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威尼斯主教授予我初级教职—结识马利皮耶罗—结识特雷莎·伊梅尔—结识教区神父的侄女—结识奥里奥太太—结识纳尼塔和玛尔塔—结识拉·卡瓦马切—当上教士—与露齐亚在帕夏诺(Pasiano)的冒险经历—在四楼的幽会。 我每到一处,总会听到这样一句介绍我的话:“他刚从帕多瓦来,他曾在那里上过大学。”话音未落,就会引来同龄人不声不响的观察,父辈的赞许以及太太们的爱抚——其实她们有的并不老,但是都很愿意倚老卖老,这样就能任意把我搂在怀里,而无失当欠妥之虞。圣撒缪尔教区神父名叫托塞罗(Tosello),他把我调进他的教堂,然后把我介绍给威尼斯主教科勒尔(Correr)大人。主教大人为我主持剃度仪式,四个月后,又授予我四个初级教职。这使我的外婆大为宽心。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好老师,从而可以继续深造,巴佛先生挑选斯基亚沃(Schiavo)修士来教我用纯正的意大利文写作,我对诗的语言有特别强烈的爱好。我和我弟弟弗朗西斯科同住,他被安排在那儿学习舞台设计,我们俩住得舒服极了。我妹妹和最小的弟弟(他是父亲的遗腹子),跟外婆住在另一所住宅里,那座房子属于外婆,她希望一直在里面住到最后,因为她的老伴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与世长辞的。我住的这座房子很大,装潢考究,那里是我与父亲诀别的地方,我的母亲还在继续支付房租。 虽然格里马尼是我的主要保护人,可我很少见到他。我所仰仗的人是马利皮耶罗先生,在我进入教堂后,托塞罗神父立该就把我介绍给了他。他年已七旬,是威尼斯的一位议员,他觉得自己年事已高,不想老是混迹于政务圈子。他在自家府邸内过得有滋有味,不亦乐乎,晚上还有一些投其所好的帮闲来此作伴,他们由奢华的女人和机智的男人所组成,他足不出户,就能掌握城里的最新消息,这位贵族老爷终生未娶,家底厚实富有,但是一年之中要发三至四次剧烈的痛风,反复的发作都会给他带来后遗症,两条腿先后僵硬得不能动弹,终致全身瘫痪,只剩头、肺和胃还处于常态。他相貌堂堂,智力过人,见多识广,酷爱醇酒美馔。马利皮耶罗具有威尼斯人的口才和议员的睿智,他连续统治威尼斯共和国达四十年之久,然后才退休。他拥有过二十个情妇,眼看连一个情妇都没法讨好了,于是就不再追逐女性了。虽已完全瘫痪,但他坐着说话或者进餐的时候,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残障的。他一天只吃一顿,而且是独自一人进餐,因为牙齿全都落光了,吃一顿饭要比常人多花双倍的时辰,他既不愿意催自己快点吃,又不愿意让客人们坐在面前等他动用光秃的牙龈,费劲地咀嚼,缓慢地吞咽。仅仅为了这个缘故,他宁愿孤零零一个人吃饭,这事真叫他的厨师无计可施,大为懊丧。 就在教区神父把我初次介绍到主教大人面前的当天,我就以极其尊敬的口吻对这种做法提出了异议,在场的人个个都无言以对。我对他说,只需要把饭量比别人大一倍的人请过来与他同桌用餐就行了。 “到哪里去找他们呀?” “这倒是件麻烦事儿。大人应该对同桌的人做些考察,一旦发现他们合了您的意,就要注意技巧,不让他们知道其中的原因。天下没有一个上等人会因为自己比别人的饭量大一倍而自告奋勇,说他具备了与阁下共同进餐的资格嘛。” 大人觉得我的话说得还挺在理,第二天就叫神父把我带过去共进午餐。他发现我不仅说起来挺行,而且做起来也不含糊,于是叫我每天与他同桌用餐。 这位参议员虽然年事已高,而且痛风,该放手的都放了手,但是他依然酷爱女色。他对演员伊梅尔的女儿特雷莎一往情深,她的家紧靠他的宫殿,窗子正对着他的卧室。特雷莎姑娘年方十七,漂亮、任性、轻佻,当时正在学习音乐,以便登台表演。她一有空就在窗前露脸,她的美貌早已倾倒了这位老先生,可她待他残酷之至。她几乎每天来看他一次,但总是由她母亲陪伴在侧,她母亲是个退了休的老演员,离开舞台是为了自己灵魂得救,她想看看自己能否在魔鬼与上帝之间构筑一种联盟,这对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她每天带女儿去做弥撒,并坚持要她每个礼拜天忏悔,而在下午就带女儿拜访这位多情的老者。有一次,他看她上午刚刚做过弥撒,用过圣餐,说不定胃中还留有代表上帝圣体的面饼,所以不至于同上帝翻脸,于是借机要亲她一口,而她却坚拒不从,老人可气坏了——这事把我吓得不轻。那场面对我来说是够滑稽的,当时我年仅十五岁,老爷子并没有把我支开,他只让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见证了眼前的一幕!做母亲的真不像话,她竟然为女儿的抗拒行为叫好,甚至还厚颜无耻地对崇尚玩乐的老翁说教了一番,而后者却没敢反驳一句(此事正宗还是邪门,令人费解),他还强压怒火,好容易才没有抓起东西往她头上砸。他瞠目结舌,竟然想不起一句话语来回敬她。此时,气愤取代了性欲,等这娘儿俩走了以后,他才松了口气,于是便对我谈起不少颇具哲理的想法。听完以后,我觉得有必要回答又不知说啥才好,于是有一天我建议他干脆结婚。他的回答是,她拒绝嫁给他做老婆。我听了颇为诧异。 “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招致我们全家的忌恨。” “给她一大笔钱,给她一个头衔。” “她说了,就是让她当天下唯一至尊的女王,她也不肯犯下俗世的罪孽。” “您应该把她搞到手,否则就叫她滚蛋,把她赶出家门。” “第一桩我是力不从心,第二桩我是难下决心。” “宰掉她吧。” “只要我不死在她前头,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阁下会获得同情的。” “你去不去登门造访她呢?” “不去,因为去了以后说不定会一见钟情,可是她如果对我很不客气,就像发生在这儿的情况一样,我不就惨了么?” “说得对。” 在亲眼看到那一场闹剧并且亲耳听到这一番谈话之后,我成了贵族老爷的贴身亲信。我已经说过,他的常客包括那些生计不愁的妇女和头脑灵活的男子。晚上在家接待来客时,他常常让我待在他的身边。他说,接待这些来客的场合能让我获得比伽桑狄(Gassendi)的哲学更为重要的知识。当时,我正在按他的吩咐研习伽桑狄的哲学,而没有研习逍遥学派的哲学,因为他对后者是不屑一顾的。他制订了一套行为规范,要我按他的示范加以执行,以便参加他的晚间聚会,否则,他的客人看到我这样的毛孩子混在他们当中会感到不可思议的。他关照我说,除非有人直接提问,我绝对不要轻易说话,尤其不要开口发表自己的观点,因为像我这种年仅十五岁的孩子是不应该有自己的观点的。由于忠实地服从了他的指令,我得到了他的信任,不到几天功夫,我就成了来访女士眼中的宠儿。我的身份是一个年纪尚小,无足轻重的见习修士,因此,他们硬是要带我一同前去看望她们那些正在修女院接受教育的女儿或侄女,我还不必预先通知就能随时登堂入室。我要是有一个礼拜没有露面,还要挨骂呢。有时我走进年轻女士的屋子,听见她们赶紧躲开,等到看见不速之客原来是我的时候,她们就怪自己好傻,不该这么大惊小怪。