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奥尔萨拉一次逗人的相见——驶往科孚的航程——逗留君士坦丁堡——博纳瓦尔——返回科孚——F太太——假冒公爵之子——逃出科孚——我在卡索波岛(Casopo)的恶作剧——在科孚束手就擒——迅速获释,凯旋而归——成功赢得F太太。 一个女佣心地狠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愚钝不化,这会给主人造成更大的损失,因为主人他可能有理由对狠毒者进行严厉惩处,而对愚钝者从轻发落,无非是赶走了事,并从中吸取生活教训。我的女佣最近在打扫房间时需要纸张,就把我记有详细账目的三本笔记簿都用掉了,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分门别类地录入正式的账册呀。她是这么为自己开脱的:这些纸都很旧了,而且到处都是涂涂划划,甚至还沾着墨迹,所以觉得用这些纸做卫生比用桌上的干净白纸更合适。我若是转念想一想的话,也就不会暴跳如雷了,但是,我由于怒火中烧而丧失了理智。凭良心说,我每逢发火,往往是屁股一转就拉倒的,正如贺拉斯所说:irasci celerem tamen ut placabilis essem(“我的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我破口大骂,叫着她的各种绰号,滔滔不绝地证明她的愚蠢,但这些只能是白费口舌,她才不会因此而长些记性呢,无论我多么头头是道,她都一声不吭。我只好把所有账目重新抄写一遍,由于气急败坏,我的字迹比心平气和时糟糕得多。但是,读者要是从力学的角度看,就会得到些许的慰藉,因为失之体能,得之时光。 趁我们的航船装载压舱石料之机,我在奥尔萨拉登了岸,未过多久,就见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停下脚步,朝我们仔细打量起来。我猜想,他肯定不是债主,也许是因为我的脸相引起了他的注意。没想到他竟开口把我叫住。 “恕我冒昧,长官,您这是头一回光临敝城吧?” “不是,先生。我以前来过一次。” “不会是去年吧?” “是的。” “可您当时没穿军装吧?” “又给您说对了,不过,您这么喜欢打听,我觉得未免有欠慎重吧。” “请您务必原谅,先生,我可是出于感激之心哪。您真是我的大恩人哪,我不由地相信,您这又是受到上帝差遣,重临此城,从而让我有机会再次得蒙您的恩惠啊。” “我不明白自己曾经为您做过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可以做些什么?我可想不起来了。” “拜托,务请光临舍下共进早餐。我将敞开门户,恭迎大驾。您来尝尝我家珍藏的利佛斯科酒,到时候我会讲一段往事,让您相信,您的确是我的恩公,同时相信我有理由希望您是为了作出进一步施舍才重返此地的呀。” 我看不出此人有任何疯癫迹象,于是猜想,他可能是要劝我向他购买一些利费斯科酒也未可知。我一边琢磨,一边跟着来到了他的家里。登上二楼一个房间,他没耽搁就转身去为我安排早餐。我看见房里摆放着外科手术器械,我猜他本人大概就是一名外科医生吧,于是我等他再次露面时一问,果不其然。 “是啊,长官,我是个外科医生,二十年来,我在这座城市里过着贫寒的日子,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真正从事本行,无非是给人放放淤血、拔拔火罐、治治外伤,或者是把扭崴了的脚脖子矫正过来。我挣的这点收入都养不活自个儿,不过,可以这么说,从去年开始,我的境况有所改观,我挣到了一大笔钱,应当说是时来运转。愿上帝保佑您,是您老人家让我富裕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大致如此,您把某种爱情印记传给了堂·杰罗拉莫的女管家,她然后又传给了一个男友,后者又分赠给了自家老婆。这个老婆转而带给一个浪子,没过一个月,他就把它传播开去,于是我收了五十名病员,个个都给治愈了,当然是适当收些医疗费。目前我还有几个病员,但是不出一个月就再也没有了,因为这种疾病正趋绝迹呢。我看到您的到来,怎不欢天喜地呀!在我看来,您无异于一只报喜的吉祥鸟。能否希望先生在此多住几日,以促使此病再度蔓延?” 我哈哈大笑,随即告诉他说,我已经彻底痊愈,身体倍儿棒,他听了顿时沉下脸来对我说,当我再次路过时就不会这么自信满满的了,因为我即将前往的那个国家是个假货横行的地方,而他用来医治那种疾病的秘方却是无人可比的。他恳请我切勿相信那些向我提供药方的江湖骗子,而要依靠他。他的要求我都一一答应下来,并且感谢他的好意,然后就回到了船上。 我把这段故事给道尔芬先生讲述了一遍,他听了哈哈大笑。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启航了。第四天,我们在科尔丘拉岛后面遭遇了一场恶劣的暴风雨,这场暴风雨持续到第二天,我差点赔上了我的老命。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担任随船牧师的斯拉夫教士是个傲慢无知、蛮不讲理的家伙,由于常常遭到我的奚落揶揄,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死对头。就在狂风大作,暴雨猛袭之际,这家伙手拿每日祈祷书,站在甲板上,煞有介事地向云层召唤魔鬼,还叫全体水手都来看,致使他们茫然若失,一筹莫展,只顾在绝望中痛哭流涕,而不去想办法挽救万分危急的船,个个望着两边近在咫尺的巉岩直瞪眼。正当船员急需得到鼓舞之际,教士竟然装神弄鬼,结果陷入一片绝望,眼看灭顶之灾正在步步逼近,我未加思索,便义无反顾地上前干预。我爬上索具催促水手们敢于面对危害,一心一意干活,并且告诉他们说,其实魔鬼是不存在的,而这个指天划地,煞有介事地把他们喊来看鬼的神父其实是个疯子。但是,我好说歹说,都没法阻止神父的疯狂言行,他宣布我是异教分子,并且唆使大多数船员过来攻击我。第二天,狂风依然不减,第三天神父说服虔诚的水手相信,只要我还留在船上,天气就不会转好。其中一名水手见我站在甲板边缘,心想只要从后面偷偷走过来,用一根缆绳朝我使劲一甩,就能把我推下甲板,从而遂了神父的心愿。水手想到这里,马上就动起手来。多亏一只锚齿钩住了我的外衣,我才没有栽到海里去。我得到了及时的救助,一名下士把下毒手的水手指给我看了。我顺手接过一根棒头朝水手步步逼近,正想给他一顿狠揍的时候,神父和其他水手冲到了我的跟前,若非士兵们加以保护,我就可能被活活打死。船长和道尔芬先生来到现场,耐心听完了神父的陈述,为了平息骚动,他们只好答应及早送我离船登岸。可是,神父仍不干休,硬是要我把一卷上等羊皮纸交给他,那是我在马拉莫科上船之前向一个希腊人买来的。我早就忘了羊皮纸的事,不过倒是确有其事。我不禁哈哈大笑,并且立刻拿来交给了道尔芬先生,他再转给那个神父,神父叫人拿来一只火盆,然后把羊皮纸往燃着的煤炭上一丢。只见羊皮纸被烧得又皱又卷,半小时后才化为灰烬。在场的水手看到这种现象,因而就把羊皮纸当成了巫术用品。据信,其功能就在于诱使所有的女子都爱上带有此物的男人。希望读者相信我的话,我对各种各样的春药都不屑一顾,至于这张羊皮纸,我是为了好玩才花了一个司库铎买下的。在整个意大利以及古今希腊,总有一些希腊人、犹太人以及星相术士在向他们眼中的傻冒兜售一张张“神效巨大的”纸片。其中有使人刀枪不入的“护符”,同样还有灌着“神药”的小袋。这种商品在德国、法国、英国和北欧各地均无市场,而填补此类空白现象的是,这些国家的人受骗上当的程度则要严重得多。他们纷纷寻找点金石,而且对它迷信到了经久不衰的地步。 就在焚烧羊皮纸的半个小时以内,风暴渐渐停息,那些串通一气的家伙倒是没再想起把我赶走。经过一个星期的顺利航行,我们在周末抵达了科孚。找到舒适客栈之后,我带着推荐信去找舰队司令以及舰队其他高级军官。我拜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以及所在团的全体军官,然后就开始自娱自乐,啥都不想,就等维尼耶骑士的到来,他要在前往君士坦丁堡时把我一同带上。他是六月中旬才到的,当时,我因为斗纸牌而输光了现款,还把珠宝首饰变卖或是典押掉了。每个赌博成瘾的人,如果不是由于深思熟虑或者技巧过硬而在赌场占有真正的优势,就无法留住幸运之神,到头来只能像我这样落个凄惨的结局。一个高明的玩家既能深思熟虑,又有过硬技巧,而且不会被人称作骗子。 在大使到来之前,我在科孚逗留了一个月时间,根本没有想到要从物质方面或是道义方面去考察这个国家。只不过是在担任警戒任务的几天里,我曾经入住于一家咖啡店,猛赌法罗牌,当然成了灾星的受害者。我从来没想在赢钱的时候趁机一走了事,而把钞票输光之后,只要还有一点个人物品,我就不可能坚决住手。每次失手打出一张关键牌,就听到那个庄家夸我“好手”,我实在是蠢,仅仅满足于这种假意赞许。 身陷窘境之际,几声礼炮传来大使驾临的讯息,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大使乘坐的是一艘名叫“欧罗巴”的军舰,它带有七十二门炮,从威尼斯启航才一个星期便到达了此地。刚一抛锚,大使就打出了威尼斯共和国海军舰长的大旗,与此同时,科孚总司令则降下了自己的旗号。威尼斯共和国驻设海外的最高官阶,莫过于这位驻奥斯曼港城的大使,维尼耶骑士衣着华贵,气宇轩昂。结伴而行的有威尼斯贵族安尼巴莱•甘巴拉伯爵和卡洛•泽诺比奥伯爵,还有布雷西亚贵族阿尔切蒂(Archetti)伯爵,他们此次同往君士坦丁堡,为的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在他们逗留科孚期间,所有的海军指挥官轮设晚宴和舞会招待大使一行。我刚一出现于大使面前,他就告诉我说,他已同总司令讲了我的情况,从而准假六个星期,让我以副官身份同往君士坦丁堡。我得此讯息之后,就带上轻便的行囊登上了军舰。军舰于第二天启锚,大使阁下则是由总司令的二桅小帆船送到军舰上来的。我们没有耽搁就开航了,借助于均匀的风势,我们于第六天驶近希腊的切里戈岛(Cerigo),要派几名水兵上岛去装水。我本该留在船上就好了,可我还是跟随一位尉级指挥上了海岛,结果不幸认识了一个人。 有两个愁眉苦脸、衣衫褴褛的人走过来乞求施舍。我就问他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个长得较为机灵的给了如下的答案: “我们和另外三四十个不幸者被那个‘十人理事会’专制政府罚判到这座海岛生活(或许应当说是等死),可我们一生下来就是共和国的臣民哪。我们的罪名在别处才算不得什么罪状呢,只不过是按照当地风俗行事而已,若是自己的朋友看中我们的妻室,征得我们的认可,就能让他们同居,而不吃醋。我们还因为家底不富,于是心安理德地从中得点收入。这样一来就被指控犯了法,因而被押送到了这里,每天只给我们十个索尔铎(还是贬了值的殖民地货币)。我们被称作‘皮条客’(mangiamarroni),日子比罚判到海船上当奴役的罪犯还要难受,因为我们生活单调,而且吃不饱。我叫安东尼奥·波奇尼,是帕多瓦的显贵,我的母亲则是出生于赫赫有名的坎波桑皮耶罗(Camposampiero)家族。” 我们掏给他们一些钱,便在岛上四处走走,看完要塞之后才回到舰上。等写到十五六年后的事情时,我还会谈到这个波奇尼的。 风力依然不错,仅仅一个多星期就把我们送到了达达尼尔海峡,接着,土耳其派船把我们接往君士坦丁堡。从一里开外朝这座城市望过去,嚯,那可是一片难得见到的美景啊!恰恰是这片美景导致了罗马帝国的覆灭和希腊的兴起。君士坦丁大帝从海上来到此地,一下子被拜占庭的景色迷住了,当即发出大声感叹:“天下皇都非此莫属!”于是,为了显示自己金口玉言的神威,他终于离开罗马,来此定都。倘若此公阅读或是相信了贺拉斯的预言,就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来。这位诗人曾经写道,除非等到奥古斯都的一位后继者决计将罗马帝国首都迁往江山初得之地,否则,罗马绝无完结之理。前车之鉴,距之不远。 我们大约在七月中旬来到坐落于佩拉的威尼斯行宫。当时瘟疫尚未殃及这座大城市,谢天谢地,实在难得。