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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快讯] 南通一牛人翻译了意大利浪荡才子卡萨诺瓦回忆录12卷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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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4 1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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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6 14: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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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白鹿原》比较重要的情欲戏,王全安说自己并没有有意宣传这点,而是观众主动选择了关注这一点:“大家能关注这一点,我其实还挺高兴的。如果都背《道德经》肯定很不正常。这也是社会进步的一个标志,正是因为前面几十年的禁锢,如今才有这么大的关注。我不敢想象一个没有情色和情欲的社会是什么样的,一定会有巨大的恶会被抑制。”话虽如此,但情色肯定不是《白鹿原》拍摄的目的,谈到这一点,导演表示:“虽然大家本能地关注情欲戏,但是翻开《白鹿原》,里面全是学问。情色只是它的封面,翻开它就如同打开一扇历史的门,你会发现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色,这是陈忠实当初的睿智,我也不想打破大家的阅读习惯,所以做了这样的取舍。”



对于卡萨诺瓦的色情告白,译者王雪飞也是这个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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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6 14: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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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7 0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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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4 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电信

译者十多年前初定的书名叫《生命史记》,最近突发奇想,调整成为《史录浮生》。

类似选项还有:

浮生秘史
浮生艳史
艳史实录




威尼斯人雅克•卡萨诺瓦•德•塞恩加尔史录
由其本人写于波希米亚杜克斯


卷一

一、人生如戏从头说
二、云雨初试惹大祸
三、声色犬马其修远
四、
布道不成造孽忙
五、
电闪雷鸣好探花
六、
神学院中淘气鬼
七、
难言之隐多烦恼
八、无药可治赌和嫖
九、瞒天过海钓人妻
十、梦断罗马总关情

一、雌雄莫辨心不甘
二、送抱投怀假阉伶
三、摇身一变是军官
四、险些皈依拜安拉
五、一波三折俏冤家
六、脱去戎装做琴师
七、作恶多端结金兰
八、行侠猎艳两不误
九、无奈调包因始乱
十、挖尸获罪走他乡
卷三
一、洗手金盆玉怜香
二、牛口夺得嫩草来
三、惊艳多多悦两情
四、风云突变娇难藏
五、露水夫妻燕子归
六、峰回路转又离乡
七、入戏离奇急智生
八、耳目一新在巴黎

九、枫丹白露面面观
十、异国扶助女同胞
十一、兄弟同离浪漫都
十二、浮光掠影奥国行
十三、纯洁少女痞子哥
十四、私订终生喜颠鸾
十五、提亲遭拒牌运低
十六、 微缩肖像嵌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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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译者已将手写稿本打字输入并且随时作了润色校阅,书名暂定为《史录浮生》


第一卷

第一章

堂•雅各布•卡萨诺瓦生于阿拉贡首府萨拉戈萨,是堂•弗朗西斯科的私生子,他于一四二八年把堂娜•安娜•帕拉福克斯从修道院拐走了,那天恰好是她才宣誓修行的日子。当时,他担任国王阿方索的书记官。他带着她逃到了罗马,在那儿被关了一年,后来,由于堂•雅各布的伯父,时任教廷总管的堂•璜•卡萨诺瓦的请求,教皇马丁三世才赦免了堂娜•安娜,并且赐予了新婚祝福。婚后所生各胎相继夭折,唯一存活者名叫堂•璜,他在1475年娶了埃莱奥诺拉•阿尔比尼,与她生了一个儿子,起名为马尔坎托尼奥。
一四八一年,堂•璜被迫离开罗马,因为杀死了那不勒斯国王的一名军官。他带着妻儿逃到了科莫,从此踏上谋生之路。一四九三年,他是在和哥伦布一同远航的归途中丧命的。
马尔坎托尼奥奥成了一名诗人,颇有马夏尔之风。他还当了红衣主教蓬佩奥•科隆纳的录事官。在他的诗作里,发现有一首针对朱利奥•德•美第奇的讽刺作品,这使他不得不离开罗马,回到科莫,在那里与阿邦迪亚•雷佐尼卡(Abondia Rezzonica)结了婚。
正是这同一个朱利奥•德•美第奇,在当上了克莱蒙七世教皇(Clement VII)之后赦免了他,并且把他召回到了罗马。当朝廷军队于一五二六年攻陷并掠夺了罗马城之后,他在一场瘟疫中丧命。若非如此,他也会死于贫困,因为查尔斯五世的士兵把他家抢了精光。皮耶罗•巴莱里亚诺在其所著《文人厄遇录》(De infelicitate litteratorum)一书中以较长的篇幅对此人进行了记述。
其妻在他死后三个月生下了贾科莫•卡萨诺瓦,作为法尔内塞军队的一名上校,他参加了反抗纳瓦尔王(后来成为法王)亨利的战斗,结果死在了法国,当时年纪已经不小了。他身后有个儿子,就在帕尔马,此子娶了特雷莎•孔蒂,生得一子,取名贾科莫。贾科莫在一六八0年娶了安娜•罗利。贾科莫生有两子,大儿子乔万尼•巴蒂斯塔于一七一二年离开帕尔马,后来的情形则不得而知。小儿子加埃塔诺•朱塞佩•贾科莫也于一七一五年弃家出走,当时年仅十七。
以上一切,都是从我父亲的笔记本中看来的。以下则是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的情况:
加埃塔诺•朱塞佩•贾科莫因为迷上了扮演女仆的喜剧演员弗拉格蕾塔(Fragoletta)而离家出走。他得了爱情,却丢了生计,于是决定利用自身特长作为谋生手段。他从跳舞入手,五年后当了演员,尽管才艺有限,但因其为人正派而备受赏识。
不知是因为喜新厌旧,还是因为醋性发作,他抛下弗拉格蕾塔,径自前往威尼斯,与那帮寄生于圣•撒缪尔剧院的演员为伍了。就在他的寓所对面,住着鞋匠吉罗拉莫,还有他的妻子马尔齐亚,及其独生女儿扎内塔(Zanetta),姑娘年方十六就出脱成了个美人胎子。青年演员爱上了她,而且如愿打动了芳心,进而说服她一同私奔。加埃塔诺身为戏子,无望得到女方母亲马尔齐亚的首肯;她爸又是一个讨厌戏子的人,所以更加没有指望。这对年轻恋人办妥了所需证件,在两位证婚人的陪伴之下来到了威尼斯长老的面前,长老让他们完婚了事。姑娘的母亲马尔齐亚为此大吵大闹,父亲则气绝身亡。过了九个月时间,即在一七二五年四月二日,这段婚姻使我得以降生人世。
次年,我的妈妈把我托付给了她的妈妈,外婆已经原谅了她,在此之前,我爸承诺绝不强迫我妈登台演戏。所有迎娶中产市民女儿的男演员都曾这么信誓旦旦,可从来都不信守承诺,因为他们的妻子根本不会如此要求他们。结果,我妈还为自己学会了演戏而庆幸呢,否则,她在九年之后做了寡妇,与六个孩子相依为命的时候,就没法尽到抚养之责了。
我父亲为了前往伦敦演出,而把我留在了威尼斯,当时我才一岁。母亲就是在伦敦这个大城市里初次登台亮相的。一七二七年,也是在伦敦,母亲生下我的弟弟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是擅长战争题材的知名画家,自一七八二年起就一直居住并从业于威尼斯。
我母亲在一七二八年底前随夫返回威尼斯,既然当了演员,索性继续这一行当。一七三O年,她生下我弟弟乔万尼。乔万尼供职于选帝侯门下,任画院院长,一七九五年末死于德累斯顿。接下来三年,她又生下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幼年夭亡,另一个嫁到了德累斯顿,到如今(一七九八)依然健在。我还有一个弟弟,是父亲的遗腹子,他后来当了教士,十五年前在罗马去世。  
现在轮到我来说说自己刚刚记事那一阵的生活。一七三三年八月初,我的记忆官能开始发育。当时,我才八岁零四个月。在此之前,我遇到的一切都记不得了。这里就说一件事:
我正站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身子靠在墙上,仰高起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鼻血直往地板上滴。外婆马尔齐亚一贯把我当做心肝宝贝,她过来用冷水给我洗了脸,还瞒着家人悄悄带我上了一条贡多拉小船来到穆拉诺。那是一座人口稠密的岛屿,从威尼斯过去,约摸有半个小时的水路,下船之后走进一个窝棚,只见一个老太婆坐在草荐上,怀里抱着一只黑猫,身边还有五六只猫。原来她是个巫婆。两个老太说了好长一阵子,话题想必就是我。她们讲的是弗留利方言,说完之后,我的外婆递给巫婆一个银角子,她于是打开一只箱子,抱起我放进箱子,盖上盖子,上了锁,叫我不要害怕。其实,这样做恰恰是要让我害怕——如果当时我还能动动脑筋的话,然而,我却处于懵懂之中。我没有出声,只是把手帕捂在鼻子上,因为我仍在流鼻血,从箱子外面传入耳中的吵闹声也没有对我产生任何影响。我听到的是,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嚷,一会儿唱,还有胡乱敲打箱子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冲我而来的。最后,她们把我抱了出来,我的鼻子已经不再流血了。这个古怪的妇人给了我一番抚慰之后,扒掉我的衣服,把我放在床上,点着了一些药草,用一张纸把烟兜住,再把我往里面一包,同时嘴里还替我念起了咒语,然后打开纸包,把我放了出来,还拿给我五块味道很好的蜜饯。接着,她朝我的太阳穴和后颈脖抹起了一种香油,然后,就帮我穿好了衣服。她说,只要我不把她怎样给我治疗的事讲给别人听,我流血的次数会慢慢变少,此外还严肃地警告我,如果我胆敢向任何人泄露她的秘密,我身上的血就会统统流掉,直至死亡。告诫完了这些之后,她又对我说,明天夜里有个可爱的女郎要来看我,我的幸福就取决于她,只要我牢牢记住不把接待女郎来访的事告诉别人就行。离开那儿以后,我们就回到了家里。
我一上床就睡着了,把自己要接待嘉宾的事忘了个精光。不过,我在几小时后醒来时看见了(或自以为看见了)一个光彩夺目的美人儿从烟囱里下来,她身穿一件质地华贵的撑箍连衣裙,头戴一顶桂冠,上面镶嵌的大量宝石在我眼里犹如点点火花。她款款而来,样子既威严,又慈祥,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她从衣袋里掏出几只小盒子,一边打开盒子往我头上倒,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她讲了一大段啥也听不懂的话,还亲吻了我,然后她就原路回去,我也再次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外婆来给我穿衣服,一到床边就叫我别出声。她接着便告诫我,如果我胆敢把夜里发生的事讲给别人听,就小命不保啦。这些严肃的警告出自外婆之口,她可是唯一对我具有绝对影响力的人哪,她早就让我养成了对她惟命是从的习惯,正因为如此,我才记住了这么一件事。她们嘱咐我把它封存于初具记忆的心灵深处。总而言之,我压根儿就没想把这段故事讲出去。别人会不会觉得有趣?我又该对谁去讲说?这些我都不知道。闹病之后,我变得呆滞孤僻起来,人们怜惜我,回避我,都以为活不长久了。我的父母亲始终没跟我说话。
穆拉诺之行和仙女夜访过后,我还会流鼻血,只是越来越少。我的记性大长,不到一个月就识字了。若说这两件荒唐事治愈了我的鼻血,固然令人发笑,但若是坚称这两件事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也不对。至于女王的美貌,我始终认为那不过是一段梦幻,否则就是一场精心化装的假面剧。然而,医药并不总能治愈某些顽症。每天总有这样那样的现象向我们揭示我们自身的无知。正因为如此,我才确信,要找到一个完全没有迷信思想的人,比什么都难。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根本没有妖人,但是,对于那些有本事引诱别人对此坚信不疑的人来说,巫术却是始终存在的。
“睡梦中,您讥笑夜色幽灵和底萨莱山谷的鬼影(贺拉斯语:Somnio, nocturnos lemures, portentaque Thessala rides)”。许多原先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事物由假成真,于是,因信念而产生的诸多效应,不能一概视为不可思议。对于那些把信念看成法力无边的人来说,这些现象才堪称神奇。
我记住并与我本身有关的第二件事,发生在我去穆拉诺的三个月后,距我父亲去世还差六个星期。我在此记上一笔,为的是就我的个性发展给读者提供一点线索。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弗朗西斯科在父亲房间里仔细看他做着光学研究。
我注意到桌上有一大块刻着多种平面的圆形水晶,拿到眼前一看,只见所有景物都放大了,我一下子着了迷。我四下瞅瞅,趁人不注意,就把它揣进自己兜里。
过了三四分钟,父亲站起身来,要去拿那块水晶,结果没找到,就说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拿的。我弟弟当着父亲坚称自己不知道,而我虽然作了案,却也佯装不知。父亲吓唬说要搜身,还说非把撒谎者痛打一顿不可。我假模假样地在屋里找遍了每个角落,然后干净利落地往弟弟的衣兜里一塞。刚一出手,我就后悔自己没有假装在某处找到这块水晶,然而,此罪既犯,悔之晚矣,父亲见我们找来找去,竟没找到,一气之下开始搜身,结果在清白无辜的弟弟口袋里找到了水晶,于是就真的动起了家法。三四年后,我一时糊涂竟对弟弟吹起大牛,说这个鬼把戏正是出自本人之手。弟弟从此一直不肯宽恕我,一有机会就想报复。当我在一次忏悔中原原本本地讲出这起罪行时,听忏悔的神父赐给我一段深奥的道理,让我乐于接受。神父是耶稣会会员。他对我说,由于这取名贾科莫(Giacomo),我的这一举动正是对我的名字的注解,因为希伯莱文的“雅各”(Jacob)就意味着“巧取豪夺者”。为此,上帝把古代长老雅各的名字改为“以色列”(Israel),意为“看见”。此人欺骗了自己的兄弟以扫(Esau)。
六个星期后,我父亲因颅内脓肿扩散到耳朵,没过一个星期就进了坟墓。医生起初用的是治便秘的药方,后来改用一种海獭皮脂给患者治疗,导致我父亲抽风而死。断气一分钟后,父亲的耳朵里流出了脓汁,看来这个脓肿是在杀了人以后才离开人体,再也不必留在人的耳朵里了。当时父亲才三十六岁,正处于年富力强时期。他英年早逝,致使众人(尤其是贵族)为之惋惜,人们承认他为人正派,而且精通机械,属于出类拔萃之才。去世前两天,父亲把我们全体子女叫到床前,当着自己的妻子和威尼斯贵族格里马尼先生之面,嘱托他们充当我们的保护人。
他在为我们祈福之后,让我们的母亲(此时已哭成了泪人儿)起誓决不把一个孩子带入演艺圈子——对他本人来说,若非遭遇不幸,加之一时冲动,是绝对不会上台演戏的。母亲当场起誓,三位显贵人物则在一旁保证:一定不让中途食言。后来的情形是有助于母亲信守承诺的。
母亲因身怀六甲,获准暂不演出,一直等到复活节后才重新登台。母亲尽管年轻貌美,但却不肯垂青于任何求爱者。她坚信自己不需援手就能把我们拉扯成人,始终不肯丧失勇气。她把照料我当成首要之责,并非出于对我的偏爱,而是由于我身体的疾病,我已经病得不轻,谁都觉得没治了。我的体质极度虚弱,饮食无味,一点适应力都没有,一看就是一副白痴模样。他们说:“他一个星期流掉两磅血,他还剩下十六到十八磅血。失掉这么多血,哪里还能补得上啊?”其中一个人说,我的乳糜统统化成了血,另一个人说,我吸到肺里的空气增加了我的血量,每吸一口就增加一点,正因为如此,我才老是张着嘴。这些议论,我是六年之后从父亲的生前好友巴佛(Baffo)先生口中听到的。
是他去请教帕多瓦的著名医生马可佩(Macoppe)的,医生给他写了一份诊断书。我至今仍然保存着的这份诊断书,上面写着:“我们的血液是一种富有弹性的流体,其浓度可增可减,但其总量却无增减,”还说我的出血“诱因只能是血浓度,它会自然释放,以便循环流通。”他断定,“既然导致血液变稠的起因”在于我所呼吸的空气之中,那些负责照料我的人就该让我换换空气,“否则就准备失去”我。照他的说法,我之所以面目呆滞,原因就在于血液太浓。
正是由于这位巴佛先生,才有了送我去帕多瓦寄校的决定。因此,他是我的再生父母。巴佛先生是当时一位超群天才,一位无与伦比的杰出诗人,其作品体裁广泛,尤其擅长色情描写。他殁于二十年后,于是那个古老的贵族之家就此断代了。而他的诗作,尽管不甚高雅,但却永远不会辱没其姓名。威尼斯国家裁判官出于维护虔诚之心,反而使巴佛名声大噪,他们采取迫害手段对待他的手稿,设法加以追查。他们本该知道“遭人不齿,终被遗忘”(语出塔西陀:spreta exolescunt)。
就在马可佩的预言得到证实之时,为我在帕多瓦找一间体面住所的事,由格里马尼修士来落实,他通过一位在该城当药剂师的熟人给找到了房子。这位药剂师名叫奥塔维亚尼,他还是一位古董收藏家。几天之内,寓所就找到了。一七三四年四月二日是我九周岁生日,就在这天,我被带到了帕多瓦,中途我们所乘的班船经过了布伦塔。吃过晚饭,才于午夜前两小时上了船。
可以把班船视为一座浮动的小屋,两头各有一间名叫沙龙的小厅,还有仆佣室。船身显得狭长,呈矩形,顶篷是一块甲板,两边的琉璃窗带有百叶片。航程不远,却花了八个小时。陪我同行的除我母亲之外,还有格里马尼修士和巴佛先生。妈妈把我带进厅中小憩,那两个朋友则睡在舱室里。
天刚拂晓,妈妈就起了床,接着就把床边的窗户打开,于是晨曦照到了我的脸上,使我睁开了眼睛。床铺很矮,我看不见河岸,唯一看见的是窗外的树顶,它们把岸线勾勒出来。小船在前移,但它平稳得让我觉察不出,当时只看见树木迅速掠过,转眼就消失了,于是心里颇为诧异。“哦,亲爱的妈妈!”我嚷道,“这是咋回事呀?那些树走起来了。”
就在这时,两位贵族老爷走了过来,见我如此大惊小怪,就问我对什么不理解。我回答说:“树木怎么会走路的呀?”
他们大笑起来,而妈妈则叹了口气,声调哀惋地说:“那是船在行,而不是树在走。把衣服穿上。”
我借助于初露端倪的理智,当即明白了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心中充满了喜悦。“那末,妈妈,”我说,“可能太阳也是不动的,而是我们自己从东朝西转动吧。”我妈听见我说出这么愚蠢的话,一下子悲从中来,格里马尼先生对我的智力低下表示了怜悯,我被从遐思中拽了回来,泪水涌出了眼眶。多亏巴佛先生救了我一把。他奔了过来,轻轻地吻着我说:“你说得对,我的孩子。太阳是不动的,大胆些,一直都要进行合理的探究,让别人去笑吧。”
我妈问他是不是神经错乱,竟然给我灌输这种东西。可这位哲人却不予理会,只顾接下去讲起了一番通俗易懂,很能被我那纯洁无瑕的心智所接收的道理。这是我头一回真正体味到人生的乐趣。如果没有巴佛先生,那个时刻就很可能毁掉我的悟性,因为:“盲目轻信可能从此扎根”。我不知道我的智力是否有所进步,但要是没有巴佛先生的点拨,那末,另外两人的愚昧必定会钝化这种智力。我在独自深思的时候,深切地意识到,我所有的幸福享受全都得益于此。
我们早早地来到了帕多瓦,转眼就走进了奥塔维亚尼的家里,奥太太跟我好好地亲热了一番。我见到五六个孩子,其中有个八岁的女孩,名叫玛丽亚,还有一个七岁,名叫罗莎,甜美得像个小天使。十年后,玛丽亚成了经纪人科隆达(Colonda)的妻子;又过了几年,罗莎嫁给了贵族皮耶罗·马尔切罗,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嫁给了皮耶罗·蒙切尼戈(Moncenigo)先生,另一个女儿则嫁给了一个姓科拉若(Corraro)的贵族子弟,后来婚姻破裂了。我将在适当的情况下谈谈这些人物。奥塔维亚尼当即把我们带到了我所要寄住的那幢房子里。
房子离他家约摸五十步之遥,紧靠着圣米凯莱教区的万佐圣玛丽亚教堂。我的房东是位斯拉夫老妇,她让某个斯拉夫上校的妻子米达太太住在二楼。我的小衣箱在房东太太面前打开了,一份箱内物品的清单也交给了她。接着,她预收了我六个月的寄宿费六块泽齐诺(zecchini)。收下这笔钱,她就要管我吃好穿好,还要送我去上学。尽管她说嫌少,可谁都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大人们与我吻别,嘱咐我处处听话,然后,让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就这样,他们把我撇下不管了。

点评

人生如戏从头说  发表于 2017-1-18 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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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史录浮生》第一卷


