是我的事。我再说一遍:只要你没能同她说话,我会心甘情愿地宣布,我输给你一百甚至一千泽齐诺。”
“你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我亲爱的朋友,我预先向你道一声谢谢。”
“我只是重申一下,你务必准时赶到,毕竟那个时辰对于修道院来说可是非同寻常啊。”
“日出前一个小时你看如何?”
“很好。”
“我保证,即使那个戴假面具的真是M.M.,我都会设法让她原地等待的。”
“我在穆拉诺有个藏娇别墅,你不妨把她带到那儿去,不会让她等待多长时间。那天,我会把我的小情妇支开去,而且会把别墅的钥匙交给你的。我甚至还可以为你准备一份晚餐呢。”
“那太好了,我得知道别墅在什么地方,以便告诉我那位牵头人。”
“当然,明天晚上我会请你们俩吃晚饭,到时候,我们三个人还可以亲眼看到最大的秘密呢。我们将坐船去我的别墅,吃了晚饭就从那扇朝大街开着的房门走出去。这样你就会知道怎样从水路和陆路去了。你只需把码头和门指给M.M.的向导就够了。叫他白天把她给你带来,你就拿上我给你的钥匙,除了楼下有个老头子以外,不会碰见任何人的,老头子对于进进出出的人是看都不看的。我的小情妇既不会看见什么,也不会出头露面的。一切请放心,我会安排得顺顺当当的。”
这位英国公使对我的安排甚为满意,说道:“我现在开始相信,我这次打赌算是输定了。但我非常乐意弄个水落石出。”
我跟他们约定了第二天晚上再见的时间,然后就离开了。次日上午,我来到穆拉诺,对托尼娜说,今晚要请两个朋友来吃晚饭。说着,就交给她几瓶好酒,因为我那位可爱的英国朋友是个很有品味的饮者。托尼娜听说这次让她负责摆席,颇感荣幸。她别的没说,只是问我,那两个朋友吃了饭还走不走。当她得到肯定的答复时,我发现她顿时喜形于色。我和M.M.在修道院探视室见了面,她正一天天地恢复健康,一天天地恢复美貌。一小时后,我就回到了威尼斯。太阳落山两小时后,我把默里和莱利尼领到了穆拉诺,并一同坐船来到我的小别墅。
席间,我的托尼娜举止风度极为优雅,莱利尼深深着迷,默里则由于艳羡而沉默不语,这一情形让我感到快意无比。当我爱着某个女孩子的时候,我并不会因此阻止别人向我的恋人献殷勤。
我们这顿晚饭一直吃到半夜过后才离席。我领着默里走出别墅的门,并将约定碰头的地点指给他看了。然后,我就回到别墅,对托尼娜所做的这顿精美晚餐以及她在席上所展现的风姿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她却称赞我的朋友们,还说,令她感到吃惊的是,那个英国公使一连喝了六瓶酒,结果,红红的脸颊竟像新绽的玫瑰呢。的确,默里真有点像鲁本斯名画中的酒神巴卡斯呢。
圣灵降灵节这天,托尼娜跑来告诉我,默里已经跟M.M.的信差商量好了,日子定在后天。我把进入别墅的两扇门的钥匙交给了他,并且请他给默里捎个口信,我将在日落后一小时等候在天主堂门口。由于性子急,我只觉得心里忐忑不安,而且难以排遣,一连两个夜晚都无法入睡。我虽然内心坚信M.M.是清白无辜的,但还是觉得有些惴惴不安。然而,我有什么理由惴惴不安呢?唯一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我急切地想让默里了解事情的真相吧。在他的心目中,M.M.肯定不过是个下等荡妇而已,一直要等到认清事实,发觉上当之后才会改变看法。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一阵阵地发紧。
默里也是迫不及待,所不同的是,他把这事当成可以一笑了之的喜剧,而我却把它当成不堪面对的悲剧。
因此,星期二上午,我来到穆拉诺的别墅,为的是吩咐托尼娜准备那天晚餐的冷菜、酒瓶以及房中所需的各项物品,并且要求她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到老房东的屋子时回避一下,直到客人离去为止。她啥都不问,只是向我保证一定听从吩咐。接着,我来到修道院探视室,请人去叫M.M.下来见我。
她对我的不期而至颇感惊讶,还问我说,天气这么好,我为何没去跟随花船出海热闹一番。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之后,终于转入正题,跟她谈起了那件要事。
“我得请你帮个忙,”我说,“为了保持内心宁静,但愿你不问缘由就直接答应下来吧。”
“我的心肝宝贝儿,你就下命令吧,只要我能办到,我什么都不会拒绝你的。”
“太阳落山一小时后,我就过来让人喊你到栅栏门这儿来一下,你可得出来呀。你只需和我少呆一会儿。我会带个人来的。到时候你就跟他讲两三句应酬的话,然后就可以走了。现在,就让我为这么反常的约见找个合适的借口吧。”
“这件事我就答应下来吧,但是,你无法想像,在这座修道院,夜里下楼到探视室该有多难,时间一到,探视室的门就会关上,钥匙交给院长保管。好在只有五分钟,我跟院长说,我哥哥今晚有信来,而且必须马上回复。你就给我一封信好了,这样那个陪我下楼的修女就能见证这件事了。”
“你不是一个人出来吗?”
“不是,我甚至不敢开口要求一个人出来呀。”
“好吧。其实,这也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希望找个老眼昏花的嬷嬷一同出来才好。”
“我可以把蜡烛放在后头。”
“不,不,我的天使。恰恰相反,你应该把蜡烛竖在栅栏的横杠上,以便让和我同来的那个戴面罩的人看清你的脸——这可是很重要的呀。”
“怪事。不过,我已经答应不问缘由,听从吩咐的。我准备点两支蜡烛下来。希望这事过去后,再次见面时,你要把这个谜给解释清楚,好吗?”
    “我以名誉担保,不迟于明天,就把它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我对此感到好奇,很想听呢。”
读者也许认为,既然双方意见一致了,我肯定安心了吧。一点都没有。我在返回威尼斯的路上,怕就怕默里在那天晚上跑到天主堂门口对我说,他的中介人通知他,修女因故推迟见面。倘若果真如此,我肯定怀疑M.M.有问题。在那种情形之下,我肯定不会把默里带到修道院探视室去。我只会独自一人过去,而且会感到痛心疾首的呀。
这一天对我来说似乎特别漫长。我把一封假信揣进衣兜,并在约定的时间坐上驿马车来到了天主堂门口。默里倒是没让我久等。不出一刻钟时间,他就戴着面罩匆匆赶来。
“修女,”我说,“她在你那里吗?”
“是的,我的好朋友。你如果没有意见,那就动身到探视室去吧,不过,人家会告诉你说,她在生病,或者还忙着呢。我们是不是取消打赌,随你的便。”
我来到修道院门前求见M.M.,女门房的回答是,正好有人在等我,我只需径直走向探视室就是了——这番话顿时让我死而复生。于是,我和我朋友走了进去,只见里面亮着四支蜡烛。回想此情此景,我怎不珍爱我的人生啊?当时让我心怀感激的,不仅由于M.M.的大度高尚,清白纯洁,而且还由于她的过人智力。默里再也笑不起来了。M.M.光彩夺目,与一个世俗女佣走上前来,她们各擎一盏大烛台。她用标准的法语把我好好地恭维了一番。我把那封假信交给她,她看了看地址和封口,就往衣兜里一塞。道谢之后,她说她马上就写回信。然后,她望着英国公使说,这么一耽搁,他也许看不成歌剧的第一幕了呢。
“女士,有幸一睹您的芳容,胜过观看世界上所有的歌剧呢。”
“我有个印象,觉得先生是个英国人。”
“是的,女士。”
“英国如今是世界第一。先生们,我是您二位谦卑的仆人。”
此时此刻,M.M.是那么美丽绝伦,我简直是从未见过呢。离开探视室时,我心中充满了火热的爱欲,并且有一种全新的满足感。一路上我只顾朝小别墅赶,根本不理会那位英国公使,此时他已不再着急,只是缓步跟着我往前走。我走到门口才停下来等他。
“嗯,”我说,“你现在相信自己上当了么?”
“别出声。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谈这件事的。现在让我们上楼吧。”
“你要我也上去么?”
“请吧。那个婊子还在楼上,眼下还有四个小时,叫我一个人跟她呆这么长时间做什么呀?我们一起去让她受点皮肉之苦吧。”
“最好把她的肚肠翻出来。”
“不能,因为她的皮条客半夜二点要来接她。她会奔过去告诉他的,如果把他吓跑了,反倒便宜了他。我们要把这对狗男女扔到窗子外面去。”
“你冷静一点,为了M.M.的名誉,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晓得。来,我们上楼吧,去找点乐子吧。我很想见见这个婊子呢。”
默里先行一步进屋。她刚一看见我,就拿手帕遮住脸,并且对默里表示不满,说他这样做太丢人了。默里没有答话。
她站在那儿,身高不及M.M.,刚才对他讲的法语也很差。她的披风、面罩和帽子都扔在床上,尽管如此,她身上的服饰倒是挺像个修女的。由于急于看清她的脸,我语气温和地请她帮一个忙。
“你是谁?”她说。
“你在我的屋里,竟然不晓得我是谁么?”
“我被人出卖,才来到这儿的。真不敢相信我是在跟一个流氓打交道呢。”
默里喊着她的体面名字,叫她静一静。那个荡妇拿起披风,说是要走,可他把她往后一推,对她说,必须等皮条客来,而且不准出声——如果不想马上进监牢的话。
“让我进监牢!”
说着,她把一只手伸进连衣裙的叉口,却被我迅速抓住,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又被英国人抓住了。我们把她按到椅子里,并且把她衣兜里的手枪没收过来了。默里撕开她那件毛料修女袍的前缝,将一把长达八英寸的匕首夺到手里。于是,那个妓女哭得泪水滂沱。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英国公使说,“一直等卡普苏切法罗(Capsucefalo)来了再说,还是希望去蹲监牢?”
“等卡普苏切法罗来了又怎样?”
“我保证让你走。”
“跟他走么?”
“也许吧。”
“好吧,我就静下来等他吧。”
“你还有什么凶器么?”
听到这么一问,那个婊子脱了外面的连衣裙,又脱了贴身的衬裙,要不是我们加以阻止,她就会脱个精光,企图以此撩拨我们的兽欲,叫我们一下子理智失控,从而制服我们呢。在这整个过程中,特别让我惊讶的是,从这个妓女身上只能看到一处与M.M.像到了可以乱真的程度。我把这一发现告诉了默里,他表示赞同。但是,他凭借惯有的精明与雄辩,迫使我承认,一种偏见由于先入为主,往往颇具影响力,很可能让不少别的男人误入此类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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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使嫖宿假修女  发表于 2017-2-10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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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0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十章
有趣了断假冒修女案-M.M.得知我另有新欢-她报复卡普苏切法罗-我在牌桌的惨败-因受M.M.催促而变卖她的全部钻石,企图扭转赌运,但却事与愿违-我把托尼娜转让给默里-其妹巴尔贝里娜取而代之。

“六个月以前,”他说,“我和我们的领事官史密斯碰巧在修道院门前相遇,当时正好有个什么纪念仪式吧——详情我想不起来了。我在十来个具有争议的修女中看到了她,就对史密斯说,只要能把她弄过来玩上两三个钟头,我愿毫不迟疑地出五百泽齐诺。卡普苏切法罗听到了,当时他没有吭声。史密斯说,除了那位法国大使可以时常探访她以外,别人是无法接近她的,大不了是隔着栅栏看上一眼。卡普苏切法罗第二天上午跑来对我说,假如我信守昨天的承诺,那他就保证帮我牵头,我可以随时带她到某个地方过一夜,不过,事后一定要为她保密。他说,他刚跟她提及此事,她的回答是,她曾看见我和史密斯在一起,而且表示很愿意和我共进晚餐,这倒并非为了那五百块钱,而是出于对我的好感。他说,他是她唯一信赖的人,一旦法国大使发出召唤,那末就由他带到大使在威尼斯的别墅去。最后他说,不必担心上当受骗,因为我可以等到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向她支付这笔钱。谈过这些之后,他从口袋掏出她的画像,喏,就是你看到过的这一张。这是我在跟她睡觉的两天以后,花钱从他手里买来的。此事发生在我们谈妥条件的两周以后。她头上戴的是假面具,可是身上穿的却是修女袍。都怪我自己粗心,当时看见她一头长发,竟然没有产生丝毫怀疑,因为修女本应留短头发才对——这我是知道的呀。她的说法是,有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把头发藏在帽子底下。我听了还信以为真呢。”
那个妓女说的并不假,可我觉得当时没有必要向默里公使说明这一点。我手拿肖像画,与她本人的脸孔进行对照,看得又仔细,又惊讶。画像中的她袒露着胸脯。我于是说道,至于胸脯嘛,画家是有所虚构的。但那个不要脸的丫头却趁这个机会叫我看看她的胸脯,以表明画家是照实际的样子画的。我背过身子不去看她。想起“甲乙两物与丙物相等,则甲乙两物彼此相等”(Quae sunt aequalia uni tertio sunt aequalia inter se)这句古老格言,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那幅画像的主人酷似M.M.,也像那个婊子,而婊子却不像M.M.——默里也承认这一点,于是我们为此探讨了一个小时。那个假修女一再自称清白无辜,这让我们感到好奇,于是希望知道,卡普苏切法罗这个无赖用什么法子骗得她同意冒名顶替M.M.的。从她如下的讲述来看,我们觉得还是真实可信的——
“我是两年前认识卡普苏切法罗伯爵的,这对我很有用处。他本人倒是不曾付钱给我,即便如此,可我还是通过他所介绍的人们赚得了很多钱。去年秋季的一天,他跑到我家对我说,只要我穿上他带来的一套道袍扮作一名修女,并且假意侍奉一个想和我共度良宵的英国人,那我一夜就可以赚到一百块钱。他安慰我说,什么都不用害怕,他将亲手把我带到那个傻瓜的别墅去,后者会按时等在别墅的。天亮时,他将过来接她返回‘修道院’。这条妙计正中下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说,我很乐意。除此以外,我要问你,面对即将赚到一百泽齐诺的诱惑,一个干我这种行当的女人怎会拒绝呢?我觉得整个事情非常有趣,所以就巴不得一试身手呢。我对他说,我保证把这个角色演得无懈可击。生意就这样成交了。唯一需要训练的是如何与嫖客交谈。他说,那个英国人势必会跟我谈到修道院,譬如,为了场面上的应酬,会问问我有什么样的情人。而我这时就必须打断问话,并且这么回答,就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甚至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是因为喜欢穿修女服装才去修道院的。为了向英国人证明这一点,我还应当发出笑声,并且让他看看我的头发。卡普苏切法罗说:‘那不至于会让他怀疑你的修女身份,因为他既然已经认定你是修女,那你就不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我发现这整个计谋都无懈可击,于是趁机问他,那个让我冒充的修女叫什么名字,她是哪家修道院的。我所感兴趣的,其实只是那一百泽齐诺呀。我虽然和你睡过,而且发现你很有魅力,哪怕你分文不花,让我倒贴,我也心甘情愿,可我懒得打听你是什么人。就是眼前我都不晓得自己正在跟什么人说话呢。你知道,我和你一块儿过了夜,发觉浑身受用,本来希望今天夜里再次享受只有上帝才晓得的那次快感呢。你给了我五百泽齐诺,而我照卡普苏切法罗的吩咐,只要一百块就满足了。他昨天告诉我说,今天夜里,你会付我一百块的,我打算跟他对分。你会发现这一切的。我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只要愿意,就可以戴上假面具,那些跟我睡觉的男人如果感兴趣的话,就把我当成一个修女好了,我才不管呢。你们从我身上搜出了武器,但是不能认定我有罪,因为我带武器只不过是在万一遭遇暴力时用来防身的嘛。我无法承认自己有任何罪过。”
“你认得我吗?”我问。
“不认得,但是,我时常看见你从我窗下走过。我住在圣罗科,过桥向左拐第一幢房屋就是啦。”
从她讲述的情况来看,我们断定,应该给卡普苏切法罗判以重刑,让他戴上铁枷锁,到海船上服一百次苦役。与此同时,我们却认为那个卖淫女并无大罪。想必她至少比M.M.年长十岁之多,模样倒是不赖。不过,她是一头金发,而我的情妇M.M.则是一头栗色头发,至少比她高出三英寸。
半夜过后,我们坐到餐桌边,津津有味地享用安东尼娜为咱准备的饭菜,我们狠了狠心,把那个可怜巴巴的贱妇晾在一旁,连一杯酒都不给她喝。我们认为必须如此。默里在谈话中友好而巧妙地赞扬我待人热忱,竟然如此迫切地揭露真相,从而使他认识到,并没有把M.M.搞到手。他说,除非我与她已有恋情,否则,我这么做是不合常情的。我回答说,由于只能局限在探视室中,我实在值得可怜,他说,只要能到栅栏跟前去探访她,他情愿每月花费一百几尼。说到这里,他就把所欠的一百泽齐诺给了我,并且还感谢我从他那里赢得了这笔东头钱呢。我二话没说,就揣进了口袋。
午夜两点,我们听见有人轻轻地敲着朝街的那扇门,
“我们的朋友来了,”我说,“克制一点,相信他会统统坦白交代的。”
他走了进来,看见了默里和那个美女。他起先没有注意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直到听见前厅的关门声才明白过来。他转身一看是我,他认识的。他并未惊慌,而是沉着地对我说道:
“啊!是您?很好。保密的必要性您是知道的。”
默里哈哈一笑,叫他坐下。前者手握妓女的那把手枪,问他天亮以前把她带往何处。他回答说把她送回家去。
“你们两人可能得去坐牢呢,”公使说。
“不会的,”他答道,“因为那样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而您将会遭人耻笑呢。”接着,他对妓女说:“来,把衣服穿好,我们走吧。”
默里给他倒了一杯庞塔克酒,皮条客欣然饮干了这一杯。默里一边赞美他手上戴着的白色钻戒,一边故作风趣地从他的指头上脱了下来,还问戒指值多少钱。
“值四百泽齐诺,”说着,卡普苏切法罗想要把它拿回去。
“那我就把值这么多钱的东西留下来了,”默里答道。
对方的脑袋耷拉了下来。默里瞧着他那副熊相,不禁笑了起来,接着吩咐那个女的穿上衣服,跟她的朋友离开这里。前后不过短短一小会儿。一男一女鞠躬的鞠躬,屈膝的屈膝,乖乖地退了出去。
这时,我与默里拥抱,对他如此风平浪静地了结此事表示恭敬与感谢,否则,一旦闹开,则极有可能伤及三个无辜者。他回答说,有罪的终于受到惩罚,而且谁都不会发现个中缘由。我把托尼娜找来,默里请她喝酒,她婉言谢绝。他的眼睛火辣辣地望着她。临别之际,他向我表示诚挚的感谢。在他离开之后,托尼娜投入我的怀抱,并且确信我丝毫没有不忠之举。我和她睡了六个小时,陪她吃过正餐之后,就动身前往修道院探视室,把事情的全过程向我那位尊贵的M.M.讲述了一遍。
我连最小的细节都没有忘了讲述,当讲到我当时的不安心情时,她眼睛眨都不眨。她自始至终表情复杂多变,那都是她美好心灵的由衷反映。她时而忧惧,时而义愤,而当听说我已经采取措施加以澄清时,她则表示赞同。她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都证明我仍然爱她,并且值得她爱,这时,她舒心地笑了。此情此景,在我看来,仿佛是在责备我欺骗了她,使她误以为我会按计划带她前往法国呢。
而当得知那天夜晚和我前去探访她的那个假面客人就是英国公使的时候,她显得十分高兴;但是,我告诉她说,此人曾表示愿意每月出一百几尼,以求隔着栅栏探望她。这时,她的脸色大变,表示不屑一顾。我觉得,她有理由感到不快,因为他在想象中把她占为己有了,还把画像中的女人错当成了她。她看了那幅画像,却认不出有啥酷似自己的地方。她机敏地笑了笑说,她断定我没让我的小使女看见那个冒牌修女,否则她就非上当不可呢。
“这么说来,你晓得我有个年轻的使唤丫头喽?”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她长得很漂亮呢。她是劳拉的女儿。你要是爱她,我会很高兴的,C.C.也会高兴的。不过,我希望你会想个办法让我看看她。至于C.C.嘛,她们是认识的。”
我答应一定让她见见那个妞儿,接着就把我们的爱情故事老老实实地给她讲述了一遍,结果发现她非常高兴。就在我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她说,她觉得有义务把卡普苏切法罗宰掉,因为他损害了她的名誉。我向她发誓说,假如英国公使一周之内不能为咱报仇,那我就亲自动手去把卡普苏切法罗教训一顿。
恰恰就在这时,我的监护人由于其兄长布拉加丁检察长的去世而变得非常富有。但就在这个家庭濒临衰败之际,其情妇竟然动起了歪脑筋,想成为布拉加丁的正式妻子(她身边还带着一个私生子)。通过结婚,那个私生子就可以合法化,这个家族也不会自行绝代。她可以凭借长老会会议而获得公民资格,接着便能一切遂愿。她给我写来一张便笺,约我前去见面。我们彼此并不相识。就在我准备动身之际,布拉加丁先生派人把我叫去。他不知道该不该听从德·拉·阿伊的劝告(他曾答应阿伊,决不让我知晓),因此想请我求助于神谕,毕竟天神是无所不知的。卜辞声称他除了理智之外,任何人的劝告都不可听从。接着,我立即前去访问那位女士。
她把整个情况跟我说了一遍,还把她的儿子介绍给我。她说,这段婚事若能如愿办成,那末凭借一份经过公证的契约,等到布拉加丁先生撒手归天时,我就可以拥有一份价值相当于每年五千司库铎的财产。
我当即意识到,这笔交易肯定与德·拉·阿伊的建议彼此相同,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既然阿伊先生已经跟布拉加丁先生商谈过了,那我就不掺和了。我刚一作出这个简短答复,就鞠躬告辞。
真是莫名其妙,阿伊竟然背着我为我的朋友们策划婚姻大事。仅在两年以前,要不是有我出面反对,他就会把丹多洛先生介绍给人家做女婿了。我并不在乎布拉加丁家族是否断代,我所关心的是我的监护人布拉加丁先生有无丧生风险,而这桩婚姻将会断送他的老命。他年已六十有三,而且曾经中过风。
我应邀与默里夫人吃饭。作为勋爵的女儿,她保有相应的贵族称号。饭后,默里告诉我,他已经把冒牌修女之事告诉给国家裁判团秘书长卡瓦利先生了。前天,卡瓦利秘书长通知他说,一切都是照他的意愿办理了。后来他从咖啡馆获悉,卡普苏切法罗伯爵已被遣送到他的出生之地克法利尼亚岛,并且永世不得返回威尼斯。而那个名妓也随之失踪了。
诸如此类的省事做法有个可贵之点,那就是,无人知晓个中缘由。虽然违反了规程,但是秘而不宣恰恰是执法行动的精髓,这对于保持国家政权是很有必要的。我把所发生的情况说给M.M.听了,只见她欣喜若狂。
与此同时,我的赌运每况愈下。由于输后加倍地投注,我输掉了好大一笔钱。在M.M.的催促之下,我把她的所有钻石都变卖了,只给她留下了五百泽齐诺。这就谈不上一同私奔了。此后,我继续赌钱,不过下注却不如以前那么多了,而且是在卡西诺赌馆找些相对贫寒的对手玩玩牌,希望借此找回我的幸运之神。
有一天,英国公使在自己的别墅宴请我和大名鼎鼎的范妮•默里。宴毕,他提议让我在我的小别墅请他吃晚饭——当时我为了托尼娜的缘故,尚未退掉这座房子。我请是请了,但却没有像他那样讲排场摆阔气。他发觉我的小托尼娜又活跃又礼貌,只可惜过于循规蹈矩了。第二天上午他给我写了一张便条——
“我爱你的托尼娜,已经不能自拔了。假使你把她让给我,我就保证供养其生活。我会以她的名义租下一幢别墅,好好装修一番,并且马上给她买套家具,条件是让我有空随时前去看望,并能享有情人的权利。我将给她配备一名女仆和一名伙夫,两人每月三十泽齐诺的膳食开销也由我来支付。此外,我还支付年金二百司库铎,等到彼此相知相熟一年之后,这将成为她的资产。我给你考虑八天时间,再作答复。”
我在回信中说,三天时间就够了。我还告诉他说,托尼娜家中还有个可敬的母亲,而且从外观上看,我认为她现已怀孕。
我猛然意识到,如不乖乖地接受这一建议,我就会毁了这个姑娘的人生际遇。当天,我就赶到穆拉诺,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
“那你是想离开我了么?”她流着眼泪说,“你是不再爱我了。”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而且我现在给你提建议这本身就证明我是爱你的嘛。”
“不行,我不能同时属于两个男人。”
“你将仅仅属于你的新情夫。你将拥有一笔可观的陪嫁,那是我所无法提供的呀,你考虑考虑吧,有了好嫁妆,将来就能嫁个好人家嘛。”
“明天来陪我吃晚饭吧。”
第二天,她说,那个英国人长相英俊,开口说威尼斯方言时,逗得她连连发笑;她还说,只要她母亲不反对,那她就可以爱上他。
“万一,”她说,“双方性情不合,年底就分手。到那时,我将获得二百司库铎的收入。我愿意了。去跟我妈谈谈吧。”
自从劳拉把女儿交给我以来,我一直没再见到过她,她听完我的讲述之后,倒是没有要求再考虑一段时间。她说,托尼娜跟随了英国人之后,将有能力帮她维持生计了;而且,她由于厌倦了伺候人的差事,打算离开穆拉诺呢。她把托尼娜在我身边挣到的一百三十泽齐诺拿给我看,那是女儿交给她保管的。她另一个女儿巴尔贝里娜跑过来亲吻我的手。我发现她美艳惊人,于是就把兜里的银角子统统掏出来给了她,然后跟劳拉约定,将在她女儿托尼娜的住处等她。
善解人意的母亲给了托尼娜应有的祝福,然后说,她只希望女儿每天能给三个里拉,以便维持全家在威尼斯的生活,托尼娜当场就统统应承下来。劳拉有个儿子,她希望他将来当个教士,还打算让巴尔贝里娜做个女裁缝,与此同时,她的大女儿则已经出嫁。上述大事办妥之后,我就去了修道院的探视室,不料M.M.还把C.C.带出来与我见了面。C.C.虽因丧母而处于悲痛之中,但却比以前更加俏丽了,我一看就喜上眉梢。由于当时仍然禁止她走进探视室,所以,她只能与我匆匆相见一刻钟,生怕被管事的发现而挨骂。我把托尼娜即将与英国公使同居的事全都讲给M.M.听了,结果发现她极不高兴。她说,只要我继续和托尼娜厮守一处,那她就可以经常见到我,托尼娜这一走,她就不能经常见到我了。然而,我们永远分手的时间已经日益逼近。
我当晚就向默里捎去讯息。他说,我可以后天带托尼娜去他的别墅吃晚饭,然后让她留在他的身边。我一一照办。
这位英国公使当着我的面把契约交给了托尼娜,上面明确写着年金为二百威尼斯杜卡铎,它相当于二百四十弗罗林。另外还就赠送别墅内所有物品签署了一份文书给她,但是别墅内的瓷器要等她在此住满一年以后才会给她。他对她说,另外每天给一个泽齐诺,那是用于餐饮和仆佣的。她要是已经怀孕,他则保证照顾她平安分娩,并把孩子交给我,此外,他还对我说,她可以自由地接待我,可以接待她娘,也可以前去看望母亲。托尼娜热烈拥抱他,对他深表感激,并且保证,从此以后他就是她的唯一爱人,同时只把我当成朋友看待。当时,她自始至终没让泪水夺眶而出,可是我却潸然泪下。默里让她享受了幸福,不过我由于没呆多久,所以不曾亲眼目睹。
三天以后,劳拉上门找我,把自己在威尼斯安顿下来的情况说了一遍,接着叫我带她去看女儿。我当即应允,她时而感谢上帝,时而感谢我,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谁更加值得感念。见面之后,托尼娜高度赞扬她的新情夫,却没有怪我未曾早些过来看她——这让我为之大喜。托尼娜的别墅位于坎纳勒佐(Cannaregio),而她母亲劳拉则住在卡斯泰罗(Castello)。我用船把劳拉送回住处时,她叫我下船,随她前去看看她的小屋,说是后面还带有一个花园呢。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当时压根儿没想到进屋会碰见巴尔贝里娜。
小姑娘跟她姐姐一样水灵,只是类型不同而已,她一下子就唤起了我的好奇心。恰恰是这好奇心,导致男人轻薄不专哪。假使所有的女子面貌相同,性情相同,那末男人不仅永无异心,而且甚至不会产生恋情。他只会本能地娶个女人,心满意足地过到终老。那样一来,我们的世界结构将会截然不同。我们的灵魂听从于新奇事物的主宰。我们知道,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其实多少有些彼此相同,但是一旦认清,看法就会朝着反面转变。天生小气的男人让我们看到他们在与女人生活时普遍存在的共同特点,以迫使我们想当然地把他们看成大相径庭的异类。
年轻的巴尔贝里娜把我当老熟人来看待,她妈妈让她吻我的手,她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脱掉外衣,只剩无袖短衫,从不担心会撩起我的邪念。她晓得是我让她姐姐和全家发财了,也晓得自个儿长相更美,因为她皮肤更加白嫩,眼睛更加乌黑。这个小姑娘心里明白,只有通过急风暴雨的方式,才会不失时机地征服我。她的直觉告诉她,由于我从未去过她家,我不会无缘无故地爱上她,除非采取实际行动,让我充分相信我可以毫不费事地把她占为已有。她这种悟性是与生俱来的,她母亲并未给她一丝一毫的指点。
巴尔贝里娜带我看了她家的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以及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室内面貌,然后问我想不想去看看后花园。她妈妈吩咐她说,要是无花果已经熟了,就摘几颗送给我。
在那个十二码见方的小花园里,除了一片菜地和一棵无花果树之外,简直是空空如也。起初我没看见无花果,巴尔贝里娜却说,她看到在树顶部有一些,只要我帮她扶好梯子,她就很乐意爬上去采摘。她爬了上去,为了设法摘到远处的无花果,她把身体重心尽量朝梯子外侧偏过去,一只手臂伸得老长老长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梯子。
“啊,巴尔贝里娜,你太迷人了!你晓得我看到什么了么?”