我们住得还算舒服,只是天气太热,前后两任大使都不得不一同搬到乡间别墅去避暑,别墅名叫布于克德莱(Byukdere),是多纳租下的。我接到的第一道指令是,外出务必告知大使及其保镖。我不折不扣地答应了。在那段岁月里,俄国人尚未打掉土耳其人的傲慢气焰。听说如今外国人已经能够随意出行,无所顾虑了。 到达后第二天,我才在卫士护送下来到卡拉曼尼亚大官人奥斯曼的府上。这是博纳瓦尔伯爵在皈依穆斯林之后新起的名字。 信札呈递进去之后,我就被带到了一间屋子,其地面装饰全是法国款式。这时,只见一位全身法国装束,硬朗敦实的老先生站起来对我笑了笑问道,作为一个身处君士坦丁堡的人,他如今再也不能称颂圣母了,又能为天主教会枢机主教的门徒做点什么。我别的无以作答,只好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所遭遇的一连串事件,并且告诉他说,正因为这些事件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才请求枢机主教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来到君士坦丁堡,我于是诚惶诚恐地把这封信带过来了。他答道:“如此说来,若是没有这封信,您就根本不会想到光临敝地。这说明您在此处根本就用不着我帮忙哩。” “一点都没有这个意思,相反,我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见到了阁下,见到了您这位过去、现在甚至在未来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中都是让整个欧洲热议的大名人。” 老人沉浸到一段又一段快乐往事的回忆之中,在他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无所惧,无所求,天不怕,地不怕,居无定所,一切听凭命运安排。回忆完毕,他说:既然阿夸维瓦枢机主教在信中请他为我帮忙,他就打算介绍我去见见三四个值得结识的土耳其朋友。他每逢星期四都要请我一同吃饭,还答应给我派一名保镖,一是防止暴徒刁难,二是可以带我出去见见世面。 由于枢机主教在信里把我说成了文化人,所以,他站起身来,说是要带我前去看看藏书。我跟随他穿过花园,走进一间房屋,里面摆放着一张张带有格栅门的大橱,而那些铜质格栅背后还有一层帘布,帘布后面该是书籍吧。 可是当他把大橱上的锁打开,我见到的不是书籍,而是装满各种好酒的瓶子,于是我和这位年迈结实的高官开怀大笑了好一阵。 “这儿就是,”他说,“我的藏书,我的后宫(seraglio),因为我都这把年纪了,女色只会缩短生命,而美酒却能延年益寿,至少可以增添快乐。” “我猜想阁下已经从穆斯林领袖(MuFti)那儿得到了豁免吧?” “您说错了,因为土耳其教主的权限远远不如你们的教皇,凡是《古兰经》所禁止的东西,他都没权批准,不过要是有人情愿自抛自弃,也是没法阻挡的。虔诚的土耳其人对放浪不羁者只会怜悯,而不会迫害。此地没有宗教裁判所。他们说,那些违反宗教戒律的人现世不受惩罚,来世必然吃苦。我所申请并且没费周折就得到的豁免,其实不是别的,而是免行割礼——跟你们所说的割礼并不相同。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那还是有点危险的。这是一种通常必须遵守的仪式,不过不是强制义务。” 我在他那儿逗留了两个小时,其间,他要我把他的一些留在威尼斯的朋友,尤其是马尔坎托尼奥·迭多先生的消息,全都一一道来。我告诉他说,他的朋友依然喜爱他,只是对他皈依异教一事颇为惋惜。他回答说,做土耳其人和做基督徒都差不多,他对《古兰经》的了解也很一般,不会多于《福音书》。 “可以肯定,”他补充道,“大限之日,我将宁静地死去,远比欧仁亲王要幸福得多。我得说,上帝毕竟是上帝,而穆罕默德是他派来的先知。我就这么说,而我心里是否也持类似想法,土耳其人才懒得去操这份闲心呢,此外,我戴着这种头巾,不过是尽点本份,就像在主人面前要穿制服一样。” 他说,除当兵之外,别的他都不在行,所以直到自己的生活难以为计之时,才决定事奉土耳其苏丹,当了个中将。“我在离开威尼斯时,”他说,“盘子里的汤都喝得一点不剩啦,假如犹太民族决定让我担任五万士兵的统领,我早就把耶路撒冷包围住了。” 他五短身材,但却不失为一名帅气男子。由于脸部带有刀伤,他便在腰间束了一块银质护板,以防疝气。他曾被流放到亚洲,不过时间不长,因为阴谋小集团在土耳其往往都不可能长期存在,不像欧洲,尤其是威尼斯小朝廷那么邪门。在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他说,刚才与我一同消磨的两个小时非常开心,这是自打成为土耳其公民以来,从来不曾有过的。他还请我向两位大使问好。 乔万尼·多纳大使是他早在威尼斯就熟识的朋友,他让我向那个土耳其大官人致意。韦尼耶骑士则说,由于未得谋面而颇有憾意。 第一次见面才隔了两天,他就履行诺言,如期给我派来一名保镖。保镖于十一点到来,他带我去见大官人,只见他穿着一身土耳其服装,不久,客人都到齐了,我们高高兴兴地落座在第八张桌。整个宴席的礼节和菜肴均按法国式样进行,侍应生原籍法国,厨师也是个改信伊斯兰教的人。他没忘了把我介绍给全体来宾,然而,直到宴会临近尾声才让我开口讲话。满耳都是意大利语,我还注意到,土耳其人一次都没有开口用自己的语言交谈。每人左侧摆着一只瓶子,里面可能装的是白酒,或是蜂蜜酒,具体不能肯定。我和坐在右侧的博纳瓦尔先生一样,喝的是上等勃艮第红酒。 我在旁人的鼓励之下,谈起了威尼斯。后来还谈起了罗马,话题渐渐转到了宗教信仰上——不是谈教义,而是谈戒律与仪规。有位像个长官的土耳其人,性情开朗,衣着考究,由于曾经当过外交部长,所以声称威尼斯驻罗马大使是他的朋友,说着,便对后者大加赞颂。我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告诉他,那位大使让我带来一封信,是写给一位交谊甚厚的穆斯林朋友的,他便问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我由于一时记不起来,就把公文包拿了出来,里面装着那封书信。我刚照着地址读出他的名字,他就兴奋不已,在征得我的同意后,他把信看了一遍,然后,亲吻了信尾的署名,接着就起身与我拥抱。此情此景,着实让博纳瓦尔先生和全体来宾感到意趣盎然。这位长官名叫伊斯梅尔,他说动了奥斯曼老爷在某月某日带我前往他家赴宴。 这段宴席让我满心喜欢,然而我感兴趣的不是伊斯梅尔,而是一位年约六十,仪表堂堂的先生,脸上透出智慧与仁慈。此后过了两年,我又从威尼斯议员布拉加丁先生脸上看到了这种气质,到时候我将谈谈此人。席间,当我被大家引入一个个话题而大发议论时,他聚精会神,一声不响地倾听着,这使所有在场的熟人为之纳罕。散席时,我向博纳瓦尔先生打听此人,答案是,此人是个又聪明又富有的哲学家,为人正派,生活检点,笃信宗教。博纳瓦尔建议我与之结识,他愿意引荐。 我听了很高兴,后来我们到林荫道上散步,走进一间颇具乡村特色的小屋,随即坐了下来。身旁便是尤素福·阿里——就是先前那位让我心向往之的土耳其人,他当即把自己的烟斗递给我。我婉然辞谢,同时却将博纳瓦尔先生男仆送上的烟斗接在手上。当一个人与抽烟的人作伴时,他要么也陪着抽,要么就转身走开,否则给人的印象是,他想把别人吐出的烟雾吸进去。如此推想,倒也不无道理,但却难免令人反感。 尤素福·阿里见我来到他的身边坐下,甚为高兴,马上鼓励我接着谈谈餐桌上的话题,尤其着重说说自己为何要放弃太太平平的教士之职,从而选择了行伍生活。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同时又不给他留下不良印象,我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一生作个简略叙述,我应该让他相信,我并非因为把教士生涯视作职业才加入其中的。他听了露出满意之色。而当他依据斯多葛派哲学思想谈论职业时,我一听就发觉他属于宿命论者。我注意策略,尽量不去攻击他的整个思想体系,这样,我所发表的不同观点反而令他颇为窃喜,因为他觉得自己十分强大,完全可以一一驳倒。我猜想,他已经把我当作可以教化的学生了,原因是,我年方十九,便早早地陷入了虚假宗教的迷惘之中,这样就不可能成为他的教师了。他花了一个小时向我发问,听我畅谈人生见解,然后对我说,他认为我天生是探求真理的人,因为他看得出,我关注真理,但却不能肯定是否发现真理。他邀请我与他共度一天时光,并且叫我本周某日前去找他。不过,他又补充道,我应在答应之前征得奥斯曼大人的同意。于是,我就告诉他说,大人已经对我谈过他了,他一听非常高兴。因此,我答应在某天与他共进午餐,说完就彼此分手了。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博纳瓦尔先生,他听了很高兴,还说,他派的保镖每天都在威尼斯大使馆,随时听候我的调遣。 我在两位大使面前谈起了那天在博纳瓦尔伯爵家所认识的几个人,他们听了喜形于色。维尼耶骑士认为,对于一个身处异国的人来说,单调的生活比瘟疫还要可怕,因而建议我可别忽视在当地与人结交。 那天一早,我如约前去看望尤素福,可他已经外出。不过,他事先已经关照园丁对我礼貌相待,园丁带我参观了主人的几处花园,与我一同愉快地消磨了两个小时。园丁是那不勒斯人,跟随他已有三十年时光了。从言谈举止看,他的出身和教养均不差,但他坦言自己不识字,当初卖身为奴的时候,正在船上当水手。他说,非常乐意侍奉尤素福老爷,假使老爷让他恢复自由,他反而会觉得是对他的惩罚呢。言谈之中,我尽量不去打听其主人的私事。万一他不肯轻易透露,我就只能自讨没趣。 尤素福策马回府而来,经过一阵寒暄之后,我们俩(没有旁人)走进一座凉亭用餐,这里可以望见大海,亏得清风徐来,为我们消暑降温。这种风每天定时从西北吹来,在意大利语里被称做maestrale(“凛冽北风”)。这顿午餐虽然只有一样炖杂碎肉(kavurma),但是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我喝的是可口的掺水蜂蜜酒,我以肯定的口气对主人说,我觉得它比葡萄酒更对胃口。在那些日子里,我难得喝到它。我一边夸赞他的蜂蜜酒,一边表示,既然那些穆斯林是由于有了禁酒令才饮用葡萄酒的,就不该宽恕他们这种违法之举。他则以肯定的口气说,不少人把葡萄酒当作一种药物,因而有理由使用它。首次倡行以酒入药并且由此发财的恰恰是土耳其太医,此人取得了国王的完全信任,一国之尊老是生病,原因就在于饮酒过量。我告诉他说,在我们之中,难得见到嗜酒成瘾之徒,这种现象仅仅存在于人渣之中。我的番话,说得他面露诧异。他说真不明白,既然酒能剥夺人的理智,世界上(除伊斯兰教以外)所有的宗教怎么允许它的存在的。我回答说,所有宗教都禁止超量饮用,犯罪往往犯在饮酒过度之上。他则回答说,他活了一辈子,既没抽过鸦片,也没喝过酒。 午饭过后,烟杆和烟丝都给送了上来。我们俩各装各的烟。那几天里,我抽烟抽得挺开心,只是养成了吐唾沫的习惯。尤素福却不吐唾沫,他说,我抽的是质量上乘的“蟹眼”,真可惜,我这么一吸一吐是不对的,它有一种香喷喷的胶质,必须连同唾液咽下去。最后,他说,抽烟的人只有在遇到劣质烟草时才吐唾沫。他说的道理令我心悦诚服,就连连称是,并且还说,除非烟丝品质绝佳,否则烟斗就不会带来真正的乐趣。“品质绝佳的烟丝,”他答道,“能够带来抽烟乐趣,这当然很有必要,但是却非关键,因为好烟所产生的乐趣仅仅局限于感官。而真正的乐趣只会影响心灵,而与感官毫不相干。” “亲爱的尤素福,我实在想像不出,没有感官参与,我的心灵还有快乐的享受。” “听我说,您不装烟斗时有没有快乐的感觉?” “有。” “您不把它归因于心灵的话,又能把它归因于哪一种感官呢?我们接着往下说吧。您只有在把这一切统统做完之后才肯放手,此时就有一种心满意足之感,这难道还假么?当看到留下来的除了烟灰,别的啥都没有时,您就觉得高兴。” “不错。” “这么说来,这里就有两种与感官不沾边的乐趣。现在请您猜出第三种乐趣,那是最最主要的乐趣。” “最主要的乐趣?烟草的香味吧?” “不,不。那是嗅觉快感,属于感官。” “我想不起来了。” “那就听着,抽烟的主要快乐就在于抽烟的情景。烟斗里冒出的烟雾您压根儿别看,而要在它完全从嘴角往外喷吐的间隙,偶尔看上一眼。