第一章节选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弗朗西斯科在父亲房间里仔细看他做着光学研究。
我注意到桌上有一大块刻着多种平面的圆形水晶,拿到眼前一看,只见所有景物都放大了,我一下子着了迷。我四下瞅瞅,趁人不注意,就把它揣进自己兜里。
      过了三四分钟,父亲站起身来,要去拿那块水晶,结果没找到,就说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拿的。我弟弟当着父亲坚称自己不知道,而我虽然作了案,却也佯装不知。父亲吓唬说要搜身,还说非把撒谎者痛打一顿不可。我假模假样地在屋里找遍了每个角落,然后干净利落地往弟弟的衣兜里一塞。刚一出手,我就后悔自己没有假装在某处找到这块水晶,然而,此罪既犯,悔之晚矣,父亲见我们找来找去,竟没找到,一气之下开始搜身,结果在清白无辜的弟弟口袋里找到了水晶,于是就真的动起了家法。三四年后,我一时糊涂竟对弟弟吹起大牛,说这个鬼把戏正是出自本人之手。弟弟从此一直不肯宽恕我,一有机会就想报复。当我在一次忏悔中原原本本地讲出这起罪行时,听忏悔的神父赐给我一段深奥的道理,让我乐于接受。神父是耶稣会会员。他对我说,由于这取名贾科莫(Giacomo),我的这一举动正是对我的名字的注解,因为希伯莱文的“雅各”(Jacob)就意味着“巧取豪夺者”。为此,上帝把古代长老雅各的名字改为“以色列”(Israel),意为“看见”。此人欺骗了自己的兄弟以扫(Es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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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14:4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二章
我外婆来把我寄放在戈齐博士家-我的初恋。
斯拉夫老妇马上带我上了阁楼,给我看了看床位。它与另外四张床摆在同一排,其中三张床属于跟我同龄的男孩子,此时他们正在学校里上课。第四张床属于一个女仆,其职责就是督促我们做祷告,附带监视我们,防止我们放纵自己,甚至干出下流勾当——这在男生当中并不鲜见。老太还带我下楼来到花园,说是可以在开饭前到那里去散散步。我没有吭声,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说不上是希望,还是绝望,更谈不上好奇了;我既不开心,也不伤心。只觉得女房东那副德性令我心烦。虽然我对美与丑并无一定的概念,但是,她的面容,她的神态,她的声音,她讲话的腔调,都叫我讨厌得很。每当我抬头瞅见她对我说话时,她那张充满男人气的脸就让我望而生畏。她五大三粗,壮若武士。皮肤黄黄的,头发黑黑的,眉毛又粗又长。她的下巴上还有几根长毛,身上挂着一对下垂的奶子若隐若现,中间一道凹槽又大又深——她的年纪约有五十岁。男仆是个什么都干的农夫。所谓的花园,不过是一块三、四十步见方的空地,唯一令人舒心的是其绿油油的颜色。
临近中午时,我看见三个男孩朝我走来。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仿佛咱们早已成为老相识一般,他们所说的各种东西,我都没有亲身感受。他们并未因为我不搭茬而觉得扫兴。他们让我参与到他们那天真的嬉戏之中,奔跑啦,假装骑马啦,翻筋斗啦等等。我也不推辞,顺从地让他们拉进了嬉闹娱乐之中,直到被喊去吃饭才消停。我在桌旁坐下,只见面前摆着一只木勺,我把它推到一旁,要求把我的那套银质餐具拿来,那是外婆送给我的礼物。女佣说,由于女东家坚持一律平等,我得服从这家人的惯常做法。这使我心里好生不快,但也只能将就一点了。既然听说这里什么都要讲求平等,我于是就跟别人一样,从大盖碗里舀起汤来喝,见到同伴们狼吞虎咽也不说什么,尽管心里明白这是不得体的举动。上完汤,又给我们一小份鳕鱼干,外加一只苹果,这样就算作一顿正餐了。那天正处于四旬节。我们没有玻璃杯,也没有瓷杯,大家都得使用同一只陶罐来解渴,罐中盛着一种名叫“格拉斯皮亚”(graspia)的苦味饮料。这是用葡萄梗煮出来的水。从此我别的不喝,只喝水,这样的伙食出乎我的意料,不知是否可用糟糕二字来形容。
午餐过后,女佣把我带到学校去面见一位人称戈齐博士的青年教士。事先那个斯拉夫妇人答应每月支付他四十索尔铎,相当于一个泽齐诺的十一分之一。他首先得教我写字。我被安排同五岁的孩子一块上课,他们顿时对我加以百般奚落。
晚餐比午餐还要差,这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的是,还不准我抱怨。我被送去睡觉,可是床上有三只臭虫叫我没法合眼。此外,阁楼里面还有老鼠乱窜,而且跳到了我的床上,把我吓得要命,血液都快凝住了。由此我才认识到“不幸”是怎么回事,“忍受磨难”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叮咬我的臭虫减弱了我对老鼠的恐惧,而我的恐惧反过来则使我对虫咬浑然不觉。两面夹攻之下,我的灵魂受益匪浅。女佣对我的哭喊始终是装聋作哑。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身离开了这个虫窝子。我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大略地诉说了一遍,然后问女佣要件衬衫换上,因为身上这一件沾满跳蚤的污迹,实在不堪入目。她对我说,只能在星期天换衬衣;我威胁她说,要去找女东家告状,她听了直发笑。同伴们也都过来挖苦我,我一听气得直哭——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们跟我的处境相同,可他们却习以为常。这叫我没话可说了。
整整一个上午,我的心情都极度低落,课上老打瞌睡。我的一个同屋对神学博士讲出了个中情由,目的完全是为了把我嘲弄一番。这位上苍指派给我的好神父把我带到另一间屋子,在那里听我讲述事情的经过,并且亲眼检视,以便加以证实,他看到我的细嫩皮肤上那累累伤痕时,不禁黯然神伤起来。他很快披上斗篷,拉着我来到我寄宿的地方,叫那个恶魔式的女人看我身上的伤势。她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责怪了女佣。神父执意要去察看我的床铺,她实在拗不住,只得作了让步。眼看我在度过那个可怕的不眠之夜时所盖的被单竟是如此肮脏,他和我都一样地感到震惊。这个该死的女人依然一个劲地把责任朝女佣身上推,她还向神父保证,一定要把女佣赶走。就在这时,女佣走了进来,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恶气,就当面正告她说,这可不是她的过错,同时还掀开我的三个同伴的铺盖,它们也是同样地肮脏不堪。女房东搧了她一记耳光,于是,女佣回敬了一句更厉害的话,然后就走开了。
博士临走把我留下,还对斯拉夫女人说,等她下次再送我去上学时,希望看到我像其他孩子一样干净,否则他的学校是不会再次收留我的。结果,我挨了顿臭骂,最后她对我说,假如我再这么小题大做,她就把我从这里赶出去。
我整个地感到茫然不解,每天刚一醒来,我总要想起自己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就熟知的那所房子,那里是一贯讲卫生、讲体面,吃穿不愁的。眼下,我却备受虐待,但又想不出自己有何过错。一小时后,我看到一个新女仆换衬衫来了。换完衬衫,我们才吃中饭。
我的老师在教学中对我特别负责。他让我坐在他自己的桌前,为了使他相信我不会辜负他的悉心关照,我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学习之中。到了月底,我由于书写出色,他决定让我开始学习文法。
我所经历的那段新生活,包括所忍受的饥饿,尤其是帕多瓦的空气,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健康。可是,恰恰由于恢复了健康,我的饥饿感变得越发地难熬。我吃起来简直像只饿狼。我明显长高了,一夜睡到天亮,整整九个小时不做一个梦,即使做梦,也老是梦见自己坐在一张大桌子跟前美美地进餐呢。美梦要比恶梦更坏!
要不是我灵机一动,这种难挨的饥饿早就把我毁了——我拿定主意,趁人不注意的当口,见到能吃的东西,就往嘴里塞。我常常在黑夜摸进厨房偷东西吃,不到几天,我就吃了十五条左右的鲱鱼,这些鱼存放在碗橱内,还有香肠,统统挂在烟囱里,这些没煮过的香肠吃下去实在难以消化;我还到鸡棚去寻找鸡蛋,有些刚刚离开鸡屁股,抓在手里还热乎乎的。这些,统统成了我果腹的美餐。我甚至跑进我那位神学博士先生的厨房偷东西吃。那个斯拉夫女人由于抓不到窃贼,绝望之下连连解雇了好几个女佣。不过,由于不可能每次都找到成功偷窃的机会,我瘦得皮包骨头,简直成了一具骷髅架子。
才五、六个月时间,由于我在学习上进步极快,博士就任命我当上了班级监督。我的任务是检查全校三十个同学的书面作业,帮他们订正,还要把同学们的表现反映给先生,该表扬的就表扬,该批评的就批评。但是,我的严厉态度没能坚持多长时间。那些偷懒的男生很快就想出了软化我的办法。他们的拉丁文错得很厉害,这时,他们就拿炸肉排和鸡肉来收买我,还时常塞钱给我。而我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劣等生的勒索,我在贪婪的驱使下成了一个恶霸。有时候,那些本来够格的同学,由于没能如数支付我的索金,而遭到我的刁难。他们再也不能忍受我的不公之举了,于是告到了先生那里。他在了解我的敲诈行为之后,就罢免了我的官职。不过,好在我注定快要结束我那残酷的学徒期了。
有一天,博士把我带到他的房间,问我是否接受他的建议,从斯拉夫女人家里搬出来,和他住在一起。听了他的这个建议,我心里很高兴,于是,他就向我口授了三封信,一封寄给格里马尼修士;第二封寄给我母亲;第三封寄给我外婆。当时我妈不在威尼斯,而我还有半年就该结业了,所以一刻都不能耽误。我在信中叙述了自己所经受的苦难,还说,要是不把我从斯拉夫女人的魔掌之下解救出来,我就性命难保,最好还是让我住到老师那儿去,他愿意接受我,但是每个月要收两个泽齐诺。
格里马尼没有给我回信,反倒叫他的朋友奥托维亚尼来把我训斥了一顿,怪我轻易上了别人的当。而巴佛先生却找到我那不识字的外婆面谈了一次,然后写信告诉我说,再过几天我的日子就会改观的。
过了一个星期,就在我刚坐下来准备吃午饭时,外婆来到了跟前,她老人家真了不起,她疼我疼了一辈子。外婆在女东家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我一看见她,就扑到她的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一哭,外婆顿时也悲从中来。她老人家坐了下来,同时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当着斯拉夫女人的面,我有恃无恐地细诉了自己的一切遭遇。接着,我把那个只配给叫花子使用的餐桌指给外婆看——在那里就别想得到足够的营养。我还带她看了我的床铺。最后,我求她带我出去饱餐一顿——我忍饥挨饿已经六个月啦!那个斯拉夫女人毫不松口,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只收这么点钱,那就办不了多少事。说的也是实话。她开了这么个学生公寓,省钱的家长于是就把需要照应并且需要正常饮食的孩子送到这里来,但是,谁让她成为坑害学童的凶手啦?
外婆要把我带走,就心平气和地叫她把我的衣服统统放进我的衣箱。我再次看见了我的银餐具,于是赶紧拿过来揣进了衣兜。我那份喜悦真是溢于言表。我首次产生了一种满足感,有了这种满足感,对于所经历过的烦恼,必定怀有宽恕之心与忘却之意。
外婆把我带到她下榻的客栈,看我吃起来狼吞虎咽,她惊讶之余,几乎一口都吃不下去。她事先约请的戈齐博士来了,他仪表堂堂,给外婆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博士是位神父,才二十六岁,微胖,长得挺帅,人也谦虚,彬彬有礼。不到一刻钟,双方就谈妥了一切,外婆付给他二十四泽齐诺,他就预开了为期一年的收据。不过,外婆得让我留在她身边三天,以便为我购置一套见习修士的行装和一头假发,因为我的头发又长又脏,需要修剪。
三天过后,外婆硬是亲自去戈齐博士家去帮我落实住的地方,要把我托付给戈齐的母亲,后者让她赶紧给我弄一张床过来。可是博士说,我可以与他同榻,他的床铺挺宽,外婆连声感谢他对我的恩惠。外婆要走了,我们一直把她送上了返回威尼斯的班船。
我来说说戈齐博士的家庭成员。他母亲打内心敬重自己的儿子,因为她从小是个农民,根本想不到自己能有这么个当神父的儿子,而且还是个神学博士呀。她又老又丑,脾气很坏。他的父亲是个鞋匠,成天埋头干活,不跟任何人讲话,就连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有在节假日里才会变得和蔼可亲,那时他跟朋友们在酒馆里泡上整天,直到深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脚都站不稳,嘴巴还哼着塔索的情歌。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不肯上床就寝呢,若是有谁强迫他去睡觉,他就会撒野。戒斋期间,除了听命于酒力之外,他不具备分辨能力,也没有理智,连最简单的家务都无法料理。他老婆说,他娶她是为了要她烧饭,在他动身上教堂之前如果不能让他吃上一顿像样的早餐,他才不去把婚事办了呢。
戈齐博士还有个十三岁的妹妹,名叫贝蒂娜(Bettina),长得甜美可爱,活泼开朗,喜欢阅读爱情故事。她的父母亲老是骂她,因为她太喜欢站在窗前搔首弄姿,戈齐博士也时常骂她,因为她老爱看闲书。这个女孩子顿时让我觉得舒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她一点一点地燃起了我心中第一串感情火花,日后成为我所无法抗拒的激情。
我在博士家里住了六个月,可他却留不住学生。他们之所以先后离开,是因为他把我当作唯一的关注对象。于是,他决定为少年学童开办一所寄宿学校,结果用了两年时间才得以办成。两年中,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都传给了我。其实那也不算多,但却足以让我开始涉历各科知识。他还教我拉小提琴,这是能让我在某种场合加以利用的一门技艺。至于具体情形,读者届时将会有所了解。他虽然没有一点哲学细胞,但却给我讲授了亚里斯多德学派的逻辑,还依照古希腊托勒密体系来讲授宇宙志。对此,我统统加以嘲弄,并在理论上诘难他,使他无言以答。不管怎么讲,他的做法无可指责,与此同时,他虽不属于愚顽之辈,但他在宗教问题上却是极其严厉的。既然每件事物都被他看作是信仰上的一种约定,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难以理解。在他看来,大洪水曾经遍布世界;水灾之前,人类生活了一千年,上帝还与人类有过交谈,挪亚方舟造了一百年,悬空着的地球一动不动,处于宇宙的中心,而宇宙则是上帝凭空创造的。我向他指出并且证实“无中生有”属于无稽之谈,他这时就打断我的话,骂我是傻瓜。博士所喜欢的是一张好床、一壶好酒以及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他不喜欢妙语和警句,也不喜欢批评,因为它很容易变为污蔑。他还嘲笑人们把时间花用来看报纸的愚蠢做法,照他的说法,报纸从来不讲真话,说来说去还是老一套。他说,最不自在的事情莫过于变化无常,于是他就谴责独立思考的行为,因为独立思考会孕育出怀疑的种子。
他最热心于布道,他的仪表和嗓音都非常胜任于此。所以,他的听众全是女人,尽管他自称是她们的死对头。他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跟女人说话,即便如此也不会正眼瞧看的。照他说来,在所有的罪恶之中,肉体之罪胜过一切,而我却说此罪最轻,这时,他就气得要命。他的讲稿里充斥着古希腊作者的大段语录,他是用拉丁文来引述的。有一天,我对他说,应该用意大利文来引述,因为对那些数着念珠的女信徒来说,拉丁文同希腊文是一样地艰深难懂。我的异议却把他惹火了,从那以后,我没敢再对他进行规劝。他在朋友面前总是夸我神童,因为我没靠别的帮助,仅凭一本语法书,就学会了阅读希腊文。
一七三六年四旬节期间,我母亲给他写来一封信,请他送我到威尼斯小住几天,因为她不久就要去彼得堡了,想在动身之前与我见上一面。这一邀请让他颇费了一番心思,因为他从未亲历过威尼斯,也未结识过上流社会。但是,无论如何,他可不想让自己显出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新手模样。于是,在他全家人的护送之下,我们来到码头乘坐班船,驶离了帕多瓦。
我的母亲坦然得体地接待了他,但是,她的美貌实在是太出众了,我的老师不得不与她交谈,同时却不敢正眼面对,因而觉得相当难堪。当我妈发觉这一点时,心生一计,决定打趣他一番。而我则倒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过去我在他们眼里差不多是个低能儿,如今他们却发现我在短短的两年之中竟然变得像模像样了,这就使他们感到惊奇。博士可乐坏了,因为这一切全都归功于他。让我妈大为吃惊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头上的金色假发,假发贴近我的黝黑面孔,与我的眉毛和黑眼珠形成巨大的反差。她问博士为什么不让我本来的发式露出来,此时他的回答是,这样可以让他妹妹更容易为我做卫生。这个回答把大家都逗笑了。笑完,他又被问了一个问题:他的妹妹有没有嫁人。我替他作了回答,说贝蒂娜虽然才十四岁,却是我们那条街上数一数二的靓姐儿。我妈对博士说,她想送给他妹妹一件精美的礼物,但得有个条件,就是要她替我护理好头发,他当面答应了这个条件,妈妈当即派人去定做假发。那人给我带回来一顶假发,其颜色与我的头发正好合适。
人们都坐下来打牌,博士在一旁观战,这时,我去外婆屋里看望我的兄弟们。弗朗西斯科拿出一些建筑图纸给我看,我假意表示还过得去,而乔万尼却拿不出什么给我看,他那副傻样子着实让我震惊。别的弟弟都还小,个个都穿着兜兜衣。
用晚餐时,博士由于坐在我妈身旁而窘态毕露。要不是有位英国文人用拉丁语找他说话,那他就会一声不吭呢。面对英国人的问话,他以谦虚的口吻答道,他不懂英语。此言一出,就引起了哄堂大笑。巴佛先生当场想出了个解围的办法,他说英国人是按照读英语的规则读拉丁语的。我就壮着胆子说,他们也不对,这就和我们照着读拉丁语的样子去读英语是一回事。听了,那个英国人对我的推论表示赞赏称奇,接着就写出以下两行古语,递过来让我当场读出:
Discite grammatici cur mascula nomina cunnus
Et cur femineum mentula nomen habet.
(“请教语法专家,阴道因何写成阳性,阳具反而视为阴性。”)
放声读完,我说这次的确是拉丁语。“这我们知道,”我妈说,“但是你得解释。”我没有解释,却想回答这个拉丁语问题。我略加思索,就写下了这么一行五音步的诗句:“Disce quod a domino nomina servus habet.(“原因就在于,奴隶姓氏随主人。”)这是我的第一次文学尝试,可以这么说,恰恰就在那个时刻,我的灵魂深处萌发了要在文学上成名的愿望,因为大家的掌声把我送上了快乐的巅峰。深感惊讶的英国人发出了赞叹:“没有哪个十一岁的男孩做得到”,他一再拥抱我,接着就把他的怀表赠送给我。我母亲的好奇心被引发出来了,就向格里马尼先生问起那些诗句的含义。但他与她一样不甚了了,于是巴佛先生轻声把译文告诉了她。看到我的知识有了如此长进,母亲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取出一块怀表赠给我的老师。老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对她的感激,于是全场笑声迭起。为了帮他找到一种表示感谢的办法,我妈妈主动将脸颊凑近他,此刻,只需要亲上两口就行了,这在上流社会是再简单不过的礼节。而这个可怜的人却感到非常地难为情,打死他也不肯亲吻一下的。他耷拉着脑袋退缩回来,于是直至回房安寝,谁都没再为难他。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我们单独留在房间的那一刻,于是敞开了心扉。他说:真可惜,没法在帕多瓦发表那两行拉丁文诗句和我的答对。
“为什么?”
“因为有伤风化,但是,你的回答真绝妙。睡觉吧,这事就别再说了,你的回答真是个奇迹,因为你对诗文的主题是不可能了解的,更别说吟诗作对了。”
说到诗文的主题,我是在偷偷阅读默尔修斯(Meursius)的作品时从理论上知晓的,其实这种阅读,博士是禁止的。至于我构思诗句,倒是值得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给我教过韵律学,可他本人却根本不会作诗。从心理学上讲,Nemo dat quod non habet (“己所不能,焉可授人”——拉丁语)这句格言是不及实际的。四天以后,当我们离开时,妈妈给了我一个包裹,里面有给贝蒂娜的一件礼物,格里马尼修士给了我四块泽齐诺,用以买书。一星期后,我的母亲动身去了彼得堡。
回到帕多瓦,一连三四个星期,我的好老师别的不谈,一开口就说起我的妈妈,根本不分场合。而当贝蒂娜发现包裹里的礼物是五尺黑色丝光绸和十二双手套时,她从此对我体贴入微。由于她把我的头发打理得非常好,我就可以不必再戴假发了。她天天过来为我梳头,有好多次,没等我起床就来了,说是没时间等我穿好衣服。她为我洗脸,洗脖子,擦身子,对我做着各种亲昵抚爱动作,我得把这些看作是天真无瑕之举,容不得我往坏里想。我由于比她小三岁,因而看不出她的这份疼爱有什么不纯动机,想到这里,我惟有责备自己意识不良,当她坐在我床头,一边说我长胖了,一边将手伸到我身上加以证实时,就把我的炽烈情绪调起来了。我并没有阻止她,生怕她发觉我的敏感。当她摸着我的皮肤说很柔软时,我由于怕痒而往后缩。我由于不敢对她动手动脚而自怨自艾,但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猜出我的内心想法,她替我梳洗完毕,给了几个甜蜜的吻,嘴里还一个劲地喊我亲爱的孩子,而我尽管心里不情愿,嘴里却不敢这么喊她。最后,等到她取笑我的羞怯时,我才如法回敬了一番,有时还能能获得意外成功。不过,一旦我觉得感官刺激吃不消了,马上就住手,同时把头撇向别处,假装看什么东西,于是她就起身离去。在她走后,我就非常后悔没有放开手脚,顺着本能行事,为什么贝蒂娜对我可以随心所欲,动手动脚,而她本身不受影响,我却非得尽最大的努力,去克制自己的越轨行为呢?这使我百思不解。我一再暗暗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
入秋伊始,博士收了三个寄宿生,其中一个十五岁,名叫坎迪亚尼。不到一个月,我就觉得他跟贝蒂娜厮混得挺熟。这一发现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受,直到好些年后,我才理出了一点眉目。它既不是吃醋,也不是义愤,而是一种崇高的蔑视,尽管我觉得没有理由加以责备。在我看来,坎迪亚尼没有理由抢先获得女孩子的好感,他不过是个农民的儿子,皮肤粗糙,孤陋寡闻,智力低下,缺乏教养。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同我一争高下,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青春期来得比我早些而已。正趋成形的自尊心告诉我:我就是比他优越!一种既不屑一顾又自视高贵的复杂感情占据了我的心灵,于是,我就把矛头指向了为我所恋却不自知的贝蒂娜。她来到我床前给我梳头时,觉察到我被抚摸后所流露的冷漠样子。我把她的手推开,对她的亲吻不予回应,有一天还呕了气,因为她也许出于怜悯,竟问我为什么变了,是不是在吃醋,我没有作答。她的指责显然是对我的侮辱与诬蔑,我对她说:我觉得坎迪亚尼和她彼此彼此,十分般配。她含笑而去,但是心里已在盘算着唯一一个可以报复我的计划,那就是,非要把我的妒火点燃不可。但是,要想做到这一点,她就得让我坠入她的情网,事情就是这样。
一天早上,她来到我的床前,把亲手编织的一双白袜子带给我。帮我梳好了头,她说,得让我试穿一下,看看有没有织错,以便往后照这个样子给我织更多的袜子。此时,博士已经出去做弥撒了。袜子套上以后,她说我的屁股脏了。说着,没等我同意,就马上动手给我洗屁股。我由于被她看出害羞而害羞,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该发生的终将发生。贝蒂娜坐在我的床上,她过于讲究卫生,近乎洁癖的程度,她的好奇心使我春心萌动,竟至一发而不可收。冷静下来一想,自己意识到犯下了一个罪孽,于是觉得该请求她的原谅。贝蒂娜却不以为然,她想了一会儿说,这完全是她的错,但又希望下不为例。说着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反省。
事情太残酷了。看来我好像玷污了她的清誉,辜负了她家的信任,亵渎了厚道之礼,而且还犯下了最见不得人的罪行,非娶她不足以赎罪,而要做到这一点,条件是她情愿下嫁我这个根本配不上她的无耻之徒。
思来想去的结果是郁郁寡欢,而且日益加深,因为贝蒂娜再也不到我床边来了。在第一个星期里,我总觉得她的决定很有理由,我虽然不太相信她在这次罪恶行动中有何愧疚,但是,她对坎迪亚尼的热乎劲儿却激出了我的醋劲儿。若非如此,我的抑郁再过几天就会转变为完美无缺的爱情。
我的反思让我坚信,她是故意这么对待我的,我还推测,她是由于后悔才不回到我的床边来的。想到这里,我暗自得意起来,因为我由此断定她已经爱上了我,我再也不想如此这般地冥思苦想,于是决定写封信去,让她振作起来。不管她是感到内疚,还是怀疑我图谋不轨,我给她写了一封短信,叫她不必多心。
我自以为写了一封堪称佳作的信,完全足以博得她的爱慕与好感,并且压倒坎迪亚尼。这家伙在我看来不过是个畜牲,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一点贝蒂娜一看便知,完全不值得有片刻的犹豫。她在半个小时后亲口答应我说,第二天早上要到我的床边来,结果却没来。我可气坏了,到了中午,她居然在餐桌上问我,让不让她把我打扮成女孩子,然后跟她一块儿去参加邻居奥利沃医生五六天后举行的舞会。全桌的人都纷纷为这个主意喝彩,我也就同意了。我事先考虑了一种解释,它让双方都能接受,并且还能使彼此成为密友,又不会因为任何软弱情感而使计划中途受挫。但不走运的是,事与愿违,舞会开不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悲喜剧。
戈齐博士有个住在乡间的自食其力的老年教父患病已久,说是活不上几天了,便派马车送来一张字条,请戈齐博士立即偕父赶往他的床前做临终祷告。老鞋匠立即喝掉瓶里的剩酒,穿好衣服,与儿子上了路。
刚一看到他们出了门,我早就等不及夜晚才举行的舞会了,于是瞅个空儿对贝蒂娜说,我准备让自己的房门开着,希望她在全家人都睡下后就到我这儿来。她回答说,她不会失约的。她睡在底楼一个小房间内,与她父亲的卧室只隔一层壁板,由于博士出门了,我则可以一个人睡一个大房间。三个寄宿生住在地窖旁的一个房间里。因此,我觉得万无一失,什么都不必担心。一想到自己所期盼的时刻就在眼前,我好开心。
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把门插上,而让通往过道的门开着,这样,贝蒂娜不必推门就可以进来了。做完这些,我吹灭了蜡烛,和衣而卧。
我们在阅读传奇故事时往往会把这种情形想像得过于夸张,其实并非如此,阿里奥斯托笔下的鲁杰罗等候阿尔西娜的情节,乃是对生活本来面目的高超刻画。
我好歹是耐着性子等到深更半夜。可是,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我眼巴巴看着时光匆匆地流逝,而她却是迟迟地没有露面,我不禁窝了一肚子的火气。距天亮还差一个钟头的时候,我决定赤脚下楼,怕就怕把家犬闹醒。我在楼梯底下站住,距通往贝蒂娜卧室的门才四步来远,要是她已经出了房间,门肯定没有闩上。我发现门是闩着的,而她必须在里面才好把门闩上。我想她可能是睡着了,但如果要把她叫醒,就得敲门,一敲门,狗就要叫唤。这扇门到她的房门约有十到十二步远。由于倍感失望,加之不知所措,我在楼梯最后一级踏步上坐了下来。天快亮时,彻骨之寒冻得我手脚发麻,浑身发抖,我决定返身回屋。如果再不走,给女仆撞见了,肯定以为我是疯了呢。
我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我听见里面有动静。我满以为贝蒂娜会出现的,于是朝房门走去。房门打开了,我看到的不是贝蒂娜,而是坎迪亚尼,他对着我的肚子飞起一脚,把我踢倒在地,使我半个身子陷进了积雪中。他则朝自己的房间扬长而去,门一关就不出来了。他和来自费尔特林的同学合住,床铺与他们并排放着。
我一跃而起,转身去找贝蒂娜算账,这一下非把她掐死不可,因为我此时已经怒不可遏了。谁知她的门已经锁上了。我朝它猛踹了一脚,果然引起了狗吠,我上楼回房,门一关就躺倒在床,让自己疲惫的身心慢慢得到恢复,因为此时此刻我比死还要难受。
我被欺骗、被羞辱、被误解,成了让得意洋洋的坎迪亚尼所耻笑的对象,为此,我花了三个小时反复酝酿最最狠毒的复仇计划。我想到了一个卑鄙计划,就是赶往乡下去向博士告发这一切。由于我年仅十二岁,所以,在复杂的情绪下,还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构思出周密复杂的壮举来。在这种事情上,我还只是个刚刚入门的徒弟。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际,我听见与我房间相通的那扇内门传来贝蒂娜母亲嘶哑的声音,她在求我赶快下楼,因为她女儿快要死了。
我还没来得及去杀她,她就要死了,我愤愤不平地起了身,下了楼,发现她正在她父亲的床上连连打滚,可怕地抽搐着,衣衫不整,身子半露,全屋子的人都围在床边。她时而蜷缩,时而蠕动,还不停地拳打脚踢,谁想把她按住,她就竭力避闪谁。
看着眼前的情景,再想想夜里发生的一切,我一时竟没了主意。我既不会实话实说,也不会玩弄花招,只是意外地发现自己竟像一个异常冷静的旁观者那样面对着我所鄙视的两个人——我本来的打算是,掐死前者,羞辱后者。贝蒂娜闹腾了一个钟头,然后就睡着了。就在这时,接生婆和奥利沃医生相继来到。接生婆说,刚才是癔病发作,医生则说,此症与子宫无关。他的医嘱是休息与冷浴。我只觉得暗自好笑,但却没有吭声。我心里有数,这个女孩子的病症,只不过是夜间颠狂的结果,或者是由于我跟坎迪亚尼的意外冲突把她吓成了这个样子。我决定推迟报复,等戈齐博士回来再说,我也无法相信贝蒂娜是装病,因为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在返回房间途中路过贝蒂娜门口时,看见她留在床上的衣兜,不由自主地想要看看里面放的啥。我摸到一封信,看出是坎迪亚尼的笔迹,就准备带回房间再看,同时为她的粗心大意而惊讶,因为她妈妈很可能会发现这封信,由于自己不识字,必定要把这封信交给身为神学博士的儿子。想到这里,我坚信贝蒂娜的确是神经错乱了。可是,当我读到以下话语时,又不这么想了!“眼下你父亲已经走了,你不需要像以往那样让房门开在那儿了,我吃过晚饭就上你房间去,你将在那里找到我。”我想了一会儿,禁不住哑然失笑,我意识到自己彻底上当了,这一下相信自己已经断了这份痴情。我想,坎迪亚尼活该值得原谅,贝蒂娜则活该值得鄙视。我庆幸自己为未来的人生记取了绝好的教训。我甚至承认,贝蒂娜很有理由偏爱年满十五岁的坎迪亚尼,而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但是,我想到自己挨他踹过一脚,依然有些耿耿于怀。
中午由于天冷,我们聚在餐室吃饭,不料贝蒂娜又一次抽风了。大家都朝她涌了过去,我却没有动。我一声不响地吃完饭,然后回到了书房。晚饭时分,我在厨房看见贝蒂娜的床与她妈妈的床摆在一块,我并没有过多留意,只是后来听到整夜吵吵嚷嚷,第二天早晨她又发作了一次。
傍晚,博士和他父亲回来了。坎迪亚尼生怕我会报复,就过来问我打算怎么办,但他看见我手上握着一把刀正朝他走去,吓得跑掉了。我一点都没想把那件见不得人的事告诉博士本人,我只是在怒不可遏时才会产生这种念头——我就是这么个脾气。正如贺拉斯所说:Irasci celerem tamen ut placabilis cosem (“我容易发火,也容易消气。”)
第二天早晨,博士的母亲在我们上课时把她儿子找过去,先是拐弯抹角,然后才说,她想贝蒂娜的病,是中了邪魔,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个巫婆给施的巫术。
“很有可能,但是我们必须很有把握,不能搞错,巫婆是谁?”
“是我们的老女佣,我刚刚查清楚了。”
“怎么查的?”
“我拿两扫帚横在门口,如果她要进门,就可以把她挡住。而她在看见扫帚时,就转过身去,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很明显,她假如不是巫婆,就会跨过扫帚进来了。”
“这不能说明问题,我亲爱的妈妈。把那个女人叫过来吧。”
他问女佣:“早上你为什么没从原来那扇门进来呢?”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看见门上有圣安德鲁的十字架么?”
“哪一种十字架?”
“你装糊涂是不管用的,”他母亲说,“上星期四你在哪里过夜的呀?”
“和我的侄女在一起,她刚生小孩。”
“不,不。你去参加了魔鬼的聚会,因为你是个巫婆,你还蛊惑了我的女儿。”
那女人一听就朝她脸上啐了口唾沫。博士见他母亲举起手杖要打,赶紧把母亲拦住。但是,女佣一边下楼一边对邻居大声叫喊,博士不得不去追她。他塞给她一些钞票,让她安静下来,然后把自己的道袍取出来给他妹妹驱邪,以此验证她是不是真的中了邪魔。这些新奇古怪的东西把我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我觉得这些人要么是神经病,要么就是白痴。一想到贝蒂娜身上附着邪魔,我就禁不住哑然失笑。当我们来到她的床前时,她好像快要断气了,她哥哥那些驱邪把戏没能让她复原。奥利沃医生来了,他开口就问,他此时出现,碍不碍事。博士说,心诚则灵,有信仰就不碍事。这位内科医生于是告退,临走还说,他只相信福音会带来奇迹。博士回房而去,等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凑近贝蒂娜耳边低声说:“勇敢点,振作点,我一定保持沉默。”她没有回答,就把头撇向了另一侧。这一天,她没再闹抽风。我满以为她的毛病已给治好了,可是她脑子又出毛病了。她说胡话的时候,用的是希腊语和拉丁语,此后,谁都不怀疑她得的是啥病症了。她母亲出去了一个小时,把帕多瓦最有名气的术士给请来了。此人其丑无比,是方济各会的托钵僧,人们称之为普罗佩罗·达·博沃伦塔教士。
贝蒂娜一看见他,就发出狂笑,还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他,这使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痛快过瘾,因为只有魔鬼才会如此大胆地冒犯方济各会的僧人。这个托钵僧听到她骂他是个无知而讨厌的诈骗犯,就举起巨大的十字架猛击贝蒂娜,嘴里说是在打鬼,直至看见她要把尿盆扣在他头上时,他才住手。我真巴不得看到尿盆扣在他的头上呢!“如果对你出言不逊的是魔鬼的话,”她说,“你就动手去打他,你这个蠢驴;如果是我,那你就得放尊重点,你这个村夫,滚开。”听到这里,戈齐博士脸都红了。
可那个从头武装到脚的托钵僧先是念了一段可怕的咒语,然后命令妖精通报自己的姓名。
“我叫贝蒂娜。”
“不对,这是一个受洗女孩的教名。”
“那末,你以为魔鬼得有一个男人名字么?听着,方济各的笨驴,魔鬼是一个不分性别的天使。既然你认为借我的嘴说话的是个魔鬼,那你保证对我说实话,我也保证服从你的咒语。”
“那好,我保证对你说实话。”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聪明?”
“不,但秉承三位一体圣灵的名义和本僧圣职的神力,我相信我的法术比你高强。”
“既然你法术高强,你就想办法阻止我如实说出你的真相吧。你自以为有一撮了不起的胡子,一天要梳理十遍,可你又舍不得剪下一半来把我从这个人的身上赶走。你要是把胡子剪下来,我马上就离开。”
“撒谎的祖宗,我要让你吃两倍的苦头。”
“我想你没这个胆量。”
贝蒂娜哈哈大笑,逗得我也放声大笑。托钵僧见我在笑,就对戈齐博士说我没有信仰,所以要博士把我轰出去。我转身就走,边走边说他猜对了。我还没走远,就看见了下面的一幕:他朝贝蒂娜伸出手叫她吻的时候,贝蒂娜却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手上。
这女孩可真机灵,既让这个托钵僧当众出了丑,又不让任何人抓住话柄,因为她所说的都被当成魔鬼的话了!我想不出她到底有何用意。
方济各会托钵僧与我们一块吃过饭,并且嘀咕了一阵疯话之后,再次来到贝蒂娜所在的房间,为她祈祷了几句,而那个邪魔附身的女孩则朝他举起一杯黑乎乎的煎药汤汁,趁他不备之际兜脸一泼,与托钵僧并肩站着的坎迪亚尼也没逃得了这一泼,我看了心里真痛快。当人们把她的所作所为看作是魔鬼行为时,贝蒂娜不失时机地加以利用了,这事干得真漂亮。普罗斯佩罗神父动身离开时对博士说,这姑娘肯定是中了邪魔,但他得另外找一位术士过来,因为上帝觉得他本人法术有限,不足以帮她降妖驱魔。
神父走了以后,贝蒂娜安安静静度过了四个小时,而且自己走到桌边和我们一块吃了晚饭,这使我们颇为惊讶。
她安慰她爸爸、妈妈和哥哥说,她感觉身体全好了,然后又对我说,舞会明晚举行,她早上要去我那里帮我梳头,梳个女孩发型。我向她道谢,还说她刚刚生病,要多加保重。她于是回房睡觉,我们则留了下来,大家的话题都是谈论她的事。
回到房间,我发现睡帽内有一张字条,我等博士睡着以后写了回信。这张字条写的是:“你要么装扮成女孩跟我去参加舞会,要么就等着我让你看到可怕的一幕,准能把你吓哭。”
我的答复是:“我不去参加舞会,因为我已经拿定主意,尽量避免同您单独呆在一起。至于您吓唬说要让我看到可怕的一幕,我相信您的智慧足以使你付诸实施。但是,我请求您别来烦我,因为我是把您当作姐姐来爱的。我已经原谅了您,亲爱的贝蒂娜,我也希望忘掉这一切。现在我把这张纸条交给您,您再次拿到以后一定会高兴的。您把揣有这张纸条的衣服丢在床上,您可知道,您这是冒了多大的险哪。我现在把它还给您,您应该相信这是我的友好举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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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雨初试惹大祸  发表于 2017-1-18 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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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用晚餐时,博士由于坐在我妈身旁而窘态毕露。要不是有位英国文人用拉丁语找他说话,那他就会一声不吭呢。面对英国人的问话,他以谦虚的口吻答道,他不懂英语。此言一出,就引起了哄堂大笑。巴佛先生当场想出了个解围的办法,他说英国人是按照读英语的规则读拉丁语的。我就壮着胆子说,他们也不对,这就和我们照着读拉丁语的样子去读英语是一回事。听了,那个英国人对我的推论表示赞赏称奇,接着就写出以下两行古语,递过来让我当场读出:
Discite grammatici cur mascula nomina cunnus
Et cur femineum mentula nomen habet.
(“请教语法专家,阴道因何写成阳性,阳具反而视为阴性。”)
放声读完,我说这次的确是拉丁语。“这我们知道,”我妈说,“但是你得解释。”我没有解释,却想回答这个拉丁语问题。我略加思索,就写下了这么一行五音步的诗句:“Disce quod a domino nomina servus habet.(“原因就在于,奴隶姓氏随主人。”)这是我的第一次文学尝试,可以这么说,恰恰就在那个时刻,我的灵魂深处萌发了要在文学上成名的愿望,因为大家的掌声把我送上了快乐的巅峰。深感惊讶的英国人发出了赞叹:“没有哪个十一岁的男孩做得到”,他一再拥抱我,接着就把他的怀表赠送给我。我母亲的好奇心被引发出来了,就向格里马尼先生问起那些诗句的含义。但他与她一样不甚了了,于是巴佛先生轻声把译文告诉了她。看到我的知识有了如此长进,母亲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取出一块怀表赠给我的老师。老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对她的感激,于是全场笑声迭起。为了帮他找到一种表示感谢的办法,我妈妈主动将脸颊凑近他,此刻,只需要亲上两口就行了,这在上流社会是再简单不过的礼节。而这个可怜的人却感到非常地难为情,打死他也不肯亲吻一下的。他耷拉着脑袋退缩回来,于是直至回房安寝,谁都没再为难他。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我们单独留在房间的那一刻,于是敞开了心扉。他说:真可惜,没法在帕多瓦发表那两行拉丁文诗句和我的答对。
“为什么?”
“因为有伤风化,但是,你的回答真绝妙。睡觉吧,这事就别再说了,你的回答真是个奇迹,因为你对诗文的主题是不可能了解的,更别说吟诗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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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入秋伊始,博士收了三个寄宿生,其中一个十五岁,名叫坎迪亚尼。不到一个月,我就觉得他跟贝蒂娜厮混得挺熟。这一发现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受,直到好些年后,我才理出了一点眉目。它既不是吃醋,也不是义愤,而是一种崇高的蔑视,尽管我觉得没有理由加以责备。在我看来,坎迪亚尼没有理由抢先获得女孩子的好感,他不过是个农民的儿子,皮肤粗糙,孤陋寡闻,智力低下,缺乏教养。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同我一争高下,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青春期来得比我早些而已。正趋成形的自尊心告诉我:我就是比他优越!一种既不屑一顾又自视高贵的复杂感情占据了我的心灵,于是,我就把矛头指向了为我所恋却不自知的贝蒂娜。她来到我床前给我梳头时,觉察到我被抚摸后所流露的冷漠样子。我把她的手推开,对她的亲吻不予回应,有一天还呕了气,因为她也许出于怜悯,竟问我为什么变了,是不是在吃醋,我没有作答。她的指责显然是对我的侮辱与诬蔑,我对她说:我觉得坎迪亚尼和她彼此彼此,十分般配。她含笑而去,但是心里已在盘算着唯一一个可以报复我的计划,那就是,非要把我的妒火点燃不可。但是,要想做到这一点,她就得让我坠入她的情网,事情就是这样。
一天早上,她来到我的床前,把亲手编织的一双白袜子带给我。帮我梳好了头,她说,得让我试穿一下,看看有没有织错,以便往后照这个样子给我织更多的袜子。此时,博士已经出去做弥撒了。袜子套上以后,她说我的屁股脏了。说着,没等我同意,就马上动手给我洗屁股。我由于被她看出害羞而害羞,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该发生的终将发生。贝蒂娜坐在我的床上,她过于讲究卫生,近乎洁癖的程度,她的好奇心使我春心萌动,竟至一发而不可收。冷静下来一想,自己意识到犯下了一个罪孽,于是觉得该请求她的原谅。贝蒂娜却不以为然,她想了一会儿说,这完全是她的错,但又希望下不为例。说着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反省。
事情太残酷了。看来我好像玷污了她的清誉,辜负了她家的信任,亵渎了厚道之礼,而且还犯下了最见不得人的罪行,非娶她不足以赎罪,而要做到这一点,条件是她情愿下嫁我这个根本配不上她的无耻之徒。
思来想去的结果是郁郁寡欢,而且日益加深,因为贝蒂娜再也不到我床边来了。在第一个星期里,我总觉得她的决定很有理由,我虽然不太相信她在这次罪恶行动中有何愧疚,但是,她对坎迪亚尼的热乎劲儿却激出了我的醋劲儿。若非如此,我的抑郁再过几天就会转变为完美无缺的爱情。
我的反思让我坚信,她是故意这么对待我的,我还推测,她是由于后悔才不回到我的床边来的。想到这里,我暗自得意起来,因为我由此断定她已经爱上了我,我再也不想如此这般地冥思苦想,于是决定写封信去,让她振作起来。不管她是感到内疚,还是怀疑我图谋不轨,我给她写了一封短信,叫她不必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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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三章
人们以为贝蒂娜疯了—曼齐亚神父—天花—离开帕多瓦。