“看到了你经常从我姐身上看到的那些吧。”
“一点不假。可你更加好看呢。”
她并不答话,而是佯装无法够到上边的果实,从而伸出一只脚,跨到了高枝上,于是裙下春光一览无余,我只觉得神魂颠倒,欣喜若狂。她看在眼里,却不着忙,我正巴不到如此呢。我伸手扶她下来时,故意触碰其私处,同时问道,这颗无花果有没有被采摘过。而她笑而不答,一直依偎在我的怀抱中,让我自己查核,她那甜甜的微笑顿时让我成了她的俘虏。我给了她一个动情的热吻,而她则给了我一个欢快的回吻,我可以从她那对可爱的眼睛里看出她发自心底的愉悦。我问她让不让我采摘,她回答说,第二天妈妈得去穆拉诺,而且要在那边呆一整天,家里就她一个人,我可以去找她,她啥都不会拒绝。
这种话语从一个尚未出道的雏儿口中说出,最能让男人欣然陶醉,其实欲望不是别的,而是对人的种种撩拨,毕竟统统属于苦乐参半的感受。我们之所以看重人生享乐,是因为它能让我们摆脱揪心的感受。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出,有些人为了获得更深感受而故作矜持,都是因为缺乏判断能力之故。
我和这个小心肝儿走回楼上,在她妈妈面前拥抱了她,同时还说,她女儿是个无价之宝,她听了呵呵直乐。我掏出十块泽齐诺给了那个可爱的孩子。离开她家以后,我一方面自鸣得意,另一方面怨恨命运之神待我不公,没让我一下子把她塑造得与她姐姐一模一样。
我亲爱的托尼娜对我说,那天晚上莱利尼要来她家,希望我届时前去共进晚餐,以免失礼。
席间,托尼娜与默里相互融洽,让我觉得意趣盎然。我说,他现在已经丢掉了某种特殊的兴趣,实在可喜可贺。
“你以前喜欢公开做爱,毫不隐蔽,”我说。
“那是安齐拉的兴趣,不是我的。”
他的回答让我欣慰,因为我若是看到他与托尼娜做爱,势必痛苦难堪。我在不经意之间提到我没有别墅,这时莱利尼对我说,在“新基地(Fondamenta Nuove)”有两间屋子,我不必花费多少钱就可以租到。新基地在威尼斯的位置还是值得关注的,由于坐南朝北,夏天凉爽宜人,冬天则阴冷难受。穆拉诺与它隔水相望,而我一周至少得去穆拉诺两趟。因此,我对莱利尼说,很想前去瞧瞧那两间屋子。
午夜时分,我与默里这位既富有又快乐的英国公使道别之后,立即上床就寝,以便次日一早就到圣朱赛佩去同巴尔贝里娜消磨一天的时光。
刚一见面她就说:“我敢肯定,我妈要到今天晚上才会回来,我弟弟要在学校吃中饭。这里有冷鸡肉、火腿、奶酪,还有两壶司克佩罗酒。我们可以像当兵的那样,高兴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
“这种开胃的美酒佳肴你是怎么把它统统搞到一块来的呀?”
“都是我妈预备的。”
“那你把我们要做的事说给她听了?”
“我只是告诉她说,你要来看我,另外我还把那十块泽齐诺交给了她。她说,既然我姐不再陪你住了,那我做你的情妇是没什么坏处的。她这么一说,让我又惊又喜呢。你为什么离开我姐?”
“我们俩并没有分手,我昨天还跟她一起吃晚饭的呢。不过,我们不再像恋人那样同居了。我把她让给了一个朋友,他为了供养她,出手可大方啦。”
“好啊!请你告诉她,就说我已经取代她了,而且还要告诉她,你发现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不过,万一这些消息让她伤心,那又怎么办呢?”
“那样更好。你就帮我这个忙好吗?这是我头一次求你嘛。”
“我保证统统都跟她说。”
经过了这段前奏以后,我们才开始吃早饭。然后我们一心一意地上了床,仿佛不是为了事奉爱神,而是为了事奉婚姻之神。
对于巴尔贝里娜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她毫无保留,绝对坦诚地向我表露了自己如痴如狂的心情以及各种尚未成型的想法,她不仅百依百顺,而且娇媚无比,面对她的种种缺乏经验的率真举止,我自己反倒觉得生疏起来,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为她的天真无邪之态而感到诧异。我的印象是,我在欣赏一种鲜果,其甜蜜味道是我过去从来不曾完全尝透的。巴尔贝里娜不好意思让我知道我已经把她弄疼了,而且她为了掩饰,还做出各种姿态,故意夸大她所得到的快感,让我信以为真。她还是一个没有完全发育的女孩,她的乳房正趋形成,但是尚未丰满。她花期未到,情窦已开。
我们起身吃了顿饭,然后又回到床上,一直厮磨到傍晚。劳拉回到家里,只见我们已经穿戴整齐,喜气洋洋。我掏出二十块泽齐诺给了那个美丽的女孩,临别我对她作出了永远相爱的保证,而且肯定没有骗她的意思。可是,命运的安排却与我的计划互不协调。
第二天,我和莱利尼医生去看房子。结果我一眼便看中了,于是当即预付三个月的定金。女房东是个寡妇,莱利尼曾为她女儿放血治病,九个月过去了,却没法把她治好。我和他走进她的屋子,只觉得眼前看到的是一尊蜡像。于是我说,这尊塑像还得上点颜色才好。
“塑像”一听笑了起来。莱利尼说,我不应该对她的苍白面容感到惊讶,因为她刚刚完成第一百零四次放血。她年方十八,从来不通月经,一个星期有三四次痛不欲生,听说要是静脉无法一下子扩张,她就会丧命。他当时正考虑把她送到乡下去,希望以此来换换空气。我对那个女士说,我当晚要在她家过宿。说完,我就和医生一同离开了。莱利尼与我谈到女孩子的疾病,他说,要能真正治好她的病,只能指望她有个强壮的情夫了。
“作为她的医生,”我回答说,“你倒是可以充当她的药师嘛。”
“那我就会冒太大的风险,因为我很少能被迫结婚,对我来说,这比死亡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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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0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十一章
美丽的患者-治好她的疾病-害我的阴谋-伯纳费德伯爵小姐家中的事件-埃尔贝利亚-抄家-我与布拉加丁先生的交谈-国家裁判团对我实行逮捕。
我在布拉加丁先生家吃过晚饭,早早来到我的新别墅,为的是到卧室阳台上乘凉。我刚朝前跨上一步,就见阳台已被人占领了。一个身材匀称的女士站了起来,请求我的原谅。
“我就是今天上午被您当成蜡像的人。由于窗子开着,所以没有点灯,免得招来小飞虫。不过,您什么时候想睡觉,咱就什么时候关上。这是我的妹妹,而我的妈妈已经睡了,”她说。
我回答说,阳台随你使用,而且时间还早,只希望她允许我穿上晨衣,留在这儿陪陪她。她的谈话富于机智,又不失风趣,一直和我聊了两个小时,午夜左右才离开。她的妹妹给我点亮一支蜡烛,然后转身而去,同时祝我睡个好觉。
我上床躺下,想起那个与我谈话的女孩,只觉得她的样子不像有病。她讲起话来有力量,有教养,而且活泼机敏。我想起莱利尼说过的话——唯一能使她病愈的是找个情夫,我真不明白,她置身于威尼斯这块地方,竟然还不能治好疾病,是什么厄运在作怪呢?虽然她脸色苍白,但在我看来,她完全可以得到一个富有活力的情夫;再则,她这么机灵,好歹可以拿定主意,找到一种再好不过的治病良药嘛。
早晨,我拉铃表示要起床,走进来的是其妹妹。此屋没有专用仆人,我自己也没有雇请一个。为了刮脸,我问她要了些热水,同时问她姐姐现在感觉如何。她说,姐姐没病,她脸色苍白不是病,只是每次感到呼吸困难,就需要放血。
“可是,”她说,“她照样吃饭睡觉,不仅不受影响,反而睡得更香呢。”
就在小姑娘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小提琴的声音。
“是我姐姐,”她说,“她在学跳小步舞曲。”
我迅速穿好衣服,赶去观看,只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女青年正在跟着一位老年舞师学跳舞,后者让她脚尖朝内侧转动。那个女子所缺少的是青春活力,她的皮肤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舞师邀我跟他的学生跳一段小步舞曲,我表示同意,但是要求他演奏一支长曲子,他答道,那会把小姐累坏的。可是,她对我说,她才不那么弱不禁风呢。小步舞曲跳完之后,只见她面颊泛起一丝红晕,可她赶忙瘫坐在椅子上。虽然如此,她却对舞师说,往后她就只跳这种舞。旁边没人的时候,我对她说,那人教的舞太短了,而且也没有纠正她的错步。我教她脚尖朝外转,教她优雅地伸手,并及时弯腿,一小时后,我发现她略显疲惫,于是跟她告别,只身来到穆拉诺探访M.M.
我发现M.M.面带忧伤。C.C.已经被迫搬出修道院,因为她父亲去世了,而她本人却被要求嫁给一个律师。她留下了一封信,让M.M.转交给我,信中说,假如我仍然承诺娶她为妻,那她就继续等待,拒不接受任何人的求婚。我在回信中坦率表态,我没有足够收入,而且不可能指望很快成婚,所以让她自拿主张,甚至还建议她说,如果有人求婚,而她本人也认为人家会让她幸福的话,那就不要轻易拒绝。尽管我已经这么明确地表了态,可她却迟迟没有行动,一直到我从铅皮监狱出逃以后,她才嫁给了XXX,因为当时大家都以为我不可能再在威尼斯露面了。我是在十九年以后才见到她的。其实,我哪怕当时就在威尼斯,也不会娶她,因为我都那么一把年纪了,还要结婚,简直是闹剧。不过,有一点要肯定的,我将把她的命运与我联系在一起。
有一种女人,她们指责男人用情不专,说他们见异思迁。我听了不由地觉得好笑。假使她们能够证明,我们在海誓山盟之际就已存了背叛之心的话,那末她们就算是说对了。哎呀,我们在爱的时候是不会听从理智的,我们不爱的时候,理智也不再有用。
就在这时,我收到大使的一封来信,他要求我充分开动脑筋,想个办法,帮助M.M.恢复理智。为此目的,他还另外给M.M.本人写去了一封信。他说,我如果把她带到巴黎去的话,那将铸成大错,虽说他在巴黎颇有势力,可她去了还是难保安全。她尽管心里很不快活,但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她的忧伤情绪感染了我。
有件小事勾起了我们的沉思。
“我们昨天刚把一位死于肺痨病的圣洁修女安葬了,”她说,“她名叫玛丽亚•孔切塔(Concetta),二十八岁。她认识你,你以前天天到这儿来做弥撒时,就是她把你的名字告诉C.C.的。当时C.C.叫她不要告诉旁人。这个修女还说,你是个危险人物,值得女孩子提防。后来,你戴上假面具扮成皮埃罗,终于暴露了真实身份,C.C.就是那时把这一切告诉我的。”
“她进修道院前叫什么名字?”
“玛尔塔。”
“现在我全都明白了。”
于是,我向M.M.讲述了自己跟纳尼塔和玛尔塔相爱的那段往事。最后提到了玛尔塔写给我的那封信,她在信里间接地表示,不会忘记是我让她的灵魂得到了永远的拯救。
我天天夜里和女房东的女儿在阳台上乘凉聊天,上午则教她跳舞,时间才过了一个多星期,就自然而然地见效了,其一,她再未出现呼吸困难;其二,我对她产生了恋情。她虽然还是月经不通,但却无须去找外科医生了。莱利尼过来给她做了两次检查,发现她的病情大有改善,于是料定,她可以在秋天到来之前摆脱那种生理痛苦,否则她在人世间不过像个中看而不中用的艺术品而已。她母亲把我看成是上帝派来为她女儿治病的天使,而她本人则对我心怀感激。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感激距离爱情已是近在咫尺了。我还劝她辞退那个舞师。
然而,就在我和她一起上的跳舞课程进行到两周的时候,只见她旧病复发,看样子就要死在我的面头哩。她的呼吸完全停止了,情况远比一般的哮喘严重得多。她的两臂一软,仿佛昏死在了我的怀里呢。她妈妈对眼前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了,说是马上把医生喊来,她的小妹妹则赶忙蹲下来把她长裙短裙上的扣带一一解开。她那白晳的胸脯一览无余,完美无缺,看得我灵魂出窍。我一边帮她遮盖,一边说,不能让外科医生看见,否则他在放血时就会思想不集中,因而出错呢。她虽然目光渐渐地黯淡下去,但却继续注视着我,当她意识到自己袒露的胸脯可以让我赏心悦目时,她极其轻柔地把我的手推了开去。
外科医生来了,迅速从她臂膀上放掉一点血,转眼之间,就见她死而复生了。他立即给她压上了敷料。他只抽了不过四盎司的血,她妈妈也说,每次都只抽那么一点血,从来不曾多抽过,我想,既然如此,事情就不像莱利尼所描述的那么神乎其神了。如果说他这样每周给她抽两次血,那末一个月抽的血就是三磅重,恰好等于月经期间的失血量。虽然她那一段血管阻塞不通,可机体却是具有自保功能的,血流不畅而过于淤积时,就需予以释放,否则就会危及生命。
医生刚走不久,她就对我说,只要我到客厅稍等一会儿,她马上就来跳舞——她这话着实让我大为惊讶。不一会儿,她就来了,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她的白晳胸脯通过我的视觉与触觉,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灵。我由于惦记她,因而傍晚就回到了她的家里。当时,她和妹妹正在房间里,她说,晚上十点要到我的阳台上来乘凉,因为她先要等她的教父。在过去的八年中,他每天都过来陪她玩上一个半小时。
“他多大年纪?”
“五六十岁了。他是S伯爵,家里有老婆。他很喜欢我,不过那是一种父爱。如今他仍像喜爱小孩一样爱我。他的夫人有时也来看我,甚至还请我去吃饭。到了秋天,我还要跟他到乡下去呢。他知道您住在我们家,而且不反对。他不认识您,但要是您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可以跟他认识一下。”
听了这番话,我就明白了一切,于是不必探问了,这倒是值得高兴的。希腊佬的爱只局限于肉体。他的妻子就是我两年前看到的那位女伯爵,当时她正好和M.M.在一起。
我发现这位伯爵很讲礼貌。他以慈父般的口吻,感谢我对他的干女儿这么友好。他还邀请我第二天和她一起去他家吃饭,到时候介绍我认识他的夫人。我一贯喜欢具有戏剧效果的事情,想必这次与女伯爵的见面将会相当有趣。伯爵的邀请极尽礼数,在他走后,我连连称道,那个姑娘听了喜形于色。她说,她家从佩尔西科(Persico)家族继承遗产的全部文件都保留在他的手中,遗产总价达到四万司库铎,其中四分之一归她,这里还不包括她母亲日后要分赠女儿的陪嫁。总而言之,她将来出嫁,可以给新郎带去一笔价值一万五千杜卡铎的嫁妆。她妹妹也是一样。
姑娘是想让我爱上她,并且通过利诱来确保我的专一不二,每当我对她流露求欢之意,她就搬出种种告诫,让我无法应答。但是,我即将想个法子,让她改变这种把戏。
第二天,我陪她来到伯爵府上,事先没把认识伯爵夫人的事告诉她。我估计,伯爵夫人可能会假装不认识我呢,结果相反,她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俨然是相稔的老友一般。她丈夫不无诧异地问我们曾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回答说,我们两年前在米拉(Mira)见过。这一天我们在一起过得很愉快。
傍晚,我用自己的凤尾船带着那个姑娘回家。途中,我想和她亲热亲热,结果招来她的一顿臭骂,我心里很气,于是,在把她送到家以后,当晚就去陪托尼娜吃饭,由于默里到得很迟,所以我在她那里逗留了大半夜。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因而没给那个女孩上舞蹈课。当我向她表示歉意时,她说不必麻烦了。那天晚上,她没到阳台上来乘凉,这让我心里不好受。次日一早,我就出门了,所以舞蹈课又没上。晚上在阳台纳凉的时候,我只跟她说些毫不相干的事。到了早上,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赶忙走出房间看个究竟,女房东说,她女儿呼吸困难。快,把医生叫来!
我走进她的房间,看到她气息奄奄的样子,我心疼极了。当时正逢七月初,她身上只盖着一条被单。她不能开口,只能用眼睛示意。我问她是否心悸,边说边伸手摸到她的心脏部位,同时还亲吻其胸膛,她无力拒绝。我吻她的嘴唇,觉得它冰凉冰凉,我的手迅速朝下移动一英尺,占据了应该占据的位置。她软弱无力地推开我的手,但从她使劲瞪眼的神态来看,她的确认为我的举动是对她的侮辱。就在这时,外科医生到了,他切开她的血管,她当即恢复了呼吸。她想起床,我劝她留在床上,并且说,我打算叫人把中饭送过来,我干脆就在她跟前吃。她妈妈说,卧床休息只会对她有好处。她把胸衣套上,还叫妹妹把一条薄床罩盖在被单上,否则,谁见了都觉得她就跟一丝不挂差不多的。
我由于刚才短暂得手而蠢蠢欲动,决定不失时机,得寸进尺,于是叫女房东捎口信让布拉加丁先生的伙房给我送饭,接着就在美人的病榻跟前坐下,对她说,她只要可以恋爱,就保证能够治好疾病。
“我心里有数,这病准能治好。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爱我,我怎会爱上人家呢?”
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投机,于是,我乘机把手伸向她的大腿,并且求她让我留在那里。其实,我并未就此罢休,手继续朝上移动,一直碰到要害部位,相信她已经感到痒兮兮的,舒服得很呢。可她一边避让,一边说,我想做的事,也许恰恰正是促使她发病的原因呢——说到这话时,她声音极富情感。我回答说,也许有道理。既然她如此坦白,我想,不久就能如愿以偿了,看来,有望治好她的病呢。为了不冒犯这个害羞的姑娘,我在她面前连一句有失检点的话都不问。我声称自己就是她的爱人,而且不求回报,只要她觉得合适,像赏口饭吃吃一样,哪怕给我点滴赏赐都行。我的中饭送来后,她吃掉了一半,胃口好极了。当我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时,她竟起床了。晚上十来点钟我回来时,看见她坐在我的阳台上。
我走上阳台,面对她坐了下来。咱们说了一刻钟的情话,然后她就任凭我从上到下,尽兴欣赏她的迷人倩影了,在朦胧的星光映照之下,她变得魅力倍增,还让我一个劲地把她吻了个遍。一时间,她满怀亢奋,不能自已,因而把我紧紧地抱住,全凭本能的摆布,再也不忸怩做作了。她激情如火,让我十分快活。而她本人则认为,自己所得到的快乐,胜过她所给予的快乐——我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毫不怀疑。我是手到擒来,兵不血刃啊!
她妹妹跑来说,时候不早了,她已经很困了。于是,她叫妹妹先去睡觉。妹妹刚走,咱俩二话没说,就径直上床。整整一夜,我们彼此都很投入,我是受了爱情的驱使,同时也为了治好她的病;她则是出于感激,同时还因为能够由此获得最大的快感。拂晓之前,她回房而去,床上剩下了我一个人,只觉得非常疲惫,但还没有彻底累垮。由于怕她怀孕,所以我有所顾忌,不仅而没有纵欲玩命。她和我同枕共眠了整整三个月时间,从无呼吸困难,而且月经也通了。我本想和她结婚的,不料,到了月底,灾难就降到了我的头上。
默里曾经送给我的一本讽刺小说,读者大概还记得吧,我完全有理由对作者恰里修士怀恨在心。我曾表示过不满,别人听了以后觉得我的话里带有报复之意,于是修士本人存了戒心。这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与此同时,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劝我好自为之,而不要老是想着要把修士揍一顿,因为最大的祸殃正在降临到我的头上。匿名信的作者都不可等闲视之,因为他们不是叛徒,就是傻瓜,然而,对于他们所提的建议就不该置若罔闻。我错就错在那件事上。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姓马努齐(Manuzzi)的人,他起初是位珠宝商,后来担任国家裁判团的探子。我听信了他的话,他说,我只要能在自己的住处接待他,他就可以让我得到一些钻石。他过来一看,就看到屋里随便放着几本书,因而驻足浏览了一些有关魔法的文稿。见他面露诧异,我就趁兴把那些教导人们熟悉占卜精灵的书拿给他看。
读者可以想像,我对这些书是多么地不屑一顾,但是我却没有把它们扔掉。过了五六天,那个奸细跑到我家里对我说,有个收藏家准备花一千泽齐诺买下我的五本书,但却需要预先看看书的真伪。我也不晓得这些书该值多少钱,而他保证二十四小时后就归还过来,因此我就把书交给了他。他倒是没有失约,第二天就还来了,说是那个收藏家认为这些书是赝品。过了好几年,我才知道,他把书拿到国家裁判团秘书长那儿去了,后者于是得知我是个魔法师。
也是在这同一个倒霉的月份里,安德烈亚、贝纳多和罗伦佐的母亲门莫夫人跑到莫塞尼戈(Cavaliere Antonio Mocenigo——此人是布拉加丁先生的舅舅)那里去告了我一状,说我勾引她的儿子们信奉异端异教,老先生早就对我心怀不满,怪我用扶乩问卜的办法把他外甥引入了歧途。这种性质的问题本来属于宗教裁判所管辖,但由于很难把我投入宗教裁判团的监狱,他们于是决定把状子送到了国家裁判团,国家裁判团就开始调查我的举止行径。恰恰是这件事情把我毁了。
身着红袍的国家裁判官康杜尔梅先生是恰里修士的朋友,因而也是我的对头,他不失时机地认定我是妨碍社会安定的捣乱分子。几年后,大使馆一位秘书告诉我说,有个告密者带着两个证人指控我是魔鬼的信徒。他们作证说,我在牌桌赌输之时,不像一般的信徒那样亵渎上帝,人们只听见我诅咒魔鬼,别的啥都不骂。另外,还指控我每天食肉,说我做弥撒尽挑奢华地点,因而断定我共济会员。此外,他们还进一步指控我时常前往外国使馆;还说我和三位政务大佬住在一起,对元老院的事务无所不知,正因为此,我通过泄露国家机密而获得巨款,还有人看见我拿着这些钱在赌场上一掷千金呢。
这些指控就使得无所不能的裁判法庭把我认定为国家公敌,阴谋家,大罪犯。一连两个星期,我那些可以依赖的友人都劝我出国旅行,因为法庭正在调查我的事。然而,我没把他们的劝告当回事。要是多加提防,那我就会忧心忡忡,而我是最不喜欢忧心忡忡的。我说,我的心中没有懊悔,因而并不觉得有罪;不觉得有罪,也就没啥好害怕的了。我真傻,还像个自由人那样想当然呢。我遇上这种尚未确定的灾祸而未慎重考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在赌场上连遭厄运,白天夜里,屡赌屡输,走到哪里,债台就筑到哪里,进而将所有的钻石都拿出去典押了。我甚至还把珍藏肖像的宝画也当掉了,里面的肖像、重要证件和我的情书,都拿出来交给曼佐尼太太代为保管。我发现人们都在回避我。一位老议员告诉我说,法庭已经得知,青年女伯爵博纳弗德由于服用了我给的春药而精神失常,她还住在医院里,发病时从不忘记念叨我的名字,而且对我骂个没完。关于这件事,我得给读者作个简单说明。我曾在回到威尼斯的头几天里给这个年轻女伯爵送了几块泽齐诺,她还以为有本事把我继续吸引过去的呢。她一再地写信给我,我被她纠缠得无计可施,于是又到她那儿去过几趟,每次总要留下几块钱。可是,除了头一次以外,她从来不曾发现我对她动情地爱过。有一年年底,她决定对我下毒手,她虽然做得无可指责,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她是居心不良。
她给我写来一封信,花言巧语地说服我在某时某刻前去见她,说是有要事相商。我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在约定的时辰来到其住地。她立即吻住我的颈脖,说“要事”就是恋爱。我顿时笑了起来。与以往相比,我发现她更加秀美了,而且更加干净了。她谈到我们首次相会的地点圣安德烈亚要塞,因而把我的兴致吊起来了,我于是准备满足她的愿望。我脱掉披风,随即问她父亲是否在家。她回答说,他出去了。我上厕所回来,一下子就迷了路,结果撞进另一个房间,意外地见到伯爵和两个相貌不善的人在一起。“尊敬的伯爵,” 我说,“令爱刚才告诉我说您不在家呢。”
“是我叫她这么说的,因为我和这两位手头还有要事,过些天就可办完。”
我正要告退,他却叫我稍稍留步,等到支开了那两人,就对我说,见到我不胜荣幸。接着,他向我诉起苦来。国家裁判团终止了他的抚恤金,他们一家人即将流落街头,挨家讨乞呢。三年以来,他想方设法拖欠房租,如今再也呆不下去了,快被扫地出门了。他说,只要有钱支付开头三个月的租金,他就可以连夜搬进另一座房屋居住。其实不过是二十达卡特的事,我从口袋里掏出六块泽齐诺递给他。他一高兴,眼泪都掉下来了,赶忙把我抱住,还把女儿喊了过来,吩咐她与我作伴。说着,他穿上披风,走了出去。
我注意到,眼前这间屋子与我先前和女孩子共同呆过的屋子之间有一扇门,这扇门就虚掩着。
“你父亲很可能把我们当场捉住呢,”我说,“不难猜想,他和那两个警察将会怎么整我。这个阴谋是显而易见的。多亏上帝救了我啊。”
她矢口否认,并且眼泪汪汪地跪了下来,我看都没看她,就穿上披风,出门而去。此后我没再给她回信,也没再跟她见面。当时正值夏季。天气又热,情欲又旺,肚子又饿,家里又穷,于是她被搅得晕头转向,进而精神失常发了疯,一天下午竟然裸奔出门,来到了圣彼得罗广场,不管碰上谁,就叫人家把她送到我的住处。这段令人难堪的传闻一下子搞得满城风雨,让我很不好受。这个女疯子被锁在屋子里,直到五年以后才得痊愈。可是她从疯人院里放出来以后,生计无着,只能像她的兄弟们那样在威尼斯沿街乞讨。不过,她大兄弟的境况却是个例外。十二年后,我碰到他时,他正在马德里王家卫队担任副官。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时间了,但在一七五五年那个倒霉的月份里却又被翻了出来。仿佛遇到了晴天霹雳,我的头顶上一下子压过来层层乌云。裁判庭命令威尼斯警察总长把我看管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凡是三巨头发出的逮捕令都得按此程式办理。除非警察总长违令遭斩,否则上述命令是从不公布的。
在圣詹姆斯节到来前的三四天,M.M.送给我一些银丝带,以便让我在自己的命名日的前夕佩戴(我的教名“贾科莫”来自于詹姆斯这位殉教圣徒)。我前去看她,当时我穿了一件漂亮的外套。我说,我第二天还要来,为的是要问她借些钱,因为眼下没有办法弄到更多钱了。早在我变卖她的钻石时,她就曾把五百泽齐诺放在一旁。
我心里很有把握,以为第二天肯定可以拿到这笔钱,所以这一天我又去赌,到了夜里就输掉了五百块,当场拿不出,只得口头答应次日清账。天刚亮,我来到了埃尔贝利亚(Erberia),为的是让自己冷静一下,埃尔贝利亚是个设在码头上的果蔬市场,因而它就得了这个名字。
那些起早来到此地的人无不声称动机单纯,仅仅是想看看装载各式时令水果、蔬菜和鲜花的船只,那是都城外围小岛上的居民运到这里卖给中间商的,中间商再以高价卖给零售商,零售商又以更高价格分销全城。如果说威尼斯的青年在日出之前到埃尔贝利亚来是为了享受这份乐趣的话,那是不可信的。其实,那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已。
到那儿去的是那些在赌场、客栈或者花园等处疯玩了一夜的男男女女。去那里散步渐成时尚,这说明一个民族是可以改变自身特性的。早期的威尼斯人对待爱情,如同对待政治一样讳莫如深,现如今的人已经把这些从记忆中抹去了,他们的处世风格是什么都不隐讳。带着女人去那里的男人是想向自己的同伴炫耀,进而引起他们的嫉妒。形只影单地光顾此地的男人,或是为了有所发现,或是为了引发醋意;去那里的女人大多是为了给别人看,而不是为了看别人。她们想让每个人都知道她们并非谨小慎微之辈,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她们就心满意足了。她们的穿着打扮一下子乱了套,根本不讲究端庄时髦。相反,那些女人似乎存心提倡杂乱无章,她们巴不得那些看见她们的人得出这种结论呢。
不出所料,每个来此散步的人都显得疲惫困顿,一看就是没有睡好的样子。
我闲逛了半个小时,就返回住处,想必大家还没起床。我掏出钥匙,其实用不着钥匙,只见门已洞开,锁也被砸坏了呢。上楼一看,全家人都起来了,我听见女房东正在诉苦。她说,警察总长带着一帮人强行闯进家里翻箱倒柜,说是搜寻一只装满私盐的箱子。他说,他知道那只箱子是前一个晚上拿进来的。她说,贡多拉船上的确缷下来过一只行李箱,可它属于S伯爵,除了伯爵的衣服之外,里面什么都没有。警察总长看了以后,二话没说就走了。他还搜查了我的房间。她要求得到赔偿,我听她说得有道理,就答应当天去找布拉加丁先生说说。我本想再睡一会儿的,可是警方夜闯民宅之事让我愤愤不平,所以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就起来了。
我赶到布拉加丁先生府上,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要求采取报复行动。我以无可辩驳的口气向他讲述了我那女房东要求索赔的正当理由,因为法律确保每个行为正当的家庭都有权享受安宁。在我讲述事情的经过时,我的另外两个朋友也在场。我讲完以后,只见他们三人陷入了沉思。睿智的老人说,中饭以后,他会给我答复的。
吃中饭的时候,我发现这三位朋友都郁郁寡欢,我只能归因于他们对我的友情。而德••••拉•阿伊自始至终都没有理我。我和这三个杰出而可敬的人士亲密无间的关系一直是全城议论的话题。人们的结论是,这种事可能不太正常,由此推测,那只能是起因于巫术。他们属于最最虔诚的人,而我则是威尼斯绝无仅有的浪荡子。人们说,美德有可能宽容恶习,但绝不会喜爱它。
午后,布拉加丁先生把我和我另外两个朋友领进自己的书房,以极其平静的口气说,虽然警察总长悍然闯入,但我眼下不应考虑报复,相反,倒是应该考虑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所谓行李箱有私盐,”他说,“那不过是个借口。他们的目标是你,他们以为当时就能找到你呢。你多亏天使暗中护佑,他们才没有把你逮住。快跑!我在国家裁判团当个八个月的差,法庭下达的逮捕令是怎么回事,我可清楚啦。仅仅为了查获一箱私盐,是不会这么砸门撬锁的。也有可能这一次是故意让你漏网的呢。相信我的话,亲爱的孩子,马上离开,去富西纳,一到那里,就搭乘驿马车日夜不停地赶往佛罗伦萨,到达以后就住下来,等你收到了我的信再回来。我的凤尾船上有四把桨板,走吧。你身边要是没钱,我暂时给你一百泽齐诺。为了谨慎起见,你非走不可呢。”
我回答说,我没有犯罪,问心无愧,没有必要害怕审判庭,因此,虽然他的劝告是出于谨慎,可我是不可能照办的。他答道,国家裁判团可以找出我自己并不知晓的罪过。他催促我求神问卜,看看该不该听从他的劝告。我断然拒绝,理由是,我只有在犹疑不定时才会求神问卜。我跟他说的最后一个理由是,假如逃跑,那就说明我因为犯罪而害怕,对于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来说,我是无悔也无惧的。
“既然那个最高法庭看重的是沉默,”我说,“那末在我离开之后,你们也就无法知道我的出走是对是错。按照阁下的意思,为了谨慎起见,我应当离开此地,同样,也是为了谨慎,我就不该返回。那末,我岂不是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吗?”