随便走到哪里,您都无法看到一个盲人欣赏抽烟,这说明盲人的的确确不可能享受这种乐趣。您可以在夜间不点灯的情况下试着抽抽烟,过不了一分钟,您肯定就会把它灭了的。” “您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但是,假如我觉得有一些影响我感官的乐趣,要比那些影响我心灵的乐趣更加让我喜爱的话,还请您多多原谅。” “四十年前我也曾抱有您这种看法。再过四十年,您要是成功地获得智慧,您就会同意我的想法了。孩子,刺激情感的乐趣会打扰心灵,因此您得承认,把它们称作乐趣并不恰当。” “可是,在我看来,假如有人把它们看成乐趣,其理由也是充足的嘛。” “不错,但在体验了这些乐趣之后,要是下点功夫反思一下,就会发现它们并不纯粹如此。”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为什么费心去干那种只会削减自己所感受的乐趣之事呢?” “当您充分长大之后,您就会从中找到乐趣的。” “亲爱的老前辈,我想您爱成熟甚于爱青春吧。” “要是指年长的话,您就说对了。” “您这话真让我吃惊,冒昧地问一声,您在青年时代难道不快乐么?”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一直健康快乐,从来不曾成为情感的牺牲品。但是我把我的同龄人的经历当作绝妙的学校,使自己从中了解人生,给自己指明幸福之路。最幸福的人并不是寻欢作乐的人,而是头脑清醒,善于选择最大乐趣的人。我再重申一遍,这所谓最大乐趣是指并不激发情感,只会增加精神安宁的那种乐趣。” “那些就是您所说的‘纯粹’乐趣吧。” “一望无际、绿草如茵的牧场就属于这一类。” 我的目光一下就被我们的先知所盛赞的这种绿色深深地吸引住了,此时此刻,我就觉得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宁静甜美之中,于是意识到自己正渐渐贴近自然之母。我坐在河岸上望着河水,它静静流淌,波澜不兴,清澈透明,此情此景久驻眼帘,这时我就感觉到类似的安适恬静。这正好反映了我的生命状态,反映了我所希冀的恬淡境界,如同我所注视的河水一样,我的生命终将静静地流到尽头——目前虽然尚未看到,但是逝者如斯,它肯定就等候在某处。 这个土耳其人就是如此思维的,我们俩在一起谈谈说说,便度过了四个小时。他娶有两房妻室,膝下有两子一女。大儿子现已继承了他的遗产,成了个富商,住在萨洛尼卡。小儿子则在大王宫服役,他的遗产暂时托管在监护人的手上。女儿名唤热尔蜜(Zelmi),年方十五,等他死后,她将会继承他的全部家产。他给女儿提供了做个贤妻所需的各项教育,足以使之取悦未来的夫君。我们稍后将谈及此女。他的两位妻子皆已亡故,五年前又娶了第三房,她出生于希俄斯岛,年纪很轻,美貌绝伦。他说并不指望她能生出一男半女,因为他年事已高,其实他才六十岁呀。我临别答应每周至少来陪伴他一天。 吃晚饭时,我把这一天的经历向大使们讲述了一遍,他们都说我非常幸运,因为这样就可以在一个国家怡然自得地度过三个月时光了,相反,身为外交官,他们除了百无聊赖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指望。 过了两三天,博纳瓦尔先生带我来到伊斯梅尔庄园吃饭,那里都是亚洲风格的陈设,着实让我大开眼界。但由于宾客众多,而且基本上都是说土耳其语的,所以我觉得兴味索然,想必博纳瓦尔先生也有同感。伊斯梅尔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临别又吩咐我尽可能多去陪他共进早餐,他还叫我务必相信,一定把我的到来视为真正的快乐。 我应约于十天以后登门拜访了他。请读者稍安勿躁,容我到时细述。眼下再来说说尤素福,再度造访时,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令我敬佩不已的品质。 还像上次一样,我们俩单独用餐,话题渐渐转到了艺术上。针对《古兰经》不准土耳其人从绘画与雕刻中得到纯真乐趣这一戒规,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答道,穆罕默德作为真正的圣贤,理应不让伊斯兰教徒见到任何偶像。 他说:“请注意,我们伟大的先知要把上帝的知识传授给所有的人,而这些人无不属于偶像崇拜者。人类都很软弱,他们只要再次见到与之类似的客体,就很容易重犯相同的过失。” “亲爱的老前辈,我赞同这样一种观点,那就是,没有哪个人会崇拜一个偶像,其实他们崇拜的是偶像所代表的神灵。” “我也很乐意相信这么个道理。不过,既然上帝并非凡质,因而绝不能让俗世凡人作如是想象。只有你们基督徒坚信看得见上帝。” “这倒不假,我们很有把握,但是请注意,只有信念才会让我们觉得有把握。” “这我知道,可你们属于偶像崇拜者,因为你们看见的仅仅是物质,除非您对我说,信仰使您感到把握不大,否则您对目光所及之物肯定深信不疑。” “上帝禁止我谈论这种事,因为信念反而会增强我们内心的把握。” “感谢上帝,那只不过是一种不必要的幻象。世上没有一个哲学家可以向我证明其必要性。” “亲爱的老前辈,至于证据嘛,它不属于哲学范畴,而属于神学——它远远高于科学。” “您和我们的神学家是一个论调,不过,其中的区别就在于,他们不是通过科学把我们应当知晓的道理弄得更为玄乎,而是使之更为鲜明。” “亲爱的尤素福,就把这事当成一个谜团吧。” “上帝的存在是个谜团,这个谜团太大了,人类是不敢贸然添加什么的。上帝质朴无华,先知就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应该承认,再向上帝外加任何东西都难免破坏上帝的质朴。我们说,他的定义只有一个,就是质朴本身。您虽然也说他只有一个定义,却含有三层意思,即矛盾、荒诞和不敬。” “真是一团谜呀。” “您是指上帝呢,还是指定义?我所指的是定义,它不应该是个谜团,理智是不接受谜团的。孩子呀,一段言论,它的实质如果荒谬,则与常识相去甚远,您只要能够向我证实,三不是复合数,或者说,三不可能合而为一,那末我马上就变成一个基督徒。” “我的宗教迫使我笃信不疑,亲爱的尤素福,每当我想到自己可能会听信一种说服力极强的论据而放弃父辈传下来的宗教时,就会不寒而栗。首先总该设法让我确信他老人家的确曾经生活在谬误之中。请告诉我,我是否可以肆无忌惮地宣告他的罪状——我至今依然怀念他。” 我发现经过这一番劝谏,善良的尤素福大为感动。足足沉默了二分钟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既然持有这种想法,就说明我恰恰是上帝所怜惜的人,这是命中注定了的。如果我有什么差错,只有上帝可以纠正我,因为光靠人力,谁都无法驳倒我刚才对他讲的这番动情话语。接着,我们谈起一些较为轻松的话题,傍晚我起身告辞时,他才一再向我表达纯粹的友情。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尤素福与我讲的一些关于上帝本质的话语,觉得颇有道理,因为作为众生之灵,上帝应该是最最质朴的生灵。但是由于受基督教的误导,我是不会听人一劝便接受土耳其信条的,尽管它很可能包括对上帝最恰如其分的诠释,但我只不过付之一笑,因为它的整个教义统统都归功于无耻透顶的江湖骗子。不过,我想尤素福根本没有劝我皈依的意向。 第三次陪他用餐时,我们话题照例转到了宗教上。直到这时,我才开口问他是否确信他的宗教是唯一能使凡人永远得救的宗教。他回答说,不能肯定它是不是唯一的宗教,然而,他断言基督是虚假的,因为它不可能传遍全球。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这个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不喝酒不吃面包,请注意,到处都可以按照《古兰经》行事。” 我无言作答,只得虚与委蛇。接着往下讨论时,我说,既然上帝不属于物质,那他必定属于精神。他回答说,我们只知道上帝不属于什么,我们却不知道上帝属于什么,因而就不可能断定他是精神的,因为我们只有一点抽象的概念。 他说:“上帝属于非物质,我们只懂这么多,我们永远无法懂得更多。” 我记得柏拉图讲过同样的意思,而尤素福肯定不曾读过柏拉图。 就在同一天,他说,上帝的存在仅仅对那些笃信不疑者有用,落得那些无神论者成了最为可悲的凡夫俗子。 他说:“上帝在创造世间生灵时,唯独让人类与其酷似,于是唯独人类敬畏其存在。没有人,上帝就不可能见证自己的荣耀。因而,人类应当懂得,自己的首要义务便是维护并信赖天道,以此来赞美上帝。请注意,上帝对于为了摆脱苦难而向他低头求救的人是不会撒手不管的,对于不相信祷告的人则是任其倒霉,任其自行灭亡的。” “不过,幸福的无神论者还是存在的。” “假是不假,然而,尽管他们自以为心安理得,可我觉得他们还是算得可怜的。因为他们对身后不抱希望,而且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超过禽兽的地方。此外,他们若是涉及哲学,势必就会由于无知而陷入苦恼,假使他们什么都不去想,那他们就缺了逆境所特有的乐趣。简而言之,上帝让人处于这么一种状况——如果不相信上帝的神威,就不会感到幸福。不管他的处境如何,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它是一种需要,设若没有那种需要,人类就不会承认上帝创造了万物。” “但是,我需要弄懂一点:为什么无神论思想历来只是存在于某类哲学家的思想体系中,但却找不到它存在于全体民众中的例证。” “因为穷人信神的需求比富人更加强烈。我们当中就有很多不信神的人,他们嘲笑绝对相信麦加朝圣的信徒。让他们倒霉去吧!他们本该敬仰我们的历史遗迹,那些历史遗迹使信众的奉献精神得到了激发,宗教信仰得到了培养,忍受苦难的勇气得到了鼓舞。若是没有这些慰藉物,无知的群众就会陷入绝境,束手无策。” 尤素福很高兴地看见我如此专注地听他发表高见,便越来越按捺不住自己好为人师的欲望了。我从此不请自来,他则越发地喜欢我了。 一天早上,我让我的土耳其扈从带到伊斯梅尔老爷府上,从而如约与之共进早餐。这位土耳其长官彬彬有礼地接见并招待了我,然后,邀请我一同进入小花园散步,当我们来到一座凉亭时,他突然提议让我去做一件违背意愿的事情,我微微一笑,表示实难从命,他却死乞白赖,叫我好不耐烦,我冷不丁地站起身来。面对我的断然拒绝,伊斯梅尔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客套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他,心想再也不登门造访了。但是,此后我还得再来,届时我们再来谈一谈那件事儿。我把这个小插曲说给博纳瓦尔先生听了,他说,按照土耳其人的习惯,伊斯梅尔的本意是想对我表示友好。不过他又说,我要是再去的话,他肯定不会再提这个要求了,因为伊斯梅尔家中虽然不乏美貌女奴,但他毕竟是个十足的绅士。他说,为了不致失礼,我还是应当前去造访为好。 尤素福在与我结友的五六个星期之后问起我的婚姻情况,当他听说我尚未完婚时,他话题一转,就开始讨论起贞操问题来。他坚持认为,贞操只有在代表清心寡欲方面可以视为一种美德,然而,这样做不仅不会取悦上帝,反而会给他带来不快,因为它违背了他给人类定下的第一法则。 “不过我想请教,”他说,“你们这帮‘马耳他骑士’所说的贞操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发誓保持贞操。这不至于表明他们绝不发生肉体关系吧——如果说那种行为属于罪过的话。要知道,所有的基督徒在受洗时都有类似的起誓。看来,只有结婚才有可能破坏贞操,而我又发现,结婚属于你们的一大圣事。所以说,这些绅士一方面承诺绝不发生肉体关系(其实上帝的法则并未加以禁止),另一方面却随心所欲地从事着非法的勾当,甚至不惜把那些只有在罪上加罪的行径下才会生出的孩子合法化,称之为‘自然出生的孩子’,听上去那些通过正式的基督教婚典所生养的孩子反倒属于非自然出生的了。总而言之,保持贞操的誓言无论对上帝,还是对人类,还是对发誓者本身,都不受欢迎。” 他问我结婚没有,我回答说没有,还说,但愿外界不要强迫我接受那种制约。 “您说什么?”