        贝蒂娜可能由于不知那张纸条落入何人之手而深感绝望,所以我想帮她排解心腹之患,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我的友善了。我的侠义行动虽能减轻她的某种苦恼,但是,却会带给她更大的苦恼。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秘密已经泄漏。坎迪亚尼的纸条说明,她每天夜晚都在接待他,所以,她为了糊弄我而编造的那套谎言如今是不管用了。我打算帮她摆脱这一窘境。早上,我来到她的床前,将回信连同坎迪亚尼的字条一块交给了她。
        这个女孩的睿智赢得了我的敬佩,我也不再鄙视她了。我认为她是一个被本身的性情引入歧途的可怜虫。她爱慕男性,其唯一害处就在于后果对她不利。我相信自己对问题看得很清楚,因而决定做个头脑冷静的少年,而不做盲目的恋人。该脸红的是她,而不是我。我依然感到好奇的是,另外两个费尔特林小子是不是也同她睡过。他们俩是坎迪亚尼的同乡同学。
        贝蒂娜一天到晚装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那天晚上,她为参加舞会而做了一番打扮,但是临时又突然觉得身体不适而早早上了床,也不知是装病呢,还是真病。全家人于是紧张了起来。而我啥都有数,巴不得出现又新鲜又悲惨的场面。我已经胜过她了,这一点叫她的自尊心是受不了的。我虽然在进入少年期之前就受到了如此绝妙的熏陶,可是直至年满六十,我还老在女人跟前上当受骗。十二年前,若不是有我的守护天使向我伸出援手,我很可能就把那个在维也纳一见钟情的傻丫头娶过来了。如今,我相信再不会干那种傻事儿了。哎呀!我还是懊悔不已呀!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忧心如焚,因为妖魔把贝蒂娜的理智镇住了。博士告诉我说,她在说胡话时还亵渎了神灵,这表明她是中了邪,因为单纯疯癫的女孩一般是不会像她这样攻击普罗斯佩罗神父的。他决定把她交给曼齐亚(Mancia)神父。此人是多明我教派的一个著名术士,他自称在给女孩拿妖驱邪时是从不失败的。
        这是一个星期天。贝蒂娜享用了一顿像样的午餐,但却始终处于谵妄状态。半夜之前,她父亲哼着塔索的歌曲回到了家里,人已醉得立不住脚跟了。他晃悠悠地来到女儿的床前,先是深情地亲了一口,然后说她没疯。女儿则说他没醉。
        “你是中了邪,我亲爱的女儿。”
        “是的,爸爸,只有您能把我治好。”
        “很好!我是准备给你治一治呢。”
        于是,他成了个神学家,希望则寄托于信仰的力量和父爱的力量。他甩掉身上的披风,一手拿起十字架,一手按着女儿的头,开口对魔鬼说起话来,看着他这副怪相,连他那头脑糊涂、脸色阴沉、脾气暴躁的老婆都一下子给逗得又笑又叫,乐不可支。在场的人中只有两个演员不笑,越是不笑就越是滑稽。我真佩服贝蒂娜,她生性爱笑,却能竭力憋住不笑。戈齐博士都给逗笑了,可他还是设法结束了这场闹剧,因为他觉得父亲的滑稽相有些过份,亵渎了驱邪术的神圣庄重。这位驱邪术士终于回房睡觉去了,临走还说,恶魔肯定会离开他女儿,让她一夜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们吃完早饭,刚要起身离开餐桌时,曼齐亚神父到了。博士把他带到他妹妹的床前,全家人随后跟了过来。而我由于把目光和心思都集中在修道士的身上,竟想不起自己当时站在哪儿了。下面说说这个人的相貌。
他身材伟岸,年约三十,一头金发,两眼碧蓝,五官颇似阿波罗神像,只是不那么威风凛凛,自命非凡。一脸白白的皮肤把两片红红的嘴唇反衬得格外醒目,嘴一张就露出整齐的牙齿。他不胖又不瘦,抑郁的表情平添几分亲切感。他的动作缓慢,举止腼腆,使人觉得他的态度极为谦逊。
我们进屋时,贝蒂娜正在(或是假装)熟睡。曼齐亚神父手拿一只洒水器,对她洒起了驱邪的圣水。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神父,随即又闭上了眼睛。接着她再次睁开眼睛,把他细细瞅了一遍。同时翻了个身,头一歪又睡了过去,此刻,她让两只臂膀垂在床沿,真是憨态可掬,美不胜收。站在一旁的驱邪神父,脖子上围着一条圣巾,手里捧着经书,将一只圣盒摆放在姑娘胸前。然后,他带着圣徒般的庄严神情,请我们跪下乞求神灵保佑,并且如实回答他的提问:该患者究竟是中了邪呢,还是生了病?他让我们跪了半个小时,其间他一直低声诵读经文。贝蒂娜则一动不动地躺着。
大概是因为厌倦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神父把博士拉去单独谈话。他们俩走近了卧室,一个小时后,疯女孩一阵狂笑把他们俩引了出来,而她一看见他们,立刻就把身子侧过去。曼齐亚神父微微一笑,把洒水器朝圣水盆里浸了好几下,接着毫不吝惜地朝我们大家洒了一遍,然后告辞而去。
博士说,神父第二天再来,还说,如果她的确中了邪,神父保证在三个小时以内把它驱除,然而,她要是发了疯,神父就不能作出任何保证。她妈妈说,神父一定能够给她驱邪,同时还感谢上帝让她在死前遇见一位圣人。第二天早上,贝蒂娜疯得一塌糊涂,看了真有趣。她一开始说的那些胡话,连一个诗人都想象不出。她信口开河,神父的到来也没能让她住口。神父听她胡诌了一刻钟,然后从头到脚穿戴好了铠甲,叫我们统统离开房间。他的指令立即得到了响应。门虽然开着,但即便如此,又有谁敢走进去呀?前后三个小时,除了死一般的寂静,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正午时分,他才把我们叫了进去。我们看见这位修道士正在收拾行头,贝蒂娜还在那儿,她闷闷不乐,一声不响。修道士临走时说,希望是有的,他要博士随时将她的消息传递给他。贝蒂娜坐在床上用了午餐,坐在桌旁用了晚餐,第二天行为十分正常。若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肯定她既非发疯又非中邪,那末,眼前将是另一种局面了。
事情发生在圣烛节前一天。这一天,博士照例要求我们去教区教堂领圣餐。但是为了忏悔,他要带我们去圣奥古斯丁教堂,这是一座由帕多瓦的多明我教派管辖的教堂。进餐时,他吩咐我们作好准备,后天上午去忏悔。他母亲说:“你们应该去向曼齐亚神父忏悔,这样就可以得到这个圣人的宽恕。我也要去他那儿。”坎迪亚尼和另两位费尔特林学生表示同意,我没有吭声。
这种安排令我不快,但我没有表露,只是暗自决定阻止它的实施。我对忏悔的保密性并不怀疑,同时我又觉得不能在忏悔中说假话。但我明白,我是可以任意挑选告解神父的。我才不会犯傻去找曼齐亚神父,把我跟一个女孩的秘事说出来呢。那样一来,他马上就会想到,这个女孩不是别人,而是贝蒂娜。我想坎迪亚尼一定会把什么都告诉他的,对此,我深感遗憾。
第二天一大早,贝蒂娜把一条领巾送到我的床边,并偷偷塞给我这么一封短信:“你尽管恨死我了,但应尊重我的名誉,我所希望的是能有一点宁静。明天你们谁都别去曼齐亚神父那里。只有你能挫败那个计划,而且不必问我该怎么做。我倒要看看,你所说的对我怀有某种情谊是真还是假。”
我读完字条,为这个可怜的女孩感到惋惜之至。但我给了如下的回复:“我明白,虽然忏悔的戒律不可违抗,但是,您母亲的计划只会让您感到戒备。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指望我去挫败这个计划,而不指望坎迪亚尼——他已经表示同意这个计划了。我只能向您保证,我不跟他们去就是了。可我对您的恋人是不具影响力的。您得亲自去跟他说才是。”
她的书面答复是:“自从那个让我吃足苦头的倒霉夜晚以来,我就没跟坎迪亚尼说过话。我再也不搭理他了,即使我的快乐会因此而得到恢复,我也不去理他。我只希望把自己的生命与名誉托付给你一个人。”
我觉得,这个女孩比我所读过的传奇故事里塑造的人物还要不可思议。在我看来,她是在蒙我,真是厚颜无耻。我心里明白,她这是再次设法把我拴起来。我虽然不能指望他们与我保持一致,但我决定尽绵薄之力拿出慷慨的行动来。贝蒂娜觉得自己有着成功的把握。可是我想,她如此透解人心,这个本事到底是来自什么学校?是阅读传奇小说的结果吧!也许,阅读传奇小说有可能毁了不少女孩,但是,阅读好书可以教会良好的举止与合适的品行。
于是,为了向这个女孩表明我真心怀有一份善意,我在睡觉之前对博士说,凭着自己的良心,请他原谅我不到曼齐亚神父那里去做忏悔,而我又不想在行动上有别于其他同学。他回答说,他理解我的意思,他打算带大家到圣安东尼奥教堂去。我吻了他的手。事情就这么定了,中午我看见贝蒂娜带着满意的神情向餐桌走来。
我推说身上害冻疮而卧床不起,博士带着同学们去了教堂,把贝蒂娜一个人留在家里,她来到我床边坐了下来。我意识到,终于有机会把事情的原委讲讲清楚了,对此,我并无憾意。
她一开口就对我说,她想借这个机会与我谈谈,不知我是否介意。“不介意,”我答道说,“因为您让我有机会告诉您,既然我只是对您怀着友情,那您就可以放心,从此以后,任何让您心烦的事情我都不愿去做。因此,您想咋办就咋办。我本来是可以爱上您的,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您转眼之间就掐灭了一种美好情感的火种。那天坎迪亚尼踢了我一脚,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开始忌恨您,接着就鄙视您,而您也变得对我冷漠了,最后,我看到您所具有的意志力,我于是就克服了自己的冷漠态度。我已经成了您的朋友,我原谅您的缺点,另外,我因为已经习惯于原汁原味地看待您,所以对您的智力是极为钦佩的。您的智力使我上了当,但这没有关系,因为的确存在这种智力,它令人惊异,神乎其神,我对它是仰慕的,对我来说,我之所以对此折服,是出于珍惜对该智力拥有者的那份友情。我希望得到同等的回报,真诚相待,不耍花招。因此,别再废话了,您已经从我这里赢得了您所期望的一切,一想到‘爱’这个字,我就恶心,因为只有在肯定自己被人所爱,而又没有情敌时,我才打算去爱呢。您要是把我这种穷讲究的原因归咎于我的年龄,那就悉听尊便,我也没办法。您在信中说不和坎迪亚尼说话了,如果您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同他一刀两断的,我就真的感到抱歉了。为了您的名声,您应该与他重归于好,今后我得处处小心,不让他有一点点找茬的机会。你您也想想,如果您用同样的勾引办法让他爱上了您,那您就是犯了双重错误,因为有这么一种可能:他要是爱您的话,那末,您就给他造成了不幸。”
“你所说的一切,”贝蒂娜回答说,“都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我不爱坎迪亚尼,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早就恨他,我还在恨他,因为这人的确可恨,我要让你心服口服,不管表面上对我有多么不利,至于‘勾引’二字,求求你别用这么龌龊的字眼来指责我,你也想想,你自己如果没有勾引我,我是绝不会做出使我后悔不已的事情的,你并不知道我后悔的原因,我现在就给你解释。事先对你这种既无经验又不懂感激的人估计不足,因而没能料到事情会对我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我所犯的罪孽才这么深重。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竟敢用这种字眼来指责我。”
贝蒂娜哭了。她刚刚这一番话,在我听起来倒也蛮有道理,感觉挺舒坦的。但是,我看得太多了。不仅如此,她所想到的,并且对我剖白的这些内容,使我更加坚信她是有意在欺骗我。她之所以数落了这一通,完全是受了自尊心的驱动。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当着我的面认输,那就太丢面子了。
我铁了铁心,回答说,她刚才对发生那场让我对她产生恋情的小小游戏之前的心理描述,我觉得是可信的。因此,我还向她保证今后不再把勾引者的名声加到她的头上。“但是您得承认,”我说,“您当时的炽烈感情不过是转瞬之间产生的,只要轻轻吸一口气就足以把它扑灭下去。除了短短一个小时以外,您的贤德并没有偏离正道,转眼就把恶念完全控制住了,这也是值得赞赏的。原先您还曾喜爱过我,转眼之间,对我吃的苦头(我不是没有让您知道)置之不理。事情摆在我的面前,我从中懂得了这种美德对您来说竟是如此宝贵,相反,坎迪亚尼每天夜里都在亲手糟蹋它。”
“终于,”她带着胜利在望的表情对我说,“你终于认识到了我希望你认识的关键了。我没办法通知你的就是这一点,因为你拒绝和我见面,我一直没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点。约你见面,不为别的,就为让你了解真相。”
“坎迪亚尼,”她接着说,“来我们家才一个星期就表露了对我的爱慕,他打算在学习结束之后叫他父亲来我家提亲,希望我同意他父亲的请求。我回答说,我对他还不太了解,我也没有这个念头,还请求他别再提这事儿了。他装出一副就此罢休的样子,但是,不久的一天,他叫我去帮他梳头,我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善罢甘休。我回答说,没空,他就说,还是你比他幸运。对他的指责和他的疑心,我付之一笑,因为屋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在照顾你嘛。
“在我拒绝为他梳头的两个星期之后,我就和你发生了那件不说你也知道的事,因而点燃了感情的火苗,让你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联想。这事使我感到非常开心,我是爱你的,所以顺其自然,让自己的情欲占了上风,事后并不懊悔。我迫不及待地期待第二天早上跟你相会,不料,那天晚上,倒霉的时刻就首次降到了我的头上。坎迪亚尼往我手中塞了一张纸条,还有这封信,我后来把这封信藏在墙洞里,目的是为了瞅空拿来给你看的呀。”
说到这里,贝蒂娜把信和纸条递到我的手上。纸条上说:“要么最迟让我今晚到你房里去——你只要让通往庭院的门半开半掩就行;要么你就考虑好明天怎样向博士做解释吧——我将给他一封信,现将此信抄写一份给你过目。”
这封信上写的是这个告密者卑鄙无耻、恼羞成怒的声明,它很可能带来最最不幸的后果。信中说,就在博士外出做弥撒时,他的妹妹和我度过了几个暧昧而又罪恶的早晨,而且还保证要给他提供细节,让他没有怀疑的余地。
“经过一番思考,”贝蒂娜说,“我觉得,当时的情况使我不得不决定给这个恶魔一个面谈的机会。我半掩着房门等他进来,口袋里藏了一把我爸用的鞋锥。我的房间同我爸的卧室中间只隔一层板壁,于是我等候在门边,以便在那儿同他说话。
“首先,我围绕他在那封说是要交给我哥哥的信中所诽谤的事,与他进行对责。他回答说,那不是诽谤,因为他事先在阁楼楼板上钻了个孔,正好在你床铺的上方,我一进你的房间,他就对着那个孔偷看,那天早上亲眼看见了我们俩在一起交谈的情形。最后他说,我要是继续坚拒让他享受我所给你的那种优待,他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哥哥和我妈妈。我实在气不过,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他是懦夫,是密谍,无中生有嚼舌根(因为他所看到的仅仅是两小无猜的嬉戏动作)。我最后赌咒发誓说,随他怎么恫吓,都别指望我会让他如愿得到那种优待。于是,他口气软了下来,一再求我多多原谅,还申辩说,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我的态度冷漠,如果不是在我的吸引之下产生无法抑制的激情,他是绝不会采取如此下策的。他承认他那封信属于造谣中伤,他说他充当了奸细。他向我保证,他只想通过坚贞不渝的爱来赢得我的芳心,决不诉诸暴力。我只得跟他讲,将来可能会爱他,还答应他说,当博士不在家的时候,我不再到你的卧室里去了。我还答应他,往后可以经常在同一地点跟他谈话,这才使他满意而归,可他临走时没敢亲我一口。
“上床之后,我想到我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既不能跟你相会,也不能向你解释,怕就怕后果严重——这使得我陷入了绝望之中。这种情况持续了三个星期,我的遭遇真是出乎意料。你却一个劲地催我,而我又再三地让你失望。我甚至怕和你单独在一起,因为到那时我就难保不把自己改变态度的原因告诉你。此外,每星期我至少得去一次门旁的小胡同,跟那个流氓周旋,还要好言好语地应付他!
“最后,我发觉你也在威胁我,这时我决定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就叫你男扮女装去跳舞,到时我好把所发生的烦恼事儿统统地透露给你,让你去想出一个好的对策来。和你去舞场必定会得罪坎迪亚尼,但是我的主意已定。你知道我的计划是怎么流产的。我爸我哥的出门,使你们俩都产生了同一种念头,我本来答应去你房间的,不料却收到坎迪亚尼的信,说是要到我的房间来,而不是叫我去跟他约会。我既没时间去劝阻他,也没时间去把我改在半夜过后才来相见的想法通知你,因为我心里有把握:可以有一个小时跟他说说话就把他打发走。谁知他对我絮絮叨叨地谈他酝酿了好久的终生规划,结果拖了很长时间,我又无法摆脱他。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听,耐着性子整整听了一夜。他牢骚满腹,没完没了,而且还言过其实地回忆了自己遭遇过的种种不幸。他还怪我不同意他的计划,说是如果我爱他的话,我就该欢迎这个计划。他的计划是,在复活节前一周带我逃往弗拉拉,他有个舅舅就住在那儿,可以收留我们,还可以去他父亲那里代为说项,这样我们就能幸福地过一辈子了。我表示反对,他就针对如何顺利克服困难加以回答和解释,絮絮叨叨地讲了整整一夜。我自始至终想着你,心里都在流血。我没有什么好自责的,我不该受到你的鄙视。只有当你认为我刚才所说的都是谎话时,你才会拒绝尊重我,但要是那样的话,你就错了,你就不公平了。我要是可以下决心为爱情作出牺牲的话,说不定可以在那个奸细进来一个小时后把他撵出房间,可我宁死也不肯采取这种可怕的应急行动。我怎么猜得到你当时就在门外的风雪中挨冻呢?我们俩都很可怜,而我比你还要可怜。这一切都是老天注定的,我自己并不能肯定什么时候再发抽风老毛病,我本来就只是偶尔拥有一点健康和理智,如今还硬是要遭到剥夺。他们说我中了邪,完全被恶魔控制住了。我自己清楚,根本没这回事。不过我确确实实是个活活受罪的女孩。”
这时,她说完了,痛痛快快、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她讲给我听的事情是有点可能,但还不太可信。
Forse era veroma nonpero credibile
A chi del senso suo fosse signore
“此事抑或属实,但又不太可信
——若以理智正常者的目光来看”)
而我恰恰属于理智正常者。让我动了感情的是她的眼泪,她目前的惨状容不得我怀疑。我认为,她痛哭流涕,其原因在于强烈的自尊心。这得等到自己心悦诚服之后,我才会作出让步。而信任的建立并不是取决于动听的说辞,而是取决于显见的事实。我不相信坎迪亚尼会那么克制,不相信贝蒂娜会那么耐心,也不相信谈论一个话题会用去整整七个小时,然而,面对她拿来搪塞我的这番假币式的话语,我的内心还是相当受用的。
她擦干了眼泪,一对秀目朝我顾盼,想从我的眼神里找到她已大获全胜的明证。可我把她在申辩中巧妙掩盖了的一个环节搬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修辞学利用大自然的秘密,与那些描摹大自然的画家完全相似。虚假便是他们笔下最美的产物
这个女孩神思敏捷,未经雕凿,常被视为纯洁质朴,她于是就有意利用这种优势。对此,她有相当的认识,而且要利用它达到更为远大的目标。但是,她这种心态,给我的强烈印象就是,她聪明过了头。
“好啦,我亲爱的贝蒂娜!”我说,“您讲的整段故事打动了我,在驱邪术士作法的时候,您所表现出来的那些着魔症状(对此您虽已承认是持有怀疑态度的),咋就那么巧合,我就不说了。但是,您怎样才能让我相信您的惊厥和谵妄真的是自然发作呢?”
她听了这段话以后,整整五六分钟都没有吭声,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我看。后来就垂下眼皮,痛哭起来,抽抽答答之间夹杂着“我好可怜!”我感到进退维谷,最后问她要不要我帮她做些什么。她声音凄楚地回答说,要不是我有意提醒,她竟想不起要对我问点什么了。“我原先以为,”她说,“我能再次找回那种曾经左右你感情的力量,可是如今却已丧失殆尽。现在,我再也不是你关心的对象了。你还是这么对我不客气,而且继续认为我所经受的痛苦是装出来的——我的痛苦是你造成的呀,而你还在加剧这种痛苦。事后你会懊悔的,等到懊悔的时候,你就开心不起来了。”
她要走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呀,——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我把她叫回来说,要想再次赢得我的爱,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一个月不抽风,也不需要叫那个漂亮的曼齐亚神父来装神弄鬼。“那是由不得我做主的呀,”她回答说,“可你说曼齐亚神父漂亮,有什么用意?你是不是猜测……”“不,不,没什么,我并不想猜测,任何猜测都会使我显得有些妒嫉了。但我要告诉您,附在您身上的那些恶魔宁愿让这个漂亮修士来施用法术,而不喜欢丑陋的圣方济各会托钵僧啊。这事很可能引起不利于您的议论呢。不过您觉得怎么合适就去怎么做嘛。”
她走了,一刻钟以后,全家人都回来了。吃过晚饭,女仆没等我问就告诉我,贝蒂娜的床架已经搬到了厨房间,与她妈妈的床靠在一起,她睡觉前拚命地打摆子。她这次发高烧虽属正常,可我还是有些不相信。她可能不打算恢复过来了,否则势必让我有理由相信,她先前所说的与坎迪亚尼“关系清白”这句话是在骗我——我对此十分肯定。我相信,她把床搬到厨房,不过是玩了个同一种性质的花招而已。
第二天早上,内科医生奥利沃看到她在发高烧,就对博士说,这事有些蹊跷,可她说胡话也许是由高烧引起的,而不是邪魔在作怪。结果,贝蒂娜整天神志不清,而博士听了医生的话,对母亲的抱怨置之不理,并没有派人去请那位多明我教派的神父。到了第三天,她的热度升得更高了,皮肤上出现了天花点子,这些点子在第四天破裂开来了。坎迪亚尼和他的两个尚未出过天花的费尔特林同学当即被安排到别处去住了,而我没有必要害怕,也就不曾搬走。可怜的贝蒂娜浑身布满了天花点,结果,到了第六天已经是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她两眼紧闭,头发也得剃光,已是奄奄一息岌岌可危了,嘴巴和喉咙都布满了天花,除了喂几滴蜂蜜外,完全是滴水不进。现在唯一看得见的动作只有进气出气。她妈妈始终守在床边,寸步不离,我把我的桌子和本子搬了过去,这一行动博得了赞许。这个女孩子的脸比原来肿大了三分之一,鼻子都凹得看不见了,样子真可怕,即使现在痊愈,样子也是惨不忍睹。最让我感到难受但又不得不忍受的,是她那一身刺鼻的汗臭。
    到了第九天,教区神父来给她做赦罪祷告,在她身上涂了许多的油膏,然后说,他要把她交到上帝的手中。在这一悲凉仪式进行的过程中,贝蒂娜的母亲与博士的对话令我忍俊不禁。她问那个附在女儿身上的魔鬼这时能不能让她再发一次疯;还问,假如贝蒂娜现在死了,魔鬼会怎么办,因为她觉得魔鬼不至于那么傻,竟然会继续守着这么恶心的尸体吧。她问魔鬼会不会占据这个可怜的女孩的灵魂。可怜的博士说起神学来头头是道,无所不知,此时在回答她这些问题时,言辞则完全违反了常识,反倒使可怜的老太太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到了第十天和第十一天,大家都生怕她随时都有咽气的危险。她身上的疱子统统都发黑冒脓,使得周围充满了难闻的气味,把屋里的人呛得不亦乐乎,唯有我是个例外,我为这个可怜虫的病情感到难过。正是由于她的严重病情,唤起我的怜爱之心(这在她康复后得到了体现)。
到了第十三天,她完全退热之后,由于奇痒难熬,她浑身拚命乱动,这种痒是无药可治的,只能像我这样好言抚慰会奏效。我不停地对她复述着这番话:“记住,贝蒂娜,你会好起来的。可你要是胆敢挠挠痒,那你就会变丑,丑得没人欢喜你。”只要让一个天生丽质却奇痒不堪的女孩子知道,任何不慎挠痒的动作都难免有变丑的危险——我敢对世上所有医生夸个海口:若想有效阻吓挠痒动作,则非此法莫属!
她终于睁开了美丽的眼睛,她的床铺已经更换,她也搬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由于颈部有个囊肿而卧床休息到复活节。受她传染,我也生了八到十个天花疱子,其中三个一直留在我的脸上,成了永不消除的麻点。这些麻点对我很有用,它使贝蒂娜认识到,只有我才值得她来爱。她的皮肤留下了红斑点,直到一年后才消失。从那以后,她爱我爱得毫不做作,我爱她爱得界限分明,内心的偏见让我消除了采花之念。两年之后,她嫁给了一个名叫皮戈佐的鞋匠,这个无赖带给她的是贫穷和苦难。为此,她的博士哥哥不得不接济她。十五年后,博士被任为圣乔治村的副主教,继而带她去到圣乔治村。我十八年后探访博士时发现贝蒂娜老弱多病,濒临死亡。一七七六年,在我到达那里二十四小时后,亲眼看见她撒手人寰。我将在适当的情况下谈谈她的死。
与此同时,我母亲从彼得堡回来了,女沙皇安娜·伊万诺芙娜认为意大利喜剧不太有趣。剧团全都返回意大利,我母亲与丑角演员卡利诺·贝尔蒂纳齐(此人于一七八三年死于巴黎)同路而返。她一到帕多瓦,就让人给戈齐博士捎去了口信,博士立刻带我赶到了母亲下榻的旅馆。我们一起吃饭,母亲临别赠给他一块毛皮料子,还让我带给贝蒂娜一块山猫皮。半年后,我妈把我叫到了威尼斯,以便在动身去德累斯顿之前再看我一眼,她在那儿得到了波兰国王奥古斯都三世(Saxony Augustus III)选帝侯的终身聘用。她把我那八岁的弟弟乔万尼带在了身边,乔万尼与我分手时哭得死去活来,我于是怀疑他智力可有问题,因为这次分手才不值得悲伤哩。乔万尼虽不是我妈最宠的孩子,但他一生受益于母亲的恩惠,超过我们另外几个子女。
此后,我又在帕多瓦度过了一年,专攻法律,在十六岁时获得了博士学位,我的民法论文是《遗嘱论》(de testamentis),教会法论文是《犹太人能否建造新的犹太教堂》(utrum hebrei possint construere novas Synagogas)。我适宜于攻读医学,以便当个开业医生,对此我怀有强烈的爱好,但我却被迫学习法律,这使我极为反感。普遍认为,唯一能够使我发迹的,就是当个辩护律师;更糟的是,还要让我当个宗教法庭的律师,因为我被认为口齿伶俐。我想若是恰如其分地考虑这个问题,那就应当按照我本人的意愿,让我当个内科医生,因为行医要比处理法律事务更使巧舌如簧的口才发挥效力。结果,我这两样都没做成,命该如此吧。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我碰巧遇上法律纠纷时从来不愿意请律师,当我病魔缠身时从来不愿意请医生。我想:在法庭上摇唇鼓舌,不仅起不到支持作用,反而毁掉更多的家庭;被内科医生治死的人,远远多于治愈的人。由此看来,倘若没有这两种人,人类就会少吃诸多苦头。
我该进帕多瓦大学生去听教授们讲课了,为此,我需要单独行动,这使我大为高兴,因为在这以前我从来不曾被当作自由人对待过。为了充分享受我所拥有的自由,我尽量在声名狼藉的学生中结交最坏的朋友。声名狼藉者莫过于嫖客、放荡不羁、赌博成性、声色犬马、酗酒寻衅、道德败坏、奸污民女、暴力斗殴、坑蒙拐骗以及行迹恶劣之辈。因为我和这种人同流合污,我才得以从实际经验这本大书中认识了世界。
行为学说之于人生,犹如指标之于人类,只有在阅读此书之前就投身其中才会有用。等他读过之后,他所掌握的只能是主题本身。从长者的训导、箴言和故事中,我们所受到的道德教育就是这些内容。我们全神贯注地听讲,而当我们服从各种劝告而面临获益机会时,我们就产生了这么一种愿望,要看看事情会否像我们所听闻的那样发生变化,我们亲眼去看了,结果只会懊恼。我们所获得的一点回报就是,此时此刻我们觉得自己变得明智了,于是可以教导别人了。那些接受我们教育的人不折不扣地做起我们做过的事情,到头来,世界停滞不前,或者越来越糟。
Aetas parentumpejor avis, tulit nos nequiores mox daturos progeniem vitiosiorem.(语出贺拉斯:“父辈不如祖辈,我辈不如父辈,一辈不如一辈,天意注定难违。”
正因为戈齐博士准许我一个人独自外出,我才走出了探求真理的道路——这些真理我当时不仅不知其内容,而且也不知其存在。看到我这副模样,老手们突然朝我袭来,把我叫了出去。他们发现我什么都不在行,便设下各种圈套,迫使我掌握窍门。他们让我学打牌,他们把我身上有限的一点钱全部赢去,仍然不肯罢休,还要把我留在赌场,让我在欠账的情况下继续赌;然后又把暗中作弊的本领教给我,以便有钱还清欠款。我开始懂得陷入困境究竟是咋回事了。我学会了提防所有当面讨好的人,决不相信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我学会了与吵闹咋呼之辈共事,假如你不想老是面临被毁的危险,你就得尽量不去同流合污。至于职业娼妓,我倒是没有落入她们的圈套,因为我觉得她们谁都不如贝蒂娜漂亮。可是,我又不由自主地追求一种勇于玩世不恭的虚荣。
在那段岁月里,帕多瓦的学生享有广泛的特权。这些特权由来已久,早已合法化了,几乎所有的特权都具有这种本性。它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法权。事实上,学生们为了保持自己的特权而去作奸犯科。他们的罪行不会依法受到惩处,盖因顾及国家利益,不便采取那么严厉的手段,免得欧洲各地纷至沓来的莘莘学子因此锐减。威尼斯政府的原则是给知名教授支付很高的津贴,给前来听课的学员提供最大的自由。学员只需对学生组织“辛迪加”的头目负责。他是一个外国侨民,负责就学生行为答复政府质询。学生们犯了法,他得把他们送交司法部门处理。他们接受他的决定,因为只要他们有一点理由,他也会给予辩护的。于是出现如下情形:他们拒绝海关官员搜查行李,普通警官也不敢逮捕学生;他们随意携带任何违禁武器;他们任意追逐体面人家的女儿,并且乘虚而入,将她们勾引到手;他们经常夜间活动,搅得公众不得安宁。总之,他们是一帮子放荡不羁的后生,成天只知道想入非非,玩耍搞笑。
有一天,一名警察走进一家咖啡馆,里面碰巧有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学生命令警察出去,警察置之不理,学生掏出手枪对他射击,结果不曾打中;警察开枪回击,打伤了学生,然后扬长而去。学生们在帕多瓦大学集合,分成两组去追查这名警察,以便报仇雪耻。不过,在一次遭遇战中死了两名学生。于是全体学生集合宣誓,一定要武装斗争到帕多瓦市不再有警察为止。政府出面干预,辛迪加也出来劝导学生说:既然警察有错,那末,只要他们偿还了血债,学生就该放下武器。结果,那个开枪打伤学生的警察被绞死了,从此平息了事端。但就在恢复平静前的一个星期里,由于全体学生都发了枪,在帕多瓦周围活动,我不想比别人表现得胆怯,于是积极投身其中,不管我的神学博士怎么劝阻,我和同学们每天提着盒子枪,挎着卡宾枪,四处搜寻敌人。令我极为失望的是,我所在的队伍连一个警察都没有遇上。战斗结束之后,博士把我嘲笑了一通,而贝蒂娜则夸我勇敢。
为了不在新朋友面前露穷,我开始大手大脚,胡乱花钱,身边的所有物品变卖的变卖,典押的典押,还欠了一屁股难以还清的债务。这些成了我的第一烦恼,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可算是最最痛苦的经历了。
我给我的好外婆写信求援,她虽没有回信,却带上钱亲赴帕多瓦而来。外婆向戈齐博士和贝蒂娜道了谢,然后在一七三九年十月一日带我返回威尼斯。
临别的时候,戈齐博士含着泪水把他最心爱的宝贝赠送给我。他把某个圣人留下的一枚遗物挂在我的脖子上——要不是它上面镶有黄金,我也许至今还保留着这件圣物呢。当我急需用钱时,它奇迹般地帮了大忙。每次返回帕多瓦集中研修法律,我都住在博士的家里。但是,一看见那个要娶贝蒂娜为妻的无赖,我就总是怏怏不乐,这小子似乎比我走运。我深感遗憾,竟把贝蒂娜让给了他。这是我当时抱有的一种偏见,好在不久我就将它抛到一旁了。