接着他设法劝我回房安寝,至少当天可以在他府上留宿一夜。我拒绝接受他的好意挽留,因此,至今都感到难为情。
在没有法院正式令状的情况下,警察是不能进入贵族府邸的。不过,这种状令是从来不会签发的。
我说,留宿他的宫中只能确保我夜间无事,假如已经发出了逮捕我的命令,到了白天,随便在哪里,我都是有可能被找到的。
“他们有这个权力,”我说,“可以任意行使这个权力,而我是不用害怕的。”
好心的老人这时说了一句让我感动不已的话。他说,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呢。我恳求他别说这种丧气话了。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片刻,然后一边笑着拥抱我,一边引用起维吉尔的名句:“Fata viam inveniunt”(“命运总能找到出路”)。
我含着热泪与他拥抱,然后就走出了府门。结果不幸让他言中了。我的确再也没有见到他。十一年后,他便与世长辞。我无所畏惧地离开宫殿,但是想到自己负债累累,心中不禁苦恼之至。我也没有为着付清头天夜里的赌债而去穆拉诺找M.M.索要那五百块钱。我宁愿找到那人当面求他宽限一周。后来,我回到住处,先是尽量安慰了女房东几句,并且拥抱了她的女儿,然后回屋睡觉。那是一七五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傍晚。
第二天天刚亮,警察总长就走进我的房间。我刚被吵醒,就睁开眼睛,同时听见他问我是不是贾科莫·卡萨诺瓦——这一连串动作不到一秒钟就完成了。我回答说,我就是卡萨诺瓦。话音刚落,他就命令我把证明(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写的)拿给他,并且叫我穿好衣服跟他走。我就问道,是谁授权让他对我发号施令的。他回答说,是审判庭的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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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1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尽管我已经这么明确地表了态,可她却迟迟没有行动,一直到我从铅皮监狱出逃以后,她才嫁给了XXX,因为当时大家都以为我不可能再在威尼斯露面了。我是在十九年以后才见到她的。其实,我哪怕当时就在威尼斯,也不会娶她,因为我都那么一把年纪了,还要结婚,简直是闹剧。不过,有一点要肯定的,我将把她的命运与我联系在一起。
有一种女人,她们指责男人用情不专,说他们见异思迁。我听了不由地觉得好笑。假使她们能够证明,我们在海誓山盟之际就已存了背叛之心的话,那末她们就算是说对了。哎呀,我们在爱的时候是不会听从理智的,我们不爱的时候,理智也不再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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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1 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十二章
囚禁于铅皮顶下面—一场地震。
“审判庭”这几个字吓得我魂不附体,只好动作机械地照他的吩咐去做。写字台被打开了,我写的所有文稿都摊在了桌面上,我对他说,他可以统统拿走。他的一个随从交给他一只包,他顺手就往包里一放,接着对我说,有理由相信我还有一捆书稿,我必须乖乖地交出来。我于是把摆放书稿的地方指给他看了。此时,我才明白,珠宝商马努齐原来是个无耻的奸细,日前他走进我的房间,说是可以让我买下那些钻石,而且还说有个人要买我那几本书呢——其实他跑去告了我的黑状。书的标题是《所罗门之钥》(Key of Solomon)、《撒各本启示录》(Zecorben)和《皮卡特利克斯》(Picatrix)——一本论述如何制作香水以及如何召唤各类妖魔的文集。那些知晓我有这些书籍的人都把我当成魔法师,这的确让我感到得意。警察总长还拿走了我床头柜上的几本书,有阿里奥斯托的,有贺拉斯的,有彼特拉克的,还有马蒂尔达送给我的书稿《哲学斗士》。马努齐还揭发了我拥有阿雷蒂诺春宫小画册之事,否则警察是不会向我索要的。马努齐貌似诚实,这是他那一行必备的素质。他的儿子由于娶了一位姓奥佩斯卡的女伯爵而得以在波兰发迹,不过他后来又抛弃了她。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也不相信,但我明白,他其实没有这个本事。
警察总长在我的房间抄查了一大批书籍、手稿和信件。与此同时,我不紧不慢,兀自穿衣、洗漱、刮脸,并让C.D.帮我梳理头发。我把一件带有轮状皱领的衬衫和一件质地考究的外套穿上,这一切我都是不声不响、糊里糊涂地完成的。警察总长的目光一直死死盯住我,然而连他都没敢阻止我如此这般地穿着打扮——那就好像将要出门参加婚礼一般。
我在走出房间之际,意外地发现客厅里有三四名警员。承蒙他们如此看重,其实只要两个人就够了——名言说得好,就连大力士赫拉克勒斯都觉得“双拳不敌四手”(柏拉图原语:ne Hercules quidem contra dues)。说来也真怪,在伦敦个个都很大胆,仅仅派遣一个人去捉拿另一个人;而在我可爱的家乡,人人都是懦夫,竟然出动了三十名警员。也许这种胆小鬼充当进攻者是迫不得已,因而他就比被进攻者还要心虚胆怯,被进攻者则有可能变得勇敢一些。其实,在威尼斯时常可以见到一个人在二十个警察面前敢于自卫,经过一番打斗之后得以脱身。我在巴黎的时候,为了帮助一个朋友摆脱四十个bumbailiffs(官吏)的围攻,终于把那一帮人打得落荒而逃。
警察总长命令我上船,他本人则在我身旁坐下,最后让四个人留下,同时遣散了其余的警员。到达总部之后,他为我叫来了一杯咖啡,我拒不肯喝,于是,他把我关入一间屋子。在里面的四个小时中,我都只管睡觉,每隔一刻钟就起来小便,这是以前所没有的情况。我从未患过“痛尿症”(strangury)——每逢排尿都有灼痛之感。昨天又没有吃晚饭,没想到竟然排出了满满两夜壶的尿液。我以前在另外的场合曾经有过类似经历,当时由于意外受到压抑而处于深深的麻醉状态,其实那是一种称作尿频尿多的现象——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当然这得由医生说了算。六年前,我在布拉格出版了一本《逃离铅皮监狱》,而那些贵妇读了我对这一现象的描述时就说,其实那是猪猡一般的生活(不说也罢),我听了不禁放声大笑。的确,这种事在女士面前还是不提为好,但公众并不全是女性,而我希望我的回忆能够带有一点启发性。再说,当时也不像猪猡,不脏也不臭,虽说我们事实上与猪猡之间是存在共同之处的。我们和猪猡一样,要吃要喝,但却并不因此而被唤作猪猡。
当时,好像我的思维本能严重受挫,因而惊魂不定,软弱不堪,我的身体就像掉进了榨汁机里一样,为了激活思维,非得不断加速体液循环才行。惊吓会导致猝死,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上帝保佑!惊吓可以把人送入天堂,因为它可以把我们的灵魂从血肉之躯逐出。
圣马可钟楼的大钟敲响了三点,警察头子走进来说,奉命把我押到“铅皮屋顶下面”去。我跟着他上了另一艘船,绕道进入几条小运河里,行驶了很长的水路才进入大运河,最后在监狱码头上了岸。爬上几段阶梯之后,我们到达了连接总督宫与监狱的叹息桥,桥下便是总督宫运河。下桥以后,我们穿过长廊,进入一个房间,再进入另一个房间,于是他把我交给一个身穿长老袍服的人,后者望着我说:
E quello; mttetelo in deposite,”(“就是他,把他带走。”)
此人是裁判团秘书多梅尼科•卡瓦利,他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开口讲威尼斯话,因为他是用托斯卡纳方言对我宣读判决的。接着,警察总长把我递解到铅皮监狱典狱长的手中,后者拿着一串钥匙站在一旁,身后跟着两名警员。他带我爬上两段楼梯,先后穿过两条走廊,到达楼顶,再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一扇门,我便走入一间阁楼,它又丑又脏,面积倒是不小,长十二码,宽约两码,采光也不好,只有一只高高的天窗。我还以为阁楼就是我的牢房呢,结果却猜错了。看守掏出一把厚钥匙,打开一扇高达三英尺半带有衬铁的厚重门板。我仔细一瞧,门板中间有个直径八英寸的圆孔,对面一堵坚固的墙壁上钉着一对马蹄形铁家伙,左右两爿直径均为五英寸,厚度足有一英寸。没等我看完,狱卒就命令进屋。我还在猜想铁家伙的作用,这时他突然笑着说:
“先生,看来您想猜猜这台机器是用来干啥的吧,我可以告诉您。一旦审判长下令处决某某人,就让此人背靠这个马蹄铁坐在一张凳子上,正好让它夹住半边颈脖,从这只孔里穿出的丝束就把另外半边颈脖勒住,丝束两头连在绞盘上,旁边有个人开动绞盘,拉紧丝束,直到把他的魂灵送交天主为止——换句话说,他的告解神父会在他身边守候到他咽气的那一刻。”
“这玩意儿精巧极了,可以想像,先生,您一定有幸开动那台绞盘吧。”
他没有答话。我身高五英尺九英寸,进屋必须弯下腰来。他把我锁在了里面。这时,听见他隔着栅栏问我想吃什么,我说还没想好呢。于是,他又锁上牢门,走掉了。
我把臂肘搁在栅栏上,心中一片迷茫。栅栏门两英尺见方,六根铁杠,形成了十六个方格,每格五英寸,铁杠厚达一英寸。一根方形木梁在天窗外穿入墙壁,恰好从我眼前斜过,把窗外射进来的天光挡掉了,否则,我的牢房倒是有充足采光的。我在阴暗之中把这可怕的牢房四处摸索了一遍,自始至终都得低下头来,因为它总高才五英寸半,面积相当于阁楼的四分之三——而阁楼是十二英尺见方。余下的四分之一则是个凹室,至多只能搁张床铺,它有多种用途,不过里面除了一只便桶和固定在墙壁上的一块长四英尺、宽一英尺的木板之外,既不见床,也不见桌椅。我把我那漂亮的丝绒披风、式样考究的外套和带有西班牙拷边与白色羽毛的礼帽放在那块板上。里面酷热难熬,我本能地走向栅栏门,那是唯一可以让我把臂肘靠上歇息的地方。我不能直接看到天窗,但是借助于折射过来的一点光线,看得见走来走去的耗子,就跟兔子一般大小。这些丑陋不堪,令人恶心的东西就在我脚下直接穿过栅栏门,压根儿就不怕人。我迅速拉下遮光板,把门中央的圆孔挡住,因为耗子的光顾只会让我毛骨耸然,血液凝固。我的双臂搁在栅栏上,连续八个小时一动不动,整个身心则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
傍晚来临,我听到钟声响起,一阵焦虑袭上心来,因为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也找不到吃的,也没人来给我送床、送椅子、送水和面包。我虽然嘴里没有胃口,但是想必牢房看守们不会知道这些。我只觉得嘴里发苦,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我相信,天黑时总会有人来的。又过了两个小时,钟声再度响起,我顿时像发了疯一样,又是跺脚,又是咒骂,但是,吵闹了一阵还是无济于事,我放声大哭起来。就这样哭闹了半个钟头,眼看不会有人来了,我就寻思,再这么怒气冲冲也不会有人听见,黑暗笼罩而来,我干脆关上栅栏,生怕耗子跳进囚室来。我用一块手帕把头发包好,两腿一伸,往地板上一躺。没想到啊,他们竟会如此无情地将我丢弃在此,不闻不问,即便判了死刑,也不该这样嘛。我在短短一分钟内扪心自问,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才遭受如此残酷的对待,但是,却没能把逮捕我的原因找出来。我是个放浪不羁,口无遮拦,只知享乐,别无他求的人,并不觉得自己有何犯法之举,但却遭受这等不公待遇,此处就不跟读者详述我是多么地悲愤,多么地绝望,多么地仇恨那个压迫我的专制制度。不过,悲愤的心情和硬梆梆的地板却没有妨碍我的正常睡眠。我的身体需要睡眠。人在年轻时期没病没痛,不必费心,就能满足身体的需要。
半夜的钟声把我惊醒了。真可恨哪,我醒来以后,就为眼前的一无所有以及梦中的虚幻景象而懊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熟睡了三个小时,一点也没有觉得什么不舒适。我的身子依然静静地朝左边侧卧着,动都没动一点。这时,我伸出右手,想拿手帕(我记得就放在前面)。当我在黑暗中慢慢摸索时,却摸到一只冰冷冰冷的手,天哪,这简直太意外了!我吓得毛发倒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触了电。我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种惊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吓成这样。足足有三四分钟时间,我不仅一点没有动弹而且还丧失了思维。等我回过神来以后,我宽慰自己说,刚才根本没有碰到什么,而是某种虚幻的感觉在作怪呢。想到这里,我再次朝那个方位伸出手臂,结果又碰到同一只手,我刚一握住就赶紧放开,同时缩回自己的手臂,失声惨叫起来,我吓得要死,浑身颤抖。但我还是冷静下来,心想肯定是他们趁我熟睡时把死尸丢在了我的身旁呢,因为我先前躺下来的时候,这里啥都没有。我马上猜想到,这个可怜的无辜者也许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被绞死了,尸体于是丢弃在我的身旁,目的是给我一个警示——我的下场就是这个样子。想到这里,我不禁怒气冲冲,于是第三次伸出手去,我抓住那只手,想把尸首朝这边拉一拉,同时打算趁机坐起来。我打算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即这人是被残酷绞死的。然而,当我试图撑起自己左手的臂肘时,被我抓着的那只冰冷的手却活过来了,而且自动缩了回去,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被我右手抓着的恰恰是我的左手!它由于长时间被我自己的身体当作床垫压在底下而变得终于失去了知觉,没法动弹。
这件事实在是滑稽,但我却并未因此而得到些许的慰藉。相反,它使我陷入了阴郁悲观的思绪之中。我意识到,目前只能这么看待自己所处的环境——可以将虚假当作真实,可以把现状当作梦幻,可以让理解不再可信,在扭曲的想象支配下,理智要么被不切实际的希望所牺牲,要么被可怕的绝望所挫伤。我立即警觉起来,防止出现这种事情。我活了三十岁,这是首次求助于哲学,它原本就潜伏在我的灵魂深处,而我不曾有机会加以重视与利用,如今它已经开始萌动起来。我认为,大多数人从小活到老,从来都不曾有过思想。闲言少叙,言归正传。我通宵达旦,在原地一直坐到早晨五点半。新的一天在朦胧曙光中来到了。太阳则在一个多小时以后升起。我期盼新一天的开始,满怀希望地相信,自己肯定会被送回家去的。我心中燃起了复仇的火苗,这我一点都不掩饰。我好像正在带领众人为消灭苛政、剿杀贵族而斗争——其实这并不是理智在发言,而是愤怒的情感在说话——常人莫不如此,而愤怒恰恰是人类自己的大敌。
我等待的时候比预想的有所缩短,但它却让我的怒气得到一定的消退。到了六点钟,过道前厅传来嘎吱嘎吱拉动门闩的声音,它打破了这地狱般毫无人气的沉寂。我看见狱卒来到我的栅栏门前,他问我是否“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好了想吃点什么”。当一个坏蛋在你面前以调侃的口气掩饰他的傲慢时,你算是幸运的了。我回答说,我要一碗米粥,一份煮牛肉,一份烤肉,还要点水和酒。我发现,这个村夫由于没有听见我发牢骚而面露诧异。他转身离开了。一刻钟后,他又跑来对我说,我没有问他要床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这倒颇为奇怪。
“您要是自以为这次被送过来只需度过一宿的话,那您就错了。”
“您就把您认为我所需要的东西统统都给我拿来吧。”
“叫我到哪儿去拿呀?给您纸和笔,自己写下来吧。”
我写了一张条子,叫他到哪里去拿床、衬衫、袜子、晨衣、拖鞋、睡帽、圈椅、餐桌、梳子、镜子、剃刀、手帕,还有纸笔和墨水,以及被警察头子拿去的那些书籍。由于那个无赖不识字,所以我把单子上写的内容念给他听了,他叫我把书籍、墨水、稿纸、镜子、剃刀划掉,因为根据规定,铅皮监牢是不许带入这些东西的。他还问我要现钱,以便去给我买饭。我身上有三块泽齐诺,我给了他一块钱。他离开了我的阁楼,过了一小时才听见他出门而去。我事后得知,他在这一小时里还料理了另外七名囚徒,他们的牢房彼此相隔一段距离,以防相互串联。
狱卒到中午才出现,身后跟着五名看管国家级囚犯的警员。他打开我的牢门,把我所要的家具和中饭拿了进来。我的床摆在那间凹室里,中饭则摆在一张小餐桌上。餐具只有一把刚买来的象牙汤匙,因为这里不许使用金属刀叉。
“您说明天想吃什么?”他说,“我一天只能在天亮的时候过来一次。那位英明的秘书长让我告诉您,他会给您送些合适的书籍来的。因为您所要的那些都是禁书。”
“我要感谢他的好意,把我放进一间单人牢房。”
“我会把您的口信带给他的,不过您还是别开这种玩笑为好。”
“我不是在开玩笑,在我看来,一个人呆在这儿总比跟别的犯人在一块更好。”
“您说什么,先生?犯人?我可不赞成这种说法。来这儿的只会是值得尊敬的人,他们由于只有裁判团的大人才知晓的种种原因而被迫与社会隔离的。把您送进一个单人牢房,是为了加重对您的惩罚,您还叫我转达谢意么?”