他说,“如此看来,除非您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基督徒,否则,我只能这么认为,您要么是个尚不健全的男人,要么是个自甘堕落的家伙。” “我是个健全的男人,同时是个基督徒。我还想进一步告诉您,我喜好女色,并且希望通过多多征服而得到乐趣。” “照你们宗教上的说法,您这样做是会遭到诅咒的。” “肯定不会,因为只要我们向自己的神父忏悔,他们就有义务为我们解罪。” “这我知道。但必须承认,谁若是宣称,有一种罪行,上帝定会给予宽恕,那就愚不可及了——人往往不会犯下此罪,除非事先断定可以通过忏悔而得以宽恕。” “那是毫无疑问的,它的先决条件就是忏悔。假如没有悔意,那末宽恕也不会发生效力。” “手淫在你们中间也不算罪行吧?” “这是比非法性交还要严重的罪行。” “这我知道,我百思不解的是,法律颁布了,却又行不通,这样的立法官实在是傻瓜。一个男人身体强健,却得不到女人,他在本能驱使下难以自制时,只好动手自慰一番。由于害怕因此而玷污自己灵魂的人,只有狠下心来,克制欲念,这就可能引起严重疾病。” “我们基督徒的看法恰恰相反,我们认为,年轻人沉湎于此,体质就会下降,生命就会缩短。在不少地方,这些小伙子都受到严密监视,绝对不让他们有时间从事手淫。” “那些监视他们或是出钱雇人监护他们的人都是些笨蛋,因为这种禁忌,本身只会让人们越发强烈地要求冲破这种蛮横无理,违反天性的法律限制。” “不过,在我看来,过度自渎肯定有伤身体,因为它会使人萎靡消沉。” “这我同意,但是除非受到刺激,否则不可能出现过度的手淫,而那些横加禁止的人反而是在刺激这种行为。如果说你们基督徒对女孩子并没有这种限制,那末我觉得你们就没有理由限制男孩子。” “女孩子这么做不会有太大风险,因为她们只会丢失少量体液,即便如此,其来源也有别于男性……” “我对此是一无所知。但我们有些医生认为,女孩子脸色苍白就是由于干了那种事儿。” 我们除了讨论这些之外,还谈了其他诸多话题,他虽然发觉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却好像觉得我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随后,尤素福·阿里提了个建议,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当然光从字面看,下面这段话或许还不算太离奇,但是至少带有那么一点意思。 “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我倒不怎么操心,因为他们已经从我这里继承了应得的那份家产。但是,等我死了以后,女儿将继承我的所有财产,我要在有生之年让娶她的人成为富翁。五年前,我取了一个年轻的太太,她并没有给我生下一男半女,而且肯定是生不出了,因为我年事已高。我给我女儿起名为热尔蜜,今年十五岁,模样俊俏,酷似她那过世了的妈妈,也是黑眼睛黑头发,高挑的个子,身材气质俱佳,我让她受到的教育足以博得国王的宠爱。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她都能说,唱起歌来还会自我伴奏,绘画刺绣样样在行,整天都是嘻嘻哈哈,兴高采烈。世间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夸口说自己曾经有幸目睹过我女儿的芳容。她出于爱戴,从不拂逆我的意志。这丫头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想把她送给您,只要您到亚德里安堡(ADRianople)跟我的一个亲戚住上一年,学会我们的语言、宗教和生活习惯就行了。年底您再回到君士坦丁堡来,一旦您宣布自己成了穆斯林,我的女儿就可以做您的妻子,您还将得到一幢房屋、一群奴隶以及一笔足以供您过上奢华生活的收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并不要求您现在或者明天就答复,时间不必确定,等您觉得自己受到了神灵启示,再来回答我,希望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否则,您要是不接受我的提议,此事就没有必要再谈了。我不想劝您为此耗费心思,因为我已经在您的心里播下了种子,您不久就会发现,同意与否是由不得您的了。您别无选择,只有听从上帝按照不可违抗的天条,对您的命运作出安排,既不匆促,也不拖延,又不多虑。我的看法就是如此,您只需热尔蜜与您结伴享福就是了。可以预见,您将成为奥斯曼帝国的栋梁。” 尤素福结束了这段简短的说教,就张开双臂拥抱我,然后转身离去,他已经看出我是不会给以答复的。我带着满腹心思返回了住地,由于尤素福的那个建议始终萦绕在心头,因此,直至踏上归途,我都浑然不觉。大使说我若有所思,德·博纳瓦尔先生两天之后也是这么说的,他们都向我探听缘由,我的反应相当谨慎,并未吐露实情。我认为,尤素福说得太对了。的确事关重大,我不仅不该与任何人提起,而且还要克制自己,尽量不往那上面想,直到最终完全恢复平衡的心态,毫不因为任何小小波动而改变自己的志向为止。我必须压抑所有的炽情,同时包括一切成见、偏见以及部分喜好。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刚一想起那件事,就发觉不对,因为只要往那上面一想就无法拿定主意,只有根本不想才有主张,这正好应了斯多葛的观点——“听天由命”(sequere Deum)。我已经有四天没去看望尤素福了,等到第五天去看他时,我们俩都兴致勃勃,只字未提那件事,然而,彼此心照不宣,皆未遗忘。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两个星期,而双方的沉默态度,既不是为了自我掩饰,也不是存心漠视已然存在的相互友好与敬佩,于是,他把话题引到了上次提议的那件事情上,他说,想必我已经找人谈过此事,并且征求了意见,我则请他相信,我根本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并且补充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觉得不该问计于人。 “我把自己托付给了上帝,”我说,“正因为我完全信赖天意,无论是做您的女婿,还是保持现状,我想我一定会做出恰当的抉择。此外,我独自一人回想起那件不分早晚,老是涌上心头的事情时,就会反躬自问,极其镇静。等我拿定了主意,我只会找您——找我的岳父倾吐衷肠,从此您将可以对我行使一个父亲的权威。” 这段话刚一说完,我就看见他眼里噙满泪花。他把左手搭在我的头上,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我的前额正中,吩咐我就这么继续说下去,而且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我说,就怕到时候热尔蜜不会喜欢我呢。 “我女儿是爱您的”,他答道,“她已经见过您了,每当我们俩在一起用餐的时候,她和我的太太,还有她的保姆,都看得见您。她非常喜欢听您说的那些道理。” “可是,她并不知道您想把她嫁给我吧。” “她知道我希望您成为一个穆斯林,这样我就可以把她和您的命运系在一起了。” “我庆幸您没让我看到她,否则,她很可能叫我看花了眼,内心的天平顿时就被炽烈的情感压歪,结果,自己的灵魂就不可能毫无杂念地作出完满的决定。” 我所剖白的这段心迹让尤素福喜不自胜,而我也没有一点虚伪的言辞,完全是一段赤诚心声。想起即将见到热尔蜜,我就亢奋不已,浑身发抖,可以肯定,只要她能让我一见钟情,我就会毫不迟疑地变成一个土耳其人。但是,冷静一想,我即将面对的是一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我深深吸引的道路,相反,不论是考虑到眼前,还是考虑到未来,这条道路都不会让我感到舒心。说到发迹,倘蒙命运眷顾,我完全不必改变宗教信仰就可望在欧洲任何地方找到同样的机遇,我想,在我所熟识或是景仰的那些人们蔑视我的改教行为时,我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我本想在美术、文学或是其他领域有所建树,从而在文明高雅的国度里扬名——我不能就此放弃这一良好愿望;只要继续生活在我的对手中间,我就会获得一份成功的喜悦——每每想起要把这种机会拱手让人,我就心有不甘。我想,只有那些走投无路者才会把头戴穆斯林方巾、皈依伊斯兰教当成是正确的决定,我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其中一员。而我一想起要去亚德里安堡居住一年,学说自己所不喜欢而且也不可能学好的一门野蛮语言,心里就无法忍受。以往所到之处,只要稍作逗留,我就会赢得一个健谈的美名,这种自豪感我是不能轻易放弃的。此外,我还想到,热尔蜜在我眼里,也许并不楚楚动人,仅此一点就足以令我颇感不快,因为尤素福还可能再活二十年,我有朝一日厌倦冷落了他的宝贝女儿,老人家的感情势必受到伤害。出于对他的尊敬与感激,我实在不敢朝这方面推想。以上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尤素福当然是不会猜到的,我也不必对他和盘托出。 几天后,我去陪亲爱的奥斯曼大官人一同进餐时,发现伊斯梅尔也在那里,他朝我点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他怪我近日没去他家吃早饭,我只是笑了笑,并未当真。但我没法避而不见,于是几天之后,我和博纳瓦尔先生如约前去吃饭,饭后观看几名来自那不勒斯的男女奴隶表演滑稽哑剧和卡拉布里亚牧民舞。博纳瓦尔先生提到弗留连的舞蹈,伊斯梅尔很想见识一下,我说,要表演这种舞,非得找到一名来自我国的女舞伴和一位熟知舞曲的琴师才行。接着,我就用小提琴弹奏了这种曲子,不过此时即使能够为我找来舞伴,我也没法边奏边舞。就在这时,伊斯梅尔站起身来,对一个阉人悄悄地咬了一下耳朵,过了几分钟,阉人跑回来对着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伊斯梅尔告诉我说,舞伴已经找到。我说,只要他把一张便条送到威尼斯大使馆,我就可以找来一名琴师。事情很快就办成了。我写了便条,他就去送,半小时后,多纳大使的仆人带着一把小提琴赶了过来。接着,对角的房门开了,一个美女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戴着一只椭圆形天鹅绒面罩——威尼斯人把它称作“莫瑞塔”(moretta)。面罩女子刚一出现,全场又惊又喜,因为她不仅风姿绰约,而且穿着高雅,是个再赏心悦目不过的美人儿。这位女神首先摆出起舞的姿势,我随即跟上,我们俩连续不断地跳了六段弗留连舞。我跳得气喘吁吁,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剧烈的民族舞了。而我的漂亮舞伴却毫无倦意,纹丝不动,兀立一旁,仿佛是故意气我呢。急速旋转是这种舞蹈中最最累人的段落,每到这时,她整个人似乎都在漂浮,此情此景令我大为惊奇。我回想了一下,以前在威尼斯可不曾见到跳得这么漂亮的舞蹈。我为自己刚才的虚弱表现而感到有点难为情,稍事休息之后,我走过去用意大利语对她说:“再跳六圈就结束,假如你不想看见我当场倒毙的话。”她由于戴着这种面罩而无法说话,否则她可能会开口应答的。不过,她趁人不备捏了捏我的手,这一捏胜却万语千言。第二轮跳完之后,阉人打开同一扇门,她转身便消失在了门外。 伊斯梅尔再三对我道谢,其实该我道谢才是,因为这是我在君士坦丁堡真正享受到的一大赏心乐事。我问,刚才的女士可是威尼斯人,他仅以微笑作答。傍晚时分,我们才各自散去。 “我们那位好心的东道主,”德·博纳瓦尔说,“真傻,他今天不该如此慷慨,他肯定已经为安排自家的漂亮女奴陪你跳舞而后悔了。依照土耳其人的看法,他的所作所为是有损自尊的,我劝你知千万小心,因为你肯定已经赢得了她的芳心,她会因此而勾引你与她私通。你可得注意呀,土耳其人的规矩可严啦,一切私通行为都潜伏着危险。” 我向他保证,绝不与她私通,可我并未信守诺言。 