点评

声色犬马其修远  发表于 2017-1-18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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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原著法文:L'Histoire de ma vie
英文:History of My Life



译者突发奇想,拟调整成为《史录浮生》。

类似选项还有:

浮生秘史
浮生艳史
艳史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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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到了第九天,教区神父来给她做赦罪祷告,在她身上涂了许多的油膏,然后说,他要把她交到上帝的手中。在这一悲凉仪式进行的过程中,贝蒂娜的母亲与博士的对话令我忍俊不禁。她问那个附在女儿身上的魔鬼这时能不能让她再发一次疯;还问,假如贝蒂娜现在死了,魔鬼会怎么办,因为她觉得魔鬼不至于那么傻,竟然会继续守着这么恶心的尸体吧。她问魔鬼会不会占据这个可怜的女孩的灵魂。可怜的博士说起神学来头头是道,无所不知,此时在回答她这些问题时,言辞则完全违反了常识,反倒使可怜的老太太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到了第十天和第十一天,大家都生怕她随时都有咽气的危险。她身上的疱子统统都发黑冒脓,使得周围充满了难闻的气味,把屋里的人呛得不亦乐乎,唯有我是个例外,我为这个可怜虫的病情感到难过。正是由于她的严重病情,唤起我的怜爱之心(这在她康复后得到了体现)。
到了第十三天,她完全退热之后,由于奇痒难熬,她浑身拚命乱动,这种痒是无药可治的,只能像我这样好言抚慰会奏效。我不停地对她复述着这番话:“记住,贝蒂娜,你会好起来的。可你要是胆敢挠挠痒,那你就会变丑,丑得没人欢喜你。”只要让一个天生丽质却奇痒不堪的女孩子知道,任何不慎挠痒的动作都难免有变丑的危险——我敢对世上所有医生夸个海口:若想有效阻吓挠痒动作,则非此法莫属!
她终于睁开了美丽的眼睛,她的床铺已经更换,她也搬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由于颈部有个囊肿而卧床休息到复活节。受她传染,我也生了八到十个天花疱子,其中三个一直留在我的脸上,成了永不消除的麻点。这些麻点对我很有用,它使贝蒂娜认识到,只有我才值得她来爱。她的皮肤留下了红斑点,直到一年后才消失。从那以后,她爱我爱得毫不做作,我爱她爱得界限分明,内心的偏见让我消除了采花之念。两年之后,她嫁给了一个名叫皮戈佐的鞋匠,这个无赖带给她的是贫穷和苦难。为此,她的博士哥哥不得不接济她。十五年后,博士被任为圣乔治村的副主教,继而带她去到圣乔治村。我十八年后探访博士时发现贝蒂娜老弱多病,濒临死亡。一七七六年,在我到达那里二十四小时后,亲眼看见她撒手人寰。我将在适当的情况下谈谈她的死。
与此同时,我母亲从彼得堡回来了,女沙皇安娜•伊万诺芙娜认为意大利喜剧不太有趣。剧团全都返回意大利,我母亲与丑角演员卡利诺•贝尔蒂纳齐(此人于一七八三年死于巴黎)同路而返。她一到帕多瓦,就让人给戈齐博士捎去了口信,博士立刻带我赶到了母亲下榻的旅馆。我们一起吃饭,母亲临别赠给他一块毛皮料子,还让我带给贝蒂娜一块山猫皮。半年后,我妈把我叫到了威尼斯,以便在动身去德累斯顿之前再看我一眼,她在那儿得到了波兰国王奥古斯都三世(Saxony Augustus III)选帝侯的终身聘用。她把我那八岁的弟弟乔万尼带在了身边,乔万尼与我分手时哭得死去活来,我于是怀疑他智力可有问题,因为这次分手才不值得悲伤哩。乔万尼虽不是我妈最宠的孩子,但他一生受益于母亲的恩惠,超过我们另外几个子女。
此后,我又在帕多瓦度过了一年,专攻法律,在十六岁时获得了博士学位,我的民法论文是《遗嘱论》(de testamentis),教会法论文是《犹太人能否建造新的犹太教堂》(utrum hebrei possint construere novas Synagogas)。我适宜于攻读医学,以便当个开业医生,对此我怀有强烈的爱好,但我却被迫学习法律,这使我极为反感。普遍认为,唯一能够使我发迹的,就是当个辩护律师;更糟的是,还要让我当个宗教法庭的律师,因为我被认为口齿伶俐。我想,若是恰如其分地考虑这个问题,那就应当按照我本人的意愿,让我当个内科医生,因为行医要比处理法律事务更使巧舌如簧的口才发挥效力。结果,我这两样都没做成,命该如此吧。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我碰巧遇上法律纠纷时从来不愿意请律师,当我病魔缠身时从来不愿意请医生。我想:在法庭上摇唇鼓舌,不仅起不到支持作用,反而毁掉更多的家庭;被内科医生治死的人,远远多于治愈的人。由此看来,倘若没有这两种人,人类就会少吃诸多苦头。
我该进帕多瓦大学生去听教授们讲课了,为此,我需要单独行动,这使我大为高兴,因为在这以前我从来不曾被当作自由人对待过。为了充分享受我所拥有的自由,我尽量在声名狼藉的学生中结交最坏的朋友。声名狼藉者莫过于嫖客、放荡不羁、赌博成性、声色犬马、酗酒寻衅、道德败坏、奸污民女、暴力斗殴、坑蒙拐骗以及行迹恶劣之辈。因为我和这种人同流合污,我才得以从实际经验这本大书中认识了世界。