她们的信任使我受宠若惊。 开饭之前,马利皮耶罗大人往往会乐呵呵地问上一问,我从他所接待的可敬女士们那儿占到了什么便宜,但是,还没等我开口答话,他又对我说,事情本身是合乎社交礼节的,要是我对她们的社交内容说三道四,影响了她们尊贵的名声,那末大家就会把我当作无耻之徒来看了。接着,他便反复灌输起万事均须谨慎的大道理来。恰恰就是在他的府邸内,我遇见了公证人的妻子曼佐尼太太,有机会的话,我将会进一步记述她的情况。这位了不起的女士赢得了我的忠心爱戴。她给了我很多教诲和忠告。只要听从她的忠告,我的一生就不至于如此坎坷,同时我今天也不会有这么多东西需要记述了。 由于结识了这么多公认的时髦女郎,我产生了一种要在品貌与穿着上取悦她们的欲望。对此,我的好外婆并不赞成,我的教区神父也不赞成。有一天,神父把我拉到一边,好言相劝,他说,我在目前的情况下,要调整心态而取悦上帝;切勿刻意打扮而讨好别人。说到这里,他批评我发型的大波浪和发油的袭人香气。他引述了一个基督教机构的条规:clericus qui nutrit comam anathema sit (“神职人员留长发者应予咒逐”),然后对我说,魔鬼拽住了我的头发,倘若我继续把心思用在头发上,我就要被革出教门。作为回答,我举出一百个见习修士的例子,这些修士在头上扑的香粉比我还多三倍,搽的龙涎香油则足以把坐月子的女人呛得不省人事,可他们却安然无恙,并没有哪个认为他们该被革出教会。相比之下,我只扑了一点点香粉,搽了一点点香油,它那淡淡的茉莉花香每次都能博得人们的赞许。最后,我对他说,我若是甘与臭气相伴,就得当个圣方济各会的托钵僧了,我还以抱歉的口吻说,此事我实难从命。 三四天后,他让我外婆一大早就来打开我的房门,当时我还正在呼呼大睡着呢。后来外婆对我说,她事先要是知道他要干什么的话,就不会为他打开房门了。神父虽然对我疼爱有加,但却自以为是,这次他带来一把锋利的剪刀,蹑手蹑脚地来到我的床前,心一横就把我前额的头发统统剪掉了,只留下两只耳朵没动。我弟弟当时就在我的隔壁,他看到神父的行动并未加以制止。他其实还有些幸灾乐祸呢。他一辈子都在嫉妒我,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对我有一种既爱慕又嫉妒的复杂情感。时至今日,我已万念俱灰,想必他这种阴暗心理也已随着年龄的老迈而泯灭了吧。 等我醒来,头发已经剪完。神父干完了坏事,立刻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亏得我两手往头上一撸,才发觉自己遭遇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劫难。 我可气坏了,简直是怒不可遏!我拿起镜子一照,看到自己竟被那个蛮不讲理的神父搞成这副惨相,顿时发狠非得好好报复不可!外婆听到我哭喊就赶忙奔了过来,而我的弟弟却在一旁乐不可支。她老人家为了安慰我,就说:这个神父的惩罚也太过火了。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酝酿着各种各样的秘密计划,愣是要报这一剪之仇。我认为我有权讨还血债,勿用惧怕法律。所有的剧场在那一阶段都对公众敞开,所以,我就戴上面具,前去求助于卡拉拉律师(我曾在马利皮耶罗先生家见过他),以便知道我能否起诉神父。律师告诉我说,有个人剪掉了一位斯拉夫商人的小胡子,这比起剪掉前额上的毛发来就算轻的了,可他还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事也连累了他的全家,因为他是一家之主。既然如此,我若是马上就想草拟一封叫神父为之心惊肉跳的劝诫文书,那就只需吩咐这位律师一声就行了。我对他说,就这么办了。那天晚上,我对马利皮耶罗先生说明了自己没去陪他吃饭的原因。很显然,只要我的头发还没有重新长好,我出门就再也不能不戴假面具了。 我和我弟弟在一起吃了一顿很差的晚饭。神父对我这个做干儿子的采取如此高压,给我造成偌大的不幸,使我不得不放弃与马利皮耶罗大人共度美好时光,实属一段不小的苦难。我越想越气,不禁潸然泪下。我深感绝望,因为我所受到的这种羞辱还带有滑稽成份,招人耻笑,我觉得它比任何罪恶都更有损于我的名誉。我早早就上了床,经过十个小时的熟睡,怒气倒是有所消退,可我要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进行报复的决心却始终未减。 我穿上衣服,准备去卡拉拉先生家看他起草的劝诫文书,就在这时,我在孔塔里尼先生家见过的那位理发高手来到了我的面前。他说,马利皮耶罗先生派他来给我理发,这样我就可以出门走动了,大人当天还想请我过去同他一同进餐。理发师看了看我前额被毁的头发,笑着说,这事不难,就交给他好了;他还向我保证,一定让我能够像模像样地出门走动,甚至会使我的头发卷得比原先还要帅气。这位手艺精湛的青年理发师对我前额上的头发作了全面修补,使它们与被剪去的那部分长短一致,然后用小刷子把我的发型做得十分理想,我觉得又开心,又满意,同时还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我立该忘掉了所受的羞辱,登门去找律师说,我不再打算报复了。接着,我飞奔来到马利皮耶罗先生府上,恰巧遇见了教区神父。当时,我虽然满心欢喜,但我还是没有给他个好脸色。彼此之间,谁也没提往事,马利皮耶罗先生默默地看在眼里。接着,神父转身离去,他一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因为我的头发比原来卷得更为漂亮,那副模样才真正够得上被逐出教会的条件呢。 我那狠心的教父走了以后,我就毫不掩饰地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马利皮耶罗先生,我一下子讲得很多很多。我说,我要另外找一家教堂,因为本教区的神父做得太过分了,我才不愿意留下来同这种人共事呢。明智的老先生赞同我的说法。我心里想:只有采取这种办法才会让我顺顺当当地跟着您的思路走呢。那天晚上,在场的人由于已经听说那件事了,纷纷称赞我,说我现在的卷发再漂亮不过了。我成了世界上最开心的少年后生,在接下来的整整两个星期里,由于马利皮耶罗没再跟我提起返回教堂的事,我越发地感到欢快。只有我的外婆唠唠叨叨,一再地催我返回教堂。 然而,就在我自以为我那尊贵的保护人再也不会提及此事的时候,我极其意外地听见他说起这么一件事: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以回教堂去了,同时还保证会让神父感到十分满意。他继续说道:“作为圣事圣体公会(the Confraternity of the Blessed Sacrament)会长,我打算挑选一位在本月第四个礼拜天(也就是圣诞节第二天)宣读颂词的人。我要向他推荐的人选就是你,我相信他是不敢拒绝的。你觉得这个捷报如何?开心不开心哪?” 马利皮耶罗的建议太让我吃惊了,因为我心里不曾有过要当布道人的念头,更没想到自己还有起草和宣读颂词的能力。