三四天后,我在街道碰见一个老年女奴,她向我展示一只绣金烟袋,说是只卖一个皮阿斯特(piaster),边说边往我手上塞,其实是故意让我触摸到袋内的一封信。我注意到她正设法不让我身边的土耳其卫兵看见这一切。我付了钱,拿下了烟袋,她则转身离去。我继续朝尤素福家走去,主人不在,我就信步来到了花园。那信并没有封口,也没有地址,女奴很可能因此送错——我越想越是好奇。信是用意大利语写的,行文优美,大意如下:“您要是很想跟上次陪您跳弗留连舞的人见面,只需在傍晚到池边花园散步,借口索要柠檬而认识看园的老女奴。你要与她见面可能不必冒什么风险,就是撞见伊斯梅尔也没关系。她的确是威尼斯人,可你千万别跟任何人提及此次约请”。 “我又不是傻瓜,亲爱的女同乡,”我满怀深情,脱口而出,仿佛她就站在跟前似的。我把信揣进兜里。就在这时,一个长相俊秀的老年女奴从树丛后面朝我走来,问我想要什么,我是怎么看见她的。我笑了笑,回答说,我刚才是自言自语,以为没人会听见的呢。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她很乐意和我谈谈。她说她是罗马人,来此负责培养热尔蜜唱歌跳舞。她对女弟子的美貌和素养赞赏有加,还说,我要是能与姑娘见上一面,肯定就会爱上她的,只可惜这里是禁止男女往来的。 “她正在注视我们呢,”她说,“就在那扇绿色百叶窗后头。尤素福说过,您从亚德里安堡回来以后,就可以成为热尔蜜的郎君。我们听了以后,都很喜欢您。” 我问,我能否把她刚才的话转述给尤素福听,她认为还是不说为好。我当即看出,只要稍稍恳求一声,她就会放我进去看看她那个娇媚的学生。然而,我断断不想做任何让主家感到不快的事情,不仅如此,我更不敢误入不能自拔的迷宫之中。远处若隐若现的穆斯林头巾令我望而生畏。 我看见尤素福正朝我这边走来,当他发现那个罗马妇女在和我说话时,他丝毫没有表露任何不悦。他恭喜我艳福不浅,有幸同伊斯梅尔后宫里某位佳丽翩翩起舞。 “我想此事必定非同寻常,因为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这种事的确是不常有呢,因为我们这儿普遍存在一种偏见,不作兴把自己所拥有的美女暴露给在艳羡者的眼前。但是只要愿意,可以在自己家里这么做。而伊斯梅尔是个地道的君子,谁都不至于在他面前干出蠢事来。” “有人知道跟我跳舞是谁么?” “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再说,她是带着面具的呀。大家知道,伊斯梅尔家里有十来个奴婢,个个都长得俊俏。” 像往常一样,我们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一天。走的时候,卫兵带我来到伊斯梅尔家——它也坐落在同一侧山坡上。 门卫上都认识我,所以顺顺当当地放行了。当我按照信中所讲的线路寻找具体地点时,阉人一眼就看见了,于是迎上前来告诉我说,伊斯梅尔已经出门,不过,他在得知我来此散步以后,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我说我想喝一杯柠檬汁,于是,他领我来到凉亭,我认出了那个黑人女奴。她按照阉人的吩咐递给我一杯可口的饮料,但他没让我亲手把银杯托交到她的手中。我们在池塘边走了一圈之后,没想到阉人竟然提议折返回去,说是前面有三个女人,出于礼貌,我们应当避而远之。我向他道了谢,还请他向伊斯梅尔代为致意,接着返身回到住处,此次出门不太顺心,但愿下次时来运转。 没过多久,我便在下一个星期里收到了伊斯梅尔的便笺,说是请我翌日前去陪他垂钓,他叫我傍晚过去,为的是在月光下面钓鱼,一直钓到深夜。我马上就开始期待能够如愿以偿,心想伊斯梅尔总有办法安排我和那个威尼斯姑娘会面的,我也不至于在他面前畏畏缩缩。我请求韦尼耶骑士准许我不回大使馆过宿,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他生怕我上当受骗,遭遇不测。本来只要如实相告,就可以消除他的疑虑,但我觉得慎言为妙。 我在约定的时刻来到这位土耳其朋友的家里,他以十分友好的姿态接待了我。上船之时,我吃惊地发现他只邀请了我一个人。船上有他的两名桨手和一名舵工,我们钓到了一些鱼,拿到凉亭里,灿似白昼的月光下现烤现吃。由于事先就了解他的癖好,我比平时还要克制。虽然德·博纳瓦尔先生早就有言在先,但我还是担心他一时冲动,像三个星期之前一样怂恿我去干那种违背意愿的勾当。这次他故意让我独自一人来此陪他,似乎有些蹊跷,使我心存疑虑,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不安归不安,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们说话的声音轻一点,”他突然对我说,“我听见有响动,我猜想马上就会发生一件有趣的事儿呢。” 说完,他就把仆人们支开了,然后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躲起来吧,”他说,“躲到屋子里去,我兜里正巧有把钥匙,不过不要弄出一点声响。花园小屋有一扇窗子正对池塘,我想现在有两三个少女下池塘洗澡去了。去看看吧,肯定非常赏心悦目呢,她们不会想到有人偷看的。她们以为这里除我以外,谁也进不来呢。” 他的手一直拽着我没放,边说边把花园小屋的门打开了。我们就这样来到了暗处,水池在月光的映照下一览无余,而我们隐蔽在阴影里面,谁都不会发现。此时只见眼前三个女娃一丝不挂,时而入池游水,时而爬上石阶,擦干身子,她们或站或坐,充分展示着不尽相同的身姿体态。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动人,一下子就点燃了我的情欲,伊斯梅尔也是乐不可支,他先是劝我不必拘束,接着便以身示范,叫我像他那样接受色情诱惑,听从本能的驱使。只见那三个时而入水时而出水的女妖,虽然根本不朝窗户这边观瞧,但却似乎有意对窗内窥视者做着各种各样的挑逗动作——我想当然地朝那方面揣摹,于是飘飘然喜不自胜,不由地仿效伊斯梅尔的做法,就近逮住一个可以发泄情欲的对象。与此同时,伊斯梅尔趁兴要把那个离我较远的美人儿弄到手,我不得不让着他,否则我就有些失礼甚至是不知好歹了——那将有违于我的为人之道。无论如何,我有生以来,从未欣喜若狂到这等地步。我搞不清三位仙女中究竟谁是我的威尼斯同乡,于是只好让她们轮流伺候了——这都是以伊斯梅尔的自我牺牲为代价的,可他却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一切。这位了不起的先生竭尽所能,以最最愉快的方式反驳了我的道德观,从而品尝到了成功报复的甜头。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想得到回报,必先付出代价。我们俩究竟谁更沾光,这个问题留待读者去推算,在我看来,既然伊斯梅尔付出了所有的代价,情况应该对他有利。我反正事后没有再去找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随着三位女妖的离去,这场纵乐狂欢终于结束,我们俩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惟有相视而笑。接着,我们尽情享用了一些蜜饯和几杯咖啡,就此分手。这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享受到的唯一一次赏心乐事,其中,想象的成份远远超过了现实。 几天以后,我早早来到尤素福家里,由于外面下起了小雨,没法到花园散步,我就走进以往共同用餐的房间,那里是不会碰见任何人的。我刚一出现,就见有位姿色可人的女子站起身来,赶忙把固定在前额的厚重面纱往脸上一罩。有个背朝外坐着的女奴纹丝未动,继续手中的刺绣活计。我口中连连道歉,准备转身退出,却被止住了。她操一口漂亮的意大利语,嗓音犹如天使一般甜美,说是尤素福已经出门,临走还曾吩咐她来接待我呢。她指指地上摆着的两只大座垫,请我坐下,我欣然从命。与此同时,她盘起双腿,面对面地坐在另一只垫子上,想必面前这位就是热尔蜜吧。我由此断定,尤素福这样做是有意让我相信,他的勇气并不亚于伊斯梅尔。但是让我意外的是,他采取这种步骤有违于自己的准则,而且,这样将我推入爱河的办法,从而迫使我接受他的计划,势必让我难保纯洁的动机。然而,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只有等到与她本人见面之后才可做出决定。 “我想,”蒙面人开口说道,“您不认识我是谁。” “我根本就猜不出来。” “我出身于希俄斯,嫁给您的朋友已经有五年了,就是十三岁的时候嫁给他的。”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尤素福竟然敢于摒弃偏见,让我跟他的妻子讲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坦然面对,并且暗自琢磨如何抓住时来运转的良机。不过,我非要一睹芳容不可。虽然隐而不见头脸,但是,穿着靓丽的体态不仅容易引发而且很能满足好奇的愿望,真可谓火星点燃了干草一般。我看得见优美的外形,却看不见内在的心灵,因为面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那裸露的双臂又白又美,真让我眼馋,而她那胖乎乎圆溜溜的嫩手宛若阿尔辛娜(Alcina)。薄纱织物那柔软的皱摺只能遮掩鲜活的表层,我却想象着其余各个部位,它们无不楚楚动人。然而,我必须看看想象中那对充满活力的眼睛。这种东方服饰把她的苗条身段充分地映衬出来了,就像一件德累斯顿瓷器上涂着一层精美的釉面,使人无法触及花卉人物的色彩,除此而外,凡是渴望看到的都能看到。面前这个女子并没有像苏丹王的女眷那样穿着打扮,而是像希俄斯的西卡尼亚人那样,穿的是漂亮裙子,行礼如仪之际,使我不仅看见她那半露的玉腿,而且看出丰满大腿和隆起臂部的轮廓,再往上则是被一条绣着银色阿拉伯图案的黄色宽腰带衬托得越发令人艳羡的细腰。我还看到了丰腴的胸脯,在缓慢而任意地起伏晃动着,只觉得那是活泼可爱、充满生机的山丘。恰恰是一条不宽的凹沟把那一对小巧溜圆的活物左右分开,犹如流淌着乳汁的小溪,旨在让我解渴,让我狂吮。 我艳羡不已,几乎本能地朝她伸出臂膀,若不是她站起身子及时挡开,我很可能放肆地掀开她的面纱,她正气凛然地责怪我举止轻浮,对不起朋友。 “尤素福对您这么友好,”她说,“而您却在侮辱他的妻子,您这样做对得起他么?” “夫人,请您多多原谅。我们身为男子,地位再低,也会盯着王后的脸多看几眼嘛。” “但是不可以把遮脸的面纱掀掉啊。尤素福一定会替我出气的。” 她的威胁使我意识到自己非出洋相不可,于是我跪倒在她的脚下,好说歹说,终于使她平息了怒气。她吩咐我重新落座,与此同时,她自己也盘起双腿,坐了下来,我趁她尚未整好裙子时,朝迷人之处偷看了一眼,可惜转瞬即逝,否则肯定会陶醉不堪。此时,我发现自己错失良机,而且追悔莫及。 “您这么火急火燎的,显然有些失控,”她说。 “您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嘛 ,”我答道,“我有什么办法呀?” 我已经学得乖巧起来,不再为一睹芳容而费心,索性直接去拉她的手。就在这时,她说:“尤素福来了。” 尤素福走入房间,我们随即立起身来。他祝福我平安无事,我则表示感谢。那个在屋里绣花的女奴趁机起身离去。尤素福感谢妻子对我以礼相待,同时伸出臂膀让她挽着一同朝闺房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停住脚步,掀开面纱,亲吻丈夫,不经意间让我目睹了她的侧影。我一直目送她朝远处的房间走去。尤素福回过身来笑着说,他太太主动提出要与我们一同进餐。 “我还以为她就是热尔蜜呢,”我说。 “要是那样的话,就与我们的仪规背道而驰了。我这么做倒是没有大碍,不过,一个体面人假使指派自己的女儿陪伴一个陌生人,那就不堪设想了。” “您太太一定很美。热尔蜜及得到她么?” “我女儿美就美在她那甜蜜的微笑,而索菲娅则属于高傲的美人,等我死了以后她就快活了。娶她的男人将发现她是个处女。” 