有一天,一名警察走进一家咖啡馆,里面碰巧有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学生命令警察出去,警察置之不理,学生掏出手枪对他射击,结果不曾打中;警察开枪回击,打伤了学生,然后扬长而去。学生们在帕多瓦大学集合,分成两组去追查这名警察,以便报仇雪耻。不过,在一次遭遇战中死了两名学生。于是全体学生集合宣誓,一定要武装斗争到帕多瓦市不再有警察为止。政府出面干预,辛迪加也出来劝导学生说:既然警察有错,那末,只要他们偿还了血债,学生就该放下武器。结果,那个开枪打伤学生的警察被绞死了,从此平息了事端。但就在恢复平静前的一个星期里,由于全体学生都发了枪,在帕多瓦周围活动,我不想比别人表现得胆怯,于是积极投身其中,不管我的神学博士怎么劝阻,我和同学们每天提着盒子枪,挎着卡宾枪,四处搜寻敌人。令我极为失望的是,我所在的队伍连一个警察都没有遇上。战斗结束之后,博士把我嘲笑了一通,而贝蒂娜则夸我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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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四章
威尼斯主教授予我初级教职—结识马利皮耶罗—结识特雷莎·伊梅尔—结识教区神父的侄女—结识奥里奥太太—结识纳尼塔和玛尔塔—结识拉·卡瓦马切—当上教士—与露齐亚在帕夏诺(Pasiano)的冒险经历—在四楼的幽会。
我每到一处,总会听到这样一句介绍我的话:“他刚从帕多瓦来,他曾在那里上过大学。”话音未落,就会引来同龄人不声不响的观察,父辈的赞许以及太太们的爱抚——其实她们有的并不老,但是都很愿意倚老卖老,这样就能任意把我搂在怀里,而无失当欠妥之虞。圣撒缪尔教区神父名叫托塞罗(Tosello),他把我调进他的教堂,然后把我介绍给威尼斯主教科勒尔(Correr)大人。主教大人为我主持剃度仪式,四个月后,又授予我四个初级教职。这使我的外婆大为宽心。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好老师,从而可以继续深造,巴佛先生挑选斯基亚沃(Schiavo)修士来教我用纯正的意大利文写作,我对诗的语言有特别强烈的爱好。我和我弟弟弗朗西斯科同住,他被安排在那儿学习舞台设计,我们俩住得舒服极了。我妹妹和最小的弟弟(他是父亲的遗腹子),跟外婆住在另一所住宅里,那座房子属于外婆,她希望一直在里面住到最后,因为她的老伴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与世长辞的。我住的这座房子很大,装潢考究,那里是我与父亲诀别的地方,我的母亲还在继续支付房租。
虽然格里马尼是我的主要保护人,可我很少见到他。我所仰仗的人是马利皮耶罗先生,在我进入教堂后,托塞罗神父立该就把我介绍给了他。他年已七旬,是威尼斯的一位议员,他觉得自己年事已高,不想老是混迹于政务圈子。他在自家府邸内过得有滋有味,不亦乐乎,晚上还有一些投其所好的帮闲来此作伴,他们由奢华的女人和机智的男人所组成,他足不出户,就能掌握城里的最新消息,这位贵族老爷终生未娶,家底厚实富有,但是一年之中要发三至四次剧烈的痛风,反复的发作都会给他带来后遗症,两条腿先后僵硬得不能动弹,终致全身瘫痪,只剩头、肺和胃还处于常态。他相貌堂堂,智力过人,见多识广,酷爱醇酒美馔。马利皮耶罗具有威尼斯人的口才和议员的睿智,他连续统治威尼斯共和国达四十年之久,然后才退休。他拥有过二十个情妇,眼看连一个情妇都没法讨好了,于是就不再追逐女性了。虽已完全瘫痪,但他坐着说话或者进餐的时候,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残障的。他一天只吃一顿,而且是独自一人进餐,因为牙齿全都落光了,吃一顿饭要比常人多花双倍的时辰,他既不愿意催自己快点吃,又不愿意让客人们坐在面前等他动用光秃的牙龈,费劲地咀嚼,缓慢地吞咽。仅仅为了这个缘故,他宁愿孤零零一个人吃饭,这事真叫他的厨师无计可施,大为懊丧。
就在教区神父把我初次介绍到主教大人面前的当天,我就以极其尊敬的口吻对这种做法提出了异议,在场的人个个都无言以对。我对他说,只需要把饭量比别人大一倍的人请过来与他同桌用餐就行了。
“到哪里去找他们呀?”
“这倒是件麻烦事儿。大人应该对同桌的人做些考察,一旦发现他们合了您的意,就要注意技巧,不让他们知道其中的原因。天下没有一个上等人会因为自己比别人的饭量大一倍而自告奋勇,说他具备了与阁下共同进餐的资格嘛。”
大人觉得我的话说得还挺在理,第二天就叫神父把我带过去共进午餐。他发现我不仅说起来挺行,而且做起来也不含糊,于是叫我每天与他同桌用餐。
这位参议员虽然年事已高,而且痛风,该放手的都放了手,但是他依然酷爱女色。他对演员伊梅尔的女儿特雷莎一往情深,她的家紧靠他的宫殿,窗子正对着他的卧室。特雷莎姑娘年方十七,漂亮、任性、轻佻,当时正在学习音乐,以便登台表演。她一有空就在窗前露脸,她的美貌早已倾倒了这位老先生,可她待他残酷之至。她几乎每天来看他一次,但总是由她母亲陪伴在侧,她母亲是个退了休的老演员,离开舞台是为了自己灵魂得救,她想看看自己能否在魔鬼与上帝之间构筑一种联盟,这对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她每天带女儿去做弥撒,并坚持要她每个礼拜天忏悔,而在下午就带女儿拜访这位多情的老者。有一次,他看她上午刚刚做过弥撒,用过圣餐,说不定胃中还留有代表上帝圣体的面饼,所以不至于同上帝翻脸,于是借机要亲她一口,而她却坚拒不从,老人可气坏了——这事把我吓得不轻。那场面对我来说是够滑稽的,当时我年仅十五岁,老爷子并没有把我支开,他只让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见证了眼前的一幕!做母亲的真不像话,她竟然为女儿的抗拒行为叫好,甚至还厚颜无耻地对崇尚玩乐的老翁说教了一番,而后者却没敢反驳一句(此事正宗还是邪门,令人费解),他还强压怒火,好容易才没有抓起东西往她头上砸。他瞠目结舌,竟然想不起一句话语来回敬她。此时,气愤取代了性欲,等这娘儿俩走了以后,他才松了口气,于是便对我谈起不少颇具哲理的想法。听完以后,我觉得有必要回答又不知说啥才好,于是有一天我建议他干脆结婚。他的回答是,她拒绝嫁给他做老婆。我听了颇为诧异。
“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招致我们全家的忌恨。”
“给她一大笔钱,给她一个头衔。”
“她说了,就是让她当天下唯一至尊的女王,她也不肯犯下俗世的罪孽。”
“您应该把她搞到手,否则就叫她滚蛋,把她赶出家门。”
“第一桩我是力不从心,第二桩我是难下决心。”
“宰掉她吧。”
“只要我不死在她前头,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阁下会获得同情的。”
“你去不去登门造访她呢?”
“不去,因为去了以后说不定会一见钟情,可是她如果对我很不客气,就像发生在这儿的情况一样,我不就惨了么?”
“说得对。”
在亲眼看到那一场闹剧并且亲耳听到这一番谈话之后,我成了贵族老爷的贴身亲信。我已经说过,他的常客包括那些生计不愁的妇女和头脑灵活的男子。晚上在家接待来客时,他常常让我待在他的身边。他说,接待这些来客的场合能让我获得比伽桑狄(Gassendi)的哲学更为重要的知识。当时,我正在按他的吩咐研习伽桑狄的哲学,而没有研习逍遥学派的哲学,因为他对后者是不屑一顾的。他制订了一套行为规范,要我按他的示范加以执行,以便参加他的晚间聚会,否则,他的客人看到我这样的毛孩子混在他们当中会感到不可思议的。他关照我说,除非有人直接提问,我绝对不要轻易说话,尤其不要开口发表自己的观点,因为像我这种年仅十五岁的孩子是不应该有自己的观点的。由于忠实地服从了他的指令,我得到了他的信任,不到几天功夫,我就成了来访女士眼中的宠儿。我的身份是一个年纪尚小,无足轻重的见习修士,因此,他们硬是要带我一同前去看望她们那些正在修女院接受教育的女儿或侄女,我还不必预先通知就能随时登堂入室。我要是有一个礼拜没有露面,还要挨骂呢。有时我走进年轻女士的屋子,听见她们赶紧躲开,等到看见不速之客原来是我的时候,她们就怪自己好傻,不该这么大惊小怪。她们的信任使我受宠若惊。
开饭之前,马利皮耶罗大人往往会乐呵呵地问上一问,我从他所接待的可敬女士们那儿占到了什么便宜,但是,还没等我开口答话,他又对我说,事情本身是合乎社交礼节的,要是我对她们的社交内容说三道四,影响了她们尊贵的名声,那末大家就会把我当作无耻之徒来看了。接着,他便反复灌输起万事均须谨慎的大道理来。恰恰就是在他的府邸内,我遇见了公证人的妻子曼佐尼太太,有机会的话,我将会进一步记述她的情况。这位了不起的女士赢得了我的忠心爱戴。她给了我很多教诲和忠告。只要听从她的忠告,我的一生就不至于如此坎坷,同时我今天也不会有这么多东西需要记述了。
由于结识了这么多公认的时髦女郎,我产生了一种要在品貌与穿着上取悦她们的欲望。对此,我的好外婆并不赞成,我的教区神父也不赞成。有一天,神父把我拉到一边,好言相劝,他说,我在目前的情况下,要调整心态而取悦上帝;切勿刻意打扮而讨好别人。说到这里,他批评我发型的大波浪和发油的袭人香气。他引述了一个基督教机构的条规:clericus qui nutrit comam anathema sit (“神职人员留长发者应予咒逐”),然后对我说,魔鬼拽住了我的头发,倘若我继续把心思用在头发上,我就要被革出教门。作为回答,我举出一百个见习修士的例子,这些修士在头上扑的香粉比我还多三倍,搽的龙涎香油则足以把坐月子的女人呛得不省人事,可他们却安然无恙,并没有哪个认为他们该被革出教会。相比之下,我只扑了一点点香粉,搽了一点点香油,它那淡淡的茉莉花香每次都能博得人们的赞许。最后,我对他说,我若是甘与臭气相伴,就得当个圣方济各会的托钵僧了,我还以抱歉的口吻说,此事我实难从命。
三四天后,他让我外婆一大早就来打开我的房门,当时我还正在呼呼大睡着呢。后来外婆对我说,她事先要是知道他要干什么的话,就不会为他打开房门了。神父虽然对我疼爱有加,但却自以为是,这次他带来一把锋利的剪刀,蹑手蹑脚地来到我的床前,心一横就把我前额的头发统统剪掉了,只留下两只耳朵没动。我弟弟当时就在我的隔壁,他看到神父的行动并未加以制止。他其实还有些幸灾乐祸呢。他一辈子都在嫉妒我,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对我有一种既爱慕又嫉妒的复杂情感。时至今日,我已万念俱灰,想必他这种阴暗心理也已随着年龄的老迈而泯灭了吧。
等我醒来,头发已经剪完。神父干完了坏事,立刻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亏得我两手往头上一撸,才发觉自己遭遇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劫难。
我可气坏了,简直是怒不可遏!我拿起镜子一照,看到自己竟被那个蛮不讲理的神父搞成这副惨相,顿时发狠非得好好报复不可!外婆听到我哭喊就赶忙奔了过来,而我的弟弟却在一旁乐不可支。她老人家为了安慰我,就说:这个神父的惩罚也太过火了。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酝酿着各种各样的秘密计划,愣是要报这一剪之仇。我认为我有权讨还血债,勿用惧怕法律。所有的剧场在那一阶段都对公众敞开,所以,我就戴上面具,前去求助于卡拉拉律师(我曾在马利皮耶罗先生家见过他),以便知道我能否起诉神父。律师告诉我说,有个人剪掉了一位斯拉夫商人的小胡子,这比起剪掉前额上的毛发来就算轻的了,可他还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事也连累了他的全家,因为他是一家之主。既然如此,我若是马上就想草拟一封叫神父为之心惊肉跳的劝诫文书,那就只需吩咐这位律师一声就行了。我对他说,就这么办了。那天晚上,我对马利皮耶罗先生说明了自己没去陪他吃饭的原因。很显然,只要我的头发还没有重新长好,我出门就再也不能不戴假面具了。
我和我弟弟在一起吃了一顿很差的晚饭。神父对我这个做干儿子的采取如此高压,给我造成偌大的不幸,使我不得不放弃与马利皮耶罗大人共度美好时光,实属一段不小的苦难。我越想越气,不禁潸然泪下。我深感绝望,因为我所受到的这种羞辱还带有滑稽成份,招人耻笑,我觉得它比任何罪恶都更有损于我的名誉。我早早就上了床,经过十个小时的熟睡,怒气倒是有所消退,可我要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进行报复的决心却始终未减。
我穿上衣服,准备去卡拉拉先生家看他起草的劝诫文书,就在这时,我在孔塔里尼先生家见过的那位理发高手来到了我的面前。他说,马利皮耶罗先生派他来给我理发,这样我就可以出门走动了,大人当天还想请我过去同他一同进餐。理发师看了看我前额被毁的头发,笑着说,这事不难,就交给他好了;他还向我保证,一定让我能够像模像样地出门走动,甚至会使我的头发卷得比原先还要帅气。这位手艺精湛的青年理发师对我前额上的头发作了全面修补,使它们与被剪去的那部分长短一致,然后用小刷子把我的发型做得十分理想,我觉得又开心,又满意,同时还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我立该忘掉了所受的羞辱,登门去找律师说,我不再打算报复了。接着,我飞奔来到马利皮耶罗先生府上,恰巧遇见了教区神父。当时,我虽然满心欢喜,但我还是没有给他个好脸色。彼此之间,谁也没提往事,马利皮耶罗先生默默地看在眼里。接着,神父转身离去,他一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因为我的头发比原来卷得更为漂亮,那副模样才真正够得上被逐出教会的条件呢。
我那狠心的教父走了以后,我就毫不掩饰地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马利皮耶罗先生,我一下子讲得很多很多。我说,我要另外找一家教堂,因为本教区的神父做得太过分了,我才不愿意留下来同这种人共事呢。明智的老先生赞同我的说法。我心里想:只有采取这种办法才会让我顺顺当当地跟着您的思路走呢。那天晚上,在场的人由于已经听说那件事了,纷纷称赞我,说我现在的卷发再漂亮不过了。我成了世界上最开心的少年后生,在接下来的整整两个星期里,由于马利皮耶罗没再跟我提起返回教堂的事,我越发地感到欢快。只有我的外婆唠唠叨叨,一再地催我返回教堂。
然而,就在我自以为我那尊贵的保护人再也不会提及此事的时候,我极其意外地听见他说起这么一件事: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以回教堂去了,同时还保证会让神父感到十分满意。他继续说道:“作为圣事圣体公会(the Confraternity of the Blessed Sacrament)会长,我打算挑选一位在本月第四个礼拜天(也就是圣诞节第二天)宣读颂词的人。我要向他推荐的人选就是你,我相信他是不敢拒绝的。你觉得这个捷报如何?开心不开心哪?”
马利皮耶罗的建议太让我吃惊了,因为我心里不曾有过要当布道人的念头,更没想到自己还有起草和宣读颂词的能力。我于是对他说,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可他说得挺认真,使我无可置疑。他只用了一分钟就把我说动了,他还说,我天生就是本世纪讲经布道的卓绝人材,假如再长胖一点就更好了,因为我那时极其削瘦。我的嗓音,我的动作,都不用担心;至于写作水平,我完全有能力搞出一篇绝世佳作来。
我对他说,我乐于从命。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希望回家着手起草祈祷书。“我虽然不是神学家,”我说,“但我精通这一题材。我要说些令人闻所未闻的新东西。”第二天,他告诉我说,神父对他推荐的人选,尤其是对我如此爽快地接受这一神圣使命表示高兴。但是,神父还再三叮嘱他说,要我打好草稿以后,就送去让他过目,因为它涉及到最最崇高的神学领域,除非他能肯定我的讲稿里没有异端邪说,否则是不允许我登台布道的。这些我都一口答应下来,于是花了一周起草并誊清了我的布道辞。我至今还保留着这份布道辞,不仅如此,我始终把它看作是上乘佳作。
得知我当了个传教士,可怜的外婆喜不自胜,热泪盈眶。她让我读给她听,边听边数念珠,连声夸我写得漂亮。马利皮耶罗先生在听我朗读讲稿的时候并没有数他手上的念珠,他说,神父可能不会欣赏这篇稿子。我的主题参考了贺拉斯的名句:Ploravere suis non respondere favorem speratum meritis (人们为之悲叹的是,功德未能如期得到回报。)人类的恶意与薄情使上帝关于精神超度的构想归于落空——这是我所感慨系之的话题。马利皮耶罗先生不赞成我引述了一位道学家的观点,然而令他欣慰的是,我的布道辞里没有塞满拉丁文的语录。
我来到神父家,打算把讲稿念给他听,可他没在家。我只得留在那儿等他回来,当时,他的侄女安杰拉正在做刺绣活儿,我是一见钟情。她说,她想认识我,硬是要我把他伯父剪我头发的事给他讲述一遍,让她好好地乐一乐。这段恋情决定了我的命运,它还引起了另外一连串的事件,它们互为因果,最终迫使我放弃了教士生涯。不过,还是不要说那么远为好。
神父到家一看,发现他的侄女(与我同年)在接待我,脸上马上显出不悦之色。他读完我的讲稿说,这是一篇攻击时弊、学术性强的优美文稿,但却不适宜于布道场所。
“我要给你一篇,”他说,“这是我起草的,还没给别人看过,你得背诵出来,我同意把它说成是你自己写的。”
“谢谢您,阁下。不过,我还是按我的稿子讲,讲不成就拉倒。”
“你这篇稿子不可以在我的教堂宣讲。”
“您可以跟马利皮耶罗先生商量。同时,我要把我的稿子带给文字审查官和主教大人去看,假如他们加以拒绝,我就把它印出来。”
“去吧,去吧,年轻人!主教大人会赞同我的。”
那天晚上,我当着其他客人的面,把我与神父的争论讲述给马利皮耶罗先生听。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我把布道词朗读了一遍,大家一致鼓掌。人们夸我谦虚,因为我没有引经据典,把前辈主教的话挂在嘴上,女士们则赞扬我除了引述贺拉斯之外,再没有引用一句拉丁文。我觉得,贺拉斯尽管以耽于逸乐而闻名,但他讲的东西实在是绝妙之至。主教的一个侄女当时在场,她说她要去跟她伯父讲,正巧我也要向他申诉。没等我采取其他行动,马利皮耶罗先生一大早就喊我过去,说是要专门讨论这件事情。
我如约来到他家,他又派人去叫神父来,神父立该赶了过来。我让他先陈述自己的观点,然后明确告诉他:一种选择是,征得主教同意,我去教堂照稿布道;否则,另一种选择是,得不到他的同意,我只有就此让步算了。
“别去找他,”他说,“我同意了。我只是要你把引语改一改,因为贺拉斯是个反面人物。”
“塞内卡(Seneca)、奥利金(Origen)、德尔图良(Tertullian)、波伊提乌(Boethius)这些人都是异教徒,照理比贺拉斯更坏,你们为什么援引他们的语录呢?”
争到最后,我还是作了让步,为的是取悦马利皮耶罗先生,我还引用了神父所喜欢的语录,尽管我的讲稿因此而大为走样。接着我把稿子交给了神父,因而就有借口在第二天早上到他家去跟他的侄女说话了。
不过,真正让我感到好笑的还是戈齐博士。我出于虚荣,把布道词送给他看了。他看过以后,一边把稿子交还给我,一边猛烈指责,还问我是不是疯了。他对我说,要是我得以在讲坛上宣读,那我不仅会自取其辱,而且还会让他蒙羞,因为我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我在圣撒缪尔教堂向一批精心挑选的信众宣读了我的布道书。我得到了高度评价,从此以后,人们一致预言,我将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讲经师,因为不曾有哪一个能在十五岁就如此惟妙惟肖地当好这一角色。
教堂内照例备有一只布袋,让听众把各种捐赠放在里面。教堂司事打开袋子发现袋里有五十泽齐诺,还有几封让老顽固们大为反感的情书呢。其中一封是匿名的(作者是谁我心里有数),它使我卷入了一件有失检点的尴尬事,这里还是不提为好。就在我手头拮据之时,这一丰厚收获使我当真要去做个教士了。我把我的志向禀报给了神父,请他给予帮助。这样,我就有理由上他家去了,与此同时,我对安杰拉的爱情与日俱增,她也乐于接受我的爱,然而为了表明自己属于无懈可击的卫道士,她十分固执,不肯让我占到一点便宜。她要我先辞职,后娶她。这一点我可做不到。但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我紧追不舍,她大伯吩咐我围绕圣约瑟来起草一篇布道辞,一七四一年三月十九日宣读。我写完了讲稿,得到了神父本人的盛赞。然而,大概命中注定我只能在这个世上宣讲一次布道词吧。事实就是如此,虽然令人遗憾,但却千真万确,尽管如此,还是有些铁石心肠的家伙觉得此事具有喜剧效应呢!
原以为我不必费劲就能背出自己撰写的布道词。自己写的东西自己背诵,绝对不会砸锅的。即使忘掉一到两句,我也能想出别的句子加以替代。在跟一群有教养的人坐而论道之时,我从来不会半途冷场,所以就认为,面对一批素不相识的听众,我也不至于被他们吓得局促不安,张口结舌,什么都想不起来吧!于是,我除了分别在头一天夜里和第二天早上拿出稿子读一读,以便加深记忆之外,别的就不放在心上,照常轻轻松松地玩耍。我对自己的记忆力是很有把握的。
因此,三月十九日这天中午,我还在陪着蒙泰雷亚莱伯爵觥筹交错,压根儿没把登台布道的事放在心上——此刻距约定的布道时间还有四个小时。这位伯爵正呆在我的房里,他还请来了贵族巴罗齐,这个贵族将在复活节后与伯爵的女儿露齐亚结婚。
还没等我和这几位贵客离席,一位教士就匆匆赶来通知我说,大家都在教堂的圣器室等我去呢。酒足饭饱的我马上出发,赶到了教堂,登上了讲坛。
开头部分我讲得滚瓜烂熟,不差分毫,接着便长长地吸了口气,准备继续往下阐述,但是,才说了不到一百个字,就不知道该讲什么了。我决心不顾一切地往下讲,可是讲来讲去不得要领,台下听众不耐烦地低声议论开了,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窘境,于是彻底地泄了气。我看见有几个人起身离去,好像还听见有人在笑,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再也不指望挽回局面了。我顿时晕了过去——我可以向读者保证,我记不得自己当时是假装的,还是真的晕倒了。我只晓得自己瘫倒在讲坛地板上,脑袋同时撞到了墙壁上,我还以为头颅开花了呢。上来两位教士把我扶到后面的圣器室。此时,我二话没说,拿起斗篷和礼帽走回家里。我关上房门,换上乡村见习教士穿的那种短褂,收拾好自己的旅行箱,接着便去向外婆要了一些盘缠,于是启程前往帕多瓦领取结业证书。我在半夜来到了好心的戈齐博士家里,当即上床安寝,有意只字不提自己所遭遇的惨败。我在修完博士学位所需的全部课程之后,就在第二年的复活节后回到了威尼斯,此时我的不幸遭遇已被遗忘,但我再也谈不上从事布道生涯了。倒是有人劝我再作一次尝试,但却无济于事。我彻底放弃了这个职业。
就在耶稣升天日前夕,曼佐尼太太的丈夫将我推荐给了一个出入于王公贵族圈子的歌妓,当时她在威尼斯引起了巨大骚动,其雅号叫拉·卡瓦马切(La Cavamacchie),其实就是“洗衣工”的意思,因为她父亲曾在洗衣房干过。她希望别人叫她普里亚托(Preato),因为这是她的姓氏,但她的朋友叫她朱列塔,这是她的教名,那倒值得在书中记下一笔。
她之所以成名,其实是因为帕尔马的桑维塔尔(Sanvitale)侯爵,他为了获得她的垂青而花费了十万司库铎。她的美貌成了威尼斯的热门话题。那些能够与她说得上话的人庆幸自己运气不错,那些能够进入其交际圈的人则庆幸自己艳福不浅。由于我打算在回忆录里多次谈及此女,所以请读者容我暂且简略地说说她的故事。
一七三五年,当时才十四岁的朱列塔把一件洗好的外套送到了一位名叫马可·穆阿佐(Marco Muazzo)的威尼斯贵族府上。贵族发现她虽然衣衫褴褛,但却姿色动人,于是带上一位知名律师登门拜访她的父亲。律师名叫巴斯蒂亚诺·乌切利(Bastiano Uccelli),乌切利不仅羡慕她的秀美脸蛋和姣好身姿,而且更加叹服她的奔放热情、丰富想象和欢快天性,于是金屋藏娇,同时还给她雇请了音乐教师和贴身侍女。在耶稣升天日的节庆活动中,他带她参加了游行,她的出现令所有猎色高手啧啧称羡。不到六个月时间,她就觉得自己的音乐造诣已深,便与歌剧院老板签了一份合同,从而被带往维也纳,在梅塔斯塔西奥编写的剧目之中扮演一个阉人歌手的角色。
有鉴于此,那位律师决定与她分手,把她交给一个犹太富翁,此人送给她一些钻石,后来也各奔东西了。在维也纳,她虽然演技平平,但是姿色的出众,却弥补了才艺的不足,从而赢得了交口称赞。一周又一周,成批的崇拜者涌向这个偶像大献殷勤,致使严厉的玛丽亚·特雷莎女皇下了狠心,非把这种新兴崇拜热摧毁不可。她命令这位新女神立即离开奥地利首都。带她返回威尼斯的是博尼法齐奥·斯帕达伯爵,不久,她就离开威尼斯,前往帕多瓦演唱去了,就在那儿,她的美貌博得了贾科莫·桑维塔尔侯爵的欢心,但是事情并不顺利,其原因是,有一次这个女戏子在侯爵夫人的私人包厢内出言不逊,被架子十足的侯爵夫人抽了一记耳光。这起丢脸事件使朱列塔对戏院产生了极大的反感,从此永远地离开了舞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威尼斯。她庆幸自己被赶出维也纳,反而借此发迹,把被开除的事当成了一种金字招牌。一般说来,要贬损一个歌舞演员不难,只要说她曾在维也纳呆过,后来,这个大明星很不受欢迎,因而就被赶走了,她本人却不以为然。
没过多久,帕泼切的斯特凡诺·奎里尼绅士就成了她公认的情人。但是三个月后,即在一七四0年春天,桑维塔尔侯爵就把她收作情妇。他一出手便给她十万达卡特(每个达卡特相当于6里拉和4个索尔铎)。侯爵生怕别人说他出于好色而挥金如土,就声称这点钱还不够抵偿其妻给这位艺术家的一记耳光呢。然而,朱列塔矢口否认自己吃过一记耳光的往事,她这样做是对的,因为一旦承认侯爵出钱赔礼的慨慷之举,势必有损她本人的名誉。假如发现人人都相信她被打过嘴巴,那她一贯引以为豪的天生丽质,就会因此而黯然失色。
第二年,即一七四一年,曼佐尼先生把我推荐给了这位高级艺妓,说我是一个正趋成名的年轻修士。朱列塔住在靠近圣帕特尼来诺教堂附近的一座大桥下,房子属于皮亚尼先生。我发现当时她身边围着六、七个情场老手。她怡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陪伴在侧的是奎里尼先生。她摆出一副公主的样子,着实让我暗自纳罕。她像打量一件商品那样望着我说,认识我倒也不算遗憾。她刚一开口赐坐,我就开始打量起她来——这事并不费劲。房间不大,但却点着二十支蜡烛。
朱列塔年方十八,身材修长,是个美丽的女郎。她皮肤皙白,脸颊绯红,唇似朱砂,眉线又细又弯,给我留下一种矫揉做作的印象。人们的目光被她两排细密的粉牙吸引住了,从而不去注意她那张大嘴巴。为了藏拙,她总是有意保持浅浅的笑容。她的胸脯恰似一块悦目的宽桌面,上面装模作样地罩着一块三角丝巾,谁看了都会想象到此处肯定找得到自己所期盼的佳肴。而我却不以为然。她手上戴了不少戒指和手镯,尽管如此,我还是发觉她的手太大太瘦;她还力图使自己的两只脚藏而不露,尽管如此,她那只摆放在裙子底下的拖鞋却使我明显地意识到,她的双脚究竟有多大——不仅让中国人和西班牙人看了不顺眼,而且让所有的内行人觉得尺码超常,有伤大雅。身材高挑的女子得有一双玲珑的小脚——这是荷罗孚尼(Holofernes)老爷的审美标准,否则他就不会迷恋犹滴(Judith)夫人了。圣灵是这么说的:“Et sandalia eius rapuerunt oculos eius.”(她的凉鞋使他眼睛发直,心旌摇荡。)细心的观察使我越发地费解,就她这副模样,哪里值得那个帕尔马贵族为之掷金数万哪!要是换了我,叫我花费区区一枚泽齐诺去看一眼“藏在衣裙里面的”(quas insternebat stola)全部景观,我都不情愿呢!
在我到达一个小时以后,贡多拉船的浆声从门外的码头那边传进了屋子,说明那位阔绰的侯爷来了。我们纷纷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奎里尼先生羞红着脸疾速离开原先的座位。桑维塔尔先生曾经走南闯北,已经不再年轻了。他靠近她坐了下来,但却没有坐到同一张沙发上,于是美人儿转过身来。这就使我看得见她的正面,我发现她的正面比侧面好看。我只跟她接触了四、五次,就对她了如指掌,于是对马利皮耶罗先生的客人们讲,这个女人只会吸引那些懒得挑剔的男人,因为她既无天真淳朴之美,又无八面玲珑之功,既无任何特长,也无什么风度。在场的人听了我的观点都很开心,但是马利皮耶罗先生嘻嘻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我刚才描绘的这幅肖像肯定会传到朱列塔那儿去,她可能因此而同我结仇的呀。此事果然给他说中了。