我于是对他说,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可他说得挺认真,使我无可置疑。他只用了一分钟就把我说动了,他还说,我天生就是本世纪讲经布道的卓绝人材,假如再长胖一点就更好了,因为我那时极其削瘦。我的嗓音,我的动作,都不用担心;至于写作水平,我完全有能力搞出一篇绝世佳作来。 我对他说,我乐于从命。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希望回家着手起草祈祷书。“我虽然不是神学家,”我说,“但我精通这一题材。我要说些令人闻所未闻的新东西。”第二天,他告诉我说,神父对他推荐的人选,尤其是对我如此爽快地接受这一神圣使命表示高兴。但是,神父还再三叮嘱他说,要我打好草稿以后,就送去让他过目,因为它涉及到最最崇高的神学领域,除非他能肯定我的讲稿里没有异端邪说,否则是不允许我登台布道的。这些我都一口答应下来,于是花了一周起草并誊清了我的布道辞。我至今还保留着这份布道辞,不仅如此,我始终把它看作是上乘佳作。 得知我当了个传教士,可怜的外婆喜不自胜,热泪盈眶。她让我读给她听,边听边数念珠,连声夸我写得漂亮。马利皮耶罗先生在听我朗读讲稿的时候并没有数他手上的念珠,他说,神父可能不会欣赏这篇稿子。我的主题参考了贺拉斯的名句:Ploravere suis non respondere favorem speratum meritis (“人们为之悲叹的是,功德未能如期得到回报。”)人类的恶意与薄情使上帝关于精神超度的构想归于落空——这是我所感慨系之的话题。马利皮耶罗先生不赞成我引述了一位道学家的观点,然而令他欣慰的是,我的布道辞里没有塞满拉丁文的语录。 我来到神父家,打算把讲稿念给他听,可他没在家。我只得留在那儿等他回来,当时,他的侄女安杰拉正在做刺绣活儿,我是一见钟情。她说,她想认识我,硬是要我把他伯父剪我头发的事给他讲述一遍,让她好好地乐一乐。这段恋情决定了我的命运,它还引起了另外一连串的事件,它们互为因果,最终迫使我放弃了教士生涯。不过,还是不要说那么远为好。 神父到家一看,发现他的侄女(与我同年)在接待我,脸上马上显出不悦之色。他读完我的讲稿说,这是一篇攻击时弊、学术性强的优美文稿,但却不适宜于布道场所。 “我要给你一篇,”他说,“这是我起草的,还没给别人看过,你得背诵出来,我同意把它说成是你自己写的。” “谢谢您,阁下。不过,我还是按我的稿子讲,讲不成就拉倒。” “你这篇稿子不可以在我的教堂宣讲。” “您可以跟马利皮耶罗先生商量。同时,我要把我的稿子带给文字审查官和主教大人去看,假如他们加以拒绝,我就把它印出来。” “去吧,去吧,年轻人!主教大人会赞同我的。” 那天晚上,我当着其他客人的面,把我与神父的争论讲述给马利皮耶罗先生听。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我把布道词朗读了一遍,大家一致鼓掌。人们夸我谦虚,因为我没有引经据典,把前辈主教的话挂在嘴上,女士们则赞扬我除了引述贺拉斯之外,再没有引用一句拉丁文。我觉得,贺拉斯尽管以耽于逸乐而闻名,但他讲的东西实在是绝妙之至。主教的一个侄女当时在场,她说她要去跟她伯父讲,正巧我也要向他申诉。没等我采取其他行动,马利皮耶罗先生一大早就喊我过去,说是要专门讨论这件事情。 我如约来到他家,他又派人去叫神父来,神父立该赶了过来。我让他先陈述自己的观点,然后明确告诉他:一种选择是,征得主教同意,我去教堂照稿布道;否则,另一种选择是,得不到他的同意,我只有就此让步算了。 “别去找他,”他说,“我同意了。我只是要你把引语改一改,因为贺拉斯是个反面人物。” “塞内卡(Seneca)、奥利金(Origen)、德尔图良(Tertullian)、波伊提乌(Boethius)这些人都是异教徒,照理比贺拉斯更坏,你们为什么援引他们的语录呢?” 争到最后,我还是作了让步,为的是取悦马利皮耶罗先生,我还引用了神父所喜欢的语录,尽管我的讲稿因此而大为走样。接着我把稿子交给了神父,因而就有借口在第二天早上到他家去跟他的侄女说话了。 不过,真正让我感到好笑的还是戈齐博士。我出于虚荣,把布道词送给他看了。他看过以后,一边把稿子交还给我,一边猛烈指责,还问我是不是疯了。他对我说,要是我得以在讲坛上宣读,那我不仅会自取其辱,而且还会让他蒙羞,因为我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我在圣撒缪尔教堂向一批精心挑选的信众宣读了我的布道书。我得到了高度评价,从此以后,人们一致预言,我将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讲经师,因为不曾有哪一个能在十五岁就如此惟妙惟肖地当好这一角色。 教堂内照例备有一只布袋,让听众把各种捐赠放在里面。教堂司事打开袋子发现袋里有五十泽齐诺,还有几封让老顽固们大为反感的情书呢。其中一封是匿名的(作者是谁我心里有数),它使我卷入了一件有失检点的尴尬事,这里还是不提为好。就在我手头拮据之时,这一丰厚收获使我当真要去做个教士了。我把我的志向禀报给了神父,请他给予帮助。这样,我就有理由上他家去了,与此同时,我对安杰拉的爱情与日俱增,她也乐于接受我的爱,然而为了表明自己属于无懈可击的卫道士,她十分固执,不肯让我占到一点便宜。她要我先辞职,后娶她。这一点我可做不到。但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我紧追不舍,她大伯吩咐我围绕圣约瑟来起草一篇布道辞,一七四一年三月十九日宣读。我写完了讲稿,得到了神父本人的盛赞。然而,大概命中注定我只能在这个世上宣讲一次布道词吧。事实就是如此,虽然令人遗憾,但却千真万确,尽管如此,还是有些铁石心肠的家伙觉得此事具有喜剧效应呢! 原以为我不必费劲就能背出自己撰写的布道词。自己写的东西自己背诵,绝对不会砸锅的。即使忘掉一到两句,我也能想出别的句子加以替代。在跟一群有教养的人坐而论道之时,我从来不会半途冷场,所以就认为,面对一批素不相识的听众,我也不至于被他们吓得局促不安,张口结舌,什么都想不起来吧!于是,我除了分别在头一天夜里和第二天早上拿出稿子读一读,以便加深记忆之外,别的就不放在心上,照常轻轻松松地玩耍。我对自己的记忆力是很有把握的。 因此,三月十九日这天中午,我还在陪着蒙泰雷亚莱伯爵觥筹交错,压根儿没把登台布道的事放在心上——此刻距约定的布道时间还有四个小时。这位伯爵正呆在我的房里,他还请来了贵族巴罗齐,这个贵族将在复活节后与伯爵的女儿露齐亚结婚。 还没等我和这几位贵客离席,一位教士就匆匆赶来通知我说,大家都在教堂的圣器室等我去呢。酒足饭饱的我马上出发,赶到了教堂,登上了讲坛。 开头部分我讲得滚瓜烂熟,不差分毫,接着便长长地吸了口气,准备继续往下阐述,但是,才说了不到一百个字,就不知道该讲什么了。我决心不顾一切地往下讲,可是讲来讲去不得要领,台下听众不耐烦地低声议论开了,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窘境,于是彻底地泄了气。我看见有几个人起身离去,好像还听见有人在笑,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再也不指望挽回局面了。