“这我还不知道呢。”
那个笨蛋倒是没有说错,我是后来过了几天才明白的。我发现,一个人被单独囚禁在几乎是漆黑一片,而且身体都无法直立的地方,同时又剥夺任何自我忙碌的可能,而且除了见到一天一次前来送饭的人之外,什么都无法见到,这是人世间最最凄惨的事情。如果他相信有地狱存在的话,他巴不得进到地狱去,为的是找到相互作伴的。我被囚禁在这里都快要闷死了,时刻期盼着来个作伴的,杀人犯也好,疯子也好,患有重症恶疾的也好,不然就来一只狗熊也行。单独囚禁在铅皮屋顶之下简直要把人逼入绝望的境地。可是,要想知道这一点,则非亲身经历不可。假使囚犯是个文人,只要给他一张写字台和一些稿纸,那他的烦闷就会减去十分之九。
狱卒走了以后,我把桌子挪到门孔附近,以便得到一点亮光,然后坐在来自天窗的微弱光线之下吃饭。但是,我只能咽下一点米粥。我已四十五小时没有吃东西了,难怪现在感到身体不适。我这一天都坐在圈椅里,也没发脾气,一心期盼着明天的到来,而且还作好了思想准备,要读读那些即将送来的书籍。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阁楼里老鼠发出的噪音十分刺耳,圣马可教堂报时的钟声则像是在我的牢房里敲响。还有一种痛苦折磨是不为大多读者所知晓的,无数跳蚤爬满我的全身,叮咬我的皮肤,吸吮我的血液,我真不知道它们有多贪婪,那些该死的害虫咬得我的肌肉抽搐,还把毒汁注入了我的血液。
天刚蒙蒙亮,罗伦佐(就是那个狱卒)便过来给我整理床铺,掸尘扫地,他的一个勤务兵则给我送来洗脸水。我打算从凹室走进阁楼,可是罗伦佐却说这是不允许的。他交给我两本厚书,我竭力克制住自己,并不马上打开来看,免得万一看了沉不住气,让那个密探抓住把柄而去告密。他把我的饭菜留在桌上,并且为我切了两片柠檬,然后就走了。
我趁热迅速喝下稀粥,把一本书凑近门上的圆孔,借着来自天窗的亮光,结果发现还是容易看清楚的。我看了看,书名是《修女玛丽亚•德•赫苏斯(又名阿格雷达)的神秘之城》。这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一本书。第二本书的作者是个耶稣会员写的,名字想不起来了。他主张建立起对主耶稣圣心的一种新崇拜。依照作者的观点,耶稣是一位非凡的静思者,他的圣心尤其值得崇拜,这就是那个愚昧无知的作者的古怪论调。我才看了第一页就产生了反感,因为我觉得心脏作为一个器官,并不比肺子更加珍贵。相比之下,我稍微喜欢那本《神秘之城》。
书中写了一个极其虔诚的西班牙处女,她住在与世隔绝的修道院,成天闷闷不乐,还得听从那些无知而谄媚的忏悔师——我从书中领略到作者那漫无边际的想象力,她以宗教启示的名义来粉饰种种怪诞现象。由于热爱圣母并被圣母接纳为挚友,作者奉了上帝旨意述写圣母的生平,她的信息由圣灵提供,别处是没法读到的。
她并未从圣母玛丽亚降生写起,而是一开始就写了玛丽亚无沾成胎于其母圣安妮腹中。这位姓阿格雷达的玛丽亚嬷嬷在自己家里创建了一座弗朗西斯修道院,并亲任院长。她首先细述了书中女主角玛丽亚在降世之前九个月期间的所作所为,接着写道,她在三岁时就在九百个仆人的协助下打扫屋子了,其实那是上帝派给她的九百位天使,他们听从迈克尔亲王的调遣,迈克尔其实是来往于上帝和她之间的特使。显而易见,该书用了确凿无疑的口气,以使读者相信它绝非荒诞不经的杜撰。作者心地纯洁高尚,完全忠实地根据圣灵的口授,原原本本地加以记录与再现,而无多余揭示,虽然偕同上帝共饮,但却丝毫没有自高自大。此书的印行,是得到裁判团批准的。我惊诧之至,不能自已。这本书根本没有激发或增加我的宗教热情,相反,它不禁使我联想到所有那些玄秘的教义和僵化的教条,至大把它当成虚构的寓言来看。
其实质就在于让人承担某种相应的后果。假如一个读者胸无主见,比我更易受到神奇故事的感染,那他读了这本书,就会陷入耽于幻想的险境,变成一个与那位修女作者相类似的蹩脚文人。我由于需要手头有事可做,因而花了一个星期把这本备受吹捧的虚构杰作通读了一遍。虽然什么都没跟那个愚蠢的狱卒讲,但我却再也忍不住要说出来。每逢睡意袭来,我就意识到德•阿格雷达修女对我产生的影响。当我醒来时,我想起那一个个漫无边际的梦境,往往会忍俊不禁,很想把它们写出来。假如手头有纸笔的话,说不定我会写出比卡瓦利先生送给我的那本书还要精神失常的东西呢。从那时起,我认识到,那些把某种力量归因于人类意志的人是多么地错误。这种力量其实是相对的,人在把自己全面地研究一番之后就会发现,他除了软弱之外,一无所有。我明白,人们虽然并不经常发疯,但是这种事的确很容易发生。我们的理智虽然像是容易点着的火药,但它只要不接触火源,那就永远不会着火。它或者还像一只酒杯,你不击打,它就永远不会破碎。那个西班牙女人的书恰恰符合把人逼疯的需要,不过,要想让其毒素见效,就得把人单独囚禁在铅皮屋顶下面,别的什么都不让他干。
一七六七年十一月,我从渊普洛纳去马德里时,车夫安德烈•卡佩罗中途在老凯斯蒂勒地区一座小镇停车吃饭,这里又阴闷又丑陋,很想打听它的名字。当我听说它就叫“阿格雷达”时,哦,我忍不住笑了。我自言自语道:“原来那个圣洁女疯子的大作就是在此地写就的呀,我要是从未与卡瓦利先生打交道的话,就根本不会知道这一点呢!”当我向一位老修士打听那位有幸与造物主之母结成朋友的女子时,他就对我肃然起敬,还把她书上所提及的地方一一指给我看了,而且以很有把握的口气说,那位圣传作者的父亲、母亲和妹妹都是圣徒。他告诉我说,为了把圣徒的谥号封赠给她和帕拉福克斯长老,西班牙把追封仪式放在罗马举行。之所以看中罗马,也许是因为这座“神秘之城”促使马拉古瑞达神父(Father Malagrida)撰写了圣安妮的生平传记——当然也是以圣灵的口授为根据的。不过,这位可怜的耶稣会员却因此而殉难。等耶稣会得到复兴并且重塑昔日辉煌之时,那就更有理由封他为圣徒了。
入狱十天之后,我已是分文不剩了。罗伦佐问我该从哪里再弄点钱过来,我简短地回答说:“没地方。”说完就不吭声了,因为这样,恰恰就得罪了这个又无知又好奇的饶舌家伙,次日上午,他对我说,法庭准许每天发我五十索尔铎,由他代为支取,每月向我报一次账,余额如何使用,他将听从我的吩咐。我叫他每周给我送两趟《莱德公报》,他说那是不允许的。我由于再也不吃东西,因而每月七十五里拉远远超过了我的需求。一方面是食物匮乏,另一方面是酷热不堪,我在两相夹攻之下变得萎靡不振。这个季节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骄阳似火,烤晒着我牢房顶上的铅皮,置身于此就像在蒸笼里一样。我赤条条地坐在扶手椅内,汗水不断涌出体表,经由椅子两侧,滴到了地板上。
入狱两周以来从未解过大便,因此,当我第一次大便时,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疼痛,以为这次非死不可呢。原来我的疼痛来自于痔疮。我这种令人痛苦不堪的疾病就是在那里患上的,并且再也没能痊愈。这个特殊纪念品,虽然不会让我视作珍宝,但却不时地提醒我切勿忘却它的来历。虽说自然科学并不教会我们治疗大量疾病的灵验方法,但它至少却给我们提供了屡试不爽的染病途径。然而,到了俄国,我却由于这种疾病而受到了恭维呢。那是十年以后的事,由于在俄国备受尊敬,我没敢抱怨这种疾病,我在君士坦丁堡也碰到过类似情况……
就在同一天,我因为发了高烧而非常怕冷。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次日早上,我却只字未提,但是后来罗伦佐发觉我的饭菜根本没动,就问我怎么回事。
“安然无恙啊。”
“不对,先生,因为您根本就没吃。您生病了,您会看到宽宏大量的法庭将会无偿地为您提供医生和医药呢。”
三小时后,我看见他手拿一支蜡烛跑了过来,身后并没有原先那班喽啰。他身后跟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人,从其堂堂仪表来看,我想他是个医生。我由于三天高烧,浑身的血液都发烫了。来人向我提问,我回答说,除非身边没有旁人,否则我不会跟医生和忏悔师说话。他叫罗伦佐走开,罗伦佐不肯,于是那位博学的医生转身而去,临走还说我有生命危险。我一听正中下怀。这样一来,就可以让那些恶霸们看看,他们的行径是多么地违反人道。想到这里,我也有一种满足感。
四小时后,我听见门闩的响声。内科医生手举一枝蜡烛走了进来,而罗伦佐却留在了外面。我当时极度衰弱,觉得真该彻底休息了。一个真正病倒了的人是不会因为厌烦而难受的。所幸罗伦佐这个坏蛋被拦在了门外,我之所以讨厌他,是因为想起他跟我说过那件卡脖子铁环的恶心事。
我只用了短短一刻钟,就把一切都讲给博学的医生听了。
“您若是想恢复健康,”他说,“那就该抛开烦恼。”
“那您就给我开个处方,拿到唯一能够配齐的药店去。卡瓦利先生是个差劲的医生,他给我的是《耶稣之心》和《神秘之城》。”
“那两剂药很可能就是引起你发热和患上痔疮的根源呢。我是不会丢开您不管的。”
他临别让人给我弄来大量柠檬水,叫我经常喝。当夜我漫无边际地梦见了很多神秘事物,终于感到筋疲力尽。
第二天上午,他和罗伦佐比平时晚来了两个小时,另外还来了一个给我放血的外科医生。他给我留下一种药剂和一罐肉汤,让我当晚喝下去。
“我已经获得批准,”他说,“把您移到阁楼里面去,那里不如这里热,这里空气太闷了。”
“谢谢关照,我不搬,因为我怕耗子,您现在看不见,它们肯定会往我床上爬呢。”
“太不幸了!我告诉卡瓦利先生说,他给的那些书差点使您丧命。他说,那就把书还给他,他另外给了您伯蒂乌斯(Boethius)的书,就是这本。”
“他是个比塞内卡(Seneca)还了不起的作家,谢谢你了。”
“我给您留下一支注射器和一些大麦浸液,希望你高高兴兴地接受灌肠。”
他来出诊了四趟,帮我度过了难关,我也恢复了食欲。到了九月初,我的身体就完全康复了。唯一让我感到真正难受的是酷热、跳蚤以及枯燥的生活,我总不能一味地阅读伯蒂乌斯呀!罗伦佐对我说,在我等待整理床铺和打扫牢房(那是减少跳蚤的唯一办法)时,我可以获准走出单人囚室去洗个澡。那是一种解脱。我利用这八到十分钟时间使劲地走动,吓得那些耗子不敢露面。就在同一天,罗伦佐把我的账目单交给了我,我大约还有二十五到三十个里拉在他身边,然而那是不会让我放进自己钱包的。我把钱留在他那里,叫他到教堂为我做一场弥撒。他对我谢个不迭,仿佛他就是那个主持弥撒的神父呢。我每个月都是这么做的,但却从来没有看到一张神父开具的收据。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罗伦佐吞吃了我的钱款,他并没有把钱拿到教堂为我做弥撒,而是拿到某个小酒馆去了。
我每天都这样安慰自己:我会获释回家的。每天上床都不忘这么一个信念——第二天会有人给我带来释放消息的。但随着希望一再地落空,我开始意识到,我是没法确知自己的刑期了,于是我就断定,总不至于拖到十月一日之后吧,因为新一届裁判团将从那天开始上任。于是我得出的结论是,只要本届裁判团有一天在任,我的刑期就得持续一天。正因为此,我从未见到裁判团的秘书。否则,他就该来宣布我的罪状,并且判定我的刑期。我想,按照常理,这些是不该忽略的。想必本届裁判团已经承认我的清白无辜和他们的有失公道,因而只是为了做做形式,并且还要维护自己的声誉才继续把我关在铅皮牢房的。可是,等到他们任期届满时必定放我出来。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原谅他们,可以忘记他们对我的不公处置。我自我安慰道:“他们要给我判罪,却没有足够的依据,怎么可能把我的案子丢给下一任去处理呢?”我想,他们假使要给我定罪并且记录在案,不会不与我本人接触,不把理由告诉我的嘛。正义在我这一边,这是无可置疑的,因此我进行了相应的申辩,但是我的申辩根本行不通,因为我们这个裁判庭有别于天下任何政府的司法机构。一旦着手起诉某人,该裁判庭就认定他有罪了,因而还有什么必要找他谈话呢?而且,一旦给他定了罪,有何必要把这个坏消息传给他呢?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正如他们所说,还是让他期待为好。即使告诉了他,也不会使他的铁窗缩减一个小时。聪明的是不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的。审理和判罪是威尼斯法庭唯一要做的事,犯人如同一台机器,不必参与其事,不必予以配合。他是一根钉子,只需用锤子一敲,钉子就钉进了木板。
我置身于这么个庞然大物脚下,对这种做法已经有所知晓。然而,有些事情,除非亲身经历,否则谁也不能说是充分了解。假使读者中有人觉得这样的办案规则有失公正,我是不会怪罪他的,因为说句实话,它们的确如此,但他也该明白,它们一旦确立,那就变成了必要手段,因为对于这种法庭来说,若不凭借这一套,那就无法继续存在下去。恰恰是那些议员让这种规则继续生效的,而议员又是从品格优秀者中间遴选出来的,故而以其美德见称于世。
九月三十日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急不可耐地期盼着迎来新的一天,我以为自己肯定有望获释,因为那些将我投入监狱的无情之辈现已结束了任期。然而,新的一天来到了,罗伦佐给我送饭来了,但却没有新的通知。我一连五六个小时又激忿又绝望。我相信,大概出于某种我无法猜着的原因,可能要把我终身监禁在此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地笑了起来,我心里明白,我一旦下定决心,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争取自由的话,那我就只能在此呆上很短很短的时间。只要他们不把我弄死,我就要成功地越狱。
正如贺拉斯所说:“去意已决,死不回头。(Deliberata morte ferocior)”。十一月初,我定下越狱计划,既然我是遭到了武力拘押,那我也要用武力完成越狱。这便成了我唯一的念头。越狱是一种被许多人尝试过但却很少有人成功过的行动,我开始对上百种方法进行研究、探索和构思。
就在那几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它使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多么可怜的精神状态。当时,我恰好站在阁楼里,抬头望着天窗,当然也看见了那根厚大的屋梁。此时,罗伦佐和两个随从正从我的囚室朝外走着,突然之间,我望见那根大梁朝右边一动,随即缓慢地朝左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整个动作是连贯不断的。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我相信这是一场地震,狱警们也这么说。我心里一阵窃喜,但却没有说出口来。过了四五秒钟,又开始震动了。我忍不住喃喃自语:“Un altra,un altra,gran Dio,ma piu forte(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伟大的上帝呀,力量再大一点)”。他们以为我这是疯了,正在诅咒天神呢,吓得赶忙离我而去。日后,我回想起这件事,发现当时我就盼望发生各种各样可能导致总督府倒塌,以便让我重获自由的事件,而地震也是我的期盼之一。总督府的倒塌可以使我从高处安然着陆,让我自由地走上圣马可广场那美丽的人行道。这些梦想让我开始发疯。那场致使里斯本夷为平地的大地震大概也是发生在这段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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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2 11: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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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3 08:5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情人节前,无甚好送,就送您这碗厚得得荤素搭配的心灵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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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3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十三章
各种事变-难友们-筹备越狱-更换囚室
为了让读者对我的逃跑预先有个了解,我必须对这个监狱本身作个描述。这些用来拘押国家要犯的牢房,恰好就设在人所共知的总督府顶层阁楼上。其实,顶层覆盖的不是砖瓦,而是三英尺见方、一英分(十二分之一英寸)厚的一块铅皮板——“铅皮监狱”就是这样得名的。进入这些牢房的只有两条通道,要么从府门进来,要么走上我先前提到过的叹息桥,再穿过监狱建筑——我就是这样被带进来的。要想来到楼上的牢房,就得经过国家裁判团的会议室,钥匙归秘书管,监狱管理员早晨料理完了犯人的事情马上就得交还钥匙。他必须在黎明时分做完这些,因为再往后就有人过来找裁判团的头头们办事。头头们每天都在毗邻那个名叫布索拉的前厅相聚,而这又是狱警们来来去去的必经之地,让所有前来办事的人看了十分惹眼。
牢房就在铅皮屋顶下面,正对着总督府邸。朝东有四间,朝西有三间(我的牢房朝西)。朝西屋顶天沟通到庭院,东屋顶天沟则垂直朝下,对着里奥宫运河。那边的囚室光线很好,人在里面可以站直身体——这是本人囚室所不具备的优点。我脚下的地板恰好是裁判所的天花板,判官们都是十人理事会成员,他们在参加完理事会的每日例会之后,通常要在夜间开会。
我知晓了这一切,对总督府监狱的地形地貌有了清晰的概念,为使越狱成功,眼下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囚室地板打个洞。这得需要工具,但置身于这块与外界不通音讯的禁地,要想弄到工具确是个难题了。我又没钱贿赂狱警,因而指望不了他们。假使我能把典狱长和他的两名助手勒死(因为我没武器),这也不管用,因为还有一个狱警守卫着长廊门口,任何同僚都得与他对上口令才予放行。我由于一心想着逃跑,但在伯蒂乌斯(Boethius)著作里却找不到出逃的办法,因而就不再读它了。我坚信,只要肯动脑筋,我总会找到办法的,所以我不断地想办法。我始终相信,当一个人决意要去实现某种计划,别的一概不想之时,困难再大,他都必定做得成功。这种人可以当上奥斯曼帝国的高官,当上教皇,可以推翻一个王朝,不过,他得及早下手,因为到了一定年龄,命运之神就不屑一顾了,这时他无论做什么,就再也无望成功了,因为一旦背运,人就毫无指望了。事实就是如此,一方面要依靠命运,另一方面又要挑战厄运。但这恰恰是最难准确把握的谋略。
十一月中旬,罗伦佐告诉我说,警察总长抓来了一个人,裁判团新任秘书布辛内罗下令把他关到条件最差的牢房,所以即将送他过来和我同住一室。罗伦佐还说,当秘书从他口中得知,我喜欢单独关押,并且视之为一种优待时,秘书的回答是,我在这四个月里变得明智了。听到罗伦佐带来的消息,我并没有感到不安,与此同时,裁判团更换了秘书,这也没让我感到不快。新秘书皮耶特罗•布辛内罗先生为人高尚,我是在巴黎认识他的,当时他正要前往伦敦,担任威尼斯共和国驻英公使。
三点半的钟声敲过一个小时以后,我就听见门闩吱嘎吱嘎地响起来,接着就见两个狱警押着一个戴手铐的青年,跟随罗伦佐走了进来,那个青年还在哭鼻子呢。他们把他往我“家”里一关,二话没说就走了。我当时还躺在床上,他却没能看见我。他那副惊恐模样让我感到有趣。所幸只有五英尺高,他在里面可以立直身子。他凑近一看,看到我的扶手椅,还以为是供他使用的呢。他看见栅栏格子上放着伯蒂乌斯的书,于是擦干泪水,把书打开看,也许是看到拉丁文就讨厌吧,就鄙弃地往下一丢。他走向囚室左侧,看见那儿堆着衣服,觉得有些惊奇。他朝凹室走来,看见了一张床,就伸出手来,一下子碰到了我,于是求我原谅。我叫他坐下,这样咱俩就算认识了。
“你是谁?”我问他。
“我从维琴察来,我叫马乔林,我父亲是勃恰纳家的马车夫,他让我上学,一直上到十一岁,于是我识了字,后来我到一家假发店工作,学会了梳理头发。我当上XX伯爵的贴身男仆。两年后,他的独生女儿从修道院回到家里,我由于负责照料她的头发而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彼此经过一番海誓山盟之后,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关系,那个伯爵小姐和我同年,正好十八岁,结果她怀孕了。有个虔诚的女佣发现了我们的私情,而且看出伯爵小姐已经怀孕,就对她说,她应当凭良心说话,向她父亲吐露实情。可是,我的妻子倒是挺有办法,为了让女佣不再声张,她答应在一周之内请她的忏悔师找她父亲把整个事情讲说一遍。其实,她并没有去做忏悔,而是跑来向我通风报信,于是我们俩决定离家出走。她拿了一大笔钱和一些属于她亡母的钻石,准备当天夜里动身去米兰。可是吃过晚饭,伯爵把我叫去,交给我一封信,让我马上按信上的地址送到威尼斯来,直接交给某某人。他说得又客气又平静,我根本就不曾疑心会有意外发生。我去取来披风,还顺便跟我妻子道了别,并且安慰她说,什么都别怕,第二天我就会回来的。她当时就晕倒了。我一到这儿,就拿着信去找那人,他叫我等他把回信写好了再走。后来,我拿上他的回信就来到一家小饭铺,匆匆吃完就赶回维琴察。但是,我才走出饭铺,警察就把我抓住,送进了禁闭室。我在里面呆了一段时间,最后,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我相信,先生,我可以把那个伯爵小姐当妻子看待吧。”
“你错了。”
“可是按照本能……”
“听从本能,就会一错再错,最终被关进铅皮监狱。”
“那我这是在铅皮监狱么?”
“连我都是这样嘛。”
他开始痛哭流涕。这小伙子长相挺好看,人也挺诚恳,而且特别痴情。我一方面觉得伯爵小姐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另一方面认为伯爵值得谴责,他做得很不光彩,按理说,他是可以请个妇女为自己的女儿梳头嘛。小伙子又是痛哭,又是悲叹,念念不忘他那可怜的伯爵小姐。他的哭诉,引起我极大的同情。他以为呆会儿就有人给他送床送饭来呢。我叫他死了这条心吧,果然让我说中了。我把我的食物分给他,可他却咽不下去。他从早到晚不停地抱怨运气不好,说来说去就仅仅因为无法安慰他的心上人,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老这么帮她说话,致使我纠正了对她的看法。我认为,假如判官们此时隐身于我们的囚室,偷听了这个可怜小子对我诉说的一切,我敢肯定,他们不仅会把他送回家去,而且还会让他与心爱的姑娘成婚,可惜这是有悖于风俗和法规的。他们还有可能把身为人父的伯爵关押起来,是他把干柴放到烈火旁边的嘛。我把我的床垫拿给他,这样他就不可能和我挤在同一张铺上了,我并非嫌他脏,而是生怕这个仍处热恋中的小伙子在我床上大做春梦。他还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罪,也不晓得伯爵出于保全家庭体面的需要,已在暗中把他惩处了呢。
第二天,外面给他送来一张床垫。此外一份牢饭值十五索尔铎,审判庭允许以“赈济”方式提供相应的餐费。我对狱卒说,我那份饭够两人吃,他可以把省下来的钱拿到教堂去,每周给新犯人做三次弥撒。狱卒高高兴兴接受了这个美差,同时恭喜新犯人有幸和我同住一室。他还说,我们可以在阁楼里来回走动半个小时。我发现这种散步有益于健康,还有助于酝酿脱身之计(我一直等到过完十一个月才把它考虑成熟了)。在阁楼顶端(那里是耗子成灾的地方),我看见有一些旧家具,紧靠两只柜子,堆放在地板上,柜子正面还有一大堆笔记本。我为了消遣,一下子拿来十几本翻阅。那上面记的都是刑事案件,读起来十分有趣,它们当初可是高度保密的呀,眼下我却能任意翻阅。这里面有关于调戏处女的诱供记录,有关于男人过分殷勤照料孤女的案情,有告解神父骚扰女信徒,有男教员搞鸡奸,有监护人欺骗被监护人。有些记录一直回溯到两三百年前,那时的风俗习惯给我带来几个小时的愉悦。我在凌乱的家具中找到一只长柄取暖炭炉、一只烧开水的锅炉、一把火炉煤铲、一把火钳、一枝大烛台、一只陶罐和一把锡制注射器。我想,这里曾有某个非同寻常的囚徒获准使用过这些器具。我还看到一种笔直的铁销子。它跟我的大拇指一样粗,长达一英尺半。我没去碰它,现在还早,暂时还用不上它呢。
到了月底,我的室友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被带走了。罗伦佐告诉我说,马乔林被判到那个名叫“新四监”的囚室去了。“新四监”紧靠那一组监狱群,直接隶属于国家裁判团。囚徒在那边享有随时召唤狱卒的优待。那些牢房里的光线很暗,但却给住在里面的人提供了油灯,而且墙壁等物都是大理石的,所以不必担失火。很久以后,我听说马乔林在那里关了五年,后来他被转送到塞瑞果,刑期十年。我不晓得他是否死在监狱里了。
他搬走以后,牢房又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闷闷不乐了,我这才意识到他曾经是我的好伴侣。不过,让我在阁楼里放风一个半小时的优待倒是没有取消。我把里面的东西搜了个遍,有只柜里塞满了优质纸张,还有几张硬纸板、一些没有剪齐鹅毛笔管和几只线团。另一只柜子则被钉子钉牢了,无法打开。有一块光洁舒亮的黑色大理石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六英寸长,三英寸宽。我把它拿进囚室,塞在一叠衬衫下面,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意图。
就在马乔林搬走一周以后,罗伦佐说,我这里可能要来个新伴侣。那家伙是个天生的碎嘴皮,但由于我从来不向他打听任何问题,他开始生起闷气来。传播闲言碎语其实不应是他的本分,由于没有机会向我显示他处事谨慎的能力,他就凭直观想象,认定我之所以从不向他请教问题,是因为我觉得他一无所知。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有误,他不等提问就喋喋不休的唠叨起来。
他说,他认为我应该时常迎来新的访客,因为另外六个囚室都是两人合住一间,他们和那些被送进来的“新四监”的人不是同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见我并不向他请教上述两种囚犯的区别所在,就憋不住开口说道,“新四监”里面各色人等,应有尽有,他们自己并不晓得被判了何种刑罚,但却都有书面记载。他还补充道,像他这种被投到铅皮监狱的都是些身份特殊很有来头之人,就连那些喜爱打听的人也猜不出他们被控犯了何种罪状。
“先生,他们这些和您一样同遭厄运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您要是知道的话,可能就会大为惊讶,其实,他们告诉过我,说您智力很好。不过,恕我直言,您知道,您再聪明也不管用,到头来只落得了这种待遇……我的话您懂不懂……一天五十索尔铎可不算是个小数目呀……他们给一个市民发三个里拉,给一个绅士发四个里拉,给一个外国伯爵则要发八个……这些我应该清楚,因为都要经过我的手呢。”
说到这里,他终于流露出自我吹嘘的用意,一听就发现其实是乏善可陈——
“我不像我所有的前任,既不是窃贼,又不是叛徒,也不是守财奴,不会残酷无情,也不爱吵吵闹闹。我有时贪杯,喝过了量,就会变得更加善良热心。假如当初我父亲把我送去读书识字的话,说不定我能当上警察总长呢。不过,事情不能怪我。安德烈·迭多先生对我的评价很高,我妻子高兴就去找他说话,他哪怕还没起床,都会让手下人放她进去——这是任何一位议员都享受不到的优待呀。我妻子才二十四岁,每天给你们这些人做饭。我可以向您保证,将不断会有新的伙伴送到您这里来的,不过每次呆的时间都不会长,因为裁判团的秘书一旦从他们口中了解到所需要的东西,就会把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去,有的送到“新四监”,有的送到某个堡垒,或者地中海东部,假如是外国人的话,那就送到边界上去(因为政府无权处理别国的子民,除非人家任职于此)。先生,裁判庭是无比宽大的。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哪一家法庭让囚犯的日子过得这么舒适啦。有人看到不让他们写信和接受探访就说法庭冷酷无情,其实这是胡扯,因为写字呀,接待客访是浪费时间。您可能会对我说,在这里没事干呀,可是我们在此供职的人是不能这么多话的。”
以上大约就是这个无赖让我洗耳恭听的第一段长篇高论,说句实话,我听了觉得还是挺有趣的。我明白,此人的愚蠢若是减掉一分,那他的狠毒则会增加一分。我决定利用他的愚蠢,给我带来好处呢。
第二天早上,他们给我带来新的室友,他在第一天所受的待遇跟马乔林一样难受。他们没给他留下任何吃的东西,得由我来招待他,所以我还需要一把汤匙。
我见他进来,立刻就迎上前去,他一见面就对我深深地鞠了个躬。我当时胡子已经长达四英寸,甚至比我的身体都要气派得多。罗伦佐虽然常把剪刀借给我整修指甲,但却不准剪胡须,说是可能招致严厉惩罚。人对一切事情都会习惯的。
新来的伙伴年过半百,身高和我相同,略显削瘦,背有点驼,大嘴巴一张,牙齿又长又脏,眼睛不大,目光混浊,眼睫毛倒是挺长,头戴一顶黑色假发,身穿一件灰色粗布衣。他虽然接受了我分赠的饭菜,但却故意与我保持距离,整天都不与我讲话,我也不找他搭讪。可他第二天就改变策略了。那天一早,就有人给他送来一张床,还有一包内衣。先前那个马乔林就不同,若非为了我,他是连衬衫都不换的。狱卒问新囚徒想吃什么,还叫把钱拿给他去订购。
“我没钱。”
“像您这种富人怎会没钱呢?”
“我连一个索尔铎都没有。”
“很好。我马上去给您拿一磅半定量饼干和一壶水来。我是照章办事。”
狱卒把这些送来以后就走了,留给我的是个像稻草人一样的瘦子。
听到他长吁短叹,我动了恻隐之心,就主动打破了沉默。
“别叹气,先生,您就跟我合吃吧。不过,我看您来到不带钱是大错特错呵。”
“我有一些,只是不便告诉这些贪财鬼。”
“真高明,但愿没把您逼到只有面包和水的地步才好!请问,您是否知道自己为何坐牢?”