我感到有些奇怪,这个臭名远扬的少女从不跟我打招呼,而且由于眼睛近视,她每次看我,都离不开那副凹透镜,她要么在镜片后面朝我窥视,要么把眼皮眯成一条缝,好像根本不想让我把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看全似的。她的眼睛湛蓝湛蓝,微微突起,形状完美,时刻闪动着神奇的光芒,大自然仅仅把这种十分难得的光芒赋予青春年少之辈,即在发挥了奇异功能之后,这种神奇目光往往就会黯淡下去。普鲁士国王一直到死都保持着这种目光。
朱列塔已经听说我在马利皮耶罗家对她作过了形象的描述。传话人是会计萨韦里奥·科斯坦蒂尼,朱列塔当着我的面对曼佐尼先生说,有个伟大的鉴赏家从她身上发现了一些讨厌的瑕疵(她没有一一列举出来)。我明白,她在影射我,我以为这次要被赶出门外了。但她让我在屋里等候了整整一个小时。谈着谈着,话题转到了伊梅尔举办的一场演唱会这件事上,伊梅尔的女儿特雷莎在演唱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说到这里,朱列塔直截了当地问我,马利皮耶罗同特雷莎是什么关系。我答道:他在供她接受教育。
“他在这方面是相当能干的,”她答道:“因为他智力过人。不过我想知道,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尽其所能给我一定的关照。”
“我听说,他觉得你有点笨。”
话音刚落,果然响起一片附和她的笑声。我一时只觉得无言以对,十分尴尬,于是一刻钟后就怏怏离开了,此时,我心里拿定主意,再不踏入她的门坎了。第二天与马利皮耶罗同桌进餐时,我把与朱列塔绝交的事儿说了一遍,这位老议员听了觉得非常好笑。
夏天,我常去安杰拉求学的刺绣学校向她表达田园牧歌式的爱情。她感情吝啬,分毫不让,我因而觉得这种恋爱实在是一种折磨。像我这种脾气急躁的人,恰恰需要一个贝蒂娜式的姑娘,不是骤然浇灭我的爱情火苗,而是通过满足我的欲望而使之减缓下来。但是,我不久便丢弃了这种易于满足的肤浅品味。我由于自己保持了一种童贞,因而非常敬重姑娘的贞操。我把童贞看得比啥都珍贵。我不愿搭理已婚妇女。这有多蠢哪!我竟然妒嫉她们的丈夫,简直是太傻了。安杰拉固执到了极点,连一点逗乐的意思都不给。
我为她绞尽脑汁,无计可施,人也消瘦下来了。我站在绣架旁边对她倾诉的那番凄婉动人的话语,没能打动她的心,反而对另外两个和她一块绣花的女孩子产生了效应——这是盲从于爱情格言的结果,我之所以落得这般田地,皆因中毒太深之故。要是我事先注视一下另外两个女孩,我就该发现,另外那一对小姐妹其实比她更有姿色,然而,她让我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她对我说,她乐意做我的妻子,觉得我此外再也不应有更多的企求。为了表示少有的好感,她还告诉我说,她本人也像我一样忍受着节欲之苦。这话气得我七窍生烟。
初秋,蒙泰雷亚莱伯爵夫人写来一封信,把我召到她的庄园帕夏诺。她要在那里招待一批嘉宾,其中包括她的女儿——现已成为威尼斯贵妇人,又聪明,又美丽,她虽然有一只眼睛由于白血病而变得难看,但另一只眼睛却十分可爱,足以抵消这种缺憾。
我在帕夏诺找到了快乐,并且轻而易举地使之与日俱增,于是我暂时忘掉了冷酷的安杰拉。我被安排住在底楼,开门就是花园,下榻于此非常惬意,竟然没想打听隔壁住的是谁。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睁开眼睛一看,惊喜地发现一个倩影朝我走来,是给我送咖啡的。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看样子就跟年满十七岁的城里姑娘那么成熟,其实她才十四岁。白皮肤,黑眼睛,蓬松的秀发垂挂下来,身上就只有一件衬衫,一条衬裙,丝带斜系,玉腿半露,煞是耐看。她坦然自若地望着我,仿佛把我当着老相识一般。
“唔,我想是你亲手做的,你是谁?”
“我是露齐亚,管家的女儿,没有兄弟姐妹,我今年十四岁。您没带仆人,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亲自侍候您了,保证会让您满意的。”
初次相逢,开门见山,真让我兴味盎然,我一下子坐起身来。她一边把浴衣递到我的手上,一边说了一大堆的话,可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她是那么神情自若,而我则局促不安地喝着咖啡,心想:这么个美人儿居然一点都不摆架子,这怎么可能呢?我暗自诧异。她二话没说就坐在了我的床脚头,只是脸上露出一丝略带歉意的微笑,一切尽在这无言之笑里了。她的父母亲走进来的时候,我的嘴还凑在杯沿上喝着咖啡呢。露齐亚纹丝未动,甚至懒得欠一欠身子,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仿佛坐在那儿不过是为了整一整身上的衣服呢。他们委婉地抱怨了她一句,转而请求我原谅她的不到之处。
两位好人对我讲了很多自谦之语,而露齐亚则兀自走开,去忙她自个儿的事了。他们在我面前盛赞露齐亚,说她是独生女儿,掌上明珠,是两老晚年的一大安慰。她很乖,事事听话,敬畏上帝,精力旺盛,只是存在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她还太年轻。”
“这是一个迷人的缺点。”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在谈话中表现得正直坦诚、彬彬有礼。
露齐亚再次走了进来,头发已经做成了独有的样式,脚上穿了鞋子,身上穿了连衣裙,她乐呵呵的,显然是刚刚梳洗过。她对我草草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一连亲了她妈妈几口,接着就坐到了她爸爸腿上,我叫她坐到我的床沿上,她说,她既然已经穿戴整齐,就不能这么随便落坐了。
从她的回答中,我发现她这个想法又质朴天真,又耐人寻味,于是禁不住笑了起来。我暗自思忖,她此刻是不是比一个小时前更妩媚可爱呢?我还是觉得她先前的样子更可爱一些。我想,她不仅胜过安杰拉,而且胜过贝蒂娜。
理发师来了,于是这一家老小起身告辞。我穿好衣服上了楼,来到了宾客中间,就这样在乡间度过了最最愉快的一天。第二天早上刚一醒来,我就拉响了唤铃,露齐亚随即出现在我的面前,样子还跟昨天一样,言谈举止依旧使我惊讶。直爽纯真的外表,处处使她显得靓丽夺目。她教养与品行俱佳,一点也不愚笨,我在想,她对我如此率真,毫不设防,难道不怕我一时兴起而举止失态么?我心里想:“她属于不拘小节的人,所以稍许放肆一点,她是不会介意的。”想到这里,我决定对她表露自己的爱慕了。即使当着她父母的面,我也没有愧疚之感,因为我猜想,老俩口挺随和,像他们的女儿一样容易接近。我也不担心会成为破坏其纯真天性的首犯,以致在她心上投下可怕的阴影。简而言之,我既不想做个呆瓜,也不想做个无情莽汉。我因而打算采取行动,以便探个究竟。我没再瞻前顾后,就把不守规矩的手朝她伸了过去,她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缩,脸上顿时不见了欢笑,取而代之的是绯红一片,随即转过身去佯装寻找什么东西的模样。最后,她终于抑制了内心的慌乱。这种情形不过持续了短短的一分钟。她从局促不安中解脱出来,再次凑近身子,同时为自己刚才的失态与误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挺善解人意的,还生怕把我的纯洁动机或者亲善方式完全想歪了呢。此时,她已经谈笑如初了。她的这段心思恰恰被我猜得不差分毫,我于是进一步努力使她对我笃信不疑。我意识到对她动手动脚会有太大的冒险性,于是决定第二天设法逗她说话。
我喝完咖啡,打断她的话说,外面挺冷的,要是她钻到我的被窝里来,她就不会觉得冷了。
“那不是要妨碍您么?”
“不会的,不过我想你妈妈快要来了。”
“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上来吧,可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冒险哪。”
“当然知道啦,我又不是傻子,可您是个好人,再说还是个教士。”
“那就上来吧,不过,先把门关上。”
“不,不,人家会以为我不懂事的。”
说着,她把脚伸进我让出的地方,开始给我讲起了冗长的故事。可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我当时得使劲克制内心的冲动,而不至于举止失态,这样我就成了反应最迟钝的人。而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不是装出来的)让我感触颇深,我实在不好意思当面点破。最后,她告诉我时钟已经敲过十五下(相当于现代的上午十点),老伯爵安东尼奥若是下楼瞅见我们俩在一起,就会对她说些难堪的笑话。“他就是这种人,”她说:“我一看见他就逃得远远的。我现在得走了,因为我不想看着您从床上爬起来呢。”
我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呆了一刻钟,样子挺可怜,因为我此时的心情太激动了。第二天早上,我没叫她到床上来,只是和她说说话,我从她的谈话中认识到,她的确值得让她爸爸妈妈当作宝贝疙瘩,她的思想和行动之所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完全是因为有一颗纯洁无邪的心灵。她毫不做作,生性活泼,好奇心强,有啥说啥,常常让我忍俊不禁,然而,我一笑,她就脸红。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天使的化身,一旦碰上色鬼,准得上当。我肯定不做这样的色鬼,可是,我一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我以我的自尊自重维护了露齐亚的名誉,因而对得起她那可敬的父母,二位老人坚信没有看错我的人品,所以才放心地把女儿交给我的。我想:我要是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信任,那就会成为最最卑鄙的小人。因此,我选择了痛苦,决心迎接挑战,坚信无论如何会战胜自己,只要天天盼得见她的到来,就是对我的唯一赏赐。当时,我尚未听说“只要战斗还在进行,胜败就难料定”这句格言。
我对她说,如果她能早点到来,甚至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那我就更加高兴了,因为我睡眠越少,感觉越好。就这样,我们的谈话从原先的两个小时变成了三个小时,尽管如此,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她妈妈过来接她的时候,看见她坐在我的床上,再也不骂她了,而是赞叹我如此厚道,竟能容忍这种不懂规矩的小妮子。露齐亚赶忙搂住妈妈连连亲吻起来。这位善良淳朴的大娘恳求我多教教她,让她具有优雅的举止和良好的心智。在她妈妈走了以后,她并没有觉得更加自由。跟这个小天使呆在一起,对我来说简直是苦不堪言。她说她要做我的妹妹,边说边笑嘻嘻地凑过脸来,越凑越近,最后只剩两英寸距离时,我恨不得把她狂吻一通。可我还是保持了谨慎态度,连她的手都没去碰。对我来说,只要吻她一下,我心中的摩天大厦顷刻间就会砉然倒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成了一点就着的干柴了。在她走后,我总会为自己所取得的胜利而诧异。然而,我由于好胜心愿没有止境,就迫不及待地盼着第二天早晨的到来,以便再次重温这种甜蜜而又冒险的较量。正所谓“肤浅的欲望给青年壮胆,强烈的欲望则给他约束。”
如此这般地度过了十到十二天,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要么就此了断,要么从此堕落。我还是决定了结此事,因为,能否通过迫使对方就范的堕落行为来满足自身欲念,我可没有把握。万一我激怒了她,使她采取反抗行动,房门一开就会让我丑行毕露,让我后悔莫及。想到这里,我就害怕。我必须了结此事,但又不知如何行动。面对这位只穿一件衬衫与一条衬裙,大清早就赶了过来,几乎贴着脸给我请安的姑娘,我实在无法抗拒诱惑。我的头朝后避让着,露齐亚乐呵呵地嗔怪我是胆小鬼,还不如她的胆子大。我底气不足地分辩道:她如果以为我怕她这个小妮子,那就错了。她说,她只比我小两岁,这算不得什么大差距。
男生的自慰只会使情欲得到暂时发泄,但必将由于违反天性而遭到报应。欲念不仅不可以横加压制,反而有可能成倍增强。就这样,我的恋情与日俱增,到了再难自制的地步,于是,整整一夜,露齐亚的身影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由于决定第二天和她见最后一面,我只觉得心情沉重。我打算当面请求她再也别来看我了,这一想法使我感到豪迈悲壮,不同凡响,满有把握。我相信,露齐亚不仅会帮我实施这一计划,而且会终身敬佩我的为人。
天刚蒙蒙亮,她就来了,只见她长发垂肩,光彩夺目,春风满面,老远就张开双臂朝我奔了过来。可是,露齐亚发觉我脸色苍白,心绪不宁,可怜巴巴,这时她也就变得没精打采起来。
“嗨,怎么回事?”她问。
“我没睡好。”
“为什么?”
“因为我拿定主意,要把一个计划告诉你,它虽然会给我带来痛苦,却能使我赢得你的最高敬意。”
“可是,它如果能让您赢得我的敬意,当然应该给您带来快乐呀。昨天您还跟我谈得乐癫癫的,今天却跟我一本正经起来了,好像把我当成一个贵妇人的样子,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我哪里招惹您啦,我的修士先生?我这就去给您泡咖啡,希望您喝过咖啡以后,把事情给我说个一清二楚。我急切等待着呢,看您能讲出个啥名堂来。”
她速去速回,我在喝咖啡时神情严肃,但是,她的一番质朴率真的话语倒把我逗笑了。我一笑,她也乐了。她收拾好杯子,去把门关了,因为今天刮风。为了一字不拉地听清我要说的话,露齐亚叫我让出点位置给她。我毫无顾虑地让她坐进了被窝里,因为我已经成了个万念俱灰的活死人。
我讲述了自己受其吸引而神魂颠倒的情形,讲述了自己为了克制冲动,不在她面前表露柔情蜜意而经历的内心痛苦。接着,我解释道,由于不堪忍受她的倩影对我多情心灵的煎熬,我不得不请求她从此别再让我看见。说到自己满怀激情的全部真相,说到我所要采取的权宜之计,我不禁滔滔不绝,头头是道,真希望她把我的权宜之计视作本人为美好爱情不懈努力的结果。我还启发她说,为了咱俩的美德,我不得不这么建议,否则,任何不慎之举必将给双方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听完我的滔滔说辞,露齐亚撩起她的衬衫前片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这一善意举动竟使她胸前那对坚挺活物在我眼前暴露无遗,足以导致最最熟练的舵手把持不住而在顷刻之间遭遇灭顶之灾——可她对此却浑然不觉。
在出现这一幕哑剧场景之后,露齐亚以悲凉的口气说,看到我流泪,心里好难受。她还说,真没想到我的泪水是由她引起的。“您所说的一切,”她说,“表明您很爱我,您的爱给了我无比的快乐,真不明白您为什么对它这么戒备。您不准我同您见面,因为您的爱情使您害怕。假如您恨我的话,您又打算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因为把您引入了爱河而理亏呢?如果这是一种罪状的话,那末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故意犯罪,您不应该故意惩罚我。说实话,我很乐意接受这个罪过。至于说彼此相爱的人们所面临的冒险,我是十分清楚的,咱们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令人费解的是,我虽然年幼无知,却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困难;而您,人们都说您聪明伶俐,居然会感到害怕。叫我吃惊的是,爱情虽然不是疾病,但却让您萎靡不振,而给我的影响恰恰相反,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我对您的感情不属于爱么?您是亲眼看见的,我一到这里就开心不已,因为我整夜整夜地梦见您。可我并没有因此失眠,只是会一夜醒来五六次,每次都想证实一下我是不是真正把您搂在怀里。一旦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就再次回到梦乡里去追寻,终于如愿以偿。难道说我此时没有理由高兴吗?我亲爱的修士,如果爱情对您来说是一种折磨,那我只好表示遗憾了。您是不是生来就不该有爱情呢?您叫我做啥都行,但无论怎么讲,叫我不再爱您是做不到的。不过,假如您真的相信自己的康复就取决于不再爱我的话,那就随便您了,因为我宁愿让您丢了爱情而活命,而不愿您为了爱情而丧生。您还是好好想一想,究竟有没有到达别无选择的地步,您刚才向我讲出的打算真让我受不了,再想想看,说不定另外还可以选择一种更好的办法呢。还是另外想想办法吧,请相信您的露齐亚吧。”
她这一番率真朴实、未加修饰的话语使我认识到,顺乎自然的雄辩胜过深思熟虑的雄辩。我破天荒地张开双臂,把这个从天而降的仙女揽在怀里,说:“你说得对,亲爱的露齐亚,你可以针对正在吞灭我的顽症,给我开出一剂灵丹妙药。让我把一千个吻送给你的舌头和嘴巴,因为你通过它们说出了使我转忧为喜的话语。”
我们俩默默地度过了意味深长的一个小时,其间,只有不时地发出如下的感叹:“哦,我的天哪!这是不是真的?我该不是做梦吧!”她一点没有反抗的表示,但是,我在至关紧要的环节上仍然保持了应有的尊重。这正是我的致命弱点。
“我有些不舒服,”她突然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一骨碌跳下床去,迅速整了整衣裙,然后坐到了床的另一头。不一会儿,她妈妈走了进来,随即关上了门,嘴里还说,今天风大,应该把房门关起来。她先是夸我脸色红润,然后叫她女儿回家去把衣服穿好,准备去做弥撒。一小时后,露齐亚又跑过来告诉我,她为自己所创造的奇迹而自豪,因为我的脸上重现了健康之色,使她对我内心的爱意更加深信不疑,相比之下,她在清晨从我脸上看到的那副可怜相,是根本不足为信的。“如果您的美满幸福,”她说,“完全取决于我,那您就高兴起来吧!我啥都不会拒绝您。”
说完,她就走了。我尽管还有些晕头转向,但却没有忘记刚刚过去的一幕,当时我正好置身于万丈深渊的边缘,只有通过最大的努力才能防止我跌入其中。
我在乡间过完了九月份,发现连续十一个夜晚都是和露齐亚在一起过的,由于她妈妈夜里睡得很沉,她就偷偷来到我的房间,投入我的怀抱,与我共度良宵。尽管露齐亚千方百计鼓励我摆脱思想束缚,但由于克制意识在暗中作祟,我们彼此始终难以尽兴。她只是让我品尝禁果,自己却不动真格。为了骗我,她无数次说我已经如愿以偿了。可是,我早就从贝蒂娜那儿领教过了,哪会轻易相信呢?我在离开帕夏诺的时候向她保证,我明年开春一定再去看她。但是,我的离开使她心情沉重,最终给她带来了不幸遭遇。对此,我二十年后在荷兰已经作过真诚的自责,我将继续这种自责,直至生命的终点为止。
回到威尼斯才三四天,我便故态复萌,再次爱慕安杰拉,希望至少得到露齐亚所给的那种青睐。我特别害怕承担后果,影响前程——这种恐惧(如今看来,我的个性里并不存在这种恐惧心理),束缚了我,使我未能尽情欢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老实人,但我知道,我在年轻时期所怀有的感伤情绪,比日后习以为常了的情感要敏感得多。一种邪恶的哲学使所谓的偏见得到大量地缩减。
与安杰拉在同一个绣架上劳作的姐妹俩是她的挚友与心腹。我原先心里没底,直到认识姐妹俩之后,我才得知,她们对安杰拉这个朋友的过分一本正经也颇为不满。我心里清楚,两姐妹不会因为听听我不时的抱怨就会爱上我。为此,在她们面前我不仅不会束手束脚,而且还背着安杰拉向她们诉诉苦衷。我经常找她们说话,热乎劲儿超过了对安杰拉这个冷面美人的态度,因为她老是压制我的热情。真正的恋人总是生怕自己的心上人认为他夸大其辞,他因为担心言多必失,以至于该说也不敢不说了。
刺绣学校的校长是个伪善的老太婆,起初看见我对安杰拉表露好感,她似乎漠不关心,后来终于皱起眉头,对我的频繁出入侧目而视,于是把这一切统统告诉给了安杰拉的伯父托塞罗神父。有一天他委婉地提醒我,不要老往那个院子里跑,我这么紧追不舍,难免引起误解,同时也会影响他侄女的名声。他的话像是晴天霹雳,我态度平和地接受了他的警告,随即答道:我要另找地方,今后不再去绣女房就是了。
三四天后,我对她进行了一次礼节性拜访,一时一刻都没在绣架跟前停留。然而,我瞅空往那个名叫纳尼塔的大女孩手上塞了一封信,里面还夹着一封给我心爱的安杰拉的信,信中解释了我这些天没去看她的原因。我乞求她想想办法,让我能够尽情地对她剖白一番。我在信中告诉纳尼塔说,我打算过两天去取回信,相信她不难想办法交到我的手里。
这个女孩依计而行,毫无差迟。第二天,就在我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她把回信朝我手上一塞,巧妙地避开了众人的视线。
安杰拉在一张短笺(她不爱写信)中保证一如既往,坚贞不渝,并且嘱咐我按照纳尼塔写给我的信中所提的要求行事。我还保留着纳尼塔的信(凡在本回忆录中引用的信件我都保留着),以下是此信的译文——
“修士先生,为了我亲爱的朋友安杰拉,人世间的任何事情我都乐意去做。她每个节假日都来看我们,和我们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我建议您认识我们的姨妈奥里奥太太,可是我提醒您,别让她看出您特别喜欢安杰拉,因为我们的姨妈可不赞成您利用造访咱家的机会,专门同一个外人说知心话。所以,我建议采取以下的计划(当然尽量争取不对别人撒谎)。奥里奥太太虽然是个有身份的女人,但却不富裕,因而希望被列入贵族遗孀的名册,从而可以享受圣事圣体公会的馈赠,会长就是马利皮耶罗先生。上个礼拜天,安杰拉告诉她说,您得宠于这位贵族老爷,她如果想得到他的支持,只要您答应出面说说就好了。安杰拉还傻乎乎地说,您跟我有恋爱关系,您到我们的刺绣教室去,仅仅是找机会跟我谈心。她还代表我打包票说,我肯定能让您如愿以偿。我姨妈回答说,既然您是个教士,那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还说我可以写信把您请到家里来,却给我一口回绝了。我姨妈的相好知己罗萨律师则对她说,我做得很对,要我给您写信并不合适。姨妈应该亲自请您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他说,如果您真的对我有意思,那您肯定会来的。在他的劝说之下,她给您写了一张字条,您回到家里就会看到的。您要是想看到安杰拉和我们在一起,那您就推迟到后天(星期五)再到我们家里来。假如您能说服马利皮耶罗先生给我姨妈提供帮助,那末您就会成为我们家的宠儿。要是我在接待您的时候不够客气的话,那还请您多多谅解,因为事前说过我不喜欢您。您要是能跟我姨妈调调情就更好了(虽说她已经年过六十了)。罗萨先生是不会吃醋的,相反,您会在全体家人面前变得更为可爱。我要把事情安排妥当,让您有机会跟安杰拉单独谈话。我要尽我所能,让您看出我的友善用心。再见。”
我发现这个计划考虑得极其周详。这天晚上,我收到了奥里奥太太的字条。我依照纳尼塔的主意去了她家,她叫我在举止谈吐方面迎合她的心意,同时还把所有证明材料交到我的手上,以备不时之需,我则保证给她办妥一切。我很少跟安杰拉讲话,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纳尼塔身上,而她则对我不理不睬。我赢得了老律师罗萨的友谊,此人日后对我是很有用的。
我考虑如何争取得到马利皮耶罗的关照,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请特雷莎·伊梅尔。虽说她凡事都要从中牟取私利,但同时又最能取悦于老爷子,因为后者对她仍然一往情深。于是,我没打招呼就登门拜访,径直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和多罗医生单独呆在一块。医生装出一副问诊切脉的样子,还煞有介事地给她开了一剂处方才离去。
有谣传说,多罗医生和她关系暧昧,马利皮耶罗先生出于妒忌,不准她接待他,她也曾答应过。特雷莎知道我对此事已有所耳闻,所以此次被我意外撞见,证实她没把自己对老爷子所作的保证当回事,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她一定还担心我口风不严呢。我要利用这个好时机,从而通过她来达到我的目的。
我简短地说明了我的来意,同时向她保证不会采取卑鄙的行动。特雷莎则向我保证说,这事就放心地交给她好了,她一定抓住时机帮我办成。然后她叫我把奥里奥太太的所有证明材料都拿给她(目的是为了日后从中获利)。与此同时,她把另一位托她说情的妇人的材料拿给我看,并且答应我说,要为我而牺牲她呢。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两天后,我就收到了所要的法令,这是由主教大人以贫民救济会会长名义签署的。奥里奥太太的名字已经列在救济清单上了(按理说,一年要抽签两次才可决定)。
纳尼塔和妹妹玛尔塔是孤儿,她们的妈妈与奥里奥太太是姊妹。奥里奥太太的财产包括现在住着的这所屋舍(二楼已经出租)和她兄弟赠送的一笔抚恤金(其弟在十人理事会担任秘书)。只有两个侄女陪伴她住在一起,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她家没有固定仆佣,只有一个挑水女人,天天来干些杂活,每月给四个里拉。她的唯一朋友是罗萨律师,也已六十岁了,只等妻子一死,就来与她结婚。纳尼塔和玛尔塔的卧室在四楼,两人合睡一张大床,安杰拉每个周末到这儿来的时候也跟她们同榻。平时,她们三人都到刺绣学校去学习。
我刚一拿到奥里奥太太所需的法律文书,就去刺绣学校呆了一会儿,交给纳尼塔一张字条,把我已经办成此事的好消息告诉了她,顺便提到,我打算后天(礼拜天)把文件给她姨妈送去。我恳请她安排一下,好让我和安杰拉私下会面。
两天后,纳尼塔终于把我等到了,她立即交给我一张纸条,同时吩咐我争取在离开之前把纸条上的内容看一下。我走进屋子,见到了奥里奥太太、老律师和玛尔塔。我由于急着想看纸条,所以,没有坐下就把证明材料和准予救助的法令交给了老寡妇。我所需要的唯一酬谢就是请求她让我亲吻她的手。
“哦,你应该亲吻我啊,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因为我毕竟比你年长三十岁嘛 。”
其实,她应该说比我年长四十五岁。
我给了她两个吻,然后,她叫我去亲吻她的两个侄女,她们当即逃开了,只有安杰拉勇敢地接受了我的亲吻,老太太请我坐下。
“太太,我不能坐。”
“为什么不能坐?这像什么话?”
“太太,我还会再来的。”
“我才不相信哩。”
“我、我快憋不住了。”
“我明白了,纳尼塔,把修士带到楼上去,给他指一下路。”
“请饶了我吧,姨妈。”
“拿什么架子!玛尔塔,你去。”
“姨妈,叫安杰拉去吧。”
“哎呀,太太,小姐们没什么不对。我是该走了。”
“快别说这话了,我的侄女们真是傻透了,罗萨先生,您给带一下路吧。”
他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四楼盥洗间,让我一个人留下。我看了纳尼塔的纸条上写着:
“我姨妈要留您吃晚饭,您就该谢绝才是。一旦我们在餐桌边落座,您就动身离开,玛尔塔会举灯把您领向通往大街的门。不过,您走到那儿以后,可别往外走。她会把门关上,然后走回来。大家都会以为您已经出去了。您这时要摸黑上楼,转上两段楼梯,就到了四楼。楼梯挺安全,不会出问题的。您可以在那儿等我们三人。我们在送走了罗萨先生,安顿了姨妈以后,就到楼上来。然后,就听凭安杰拉的安排了,跟您幽会也好,厮守一夜也好。总之,我希望您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多么幸福啊!我捧读字条的地方,恰恰就是我今晚摸黑等待心上人到来的地方啊,谢天谢地,机会难得,我太幸运啦!我肯定会毫不费劲地摸黑行走,一点障碍都不会碰到——心里有了底,于是,我一边庆幸自己时来运转,一边下楼朝奥里奥太太走去。