我跟博纳瓦尔先生谈起了此次经历,并且细细述及自己曾冒险伸手去揭索菲娅面纱的事,他的回答是: “不,您并不算冒险,这个希腊女人恰恰是在跟您半真半假闹着玩儿的,说不定还要笑您窝囊哩。她看出您是个不难对付的新手,肯定相当地失望。您本来应该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个男子汉才对,何必非要看清她的面容呢?您本该直奔主题嘛。我要是年纪还轻的话,就会采取行动,帮她报复我的朋友尤素福。您这样做,叫她小看了意大利人的胆量。哪怕是最最保守的土耳其妇女,都只注意脸面的端庄,遮住了脸面,断断不会为任何事情害羞。我敢肯定,尤素福无论什么时候想要调戏她,她都不会掀去面纱。” “她还是个处女嘛。” “不大可能,这些希俄斯的女人我是了解的。不过,她们有本事让别人相信是处女。” 从此以后,尤素福并没有再给我这种优待。过了几天,当我在一家亚美尼亚人开的店铺里选购商品时,尤素福走了进来。当时,我由于嫌贵,正准备转身离去。尤素福看了看我嫌贵的那些商品,称赞我很有眼光。不过,他又说,其实那些东西不算太贵,于是就把它们统统买了下来。第二天一早,他派人把这些东西送到了我的住处。但是,为了不让我找出拒绝的理由,他随附了一封信,说是等我到达科孚以后,会再告诉我该把这些礼物送交给什么人。它们包括几捆泛金叠银的锦缎,还有钱包,公文包,皮带,围巾,手绢,烟斗之类,加起来值四五百皮阿斯特。我一边连声道谢,一边缠住他不让走,终于使他承认那些是送给我的礼物。 启程前一天,我去向他辞行,这位善良的老人与我泪眼相向。他说,我没有响应提议而娶下他的女儿,这使他产生了敬佩,不过,我要是依了他的话,他会格外地敬佩我呢。乔万尼·多纳大使阁下送我上船时,没想到他会送我一箱礼物,包括两公担(quintals)上等的咖啡和一百磅蟹眼烟叶,还有两只大长颈瓶,其中一瓶装的是扎帕迪(Zapandi)烟丝,另一瓶装的是卡马萨德斯(Camussades)烟丝。对了,还有一根嵌着金丝的烟杆,结果让我在科孚变卖得了一百个泽齐诺。我觉得,只需给他写封信就可以表达我的感激,因为我通过变卖他的礼品而发了财。 伊斯梅尔把莱泽骑士的一封信(却被我弄丢了)和一桶蜂蜜酒(我后来也把它变卖了)交到我的手里。博纳瓦尔先生把一封致阿夸维瓦枢机主教的信交给了我,我在寄往罗马时,还给枢机主教附上了一封信,把我的旅行经历叙述了一遍。但是,他老人家却没有顾得上给我写封回信。博纳瓦尔先生还给了我十几瓶产自拉古萨的白葡萄酒和十几瓶地道的斯科波罗(Scopolo)葡萄酒(此酒十分稀罕)。后来,这种酒被我当成礼品,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真可谓物尽其用。 身为苏格兰伯爵,受普鲁士国王派遣而暂驻土耳其的基思是我在君士坦丁堡经常遇见的唯一一位外交大臣,他待我特别好。我六年后在巴黎的亲身经历表明,结识基思是很有用处的。届时,我将述及此事。 我们于九月初离开君士坦丁堡,搭乘的还是来时的那条船,两周以后到达了科孚。从此,大使弃舟登岸,随身带了六匹土耳其良种马,我记得一七七三年在格罗茨见到其中有一匹依旧还活得好好的。 我带着随身物品,找到一间客栈住下,不久就去拜见总司令安德烈·道尔芬先生。他再次保证提拔我当中尉。从总司令官邸出来后,我前去看望我的上司坎勃瑞斯(Camporese)先生。此时,我们团的参谋们全都离开了。 接着,我按照道尔芬先生的嘱咐访问了中型三桅炮舰管带DR先生,我此次就是和他一同到达科孚的。他当即问我是否愿意担任他的副官,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本人求之不得,惟命是从。他没有耽搁就给我安排了办公室,并且命人领我实地察看。第二天上午,我便如期到任。上司给我派来一名法国士兵,此人曾是理发师,我正需要练练法语,所以满心喜欢。他生于皮卡迪(Picardy),是个不识字的农民,平时耽于酒色,放荡不羁,可我对此并不在乎,只要他开口说法语就行。他会唱各种歌曲,会讲滑稽故事,是善于逗乐的活宝。 不到三四天时间,我通过变卖在君士坦丁堡收下的礼物,换得了将近五百泽齐诺。只有那些酒我没舍得卖掉。在去君士坦丁堡之前,我曾为了赌博而把随身物品典押到了当铺里,如今,统统赎回来了,然后,进行变卖。我决计不再在赌场上受骗上当,相反,我要拿出年轻人应有的机智与审慎,既能克敌制胜,又不妄担骗子骂名。现在,我该说说科孚了,以便让读者了解我在那儿的生活情况。这块地方本身的情况如何,人们不难了解,我就不多絮叨了。那时候统管科孚的是总司令大人,他就是生活豪华的道尔芬先生,此人年逾七十,态度严肃,生性固执,不学无术。虽然过了讨好女人的年龄,他却仍然喜欢她们过来恭维恭维。每天晚上他都迎来送往,那张可供二十四人用餐的大桌子总是座无虚席。其中,轻型舰的三名军官和重型舰的三名军官是这里的常客。轻型舰的级别高于重型舰。每条轻型舰有一名指挥官(Sopracomito),这种舰队共有十位指挥官,每条重型舰也有一名指挥官,总共也有十位指挥官——其中包括Capi di mar(“高级军官”)。他们都是威尼斯贵族。另外还有十位威尼斯贵族,年龄介于二十至二十四之间,他们宣誓加入舰队,为的是学习航海。除了这些军官之外,岛上还有八九名威尼斯贵族,他们是来维持秩序,管理司法的,因而被称谓“要塞高官”。这些人结了婚,只要妻子姿色姣好,就常有青年后生登岸大献殷勤。然而,倒是没有什么感情失控之事,因为科孚当年名妓很多,而且到处允许赌博,所以沾花惹草并不怎么盛行。 F太太美丽动人,艳压群芳。她丈夫是一名舰长,前年随夫来到科孚。她光彩夺目,倾倒了全体军官。她想,自己有权自主选择,于是独独看中DR先生,同时把那些争相献媚的“骑士”们统统打发掉了。她七岁就进了修女院,而F先生则是在离开威尼斯前往服股的军舰这一天娶她为妻的,从此她便离开了修女院,当时年仅十七。我搬到DR先生家的头一天,就在餐桌上见到了她,顿时大为惊奇,仿佛见到仙女一般。此前见过的女人远不如她,想到这里,我毫无顾忌地爱上了她。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远不如她,要想赢得芳心是不可能的,不久,我看出她与DR先生之间徒有客套,并无热情,于是断定,F先生的确无需吃醋。然而,无论如何,F先生也是够蠢的了。以上就是我初次见到这个美人时所产生的第一印象,但是,没过多久便有所改变,整个过程让我感到新鲜。 我由于身为副官而有机会与她一同进餐,但是仅此而已。同事与我军阶相仿,也是副官,他这个大傻瓜也享受到了这份殊荣。不过,没人把我和他当客人看待,不仅没人跟我们说句话,而且也没人朝我们看上一眼。这使我无法忍受。我知道,这并非故意轻慢,但我还是觉得处境极其不妙,我想,我的同事桑索尼奥(Sansonio)没有理由抱怨,因为他不过是个笨蛋。而我受到如此怠慢,实在难以忍受。一连十来天,F太太看都没看我一眼,这就使我开始觉得怏怏不乐。说不定她是有意回避我的目光,一想到这里,我就格外生气。其实,我是不必在意这些的。但我确信,自己在她眼里啥都不是——这也太过分了!我知道,我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这一点她心里应该是清楚的。终于有一次,她觉得需要对我说一句话了,于是顺其自然,正眼瞅了我一下。 DR先生看见我面前摆放着一只烤火鸡,就叫我把它切开。我便动手切成了六份,结果切得不够水准,只好眼巴巴地站着发愣,希望得到宽谅。不料F太太忍不住哈哈大笑,并且望着我的脸说,既然没把握切好,事先就该放手不管嘛。被她这么一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脸一红,就坐了下来,心里恨死了她。有一天,她需要提及我的名字,就问我叫什么。其实,她本该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住在DR先生家已有两个星期了,何况我由于牌运极佳,早已声名鹊起啦。城里有个名叫马罗利(Maroli)的长老,是个职业赌徒,在咖啡馆开着赌场。我把钱交给他,和他结为搭档。一般是我为他管理赌资,而当我参赌时,他也为我管理赌资——这样的情形不少,因为下赌的人都不喜欢他坐庄,他握牌的姿势让人看了害怕,而我恰恰相反。此外,我神态自若,要输的时候面带笑容,要赢的时候故作不悦。不过,我还算走运。早在启程前往君士坦丁堡之前,我就是败在了他的手下。如今,我回来了,他发现我决计不再涉足赌场,就觉得有必要教我一些秘诀。尽管如此,我根本就信不过他,因而一直有所戒备。每天晚上,我们收拾完了牌局就结账,钱箱交给管现金的人。刚一分完赢得的现钞,我们就各自回家清点钱袋。 眼下,我赌运颇佳,身体不赖,而且出手大方,深得同事喜欢,如果在DR先生的餐桌上能够稍稍受到重视,他的情妇也不如此盛气凌人,那我就理应随遇而安,心满意足了。 可是,那位夫人一再羞辱我,似乎以此为乐,真是毫无来由。我痛恨她,虽然羡慕她的完美姿容,可一想起她所带来的不快,我就觉得她不仅失礼,而且愚蠢,我想,她其实完全有本事把我的心勾住而不必动了真情。我别无所求,只求她别再招我忌恨就行了。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她是故意如此,那也不过是损人不利已呀。 她那样做也没有任何卖俏动机,说句公道话,我还从未发现这种迹象呢;她也不是由于倾心于某人才对我不屑一顾的,因为连DR先生都无法引起她的兴趣,而她的丈夫在她眼里差不多是名存实亡。总之,这位少妇让我苦不堪言,而且自怨自艾,我拿定主意再也不去想她,要想也只想如何恨她。我发现自己满怀仇恨,就对自己很不满意,因为我过去从未发现自己的心情竟会如此恶劣。 “你的钱准备怎么花?”有一天饭后,她劈头就问了我这么个问题,当时有个人在打赌的时候输给我了,正在付钱给我。 “我把它留着,夫人,”我答道,“以防将来自己赌输了。” “你既然有钱不花,最好不要打牌,因为浪费时间。” “娱乐的时间,再长也不算浪费,烦闷的时间,再短也让人难捱。年轻人感到无聊时往往堕入情网,却又不幸遭人耻笑。” “也许有这种可能。不过,你通过自己出钱、自己坐庄来寻找快乐,无异于宣布自己是个财迷。做个财迷还不如做个情种可敬呢。你为什么不去买一副手套戴上?” 这句话引起一阵哄笑,我愣在一边像个木瓜。她说得不错。当女士出行时,当副官的有义务把她扶上轿,或是扶上车。而在科孚,他需要用左手提起她的裙裾,用右手托起她的臂膀。假如不戴手套,他的手汗很可能就会把她碰脏。我感到委屈,财迷心窍这个说法刺痛了我的灵魂。还不如直接说我缺乏教养呢!为了发泄仇恨,我不仅没去买手套,而且故意避而不见,由她自个儿应付桑索尼奥吧,这个头戴假发,满口蛀牙,一脸污垢,而且还喷着口臭的家伙正不自量力地向她大献殷勤呢。而我却对她耿耿于怀,其实平心而论,我是不该记恨她的,因为冷静下来一想,实在挑不出她的不是,为此,我只有暗自懊恼。其实,她对我既不爱也不恨。她只是由于年轻,而且爱笑,所以喜欢拿我开涮,仿佛把我当成了蹦蹦跳跳的玩偶。这个角色我能接受么?我打算惩罚她,让她感到后悔,于是筹划了几条毒计。其中一条就是先叫她恋上我,然后把她当成一个娼妇来对待。可是,转念一想,我就觉得卑鄙,于是弃之不用,因为面对她楚楚动人的魅力,我是不忍抗拒的,万一她主动追我,我更是无法抗拒了。转眼之间,阴差阳错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我的境遇。 刚一吃完中饭,DR先生就派我送几封信给中型三桅炮舰舰长康杜尔梅(Condulmer)先生,并且嘱咐我索要复命。舰长一直让我在舰上等到半夜,因此当我回到DR先生住所时他已经就寝,于是我也就睡了下来。第二天早上,我等他醒来之后就上前交差。过了片刻,他的贴身男仆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张便条,说是F太太的副官此刻正在门外等候答复。说完,男仆转身离去,DR先生打开了便条。读后,他就把它撕得粉碎,并且愤愤地踩了一脚,接着便在房中来回踱步,最后写好了回信,粘上了封口,按铃通知那位副官进来,取走回信。等到神志恢复平静之后,他才把舰长的复信看完,接着向我口授了一封信。就在他校阅此信时,男仆进来告诉我,F太太有话要对我讲。DR先生认为我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可以到太太那儿去一趟,看看她有什么要讲。