“是的,先生,我知道。为了让您看看我是多么可怜,我想简单说说我的事。
“我叫斯瓜尔多•诺比利。我的父亲是个农民,他教我识了字,临终留给我一座房子和一片宅基地.我的出生地是弗留利(Friuli),”距离乌迪内有一天的路程。那里有一条名叫柯尔诺的湍急小溪,时常毁坏我那小小一份田产,迫使我在十年前拿定把它卖掉,去到威尼斯安个家。我一共卖得八千里拉,到手的都是金币。我早就听说,在这座城市里,人人都堂堂正正地享有自由,像我这样勤劳而又拥有如此丰厚资产的人,是可以通过放贷而过得舒舒服服的。凭借我的节俭、我的眼光和我对世情的了解,我决定以放贷为业。我在坎纳雷齐区租下一座小屋,经过一番装修后,独自一人搬去住下,头两年太平无事,赚了一万里拉,为了改善生活,我在家居开支上用掉了一千。我相信过不了多久自己肯定会十倍地致富起来的。大约就在那段时间,一个犹太人为了问我借两块泽齐诺,把几本精装版的书籍押在我这里,其中有一本是沙朗(Charron)的《智慧》。我从来不爱阅读,除了基督教的教义之外,我什么都没读过。但是, 沙朗的《智慧》这本书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个识字的人是多么地幸运!先生,这本书您也许不晓得,它太好了。读了以后,就觉得无需要再读别的书了。凡是一个人所需要知道的东西,那里面都有。它可以帮助人摆脱从小受外界影响而产生的各种偏见,摆脱对未来生活的忧惧,还能使他开阔眼界,看清通往幸福的道路,从而让他变得聪明起来。劝您想想办法读一读这本书,别理会那些把它说成是禁书的傻瓜。”
从这次谈话中,我认识了这位新室友,沙朗我是听说过的,但却不晓得他的著作已经译过来了呢。在威尼斯,还有什么书籍没被翻译过来呢?沙朗是蒙田的崇拜者,他自以为已经超过蒙田,其实不然。他倾向于把很多事情条理化,蒙田这位伟人却不太讲究这种条条框框,总是这里谈谈,那里说说,不太可能被审查官逮着把柄。其实,作为一个神父和神学家,沙朗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他所拥有的读者并不多。那个把他的著作翻译过来的威尼斯人真蠢,他竟然不晓得把原作“Sagesse”(智慧)译成意大利文sapienzaSagesse本是所罗门用过的书名,沙朗竟然肆无忌惮地套用过来了呢。我的室友继续说道:
“亏得沙朗打消了我的种种顾虑,排除了过去的错误认识,于是我在六年的业务中大见成效,赚了九千块泽齐诺。您可别觉得意外,这个富饶的城市充满了赌博、淫荡和游手好闲的人,大家都很散漫,同时又都需要金钱,聪明人就把傻瓜蛋们扔掉的钱赚到了手。
“三年前,有个姓赛利曼的伯爵认识了我,发现我积攒了不少财富,就拿来五百泽齐诺,求我让他投资入伙,赚了钱跟他对分。当时他只叫我开张收据,我则需在收据上写明届时按要求归还以上金额。到了年底,我给他七十五泽齐诺(相当于百分之十五),他收下时显得不太满意。他错了,其实我并没有把他的钱拿去做交易,因为我本人有足够的资金。第二年我同样慷慨地交给他一笔钱。可是,我们闹得不欢而散,他叫我还钱给他,我回答说,还钱可以,但得把他从我这儿拿到的一百五十块扣下来。没想到他一听就暴跳如雷,当即写出一张庭外诉状,要我全数归还。有位聪明的律师担任了我的辩护人,为我争取到了两年时间。三个月前,对方主动表示妥协,我却一口回绝。但是,由于担心动武,我跑去找居斯蒂尼安尼(Giustiniani)修士帮忙,此人是西班牙大使蒙提尔格侯爵的密探,他给我在使馆区租到一间小屋,住在那里是不必担惊受怕的。我完全愿意把钱还给塞利曼伯爵,但我表示,有权扣下我在应诉期间花费的一百泽齐诺。上个星期,我的律师和他的律师过来看我,我把一只装有二百五十泽齐诺的钱袋拿给他们看了,那是我准备归还给他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两位律师临走时都不开心。三天前,居斯蒂尼安尼修士给我捎来口信说,大使已经同意让国家裁判团派人进入我的屋子送交拘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我壮着胆子等候他们的到来,在这以前,我把所有的钱都放到了安全的地点。我根本没想到大使竟然听任他们这么来抓我。天刚蒙蒙亮,警察总长就来到我的屋里,叫我把三百五十泽齐诺拿出来。我回答说,我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他一听就把我带走了。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
我听完这段陈述回想了一遍,觉得这个被送进来和我作伴的家伙是个泼皮无赖,他之所以将这番话讲给我听,是因为他把我看成跟他一样的无赖,而且还有可能为他喝彩呢,否则他是不会把整件事情告诉我的。他对我讲述了三天,而且老是引用沙朗的话,我在最后一天听完他的蠢话之后,越发地认识到有句谚语实在有道理——“须得提防仅读一本书的人”。沙朗的书把他造就成了一个无神论者,而他本人也公然地引以为荣,大言不惭。第四天,三点半的钟声敲过之后,罗伦佐跑来对他说,要陪他下楼去跟裁判团秘书谈话。他迅速穿戴整齐,而且趁我不备,把我的鞋子穿到了脚上,然后跟罗伦佐走下楼去。半小时后,他哭哭啼啼地回到楼上,从他丢下的鞋子里拿出装有三百五十泽齐诺的钱包,并在罗伦佐的引导下,前去交给秘书。过后,他又回来拿走了他的披风。罗伦佐事后告诉我说,他已被释放。第二天早上,又派人来把他的衣服拿走了。我一直相信,秘书肯定曾以酷刑相威胁,才迫使他坦白交待了那笔钱——看来胁迫对于某种事情依然有益。
一七五六年第一天,我收到了新年礼物。罗伦佐给我送来一件狐皮衬里的晨服,一条绸布棉被,一只熊皮取暖袋,让我天冷时把腿伸进去,里面的热量简直不亚于我在八月里所经历的高温。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同时还说,奉了秘书指令,我一个月可以使用六块泽齐诺购买我想要的书籍和官方报纸,而这些礼物都是来自于布拉加丁先生。我问罗伦佐要来一支铅笔,写了一张字条:“对于审判庭的宽大和布拉加丁先生的美意,本人深表感激。
要理解这种恩惠在我的心灵所引起的感动,就非得亲身经历我的处境不可。当时,我由于激动之至,竟然原谅了那些加害于我的人,我差点就此放弃越狱计划。在厄运的捉弄之下,人竟是如此地柔弱顺从哪。听罗伦佐讲,布拉加丁先生曾亲自来到裁判团三巨头面前下跪,流着眼泪向他们求情,说是假如我还活着,那就让我收下这表明忠诚友爱的礼物吧。三巨头感动得没法拒绝。于是,我立即把我打算写作的几本书名全部抄录出来。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一边在阁楼内来回踱步,一边注视着地上那根长长的铁插销,考虑能否把它当作攻防武器。我把它捡起来拿进我的囚室,连同那块黑色大理石一起藏在衣服底下。屋里剩下我一个人时,我马上发现大理石完全可以当做磨刀石。我把铁插销一端凑到大理石上磨了很长时间,发现它给磨出了刀口。
面对这件陌生的劳作,我感到既有兴趣,又无经验,但我灵机一动,指望借此拥有一件绝对禁止的工具,同时由于自己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想方设法克服困难,终将把武器造出来而得意洋洋。于是,我劲头十足,在基本漆黑一团的情况下,把铁插销抵在栅栏上使劲磨,勉强不让石头从左手上滑落,没有油就用唾沫抹到石头和铁销上,经过两个星期的辛苦劳作,我把铁销一端磨成八个三角面,每个三角面长一英寸半,从而形成锋利的尖头。磨到最后,就做成了一把八边形短剑,即使以刀具专家的眼光来看,它也不失为一把合乎比例的利器。我在没有工具,只有一块握都握不住的石头的情况下做成这么一件意趣全无的作品,其中所经历的烦闷与痛苦,以及所需要的耐心,是难以想象的。对我来说,那是一种酷刑——quam siculi non invenere tyranni(贺拉斯语:“甚至连西西里的暴君都未曾发明得出”)。我的右臂都再也没法动弹了,肩膀好像脱臼了。我的手掌由于脉管破裂而痛得厉害,但是疼归疼,我并没有终止劳作,我决定要把它干得漂漂亮亮。
我在为自己的劳动成果得意的时候,还没有想好怎样使用,以及作何用途,我只是考虑到把它藏到一个可以逃过搜查的处所。我打起了椅子的主意,但却不是塞在椅子的上部,否则坐人的部位就会高低不平,我把椅子颠倒过来,把铁销全部插进去,要想找到它,除非事先知道,否则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上帝就为我提供了逃生的法宝,这真可谓奇迹呀!我承认我为之自豪,但我的自豪并非由于成功,因为成功往往与幸运大有关系;我是由于自己得出了可以做成此事的结论而自豪,由于自己敢于采取行动而自豪。
我已把这根二十英寸长,与手杖一样粗的铁销子改制成了一根带有锋利尖头的撬棒,接着花了三四天时间考虑它的用途,最终想到,我只需要把床底下的地板挖开一个洞就够了。
我心里有数,囚室下方肯定就是我上次见到卡瓦利先生的那间屋子,它肯定每天都打开,只要挖好了洞,我就用床单编成一根绳子,上端系在床柱上,把自己缒放下去肯定是很容易的。等我下到那间屋子,就马上躲到审判庭那张大桌子底下,天亮以后,门一打开,我就抢先出门,赶紧跑向安全地点。我想,罗伦佐有可能让一个狱警留守在楼下那间屋子里,那样的话,我就把我这根铁撬棒刺入他的喉咙。一切都想好了,地板可能是双层甚至三层的,那我就得花费一到两个月时间才可完工。我想,在那么一段时间内是很难阻止狱警们进来打扫房间的。我要阻止的话,必然引起怀疑,更有甚者,我为了驱除跳蚤,曾一再要求他们每天过来打扫,所以,只要扫帚一动,洞孔就会显露在他们的眼前。我必须做得万无一失,以免大祸临头。
我一方面不能让他们打扫,另一方面还得把理由讲讲清楚。过了个把星期,罗伦佐问我为啥不让打扫,我说地上扬起的尘土吸进我的肺里,有可能引起肺结核。
“我们可以往地板上洒水嘛,”他说。
“那肯定不行,因为潮湿会引起多血症的。”
但是,一星期后,他命令手下人来打扫,叫他们把我的床搬下了囚室,还点起了一支蜡烛,借口说要把我这块地方彻底扫一遍。我明白,归根结底这样做是出于怀疑。然而,我故作漠不关心之状。在实施计划的过程中,我突发奇想,心生一计。第二天上午,我刺破手指,把血涂在手帕上,躺在床上等罗伦佐来。
“我咳得很厉害,”我说,“胸腔血管也咳破了,结果咳出这么多血,你看见了吧。去给我喊医生来呀。”
那位博学的内科医生来了,他下令给我放血,还开了一张处方。我告诉他说,罗伦佐硬是要打扫房间,所以引起了这种麻烦事。医生把他怪了一通,还说,有个年青的假发商最近刚刚死去,病因与此相同;照他的说法,灰尘吸进去是呼不出来的。罗伦佐赌咒发誓,说他的本意完全是为了我,现在他表示一辈子都不来打扫了。我暗自觉得好笑,因为医生的话正中下怀,哪怕是秘密合谋过也没如此地恰到好处。狱警们听了医生的告诫,可高兴了,并且把不扫地当成了一种善举,从此以后,要扫就只给那些他们看不顺眼的人打扫牢房。
医生走后,罗伦佐恳请我原谅,还安慰我说,其他囚犯的房间虽然天天打扫,但是他们都没有因此生病。他把囚室称做“房间”呢。
“不过,这件事很重要,”他说,“我会跟他们解释的,因为我把你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呢。”
我倒是真的需要放放血呢,血一放,我就没再失眠,而且治好了我那可怕的间隙性痉挛。
我已经取得了重大突破。但是,着手动工的时间还没到来。天气太冷,我一握铁撬棒手就冻僵了。谁想做成这么一件大事,谁就需要足够的远见和无所畏惧的胆识。首先要避免任何容易预料之事,而当预料得到的事情并未发生时,则能听天由命,坦然面对。当事者必须应对最最不幸的局面,然而,值得记取的政治教训是,从整体上考虑,危及全局的恰恰是权宜之策。
漫长的冬夜让我苦不堪言。我被迫在黑暗中挨过要命的十九个小时。威尼斯虽然雾天并不常有,但是,一旦遇上雾天,凭借从窗户和门孔透过来的微弱光线,我是没法把书看下去的。既然没法看书,我就继续酝酿越狱的事,人总在盘算同一个念头是会疯掉的。假使有盏油灯,我倒是会很高兴呢,我好好想了想,当发现自己在设法智取时,我便欣喜之极。要做成一盏油灯,有些要素是少不了的,我得有容器、棉线或麻线灯芯、油、燧石和钢片、火绳和引火的干朽木。容器倒是不难找到,有陶罐就行,我有一只用来煮白脱鸡蛋的罐儿。我可以借口说普通食拉油不行,吃了要生病,叫人给我弄点卢卡油(Lucca oil)来。我可以从被子里拉出一些棉花捻成灯芯。我假装牙痛难忍,对罗伦佐说,我需要一些浮石。他不懂浮石是什么东西,我于是就改要火石,我说,只要把火石放在浓醋里浸泡一天,然后敷到牙齿上,也可以减轻疼痛。罗伦佐说,我现有的醋是再好不过了,至于往牙齿上敷火石,我可以自己动手。他随即丢给我三四粒火石。至于划火的钢片,我可以把系裤腰的皮带扣拿过来用。眼下只差硫磺和火绒了,可是怎样弄到手呢,我还真想不出主意呢。经过一番思考,我总算找到了解决办法,多亏命运之神伸出了援手。
我患过麻疹,使臂膀上留下一些疤痕,干燥时就痒得难受,就让罗伦佐请医生开个药方。第二天早上,他把医生的条子拿来了(已让裁判秘书过了目),上面写的是:“节制饮食一天,四盎司杏仁油,皮肤即可治愈。或者采用硫磺花粉油膏,不过,这种用于局部的药剂带有一定的危险性。”
“危险与否我才不管呢,”我对罗伦佐说,“买些油膏明天给我带来。或者给我一点硫磺,我有黄油,可以自己动手配制油膏。你有火绒么?给我一些吧。”
他把兜里的火绒全都掏给了我,身处忧患的时候,要得到慰藉竟是多么地容易呀!
为了找到引火朽木的替代品,我想了两三个小时。眼下就剩这一件还没凑齐,但又想不出一个借口去索要它,猛然之间,我记起一件事来,我曾吩咐裁缝给我定制一件波纹绸外套,要求他在肘部衬上干朽木,并且覆上油布,以防夏季出汗时局部弄脏。望着眼前那件新近缝制的外套,我是心乱如麻。裁缝万一忘了我的要求咋办?成败在此一举。究竟有无希望,只需朝前跨一步就可证实了,可我就是不敢。我生怕万一找不到那种朽木,那就不得不放弃这个宝贵的希望了。最后,我拿定主意,朝摆放我那件外套的木板走了过去,突然觉得不配享受如此恩惠,于是赶忙双膝跪下,祈求上帝,但愿裁缝没有忘记我的要求呵。经过这番热切祝祷,我欣喜若狂!自然得感谢上帝,因为我是以信赖上帝大恩大德之心去寻找干朽木的。因此,我满怀着一颗感激之心。
我在反思自己的感恩举动时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傻瓜,可我先前为了寻找引火的朽木而乞灵于神明时却承认自己是个傻瓜呢。我在被投入铅皮牢房之前是不肯这么乞求神明的,现如今也不会这么做。但是,剥夺了人身自由也就钝化了心灵功能。人就得乞求上帝开恩降惠,而不莫名其妙地悖逆常理。假使裁缝并未将朽木作为填料放在我外套的肘部,那我肯定是找不到的,假如他放了,那我肯定就能找到。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惊忧万能的主呢?还记得我当时的祷告词大致如此:“主啊,即使裁缝真的忘记了,也要让我找到朽木;假如他把它装在袖管里面,求你别把它变没了。”有的神学家可能发现我的祷告是虔诚、圣洁,而且合乎情理,他会说那是本着信念之力呀。作为神学家,他说的没错;作为非神学家,我则把它归为荒谬,那也没错。无论如何,我无须貌似大神学家那样美化自己感恩戴德之举,将其侈谈为可圈可点。我感谢上帝,是因为裁缝没有忘记按我的吩咐去做,我所表示的感激符合健康的哲理。
我刚弄到所需的干朽木,马上动手给陶罐倒上油,装上灯芯,一盏油灯便出现在了眼前。于是,我就拥有了仅仅属于我自己的福利,而且突破了最最残酷无情的禁令——这是一种多大的心理满足啊!对我来说,再也没有黑夜啦。永别了,色拉!我虽然酷爱色拉的美味,但我并不惋惜,我认为,油天生只应带给我们光明才是。我决定在大斋节第一周动工开凿地板,因为我担心,到了狂欢节那段放纵的日子里,天天会有访客上门。这让我猜对了。四旬斋前的那个星期天,我听到门闩嘎嘎响起,只见罗伦佐身后跟来一个肥胖男子,我当时认出是犹太人盖布里尔·沙龙,由于擅长为失足青年筹款而出名,我们彼此认识,所以照例打了一声招呼。过来这么个人,并不是让我高兴的伴档,可我不得不耐住性子。他被哐的一声锁在了这里,临别他吩咐罗伦佐到他家去拿饭,拿床,还有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罗伦佐回答说,这事要等第二天再谈。这个犹太人没有头脑,喜欢叨唠,除了本行之外,一概愚昧无知。刚一开口,他就向我道贺,因为我有幸在那么多人中被挑选成为他的室友。我并未答话,而是把我的饭菜分出一半给他,他拒之不收,还说,他只吃纯洁的食物,并且可望当天就能回到自己家中吃晚饭呢。
“什么时候?”
“今天夜里呀。您还记得吧,当我问他要卧具时,他说第二天再谈。这意思很显然,我是用不着带床来的呀。您说他们难道还会丢下一个人而不管饭么?”
“我刚来时就是这样的。”
“这我并不怀疑,但你我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偷偷跟您说吧,国家裁判团把我抓来是一大错误,他们肯定正在考虑怎样纠正过来呢。”
“他们可能会给您一笔抚恤金,因为您是值得慎重对待的人。”
“您这个判断倒很在理,因为交易所没有哪个经纪人在国内贸易方面比我更重要,五位部长由于我频繁的出谋划策而得到过巨大的利润。把我监禁在这里是个奇怪的错误,这对您来说可能倒是件幸事呢。”
“幸事?此话怎讲?”
“不出一个月时间,我就会让他们放您出去。得找什么人以及跟他讲什么话,我都晓得。”
“那就拜托您了。”
这个无知的流氓,倒是自命不凡呢。他一再坚持要把人们谈论我的事说一说。说来说去,结果都是城里那些愚蠢透顶的家伙所能想到的论调,听都听烦了。我拿起一本书来看,他竟然蛮不讲理,叫我别看书。他就爱唠嗑,而且唠来唠去都是自己如何如何。
天黑之后,我不敢点灯,这时他决定接受我分给他的一些面包和塞浦路斯红酒,以及那块供新来者用作床铺的垫子。第二天早上,他得到了从他家中拿来的饭菜和卧具。这家伙就像扣我颈脖的石块,一连压了我八九个星期,因为裁判团的秘书要查明他的一些隐蔽交易,并且促使他取消某些非法合约,就需多次前来找他谈话,然后才会下达判决,从而把他移入“新四监”。他亲口向我透露过,他从多梅尼科•米凯利先生手中买下一种税金券,但是要等后者的父亲安东尼奥骑士归天之后,买家才可真正拥有它。
“的确,”他说,“卖家在这笔交易中蒙受了百分之百的损失。但是,假如儿子死在老子前头,那末买家就会丧失一切,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嘛。”
我发现我这位不受欢迎的伴侣暂时还不会离开,于是我决定把油灯点起来。他答应为我保密,可他只在留住一室时保持沉默,后来,罗伦佐就得知了这件事,只并未曾引出什么不良后果。总而言之,这个犹太人是我的累赘,妨碍了我的越狱行动。
他还妨碍了我引以为乐的阅读,这家伙本身无知,却很挑剔,思想迷信,生性怯懦,时而吵吵嚷嚷,时而哭哭啼啼,悲痛欲绝,说是身陷囹圄有损清誉,他的用意是想拉我一唱一和,狠狠地发泄发泄。我安慰他说,至于他的名誉嘛,什么都不必顾虑。他并未听出我话里带刺,还以为是在夸他呢。他不承认自己贪财,为了让他心服口服,我给他来了个举例说明。我说,假如裁判团每天发给他一百泽齐诺,与此同时又为他打开牢门,他必定心甘情愿在牢里留下不走,免得失去这一百块钱,他只得点头同意,并且讪讪而笑。
就像当今的犹太人一样,他是信奉犹太传经的。他设法使我相信,之所以深信这种宗教,是因为它所包含的丰富智慧,作为拉比的儿子,他熟知犹太宗教的祭祀典礼。可是,我随后对人种进行了一番研习,竟然发现,人类大多相信,宗教的基本成份就是清规戒律。
这个犹太人极其肥硕,白天赖在床上不起来,没过多久,他夜里却无法入睡了,无可奈何地听我睡得又甜又香。有一次,他竟莫名其妙地把我从熟睡中吵醒。
“看在上帝份上,”我说,“您到底要干嘛?为啥把我叫醒?除非您快要死了,否则我可饶不了您。”
“唉,我亲爱的朋友,我睡不着呢,您就可怜可怜我,和我说会儿话吧。”
“您把我称作好朋友么?讨厌死了!我相信您失眠的确是一种痛苦折磨,我为您感到惋惜。可您要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再来打扰我,把老天赐给我在苦难中应有的睡眠,我就从床上爬起来,把您勒死。”
“原谅我,求求您了,保证下次再也不把您吵醒了。”
虽然不可能去勒死他,但是他这么讨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把他宰了呢。进入甜美的梦乡,坐牢的就不觉得是在坐牢,身为奴隶的就不觉得枷锁在身,同样,国王熟睡时也不觉得君临天下。因此,在囚徒眼里,谁把他吵醒,谁就是没有心肝,这跟活活剥夺其人身自由,再次将其投入苦难之中的行刑官差不多。何况熟睡的囚徒常会梦见自己正在享有自由,对他而言,梦幻已经替代了现实呀。谢天谢地,所幸我没在此人到来之前就开凿地板。他再三要求狱警过来扫地,狱警则乐此不疲地对他说,不能扫,那会把我送进墓门,逗得我哈哈大笑。可他还是坚持非让打扫不可。我则假装一遇灰尘就要发病的样子。要是我一直反对下去,狱警们也就不必听命于他了。后来,我为了自身利益还是给予了通融。
复活节前的星期三这天,罗伦佐跑来告诉我们说,三点半的钟声响过以后,奇尔科斯佩托(Circospetto)先生要上来对我们作一次复活节的例行察访,一是安抚那些希望领受圣餐的人们,二是听听他们对典狱长的表现有何不满。
“所以我说,先生们,”他说,“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向他诉说。你们要穿正式一点,这是规定。”
我吩咐罗伦佐第二天给我请个忏悔师过来。
于是,我和犹太人都穿戴整齐了,他还与我来了一次道别,因为他满有把握地认为,奇尔科斯佩托只要跟他一交谈就会立即放他出去。他说,他的预感灵验得很,屡试不爽呢。于是,我向他道喜。奇尔科斯佩托秘书来了,牢门打开了,犹太人迎上去双膝跪下。我别的没听到,只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前后四五分钟,都没听见秘书先生吱声一句。他回到囚室后,罗伦佐又把我喊了出去。我当时胡子已经八个月没刮了,那天很冷,而我身上穿的是布拉加丁先生出于爱心为我做的夏季服装,此时此刻只能引人发笑,而不能唤起怜悯。我冻得缩缩发抖,就像落山斜阳投下的阴影一样,秘书很可能由此认为我是吓得发抖呢——这让我颇不自在。我是弯着身子走出囚室的,因此,来到他面前时早就一躬到位了。我直起身来,不卑也不吭,不说也不动,奇尔科斯佩托也是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彼此间就这么像哑巴一样僵持了两分钟时间。他见我无话要说,就把头朝下低了半英寸,转身离去。我则回到囚室,脱下衣服,钻回被窝取暖。犹太人还因为我什么都没跟秘书讲而大惑不解呢,其实我的沉默比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还更管用。我这种囚徒在面对判官时,除了回答问话之外,根本不必开口。
次日来了一位耶稣会神父听我忏悔,星期六则有一位供职于圣马可教堂的教士给我送来了圣餐。前一位神父听了我的忏悔似乎觉得过于简洁,因而觉得有必要在给予赦免之前对我来一番训诫。
“你是否向上帝祷告呀?”他问。
“我从早到晚,夜以继日地祷告,甚至是在激动、焦躁或者发呆的时刻都不例外,因为处于我目前这种情况下,只能乞怜于大智大勇的神明——光凭这一点,也足以表明本人的心迹呀。”
听了我这番貌似有理的说辞,那位耶稣会教士微微一笑,接着抛给我一段大而无当、抽象空洞的论调。若不是他凭借所从事的职业,明智地扬长避短,好歹有本事用一种可怖的谶语把我唬得一愣一愣,像个微不足道的臭虫,我真想把他驳得体无完肤呢。
他说:“既然您自称眼下所信仰的宗教是向我们学来的,您就按我们所教的方式做礼拜,做祷告,而且还要晓得,不到护佑您的圣徒所指定的那一天,您将不得离开此地。”
说完这些,他赦免了我的罪孽,然后离开了我的牢房。这些话语留给我的印象有些不可思议,我使劲要把它们从头脑里清除掉,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到。我把载有各位圣徒的历书全部琢磨了一遍。
这个耶稣会员是弗拉米尼奥·科纳先生的精神导师,后者依次出任了议员和国家裁判委员,是著名的文人和伟大的政治家,他的著作是用拉丁文写的,全部恭敬虔诚,不同凡响。他享有无可挑剔的声望。
听说有个我所熟知的人将让我在护佑我的圣徒之日这天离开此地,我倒是颇为自己能有这等暗中关心我的保护神而欣喜。不过,既然我得向他祈求,我就得认识他。他会是谁呢?那个耶稣会神父是否知道,他是不会告诉我的,否则就是泄密。我暗自沉吟道:“好吧,让我看看能否猜着。”这个圣徒不可能是与我教名相同的圣詹姆斯,因为我恰恰就是在其纪念日这天大祸临头,被警察总长破门而入的。我拿起日历,寻找靠近的圣徒纪念日,目光就停在了圣乔治上,这是个颇有名气的圣徒,但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于是我认定了圣马可,其纪念日为当月的二十五日,我作为一个威尼斯人,倒是可以置于他的保护之下。所以,我就向他祷告,结果是白费了心思。他的纪念日早已过去,而我却依旧关在里面。我选中了耶稣的兄弟,即另一位圣詹姆斯(他的纪念日与圣腓力都是五月一日),但又没有选准。于是我就看中了圣安东尼,据帕多瓦的人说,他在一天之中制造了十三个奇迹。然而,我还是枉费了心机。就这样,我从一个圣徒日捱到另一个圣徒日,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这种屡屡托庇于圣徒却又屡屡落空的情形。我终于认清了一条,只有我那根带有尖头的铁撬棒才是值得依赖的圣徒!不过,那位耶稣会神父的预言倒真能应验,读者即将看到,我是在万圣节这天离开那里的。假使真有一个保护我的圣徒,那末我肯定要在那天纪念他呢,可是那天则将所有的圣徒都包括在内了。
复活节过了两三个礼拜之后,我终于摆脱了那个犹太人。不过,他并未开释回家,而是移入了“新四监,”并在那里蹲了两年,后来去了的里雅斯特(Trieste),直到期满为止。
我刚一落单,马上就迫切地动工了。我必须抢在新的囚徒到来之前速速干完,他们一来就会坚持叫人过来打扫的。我把床铺拉开,把油灯点亮,把餐巾往旁边一推,然后往地上一扑,用铁销尖端挖起片片木屑,兜进那块餐巾。任务是把铁棒钻进地板,再把它撬掉。刚刚动工时,木屑不大,仅仅跟麦粒差不多,可是后来就大得可以了。那是块落叶松板,宽达十六英寸,我把铁尖插进它与另一块地板相连的地方,那儿既没有钉子,也没有卡子,我的活计干得顺畅无阻。六个小时以后,我用餐巾把木头屑片兜起来,扎好,放在一旁,第二天早上就倒到阁楼顶头一堆簿本后面。我从地板上挖出的碎片堆起来的体积,要比地板上留下的洞孔大出四五倍。收工时我才开挖出半径为十英寸,角度为三十度的扇形。我把床挪回原地,天亮以后,我在倒空餐巾内的木屑时根本没啥可惧怕的。
到了第二天,我发现在厚达两英寸的第一层地板下面,还有一层地板,尺寸大致相同。我时刻担心又会送来新的囚徒与我作伴,所好一连三个星期并未遭遇这种倒霉事,于是成功撬掉了三层板,下面露出了拼结着一块块水磨石的地面。在威尼斯,除穷人之外,通常家庭都普遍使用这种仿大理石地面。上等人家对水磨石地面的喜爱甚至超过了拼木地板。我发现铁销子根本无法凿进,不管怎样挤呀钻呀,都无济于事,尖头碰在水磨石上就打滑,可把我吓坏了。因此,我是彻底气馁了。就在这时,我想起了汉尼拔,据李维记述,他利用酸醋软化和凿劈岩石的方法开拓了一条穿越阿尔卑斯山的通道。其实,我是没法相信的,这不光是怀疑醋会有这么大的酸性,而且怀疑他竟会拥有这么多的醋。我想,汉尼拔的成功不是得自于aceto(醋),而是得自于asceta(斧——它在帕多瓦人写的拉丁文中很可能等同于ascia),错误大概就出在誊写人的笔下。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我所有的醋统统倒进了挖开的凹处,到了第二天,不晓得是得益于这些醋的作用,还是由于我变得耐心了,我发现自己已然成功在望,因为现在我那尖尖的铁销子不仅早已不再停留在打碎大理石的阶段了,而是透过碎片,开始研磨下面的水泥了。我发现最大的困难仅仅局限于其表层,这一发现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我在四天之内把整整一块水泥铺面都打碎了,而那把铁撬则毫发未损,相反,它的几个磨面却变得更加明亮了。不出所料,我发现水磨石地板下面还有一层,也就是说,已经到了房子的第一层顶板。此时,我开挖的洞孔已经足足深达十英寸,所以,对这层板面进行施工,其难度有所加大了。我时常指望着上帝降恩于我。说祷告没用的那些自由思想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胡诌些什么。我明白,在向上帝祷告以后,我便觉得坚强多了,这就足以证明祷告有用,我不管这种力量是直接来自于上帝,还是来自于本人对上帝的信心。
六月二十五日,乃是庆祝代表福音传教士圣马可的飞狮徽标出现于威尼斯共和国的公爵教堂的纪念日。这件大事发生于十一世纪末,它让议会认识到圣西奥多不再具有保佑威尼斯继续对外扩张的神力了,从那以后,其地位将由圣保罗(一说“圣彼得”)取而代之。就在这天下午三点,我浑身赤裸,大汗淋漓,匍匐在地板上使劲凿洞,为了看得清楚一些,我点亮了油灯,这时,通向第一走廊的门闩嘎嘎直响,听得我的心里发毛。真是个要命的时刻呀!我赶紧把灯吹灭,把铁销和餐巾布丢在孔洞之内,并且立起身来,迅速将搁凳和床板放进里间凹室,把床垫和草席往孔洞上一盖。来不及穿衬衫了,罗伦佐已经在开我的囚牢门了,我干脆往草席上一躺装死。要是早来一分钟,他就会把我当场逮着哇。罗伦佐听到我大叫一声,吓得赶紧往门口退缩,否则就踩到我身上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的天哪,您真可怜,先生,这里热得像火炉。起来吧,谢谢上帝吧,他给您送来一个极好极好的伴儿呢,”他对身后那个倒霉蛋说,“进来,进来,德高望重的先生。”这个乡野村夫并没有注意我正光着屁股呢,而那个“德高望重的先生”走进来时并不知晓我正在干啥,就从我身边绕了过去。当时我已把床单床罩从地上捧起来,往床上一扔,不过,没能找到一件衬衫像模像样地穿到身上。新来者只觉得自己正在走进地狱呢。他惊叹道:
“我这是在哪里呀?他们把我放到哪里来了呀?热死啦!臭死啦!我和哪个在一起呀!”
罗伦佐听到这里,把他喊到了外面一间,接着叫我把衣服穿好后站到阁楼里去。他对新来者说,他已接到上级指令,要从他家把床和他所需要的东西统统拿过来。罗伦佐回到这里之前,此人可以在阁楼里走动走动,与此同时,让囚室里的臭气(其实只是来自油的气味)消散消散。他说到臭气只是来自油的气味,我顿时吓了一大跳!事实上,气味来自油灯,我在吹灭时却没有闻到。罗伦佐一声都没追问,看来他什么都晓得了,那是犹太人告诉他的,除此以外,犹太人没能跟他讲很多的东西,我也真够幸运的呀!当时,我多多少少有些感激罗伦佐呢。
我很快穿好一件干净的衬衫和晨衣,走到了外头一间。新囚犯正在用铅笔把想要的东西写在一张草纸上。当他看见我时,就抢先开了口:
“是卡萨诺瓦!”