点评

布道不成造孽忙  发表于 2017-1-18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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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译者十多年前初定的书名叫《生命史记》,最近突发奇想,调整成为《史录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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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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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7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五章
不顺心的夜晚—爱上了两姐妹—忘掉了安杰拉—我的家庭舞会—朱列塔出丑—我回到帕夏诺—露齐亚的不幸—恰到好处的风暴。
奥里奥太太对我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语,然后宣布,从今以后,我将作为她们全家的朋友享受特殊的待遇。我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前后聚了四个小时。最后,我头头是道地说明了此次不在她家吃晚饭的理由,奥里奥太太好容易才同意放我先行一步。临别,本该由玛尔塔送我出门,但奥里奥太太以为我更加倾心于纳尼塔,就直接派她拿着一支蜡烛为我领路。这只机灵的小狐狸精一溜烟奔到楼下,煞有介事地开了门,接着又砰地一声关上了,把我往那儿一丢,就朝她姨妈奔了过去,只听见老太太在厉声责怪她待我过于刻薄呢。我摸黑朝约定的地点走去,然后朝床上一扑,像个刚刚打败敌手的壮士那样,得意洋洋地等待着欢乐时刻的来临。
带着这一美好憧憬,我在那里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听见朝街的那扇大门先是打开,继而关上,并且先后锁上了两道锁。过了十分钟,我看见姐妹俩来了,身后还跟着安杰拉。我心无旁鹜,全神贯注地同安杰拉谈了整整一个小时。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她们对我没吃晚饭表示同情,但是,她们说话时那副悲天悯人的口气叫我不以为然,我回答说,在这么快活的心境之下是不可能有什么缺憾的。我还听见她们说我被囚禁了,因为房门的钥匙正压在奥里奥太太的枕头底下,她要等到天亮才会开门去赶首场弥撒。真奇怪,她们都觉得我肯定会把这事当成坏消息,其实恰恰相反,我正在为能够和心上人共同度过余下的五个钟头而暗自庆幸呢。一小时后,纳尼塔偷偷地笑了起来。安杰拉就问她在笑啥,她则附耳低语。玛尔塔也笑了。我叫她们说说有啥好笑的,纳尼塔终于面有难色地告诉我说,她另外没有蜡烛了,等这一支燃尽了,我们就得呆在黑暗中了。这个消息让我充满喜悦,但我却秘而不宣,嘴上则说“这消息令人遗憾呢”。我建议她们安心上床睡觉,我保证规规矩矩的。她听了这个建议,又吃吃地了笑起来。
“我们在黑暗中好做什么呢?”
“我们就说说话嘛。”
屋里就我们四位,我们连续交谈了三个小时,主角始终是我。爱情犹如伟大的诗人,其主题是永不枯竭的。然而,倘若最终无法实现既定的目标,那它就像面包房里一堆塌陷的老面团。我亲爱的安杰拉只听不说,也不爱答话,显得智力有限。相反,她只懂一点普通常识,还有几分自命不凡呢。她通常只会引用一些成语来反驳我,有点像古罗马人拉开了一把弹弓的架势。
每当我的手在爱的冲动下朝她伸去的时候,她要么往后退缩,要么轻轻地推开。但我一边说个不停,一边勇敢地伸出手去。我谈的观点不仅未能使她信服,反而使她变得糊涂,不仅未能使她软化,反而使她厌烦,我因此便一筹莫展。但是,从纳尼塔和玛尔塔脸上的反应可以看出,我给安杰拉射出的箭,倒是对她们俩发生了作用。这种抽象的曲线显然是超出了正常的轨迹,按理说,它得有个弯角。(不幸的是,我那段时间正在学习几何。)虽然夏天早已过去,可我却是汗滴不止。纳尼塔站起身来把蜡烛拿开了,生怕蜡烛油溢到我们面前而呛鼻子。
就在屋里变得漆黑一片之际,我当即张开双臂朝自己心仪已久的目标扑了过去,但却发现安杰拉早已趁机溜到一旁,使我没法逮着,我只好付之一笑。接下来一个小时,我凭着爱的灵感编讲着一个个有趣的段子,目的是为了把她诱骗过来,与我并肩而坐。我心想,她这么回避我,不可能是当真的吧。“这种玩笑,”我最后说,“早就过时了。这样闹下去是违反天性的,我不可能跟在你后面追来追去,你笑起来怪里怪气的。这种古怪行为,倒像是在捉弄我呢。所以,还是坐过来吧。因为我要在看不见你的情况下跟你说话,至少得让我的手感觉到我的的确确不是在对着空气说瞎话呀。要是你在嘲弄我,那你得明白,这正是对我的侮辱。我认为,爱情不该受到侮辱的考验。”
“好啦!别激动啦,我在听你说话呢,一个字都没漏掉,可你要晓得,男女有别,黑灯瞎火的,我才不能跟你坐在一起呢。”
“那你是叫我就这个样子一直呆到天亮吗?”
“你可以躺在床上睡嘛。”
“你说得好轻巧!亏你想得出,这怎么可能呢,更别说我激情难抑,心潮难平了!来!我装成一个瞎子,来捉迷藏吧。”
说完,我站起身,到处寻找,愣是找不着她。我逮住了一个人,然而,不是纳尼塔,就是玛尔塔,她们每次都得意洋洋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她们一出声,我就松手,觉得应该放开她们,我就跟堂·吉诃德一样笨。我这样表面上似乎注重礼貌,其实是胆怯,但爱情与偏见不允许我承认这一点,当时,我尚未读过法王路易十三轶事,但却读过薄迦丘的《十日谈》。我责怪她太残忍了,我明确对她说,她应该让我找到。她却说,她跟我一样,也找不到我呢。房间并不大,我却根本没法捉住她,真让我气急败坏。
我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通过讲故事来打发以下的一个小时。我讲述了鲁杰罗的故事:这位苦苦恋着安杰莉卡的骑士曾经毫无戒心地赠给她一枚魔戒,凭借其魔力,她一下子就从他眼前消失不见了。
语音刚落,他便绕着喷泉转圈,
恰似盲人跌跌撞撞好可怜。
他多么想一把抱住心爱的姑娘啊,
但他次次扑空的心不甘!
Cosi dicendo ontorno a la Fontana
  Brancolando n’andava come cieco
  O quante volte abbracio l’aria vana
  Sperando la donzella abbracciar seco.)
安杰拉对作者阿里奥斯托一无所知,但是纳尼塔却多次读过他的作品。她开口为安杰莉卡申辩,还怪鲁杰罗头脑太简单,说是鲁杰罗假如有头脑就不该把戒指交给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孩子。纳尼塔的话,我听了觉得很是耐人寻味,然而,在那段日子里,我因为愚不可及而没加细想,否则我就会改弦更张了。
眼下只剩一个小时了,我不能就这样等到天亮,因为奥里奥太太肯定会准时起床,她是绝对不会忘了做弥撒的。我把最后这一小时全部用来跟安杰拉一个人说话,为了说服她坐到我的身边来,我真是费尽了口舌,心里就像打翻五味瓶而又不能发作。读者除非有过相同的经历,否则,就想像不出我所忍受的严峻考验。我好说歹说都不见效,只好依靠央求,央求不成,就大放悲声。但是,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时,不禁产生了一种近乎激愤的恼怒。若不是处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想我完全可以挥动老拳,好好地教训这个骄傲的妖精——她如此残酷,叫我整整五个小时不得开心!我怒火中烧,破口大骂,凡是一个失恋者能想到的侮辱言辞,我都用上了。我又是诅咒,又是发誓,最后警告她小心一点,因为我已经化爱为恨,等到天亮看得见她的时候,我非把她宰了不可。
我的谩骂统统消失在暗夜之中。第一缕曙光出现了,外面传来转动钥匙和拉开门闩的响声,表明奥里奥太太要出门参加每日的精神必修课去了。于是,我赶紧拿起斗篷和礼帽,准备离开了。但是且慢,我无法向读者描摩当时的复杂心情,因为此时我朝三个姑娘的脸上扫视了一遍,只见她们泪流满面,惨不忍睹。我感到羞愧难掩,恨不能一死了之,最后还是再次坐了下来。我想,三个漂亮姑娘如此地泣不成声,肯定是我由于刚才出言不逊所造成的。我张口结舌,心头发酸,多亏泪水来得及时,帮我摆脱了困境,于是痛痛快快地打开了感情的闸门。纳尼塔立起身来对我说,姨妈快要回来了。我二话没说,迅速抹掉眼泪,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就拔腿而逃,到家径直接朝床上一躺,但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到了中午,马利皮耶罗发现我变了不少,就问起了个中缘由,我顿时产生一种需要卸除精神负担的迫切愿望,于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他。这位智慧老人听了并没有因此发笑,反倒就此发表了十分中肯的意见,给了我一种精神安慰。他知道,他本人为了特雷莎,也正处于类似的境况之中。但是,当看到我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吃得又快又香时,他禁不住哈哈大笑,我也憋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他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已经饿了一顿,还一个劲地夸我胃口好哩。
我决定不再到奥里奥太太家里去了,正好这一阶段要为一篇玄学论文准备答辩。我的论点是“凡只能抽象地理解的事物,必定只能抽象地存在”。我认为我的观点是对的,但这么讲很容易使我的论文有不够虔诚之嫌,所以只好把论文撤了回来。我去了一趟帕多瓦,获得了民事法与教会法博士学位。
刚一回到威尼斯,我就收到罗萨的便条,说是奥里奥太太希望我前去看看她。我是晚上去的,心想肯定不会碰见安杰拉(我打算把她忘掉)。时隔两个月,我的重新露面使纳尼塔和玛尔塔非常欣喜,她们很快就把我耿耿于怀的羞耻感洗刷一空。
奥里奥太太叫我去见面,为的是当面把我好好数落一顿,怪我只去过一次就再也没见登门。我只得连连推说,前一段时间忙于论文和博士学位,因而没来问安。我临走时,纳尼塔递给我一封信,里面夹着安杰拉的便笺。“你如果有胆量,”安杰拉写道,“敢再和我在一起过夜,你就没有理由怨谁了,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如果我同意不顾一切地成全你,你会不会继续爱我。”
纳尼塔是三人之中最为机灵的女孩,她在信中写道:“由于得知罗萨先生打算劝说您再次来访,我决定提前写信告诉您,安杰拉正在为失去您而苦恼不堪。我得承认,我们和您共度的那个夜晚确有不近情理之处。但是,您决定再不登门也不对,至少应该来看看奥里奥太太嘛。我建议,您若是还爱着安杰拉,那就该再来冒险尝试一夜吧。也许她会当面做些解释,最后让您高高兴兴地回去。来吧,再见。”
这两封信给我带来了快乐。我明白,这一下我可以公开对安杰拉表示极大的蔑视,发泄所有的愤恨。礼拜天一到,我就赶了过去,衣兜里揣着两瓶塞浦路斯甜酒和一包熏口条。但是,令我吃惊的是,没见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小狐媚子。当话题扯到安杰拉的时候,纳尼塔说,安杰拉早上做弥撒时对她说过,要等吃晚饭时才过来。我没有理由怀疑,所以,当奥里奥太太叫我留下别走时,我没有答应。正好就在开晚饭前,我像上次一样,装模作样地动身离开,随即来到约定的地点隐藏起来。我急不可耐,只盼演好预定的角色,即使安杰拉已经打算改变策略,我也不指望她能让我占到多大的便宜,再说,这些都不再能够引起我的兴趣了。我唯一念念不忘的,莫过于痛快地报复一顿。
过了三刻钟,我听见朝街的大门关上了。十分钟后,我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接着,就看见纳尼塔和玛尔塔来到了面前。
“安杰拉在哪里?”我问纳尼塔。
“她大概是来不了啦,或者还没有捎话来。不过,她肯定知道您在这里。”
“她以为她已经让我上了当呢。我承认这是我没想到的。你们现在看清她了吧。她正在得意洋洋地笑话我呢。她利用你们来把我引入圈套,可她也是够明智的,因为她要是来了的话,就该轮到我笑话她了。”
“我对此表示怀疑。”
“绝对不要怀疑,亲爱的纳尼塔,我要让你相信,我们今晚没有她,也一样会过得愉快。”
“换句话说,您作为一个有头脑的男人,一定会尽力而为,将就度过一个欢乐的夜晚,不得已而求其次嘛。您就睡这间屋,我们到隔壁去睡沙发。”
“我不会阻止你们的,不过,你们这样做,就是在跟我玩残酷无情的把戏了。我无论如何是不肯躺下来睡大觉的。”
“什么?那您得坚持不睡,连续和我们呆上七个小时喽!等您找不到更多的话题要说的时候,您肯定就会瞌睡啦。”
“等着瞧吧,顺便说一下,我这里有一根口条,还有一些塞浦路斯甜酒。你们难道忍心让我独自享用这些么?你们有面包吧?”
“是的,我们不忍心,我们准备再吃一顿晚饭。”
“我应该爱上你才对。告诉我,亲爱的纳尼塔,你会不会像安杰拉那样叫我不高兴?”
“您以为我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么?只有自命不凡的傻瓜才会这么问。我只能告诉您,我想都没有想过。”
她们迅速拿来面包、奶酪和水,摆好了三个餐位。她们乐呵呵地和我一块儿吃了起来,她们对我带的塞浦路斯甜酒不太适应,才喝了一点就有些上头,于是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望着她们,心中暗暗纳罕;我为什么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认识她们的可贵之处呀!
吃完这顿宵夜,我在她俩中间坐下,拉起她们的手亲了几口,问她们是不是我的真朋友,问她们赞成不赞成安杰拉那么对我不屑一顾。姐妹俩异口同声回答说,她们曾为我伤过心落过泪呢。“那末,”我说,“让我像大哥一样爱抚你们,希望你们也像小妹一样对待我。让我们彼此立下纯情相爱的誓言,让我们相互亲吻,为永恒的兄妹情谊而起誓吧。”
起初,我的吻既不带欲念,亦不为调情。而她们为了表示与我怀有同样纯洁的情感,答应过些日子再来吻我。但是我这些无伤大雅的亲吻,变得热烈起来,于是我们三人的激情就给煽动起来了,这使我们大吃一惊,于是赶紧打住,彼此诧异地对视着。姐妹俩借机走开了,我则陷入了沉思。这些亲吻在我心中燃起串串火苗,甚至传遍周身,使我不能自已,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对小姐妹——这事一点都不奇怪。她们俩都比安杰拉漂亮,纳尼塔的聪明伶俐,玛尔塔的温柔质朴,无疑都超过了安杰拉。所以,真想不通,我为什么没有早些认清她们的良好品质。但是,她们是出身高贵,天真纯洁的姑娘,我不能趁此机会毁了她们。只有盲目的虚荣心才会使我自作多情。但是,我对她俩的亲吻仿佛成了她们对我的亲吻,心里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这一假设使我考虑到,若想在与她们共同度过漫漫长夜的时候把她们据为己有,虽说不是太难之事,但其后果不可等闲视之。想到这里,我不禁胆战心惊。我决定对自己严加管束,并且坚信,这点自控能力还是有的。
姐妹俩回来了,只见她们脸上带着信任和满意的神情,于是我也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决定把刚才亲吻所激发的热情抑制下去,从而不再冲动。
我们在一起谈安杰拉谈了一个小时。我对她们说,我再也不见她了,因为我相信她是不爱我的。“她是爱您的,”玛尔塔实话实说,“我能肯定。不过,要是您不打算娶她,那您最好跟她彻底分手,因为她已经想好了,假使您只想做她的恋人,您就别想指望她会让您占一点便宜。所以我说,您要么离开她,要么一无所获地迁就她。”
“你讲的很有道理,可你怎么能肯定她是爱我的呢?”
“我再肯定没有了。如今,既然我们保证像兄妹一样互爱互助,我就直率地告诉您吧。安杰拉和我们睡在一块时,她一个劲地亲吻我,嘴里喊着‘亲爱的修士’。”
纳尼塔哈哈大笑,伸手捂住了妹妹的嘴。她这么诚恳朴实,使我怦然心动,不得不使劲地克制自己。玛尔塔对纳尼塔说,我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两个要好的女孩子睡在床上会做些什么动作。
“当然知道啦,纳尼塔,谁都知道这些小把戏。你妹妹的坦城态度,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合适。”
“好啦,事情都过去啦,这种事是只做不说的。要是安杰拉知道了……”
“那她就会气坏了,我肯定。不过,玛尔塔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我的友情,使我终生感激。一切都完了。我讨厌安杰拉,我再不跟她说话了。她心术不正,老想挫败我。”
“但是,假如她爱您,那她有权要求您娶她。”
“一点不假,但是,她这么耍手腕就仅仅为了一己私利。她既然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就不应该这样对待我,除非她不爱我。同时,她还利用这个可爱的玛尔塔来充当她的男人,以此满足她的兽欲,这么假戏真做,实在是又荒谬又畸形。”
纳尼塔听了笑得更厉害了。但我还是保持严肃的神态和语气,继续着与玛尔塔的谈话,我滔滔不绝地夸奖她诚挚可爱。
我发现这个话题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于是就对玛尔塔说,安杰拉应该充当她的丈夫才对。她听了哈哈大笑,说,安杰拉只充当纳尼塔的丈夫,纳尼塔很乐意接受呢。
“那末,纳尼塔欣喜若狂时,”我说,“管这个丈夫唤作什么名字呢?”
“没人知道。”
“这么说来,你爱着一个人啰?”我对纳尼塔说。
“是,但谁也别想知道我的秘密。”
听到这里,我自鸣得意地推想,也许纳尼塔暗中做了安杰拉的情敌呢。与这两个天生的情种谈得如此投缘,我再也不必担心会枯坐通宵了。我说,我乐意同两姐妹保持朋友关系,若非如此,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是很难循规蹈矩,相安无事的。我又补充道:“这是因为,你们俩如此美丽,完全有本事叫任何认识你们的男人彻底倾倒。”说完,我装做想睡觉的样子。“别拘泥小节了,”纳尼塔说,“睡到床上来吧。我们到隔壁去睡沙发。”
“我如果现在就睡,那就是一分不值的小人。我们说说话吧,这样可以赶走我的睡意。只是苦了你们啦。应该你们睡大床,我到隔壁去。你们要是怕我,就把门锁上,不过,那样不好,因为我只是以哥哥的心情爱着你们。”
“我们才不会锁上呢,”纳尼塔说,“请按我们说的做,到床上来睡吧。”
“我如果穿着衣服上床是睡不着的。”
“那就脱掉吧,我们不看。”
“我不是为这个担心,我是觉得,如果你们为我这么熬夜,我是没法安睡的。”
“我们也上床就是了,”玛尔塔说,“但是衣服不脱。”
“这么不信任,是对我正直人格的侮辱。纳尼塔你说,你是不是把我当个正派人?”
“当然是的呀。”
“那很好。能不能证实一下你们的信任呢?你们俩应该把衣服全脱了,和并排我躺在一块。请相信我的话,我不碰你们,你们是两个人,我才一个,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如果不守规矩的话,你们不是可以随时离开这张床吗?长话短说,你们如果不向我证实你们的信任,那末我即使打瞌睡,也拒绝上床休息。”
接着,我不再说话,而是假装睡着了,她俩开始窃窃私语。然后,玛尔塔叫我上床,还说,等我睡着以后,她们也会脱衣上床的。纳尼塔也这么答应了我,于是我转过身去,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并且跟她们道了晚安。我一躺下就假装睡着了,结果不到一刻钟就睡着了。她们上床时我醒了,但又立刻背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继续睡,一直要等到她们肯定无疑地睡着了以后才开始下手。她们背对着我,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处在黑暗之中。我转过身来,先从靠近的一个入手,至于她是纳尼塔还是玛尔塔,我也懒得细想深究。我发觉她蜷着身子,只穿一件衬衫,我尽可能不惊吓她,而是循序而进,不一会儿,她就心照不宣地意识到,只需继续装睡,对我百依百顺就成。我一点一点地把她身子拉直放平,她动作又慢又轻,异常自然而且不易觉察地调整了自己的睡态,使我感到十分顺当。我着手行动起来,但要想大功告成,还需让她毫不掩饰,毫不抵抗地参与进来,最终不得不顺乎自然,协调行动。我发现,这一位无疑是个处女,一想到她在为我熬疼,我就于心不安。我是平生第一次品尝到这份甜蜜快感,与此同时,传统思想使我义不容辞地对处女敬重有加。我放开她,转而对她的姐妹采取同样的行动,想必她正期望着我能在她面前尽情施展一番呢。
我发现她纹丝不动,仰面而卧,似乎睡得又沉又香。我小心翼翼,生怕把她弄醒,动作尽量使她心情愉快,同时还聊以自慰地把她想象为又一个处女。我继续如此这般地动作,直到她顺乎自然地改变姿势,否则,我就没法渐入佳镜,如愿以偿。但是,高潮一到,她再也难以继续佯装熟睡了。她甩掉假面具,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嘴唇朝我紧贴过来。事毕,我对她说:“我敢肯定,你是纳尼塔。”
“是的,我觉得我很幸运,跟我妹妹一样,就指望您忠实可靠哇。”
“至死不变,我的天使!我们刚才完成的是爱情之作,但愿别再提安杰拉了。”
这时,我叫她起来点亮蜡烛,结果是玛尔塔代她去的。当我看见纳尼塔依偎在我的怀里兴奋不已,热情奔放的样子时,我深感自己艳福不浅,而玛尔塔手举蜡烛,望着我们,仿佛怪我们没有良心,竟然舍不得说声“谢谢”。要知道,首先委身于我的是她,怂恿姐姐如法效仿的也是她。
“我们起来吧,”我说,“一起为永恒的友情发个誓,然后再吃点东西。”
在我的指引下,我们三人临时找到一个水桶,当作便桶来使用,大家不禁哈哈大笑,一下子又把情绪调动起来了。接着,我们像生活在“黄金时代”的人们那样彼此袒露着,吃完了剩下的口条和另一瓶甜酒。我们在缠绵悱恻,甜言蜜语中陶醉良久,最后回到了床上,在不断翻新的爱戏中共度残夜。纳尼塔是最后一个加入这场肉搏的。奥里奥太太刚朝教堂走去,我就不失时机地作别了姐妹俩。我还发誓再也不想安杰拉了,一到家里,我就呼呼大睡,直至晌午。
马利皮耶罗先生说我满面春风,只是眼圈有些发黑,随他怎么猜想,我都不置一辞。两天之后,我去了奥利奥太太家,由于安杰拉不在,我就留在那里吃了晚饭,然后与罗萨先生一起离开。纳尼塔瞅个空儿递给我一封信和一只匣子,匣子里有一块面团,留着一把钥匙的印痕,信上嘱咐我去配把钥匙,这样我就可以随时去和她们过夜了。信里还说,安杰拉来过了,还跟她们住了一夜,她从她们的床上动作猜出了点苗头,姐妹俩供认不讳,同时怪她是个祸根。她把她们狠狠地羞辱了一顿,还发誓再也不踏进她们的家门。然而,她们并不在乎。
几天以后,老天帮忙,让我们彻底摆脱了安杰拉,她随父亲(他在此地为一些人家装帧了两年壁画)迁居到维琴察去了。于是,这两个可爱的天使顺顺当当地归我所有了。我每星期至少有两夜和她们厮混一处,她们总是对我翘首以盼,另配的那把钥匙使得我进出自如。
狂欢节快到尾声的时候,曼佐尼先生告诉我,大名鼎鼎的朱列塔要找我谈谈,还说她由于几次找我不着而失望。我和他一起到她那儿去了一趟,想知道她要跟我讲些什么。她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然后说道,听说我有一间考究的客厅,想借用一下办个舞会,费用由她支付。我当即表示同意。她给了我二十四块泽齐诺,还派她的仆人到我的客厅和其他房间安装了几支大吊灯,这样,一切就绪,我只需负责乐队和晚餐。桑维塔尔先生早已离开,帕尔马政府任命了一名干事前来接管他留下的那摊子事务。我十年后在威尼斯见到过他,那时他担任帕尔马公爵夫人的大总管,身上佩戴着各色各样的皇家勋章,公爵夫人是路易十五的大女儿,她和所有的法国公主一样,在意大利也住不惯。
我的舞会搞得非常顺利。客人都是朱列塔圈子里的人,在得到朱列塔的首肯之后,我把奥里奥太太和她的两个侄女以及罗萨律师请来了,这些小人物和我呆在小房间里。
用完晚餐,当人们在小步舞曲中翩翩起舞时,朱列塔把我拉到一边说:“快!带我去你的房间。我刚刚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让大家好好乐一乐。”
我的卧室在四楼,我们俩一进屋,她就把门反锁了。这叫我一时不知所措。她说:“我要你用你的衣服把我打扮成修士,我用我的衣服把你打扮成女郎。我们就这么化装了下楼,去跳方步舞。动手吧,快,我的好朋友。我们就从发型开始。”
我对这一标新立异的尝试饶有兴趣,同时怀着满有把握的征服心理,说干就干,赶紧动手帮她盘头发,然后让她给我做了一个假发髻,她还小心翼翼地把一顶软边女帽戴在我的头上。她拿出口红,朝我脸上涂抹了几下,我对她百依百顺,同时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她表示,愿意让我甜甜地亲她一口,条件是不再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我答道,一切取决于她,同时明确向她表示了我的爱慕之情。
我把一件衬衫、一条领带、一条衬裤、一双黑长筒袜、一件外套和一条马裤放在床头。她眼看不得不脱掉裙子了,于是灵机一动,抢先套上衬裤,嘴里还说挺合身的呢。而当拿起我的马裤往上穿时,她却发现腰部胯部太紧。别无办法,只好在背后拆开,否则,如有必要,就得剪开。轮到我来解决了,我在床边坐下,她则往我面前一站,背对着我,嘴里抱怨我眼睛太贪,还嫌我笨手笨脚,慢慢吞吞;还有意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她终于失去耐心,跑到一旁撕开了马裤,然后自己动手把它缝好了。我把我的长筒袜和鞋子套到她的脚上,还把衬衫套到她的头上,但是,就在我帮她整理领口和绉边时,她又怪我的手不太规矩,因为这时她正好袒露着前胸。她大骂我不要脸,我却不予理睬。我暗自发了狠,她别想把我当傻瓜。她当时是个价值十万司库铎的女人,眼下除有头脑的男人外,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的了。朱列塔终于穿戴完毕,现在轮到我了。
我不听她的劝阻,迅速脱掉了马裤。她不得不帮我穿上贴身汗衫和裙子。但是,她突然羞红了脸,斥责我见色思淫,说啥也不肯让我的情欲痛痛快快地释放一番。我要亲她一口,她也不肯,情急之下,我当着她的面一发而不可收拾,玷污了她的衬裙。她破口辱骂,我也奋起反击,还说这全得怨她不好。但是,咋说也不管用,她还是一脸的不悦。骂归骂,她还得把已经开始的事情做完,于是帮我穿好其余几件衣裙。
很显然,任何可敬的女人要是遇到上述这种情形都会产生调情的念头,不会因为看到我有相同反应而拚命掩饰。但是,朱列塔这种女人的心理有些反常,老是要跟自己过不去。朱列塔看见我并不怵她,就有一种上当之感,仿佛我的情感流露是对她的大不敬似的。她宁愿若无其事地让我偷占一点鱼腥。而我恰恰不屑于采取这种隔靴搔痒的伎俩,来满足她的虚荣心。
化装完毕,我们下楼来到客厅,顿时响起一遍掌声,我们为之兴高采烈。每个人都以为我已经完成了征服壮举(其实却失之交臂),我只是笑而不答,随便他们怎么胡乱猜测,我和“修士”这个冷面美人跳起了方步舞。晚上,朱列塔对我好得一塌糊涂,也许是在为自己先前的不当之举而后悔,我也开始后悔了——但这只是老天给我们的短暂惩罚。
一场方步舞跳下来,所有男人都名正言顺地利用朱列塔的这身修士打扮来对她动手动脚,而我则无所顾忌地跟那帮女孩子调笑,她们不敢拒绝我,生怕在众人面前显得愚不可及。奎里尼这个笨蛋,竟然问我裙子底下有没有穿裤子,我说我把我的裤子让给那个“修士”穿了,他一听脸都气白了。他独自一人坐到墙角落去了,再也没上场跳舞。
在场所有的人渐渐发觉我身上穿着女式衬衫,无不疑心我是有过艳遇的幸运儿。只有纳尼塔和玛尔塔不相信我曾有不忠之举。朱列塔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然而眼下是没法补救了。
回到我的房间卸装时,我由于想到她有悔改之意,同时由于把持不住冲动的欲念,我当即壮着胆子亲了她一口,同时把她的手拉过来,让她感受并相信我已经进入为她提供满意服务的临阵状态。可她却赏给我一记重重的耳光,我差一点照着样子还击过去。事后,我们各自背过脸去脱下衣服,然后一同下楼而来。我虽然用冷水洗了脸,但是重重的一记耳光留下的手印,终未逃过众人的目光。
她临走前把我拉到一边,严词正告我说:我要是不怕被扔出窗外,那就到她屋里来试试胆量吧;假使把咱俩的事说出去,她就派人把我除掉。
我没有去自找麻烦,但是人们要谈论我和她换穿衬衣的事,我也无法加以阻止。由于我没再踏进她的家门,每个人都以为我这是响应了奎里尼先生的吁请,因而做出了悔过之举。读者可以从这本回忆录中看出,这个臭名远扬的女人六年之后与我重逢时竟然若无其事,仿佛统统都记不得了。
大斋期间,我和我的两个可爱的天使在马利皮耶罗先生的关照之下,过得十分愉快,那段时间,我还在圣礼修道院研修实验物理学。
过了复活节,我想起自己对蒙泰雷亚莱伯爵夫人许下的诺言,于是就到帕夏诺去了一趟,很想再次见到我亲爱的露齐亚。不料,那儿的人与我去年秋天遇到的大不一样了。餐桌上有最老的家庭成员达尼埃莱伯爵,他已经娶了一位戈齐女伯爵;还有一个年轻佃农,他则娶了老伯爵夫人的干女儿,其实他很不情愿跟自己的妻子和姨子呆在一起。这顿晚餐花了很长时间才结束。我被安排在上次住过的房间,此时我真想马上见到露齐亚,我心里明白:我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幼稚了……
由于没在睡前见到露齐亚,所以我想,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可是,我并没有如愿见到她,相反,却见到一个丑陋的农妇。我向她打听这一家人的消息,但却一无所获,因为她只会说弗留利话,那是当地的方言。
我很不放心,不知露齐亚怎么样了。咱俩的关系是不是被发现了?她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死掉?我不再为这些问题费心事了,而是赶紧穿衣起床。如果有人禁止她和我相会,我就要报复,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见到她,一旦反目成仇,我是啥事都会干得出来的,才不会顾及名誉和爱情呢。
管家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我当即探问他妻子和女儿好不好,一听到我提起他女儿的名字,他就老泪纵横。
“她死了么?”
“死了反而好!”
“她咋的啦?”
“她跟丹尼埃莱伯爵的信差逃走了,逃到哪儿我们也不知道。”
他老婆刚一起床就听见了这番谈话,于是,悲从中来,昏死过去。老管家看见我也跟他一样难过,就告诉我说,他是上个礼拜才碰上这件倒霉事的。“我认识莱格勒,”我说,“他是出了名的无赖。他有没有过来提亲?”
“没有,因为他知道我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露齐亚真让我不可思议。”
“他勾引了她,直到她逃掉以后,我们才知道了她发胖的原因。”
“这么说,他俩早就有来往了?”
“她是在您走后一个月才认识他的。他肯定对她施了魔法,因为她像天使一样清白无辜,我相信您能证明这一点。”
“难道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么?”
“没有,天知道那个混蛋会把她怎么样。”
我和这两位好人一样哀声叹气,于是独自一人跑进树林,以便梳理烦恼的思绪。我一连两个小时都在脑海里打着各种大问号,忽而往好里想,忽而又往坏里想。如果我早一个星期过来(我是不难办到的),我那可爱的露齐亚就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就会制止这次灾祸。如果我像对待纳尼塔和玛尔塔那样把她搞到手,就不会给她留下后患,不会使她春情萌发,继而乖乖地让那个流氓满足了自己的淫欲。如果她在见到这个信差之前没有认识我,那依然纯洁的心灵是不会听命于他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是这个无耻的诱奸者的同谋,因为我早就为他出了力——想到这里,我彻底绝望了。
El fior che sol potea pormi fra dei,
Quel fior che intatto io mi venia serbando
Per non turbar, ohime! l’animo casto
Ohime! il bel fior colui m’ha colto, e guasto.
(引自《奥兰多》:
奇葩本可送我升上天国,
鲜花曾得到我百般呵护。
可怜可悲又可恨哪——
纯情少女竟遭恶魔玷污!)
我若是知道该去哪里把她找到,我肯定会立即出发,这一点毫无疑问。在我得知露齐亚的灾难之前,我还在为自己不曾破坏她的贞洁而沾沾自喜呢,如今,我却为自己往日的盲目克制而愧疚不已。我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在如何克制的问题上,我一定要变得更加聪明一些。当露齐亚陷入困境甚至声名狼藉的时候,她难免要怨恨我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一想到这里,我就难受极了。经历过这一巨大不幸之后,我奉行起一种全新(日后却失之偏颇)的办事原则。
我重新回到了游园的人群当中,这使我的心情得到了充分的恢复,吃中饭时,我已经能够谈笑风生,语惊四座了。经受了如此巨大的悲伤,我要么咬紧牙关,丢之脑后,要么干脆一走了事。新娘子的脸蛋使我大为诧异,而她的性格则使我十分好奇。她的妹妹长得更加楚楚动人,但我一想到她是处女就产生了戒备心理。我知道,还有大量的麻烦事在等着我呢……
新娘子的年龄介于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她由于矫揉造作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她喋喋不休,满口警句,哗众取宠,一副笃信宗教的样子。她深爱自己的丈夫,但却毫不掩饰对他的不满,因为他被她妹妹(此时正好坐在他的对面)深深吸引住了,于是大献殷勤。这个新郎倌儿或许也爱自己的妻子,但他的做法有些傻,以为对妻子表现得冷淡一点,就可以使他本人显得有些风度,他还想通过惹她吃醋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做妻子的也挺为难,要是对他们的行为视而不见吧,她又生怕人家拿她当笨蛋。于是,她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又引来上流社会的揶揄,这使她左右为难。就在我跟别人闲聊的时候,她却听得相当仔细,生怕让人见笑,而在不该笑的时候,她却大笑一场。最后,她终于使我产生了好奇心,我决定把她搞到手。不出三天,我的百般殷勤,我的装疯卖傻,以及我有意无意的凝视,使每个人都看出我对她有所图谋。人们公开提醒她丈夫要警惕我的行为,可这并未起到什么作用,而当有人说我是个危险人物时,他却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我则因此故作正经,甚至冷漠起来。而他则把原先的角色继续扮演下去,而且还怂恿我去跟他老婆调调情。他老婆则摆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态度,做功未免太差。
到了第五天或是第六天,我和她在花园里散步时,她一不注意就说漏了嘴。她说她焦虑不安,不是没有来由的。她还数落丈夫的不是,怪他不该给她带来这些烦恼。我以朋友的口吻回答说,要想叫他头脑清醒,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注意他在怎么讨好小姨子,同时装出一副和我相好的样子来。为了把她说服,我告诉她,要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只有头脑特灵的女人才能假戏真做,惟妙惟肖。她叫我放心,她一定能把这个角色演得无懈可击。结果,她的做功太差,人人都一眼看穿,都说是我出的点子。
有一次碰巧和她在园中散步,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设法让她实实在在地当一回情妇,她先是把脸一沉,继而趾高气扬,最后撒腿朝人堆里逃去,回过头来还笑话我没本事追上她。事后,我以鄙弃的口吻指责她自欺欺人,其实她老公早就移情别恋了。我夸她有过人的智慧,同时又说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把她害苦了,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安慰她说,我在她这种聪明女子面前的行为举止,是与上流社会的习惯相吻合的。过了十来天,她对我说,作为一个教士,我应当明白,任何一个略带爱意的触碰动作都是罪孽,什么都瞒不过上帝的目光,她既不想糟蹋自己的灵魂,也不想厚着脸皮向告解神父坦承自己曾与一位教士有过堕落行为。她这番话使我感到彻底失望了。我对她说,我不是教士。她最后问我,我有求于她的那件事是否算一条罪。这下子可把我问住了,我觉得无颜抵赖,于是觉得此事总该有个终结了。
由于我在人前对她表现得冷漠,老伯爵就对同桌用餐的人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掩盖生米做成熟饭的事实。我不失时机地启发这个执迷不悟的少妇说,她的所作所为只能促使见过世面的人得出如此名实不符的推论。然而,我还是没能把她说服。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奇事,使这场游戏有了一个圆满结局。
我们在耶稣升天日拜访了意大利文坛风云人物贝尔加利女士。就在动身返回帕夏诺的时候,佃农的这位标致新娘打算坐上一辆四轮马车,不料她丈夫和她妹妹已经占据了里面的座位,只剩下一辆双轮马车。新娘子骂我不怀好意,我则一个劲地大喊冤屈。在场的人都怪她不该这样对我破口辱骂。于是,她不得不上了我坐的这辆马车。我要求车把式抄近路走,于是,他就撇下众人,将马车赶上了一条林间小道。没过半个钟头,老天由晴转阴,眼看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这是意大利常见的一种暴雨,前后不超过半个小时,来时横扫千里,势不可挡,去时云开日出,天清气爽。所以说,这种暴风雨有益无害。
“哦,我的上帝!”新娘说,“我们快要遇上暴风雨了。”
“是呀,虽然马车有顶篷,但遗憾的是,雨水有可能淋湿您的裙子。”
“我哪里是珍惜我的裙子呀?我害怕的是打雷。”
“那就把您的耳朵捂起来嘛。”
“可是闪电怎么躲呀?”
“车夫,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最近的房子,”他回答说,“至少也在一里开外,再说,不超过半个钟头,大雨就会过去的。”
说着,他镇定自若地赶起马车继续前进。一道闪电,又是一道闪电,雷声隆隆,可怜的女人吓得浑身发抖。雨哗哗而下,我脱下披风,罩在我们俩的面前。随着一道耀眼的亮光,强大的雷电击中百米开外的地方,把我们的马匹吓得连连后退,可怜的小妇人则是一阵阵地打着哆嗦。她扑入我的怀里,把我搂得紧紧的。我弯下身去捡那件掉落在脚下的披风,趁势撩起她的裙子。没等她把裙边拉齐,天空就亮起了一道电光,惊恐万状之际,她早已没有力气动弹了。我一边把披风往她身上盖,一边把她往我身边拉,她差不多完全倒在了我的身上。我迅速让她跨坐在我的大腿上,这个姿势对我来说是再有利不过了,于是当机立断,争分夺秒,假装要把怀表挂到裤带上的样子,飞快地进入到“临战状态”。她意识到,此刻如不制止,就再也没法自卫了。她挣扎了一下,我却对她说,现在她如不假装已经吓昏,车把式只要回头一瞧,就什么都看见啦。说完,我抱紧她的屁股,随她骂我天理难容也好,人面兽心也好,我则像威猛的剑客一样勇往直前,锐不可挡,一举赢得了空前的彻底胜利。
大雨倾盆而下,大风迎面劲吹,她万般无奈而又十分严肃地对我说:我这是在毁坏她的名声,因为赶车人肯定看得见她呢。
“我可以看见他,”我答道,“他才没心思朝后看呢,即使他往后瞧,我的披风也会把我们隐蔽得好好的呀。听话,您只需要假装吓昏就没事了,我告诉您,我是不会放开您的。”
她不再反抗了,同时问我,就在雷声大作的当口,我竟敢藐视天神,大胆妄为,难道不怕报应么?我的回答是,雷公恰恰站在我这一边。看样子我的话对她起到了一点作用,她已经不怎么惧怕了。这时,她感觉到我已经渐入佳境,达到高潮,就问我完了没有。我笑着回答说,还没有完。我要她同意让我把这场爱戏持续到雨住风停为止。“您如果不答应,我就把披风掀掉啦。”
“你这个恶魔,我这一辈子要被坑苦了,你现在称心了吧?”
“没有呢。”
“你要干什么?”
“要亲个够。”
“唉,我好命苦哇!好吧,来吧。”
“我要您说声原谅我,而且要承认我让您感到快活了呢。”
“唔,你自己不是看到了么?我原谅你。”
于是,我放开她,然后叫她仿照我刚才的动作,对我温存一番,这时,我看见她甜甜地笑了。
“对我说声‘我爱你’,”我说。
“不,因为你是个异教徒,地狱在等着你呢。”
我现在让她重新坐正了位置,这时,雨过天晴,我安慰她说,车把式一次都没有朝后看。我一边亲吻她的手,一边拿刚才的事取笑她。我说,她害怕打雷的毛病肯定已经让我给治好了,不过她是不会把我的秘方告诉任何人的。她回答说,她至少可以肯定,从来不曾有那个女人用过这种秘方治过病。
“一千年中,”我说,“这种事至少会发生上百万次。我甚至还可以告诉您,我上车的时候就想好了,这是我叫您乖乖就范的唯一办法。想开一点吧,我敢保证,任何一个胆小的女人,如果处在您的位置,都是不敢反抗的。”
“这我相信。可是,往后除我丈夫之外,我绝对不跟别的男人外出。”
“您这样想就错了,因为一旦遇到突发事件,您丈夫是想不到用我这种法子去安抚您的。”
“这我也相信。人们总会从你这儿学到最最奇怪的东西。但是,我肯定再也不会跟你同路旅行了。”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开怀交谈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帕夏诺,这时,别的马车还没有回来。她一下车就直奔自己的房间,嘭地一声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与此同时,我掏出一张司库铎钞票交给车夫。车夫张嘴就乐。
“你乐什么?”
“您心里有数。”
“给你一块达卡特,对外别声张啊。”

点评

电闪雷鸣好探花  发表于 2017-1-18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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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7-1-17 09:4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他的祖先当中也个人叫堂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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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17-5-3 22:39
  • 签到天数: 310 天

    [LV.8]以坛为家I

    发表于 2017-1-17 11:0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南通人先帮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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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7-1-17 1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风月场上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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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5-7-25 15:12
  • 签到天数: 1 天