我顿时晕了过去——我可以向读者保证,我记不得自己当时是假装的,还是真的晕倒了。我只晓得自己瘫倒在讲坛地板上,脑袋同时撞到了墙壁上,我还以为头颅开花了呢。上来两位教士把我扶到后面的圣器室。此时,我二话没说,拿起斗篷和礼帽走回家里。我关上房门,换上乡村见习教士穿的那种短褂,收拾好自己的旅行箱,接着便去向外婆要了一些盘缠,于是启程前往帕多瓦领取结业证书。我在半夜来到了好心的戈齐博士家里,当即上床安寝,有意只字不提自己所遭遇的惨败。我在修完博士学位所需的全部课程之后,就在第二年的复活节后回到了威尼斯,此时我的不幸遭遇已被遗忘,但我再也谈不上从事布道生涯了。倒是有人劝我再作一次尝试,但却无济于事。我彻底放弃了这个职业。 就在耶稣升天日前夕,曼佐尼太太的丈夫将我推荐给了一个出入于王公贵族圈子的歌妓,当时她在威尼斯引起了巨大骚动,其雅号叫拉·卡瓦马切(La Cavamacchie),其实就是“洗衣工”的意思,因为她父亲曾在洗衣房干过。她希望别人叫她普里亚托(Preato),因为这是她的姓氏,但她的朋友叫她朱列塔,这是她的教名,那倒值得在书中记下一笔。 她之所以成名,其实是因为帕尔马的桑维塔尔(Sanvitale)侯爵,他为了获得她的垂青而花费了十万司库铎。她的美貌成了威尼斯的热门话题。那些能够与她说得上话的人庆幸自己运气不错,那些能够进入其交际圈的人则庆幸自己艳福不浅。由于我打算在回忆录里多次谈及此女,所以请读者容我暂且简略地说说她的故事。 一七三五年,当时才十四岁的朱列塔把一件洗好的外套送到了一位名叫马可·穆阿佐(Marco Muazzo)的威尼斯贵族府上。贵族发现她虽然衣衫褴褛,但却姿色动人,于是带上一位知名律师登门拜访她的父亲。律师名叫巴斯蒂亚诺·乌切利(Bastiano Uccelli),乌切利不仅羡慕她的秀美脸蛋和姣好身姿,而且更加叹服她的奔放热情、丰富想象和欢快天性,于是金屋藏娇,同时还给她雇请了音乐教师和贴身侍女。在耶稣升天日的节庆活动中,他带她参加了游行,她的出现令所有猎色高手啧啧称羡。不到六个月时间,她就觉得自己的音乐造诣已深,便与歌剧院老板签了一份合同,从而被带往维也纳,在梅塔斯塔西奥编写的剧目之中扮演一个阉人歌手的角色。 有鉴于此,那位律师决定与她分手,把她交给一个犹太富翁,此人送给她一些钻石,后来也各奔东西了。在维也纳,她虽然演技平平,但是姿色的出众,却弥补了才艺的不足,从而赢得了交口称赞。一周又一周,成批的崇拜者涌向这个偶像大献殷勤,致使严厉的玛丽亚·特雷莎女皇下了狠心,非把这种新兴崇拜热摧毁不可。她命令这位新女神立即离开奥地利首都。带她返回威尼斯的是博尼法齐奥·斯帕达伯爵,不久,她就离开威尼斯,前往帕多瓦演唱去了,就在那儿,她的美貌博得了贾科莫·桑维塔尔侯爵的欢心,但是事情并不顺利,其原因是,有一次这个女戏子在侯爵夫人的私人包厢内出言不逊,被架子十足的侯爵夫人抽了一记耳光。这起丢脸事件使朱列塔对戏院产生了极大的反感,从此永远地离开了舞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威尼斯。她庆幸自己被赶出维也纳,反而借此发迹,把被开除的事当成了一种金字招牌。一般说来,要贬损一个歌舞演员不难,只要说她曾在维也纳呆过,后来,这个大明星很不受欢迎,因而就被赶走了,她本人却不以为然。 没过多久,帕泼切的斯特凡诺·奎里尼绅士就成了她公认的情人。但是三个月后,即在一七四0年春天,桑维塔尔侯爵就把她收作情妇。他一出手便给她十万达卡特(每个达卡特相当于6里拉和4个索尔铎)。侯爵生怕别人说他出于好色而挥金如土,就声称这点钱还不够抵偿其妻给这位艺术家的一记耳光呢。然而,朱列塔矢口否认自己吃过一记耳光的往事,她这样做是对的,因为一旦承认侯爵出钱赔礼的慨慷之举,势必有损她本人的名誉。假如发现人人都相信她被打过嘴巴,那她一贯引以为豪的天生丽质,就会因此而黯然失色。 第二年,即一七四一年,曼佐尼先生把我推荐给了这位高级艺妓,说我是一个正趋成名的年轻修士。朱列塔住在靠近圣帕特尼来诺教堂附近的一座大桥下,房子属于皮亚尼先生。我发现当时她身边围着六、七个情场老手。她怡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陪伴在侧的是奎里尼先生。她摆出一副公主的样子,着实让我暗自纳罕。她像打量一件商品那样望着我说,认识我倒也不算遗憾。她刚一开口赐坐,我就开始打量起她来——这事并不费劲。房间不大,但却点着二十支蜡烛。 朱列塔年方十八,身材修长,是个美丽的女郎。她皮肤皙白,脸颊绯红,唇似朱砂,眉线又细又弯,给我留下一种矫揉做作的印象。人们的目光被她两排细密的粉牙吸引住了,从而不去注意她那张大嘴巴。为了藏拙,她总是有意保持浅浅的笑容。她的胸脯恰似一块悦目的宽桌面,上面装模作样地罩着一块三角丝巾,谁看了都会想象到此处肯定找得到自己所期盼的佳肴。而我却不以为然。她手上戴了不少戒指和手镯,尽管如此,我还是发觉她的手太大太瘦;她还力图使自己的两只脚藏而不露,尽管如此,她那只摆放在裙子底下的拖鞋却使我明显地意识到,她的双脚究竟有多大——不仅让中国人和西班牙人看了不顺眼,而且让所有的内行人觉得尺码超常,有伤大雅。身材高挑的女子得有一双玲珑的小脚——这是荷罗孚尼(Holofernes)老爷的审美标准,否则他就不会迷恋犹滴(Judith)夫人了。圣灵是这么说的:“Et sandalia eius rapuerunt oculos eius.”(她的凉鞋使他眼睛发直,心旌摇荡。)细心的观察使我越发地费解,就她这副模样,哪里值得那个帕尔马贵族为之掷金数万哪!要是换了我,叫我花费区区一枚泽齐诺去看一眼“藏在衣裙里面的”(quas insternebat stola)全部景观,我都不情愿呢! 在我到达一个小时以后,贡多拉船的浆声从门外的码头那边传进了屋子,说明那位阔绰的侯爷来了。我们纷纷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奎里尼先生羞红着脸疾速离开原先的座位。桑维塔尔先生曾经走南闯北,已经不再年轻了。他靠近她坐了下来,但却没有坐到同一张沙发上,于是美人儿转过身来。这就使我看得见她的正面,我发现她的正面比侧面好看。我只跟她接触了四、五次,就对她了如指掌,于是对马利皮耶罗先生的客人们讲,这个女人只会吸引那些懒得挑剔的男人,因为她既无天真淳朴之美,又无八面玲珑之功,既无任何特长,也无什么风度。在场的人听了我的观点都很开心,但是马利皮耶罗先生嘻嘻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我刚才描绘的这幅肖像肯定会传到朱列塔那儿去,她可能因此而同我结仇的呀。此事果然给他说中了。 我感到有些奇怪,这个臭名远扬的少女从不跟我打招呼,而且由于眼睛近视,她每次看我,都离不开那副凹透镜,她要么在镜片后面朝我窥视,要么把眼皮眯成一条缝,好像根本不想让我把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看全似的。她的眼睛湛蓝湛蓝,微微突起,形状完美,时刻闪动着神奇的光芒,大自然仅仅把这种十分难得的光芒赋予青春年少之辈,即在发挥了奇异功能之后,这种神奇目光往往就会黯淡下去。