我当即认出,他是布雷西亚的伯爵,费纳罗利(Fenaroli)修士,此人年约五十,家境殷实,和蔼可亲,是上流社会的宠儿。他走过来与我拥抱,我说,我还以为来的是别人呢,压根不曾想到他会来到这里。他一听眼泪就夺眶而出,他这一哭,我的泪水也存不住了。
屋内只剩下了我们俩的时候,我对他说,等他的床送来以后,我就把凹室让给他,但他必须答应我的请求,一是要公开表示拒绝,二是别让他们打扫牢房。等有空的时候,我会跟他解释原因。他听我讲述了灯油的怪味来源后,保证为我保密,此外,他还庆幸被安排与我同住一间囚室。他说,没人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行,因为大家都在胡乱猜想。有人说,我是某个新宗教的头目;也有人说,法庭听信了门莫先生的话,认为我向他儿子们传授了无神论。还有人说,其中有个国家裁判团成员安东尼奥·康杜尔梅先生认为危害公共安全而把我逮捕了,因为我讥讽了恰里(Chiari)修士的喜剧,而且还有前往帕多瓦对他实施暗杀的企图。
所有这些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多少具有某种或然性,但又均属证据不足的指控。至于宗教,我是不太在乎的,根本没心思去建立新的教派。门莫先生的三个儿子,个个智力超群,他们只会误导他人,绝无被他人误导之理。如果说,康杜尔梅先生因为有谁讥讽恰里修士就把这人关起来,那末,他就会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了。说到那个耶稣会修士,我早就原谅他了。有位著名的耶稣会神父奥里戈曾经教我如何在大型集会上称颂恰里修士,以达到报复之目的。结果,我对恰里修士的称颂引起了听众的一片笑骂,这就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本人却毫发末损。
傍晚,外面送来一张床、一把圈椅,还有内衣、香水,以及好酒好饭。费纳罗利修士却没怎么吃,而我照吃不误。他们把他的床铺支了起来,并未搬动我的床铺。最后,狱卒们把我们锁在了囚室内。
我动手从暗洞中取出油灯和餐巾,餐巾由于落到了油灯上而浸满了油渍。我打内心地感到好笑,刚才遇上这件意外事件,却未导致不良的后果,本该发生的悲剧并未发生,确是值得舒心一笑。我把东西都整理停当,点亮了油灯。修士听我把油灯的故事讲完了,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那倒不是因为跳蚤的叮咬,而是因为我们的话题投机,说起来没个完。现在,我按照他的讲述,将他被捕的经过记述如下:
“昨天凌晨三点半,我和亚历山德里先生、保罗•马丁嫩戈(Martinengo)伯爵一同坐上贡多拉船,一小时后到达富西纳,后来又到了帕多瓦,目的是为了去看歌剧,看完以后就返回城里。到了第二幕时,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赌场,遇见了维也纳大使罗森伯格伯爵,他当时已经脱下了面罩,离他约有十步开外,站着露津尼太太,她丈夫即将赴任威尼斯共和国大使。我向两位躬身施礼之后,打算转身离开,就在这时,大使对我朗声说道:‘您能向这么楚楚动人的女士献献殷勤,艳福可是不浅哪。我来到这个天下最最美丽国家担任这份公职,本来无可厚非,不过,一旦面临眼前这种场合,我就深深地感到,自己所供之职,乃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求您行行好,就告诉她说,此地一些禁止我和她讲话的法律条文,到了维也纳就会失去效力,那时我将向她开战。’露津尼太太见我们俩在谈论她,就来问我,伯爵刚才说的什么。我就一字不漏的翻译给她听了。‘您就这么回答他,’她说,‘我接受他发出的挑战,倒要看看咱俩到底谁是更加出色的斗士。’她所回答的这段话不过是一种恭维罢了,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复述竟然属于犯罪之举。看完歌剧,我们就下馆子吃了一只鸡,然后回到城里,本想好好睡上一觉,结果收到一张纸条,说是命令我在某时某刻赶到法院前厅聆听十人委员会秘书奇尔科斯佩托·布辛内罗的质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冷不丁送来这么一条指令,我可吓坏了,又不得不乖乖地服从,于是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了部长面前,他连一个字都没说,就下令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他平白无故地获罪,真是冤枉透顶。可是,世上就有某些法律,让人平白无故地触犯,触犯者并不因此而减罪。我向他道喜,因为他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对罪状本身有所了解,而且还知道自己的被捕方式。我说,他所犯之罪如此之轻,所以他只会在我这里住上一个礼拜,然后就会奉命前往自己在布雷西亚的庄园内逗留半年。他诚恳地回答说,他不相信自己会在这里关押一个礼拜。一个自认为无罪的人,是想像不到自己会遭受惩罚的——眼前这位修士便是一个绝好的例证。我只得让他继续保持这种幻想。然而,我对他说的一番话终于得到了印证。我拿定主意,力求做个好室友,尽可能地给他带来安慰,免得他为无辜坐牢而想不开。他的无辜遭遇令我同情到了忘却自身的程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罗伦佐给伯爵兼修士送来了咖啡和一只大篮子,里面盛有他的饭食,而他对用餐的时间表示大惑不解。我们获准放风一个小时,然后回屋关禁闭。由于被跳蚤咬苦了,他问我为啥不叫人过来打扫。我可不愿意让他把我当成一只猪猡,或者以为我比他皮厚,于是向他和盘托出一切实情。我发现,他震惊不已,并且由于曾在一定程度上逼迫我向他透露此等机秘而觉得过意不去。他鼓励我继续干,如果可能的话,当天就把那个洞孔凿完,这样他就可以把我缒放下去,事后则把绳子重新拉上来,而他本人并不打算逃逸,免得罪加一等,我把自己设计的一种器械拿给他看,有了这个东西,我想在我下到地面之后就能把用作缒索的床罩扯下来。那是一根短棍,它的一端系着一根长绳,仅仅借助于这根短棍,我便可以把床单牢牢地栓在床架上。短棍将会穿插在床柱的绳圈里,而那根系着短棒的长绳则垂放到判官办公室的地板上,一旦我双脚着地,就拉动长绳,抽出短棍,床罩自然会掉落下来。他对它的功能深信不疑,因而向我道贺,认为我确有谨慎行事之必要。假如床罩停留在原处不动,罗伦佐势必一眼看出,楼下那间办公室就是他的必经之路,那时,他定会立即赶来找我,从而将我抓个正着。我的善良室友满有把握地认为,我手头正在做的这件事非得半途而废,因为我将面临当场被逮的巨大危险,而且凿完洞孔所需的时间越长,这种危险也就越大,还会危及罗伦佐的性命。可是,我怎会因为可能危及其性命而放弃对自由的追求呢?即使我的逃跑会造成全体狱卒甚至整个国家的灭亡,我都在所不惜,绝无歇手之念。既然国家正在迫害他,那么爱国的念头在他心目中就不过是一种飘渺的幽灵而已。
尽管我一直兴致勃勃,但却没能感化我那位可爱的室友,他还是不时地流露出沮丧消沉。他对亚历山德里夫人一往情深,后者身为歌手,是其朋友马丁嫩戈的妻子或情妇,想必他曾经蒙受其青睐。但是,一旦被迫离开自己所爱女子的怀抱,那么先前越是得宠,此刻越是痛苦。他长吁短叹,泪流满面,承认自己爱着一位具有各种美德的女子。我诚心诚意地安慰他,却未直白地劝他相信“爱情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有笨蛋才会说出那种倒胃口的安慰话,何况那句话本身也是与真实情况不相符的。
我所预示的一个星期很快便过完了,此后他就不再与我作伴了,我也没来得及为他的搬离而惋惜。我在这个正派人面前始终谨言慎行,并未开口请他替我保守秘密,哪怕流露一丝一毫的疑虑,都是对其高尚灵魂的不敬。
七月三日,罗伦佐吩咐他作好准备,在三点半的钟声响起之时离开此处(大钟在七月里其实是在十二点敲响的)。为此,看守并未给他送饭。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他没怎么吃饭,唯一的营养则是来自水果、羹汤和产自加纳里岛的葡萄酒。吃得津津有味的是我,对此,我那位朋友感到非常满意,盛赞我生性开朗。分手在即,我们一连三个小时互叙友情,难分难舍。罗伦佐出现在了面前,先是陪着下楼,不久又先后两次走回来替这个最最和蔼的人拿走所有物品。
第二天,罗伦佐把记有六月份开销的账单拿了上来,我发现还有四个泽齐诺的积余,便叫他拿这笔钱去给他妻子买件礼物,他听了顿时为之动容。我这是为油灯一事对他的回报——但我没把这句心里话直白道出,也许他已经有所领会吧。
我全身心地投入了凿洞劳作,可望在八月二十三日圆满完成。中间遇到一件小麻烦,因而耽搁了一阵子。到最后一块木板时,我小心翼翼地挖,它最后已经薄得不能再薄了,此时已经非常接近另一面了,于是我眼睛凑近一只细孔,想看看下方的判官室,看倒是看见了,然而透过那个细若蚊蝇的小洞,我看到了一个垂直表面,约有八英寸的样子,那是托着天花板的一根木梁——这可是我一直怕见到的东西呀!看来我得离开此梁,朝反方向开大洞孔,因为它的存在,业已开出的洞孔就被挡去了小半,我这么大的身躯是没法通过的。必须把此洞扩大四分之一,不过还是担心两根梁的间距太小,仍然无法通过。一番拓展之后,我已然钻出了第二只细孔(大小与第一只相同),俯身凑近一看,情况大为改观——多亏上帝保佑。我立刻把两只细孔塞住,一是不让小碎片掉落到楼下办公室,二是防止灯光透过细孔,致使行动败露。
我把越狱时间定在圣奥古斯丁日(八月二十八日),因为我知道那天巨头们肯定要群集会议,因而前厅无人,它与我所必须经过的那间屋子仅一墙之隔。所以,我决定在二十七日夜间一走了之。
二十五日中午产生了一件让我至今难忘而且心有余悸的意外事件,正午时分,门闩吱呀作响,我吓得半死。我的心跳得厉害,都快要蹦出嗓子眼了,觉得末日就在眼前。由于惊慌与恐惧,我一下子瘫坐在扶手椅里。罗伦佐来到阁楼,把头凑近格栅,以轻松的口气对我说:
“恭喜您啦,先生,我给您带来好消息啦。”
我当即猜想他是说要释放我了呢,因为此时此刻应该不会有比这更大的好消息了,不过我却一下子陷入了迷茫之中。那只洞孔一旦被人发现,他们就会撤消对我的赦免。
罗伦佐进来叫我跟他走。
“等我把衣服穿好。”
“没关系,您只不过从这个肮脏的囚室搬到另外一个崭新明亮的囚室,到了那儿就您能从两扇窗户看到半个威尼斯城,您可以站直身子,您可以……”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觉得我已然死到临头。
“给我拿点醋来,”我说,“您去告诉秘书先生,就说我感谢法庭的好意,并且求他看在上帝份上,让我留在这里。”
“您这话真好笑,难道您疯了么?现在是要把您从地狱里接出来,送到天堂去呢,您还想拒绝么?来吧,来吧,您可得服从,起身吧。您可以扶着我的手臂往前走,我会把您的衣服和书籍拿过去的。”
我很吃惊,又不便多说什么,就起身走出了监室,听到他在命令一个手下人搬起我的椅子跟他走的时候,我马上觉得自己松了口气。我的铁撬棒照例跟随那些填料一起藏在椅子里——这一点真是非同小可。我多么希望能把自己费时费力挖好的洞孔也带走呀,可这是不可能的,只好丢下不管了。我身体在往前走,可我的灵魂却滞留在后。
我搭着罗伦佐的肩膀,走过两段狭窄的过道,这家伙一路上插科打诨,以为能够借此给我鼓鼓劲呢。我们走下三级台阶,进到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穿过左首顶头一孔小门,我走进一条二英尺宽、十二英尺长的过道,在我右侧有两扇格窗,从这里可以望见大片街景,一直伸展到丽都。但是,处在那种境地,我才无法从美丽景色中得到慰籍。
牢门就在这条过道的角落上。我看得见有一扇栅栏窗,恰好与两扇给过道带来亮光的窗子中的一扇遥遥相对,因此,虽然窗户关闭着,但狱囚还是可以欣赏一些景色的。顶顶重要的是,窗子一开,就有凉风微微地吹过来,从而使酷热得到缓解,对于不幸坐牢的人来说,能够吸到凉爽空气真乃是一种慰藉——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季节。
读者可以想像,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形。罗伦佐刚把我接进牢房,马上就让人把我的椅子拿来了,我赶忙一屁股坐了上去。他转身而去,说是很快就会把我的铺盖和所有物件送来。
芝诺(Zeno)的禁欲主义以及皮浪的那些怀疑主义者(Pyrrhonists)的心神安定术在我们鉴别事物时展现出了最不平凡的意象。它们受到赞扬,受到嘲弄,受到欣赏,明白人只是有保留地承认它们的潜在价值。随便请谁过来对某种可能性作出道义上的肯定或否定的评价,他都完全有理由将自身视作出发点,因为他若是诚实,那末,除非他本人感觉到了事情的成因,否则就不会承认自己具有任何影响他人的魔力。在这件事情上,我有个发现,一个人可以成功地诉说苦难而又不至于被自己的第一冲动彻底摧毁。事情就是这样。克制与忍耐是善良哲学家的特征,然而,同样是肉体的痛苦,禁欲主义者的感受并不比享乐主义者轻,有苦不说比开口抱怨者还要难受。遇到至关重要的大事却故意若无其事之人只不过是表面上并不在乎而已,除非他本来就是白痴,或是已然发疯。自诩为绝对无动于衷之人其实是在撒谎——我请求苏格拉底多多原谅。假如芝诺告诉我说,他已经找到了预防害羞、脸色发白、放声大笑以及失声痛哭这些天然本性的奥秘,那我就彻底信服他。
我坐在扶手梯中茫然若失,宛如泥塑木雕,意识到我所做的一切都已前功尽弃,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我觉得已经没有指望了,唯一的解脱是不去考虑将来。
我想到了上帝,觉得眼前的处境仿佛就是上帝对我的直接光顾。虽然上帝给我留足了完工的时间,可我却辜负了他的恩典,把越狱日期推后了三天。其实,我是可以再早三天逃下楼去的,本来为了谨慎起见才考虑推迟越狱,没想到后果竟是如此地不堪,进而遭受如此严厉的惩罚,相反,我当时还以为自己事先考虑周到,审慎行事,理应得到良好的结果,因为若是听凭自己那急不可耐的天性驱使,我很可能就不顾一切危险,盲目行事呢。
将越狱日期推迟到八月二十七日,其实是一种理智的决定,我当初若是抛弃理智,贸然行动的话,总该获得神的暗示吧。我在读了玛丽亚·德·阿格雷达的著作之后,并未因此而变成一个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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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3 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译者告知:
看惯春宫画风的同好注意了,以下几个章节扣人心弦,比基度山伯爵还要惊险(大仲马出生年代晚于卡萨诺瓦很多)!

也好,荤腥肥腻过后来点费牙的干货换换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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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3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十四章
身陷地牢-罗伦佐的报复-我开始与另一个狱囚巴尔比神父通信-他的个性-我准备与他一同越狱-具体办法是借助撬棒将其送下楼去-获得成功-我得到一个可耻的伴侣-关于他的形象描述。
一分钟以后,两个狱警搬来了我的床铺,接着又送来我的衣服。在接下去的两小时里,虽然牢门一直敞开着,但我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这让我心神不定,但又无计可施。我虽然提心吊胆,却还竭力保持镇定,以便抵御任何可能的磨难。
除了“铅皮牢房”和“新四监”之外,国家裁判团还在总督府设有十九座可怕的地牢。他们把该判死刑的犯人投入到这些地牢。世上所有的最高法官总以为,让死刑犯免于一死就是天大的恩赐,而不管取而代之的惩罚是多么地骇人听闻。在我看来,是否属于宽大处理,还取决犯人自己的感受。但是,判决者却不征求他本人的意见。这也就谈不上公正了。
这十九座地牢酷似坟场,人们却把它叫做“水井”,因为那里面一直积有两英尺的海水,那是从同一只采光洞进来的,洞是不大,仅有一英尺见方。置身于此的人犯除非喜欢整天泡在没膝的咸水里,否则只好坐在那只摆放床垫的平台上,看守每天早晨送饭的时候还把汤水和定量分发的饼干放在平台上,犯人必须立即吃完,若一耽搁,大量的海水就使到手的食物化为乌有。这里通常是判作终身监禁的地方,不少狱囚被迫日复一日地吃着如此粗陋的食物,在这种阴森可怖的牢里呆坐到老死为止。当时有个死在其中的囚犯,他是在四十四岁时被送进来的。那人来自法国,名叫贝格兰(Beguelin),由于自认为死罪难逃,因此可能觉得移到这座地牢还算一种宽大的减刑呢。就有那么一种人,除了死亡以外,别的啥都无所畏惧。当共和国军队在一七一六年与土耳其开战之时,他曾在部队担任上尉。在科孚期间,他供职于陆军元帅舒伦堡伯爵摩下,后者曾迫使维齐尔大臣(the Grand Vizier)撤消了包围圈。当时,贝格兰充当了元帅的间谍,化装成土耳其人,勇敢地打入敌人内部,但同时也充当了维齐尔的间谍。由于犯有双料间谍罪,他应被处以死刑,所以,当法官将其终身监禁于这座叫做“水井”的地牢之时,他当然认为那是对他的宽大处理。结果他在此度过了三十七年牢狱生活。他也许曾经发出过“Dum vita superest bene est”(只要保住性命就是好事)的感叹吧。但是,我在摩拉维亚的斯皮尔堡见过一座监狱,法官们出于仁慈把判了死刑的犯人送到那里,结果后者不出一年就死在了狱中,那是“甚至连西西里的暴君都未曾发明得出”(quam siculi non invenere tyranni——摘自贺拉斯)的死法。
我一直等候了两个小时,理所当然地想到,我可能要被送进“水井”了。那是一个处置倒霉蛋的场所,到了那里,人在依靠缥缈的希望度日之时,难免产生一些不可名状的恐怖感。审判庭作为总督府阁楼和地下室的主宰,一旦发觉有人企图逃离炼狱,很可能将他判入地牢。
我终于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罗伦佐匆匆赶来,脸都气歪了。他大发雷霆,指天骂地,命令我乖乖交出斧头和开挖楼板的工具,并且还要说出向我提供这些作案工具的狱警姓名。我纹丝不动,平静地说道,我不明白他在讲些什么,他下令对我进行搜查。我一听马上立起身来,脱光衣服,以威胁的口气叫狱卒们动手搜查。他于是让他们把我的褥子和床板搜了个底儿朝天,甚至连臭哄哄的尿壶都没放过。他把我的椅垫掀开来,并未发现里面有什么硬东西,于是气呼呼地往地板上一扔。
“您不肯说出挖洞的工具藏在哪里,”他说,“可是会有人让您开口的。”
“如果我真在地板上开了洞的话,那我就说工具是你提供的,并且早已还给你了。”
听了我这个回答,那些显然被他激怒了的狱警们个个表示赞许,他则气得哇哇直叫,连连跺脚,还把头往墙上猛撞,我看他是气疯了。他这时转身离去,而他那些手下喽啰则把我的衣服、书籍、瓶瓶罐罐全都拿了过来,只有油灯和石块除外。罗伦佐在离开走廊之前把两扇通风透气的窗户全都关上了。于是,我被禁闭在了一块密不透风的狭小范围里。说句实话,在他走后,我意识到自己这次是轻而易举地度过了难关。他虽然受过专门的监守训练,但却没有想到把我的椅子倒过来检查一遍。感谢上苍,那根铁销子依然为我所有,我还可以指望利用它来实施越狱。
由于闷热难当,加之白天发生的一连串意外,我没能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给我送来了变质如醋的酒、发臭的饮水、干硬的面包、馊腐的色拉和肉,也没给打扫囚室,我叫他把窗子打开,他连一声都没有搭理。
那天,来了一名狱警,他对囚室采取了一次反常行动,拿一根铁棒把地板、墙壁(尤其是床下)敲打了一遍。我注意到他一点没碰天花板,这使我顿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也许可以破顶而逃。不过,要想获得成功,光靠我本身的主观条件是不行的,因为我无论做啥都没法掩人耳目。这个囚室处处都是崭新的,哪怕一点擦痕都逃不过来此光顾的牢头禁子。
我度过了痛苦难挨的一天。临近晌午,室内开始燥热升温,我真的以为自己非给闷死不可了。置身于蒸笼一般的小屋,我汗流不止,浑身没有一处干斑,吃又吃不下,喝又喝不进,因为送来的东西都已变馊发臭。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身上涌出,我已热得衰弱无力了,根本没法行走,也没法阅读。第二天他送来的餐饮依然如故,我当即闻到了牛肉变质的臭味。我问他是否奉了上司的指令,非得让我饿死热死。他没有回答,就走开了。又过了一天,他还是那样。我叫他给我拿支铅笔过来,因为我想给秘书写点东西。他还是没有答话就走开了。我恨声恨气地把汤都喝了,而且掰了一点面包,蘸着塞浦路斯酒来吃,以便保留体力,指望明天拿得动铁销子往他喉咙里捅,叫他不得好死。情况已经相当地糟糕了,我思来想去,别无出路。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并未按照计划行动,而是对他破口大骂,发誓一旦重获自由,非把他宰了不可。他却哈哈大笑,没有回答就走了。我开始相信,他可能已经把地板开洞的事报告给了秘书,眼下是在奉命行事呢。我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一筹莫展,但我还得使劲忍耐。我觉得,自己快因营养匮乏而死了。
一直忍到第八天,我就当着他手下的狱警们,以雷鸣般的吼声骂开了,我骂他是个下贱无耻的刽子刀,要他把我的费用帐单拿来给我。他回答说,账单第二天就可以到手,但是,在他锁门之前,我端起臭哄哄的便桶,做出要朝过道扔的样子。他一看就叫狱警把它接住,由于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这才打开了一扇窗户。但是,等到狱警送来干净便桶时,他又关上了窗户,根本没有理睬我的大声呐喊。我当时的处境就是如此,但我发现经过一番辱骂,倒是不无收获,于是准备明天对他说话还要粗暴一些。
到了第二天,我的火气冷却下来了。他在递交我的帐单之前,把布拉加丁先生的一篮子柠檬交给我,我还翻到一大瓶水和一只鸡,一看就知道,水是能喝的,鸡也是新鲜的。不仅如此,一个狱警还把两扇窗子统统打了开来。我拿到账单时,别的没看,只是看了一下总额,就吩咐他把余额交给他的老婆,不过要从中拿出一块泽齐诺分给他那些在场的手下人,他们当即向我道谢。等别人都走了以后,他凑过来,平静地对我说了以下这段话:
“先生,您已经对我说过,您在另一间牢方里开洞所需的工具是从我手里搞到的,这一点我是不再怀疑了。可您能不能行行好,告诉我,您制作油灯所需要的东西是谁给的呢?”
“你给的。”
“什么,又是我给的么?这么大胆妄为的事情,竟然还会粗中有细,我才不相信呢。”
“我不说谎。是你亲手给了我所需要的每样东西——油、燧石和火绒,还有其余的一切。”
“您说的没错。您能不能把我说服,叫相信我还给了您开洞所需的东西?”
“是的,那太简单了,统统都是从你那里来的。”
“上帝开恩哪!您在说些什么呀?请您说明,我是怎样给您斧头的?”