    [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17-1-17 1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找找台湾、香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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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7-1-17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六章
    外婆逝世及其影响—我失宠于马利皮耶罗—不再拥有住房—廷托雷塔女士—被送进一所神学院—遭到开除—受押于一座要塞。
    用餐完毕,大家的话题除了暴风雨,别的啥都没说。那个佃农由于对妻子的弱点了如指掌,所以对我说,我一定不肯再次陪她外出旅行了。“我也不肯和他一起旅行呢,”她说,“因为他不信神,居然想得起来在打雷的时候说俏皮话。”
    由于这个女人处处躲着我,我再也不曾找到机会跟她单独呆在一起。
    我回到了威尼斯,因为我的好外婆病重,我不得不暂时中止日常活动。我一直守在外婆身边,直到她撒手而去。她老人家不需要给我留下什么,因为她生前已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她的去世对我的影响极大,我从此不得不采取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过了一个月,我收到我妈的一封来信,信中说,她不可能再回威尼斯了,决定出让她名下的那幢房屋。她说她已把自己的想法通知给了格里马尼修士,我必须按照他的意思办。格里马尼变买了所有的家具,然后要负责把我安排到一个条件良好的寄宿公寓,我弟弟和妹妹也会得相应的安排。我在登门拜访格里马尼先生时向他保证,一定始终听命于他。房租一直拖到年底才付清。
    我听说到那年年底就没有房子住了,而且里面的陈设也得卖掉。于是,我不再强迫自己在匮乏中苦度时日了。我已经把一些床单、挂毯和瓷器卖掉了,下一步打算把镜子和床也卖掉。这些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产,我母亲是不会要的,我认为我有权处理这些东西。至于我的兄弟们,我想总会有时间跟他们商量的。
    四个月后,我收到母亲一封信,是从华沙寄来的,里面还夹着另一封信。我妈的信译过来大意如下:“我的好儿子,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位很有学问的神父,他是卡拉布利亚人,每当他来造访,我都联想到你。一年前,我告诉他说,我有一个儿子打算当教士,但是我自己却爱莫能助。他说,要是我能说服波兰女王提拔他当卡拉布利亚的主教,那他就把我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他说,女王只要把他推荐给她的女儿(那不勒斯王后),事情就能办成了。老天作证,我跪求女王陛下,终于得蒙垂青。她给女儿写去一信,女儿则说动教皇陛下任命他当了马托拉诺(Martorano)主教。他信守承诺,将在明年六月来带你,因为他去卡拉布利亚途中要路过威尼斯。他本人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应该立即回信,把回信寄给我,我再转给他。他将把你送上一条通往高级教职的道路。再过二三十年,我就可以盼到你当上主教的那一天了,你能想象我该有多么幸福啊!在他到来之前,还是由格里马尼照顾你。祝你平安,余言待叙。”
    主教的信是用拉丁文写成的,内容大致相同。全信充满温情。他通知我说,他只准备在威尼斯逗留三天。那两封来信让我喜不自胜。别了,威尼斯!好运终于要降临到我的头上啦,对此我满有把握。于是,我急不可耐地行动起来。快要离开我的祖国了,好在我对此一点都不觉得有何遗憾。“琐碎的小事已经做完,”我自言自语道,“将来我要一门心思关注富有价值的大事了。”格里马尼先是热烈祝贺我走了大运,随即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给我找到寄宿公寓,让我明年初就住进去,从而等待主教的到来。
    马利皮耶罗先生是个具有独特智慧的人,早就看出我在威尼斯过于浮躁,得意忘形。如今我即将外出发展,而且很快适应眼前的现实,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地准备远走高飞,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恰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把我教训了一顿,使我永远不能忘怀。他对我说,斯多葛学派格言“服从上帝(sequere Deum)”的意思就是不折不扣地“屈服于命运的摆布,只要你内心并不深恶痛绝,你就该听天由命。”他继续说道:“此乃苏格拉底的卫道士,禁止的多,鼓励的少(saepe revocans raro impellens)这同斯多葛的“天命难违(fata viam inveniunt)如出一辙。”这正是马利皮耶罗先生的智慧之处,他这种感悟不是来自于书本,而是来自于人类的良知。然而,这些来自于同一学派的箴言在一个月后就对我产生效应,它除了使我失宠于他,此外并没有给我任何的教益。
    马利皮耶罗先生自以为有本事从青年人的脸上看出命运主宰的征迹。一旦发现这样的青年,他就把他们保护起来,以便教导他们处事明哲,迎合命运之神,因为正如他苦口婆心地指出的那样:“良药到了笨伯手上就成了毒药,毒药到了智者手上就成了良药。”
    为此,他把三个被保护人收至门下,不遗余力地给予教诲。第一个就是特雷莎·伊梅尔,关于她的大起大落,读者可在我的片断回忆中得悉详情。第二个就是我本人,读者阅后不难评断。第三个是船夫加尔代拉的一个女儿,她比我小三岁,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确实带有一种再醒目不过的特征。为了让她登上舞台,马利皮耶罗这个独具慧眼的老翁叫她接受舞蹈培训。用他的话说:“这是因为如果没人推上一把,圆球就不会自动滚落袋中。”这个姓加尔代拉的女人,出嫁后随夫姓阿加塔,她在斯图加特获得了巨大成功。她妩媚动人,在一七五七年成为符腾堡公爵的情妇。在我背井离乡的时候,阿加塔还在威尼斯。如今,她离世已有两三年了。死后不久,她的丈夫米凯莱·代尔·阿加塔就服毒自尽了。
    有一天,马利皮耶罗和我们三个门徒一起吃过中饭,照例去睡午觉了。加尔代拉姑娘因为还有课要去上,便自个儿先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特雷莎,虽说我从未与跟她调过情,但我还是发现她富有魅力。我们俩并排面对一张小桌坐着,背后就是一扇房门,我们的保护人就在里屋睡午觉。我们俩开开心心地说着话儿,一时兴起,竟不由自主地比较起各自的身段来。就在我们越比越起劲的时候,我的后脑勺挨了狠狠的一棒,幸亏我疾速逃出房间,才没被冰雹般打来的木棒再次击中。我连披风和帽子顾不得拿就溜回了家里。过了一刻钟,议员的老管家把这两样都送来了,同时还附有一张字条,警告我别再斗胆踏进这位议员老爷的府门。
    我当即就给他写了回信,我说:“您一生气就动手打了我,这样您就没法自吹自擂,说是把我教训了一顿喽。通过这种方式,我什么都没学到。我除非忘记您是位智者,否则,是很难原谅您的,可惜,我永远忘不了您是位智者。”
    这位贵族老爷兴许没有做错,不幸的是,这个一贯谨慎的人这次却做得不够明智,因为这样一闹,他的仆役们纷纷猜测着他赶我出门的原因,全城的人则从这个事件中寻求笑料。过了一段时间,我从特雷莎口中得知,老爷子一点都没敢责备她。当然,她也没敢代我向他求饶。
    还没等我把房屋全部腾出,就有个年约四十岁的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来到了跟前。此人头戴一顶黑假发,身披一件红大氅,脸膛晒得黝黑。他递给我一张条子,是格里马尼先生写的,字条令我按照来人手上的那份家具目录(同时给我一份副本)将屋里的全部家具移交给他。我随即拿出我的清单,把残留在屋里的家具一一指给他看,至于那些找不见的东西,我的解释是,我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笨蛋盛气凌人地说,他非要知道它们的下落不可。我答道,我是不可能告诉他的。他一听就大吼起来,我拿出房屋主人的威严态度送他出了大门。
    我觉得有必要让格里马尼先生了解所发生的情况,于是早早赶去向他禀报,当时他还没起床,但却发现我昨天遇见的那个人比我来得更早,并且已经把整个情况都说给他听了。我挨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也没敢反驳。他接着要我把失踪家具的情况说个清楚,我说我把它们卖了,免得举债度日。格里马尼骂我无赖,还说我没权利动它们,最后,他命令我立即滚出去。
    我实在气不过,我出去找犹太人,想把剩下来的东西统统卖给他。不过,我转念一想,决定还是先拢家里瞧一眼再说,却看见有个法警守候在我的门口,他递给我一张传票。我拿过来一看,发现诉讼人是安东尼奥·拉泽塔(Antonio Razzetta),即那个黑脸汉子。所有的房门都贴上了封条,我连卧室都进不去。法警走是走了,但却让一个卫士留守在那里。我找到了罗萨先生,他把传票看了一遍,然后对我说,封条第二天就会拆除的,同时,他还打算把拉泽塔传唤到负责司法与行政的最高法官三人团那里去质询。
    “今天夜里,”他说,“您必须到朋友家去借宿。这事太过火,为此,他要给您付出高昂的代价。”
    “他这是按格里马尼先生的指示行事呀。”
    “那是他自己的事。”
    我去找我的天使们快活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封条都已拆除,我又回到了家里,拉泽塔并未露面,罗萨根据处罚法,代我发了一张传票给拉泽塔,若是再过一天他还不露面,就开张拘票将其扣押起来。到了第三天早晨,格里马尼先生派他的仆人送来一张条子说是叫我过去谈谈。我去了。
    我一进门,他就厉声喝问我到底想搞啥名堂。
    “为了摆脱暴力而求助于法律保护,为了摆脱一个不相干者的纠缠而进行自我防卫,这个人逼得我无处安身,只好在名声恶劣之处过夜。”
    “在名声恶劣之处?”
    “一点不假,为什么不让我进家门呢?”
    “你不是进了么?赶紧去叫你的律师停止诉讼,拉泽塔只不过是奉了我的命令行事而已。屋里的家具都快被你变卖光了。现在,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在圣乔万尼教区有一幢房子,是属于我的,你可以去那儿住个房间,我们的首席芭蕾舞演员廷托雷塔女士(La Tintoretta)就住在你的楼上。你让人把你的衣服和书籍送到那儿去,从这以后你就天天到我这儿来吃饭好了。我已经把你弟弟安顿在一座好房子里了,你妹妹也被安排住进了另外一所房子,所以说,事情都安排好了。”
    我马上找到罗萨先生,把所发生的情况一一作了讲述,他劝我按照格里马尼修士的意思去做,我接受了罗萨先生的劝告。事情总算称了我的心,每天与格里马尼同桌吃饭也让我感到挺有脸面。此外,我做了廷托雷塔的新邻居,对她的为人产生了一种好奇心,她由于同瓦尔德克亲王过往甚密而引起了不少议论。主教将在夏天到达,我只需留在威尼斯等候六个月时间了,然后,他可能会把我送上一条通往教皇宝座的道路(这只是我的空想而已)。这天,我和格里马尼先生一起吃饭时,没有理睬坐在我身旁的拉泽塔。我最后一次来到我在圣撒缪尔教区的住所,把我认为有权拥有的每件财产统统都装上小船,运到了我的新居。
    廷托雷塔小姐是个水平一般的舞女,同时却是个智力极好的姑娘,长相平平,不俊也不丑。我虽不认得她本人,却知道其人品。瓦尔德克亲王虽然在她身上花过巨资,但却没能中断她和保护人的联系。该保护人是威尼斯贵族,姓林(如今已经绝代),年纪六十岁,他每天可在任何时刻造访此女。那天傍晚,走进我在底楼的房间替廷托雷塔小姐捎话的就是这个贵族。他告诉我说,小姐非常乐意接待我,我给这位林先生的回答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自己住在她的房子里,因为格里马尼先生没有告诉我,否则,我会在搬入之前登门请安的。如此这般招呼一番过后,我们随即上了楼。他对我作了介绍,彼此就这样认识了。她像公主一样接见了我,先是脱下手套让我亲了亲她的玉手,接着向在场的五六个外国人通报了我的姓名,再把他们的姓名一一告诉给我,然后让我在她身边坐下。她是威尼斯人,但却用法语跟我交谈,这事挺滑稽的,我又听不懂,就请她讲国语。她惊讶地发现我竟然不会说法语,便毫不掩饰地对我说,不讲法语就不能让她的宾客刮目相看,因为她只接待外国人。我答应一定学会法语。一小时后,大人物到了。这个慷慨大方的亲王跟我讲一口漂亮的意大利语,而且在整个狂欢节期间一直对我和蔼可亲。到狂欢节结束时,他将一只金质鼻咽壶赠送给我,为的是感谢我创作并印行了一首“致玛格丽塔·格里塞利尼·德塔·拉·廷托雷塔女士”的十四行诗。格里塞利尼(Grisellini)是她的姓氏,人们之所以唤她“拉·廷托雷塔”(意即“染坊女工”),是因为她父亲曾当过染布工。她哥哥就是那个靠朱塞佩·布里吉多伯爵发迹的格里塞利尼。如果他还健在的话,此时必定是在伦巴第这座漂亮都城欢度晚年。
    拉·廷托雷塔比朱列塔更具吸引男人的天赋。她喜爱诗歌,我要不是期盼着主教的到来,肯定就跟她相恋了。她爱着一个名叫里盖利尼(Righelini)的青年物理学家,可惜他英年早逝,我至今为之惋惜。我将在十二年后谈到他。
    过完狂欢节,我妈给格里马尼修士写信说,如果让主教大人看见我和舞女共居同一座房屋,那可不合适。他打算给我提供一所体面的公寓。他找托塞罗神父商量,希望给我找到最合适的住所,结果,他们认定再没有比神学院更适合我住的了。两人背着我做好了一切安排,然后由神父负责把这个消息转告给我,而且要劝说我爽快而自愿地搬过去。
    神父花言巧语,又哄又骗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我对他说,只要他们看了合适,叫去那儿都行。他们的想法简直也太糊涂了,因为我都十七岁了,他们也不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把我送进神学院,亏他们想得出,然而,我毕竟还是苏格拉底的信徒,无意执拗不驯,所以也就同意了。可我还是觉得整个计划实在可笑,我倒巴不得早点到神学院去看个究竟,我对格里马尼先生说,只要不让拉泽塔插手,做啥我都愿意。他当场答应下来了,可是等我搬进神学院之后却没能守约到底。格里马尼这个人究竟是因为愚蠢而善良,还是因为善良而愚蠢,我一直没法断定。但是,他家兄弟几人都是这副德性。命运之神为了捉弄青年,都是这样迫使青年对蠢人负责的。神父给我弄来一套神学院学生制服,然后带我来到穆拉诺的圣奇普里亚诺神学院,把我介绍给了院长。
    圣奇普里亚诺长老教会由索马希教派(Somaschian)僧侣所组成,它是由威尼斯贵族吉罗拉莫·米亚尼长老创立的。院长和蔼慈祥地接见了我。我从他谈话时故作殷情的口气听得出,他把我入院之举看成是挨罚,或者是为了不让我继续走一条不光彩的生活道路。
    “最最可敬的神父啊,我可不相信这里面含有惩罚我的用意呢。”
    “不,不,我亲爱的孩子。我只是说,您跟我们在一起会很快乐的。”
    我被带去看了三个房间,里面至少有一百五十个学员,还看了十到十二个教室,看了食堂,看了宿舍,还看了几个供我们休憩散步的花园。这一切是要让我觉得,到这儿以后的日子对我这种年轻人来说肯定是再幸福不过了,甚至等主教来到之后,我都不忍离开此地呢。与此同时,他们还说我最多不过只要在这里呆上五六个礼拜,那口气好像是在安慰我呢。他们这么滔滔不绝,实在令人发噱。我是三月初进入神学院的,动身之前,我和两个小娘子厮磨了一夜。姐妹俩,还有奥里奥太太和罗萨先生,都没法相信,像我这种脾气的少年竟会如此惟命是从。姐妹俩与我抱头痛哭,泪洒床头。
    前一天傍晚,我把自己的各类文件统统送到了曼佐尼太太手里,她接受我的神圣委托,答应一定妥为保存。这些东西装了整整一大包,直到十五年后,我才从这位了不起的女士那领回了所存放的一切。她年逾九十,至今仍然健在。曼佐尼太太听说要把我送入神学院,禁不住哈哈大笑,她对这种愚蠢做法不以为然,还满有把握地说,我能在那儿住满一个月就算了不得的了。
    “夫人此言差矣,我很乐意到那儿去,而且要在那儿住下去,一直要把主教大人给等来才罢。”
    “你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主教,你才不用跟他呆在那里嘛。”
    神父陪我来到了神学院。但是,他不得不中途停靠圣米凯莱岛,因为我呕吐得吃不消了,兼通药剂的修士用薄荷脑帮助我缓解了病情。这次发作,是由于昨夜和两位天使通宵交欢的结果。我生怕那是最后一次拥抱她们——处于热恋之中的人在即将离开自己的情侣时,往往担心这是最后一次相会。他往往要表达最后的爱意,事毕又不甘心把它当作最后一次,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尽情表达,恨不得让灵魂伴着热血耗竭一空,才肯善罢甘休。此情此景,我的读者不知能否理解?
    神父把我交给了神学院院长。我把斗篷和帽子留在了新的宿舍,衣箱和床铺却早已搬进了宿舍,我没有被安排到成人班上课,因为,我虽然个头不小,但是年纪还不够。我为了虚荣而不肯刮脸,留着毛茸茸的细软胡须,无疑会显示点青春活力。其实这属于荒唐之举。一个男人要到什么年龄才会不再沉迷于荒唐把戏呢?其实,要改掉坏毛病并非难事。苛刻的教规倒是没有强迫我刮掉胡子。但是,除了这一点之外,就没有什么能让我容忍的了。
    院长问我:“您希望安排在哪个班级?”
    “教义神学班(Doctrinal theology),最最可敬的神父,我想学习教会史。”
    “我带你去见分管考试的司铎吧。”
    “我是个博士,不想再考试。”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必考科目,来吧。”
    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感到怒不可遏,于是心生一计,非好好报复一顿不可,我一想到这条妙计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我在回答考官的拉丁语问题时故意装傻,从而显得文理不通,于是他不得不把我放在低年级的文法班,这可大大地遂了我的心愿。我所在的班上共有二十个同学,都是些不到十岁的娃娃,他们听说我还是个博士,无不用拉丁语重复这么一句话:Accipiamus pecuniam et mittamus asinum in patriam suam(“让我们带上路费,把这个蠢驴送回他的老家去吧。”)
    课间娱乐时,我的同舍们由于统统都升到了哲学班而对我不屑一顾,他们围绕艰深的论文进行热烈讨论的时候,发现我竟然伸长耳朵,煞有介事地听着他们陈述各自的论点,无不觉得我的样子有些滑稽可笑。而我又不想泄露内心的秘密。但是,三天以后,出了一件无法回避的事情,终于使我露出了本来面目。
    巴尔巴里戈(Barbarigo)神父前来拜访我们的院长,他属于索马希教派,来自威尼斯的崇敬修道院,曾经教过我的物理。神父看见我做完了弥撒,走出教堂,就跑过来热情地问候我。他首先问我正在学什么课程,我说我在文法班上课,他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就在这时,院长走了过来,于是我们都进了教室。一小时后,院长来到教室,把我叫了出去。
    他问我说:“您在考试时为什么装傻?”
    “您为何不讲公道,非要我参加考试呀?”
    院长极不情愿地把我带到了教义神学班,我那些同舍们看见我的到来,无不感到惊讶。午休期间,他们纷纷朝我聚拢,都想跟我交朋友,让我感到心情舒畅。
    其中有个学员才十五岁(他假如还健在的话,也该当上主教了),他的品貌和学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渴望做我的好朋友,课间休息时,我俩只是一同散步,而不去玩“九柱戏”。我们畅谈诗歌,尤其是酷爱贺拉斯的抒情佳作,而且盛赞彼特拉克,我们觉得阿里奥斯托更比塔索略胜一筹。至于撰文批评彼特拉克的塔索尼和穆拉托里之辈,只不过是我们嬉笑怒骂的对象。相处才四天,我们俩便已成了彼此投缘的契友,以至于容不得对方与别人交谈和散步。
    管理宿舍的是位居士,他的职责就是维持秩序。我们称他为“学监”。吃过晚饭,我们大家在他的带领下走向宿舍,各人来到自己的床边,低声祈祷完毕,便脱衣就寝。学监要等我们都上床以后,他才会安寝。寝室呈矩形,长达八十步,宽仅十步,里面点着一盏大大的油灯。床位摆放整齐,间距相等。床头上都放有一张跪凳,一把座椅和一只衣箱。宿舍一头有一间盥洗室和一间厕所,另一头则是学监的床位,它靠近房门口。我朋友的床在房间顶头,而我的床则在这一头,大油灯恰好放在两床中间。
    学监的主要任务就是看住学生,不让哪个爬到别人床上去睡觉。夜里擅自光顾他人床铺者,罪莫大焉,不可等闲视之,因为就神学院学员而言,床铺仅供本人睡眠,不可用来与同学闲谈。虽然每个学员在独处时可以无所拘束,任意行事,但是,两人合铺而眠则属非法行径,若是还有自渎举动,则罪不可恕。在德国,各个社区的卫道士们对手淫防范甚严,然而,这种现象在那里却是比比皆是。制定这些戒律的都是一帮对天性与道德一窍不通的笨蛋,因为,一个健康男子得不到女人的帮助,则需通过宣泄而自发调节其本能,“有禁必有欲”(nitimur in vetitum)这一至理名言胜过了伦理道德。禁令只会激活他的本能。不幸的是,主宰肉体王国的绝不是哪一个哲学家!蒂索说的话颇有道理,他说,小伙子不受本能驱使也会手淫。如果不是由于有人禁止,一个学童根本不会这么做。因为你越禁他越要对着干,其乐趣就在于违令不遵,早在亚当夏娃时代,此等乐事就被人类看成天经地义的了。所以无论何时,一有机会,便有人沉溺其中。女修道院长在这方面倒是比男修道院长明智得多,她们从实际经验了解到,虽说由于分泌物相对稀少而不致产生严重后果,但毕竟还是可能给少女带来诸多遗憾,尽管如此,女院长却从来不想禁止这类幼稚行为。
    就在我住进神学院第八天或是第九天的夜里,我发觉有个人跑过来钻进我的被窝里。他一来就按住我的手,同时自报了姓名,顿时把我逗乐了。我看不见他,因为油灯已经熄灭。来者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与我投缘相契的那位见习修士。宿舍里的灯刚一熄灭,他就乘机溜过来了。彼此吃吃地痴笑了一阵之后,我就叫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因为等到学监醒来发现宿舍漆黑一片时,他就会起来把油灯重新点亮,而我们俩一旦被发现,按例就会被指控犯了最最古老的罪状。就在我把这番忠告娓娓道出时,只听见那头响起了脚步声。见习修士赶紧逃走,但过了片刻,就听见啪嚓一声响,接下来便是学监嘶哑的骂声:“你这个浑蛋,等着吧,明天再跟你算账。”学监重新点亮了灯,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早晨,起床钟声还没敲响,院长和学监就走了进来。“大家听着,”院长说,“你们知道昨夜出现了什么伤风败俗的行为。你们当中肯定有两个人做了亏心事,我有意要宽恕他们,为了他们的名誉,暂不公开他们的姓名。今天,你们每个人都必须在课间休息之前过来向我忏悔。”
    说完,他就走了。我们纷纷穿好了衣服。午饭过后,大家都向他作忏悔去了。事后,见习修士在花园散步时告诉我,昨夜他不幸跟学监撞了个满怀,一拳便把学监打翻在地,瞅空儿溜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可是眼下,”我说,“你肯定得到了宽恕,因为你已经对院长坦白交待了事情的真相,做起了‘乖孩子’,对不对呀?”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我对你的私访,即使属于大逆不道,我也不会对他说出一个字。”
    “那末,你肯定做了一次假忏悔,因为你的确是犯了不服管教之过嘛。”
    “这倒有可能。但是,这事还得怪他自己,因为是他把我们逼到这个份儿上的嘛。”
    “我亲爱的朋友,你的推论完全正确。神父大人到这时一定已经认识到,我们宿舍的人还是比他有头脑。”
    这个事件本可就此了结,谁知才过去三四夜,我竟鬼使神差地对我的朋友作了一次回访。午夜一点钟,我在上完厕所往回走的时候,听见学监鼾声大作,便迅速揿灭了灯芯,钻进了朋友的被窝里面。他一下子认出了我,于是两人乐不可支。与此同时,我们竖着耳朵留意监护人的呼噜声。突然,他停止了打鼾,我意识到危险迫在眉睫,便不失时机地离开了朋友的铺位,转眼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可是,我刚一上床,就遇到两大意外情况。首先,我身边躺着一个人;其次,只见学监身穿睡衣,手擎蜡烛,在两排床铺之间的过道缓缓地走来,两道炯炯的目光左探探,右瞧瞧。我明白,学监肯定是用火绒箱把蜡烛迅速点亮的。可眼前的情形叫我怎敢相信呢?这个躺在我床上的同学正背对着我呼呼大睡呢。我来不及多想,横下心来装睡。等学监摇了我两三次以后,我才做出刚刚睡醒的样子。而我这位同铺则极为自然地醒了过来。当他发觉自己睡在我的床上时,他就结结巴巴地道歉。
    “我摸黑上完厕所,回来时迷路了,而我的床是空的。”
    “很有可能,”我答道,“因为我也去上厕所的。”
    “可是,”学监说,“你发现自己的床位被别人占了,怎么一句话不讲就躺下了呢?再说,黑灯瞎火的,你怎么能确信无疑自己不曾把别人的床当成自己的床呢?”
    “我没有搞错,因为我一路摸过来,一直摸到这里的十字架座基。至于说躺在我床上的男生,我倒是没有注意到。”
    “这话不太可信。”
    就在这时,他去查看油灯,发现灯芯是给揿灭的。
    他说:“油灯不是自行熄灭的。灯芯已经陷进去了,很可能是你们两人中的一个,在上厕所时有意把它弄灭的。明天早上我们还会追查的。”
    傻小子回到自己的床(它就在我旁边)而去,学监把灯重新点上,随即也回床睡下了。这段插曲,把全宿舍的同学都闹醒了。事后,我一觉睡到天亮。此刻,院长在学监的陪伴下怒气冲天地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院长检查了“作案”现场,对那个睡在我床上的男生(他的罪比我还重)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审问,接着又审问我,结果却不曾找到我的岔子。他临走叫我们大家穿好衣服,准备去做弥撒。我们刚准备出发时,他又返身来到我们面前,轻声对我和我旁边的那个男生说:“你们两个人合谋干了不光彩的勾当,你们一定是商量好了去熄灯的。虽然我很想把这个乱子当成一件有欠考虑的小事,但它却给整个宿舍带来耻辱,而且严重违反了本修道院的纪律制度,如不惩处,就不足以平民愤。出去吧。”
    我们只好服从,刚一来到宿舍的两道门中间,就有四个男仆把我们抓住,还把我们的双手反绑到背后,再把我们带回了屋内,叫我们跪在大十字架跟前。院长当着全体学员发表了短短一段布道词,最后,就让身后的仆役执行起他的命令来。
    我顿时感觉到肩膀上被一根绳子或一根棍子抽打了七八下,我的反应和我的傻同伴一样,始终没有叫唤一声。刚一松绑,我就问院长,能否让我在十字架下写两句话。他立即叫人拿来纸和墨水,我于是写道:
    “我当着上帝发誓,我根本不曾与那个被发现睡在我床上的同学讲话。因此,我的清白之心容不得我逆来顺受,我要抗议,要向主教大人控诉这一无耻暴行。”
    我的那个难友在我的抗议书上签了名,我还问在场的所有人,有没有哪位能公开指出我的誓言有何不实之辞。这时,全体学员异口同声地说,没有看见我们在一块说话,也不知道是谁把灯弄灭的。院长狼狈而逃,留下一片嘘声,可他还是把我们分别监禁在修道院六楼上了。一小时后,我的铺盖和一切必需品都给送来了。此外,我的每顿饭也是有专人送进来的。到了第四天,托塞罗神父带着令状来找我,要把我带到威尼斯去。我问他有没有干预我的案子,他说他和另一个学生谈过了,还说他已经了解了整个情况,相信我们是清白无辜的。但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院长嘛,”他说,“他拒不承认是他的过错。”
    于是,我脱下神学院的道袍,换上适合于威尼斯城的时髦服装。我们登上了送他来的那条贡多拉船,与此同时,我的铺盖和行李则装上了一条小船。神父吩咐船夫把所有的东西送到格里马尼公馆去。途中,他把格里马尼先生关照过的话告诉了我。格里马尼叫他在威尼斯下船时要警告我一声,假如我胆敢走入格里马尼公馆,仆人们将奉命把我赶走。
    神父把我带到了伊盖绥梯教堂(I Gesuiti)就走掉了,连一分钱都没给我留下,我除了带在身边的一点零用之外,别无长物。
    我来到曼佐尼太太家吃午饭,她为自己的预言得到证实而开怀大笑。饭后,我去找罗萨先生,要控告神学院的暴行。他答应把准备好的状纸带到奥里奥太太家去,我于是动身来到了奥里奥太太家。在我等待罗萨先生的时候,我的小天使们给我带来了惊喜,此情此景溢于言表。姐妹俩听了我的遭遇,深感震惊。罗萨先生来了,他让我看了法律文书,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办理公证。他保证,第二天就可以让我拿到公证书。我去我弟弟弗朗西斯科那里吃晚饭,他寄居在画家瓜尔迪家里。他在那里也受到了与我差不多的压迫,我答应一定要把他从压迫下解救出来。半夜时分,我赶往奥里奥太太家,摸上了四楼,我的小娘子们正好等在那里,她们知道我一定要来此幽会的。不怕诸位笑话,我要如实相告,虽然我已经憋了两个星期,但是那天夜里,我的忧愁挫败了我的欢爱。当时,我老是神不守舍,胡思乱想,用句俗话是再对不过了:“鸡巴不爱思考”。天亮以后,她们俩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我则向她们保证,今夜一定让她们刮目相看。
    我由于无处可去,同时身无分文,所以就在圣·马可图书馆逗留了半天,直到中午才离开。我在前往曼佐尼太太家吃午饭的途中,一个士兵朝我走来,叫我跟他去见一个人,那人正等在贡多拉船上。他边说边朝广场边一座小码头指了指。我回答说,不管是谁,想找我说话,就应该自己来叫我。可是,这个人悄悄对我说,那家伙还带来一个人,完全可以通过武力把我架着走。我于是不再迟疑,只好跟他走一趟。我是不想当众出丑啊。其实,我也可以拒绝,谁也不能把我抓住,因为该士兵未带武器,而且威尼斯不允许在这种情形下抓人。但是,我没有逃走,“天命难违”(sequere Deum)这个念头对我起了作用,去就去,我并无一丝抵触情绪。再说,勇敢的人也有勇气不足,或是勇而不露的时候嘛。
    我上船以后,帘子拉上了,只见里头是拉泽塔和一位军官,船梢则坐着两个士兵。我认出这条贡多拉是格里马利家的。它离开码头,朝丽都的方向驶去。没人跟我说话,我也沉默不语。半小时后,贡多拉到达圣安德里亚要塞边的一座小码头,这里是通往亚得亚海的口子。恰逢耶稣升天日,庆祝威尼斯城与亚得里亚海联姻的“大礼舟”(Bucentaur)都要在这里稍事停留。
    哨兵报告了下士,下士准许我们登陆。
    护送我的军官把我带到少校面前,交给他一封信。少校念完信,命令副官曾先生(Adjutant Zen)把我留在警卫室。过了一刻钟,和我一起来的人都走了,这时,曾副官再次来到我面前,给了我三个半里拉,还说我每个星期都能拿到相同数目的钱。这就等于每天给七个索尔铎,恰好是一个士兵的薪俸。我没有当场发作,但是心中愤愤不平。傍晚,我拿出一点钱给一个卫兵,请他去帮我买点吃的东西来,免得营养不足而把老命丢在这里。后来,我舒张四肢,往木板上一躺,但却没有睡成,因为里面那些斯拉夫士兵又是哼哼唱唱,又是嚼着大蒜,又是抽烟喝酒,房间里一片乌烟瘴气。他们喝的是一种斯拉夫葡萄酒,样子像墨水,只有斯拉夫人才喝这种酒。
    佩洛多罗少校(Major Pelodoro)一大早就派人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把我安排在警卫室过夜,概因上司有令,他只不过奉命行事而已。这个上司就是威尼斯作战部长。
    “从现在起,修士先生,我的使命就是把您监禁在堡垒里面,还要对您的人身负责。我把整个堡垒都用作您的监狱,您有一个好房间,铺盖和行李箱已在昨天搬进去了。您可以尽情散散步,但是请记住,您若是逃跑,那就把我也毁了。抱歉得很,我接到命令,一天只给您十个索尔铎。不过,您要是在威尼斯有朋友,而且还可以给您钱的话,那您就写信向他们求援,请相信我,我保证安全送达,现在您要是困了,就去睡吧。”
    我被带到我的房间,它在二楼,是间好屋子,有两扇窗,视野极佳。我发现床也给铺好了,衣箱也不曾有谁动过,钥匙则保留在我的身边。桌上摆放着少校好心为我预备的文具。一名斯拉夫士兵走过来,彬彬有礼地对我说,他是来伺候我的,我暂时可以不付钱,等有了钱再付,因为人人知道我身上只有七个索尔铎。我享用了一碗可口的羹汤,然后关起门来睡觉,一觉睡了九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少校派人来请我到他屋里去吃晚饭。我看到,事情不算太坏。
    我进屋会晤这个可敬的人,发现他正在招待一大帮子人。他介绍我同他的太太相见,然后把在场的其他人一一向我作了介绍。他们大多数是军官,只有两人除外,一个是这座军事要塞的赈济官,另一个是圣·马可教堂的乐师,名叫保罗·维达,他的妻子是少校的妹妹。做丈夫在醋性驱使下住进了要塞——因为在威尼斯,吃醋的男人总觉得住在自家寓所很不舒心。在场的其他妇女,不算丑也不算美,不太老也不太小。可是,由于她们所表现出的善意,我开始对她们产生了普遍的兴趣。
    由于我生性开朗,同桌用餐的上等人没怎么费劲就把我逗乐了。每个人都很想知道格里马尼拘禁我的原因,我就原原本本地讲说了外婆去世以来我所遭遇的一切,前后讲了三个小时。我在叙述的过程中不抱一丝哀怨,有时候还恰到好处地开一两句玩笑。于是,他们各自回房安寝前,纷纷向我表露友爱之情,还说乐意为我效劳。
    我在五十岁之前,每当成为被压迫者的时候,总有此等好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每当碰见体面人士对我的不幸遭遇怀有好奇心之时,我只要把事情一说,马上就会赢得他们的友谊、同情和帮助。我实现这一目的的诀窍就在于实话实说,对某些需要勇于承认的情形也毫不讳言。我的要诀就在于此,而又并非人人适用,因为人类大多由懦夫所组成。我从实践经验中得知,实话实说,乃是一种包试包灵的法宝,只要不是掌握在傻瓜手上。我认为,一个罪犯,只要敢于对主持正义的法官低头认罪,那他可能比一个虽未犯罪但却闪烁其词的人更有希望获得宽赦。当然,说话的人必须年轻,或者至少不算太老,因为老年人具有各种不利于自身的性情。
    少校抓住我和神学院学员夜间互访这件事一个劲地开着玩笑,但是要塞的赈济官和在场的女眷们则把他责怪了一通。少校建议我把整个事情都写下来,让他转交给作战部长,还说部长一定会成为我的保护人。全体女士都使劲鼓动我按照少校的建议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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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学院中淘气鬼  发表于 2017-1-18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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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匿名
    发表于 2017-1-17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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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7-1-17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管理宿舍的是位居士,他的职责就是维持秩序。我们称他为“学监”。吃过晚饭,我们大家在他的带领下走向宿舍,各人来到自己的床边,低声祈祷完毕,便脱衣就寝。学监要等我们都上床以后,他才会安寝。寝室呈矩形,长达八十步,宽仅十步,里面点着一盏大大的油灯。床位摆放整齐,间距相等。床头上都放有一张跪凳,一把座椅和一只衣箱。宿舍一头有一间盥洗室和一间厕所,另一头则是学监的床位,它靠近房门口。我朋友的床在房间顶头,而我的床则在这一头,大油灯恰好放在两床中间。
    学监的主要任务就是看住学生,不让哪个爬到别人床上去睡觉。夜里擅自光顾他人床铺者,罪莫大焉,不可等闲视之,因为就神学院学员而言,床铺仅供本人睡眠,不可用来与同学闲谈。虽然每个学员在独处时可以无所拘束,任意行事,但是,两人合铺而眠则属非法行径,若是还有自渎举动,则罪不可恕。在德国,各个社区的卫道士们对手淫防范甚严,然而,这种现象在那里却是比比皆是。制定这些戒律的都是一帮对天性与道德一窍不通的笨蛋,因为,一个健康男子得不到女人的帮助,则需通过宣泄而自发调节其本能,“有禁必有欲”(nitimur in vetitum)这一至理名言胜过了伦理道德。禁令只会激活他的本能。不幸的是,主宰肉体王国的绝不是哪一个哲学家!蒂索说的话颇有道理,他说,小伙子不受本能驱使也会手淫。如果不是由于有人禁止,一个学童根本不会这么做。因为你越禁他越要对着干,其乐趣就在于违令不遵,早在亚当夏娃时代,此等乐事就被人类看成天经地义的了。所以无论何时,一有机会,便有人沉溺其中。女修道院长在这方面倒是比男修道院长明智得多,她们从实际经验了解到,虽说由于分泌物相对稀少而不致产生严重后果,但毕竟还是可能给少女带来诸多遗憾,尽管如此,女院长却从来不想禁止这类幼稚行为。
    就在我住进神学院第八天或是第九天的夜里,我发觉有个人跑过来钻进我的被窝里。他一来就按住我的手,同时自报了姓名,顿时把我逗乐了。我看不见他,因为油灯已经熄灭。来者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与我投缘相契的那位见习修士。宿舍里的灯刚一熄灭,他就乘机溜过来了。彼此吃吃地痴笑了一阵之后,我就叫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因为等到学监醒来发现宿舍漆黑一片时,他就会起来把油灯重新点亮,而我们俩一旦被发现,按例就会被指控犯了最最古老的罪状。就在我把这番忠告娓娓道出时,只听见那头响起了脚步声。见习修士赶紧逃走,但过了片刻,就听见啪嚓一声响,接下来便是学监嘶哑的骂声:“你这个浑蛋,等着吧,明天再跟你算账。”学监重新点亮了灯,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早晨,起床钟声还没敲响,院长和学监就走了进来。“大家听着,”院长说,“你们知道昨夜出现了什么伤风败俗的行为。你们当中肯定有两个人做了亏心事,我有意要宽恕他们,为了他们的名誉,暂不公开他们的姓名。今天,你们每个人都必须在课间休息之前过来向我忏悔。”
    说完,他就走了。我们纷纷穿好了衣服。午饭过后,大家都向他作忏悔去了。事后,见习修士在花园散步时告诉我,昨夜他不幸跟学监撞了个满怀,一拳便把学监打翻在地,瞅空儿溜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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