普鲁士国王一直到死都保持着这种目光。 朱列塔已经听说我在马利皮耶罗家对她作过了形象的描述。传话人是会计萨韦里奥·科斯坦蒂尼,朱列塔当着我的面对曼佐尼先生说,有个伟大的鉴赏家从她身上发现了一些讨厌的瑕疵(她没有一一列举出来)。我明白,她在影射我,我以为这次要被赶出门外了。但她让我在屋里等候了整整一个小时。谈着谈着,话题转到了伊梅尔举办的一场演唱会这件事上,伊梅尔的女儿特雷莎在演唱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说到这里,朱列塔直截了当地问我,马利皮耶罗同特雷莎是什么关系。我答道:他在供她接受教育。 “他在这方面是相当能干的,”她答道:“因为他智力过人。不过我想知道,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尽其所能给我一定的关照。” “我听说,他觉得你有点笨。” 话音刚落,果然响起一片附和她的笑声。我一时只觉得无言以对,十分尴尬,于是一刻钟后就怏怏离开了,此时,我心里拿定主意,再不踏入她的门坎了。第二天与马利皮耶罗同桌进餐时,我把与朱列塔绝交的事儿说了一遍,这位老议员听了觉得非常好笑。 夏天,我常去安杰拉求学的刺绣学校向她表达田园牧歌式的爱情。她感情吝啬,分毫不让,我因而觉得这种恋爱实在是一种折磨。像我这种脾气急躁的人,恰恰需要一个贝蒂娜式的姑娘,不是骤然浇灭我的爱情火苗,而是通过满足我的欲望而使之减缓下来。但是,我不久便丢弃了这种易于满足的肤浅品味。我由于自己保持了一种童贞,因而非常敬重姑娘的贞操。我把童贞看得比啥都珍贵。我不愿搭理已婚妇女。这有多蠢哪!我竟然妒嫉她们的丈夫,简直是太傻了。安杰拉固执到了极点,连一点逗乐的意思都不给。 我为她绞尽脑汁,无计可施,人也消瘦下来了。我站在绣架旁边对她倾诉的那番凄婉动人的话语,没能打动她的心,反而对另外两个和她一块绣花的女孩子产生了效应——这是盲从于爱情格言的结果,我之所以落得这般田地,皆因中毒太深之故。要是我事先注视一下另外两个女孩,我就该发现,另外那一对小姐妹其实比她更有姿色,然而,她让我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她对我说,她乐意做我的妻子,觉得我此外再也不应有更多的企求。为了表示少有的好感,她还告诉我说,她本人也像我一样忍受着节欲之苦。这话气得我七窍生烟。 初秋,蒙泰雷亚莱伯爵夫人写来一封信,把我召到她的庄园帕夏诺。她要在那里招待一批嘉宾,其中包括她的女儿——现已成为威尼斯贵妇人,又聪明,又美丽,她虽然有一只眼睛由于白血病而变得难看,但另一只眼睛却十分可爱,足以抵消这种缺憾。 我在帕夏诺找到了快乐,并且轻而易举地使之与日俱增,于是我暂时忘掉了冷酷的安杰拉。我被安排住在底楼,开门就是花园,下榻于此非常惬意,竟然没想打听隔壁住的是谁。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睁开眼睛一看,惊喜地发现一个倩影朝我走来,是给我送咖啡的。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看样子就跟年满十七岁的城里姑娘那么成熟,其实她才十四岁。白皮肤,黑眼睛,蓬松的秀发垂挂下来,身上就只有一件衬衫,一条衬裙,丝带斜系,玉腿半露,煞是耐看。她坦然自若地望着我,仿佛把我当着老相识一般。 “唔,我想是你亲手做的,你是谁?” “我是露齐亚,管家的女儿,没有兄弟姐妹,我今年十四岁。您没带仆人,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亲自侍候您了,保证会让您满意的。” 初次相逢,开门见山,真让我兴味盎然,我一下子坐起身来。她一边把浴衣递到我的手上,一边说了一大堆的话,可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她是那么神情自若,而我则局促不安地喝着咖啡,心想:这么个美人儿居然一点都不摆架子,这怎么可能呢?我暗自诧异。她二话没说就坐在了我的床脚头,只是脸上露出一丝略带歉意的微笑,一切尽在这无言之笑里了。她的父母亲走进来的时候,我的嘴还凑在杯沿上喝着咖啡呢。露齐亚纹丝未动,甚至懒得欠一欠身子,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仿佛坐在那儿不过是为了整一整身上的衣服呢。他们委婉地抱怨了她一句,转而请求我原谅她的不到之处。 两位好人对我讲了很多自谦之语,而露齐亚则兀自走开,去忙她自个儿的事了。他们在我面前盛赞露齐亚,说她是独生女儿,掌上明珠,是两老晚年的一大安慰。她很乖,事事听话,敬畏上帝,精力旺盛,只是存在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她还太年轻。” “这是一个迷人的缺点。”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在谈话中表现得正直坦诚、彬彬有礼。 露齐亚再次走了进来,头发已经做成了独有的样式,脚上穿了鞋子,身上穿了连衣裙,她乐呵呵的,显然是刚刚梳洗过。她对我草草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一连亲了她妈妈几口,接着就坐到了她爸爸腿上,我叫她坐到我的床沿上,她说,她既然已经穿戴整齐,就不能这么随便落坐了。 从她的回答中,我发现她这个想法又质朴天真,又耐人寻味,于是禁不住笑了起来。我暗自思忖,她此刻是不是比一个小时前更妩媚可爱呢?我还是觉得她先前的样子更可爱一些。我想,她不仅胜过安杰拉,而且胜过贝蒂娜。 理发师来了,于是这一家老小起身告辞。我穿好衣服上了楼,来到了宾客中间,就这样在乡间度过了最最愉快的一天。第二天早上刚一醒来,我就拉响了唤铃,露齐亚随即出现在我的面前,样子还跟昨天一样,言谈举止依旧使我惊讶。直爽纯真的外表,处处使她显得靓丽夺目。她教养与品行俱佳,一点也不愚笨,我在想,她对我如此率真,毫不设防,难道不怕我一时兴起而举止失态么?我心里想:“她属于不拘小节的人,所以稍许放肆一点,她是不会介意的。”想到这里,我决定对她表露自己的爱慕了。即使当着她父母的面,我也没有愧疚之感,因为我猜想,老俩口挺随和,像他们的女儿一样容易接近。我也不担心会成为破坏其纯真天性的首犯,以致在她心上投下可怕的阴影。简而言之,我既不想做个呆瓜,也不想做个无情莽汉。我因而打算采取行动,以便探个究竟。我没再瞻前顾后,就把不守规矩的手朝她伸了过去,她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缩,脸上顿时不见了欢笑,取而代之的是绯红一片,随即转过身去佯装寻找什么东西的模样。最后,她终于抑制了内心的慌乱。这种情形不过持续了短短的一分钟。她从局促不安中解脱出来,再次凑近身子,同时为自己刚才的失态与误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挺善解人意的,还生怕把我的纯洁动机或者亲善方式完全想歪了呢。