“你如果愿意,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得当着秘书的面说。”
“我不想听您多说了,我就相信您好啦,什么都别说了,记住,我是个可怜的穷人,家里还有一群孩子。”
他两手捧着头走了。
让我感到开心的是,我终于有办法让这个无赖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因为我可以拉他做个垫背的,叫他为我陪上一条小命。于是,我认识到,他为了自身利益是不敢把我干的事情转告给司法部长的。
我吩咐罗伦佐给我买来马费伊(Maffei)的全套著作。他舍不得花钱,又不敢直说,就问我,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书,为什么还需要。
“这些我都看过了,所以需要新书。”
“我帮您问问,看这里有没有人肯借书给您,这样您就可以省点钱。”
“那都是些小说,我不喜欢。”
“是学问方面的书,您要是认为这里只有您才是唯一有头脑的话,那您就错了。”
“很好,那就试试看吧。我这里有一本书,可以借给有头脑的人。你也去给我给借一本过来。”
我拿给他的是珀托(Denys Pétau)的《名册》(Rationarium)。四分钟后,他就给我送来沃尔夫(Baron Christian von Wolff)文集第一卷。我很高兴,于是取消了叫他购买马费伊著作的决定。更为重要的是,他让我在这件事情上服从了理智。
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渴望阅读学术著作,而是希望借此机会与别人建立起一种联络关系,也许有助于我把心中已经成形的越狱计划付诸行动。刚打开书本,我就看见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对塞内加一段六行诗句的概括意译——“为未来而忧心焦虑是痛苦的”(Calamitosus est animus futuri anxius)。我当即在旁边写了六行诗句。手头没有笔,我就把右手小指指甲削尖了写字(这个指甲留得很长,本是用来掏耳朵的)。没有墨水,我就用桑葚的汁液替代。此外,我还把自己所拥有的书籍列了一个清单,插在同一本书的书脊内。我在书脊印有书名的下端写上了“latet”(意为“留意隐藏之处”)。我急盼回音,因此,次日早上我一见到罗伦佐就说,这本书我已经读完了,希望书的主人能够另外借一本给我。他马上就把第二卷给我借来了。
书页里掉下一张字条:“我们俩共处同一监狱,所幸有个吝啬而无知的看守,不失为一大殊遇。作为留字者,就来作个自我介绍——本人名叫马林·巴尔比,身为威尼斯贵领,索马斯齐教派(Somaschian)的修士。我的同狱伴侣安德烈·阿斯昆伯爵来自弗留连首府乌迪内。按他吩咐,我要告诉您的是,他所有的书籍任君使用,书目清单夹在书脊空隙内。先生切记,我们任何小小联络均不可让罗伦佐知晓。”
我们双方都想到借助于书脊的隐蔽空隙来交换书目,互传字条,这并未让我感到惊奇,因为只要有点常识就可做到这一点。然而不解的是,他那封短笺就松松地夹在书里,还要警告我多加小心。罗伦佐不仅会打开书页,而且有义务打开看一看,当他见到夹有信笺而又不识字时,很可能把它揣进兜里,再请半路遇到的神父把信的内容译成意大利语,那样一下子就会露馅了。于是,我立即意识到,巴尔比神父肯定是个糊涂蛋。
我看完了书目清单,在空白处写上了本人的简介,包括我是如何被捕的,至今不知犯有何罪、希望立即释放回家……在收到另一本书的时候,巴尔比神父给我写了六页纸的信。而阿斯昆伯爵则没给我写来一个字。神父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写出来了,我看了意趣盎然。他在铅皮屋顶之下坐了四年牢,因为先后与三个贫穷姑娘有染,养了三个私生子。她们都是处女,他给这些孩子洗过礼,他们统统都随了他的姓氏。第一次,他的修道院院长大人对他进行了训诫,第二次,对他发出了威胁;第三次便到法院提告他,于是他就被投进了监狱。院长大人每天给他送饭。他用一半的篇幅对自己作了自我辩护,它充分暴露了其智力之低下贫乏。他说,不管是他的院长,还是裁判法庭,对他的良心都不具备裁判权,他们简直是蛮横无理。他说,正因为心里肯定那些小杂种都是他的孩子,并且还随了他的姓氏,他当然不能剥夺他们应有的利益,他们的母亲虽然贫穷,却都很可敬,在认识他之前从未与任何男人有染,最后,他说,出于自己的良心,他一定要公开承认诚实少妇所生的这些孩子都是他的真种,以防人家造谣中伤,说孩子为旁人所生,无论如何,天性难违,他没法否认自己对可怜而又天真孩子所怀有的父爱之情。“我的院长倒是不必担心重蹈覆辙的危险,”他说,“因为他只对男童们堂而皇之地示爱。”
够了,我已经看清了此人,他古怪,好色,缺乏理智,不怀好意,忘恩负义,厚颜无耻。他在信中说,阿斯昆伯爵年逾七旬,手里有钱,身上有书,若是无他作伴,他将会感到非常不幸。可是,接下去又用两页纸对其缺点与荒谬进行了描述与指责。倘若不是身陷囹圄,我是不屑给这种人复信的。可是我当时置身狱中,不得不利用一切。我在书脊里发现了笔和纸,于是我写起信来就方便了。
再往下看,这封长信里写有他在四年牢狱生活之中碰到的所有囚犯的故事。他告诉我说,给他秘密捎带各种物品的狱警是尼科洛,后者把别的囚犯姓名以及别的牢房之事讲给他听了。为了让我相信他的话,他按自己所了解的情况把我在地板开洞的事说了一遍。“把您从那里搬出来,”他说,“是为了腾出地方给普瑞尤理(Priuli Gran Can),罗伦佐找来木匠和铁匠,花了两个小时才把您开挖的孔洞堵上了,他责令这两人以及手下所有的狱警对外保密,不可声张,否则小命难保,尼科洛对我说,不出一天时间,您就会溜之大吉,从而闹得满城风雨,而罗伦佐则很可能会被处以绞刑,因为他在看到地板出现洞孔时虽然做出一副对您发火的样子,但是显然易见,您开洞的工具只能来自于他的提供,并且已经物归原主。尼科洛还说,布拉加丁先生向他作过保证,只要设法让您离开,就给他一千泽齐诺,罗伦佐则表示有办法做到,而不致于丢掉饭碗,因为他能从妻子的情人迭多先生那里得到保护。他还说,没有哪个狱警敢把内情报告给秘书,生怕罗伦佐反咬一口,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到头来把那个告密者本人打发掉。我请求您信任我,把这件事的所有细节告诉给我,尤其是怎样弄到必要工具的。我向您保证,我不仅十分好奇,而且还会十分谨慎。”
我毫不怀疑他的好奇,但却比较怀疑他能否谨慎,他向我打听,这本身就表明他是个极不谨慎的人。然而,我觉得有必要逗他开心,他这种人恰恰可以听从我的吩咐,叫他干啥就干啥,对我重获自由有所帮助。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来给他回信,但写完回信,我仍是疑虑重重,因而推迟发出,我觉得我们这样互相通信,也许已经中了罗伦佐的圈套,他可能借此查出我挖地板的工具究系何人提供,藏在何处。我用几句话谈了挖洞工具,说是有一把大餐刀,现正藏在通往目前这间囚室的走廊窗台下面,我是在搬到这里时顺路塞进去的。编出这一段私房话,让我清静了两天多,罗伦佐倒是没去搜查那个窗台,他自己如在中途偷看我的信件,那是一定是会前去搜查的。
巴尔比神父来信说,尼科洛告诉他了,在把我关进这里之前,并没有对我进行搜身,目前我是有可能将那把刀带进来的。我当时如果成功逃出,罗伦佐也可以强调客观原因,推卸责任,因为他可以声称,当他从警察总长手中接收犯人时,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经过彻底搜身的啦。警察总长则会申辩说,在把我叫起床来时我身上肯定没带武器。最后,他在信中要求我通过尼科洛把刀子拿给他,后者是可以信赖的。
修士如此轻率,让我感到惊讶。我在弄清信件肯定不受拦截以后,就写信告诉他,我不可能轻易信任他说的那个尼科洛,甚至连在纸上写出秘密话语都不敢。与此同时,他的一封封来信倒是相当有趣。其中有一封信,向我讲述了阿斯昆伯爵被收监于铅皮屋顶之下的原因。阿斯昆年过七十,由于大腹便便,并且早就摔断了腿,因而行走不便,但却照样被关进了监狱。他说,伯爵不算富有,在乌迪内做过开业律师,当贵族企图剥夺农民在地方议会的选举权之际,他曾经在市议会为农民做过辩护。由于农民所提要求妨碍了公共安全,贵族们于是诉诸法律,结果国家裁判庭下令叫阿斯昆伯爵抛弃那些委托他打官司的农民。阿斯昆伯爵并未服从,还声称,根据市政府的法规,他有维护宪章的权利。可是裁判团却无视法规,把他抓到铅皮监狱,一关就是五年。和我一样,他每天可获五十个索尔铎的生活费,可是他有项特殊待遇,可以自行支配这笔钱。正因为此,那个分文不名的修士在写给我的信中可以任意地贬低伯爵,尤其是说他惜钱如命。修士写道,在大厅另一侧的牢房里有两位来自“七都镇”(Sette Comuni)的绅士,也是因为抗命不遵才身陷牢狱,其中那个年长的后因发疯而被绑起来了。另一间囚牢则关着两名公证员。
就在这时,有个姓平代蒙泰(Pindemonte)的维罗纳侯爵由于不服传唤而被投进了监牢。这位贵族享有很大的优待,其中最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允许他的仆人把信件送交到他的手里。他仅在那里呆了一个星期。
在消除疑虑,放下心来以后,我便开始为重获自由动起了脑筋。我带在身边的铁销子太有用了,可是我还不能拿出来使,因为每天上午牢房四个角上都听得见铁棒的回声。因此,我要想逃脱,只能寄望于屋顶,即让人从外面把屋顶开个洞。不管是谁,只要可以在屋顶上开洞,就可以在同一个夜晚与我出逃。一旦爬上屋顶,我就可以决定下一步需要怎么办了。因此眼下必须拿定主张,开始动手。现在,除了那个年方三十八岁的修士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任何别的帮手,修士虽然缺心眼儿,但却可以对我言听计从。因此,我得拿定主意,向他透露一切,并且设法把我的撬棒给他送去。他回信说,他和他的难友都巴不得砸碎镣铐,但有些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随你怎么想也是枉费心机。他给我开列了一大堆困难,前后长达四页纸之多,我哪怕忙到终老都无法一一解决。我在复信中写道,计划已经订好,至于一般困难我是不会在意的,我只考虑解决具体问题,那就不可能写在纸上了。我说,只要他答应乖乖地按照我的指令行事,保证让他重获自由。他答应一切照办。
我便写信告诉他说,我有一根带着尖头的铁棒,长达二十英寸,他可以用来挖开自己的屋顶,这样他就可以出来了,出来以后马上把我们之间的隔墙打通,接着爬上我的屋顶,在指定的那一点上挖开旧孔,把我拉上屋面。“在干完这一切之后,”我说,“您就不必动手了,其余的由我来完成。我是会把您和阿斯昆两人一一弄出去的。”
他回信说,等他把我从囚室拉出来的时候,我不过是来到了另外一间囚室,所不同的是面积有所差别而已。他写道:“我们将进入到阁楼里面,外面还有三道锁呢。”我答道:“这我知道,尊敬的神父,我并不打算从那几道门逃走。我的方案已经确定,很有把握,只要您不折不扣地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表示异议,您需要想想办法,好让我把二十英寸的铁棒捎带过来给您,而又会让捎带者发现它。请把您的主意写过来。与此同时请罗伦佐去给您购买四五张圣像,足够把您的囚室贴满。有了这么多的圣像,罗伦佐看了就不会怀疑了,他不可能看出那是用来遮掩您屋顶上那个让您逃出的洞孔。您开洞的时间可得需要好几天呢。到了早上,罗伦佐也看不出您前一天干了些什么,因为您事先在原处贴上了圣像,那是不会被发觉的。我之所以干不成,是因为我已引起怀疑了,而且没人相信我会敬重那些圣像。您就动动脑筋,看看怎样拿到我的铁棒吧。”
我自己也想出了一个主意,叫罗伦佐去给我购买最近印行的大开本圣经。本以为有了偌大一本书,是可以把撬棒藏在里面给修士送去的。可是,当我拿到长达一英尺五的圣经之时,却发现撬棒比圣经整整长出两英寸。修士来信说,他已经准备就绪,囚室里已经贴满了圣像。我在信中把购买圣经以及难以藏入铁棒的事告诉了他。他在回信中嘲笑我太缺乏想像力了,我只需要把铁棒裹在狐皮披风里送给他就行了。他说,他从罗伦佐口中得知我有这么一件好披风,只要阿斯昆伯爵提出想要亲眼看一看,以便让人照着样子买来一件,那就不会引起怀疑。他说,我只需要把披风折叠好就行。可是我想,罗伦佐肯定会在半路上打开看,因为披风还是不折叠更好拿。但为了不让他感到扫兴,同时叫他认识到我并不比他弱智,我就写信对他说,他只需提出要把披风送去就行。第二天早上,罗伦佐来向我要披风,我把披风叠好交给他,但却没把销棒放进去。一刻钟后,他就把披风送回来了,说是他们颇为赞赏。
次日修士给我写来一信,向我认错,说是给我出了个馊主意呢。但是又说,我也不对,不该接受他的建议。照他的说法,撬棒已然丢失,因为罗伦佐把披风交到他手中时,披风已经打开了,想必铁棒被他放进口袋了,这下是没有指望了。我又写信安慰修士,详述实际情况,同时叫他今后出主意可别太毛糙了。接着,我决定把销棒藏在圣经里面给修士送去,但我得小心翼翼,万无一失,不让罗伦佐看到这本大书的两端。因此,我对他说,为了庆祝圣迈克尔节,我要两大盘黄油通心面和帕尔玛干酪,目的是向那位借给我两本好书的绅士致谢。罗伦佐说,那位绅士希望看看我花了三块泽齐诺买来的大书。我回复道,我打算把圣经连同通心粉一块儿给他送去。但我提出要罗伦佐给我一只大盘子,以便亲手将通心粉拌好。他答应不折不扣地办到。与此同时,我用纸把销棒包好,藏在圣经的书脊里。销棒一共长出两英寸,我就把它塞在书里,放在圣经上,让它在两头各伸出一英寸,由于把一大盘拌着黄油的通心面放在圣经上,我估计罗伦佐的目光肯定会盯住盘子,不让黄油溢到圣经上,而无暇顾及书的两头。事先我就把这一切都通知了巴尔比神父,敦促他在接收的时候注意要同时拿到手,而不能先拿通心面,再拿圣经。否则,若是先拿通心粉,就会统统露馅,罗伦佐一眼就能看到凸在书外的铁棒了。
到了圣迈克尔节这天,罗伦佐早早就提来一只大水壶,里面装有煮沸的通心面。我当即就把黄油放在一只便携炉上,同时准备好了两只盘子,把他带来的业已融好的帕尔玛干酪浇上去。我拿起一把带有漏孔的勺子,开始往盘子里盛面条,每盛出一勺,就加进黄油和奶酪,直到把一大盘装得满满的才住手。黄油已经与盘的齐平了,通心面在黄油中忽悠忽悠地漂荡。盘子直径几乎相当于那本圣经宽度的两倍。圣经早已摆好在牢门旁边,我端起盛满通心粉的大盘,放在圣经上,接着两手捧起圣经,让书脊面对罗伦佐,叫他伸出双臂,张开五指,吩咐他无论如何要轻脚轻手,不让油汤溅流到圣经上。我一边发出告诫,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脸,只见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黄油,我太高兴了,他是担心黄油外溢呢。他打算先拿通心面,回头再来拿圣经,我哈哈一笑说,那样的话,我这份礼物就会失去全部的美感。他最后还是同意一起拿去,不过嘴里却在抱怨我黄油放得太多,还说,万一溅到圣经上,可不能怪他呀。当我把圣经放到他手上时,我立即意识到胜利在望了,因为我隔着一段距离看到铁销两头在大盘的遮掩下,他的视线是没法看到的。销棒紧靠他的肩膀,他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朝那边端详的,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盘子上,力图使之保持平衡。我一直目送他走下三级台阶,走进通往修士囚室的过道,后者连续擤了三次鼻子,那是按照事先约定,给我通报平安收到的信号。罗伦佐跑回来告诉我说,一切都已按我的吩咐做好了。巴尔比花了一周时间在天花板上开了一个足够大的洞孔,并且每天都很容易借助于面包把圣像粘在那里做掩饰。
十月八日他来信讲,他已经动手开挖我们之间的隔墙,花了整整一夜才挖下了一块砖头,他不无夸张地说,由于沙浆嵌缝,砖头砌得又密实,挖起来难度太大了。他保证继续不停地挖,而他在每封信中都一再认为我们成功无望,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唉!我也是毫无把握呀。但是,既然已经动手,我就得做下去,否则整个计划都得泡汤。我怎能跟他讲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呢?我只晓得自己很想离开那里,心中唯一盘算着的便是采取可能的步骤推进我的越狱计划,直到遭遇无法克服的障碍为止。我读过一本很带劲的书,从他人的经验中了解到,要成就大事业,不是靠空谈,而是靠实干,当然也要适当仰仗命运之神。我若是向巴尔比神父灌输这种高超而神秘的哲理,他势必说我精神错乱呢。事实表明,破墙之难,难只难在头一个夜晚。接下去砖头越挖越容易,最后,他发现已从墙上挖下了三十六块砖头。
十月十六日半夜过后,我正在津津有味地翻译贺拉斯的一首颂词,忽然听见牢房顶上传来脚步声,接着就是三记敲击声,我马上敲了三声作为回答。这是根据约定,表示我们彼此沟通无误的信号。他一直干了一天,第二天写信告诉我说,假如我的天花板只有两层,那他当天就可以干完,因为每层板只有一英寸厚,他保证按我吩咐,在板上开只圆洞,而且还保证非常小心,绝不一下子挖穿最后那层板子——我是这么向他着重强调的,因为哪怕一点点痕迹都会让人怀疑到那是从外部挖开的。他保证只开挖到我所预定的位置,余下的可在一刻钟内完成。我已经决定再过一天时间,就在夜间离开囚室,一去不返,此后,有了帮手,肯定可以在三四个小时之内把总督府的大屋顶挖个洞,接着爬上屋顶,借机采取最好办法下到地面。
就在那天下午(那是星期一),我听见隔壁囚室的门上传来正在打开的声音,而此刻巴尔比还在不断地挖着,我非常担心,血液都快凝固了,可我还是鼓起劲来朝墙上敲了两下——这是我们约好的警示信号,巴尔比神父一听赶紧从墙洞退回到自己的囚室。过了一会儿,罗伦佐跑来向我打招呼说,抱歉,这次给我带来一个“小瘪三”。我举目一看,来人介于四五十岁之间,身材瘦小,衣冠不整,头上还有一圈黑色假发,由两名狱警押着,但他两只手像是没被捆绑。我猜想此人可能必定是个无赖,因为罗伦佐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他,他也没有见恼。我对罗伦佐的回答是,法庭圣明,有权作主。罗伦佐临走对他说,法院同意每天发给十个索尔铎。我这个新室友回答说:
“愿上帝报应他们吧!”
灾星般的障碍让我措手不及,我朝那个流氓打量了一下,从他的脸上不难看出他在寻思什么。就在我考虑怎样让他开口说话之时,他竟抢先开口感谢我帮他搬床架。我对他说,他可以和我一块儿用餐,他边亲吻我的手边问我说,这样可不可以把法院发的十个索尔铎留下,我说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念珠,双膝跪下,同时开始四下打量起囚室来。
“你在寻找什么,朋友?”
“请原谅,我在寻找圣母玛利亚的像,因为我是个基督徒,这里至少得有个简陋的十字架,眼下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把自己托付给圣弗朗西斯(小的本人恰好也取名弗朗西斯)。”
我失声而笑,那倒并非笑他所表现的虔信基督徒倾向,而是笑他为自己申辩的模样。我想,他之所以向我道歉,大概是因为把我当成犹太人了呢。我赶紧把圣母祈祷书递给他,他对着书本吻了一下又还给我,同时谦逊地说,他父亲身为奴隶船上的看守,没能供他读书识字。他说,他是《玫瑰经》的忠实信徒。他给我讲述了好几个与之相关的奇迹故事,我则以极大的耐心听完了他的讲述。他还请求让他对着我那本祈祷书卷首的那幅圣母画像背诵经文。我和他一块儿背诵了《玫瑰经》,然后我问他吃饭没有,他说饿坏了,我就把所有食物都给了他。他狼吞虎咽,不仅统统吃光了,而且还把我的酒也全喝了,于是,趁着酒意嚎哭一场,然后又语无伦次地唠叨了一阵。我问他为何遭此不幸,他的叙述如下:
“少爷,我最最热爱的就是这个神圣共和国的荣耀,最最珍视的就是国家的法律能够得到严格的服从。我一贯嫉恶如仇,曾经留心打探坏人的隐秘勾当。他们游手好闲,一心只想骗取国主的信任和财富,同时又干得十分隐蔽,我总是把自己的发现如实地报告给警察总长,不错,我每次都能得到赏钱,其实拿点钱倒也算不得什么多大的快乐,当我看到自己能为光荣的福音传道者圣马可效力时,心里就得到更大的满足。当有些人从贬意上看待‘密探’这种称号时,我总是对带有偏见的人们不屑一顾,所谓‘密探’,无非是诚心维护国家利益的人,鞭笞罪犯的人,忠于国君的臣民而已,其名称只有在那些不爱政府的人们听来才会显得刺耳。当我响应号召,热情投入行动时,我就不顾什么朋友义气,更不管什么知恩图报了。为了设法套取某人所掌握的重大秘密,我常会发出绝不声张的誓言,而一旦刺探得手,我就及时上报,我这样做,得到了我那位忏悔师的首肯,这不仅因为我在发出誓言时就没打算信守它,而且因为考虑到公众的福祉,任何誓言都不具有约束力。我感觉到,我是个奴隶般服从于爱国热情的人,为此,我可以背叛自己的身生父亲,也可以不理睬大自然的呼唤。
“三个礼拜之前,由于有一船违禁货物被查扣没收,为首的几个人被投进了监狱,我所在的伊索拉镇有四五个知名人物对政府表示不满,这个重大内情被我掌握了。教区的首席牧师,生下来就是女皇的臣民,却参也了这场阴谋,我决定要解开谜团。阴谋分子晚上在一家客栈碰头,那个房间里放有一张床,他们在一块喝完酒,谈完话,就走掉了。一天,我发现房门开着,里面没人,就壮着胆子躲到了床底下,当时肯定不曾被谁注意到。到了晚上,阴谋分子们来了,他们谈起了伊索拉城——照他们的说法,这块地方不受圣马可分管,而是特雷斯特的领地,因为它不被视为威尼斯的一部分。首席神父对阴谋集团头目彼得罗·保罗说,只要他签署一份文件(其他人照样也签),他本人就可以侍候奥地利驻威尼斯大使,那样一来,女皇不仅可以夺取这座小城,而且还会奖赏他们。他们对那个神父说,他们随时准备签字,于是,他答应第二天就带上文件动身到威尼斯来找大使。我决定叫他们的无耻阴谋流产,虽说这帮阴谋分子当中有一个人还是我的教父,这种精神关系比一般的兄弟关系还要神圣不可侵犯。
“他们走了以后,我觉得时间充裕,并没有急着离开,心想不为第二天再次冒险钻到同一张床底下来。我发现的东西已经是够多的了。我在半夜才坐上一条小船离开了那里,第二天晌午前,我就来到该地叫人帮我把那六名反叛分子的名字一一写了下来,接着就拿去找国家裁判团秘书告发这件事。他命令我第二天一早去找警察总长,警察总长派了一个人跟我去指认那位首席神父,估计神父不会那么早就动身呢。只要做完这件事,我就可以交差了。于是,我就奉命行事。警察总长给我派了一个人,我带他来到伊索拉,把神父指给他看了,然后就忙我自个儿的事情了。
“饭后,我的教父叫我去给他理发,因为我是个理发师。等我把他刮完胡子,他给我拿来一瓶瑞法斯可佳酿和几片蒜叶香肠,他陪我一块儿吃,彼此十分融洽。我心中充满了对自己这位教父的爱,我含着真心的眼泪,拉着他的手,劝他与首席神父断绝关系,无论如何不要签署他心里有数的那个文件。听到这里,他说,他跟首席神父的关系并没有超过一般人,他还发誓,根本不晓得我说的文件是指什么意思。我这时放声大笑,还说那是跟他闹着玩儿的。说完,我就走了,当时我后悔不该那么感情用事的。
“第二天我既没有见到我的教父,也没有见到首席神父。一周以后,我就离开伊索拉,来到了威尼斯。我跑去见警察总长,他马上把我关了起来。少爷,我就是这样到您这里来的。我要感谢圣弗朗西斯,让我有机会和一个好基督徒作伴,您来坐牢的原因我也不想打听了。我叫索拉达齐,我妻子是十人委员会一位秘书的女儿,她顶住了社会偏见才嫁给了我。她不知道我的下落,会急得没主意的。但是我希望,我在这里蹲不了几天就会放出去的。把我放在这里,可能是为了让秘书大人问话方便吧。”
这段厚颜无耻的讲述让我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恶魔。接下来,我假意安慰他,夸奖其爱国思想,并且预言要不了几天他就会重获自由。半小时后,他就睡着了,我则把整个事情写在了给巴尔比神父的信中,警告他有必要中止那件工作,等待有利时机。第二天,我吩咐罗伦佐帮我买一只十字架和一帧圣母像,还要给我带来一瓶圣水。索拉达齐叫他把他的十个索尔铎拿过来,罗伦佐却不屑一顾地给了他二十个索尔铎。我对罗伦佐说,酒要增加两三倍,还要一些大蒜,因为我的室友喜欢。等他走后,我巧妙地从书中抽出巴尔比神父的来信,他在信中道出了他的惊讶。他迅速逃回囚室,人已经吓了个半死,马上用圣像把洞孔遮了起来。他想,假如罗伦佐临时决定把索拉达齐送进他的阁楼,而不是让他和我合住的话,那就会彻底完蛋。罗伦佐当时不仅会发现他不在囚室,而且还会发现那只大洞。
由于索拉达齐向我讲述了他的密探行径,所以我得出结论,他必定会去接受问话,假使秘书不怀疑那些诽谤,而且索拉达齐的报告也很清楚,那是绝不会囚禁他的。想到这里,我决定请他按照我的要求把两封信捎带出去,这对我是不会造成什么好歹的,假使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为了表示对裁判团的效忠而把信统统交给了秘书,那倒不无好处。我拿起铅笔,花了两个小时写完了信。第二天早上,罗伦佐给我送来圣母画像、圣水瓶以及我所订购的一切。
我供他吃饱喝足以后,就对他说,我要请他帮个忙。
“亲爱的索拉达齐,我就仰仗您的友谊和勇气了。我这里有两封信,请您出狱之后尽快按照作上的姓名地址帮我送一下。我的幸福就取决于您的忠诚啦。您可得把它们藏好,假如您在带出去时,信被他们发现的话,你我就都会栽跟头,您必须对着十字架和圣母像发誓,决不出卖我。”
“少爷,随您有啥要求,我都愿意发誓,您对我恩重如山,我是不会背叛您的。”
他痛哭流涕,连说命苦,没想到我会把他视为背信弃义的小人。我送给他一件衬衣和一顶睡帽,然后脱下自己的睡帽,在囚室里洒下圣水,接着面对两幅圣像吟诵了两段带有咒语的经文(其实并无任何意义,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他),还划了几个十字,然后叫他跪下来赌咒发誓,保证把信件送到。吓得他浑身哆嗦,等他发完誓,我才把信交给他,他主动提出要把它们缝在马夹的夹层里面。
我有一种预感,他肯定会把信件交给裁判团秘书。所以我尽量采取策略,写得无懈可击。从本质上看,我那两封信将会赢得法庭的赦免甚至敬重呢。信是分别写给布拉加丁先生和格里马尼修士的,我叫他们放心,不要为我的命运而烦恼,因为我有理由希望不久便可获释。我对他们说,等我出狱之后,他们就会发现,其实当下所受惩罚给我带来的好处却大于坏处,因为在威尼斯,再没有哪个比我更需要洗心革面的了。我请布拉加丁先生给我送来一双过冬的靴子,因为我现在的牢房高多了,足以让我站直身子来回走动了。我的两封信写得一清二白,不留把柄,可这却没让索拉达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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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4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我终于听到急促而来的脚步声,只见罗伦佐匆匆赶来,脸都气歪了。他大发雷霆,指天骂地,命令我乖乖交出斧头和开挖楼板的工具,并说出向我提供这些作案工具的狱警姓名。我纹丝不动,平静地说道,我不明白他在讲些什么,他下令对我进行搜查。我一听马上立起身来,脱光衣服,以威胁的口气叫狱卒们动手搜查。他于是让他们把我的褥子和床板搜了个底儿朝天,甚至连臭哄哄的尿壶都没放过。他把我的椅垫掀开来,并未发现里面有什么硬东西,于是气呼呼地往地板上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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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5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我赶紧把圣母祈祷书递给他,他对着书吻了一下又还给我,同时谦逊地说,他父亲身为奴隶船上的看守,没能供他读书识字。他说,他是《玫瑰经》的忠实信徒。他给我讲述了与之有关的好几个奇迹故事,我则以极大的耐心听完了他的讲述。他还请求让他对着我那本祈祷书卷首的那幅圣母画像背诵经文。我和他一块儿背诵了《玫瑰经》,然后我问他吃饭没有,他说他饿坏了,我就把所有食物都给了他。他狼吞虎咽,不仅统统吃光了,而且还把我的酒也全喝了,于是,趁着酒意嚎哭一场,然后又语无伦次地唠叨了一阵。我问他为何遭此不幸,他的叙述如下:
“少爷,我最最热爱的就是这个神圣共和国的荣耀,最最珍视的就是国家法律能够得到严格的服从。我一贯嫉恶如仇,曾经留心打探坏人的隐秘勾当。他们游手好闲,一心只想骗取国主的信任和财富,同时又干得十分隐蔽,我总是把自己的发现如实地报告给警察总长,不错,我每次都能得到赏钱,其实拿点钱倒也算不得什么多大的快乐,当我看到自己能为光荣的福音传道者圣马可效力时,心里就得到更大的满足。当有些人从贬意上看待‘密探’这种称号时,我总是对带有偏见者不屑一顾,所谓‘密探’,无非是诚心维护国家利益的人,鞭笞罪犯的人,忠于国君的臣民而已,其名称只有在那些不爱政府的人们听来才会显得刺耳。当我响应号召,热情投入行动时,我就不顾什么朋友义气,更不管什么知恩图报了。为了设法套取某人所掌握的重大秘密,我常会发出绝不声张的誓言,而一旦刺探得手,我就及时上报,我这样做,得到了我那位忏悔师的首肯,这不仅因为我在发出誓言时就没打算信守它,而且因为考虑到公众的福祉,任何誓言都不具有约束力。我感觉到,我是个奴隶般听命于爱国热情的人,为此,我可以背叛自己的父亲,也可以不理睬大自然的呼唤。
三个礼拜之前,由于有一船违禁货物被查扣没收,为首的几个人被投入监狱,我所在的伊索拉镇有四五个知名人物对政府表示不满,这个重大内情被我掌握了。教区的首席牧师生为女皇的臣民,却参也了这场阴谋,我决定要解开谜团。阴谋分子晚上在一家客栈碰头,那个房间里放有一张床,他们在一块喝完酒,谈完话,就走了。一天,我发现房门开着,里面没人,就壮着胆子躲到了床底下,当时肯定不曾被谁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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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5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十五章
索拉达齐叛变-我如何震住他-巴尔比神父完工-我离开囚牢-阿斯昆伯爵不合时宜之论-分手在即。
过了两三天,罗伦佐在大钟敲响三点半的时候,把索拉达齐带下楼去。由于没有看见他回来,我想是不会再度见面了,可到了傍晚时分,他又被送了回来,让我大感意外,他等罗伦佐走了以后就对我说,秘书怀疑是他事先给首席神父通风报信了,因为后者根本没去会见大使,在他身上也没搜到什么文件。经过长时间审问之后,他被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内,七小时后又被戴上脚镣,并且带到秘书面前,后者百般逼问,要他供认是他吩咐伊索拉的某个人,叫神父莫要回去的。他没法供认,因为他不曾这么说。秘书最后拉铃,叫人把他送回到了我的牢房。
我内心痛切地意识到,他这下可能要与我长期呆在一起了。夜里,我写信把这一切统统告诉给巴尔比神父。在黑暗之中写信,就是我在铅皮牢房学会的本事。
第二天早上,我喝完了肉汤,就开始设法证实我先前所怀疑的情况。
我对身边这个密探说:“我想在给布拉加丁先生的信中另外增加点东西,把信给我,过会儿你再把它缝进去。”
“这很危险哪,”他回答说,“要是正好有人进来,就会当场逮住咱们的呀。”
这个妖魔当即跪在我的面前赌咒发誓道,当他被第二次带到那个可怕的秘书面前时,他受到了激烈的推搡,背后藏匿信件的部位感觉到压着一种东西,十分难受,于是秘书就问那里是什么,他没法抵赖,就跟他说了实话。这时,罗伦佐帮他解开脚镣,脱下马夹,秘书看完信件就放进了抽屉;他还补充道,秘书说了,他若是送出此信,事情终会败露,那样罪孽就更严重,或许性命不保呢。
于是,我开始装病。我双手捂着脸,使劲扑到床上,面对十字架和圣母像跪了下来,乞求对这个违背庄严誓约的恶魔施加报复。等我面朝墙壁躺下来之后,我便听到那个坏蛋在那里痛哭流涕,又是悔恨,又是申辩,我狠了狠心,决计不予理睬,整整一天我都没吭一声。由于脑子里早已酝酿成熟了,所以,我在这段喜剧当中的角色扮演得出奇地成功。当夜我就写信叫巴尔比神父准时在十九点(即当今的下午两点——译注)过来,不能早,也不能迟,保证在听到敲响二十三点钟时离开。我叮嘱他说,我们能否成功,则取决于他能否准确把握时间。我还叫他大胆行动,啥都别怕。
这一天是十月二十五日,距我所预定的那个功败垂成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迫近了。每年的十一月头三天,国家裁判团,甚至秘书本人,都可前往大陆的乡村别墅去小住一回。在三天里,罗伦佐由于上司们外出度假,他晚上总是喝得烂醉,一觉则要睡到大钟敲响三点半才起,很晚才会到铅皮牢房来露个面。我是一年之前得悉这些情况的。我要想成功逃出,必须顺应天意,选在那三天的晚间,以确保当夜无事,直至次日上午才会有人发觉我已然一去不返。让我迫不及待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已经充分看出,与我同处一室的是个流氓无赖,这一点勿庸置疑,还得及早拿定主意。这里也该记上一笔。
对于身陷逆境的人来说,他所能得到的最大安慰就是希望尽快逃离。他向往那个结束苦难的幸福时刻,硬要自己相信,这个时刻已经为期不远了,为了预知它的确切到来时间,他会毫不犹豫,啥都肯做。但有些事则须信赖另一个人,所以他是无法预知将会出现何种情况的,除非另一个人提前通知。然而,当事人限于本身的弱点,加之心里急躁,难免迷信于某种秘术,以为能够预知时间。他会这么说:“上帝应该知道呢,上帝可能准许通过某种征兆将确切时间暗示给我吧。”一想到可以这样找到答案,他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不能自已,因而毫不迟疑地求神问卜,至于是否全盘相信则是另外回事。过去那些求神问卜者的心理状态便是如此,当今那些依然迷信秘术者的心理状态亦复如此,同样,还有人从圣经的颂歌或是维吉尔的诗句中寻找启示。
当时,我由于不晓得采用什么法子通过圣经来预测命运,从而确定重获自由的时辰,所以决定查阅阿里奥斯托的著作《奥兰多》——这本书我已经读过无数遍了,至今仍是我最喜爱的书。我崇拜他的天才,认为他比维吉尔更能预测我的美好未来。
主意既定,我便把问题写在纸上,请求隐身于阿里奥斯托诗章之中的神祗帮我预测一下得以脱身的日期。我从问题的文字中选取一些数字筑成一个倒三角形,先是每一对数字减去九,最终得数是九。于是,我断定,我所寻找到的预言存在于第九章节内。我然后用同样方法确定的诗段是七。接下来,我赶紧用同样方法确定神谕隐藏在哪一句里,推算的结果是一。就这样,我已经有了9、7、1这三个数字,于是拿起诗集,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翻到第九章,找到第七段,读到第一句——
Tra il fin d’Ottobre, e il capo di Novembre(就在十月底与十一月初之间)。
诗句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虽然我并非彻底信仰,但它的确出奇地切合我当时的情况,假如我准备全力印证这句卜辞,还请读者多多谅解。说来也真怪,“十月底与十一月初之间”恰巧是午夜,谈者不久将在后面的章节里看到,事实上我是在十月三十一日半夜钟声敲响之时离开的。希望读者看到这段忠实记录之后,切勿断定我比别人更加迷信,若是那样想的话,则就大错特错了。之所以对这件事加以细述,是因为它既真实,又特殊,我若对卜辞不屑一顾,或许就逃不成功了。这个事件可以教会那些尚未获得智慧的人:若是不作预测,很多业已发生之事是根本不会发生的,所发生的事件其实是对预测的检验。假使不发生那件事,那末预测将会徒然无效。不过,还请读者回顾一下历史吧,您会发现,很多大事,若是没有提前作过预测,是断断不会发生的。事情扯远了,抱歉。
言归正传。为了想个妙计,我一直思考到十九点钟。与我合住同一囚室的是个又愚蠢又狠毒的家伙,我要利用可怕的形象去迷惑其灵魂,让他从骨子里感到恐惧,那样他就无力加害于我了。这天早上,等罗伦佐走了以后,我叫索拉达齐过来喝汤。面对罗伦佐的时候,这个无赖却称病不起。我若不喊他,他是不敢过来的。只见他下床匍匐来到我的面前,亲吻我的脚面,涕泪横流地说,除非我给予宽恕,否则他就活不到明天;他还说,他已经感觉到圣母已经开始诅咒他,报复他了,那是我以法术召唤过来惩治他的呀。他已然感到五脏六肺正在阵阵作痛,舌头也出现了溃疡。说着,他把舌头伸给我看,果真有一个小小溃疡,不知道他昨天有没有这种溃疡。至于他是不是在说实话,我也没兴趣去考验他。为了我的自身利益,我假装信以为真,甚至让他对我的宽恕抱有希望。接下来,我该劝他把饭吃下去,把酒喝下去才是。这个叛徒有可能是在骗我,可我也想骗他,主意已定,就看咱俩谁棋高一着了。我已经准备突然袭击了,肯定他是没法防守的。
我当即摆出一副受到神灵感应的表情命令他坐下。
“让我们喝了这碗汤吧,”我说,“然后我向你宣布,你的好运即将降临。你要知道,黎明时分,玫瑰经上的圣母已经向我显灵,还指示我宽恕你。你不会死的,你将和我一同离开此地。”
由于没有凳子,他跪在地上陪我喝汤,自始至终都处于迟疑不定的状态。喝完了汤,他便坐到床架上听我往下分解。我是这么说的:
“由于你的背信弃义,我非常伤心,整夜没有阖眼,因为你把我的信交给了秘书,所以,国家裁判团就会一一过目,从而就有可能给我带来终身监禁的判决。老实告诉你吧,我的唯一安慰就是,在三天之内肯定能够亲眼看到你死在我的面前。由于心中全是这种想法,我在天亮之前进入了梦乡——当然对一个基督徒来说,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因为上帝告诫我们要讲恕道。天刚拂晓,我就见到了神奇的景象。我看见了圣母像,就是你看到的这一幅,显灵了,动起来了,她站到了我的面前,开口对我说了这么一段话:索拉达齐乃是我玫瑰圣经的忠实信徒,我保佑他,你要宽恕他——这是我的意旨。他自己惹来的诅咒现将中止生效。为了奖赏你的慷慨之举,我将派遣一名天使,让他以人类形象出现,立即下凡,打开牢房的屋顶,并在五六天后把你从这里带出去。天使将于本日十九点钟着手工作,日落前半小时收工,他需在日光之中返回天宫。你在跟随我的天使离开此地之时,应该带上索拉达齐同行,只要他放弃其密探勾当,你就需给予照顾。你要把所有的一切全都转告他。说完这些话,圣母就消失不见了,这时,我也醒过来了。
我尽量一直保持着庄严肃穆的神情,同时细细观察那个逆贼的脸色,他已是呆若木鸡了。这时,我拿起我的祈祷书,并朝囚室洒起圣水来,不时地亲吻着圣母像,嘴里开始做出祈求上帝的样子。那个畜牲好久没敢出声,直到过了一个小时,他才直愣愣地问我:天使几点钟下凡?能不能听见天使破墙的响声?