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又把我叫住,提醒我谨慎行事。其实,这种提醒是多余的。我匆匆赶往F太太那里,但却不清楚她为什么喊我过去,虽说以前也曾多次去过,但都是不请而至的。这次,她没让我久等便接待了我。进去一看,竟发现她满脸绯红,姿态优美地坐在床上,不过两只眼睛肿得通红,显然是刚刚哭了一场。我顿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拿把椅子坐下,”她说,“我得跟你谈谈。” “我还是站着听吧,夫人,实在不敢贸然坐下。” 她倒是没再催我坐下,也许,她想起了自己以前从未给我如此礼遇,也从未在床上接见过我。她沉思了片刻开了口。 “昨天晚上,我先生在咖啡馆赌输了,欠你们老板二百泽齐诺,他以为我手头有这笔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如数支付的。可是,我都给用完了,因而必须设法为他搞到这笔钱才是。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倒是可以帮忙去跟马罗利说一声,就说我丈夫已经把他输掉的那笔赌金付给你了。给你一只戒指,收好,等到年初我向你支付了二百达卡特,再把它还给我,我这就给你写张字据。” “夫人,收下您的字据是可以的,把您的戒指据为已有却是使不得的,容我再次冒昧地说一句,F先生还是应该直接把这笔钱交到赌场去,不然也得另外派个人送过去,我保证不出十分钟就如数把这笔钱交回到您的手上。” 说完,我没等她回答。我直奔DR先生家里,匆匆揣上两卷百元大钞,送到她的手中,同时把她写的还款保证塞进了衣兜。 她见我又要走开,就说出了下面这番话:“早知道你会这么爽快帮忙的话,我或许就不向你开这个口了——真的。” “我说,夫人,您将来也许会料想到的。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我想谁都不会拒绝帮忙的——只要您当面言语一声。” “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我到老都不希望再次遇到这种难堪的情形了。” 我从她家出来以后,心里老在琢磨她的回答有什么弦外之音。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反驳我,否则,难免有失体面。她知道,当她差遣的副官把她的便条送到DR先生家里时我也在场,她肯定以为我还晓得她问他要二百泽齐诺而遭拒绝的事——这些她在我面前只字未提。天哪,这可把我乐坏了!一切我都了如指掌。看得出来,她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她这个样子呢。我于是断定,她不可能爱DR先生,DR先生也不可能爱她,——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乐开了花!从这天起,我便对她一往情深,无法自拔了,巴不得如愿以偿地赢得她那颗芳心。 我刚一回到房间,就用深黑色墨水把F太太字据上的内容涂掉,只留下她的芳名,然后把它封好,交到公证师手里,并且要他给我写了一张收条,他保证一旦F太太索要上述字据,直接向她本人呈交,绝不转手他人。那天晚上,F先生来到我的赌场付清欠款,然后拿出现金赌了几圈,结果赢了三四十泽齐诺。令人吃惊的是,在整个插曲过程中,DR先生与F太太都若无其事,彼此依然客客气气,在我回来第二天,DR先生碰见我的时候也没有问问她那天向我提过什么请求。然而,从那以后,F太太对我的态度有了彻底的转变。她在餐桌上与我相对而坐的时候,不再像以往那样视而不见、一句不搭,而是时常向我提点问题,让我发点议论,既含针砭又带诙谐,还可趁机她朝脸上盯看几眼。在那些日子里,我最大的本事就是逗人发笑而自己不动声色。我是从我的第一个师傅马利皮耶罗先生那儿学来的。他教导我说:“要想叫别人哭,首先你自己就得哭;要想叫别人笑,你自己却不要笑。”F太太在场的时候,我别的都不想,只想通过所有的言行来取悦她。但是,我从不无缘无故朝她凝视,因而,不会让她明显看出我的唯一动机就是讨她欢心。我存心逗她问这问那,吃不准我的话是真是假,从而对我产生神秘感。我需要步步为营,谨慎从事,好在我有的是时间。我由于出手大方,举止高雅,因而博得了青睐,否则,光凭当时的地位、年龄或是胜任军职的才干,都是无法如愿以偿的。此时此刻,看到处境的改观,我真是满怀喜悦。 快到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我那位法国勤务兵染上了肺炎。坎勃瑞斯上尉听我报告了这一情况,立即派人把他送进了医院。到了第四天,上尉告诉我,病人是治不好了,并且已经接受了临终祈祷。傍晚,我刚到上尉家不久,神父就赶来报告死讯,同时拿出一只小匣子,那是死者临终所托,说要等他咽了气,神父才可把它交给上尉。里面是一枚贵族拥着公爵饰标的铜质盾形纹章,还有一张受洗证书和一张字迹难看的法文字条。由于上尉不识法文,我就把字条读给他听—— “我亲手签写这张纸条,希望等到本人真正咽气之后转交到我的上尉手上,否则它对我的告解神父就没有用处,我是由于加盖了神圣的忏悔印章才托付给他的。我请求上尉看到这张纸条以后,把我埋到教堂地下室,这样,我那位公爵父亲如果前来收尸,就不难把我挖出来。我还麻烦上尉向法国驻威尼斯大使转交我的受洗证书、我的家族纹章以及我的死亡证明(标准格式),再由大使递交给家父亲——公爵大人。从此,我的爵位继承权就让给我的兄弟了。 拉·罗什富科公子——路易斯·富科,菲利普,夏尔,弗朗索瓦六世 谨此签署” 受洗证明由巴黎圣—叙尔皮斯教堂出具,所列姓名相符,其父即弗朗索瓦五世公爵,其母名叫加布里埃勒·迪·普莱西。 我刚读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是,我那位犯傻的上尉却认为我的举动不合时宜,他正打算赶去向总司令汇报呢。见此情形,我只得离开他,直奔咖啡馆而来,同时心想,总司令大人非把他嘲笑一顿不可,这么大的滑稽事传出去,科孚当地人都会为之发笑。我以前在罗马阿夸维瓦主教府上就认识了夏尔的曾孙,他当时担任利扬库尔修道院(Liancourt)院长,他的姐姐加布里埃勒·迪·普莱西的确是弗朗索瓦五世的妻子,不过那是上世纪初的事了。我在枢机主教秘书处时曾经誊写过一项清单,因为当时修道院需要将它传递给西班牙宫廷,其中就有几条专门涉及到迪·普莱西的宅院。无论怎么讲,我都认为,拉·瓦勒这样冒名顶替,不仅既莫名其妙,而且滑稽可笑,因为既然非得等他死后才公开此事,那末对他本人就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过了半个小时,我刚做好牌要打新的一局,这时,桑索尼奥副官走了进来,亲眼看见坎勃瑞斯拿着死者的纹章和证书,气喘嘘嘘地送交到总司令的手上。总司令阁下即刻传令,按相应规格厚葬公爵之子。又过了半个小时,总司令的副官米诺托先生跑来告诉我说,阁下希望与我面谈一次。没等这一局打完,我就把手里的牌交给马罗利少校,起身往总司令府上赶去。到那儿一看,只见总司令司令陪同军官太太和三四位海军指挥员坐在桌旁,F太太和DR先生也在场。 “情况已经很清楚了!”老将军于是对我说,“你的勤务兵原来是位公爵世子啊!” “我从来没有想到呢,大人,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 “什么!人都死了,他又没疯,他的受洗证书、他的盾形纹章、他的亲笔文书,你都看过了。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是不至于开玩笑的嘛。” “假如大人您相信这一切都属实的话,那末,出于尊重,我有义务保持沉默。” “这事不可能有假,真奇怪,你居然表示怀疑。” “大人,我的理由是,有关拉·罗什富科和迪·普莱西这两家的情况我都非常熟悉。而且,我对死者也是再了解不过的。他疯是没疯,可他却是个放肆的小丑。我从来没见他写过字,而他本人也一再跟我讲,他根本就不曾念过书。” “但是,他亲笔签署的文书恰恰表明你的说法不符合事实。还有他那带有爵位印记的纹章,你可能不知道,德·拉·罗什富科先生不是凡夫俗子,而是法国的一位公爵嘛。” “恕我冒昧,大人,这些我都知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弗朗索瓦六世娶了德·维沃纳(Vivonne)家的一位小姐呢。” “你啥都不知道。” 听他这一说,我乖乖地闭上了嘴。在场所有的人听到我被呵斥“你啥都不知道”,于是无不幸灾乐祸,我看在眼里,乐在心头。有个军官声称,死者一表人才,器宇不凡,而且智力超群,还说,他生前一直不露真相,谁都没能想象出他的真实身份,亏他做得这么谨慎。还有个贵妇人说,她要是早就认识他的话,肯定会让他恢复本来面目。另一个马屁精则说,死者生前总是兴高采烈,平易近人,从不趾高气扬,唱起歌来像个天使。 “他才二十五岁,”萨格雷多太太望着我的脸说道,“要是您真的具有这些素质,您一定亲眼目睹过了。” “夫人,我只能根据自己的观察,跟您实话实说。他的确总是兴高采烈,有时甚至表现过头,他还有满肚子杂七杂八的故事,这些经他一吹,往往神乎其神,甚至离奇古怪,正因为如此,就很能博得一笑。他的不足之处就在于酗酒成性,邋里邋塌,放荡不羁,咋咋呼呼,而且还有点流氓习气。但是,这些我都不予计较,因为他把我的头发料理得顺顺当当,而且我跟他在一起还可以学说地道的法语——正如语言天才所说,就是可以掌握法语惯用法。他老是跟我讲,他来自皮卡迪,是农民的儿子,还当过逃兵。他说他不会写字,这有可能是骗骗我的。” 我正说到这里,坎勃瑞斯走了进来,告诉总司令阁下说,拉•瓦勒还没断气。于是总司令看了看我说,他这病如果有转机,倒是值得高兴。 “但愿如此,大人。不过,负责听他忏悔的神父夜里非把他弄死不可呢。” “你为什么认为会把他弄死呢?” “为了逃脱被送到海船上做苦工嘛,他违反了忏悔保密条例,生怕大人您要判他去服劳役呢。” 屋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这时,老将军浓眉紧锁,怒目圆睁。等客人们各自散去之际,F太太在DR先生的搀扶和我的护送下,款款走向自己的马车,她请我一同上车,说是外面下雨了,这是她破天荒头一遭赏给我这么大的面子。 “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她说,“可你把将军气得够呛哪。” “真不幸,太太,我想回避都回避不了呀,因为撒谎我是做不到的。” “本来嘛,”DR先生说,“您倒是可以不对将军开玩笑,说什么告解神父要把公爵世子弄死呀。” “我以为他会一笑了之的,因为我当时看见阁下您和夫人都在哈哈大笑嘛。引人发笑的幽默通常都是受人欢迎的呀。” “但是,没有幽默感的人就不欢迎。” “我敢出一百个泽齐诺打赌,这个活宝肯定会活过来,而且有将军做靠山,他还能从这次欺诈中捞到好处呢。我巴不得早些看到他被尊为公爵世子,甚至开口向萨格雷多太太求爱呢。” F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萨格雷多太太,所以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下车时,DR先生请我一起上楼坐坐。由于F先生从不出场,因而DR先生每次陪她在将军府上用过晚餐以后,总要到她屋里盘桓半个小时。由此看来,他们俩这是首次接纳一个第三者。面对殊荣,我在大喜之余,没敢等闲视之。我感到心满意足,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于是,在跟他们交谈的时候,我是应对如流,妙语连珠。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前后聊了四个小时。我们回到DR先生住处时,已是凌晨两点了。通过一夜的长谈,DR先生和F太太这才开始了解我的为人。F太太对DR先生说,她以前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也没想到语言有这么大的妙用呢。 