此时,她已经谈笑如初了。她的这段心思恰恰被我猜得不差分毫,我于是进一步努力使她对我笃信不疑。我意识到对她动手动脚会有太大的冒险性,于是决定第二天设法逗她说话。 我喝完咖啡,打断她的话说,外面挺冷的,要是她钻到我的被窝里来,她就不会觉得冷了。 “那不是要妨碍您么?” “不会的,不过我想你妈妈快要来了。” “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上来吧,可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冒险哪。” “当然知道啦,我又不是傻子,可您是个好人,再说还是个教士。” “那就上来吧,不过,先把门关上。” “不,不,人家会以为我不懂事的。” 说着,她把脚伸进我让出的地方,开始给我讲起了冗长的故事。可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我当时得使劲克制内心的冲动,而不至于举止失态,这样我就成了反应最迟钝的人。而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不是装出来的)让我感触颇深,我实在不好意思当面点破。最后,她告诉我时钟已经敲过十五下(相当于现代的上午十点),老伯爵安东尼奥若是下楼瞅见我们俩在一起,就会对她说些难堪的笑话。“他就是这种人,”她说:“我一看见他就逃得远远的。我现在得走了,因为我不想看着您从床上爬起来呢。” 我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呆了一刻钟,样子挺可怜,因为我此时的心情太激动了。第二天早上,我没叫她到床上来,只是和她说说话,我从她的谈话中认识到,她的确值得让她爸爸妈妈当作宝贝疙瘩,她的思想和行动之所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完全是因为有一颗纯洁无邪的心灵。她毫不做作,生性活泼,好奇心强,有啥说啥,常常让我忍俊不禁,然而,我一笑,她就脸红。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天使的化身,一旦碰上色鬼,准得上当。我肯定不做这样的色鬼,可是,我一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我以我的自尊自重维护了露齐亚的名誉,因而对得起她那可敬的父母,二位老人坚信没有看错我的人品,所以才放心地把女儿交给我的。我想:我要是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信任,那就会成为最最卑鄙的小人。因此,我选择了痛苦,决心迎接挑战,坚信无论如何会战胜自己,只要天天盼得见她的到来,就是对我的唯一赏赐。当时,我尚未听说“只要战斗还在进行,胜败就难料定”这句格言。 我对她说,如果她能早点到来,甚至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那我就更加高兴了,因为我睡眠越少,感觉越好。就这样,我们的谈话从原先的两个小时变成了三个小时,尽管如此,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她妈妈过来接她的时候,看见她坐在我的床上,再也不骂她了,而是赞叹我如此厚道,竟能容忍这种不懂规矩的小妮子。露齐亚赶忙搂住妈妈连连亲吻起来。这位善良淳朴的大娘恳求我多教教她,让她具有优雅的举止和良好的心智。在她妈妈走了以后,她并没有觉得更加自由。跟这个小天使呆在一起,对我来说简直是苦不堪言。她说她要做我的妹妹,边说边笑嘻嘻地凑过脸来,越凑越近,最后只剩两英寸距离时,我恨不得把她狂吻一通。可我还是保持了谨慎态度,连她的手都没去碰。对我来说,只要吻她一下,我心中的摩天大厦顷刻间就会砉然倒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成了一点就着的干柴了。在她走后,我总会为自己所取得的胜利而诧异。然而,我由于好胜心愿没有止境,就迫不及待地盼着第二天早晨的到来,以便再次重温这种甜蜜而又冒险的较量。正所谓“肤浅的欲望给青年壮胆,强烈的欲望则给他约束。” 如此这般地度过了十到十二天,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要么就此了断,要么从此堕落。我还是决定了结此事,因为,能否通过迫使对方就范的堕落行为来满足自身欲念,我可没有把握。万一我激怒了她,使她采取反抗行动,房门一开就会让我丑行毕露,让我后悔莫及。想到这里,我就害怕。我必须了结此事,但又不知如何行动。面对这位只穿一件衬衫与一条衬裙,大清早就赶了过来,几乎贴着脸给我请安的姑娘,我实在无法抗拒诱惑。我的头朝后避让着,露齐亚乐呵呵地嗔怪我是胆小鬼,还不如她的胆子大。我底气不足地分辩道:她如果以为我怕她这个小妮子,那就错了。她说,她只比我小两岁,这算不得什么大差距。 男生的自慰只会使情欲得到暂时发泄,但必将由于违反天性而遭到报应。欲念不仅不可以横加压制,反而有可能成倍增强。就这样,我的恋情与日俱增,到了再难自制的地步,于是,整整一夜,露齐亚的身影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由于决定第二天和她见最后一面,我只觉得心情沉重。我打算当面请求她再也别来看我了,这一想法使我感到豪迈悲壮,不同凡响,满有把握。我相信,露齐亚不仅会帮我实施这一计划,而且会终身敬佩我的为人。 天刚蒙蒙亮,她就来了,只见她长发垂肩,光彩夺目,春风满面,老远就张开双臂朝我奔了过来。可是,露齐亚发觉我脸色苍白,心绪不宁,可怜巴巴,这时她也就变得没精打采起来。 “嗨,怎么回事?”她问。 “我没睡好。” “为什么?” “因为我拿定主意,要把一个计划告诉你,它虽然会给我带来痛苦,却能使我赢得你的最高敬意。” “可是,它如果能让您赢得我的敬意,当然应该给您带来快乐呀。昨天您还跟我谈得乐癫癫的,今天却跟我一本正经起来了,好像把我当成一个贵妇人的样子,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我哪里招惹您啦,我的修士先生?我这就去给您泡咖啡,希望您喝过咖啡以后,把事情给我说个一清二楚。我急切等待着呢,看您能讲出个啥名堂来。” 她速去速回,我在喝咖啡时神情严肃,但是,她的一番质朴率真的话语倒把我逗笑了。我一笑,她也乐了。她收拾好杯子,去把门关了,因为今天刮风。为了一字不拉地听清我要说的话,露齐亚叫我让出点位置给她。我毫无顾虑地让她坐进了被窝里,因为我已经成了个万念俱灰的活死人。 我讲述了自己受其吸引而神魂颠倒的情形,讲述了自己为了克制冲动,不在她面前表露柔情蜜意而经历的内心痛苦。接着,我解释道,由于不堪忍受她的倩影对我多情心灵的煎熬,我不得不请求她从此别再让我看见。说到自己满怀激情的全部真相,说到我所要采取的权宜之计,我不禁滔滔不绝,头头是道,真希望她把我的权宜之计视作本人为美好爱情不懈努力的结果。