“我可以肯定他会在十九点钟来到,他在施工时我们是听得见的,他会在二十三点离开。我看,对于一个天使来说,干四个小时就够了。”
“您可能是做梦吧。”
“肯定不是做梦。你准备对我发誓放弃密探这个行当吗?”
他并没有回答,就睡下了,两小时后才醒来。这时,他问我能不能推迟发誓放弃那个行当。
“可以,”我说,“你可以推迟到天使进来把我带走的时候。但是我要警告你,如不发誓放弃那个邪恶勾当,我就把你扔在这儿,因为这是圣母给我的命令。”
这时,我看见他松了口气,他以为肯定不会有天使来到这里。看样子他有些可怜我呢。我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十九点钟快快敲响,以便好好地观看一场滑稽喜剧呢。可以肯定的是,“天使”的到来将使那个畜牲的思维能力变得岌岌可危,不堪一击。这件事情势必是万无一失了,除非罗伦佐忘了转交那本书,那就遗恨终身啦。
十八点钟时,我开始吃饭,并且还喝了水。索拉达齐把酒都喝光了,还把大蒜都吃光了——大蒜到了他嘴里就像蜜饯那么可爱。听到十九点敲响时,我双膝跪下,并以威严的声音命令他也跟着跪下,吓得他浑身发抖。他乖乖依从,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像个白痴一样黯然失神。我听到小小的响动,那说明我的同谋正在穿越墙洞呢。
“天使来了,”我说。
我于是匍匐在地,同时用手朝他肩膀推了一下,他也赶紧匍匐下来。开洞的声响很大,我一动不动地俯卧了整整一刻钟。目睹那个流氓也这样一动不动,当时,我怎么没有想到放声大笑呢?我是没有笑。我正蓄意要把他吓疯,至少是叫他精神错乱呢。他那该死的灵魂只有沉浸在恐怖之中才会有点人性。前后三个小时,我都在看我的书,而他则在念他的玫瑰经,还时常打着瞌睡,可是却不敢张大嘴巴,他在听见修士劈开木板的声音时只是眼巴巴地抬头看看天花板。他始终处于茫然不解之中,不住地朝圣母像鞠躬,那副滑稽相是可想而知的。敲响二十三点钟时,我嘱咐他照着我的样子行动,因为天使即将动身离开了,我们伏下身子,巴尔比神父离开了,此后再没听到任何声息。我起立之际看见那个坏蛋脸上带着畏惧和恐怖的表情,它与正常的惊讶还是有所不同的。
我故意逗他开口说话,以便了解一下他刚才的思想活动。他始终都在流泪,嘴里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说说那个,互不搭界的想法都搅到了一起,杂乱无绪,含混不清,荒诞可笑。他本人的罪过啦,他的特殊贡献啦,他对圣马可的宗教热情啦,他对君王所负有的使命啦……说到这里,他把对君主的效忠归功于圣母玛丽亚的恩典,又把他的妻子向他讲述的有关玫瑰经的长篇奇闻讲给我听,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他妻子的忏悔神父是个多米尼加人。他说那人愚蠢无知,不可理喻。
“你得听候我的调用,保证你应有尽有,而不必从事你那种又危险又缺德的密探勾当。”
“但我们没法留在威尼斯了。”
“当然不留在此地了。天使会把我领到一个不属于圣马可的国度。你现在愿意发誓放弃你干的那一行么?你这次发誓了,会不会再次弄虚作假呢?”
“我要是立下誓约,就不再违约,这是肯定的。但您得承认,我上次如果不违约,您也就不可能获得圣母的恩典呢。所以说,您还得感谢我背叛了您呢。”
“你爱不爱背叛耶稣的犹大?”
“不爱。”
“那你知道,人应该憎恨叛逆,同时崇敬天公。天公可以化害为利。朋友,在此之前你一直是个恶棍。你已经冒犯上帝和圣母,目前,我不再接受你的誓言,除非你马上赎罪。”
“我犯啥罪?”
“你的罪过就在于自以为是,你把我的信件交给了秘书,还觉得我欠了你的情!”
“那我该怎样赎罪呢?”
“你必须这样做。明天罗伦佐到来的时候,你必须躺在床上不动,面朝墙壁,千万不要看他。他假如对你讲话,你还是不要看他,只是回答说,你无法入睡。你保证听从我的意见么?”
“我保证完全按照您说的办。”
“向圣像作保证吧,快点!”
“我保证,最最崇高的圣母,当罗伦佐到来时,我将不朝他看,我会呆在床上不动。”
“最最崇高的圣母啊,我要向您发誓,当我看见索拉达齐朝罗伦佐转过身去时,为了您的荣耀,我一定会奔过去把他勒死的。”
我问他对我的誓辞有何异议,他说他很满意。于是,我让他吃了东西,嘱咐他上床睡觉,因为我需要睡眠。我花了两个小时把这些情况写在给巴尔比神父的信里,吩咐他说,如果工作接近尾声,他只需再度来到我的屋顶上,穿破我的天花板,就能直接进来。我对他说,逃离的时间定在十月三十一号夜里,加上他的囚伴和我的囚伴,总共就是四个人。次日一早,修士就向我报告,小通道已经完工,剩下的就是到我的囚室顶上把天花板打开,那只需要四分钟就够了。索拉达齐不折不扣,惟命是从。他假装熟睡,而罗伦佐根本没想跟他讲话。我的眼睛紧紧盯住索拉达齐,假如他朝罗伦佐转头的话,我想我真的会把他掐死呢,因为他当时若是打算出卖我,那太容易了,只要眼睛眨一眨就够了。
这一天,我从早到晚对他高谈阔论,有意激发他的宗教狂热,只有在我眼看他已经喝醉了,连打瞌睡之时,或是在他被又陌生又新奇的玄学弄得快要崩溃之际,我才住口让他得到片刻的宁静。毕竟他这一生除了为他的密探勾当盘算一些花招之外,从未开动脑筋想过高深的东西。
他说,他不晓得天使为啥需要工作那么长时间来打开我的囚室。他这一问,让我暂时中止了高谈阔论。但我并没有被问住,而是掌握主动,当即答道,天使是以人的样子工作,而不是以天使的样子工作。我接着又补充道,他的邪念势必马上冒犯圣母呢。
“你还会发现,” 我说,“由于你的这个罪过,今天天使不来啦。你想事情一直不能像个正直、虔诚的人,而是像个缺德的罪人,老是觉得人家是在跟警方对着干呢。”
于是,他哭了起来,当敲响十九点钟却听不见天使的动静时,他吓得魂不附体,彻底绝望,我心中得意洋洋。接着,我连声叹息,这让他听了很不好受,我把他扔在一旁,整天都没理他。第二天,他果真对我言听计从,当罗伦佐问其健康之时,他并未看着牢头的脸来答话。次日,他的举止依然如此,直到我在三十一日最后一次见到罗伦佐为止。当时,我叫罗伦佐把书送给修士,书中夹有纸条,叫修士过来打开通道。我已从罗伦佐口中得知裁判团成员及其秘书统统都下乡度假去了,所以不必担心更多的障碍。对于其他不速之客,我根本无需害怕,我再也不必迁就我那个无耻的囚伴。
然而,有些读者兴许对我的宗教和道德不以为然,因为我滥用秘术,盗用神名,迫使那个白痴赌咒发誓,还煞有介事地向他侈谈圣母显灵。为此,我也许该向那些读者道个歉。
我的本意是把我越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既然如此,我认为理应做到毫不隐讳才是。我不能说这是在忏悔,因为我并无良心谴责;也不能说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得意,因为我是迫不得已才利用骗术的。为了实现重获自由之愿,我觉得,即使今天,我仍会再干同样的事情,甚至会变本加厉也未可知。
我的本能愿望是逃之夭夭,宗教信仰是无法把我挡住的,我不能失去时机,而我身边有着一个密探,其背叛行径已经昭然若揭,所以我必须不择手段,这样他就不可能把我出卖给罗伦佐,使之知晓天花板开洞的事。我怎么办?我只有两种可能,必须二者选一。要么通过恫吓来束缚这个坏蛋的心灵,要么像另外比我更为残忍的人一样掐住他的脖子,让他无声无息。那对我来说,反倒更为容易一些,我也没啥好怕的,因为我就干脆推说他是正常死亡,谁都不会费心追究真假。现在,还有哪个读者认为,我除了把他掐死,还有更好的做法么?假使有的话,但愿上帝来启发才好,毕竟他的宗教是绝对让我信仰的。我认为我是尽到了义务,而我的成功尝试本身也许就是一个明证,即苍天对我所采取的手段未必就不赞同。至于我曾对他发誓说将会一直照料他,这事就怪不得我,因为他没有胆量与我一同出逃,这得感谢上帝,使我得以摆脱他。但是,不瞒读者,即使他有胆量跟我逃,我想我若是不按誓言办事,也算不得是做了假誓。我只要踫到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甩掉这个魔怪,哪怕把他吊在树上也好。当初我发誓始终都将给予帮忙之时,我的心里就清楚,他只是在被我吓得胆颤心惊,灵魂出窍时才表示对我忠心不二的,一旦他亲眼看见“天使”不过是个普通修士,他肯定会丢掉原先的诺言。Non merta fe chi non la serba altrui(意为“不值得效忠不守信的人”)。一个人为了自我保护,有权牺牲一切,它胜过君主为保护其国家而牺牲一切。
罗伦佐离开囚室之后,我对索拉达齐说,天使将在十七点过来打开我的屋顶。“他将带来一把剪刀,”我说,“你必须把我和天使的胡子剪掉。”
“天使留着胡子么?”
“是的,你会看到的。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把总督宫的屋顶挖开。到了夜里,我们就下到圣马可广场,前往德国。”
他没有答话,只是独自一人吃饭,而我由于一心盘算着越狱的事,饭菜无法下咽。我甚至无法安然入睡。
十七点钟准时敲响,天使出现在了屋顶上!索拉达齐试图趴下身子,我说现在不再需要这样做了。不到三分钟时间,巴尔比神父就打通了,一块滚圆的板片掉在我的脚边,他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
我抱住他说:“你的工作做完了,我的工作现在开始。”
他把撬棒送到我的手中,另外还交给我一把剪刀,我接着便交给索拉达齐,让他立刻动手帮我们剪胡子。这个畜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外貌犹如魔鬼的“天使”,脸上写满了诧异,此时此刻,我再也憋不住了,就放声大笑起来。他乖乖地拿起剪子把我们的胡子修剪得漂漂亮亮。
我巴不得马上就看到下面的地形,于是吩咐修士和索拉达齐留在囚室内(我不放心单独让后者留下的),然后,就爬出囚室,发现墙洞很窄,但我人还是能通过的。我爬上伯爵的牢顶,进入囚室,与那个不幸的老人热情拥抱。我一看他那副惨相就意识到,要从覆盖着铅板的陡峭坡面逃生,他是无法面对一大堆困难和危险的。他一开口就说,我所要采取的步骤还是考虑不足,还问我的具体打算是什么。
我回答说:“我所需要的是自由(或是死亡),是一直不停地前进。”
他握住我的手说,假如我的想法是在屋面上开个洞,并且在铅板上找到一条通道,那他觉得我是没法办到的,除非我有一双翅膀。
“我没有胆量跟您一块儿走,”他说,“我将留在这里为您祷告。”
这时,我到外面察看大屋顶,一直爬到靠近顶阁边沿的地方。为了去到最窄的地方碰一碰屋顶的背面,我坐在通入各宫殿顶阁的栋木上,用销棒尖头敲击一块块板片,发现它们好像正在烂掉的样子。凡是销棒敲到之处,板片就变成了碎屑。不出一小时,定能挖个大洞,我心里有底了,于是回到囚室,花了四个小时把床罩、餐巾、褥子等东西割开,以便结成一根绳索。我坚持亲自动手将布条打成牢固的布绳结子,这些布结至关重要,万一某处松开,不管是谁,只要一挂上去,马上就会摔落地面。我终于结成了一根布绳,长达二十几英尺。在这项艰巨的劳作过程中,有些关键环节必须由我这个领头人来亲自把握,想成功就不能轻信他人。
布绳结完以后,我把我的外套、丝绵披风、几件衬衫、袜子、手巾统统捆好。接着,我们三人捧起这些包袱,来到了伯爵所在的囚室。伯爵首先恭喜索拉达齐有幸与我共处一室,并将跟随我离开此地。后者一脸的迷茫让我忍俊不禁,我再也不需要自我抑制了。在过去的一周里,为了防止那个无赖两面派中途背叛,我天天都装出一副伪善面孔,如今终于卸除了假面具。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意识到我把他蒙骗了,但除此以外,他还是一无所知,因为他猜不出我是如何与那个所谓的天使取得联系并且按照本人意愿定下动身时间的。伯爵讲起了我们如何如何大胆妄为冒着丧生的危险,当时那个十足的懦夫早已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回避这一不测之旅呢。我吩咐修士把他的衣物捆好,与此同时,我去顶阁边缘开洞。
我无需帮手,就能在两点钟完成开洞。我把烂板碾碎了,开的洞孔比需要的还大了两倍,我可以碰触到整块的铅板。铅板有的部位与大理石檐沟卷结在一起,有的部位则用铆钉铆着,为此,要想掀开铅板,还需修士前来帮忙。我把销棒插到檐沟和铅板之间,终于使之松动了,然后,我们借助于肩膀,将铅板弄弯,使之朝后翻卷,形成一个开口,足以让我们的身体从中顺利通过。我从打开的洞孔向外探头张望,见到一轮明亮的月牙,第二天夜里它就达到上弦状态了,这让我觉得有些心烦。我们的行期将被迫推迟到午夜,那时月亮才会转到背面去,在此之前,月亮是个障碍,我们得有极大的耐心。在一个月光辉映之夜,人们出于各种理由,将会来到圣马可广场走走逛逛,我此时万一走上屋顶,就有被人发现的危险。我们的身影延伸到广场的走道上,可能会吸引散步者的目光,他们就会抬头向上看,那样一来我们的身影在好奇者的眼中就会成为一道怪异的风景,尤其是警察总长,他手下的那帮走卒,作为威尼斯全城的唯一护卫者,通宵都处于戒备状态。他一旦发现,就会马上设法将一队警察派到楼上来,那末我的全盘计划都会毁于顷刻之间。因此,我断然决定,把出屋时间一直推迟到月亮西沉以后。我祈求上帝助我一臂之力,但却没有指望出现奇迹。面对为所欲为的命运女神,我虽然无可奈何,但还是尽量不给她留下任何机会。假使我的努力归于失败,我也不应该作出错误的估计,以免事后自怨自艾。月亮肯定会在五点落山,太阳则会在十三点半升起,我们可以有七个小时在一片漆黑之中采取行动。
我对巴尔比神父说,我们要花三个小时跟阿斯昆伯爵谈话。我叫神父马上去通知一声,并且转告他说,我需要向他借三十块泽齐诺。他照我的话去找了伯爵,四分钟后回来叫我单独去一下,因为伯爵要跟我直接说话,不希望旁边有人。可怜的老人一开口就说,我是不需要带钱越狱的,他也没钱,一家老小人口不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他的钱就一去不回了,此外还说了一大堆的道理,目的是掩饰自己的吝啬。我的回答占用了半个小时。我把最最好的理由都搬了出来,说得头头是道,但却毫无作用,他压根儿就不愿改变主意——碰到这种不可理喻之人,唯一有效的是棍棒!可我的心肠狠不起来,不忍心对那个倒霉的老头动粗。最后,我说,如果他想和我一块儿出逃,我会像埃涅阿斯对待安喀塞斯那样把他背起来,但是假如他想留下为我们祈祷上帝,那他的祈祷将会一无所获,因为那样做不过是在为一件自己从未出过起码之力的事业而祈祷呢。这时,他的哭声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对我的沉着是一种考验。他问,假如借给我两块泽齐诺,我是否满意。我回答说,多少随便,我都满意。他把钱递到我的手上,同时哀求我说,我在成功绕过总督府的大屋顶之后,假如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到我的囚室走上一趟,务必把钱还给他。他居然认为我还会回到此地,这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不过我还是向他作了保证。我心里想好了,绝对不会再度来到这里。
我把同伴喊到一起,把所有的装备堆放于洞口。我把二十几英尺的布绳盘成两束,接着一块儿回顾起各自的曲折经历,前后花去两个小时,其间倒是不乏会心之乐。巴尔比神父反反复复地说我违背了诺言,因为我曾在信里向他保证,我的计划已经完全订好,万无一失,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说,假如事先晓得,他就不把我弄出囚室了——他说这些,乃是第一次向我展示他的善良人品。那位活了七十多岁的老伯爵则对我说,就此歇手才是最最明智之举,因为要从屋顶下去,显然极度危险,而且没有可能,弄不好还会搭上性命。我委婉地说,他所发现的那两大明显难处在我看来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他既然是职业律师,我有必要把他那一大段企图说服我的话写下来。真正促使他劝我留下不走的是那两块泽齐诺,他以为只要能说服我留下,我就可以如数还钱给他。
“屋顶上覆盖着铅板的坡面,您是走不上去的,因为立都立不住的呀。屋顶上虽然有七八个老虎窗,但它们全都围着铁丝网,您是没法站到老虎窗跟前去的,因为它们与屋檐都有一段距离。您现有的布绳是起不了作用的,因为找不到拴住绳头的地方,即使有地方栓住它,一个人从这么高的地方下去,也是没办法用手臂挂住的,也不可能自动下降。因此,你们三人当中必须有一个人把绳子捆在另外两人身上,每次捆一个人,就像朝井里放水桶一样慢慢往下放。任何一个负责往下放绳子的人只好留在最后,并且回到自己的牢房。你们三个人,到底谁愿意从事这项善举呢?假如你们之中有个情愿留下的英雄人物,那末请问,你们想从哪一侧下去呢?不能从朝向广场的那一面下去,否则你们就会被人看见。不能从朝向教堂的那一面下去,那样你们依然会被关在大门里面。不能从朝向院落的那一面下去,因为军备库那边时刻有人巡逻。你们只能从朝向运河的那一面下去,但却没有船只等候在那里,因此你们只好跌落到水里,至大只能游到圣阿波罗尼亚区,那时,你们不晓得去哪儿弄到像样的衣服穿上,以便继续逃生,结果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想一想吧,铅皮板面这么滑溜,要是您跌进运河,即使会游泳,您也难逃一死,因为房顶这么高,运河这么窄,落水之后,不等溺死,早就摔死呢。三四英尺的水面是不足以使坠落固体的巨大冲击得到减缓的。您至少会把胳膊和腿摔断,这还算最轻的后果呢。”
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他还这么夸夸其谈,实在不合时宜。但我却耐着性子听完,这与我平时的脾气完全不同。修士把矛头对着我,指责我考虑不周,我听了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予以驳斥,不过那样很可能使我的精心构思毁于一旦,因为我是在跟胆小鬼打交道,弄不好他就会甩手不干,说是不值得冒死一拚,结果我就得独自单干。而光靠我一个人就无望成功,我于是轻言巧语,同这些满口牢骚的家伙调侃。我说,我肯定能使大家保全性命,但是具体计划不便跟他们和盘托出。我对阿斯昆伯爵说,他考虑得很有见地,可以让我谨慎行事;而且还说,我完全相信上帝站在我这一边,而非相反。
我还时常伸手摸了一摸,以便确认索拉达齐是否还在那里,因为他始终没吭一声。想必他已经明白我骗了他,他可能正在动着歪脑筋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四点半的时候,我叫他出去看看月牙儿是否还挂在天上。他回来说,再过半个小时,月亮就见不着了,同时一场少见的大雾可能使铅皮屋面变得湿漉漉,危险不小。“够啦,伙计,只要大雾不会变成油就没事。把你的披风和我们的一些绳子捆在一块,要分平均一点。”
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脚下跪着一个人,他拉起我的手连连亲吻,含泪求我别让他去送死。
“我肯定会掉进运河的,”他说,“我帮不了您什么忙。唉!让我留在这里吧,我会为您通宵告求圣弗朗西斯的。要杀要剐,就随您的便,我是绝对下不了决心跟您走的。”
其实我觉得,他跟在后面,只会坏事,给我带来灾祸。而他对此却浑然不知。
“你说得对,”我说,“留下就留下吧,可得有个条件,你得向圣弗朗西斯祈祷,并且马上把我的书统统拿过来,我想送给伯爵呢。”
他立即照办。我的书籍至少值一百司库铎。伯爵说,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会把书还给我的。
“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说,“您是不会在这里重新见到我的。这个卑鄙懦夫不敢跟我走,我为此感到高兴。他会对我造成妨碍,不管怎么说,我和科尔比神父一起越狱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实在不值得跟这么个胆小鬼分享这份殊荣呢。您说是吧,我的勇敢搭档?”——我转脸对修士说,目的是为了激发他的荣誉感(他其实也是个胆小鬼)。
“是啊,”他说,“假如他明天还不能成功脱身,那他就真的是个胆小鬼了。”
我问伯爵要来纸、笔和墨水,这些虽属违禁,可他却应有尽有,因为禁令对于罗伦佐毫无作用,他可以为了一毛钱而把圣马可都卖掉呢。我写了一封信,让索拉达齐转交,由于是摸黑写成的,他也无法看清内容。我在信的开头引用了拉丁版圣经《诗篇》中的一句话,它很契合当时的情形——
Non moriar sed vivam, et narrabo opera Domini.(我不会死掉,只会活着,并且宣扬上帝的作为)。
信中写道:
“我们的主人国家裁判团必定会不遗余力地使用武力,将犯罪的人投入大牢;但是,这个无缘假释的罪犯理当不遗余力地设法获得自由。前者的权利建立于司法之上,后者的权利则建立于天性之上。他们不必征得他的同意就把他禁闭起来,同理而论,他也不必征得他们的同意就溜之大吉。
“贾可摩•卡萨诺瓦心怀楚痛写下此笺,同时深知自己很有可能再遭厄运,不等他逃离国境就被抓获,重新送到他设法逃脱的那帮握有刀柄之人的手中。倘若出现这种情况,他将跪在仁慈的法官面前,乞求开恩,望勿变本加厉地惩罚他,因为他不过是根据理智与本能行事而已。他还要向他们请求,假使遭擒,就把他离开囚牢时留下的物品归还给他。但是,他若有幸成功出逃,将把所有的物品转赠给弗朗西斯科•索拉达齐,后者由于不敢像我这样冒着生命危险而自愿留作囚徒,无法像我一样热爱自由胜于热爱生命。卡萨诺瓦请求列位阁下宽大为怀,望勿没收这份给他的赠馈。一七五六年十月三十一日午夜前一小时摸黑草拟于阿斯昆伯爵狱中。”
Castigans castigavit me Deus, et morti non tradidit me.(老天爷已经罚我受苦,但却未把我交给死神。)
我把信交给索拉达齐,警告他不可交给罗伦佐,只能交给裁判团秘书本人,后者必定会来到楼上视察。伯爵对他说,此信定会产生预期的效果,但是,我如果重新出现,他就必定会把所有的东西统统奉还给我。那个白痴则答道,他希望再度见到我,并把每件东西都还给我。
动身的时间到了。月亮已经再也看不见了。我把绳子和巴尔比神父的破衣褴衫分别绑在他的肩膀两边。我自己也这样做了。我们俩都穿上马夹,戴上帽子,朝着我们可能找到的地方出发了。
 E quindi uscimmo a rimirar le stelle (Dante).
(“从那里出来,我们再次见到灿烂群星”—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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