我还启发她说,为了咱俩的美德,我不得不这么建议,否则,任何不慎之举必将给双方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听完我的滔滔说辞,露齐亚撩起她的衬衫前片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这一善意举动竟使她胸前那对坚挺活物在我眼前暴露无遗,足以导致最最熟练的舵手把持不住而在顷刻之间遭遇灭顶之灾——可她对此却浑然不觉。 在出现这一幕哑剧场景之后,露齐亚以悲凉的口气说,看到我流泪,心里好难受。她还说,真没想到我的泪水是由她引起的。“您所说的一切,”她说,“表明您很爱我,您的爱给了我无比的快乐,真不明白您为什么对它这么戒备。您不准我同您见面,因为您的爱情使您害怕。假如您恨我的话,您又打算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因为把您引入了爱河而理亏呢?如果这是一种罪状的话,那末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故意犯罪,您不应该故意惩罚我。说实话,我很乐意接受这个罪过。至于说彼此相爱的人们所面临的冒险,我是十分清楚的,咱们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令人费解的是,我虽然年幼无知,却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困难;而您,人们都说您聪明伶俐,居然会感到害怕。叫我吃惊的是,爱情虽然不是疾病,但却让您萎靡不振,而给我的影响恰恰相反,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我对您的感情不属于爱么?您是亲眼看见的,我一到这里就开心不已,因为我整夜整夜地梦见您。可我并没有因此失眠,只是会一夜醒来五六次,每次都想证实一下我是不是真正把您搂在怀里。一旦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就再次回到梦乡里去追寻,终于如愿以偿。难道说我此时没有理由高兴吗?我亲爱的修士,如果爱情对您来说是一种折磨,那我只好表示遗憾了。您是不是生来就不该有爱情呢?您叫我做啥都行,但无论怎么讲,叫我不再爱您是做不到的。不过,假如您真的相信自己的康复就取决于不再爱我的话,那就随便您了,因为我宁愿让您丢了爱情而活命,而不愿您为了爱情而丧生。您还是好好想一想,究竟有没有到达别无选择的地步,您刚才向我讲出的打算真让我受不了,再想想看,说不定另外还可以选择一种更好的办法呢。还是另外想想办法吧,请相信您的露齐亚吧。” 她这一番率真朴实、未加修饰的话语使我认识到,顺乎自然的雄辩胜过深思熟虑的雄辩。我破天荒地张开双臂,把这个从天而降的仙女揽在怀里,说:“你说得对,亲爱的露齐亚,你可以针对正在吞灭我的顽症,给我开出一剂灵丹妙药。让我把一千个吻送给你的舌头和嘴巴,因为你通过它们说出了使我转忧为喜的话语。” 我们俩默默地度过了意味深长的一个小时,其间,只有不时地发出如下的感叹:“哦,我的天哪!这是不是真的?我该不是做梦吧!”她一点没有反抗的表示,但是,我在至关紧要的环节上仍然保持了应有的尊重。这正是我的致命弱点。 “我有些不舒服,”她突然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一骨碌跳下床去,迅速整了整衣裙,然后坐到了床的另一头。不一会儿,她妈妈走了进来,随即关上了门,嘴里还说,今天风大,应该把房门关起来。她先是夸我脸色红润,然后叫她女儿回家去把衣服穿好,准备去做弥撒。一小时后,露齐亚又跑过来告诉我,她为自己所创造的奇迹而自豪,因为我的脸上重现了健康之色,使她对我内心的爱意更加深信不疑,相比之下,她在清晨从我脸上看到的那副可怜相,是根本不足为信的。“如果您的美满幸福,”她说,“完全取决于我,那您就高兴起来吧!我啥都不会拒绝您。” 说完,她就走了。我尽管还有些晕头转向,但却没有忘记刚刚过去的一幕,当时我正好置身于万丈深渊的边缘,只有通过最大的努力才能防止我跌入其中。 我在乡间过完了九月份,发现连续十一个夜晚都是和露齐亚在一起过的,由于她妈妈夜里睡得很沉,她就偷偷来到我的房间,投入我的怀抱,与我共度良宵。尽管露齐亚千方百计鼓励我摆脱思想束缚,但由于克制意识在暗中作祟,我们彼此始终难以尽兴。她只是让我品尝禁果,自己却不动真格。为了骗我,她无数次说我已经如愿以偿了。可是,我早就从贝蒂娜那儿领教过了,哪会轻易相信呢?我在离开帕夏诺的时候向她保证,我明年开春一定再去看她。但是,我的离开使她心情沉重,最终给她带来了不幸遭遇。对此,我二十年后在荷兰已经作过真诚的自责,我将继续这种自责,直至生命的终点为止。 回到威尼斯才三四天,我便故态复萌,再次爱慕安杰拉,希望至少得到露齐亚所给的那种青睐。我特别害怕承担后果,影响前程——这种恐惧(如今看来,我的个性里并不存在这种恐惧心理),束缚了我,使我未能尽情欢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老实人,但我知道,我在年轻时期所怀有的感伤情绪,比日后习以为常了的情感要敏感得多。一种邪恶的哲学使所谓的偏见得到大量地缩减。 与安杰拉在同一个绣架上劳作的姐妹俩是她的挚友与心腹。我原先心里没底,直到认识姐妹俩之后,我才得知,她们对安杰拉这个朋友的过分一本正经也颇为不满。我心里清楚,两姐妹不会因为听听我不时的抱怨就会爱上我。为此,在她们面前我不仅不会束手束脚,而且还背着安杰拉向她们诉诉苦衷。我经常找她们说话,热乎劲儿超过了对安杰拉这个冷面美人的态度,因为她老是压制我的热情。真正的恋人总是生怕自己的心上人认为他夸大其辞,他因为担心言多必失,以至于该说也不敢不说了。 刺绣学校的校长是个伪善的老太婆,起初看见我对安杰拉表露好感,她似乎漠不关心,后来终于皱起眉头,对我的频繁出入侧目而视,于是把这一切统统告诉给了安杰拉的伯父托塞罗神父。有一天他委婉地提醒我,不要老往那个院子里跑,我这么紧追不舍,难免引起误解,同时也会影响他侄女的名声。他的话像是晴天霹雳,我态度平和地接受了他的警告,随即答道:我要另找地方,今后不再去绣女房就是了。 三四天后,我对她进行了一次礼节性拜访,一时一刻都没在绣架跟前停留。然而,我瞅空往那个名叫纳尼塔的大女孩手上塞了一封信,里面还夹着一封给我心爱的安杰拉的信,信中解释了我这些天没去看她的原因。我乞求她想想办法,让我能够尽情地对她剖白一番。我在信中告诉纳尼塔说,我打算过两天去取回信,相信她不难想办法交到我的手里。 这个女孩依计而行,毫无差迟。第二天,就在我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她把回信朝我手上一塞,巧妙地避开了众人的视线。 安杰拉在一张短笺(她不爱写信)中保证一如既往,坚贞不渝,并且嘱咐我按照纳尼塔写给我的信中所提的要求行事。我还保留着纳尼塔的信(凡在本回忆录中引用的信件我都保留着),以下是此信的译文—— “修士先生,为了我亲爱的朋友安杰拉,人世间的任何事情我都乐意去做。她每个节假日都来看我们,和我们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我建议您认识我们的姨妈奥里奥太太,可是我提醒您,别让她看出您特别喜欢安杰拉,因为我们的姨妈可不赞成您利用造访咱家的机会,专门同一个外人说知心话。所以,我建议采取以下的计划(当然尽量争取不对别人撒谎)。奥里奥太太虽然是个有身份的女人,但却不富裕,因而希望被列入贵族遗孀的名册,从而可以享受圣事圣体公会的馈赠,会长就是马利皮耶罗先生。上个礼拜天,安杰拉告诉她说,您得宠于这位贵族老爷,她如果想得到他的支持,只要您答应出面说说就好了。安杰拉还傻乎乎地说,您跟我有恋爱关系,您到我们的刺绣教室去,仅仅是找机会跟我谈心。她还代表我打包票说,我肯定能让您如愿以偿。我姨妈回答说,既然您是个教士,那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还说我可以写信把您请到家里来,却给我一口回绝了。我姨妈的相好知己罗萨律师则对她说,我做得很对,要我给您写信并不合适。姨妈应该亲自请您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他说,如果您真的对我有意思,那您肯定会来的。在他的劝说之下,她给您写了一张字条,您回到家里就会看到的。您要是想看到安杰拉和我们在一起,那您就推迟到后天(星期五)再到我们家里来。假如您能说服马利皮耶罗先生给我姨妈提供帮助,那末您就会成为我们家的宠儿。要是我在接待您的时候不够客气的话,那还请您多多谅解,因为事前说过我不喜欢您。您要是能跟我姨妈调调情就更好了(虽说她已经年过六十了)。罗萨先生是不会吃醋的,相反,您会在全体家人面前变得更为可爱。我要把事情安排妥当,让您有机会跟安杰拉单独谈话。我要尽我所能,让您看出我的友善用心。再见。” 我发现这个计划考虑得极其周详。这天晚上,我收到了奥里奥太太的字条。我依照纳尼塔的主意去了她家,她叫我在举止谈吐方面迎合她的心意,同时还把所有证明材料交到我的手上,以备不时之需,我则保证给她办妥一切。我很少跟安杰拉讲话,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纳尼塔身上,而她则对我不理不睬。我赢得了老律师罗萨的友谊,此人日后对我是很有用的。 我考虑如何争取得到马利皮耶罗的关照,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请特雷莎·伊梅尔。虽说她凡事都要从中牟取私利,但同时又最能取悦于老爷子,因为后者对她仍然一往情深。于是,我没打招呼就登门拜访,径直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和多罗医生单独呆在一块。医生装出一副问诊切脉的样子,还煞有介事地给她开了一剂处方才离去。 有谣传说,多罗医生和她关系暧昧,马利皮耶罗先生出于妒忌,不准她接待他,她也曾答应过。特雷莎知道我对此事已有所耳闻,所以此次被我意外撞见,证实她没把自己对老爷子所作的保证当回事,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她一定还担心我口风不严呢。我要利用这个好时机,从而通过她来达到我的目的。 我简短地说明了我的来意,同时向她保证不会采取卑鄙的行动。特雷莎则向我保证说,这事就放心地交给她好了,她一定抓住时机帮我办成。然后她叫我把奥里奥太太的所有证明材料都拿给她(目的是为了日后从中获利)。与此同时,她把另一位托她说情的妇人的材料拿给我看,并且答应我说,要为我而牺牲她呢。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两天后,我就收到了所要的法令,这是由主教大人以贫民救济会会长名义签署的。奥里奥太太的名字已经列在救济清单上了(按理说,一年要抽签两次才可决定)。 纳尼塔和妹妹玛尔塔是孤儿,她们的妈妈与奥里奥太太是姊妹。奥里奥太太的财产包括现在住着的这所屋舍(二楼已经出租)和她兄弟赠送的一笔抚恤金(其弟在十人理事会担任秘书)。只有两个侄女陪伴她住在一起,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她家没有固定仆佣,只有一个挑水女人,天天来干些杂活,每月给四个里拉。她的唯一朋友是罗萨律师,也已六十岁了,只等妻子一死,就来与她结婚。纳尼塔和玛尔塔的卧室在四楼,两人合睡一张大床,安杰拉每个周末到这儿来的时候也跟她们同榻。平时,她们三人都到刺绣学校去学习。 我刚一拿到奥里奥太太所需的法律文书,就去刺绣学校呆了一会儿,交给纳尼塔一张字条,把我已经办成此事的好消息告诉了她,顺便提到,我打算后天(礼拜天)把文件给她姨妈送去。我恳请她安排一下,好让我和安杰拉私下会面。 两天后,纳尼塔终于把我等到了,她立即交给我一张纸条,同时吩咐我争取在离开之前把纸条上的内容看一下。我走进屋子,见到了奥里奥太太、老律师和玛尔塔。我由于急着想看纸条,所以,没有坐下就把证明材料和准予救助的法令交给了老寡妇。我所需要的唯一酬谢就是请求她让我亲吻她的手。 “哦,你应该亲吻我啊,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因为我毕竟比你年长三十岁嘛 。” 其实,她应该说比我年长四十五岁。 我给了她两个吻,然后,她叫我去亲吻她的两个侄女,她们当即逃开了,只有安杰拉勇敢地接受了我的亲吻,老太太请我坐下。 “太太,我不能坐。” “为什么不能坐?这像什么话?” “太太,我还会再来的。” “我才不相信哩。” “我、我快憋不住了。” “我明白了,纳尼塔,把修士带到楼上去,给他指一下路。” “请饶了我吧,姨妈。” “拿什么架子!玛尔塔,你去。” “姨妈,叫安杰拉去吧。” “哎呀,太太,小姐们没什么不对。我是该走了。” “快别说这话了,我的侄女们真是傻透了,罗萨先生,您给带一下路吧。” 他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四楼盥洗间,让我一个人留下。我看了纳尼塔的纸条上写着: “我姨妈要留您吃晚饭,您就该谢绝才是。一旦我们在餐桌边落座,您就动身离开,玛尔塔会举灯把您领向通往大街的门。不过,您走到那儿以后,可别往外走。她会把门关上,然后走回来。大家都会以为您已经出去了。您这时要摸黑上楼,转上两段楼梯,就到了四楼。楼梯挺安全,不会出问题的。您可以在那儿等我们三人。我们在送走了罗萨先生,安顿了姨妈以后,就到楼上来。然后,就听凭安杰拉的安排了,跟您幽会也好,厮守一夜也好。总之,我希望您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多么幸福啊!我捧读字条的地方,恰恰就是我今晚摸黑等待心上人到来的地方啊,谢天谢地,机会难得,我太幸运啦!我肯定会毫不费劲地摸黑行走,一点障碍都不会碰到——心里有了底,于是,我一边庆幸自己时来运转,一边下楼朝奥里奥太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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