我每说一件事,她都笑逐颜开,于是我就发现她充满了睿智与情趣。她的活泼天性激发了我的满腔热情,我躺在床上心潮难平。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在她面前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新来的勤务兵正在等我,他告诉我说,拉•瓦勒病情已经好转,而且医生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这一消息成了餐桌上的话题,但我没有发表意见。过了一天,根据将军的指令,拉•瓦勒被安排住进了一座考究的寓所,同时配给他一名听差,发给他一套新制服和几件衬衣。总司令对他宠爱有加,竟然亲临探视,于是,海军军官(包括DR先生在内)纷纷效法。萨格雷多太太也去了,其余女眷除F太太之外,都希望与他结识。F太太笑着对我说,她不想去看他,除非我愿意代为引见。我一听,赶忙敬谢不敏。人们把他称作“殿下”,他则把萨格雷多太太称作“我的公主”。DR先生来劝我前去探视拉•瓦勒,我说我以前发的议论太多了,现在又要公开收回,我是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脸皮啊。此时此刻,谁要是有一本法国贵族名录,就能够揭穿整个把戏了,因为那上面收集了所有法国大家族的系谱。可是,谁都没有这本书,就连法国领事对此也一无所知,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拉•瓦勒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终于在一星期后出来走动了。他成了总司令餐桌上的常客,每天晚上的聚会也少不了他,有时竟然醉卧于厅堂之上。尽管如此,别人依然相信他是公爵的儿子。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虽然总司令事后立即写信去威尼斯了解情况,估计不久就会收到回信,而拉•瓦勒却并不因此就惶恐不安;二是他向主教教廷提出请愿,要求惩处那个违反忏悔保密教规,出卖他个人隐私的教士。如今,那位教士已被监禁,总司令也没打算保他。虽然海军军官纷纷宴请拉•瓦勒,但是DR先生在F太太的一再劝阻下没敢请他,否则,到时候她就一个人留在自己家里吃饭。我也已经正告过他,在他宴请此人的时候,我是不会领情到场的。 一天,我刚从古堡出来,在通往空旷地带的桥上碰到拉•瓦勒,他在我跟前停下脚步,态度傲慢地责怪我没去看他,我听了不禁发笑。笑完以后,我对他说,将军不久就会知道真相,到时候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劝他赶在将军收到回信之前一走了之,还表示愿意帮他跟那不勒斯一位船长联系,把他弄到那条即将启航的海船上躲藏起来。没想到这个浑小子并不领情,反而把我羞辱了一通。 拉•瓦勒这个小丑为之倾心的贵妇不是别人,正是萨格雷多太太。她觉得自己艳压群芳,博得了一位法国殿下的青睐,于是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见到他当然投桃报李了。有一次,在DR先生举行盛大聚餐活动时,恰恰是这位贵妇开口便问我,为什么要劝法国公爵的儿子逃跑。 她说:“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你这么固执已见,硬说他是个骗子,真让他想不通啊。” “我是这么劝过他,夫人,因为我头脑清楚,心地善良。” “这么说来,我们连同将军在内,都成了傻瓜喽?” “最终结果是不容乐观的,夫人,一个人并不会由于坚持自己的不同观点而成为傻瓜。再过一周到十天时间,我可能就会发现自己的确错了。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比其他任何人傻多少。眼下,就看看这个人的言谈举止和文化程度吧。夫人是个明白人,不难发现他是个殿下还是个农夫。他的舞跳得怎么样?” “一步也不会跳,可他并不在乎。他说他根本没想学。” “他在宴席上的举止如何?” “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的盘子不让换,还把自己的汤匙伸到桌子中间取菜。他打饱嗝,打哈欠,都是旁若无人,也不知道怎么控制一下,不管别人有没有吃完,他都会带头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教养很差,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但是,他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跟他在一起还是挺开心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干净不干净呢?” “不干净,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给他配发足够的内衣。” “我听说他喝酒不醉。” “您这是在说笑话吧,他一天当中要喝醉两回呢,看到他狼狈不堪地离席而去,也怪可怜的,他一喝酒就上头,这时候他嘴巴总是骂骂咧咧,样子像个没规矩的轻骑兵,逗得大家直乐,不过啥事都不会叫他生气的。” “他脑子灵不灵呢?” “他记性好得很哪,每天都有新故事讲给我们听。” “他讲不讲自己的家庭?” “讲的,他老讲他的母亲,他很爱他的母亲。母亲名叫迪·普莱西。” “她如果还健在的话,总得有一百五十岁了——误差不会超过一两岁。” “胡扯!” “真的,夫人,她完婚于法王亨利四世的时代。” “可是,他的受洗证明上写着她的名字,还有……” “他知道不知道他的盾形纹章上刻的是什么呀?” “你连纹章都不相信了?” “我可以肯定,纹章上的第一件东西他就不认得。” 这时,全体起立,随即就听“殿下驾到”,萨格雷多太太劈头就扔过去一句话: “我亲爱的殿下,卡萨诺瓦说您肯定不认识自己的纹章呢。” 他一听就弯下身来,朝我鄙弃地看了一眼,骂我懦夫,同时反手抽了我一巴掌,把我的头发都打乱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拿起礼帽和手杖,缓缓离开餐厅,当我下楼梯的时候,听到DR先生大声喝令把那个小丑扔到窗外去。 我离开宅院,走向空旷地带,就等他的到来,却见他是从侧门出来的。于是,我沿着街道往前行走,心想此次非交交手不可了。他刚一露脸,我就冲了过去,抡起拳头就是一阵猛打,把他逼到了墙角上,他要逃又没处逃,唯一的对策是拔刀相问,可他始终没有还手的迹象。直到看见他满脸是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时,我才转身离开。人群纷纷给我让开了一条路,我来到斯皮利(Spilea)街区咖啡馆,用一种无糖柠檬把满嘴发苦的口水漱掉。过了四分钟,我被驻地的青年军官围在了中间,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我要是一下子把他打死就好了,这种说法并不是太顺耳的,仿佛怪我心慈手软,不该放他一条生路似的。其实,他当时如果拔出宝剑,我说不定就会把他宰了。 一小时后,将军派来的副官传令,要把我监禁在“巴斯塔达(bastarda)”舰上。通常旗舰都叫这个名字,说的“监禁”是指像对待判了罪的犯人那样把双脚镣起来。我对副官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于是,他就走了。我也离开了咖啡馆,来到街道顶头时,我没有继续走向空旷地带,而是向左拐了弯。沿海滩走了一刻钟以后,我看见面前停泊着一条空船,船上放着一副桨板。看看没人,就我跳上船去,解开缆绳,朝一条正在顶风行驶的六桨中型船划了过去。等到划近该船时,我请船长掉头顺风行驶,把我送到眼前那艘正在驶往韦多礁岛(Vido)的大渔船上去。接着,我就丢下小船,任其随风漂泊。我爽快大方地支付了船钱,接着便登上了大渔船。然后,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船老大同意按我的航向启锚扬帆。清风和畅,三帆竞发。两小时后,船老大说,我们已经驶出科孚十五英里的水路了。这时,海风突然停息,我就催他摇橹而进。将近半夜时分,船工们对我说,没有风就捕不到鱼,急得一筹莫展。他们劝我进舱睡上一觉,天明再说。我没有同意,而是付了一小笔酬金,让他们把我送到岸边,也没敢问问那里是什么地方,生怕引起怀疑。此刻,我只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块与科孚相距二十英里,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借着月光,只见一座小教堂,紧靠一座带有狭长屋顶和透空山墙的棚屋,屋后有一片平坦的空地,再往前一百来步就是一座山头了。我进屋凑合过夜,虽然有些寒冷,但是,在草铺上睡到天亮还挺舒服的。那天正逢十二月初,虽说气候尚可,不过,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军衣,而没有披风,所以感到寒气逼人。 我听到钟声响了,就朝那座教堂走去。我的突然出现,把长胡子神父吓了一跳,他用希腊语问我是不是希腊人,我说我来自西欧,是意大利人。他背过脸去,不再理我,接着便转身回屋,关上了房门。 我转身面向大海,只见停泊在百米开外的一条单桅帆船上放下来一只划子船,船上的人划着四根桨,正巧来到我昨晚登岸的地点。一位相貌堂堂的希腊男子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来到面前。我问他来自何方,旅途是否愉快。他用意大利语回答说,他和妻子儿子来自克法利尼亚岛,打算前往威尼斯。中途特地拢上卡索波岛,为的是到圣女教堂求签问卜,以便得知岳父是否健在,会否支付陪嫁金。 “您怎样才能打听到呢?” “我要去求戴尔迪莫普罗(Deldimopulo)神父,他会把圣女的神喻原原本本地传达出来的。” 我鞠了一躬,便跟随他来到教堂。他与那位东正教神父说了几句话,还付了一笔钱。神父做完弥撒,走进了至圣所,在里面呆了一刻钟,又重新走上祭坛,转身面对我们闭目凝神良久。继而捋了捋胡须,便抽一张神签,上面不过十一二个字。那位来自尤利西斯家乡的克法利尼亚(却不及尤利西斯)的希腊人又给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家伙塞了点钞票,然后心满意足地告辞了。我一边陪着希腊人走向船边,一边问他,对神签上的话是否满意。 “完全满意。我晓得我的岳父还活着,我只要把儿子留在他身边,他就会把那笔陪嫁金交给我的。这肯定是他的最大心愿了,我会把孩子留给他的。” “神父认识您?” “他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 “您船上的货品质地好不好?” “好得很哪,这样您就跟我到船上吃早饭吧,您会亲眼看到的。” “乐于从命。” 我随同这个好心人登上他的独桅船,由于发现至今还有求签问卜的事情,我一路上不免兴致勃勃,进而想到,世界上只要希腊东正教教士不绝迹,这种迷信活动肯定就不会绝迹。上船以后,这位船主为我安排了一顿可口的早餐。他的货品包括棉花、无核葡萄干、食用油、好酒、袜子、睡帽,还有带有兜帽的东方款式披风、阳伞,还有我非常爱吃的压缩饼干——那时我三十颗牙齿都齐全,难有比我再好的牙齿了。如今,我只剩下两颗好牙,那二十八颗已经随同身体的其他“器具”一起去往该去的地方了。然而,塞内卡说得好,dum vita superest,bene est(“只要一息尚存,则一切俱佳”)。我见样都买了一点,但却没买棉花,因为买了也不知咋办。他说这些东西值三四个泽齐诺,我毫不迟疑,如数给钱。接着,他送给我六瓶上好的鲻鱼籽酱。 他听到我赞美一种名叫杰纳罗伊德斯(Generoydes,产自赞特地区)的葡萄酒,便向我提议,假如我肯陪他去威尼斯的话,他打算每天送我一瓶杰纳罗伊德斯酒,就连在接受入境检疫期间都不例外。我这个人总是带有一点迷信的想法,觉得他是秉承上帝旨意发出这个邀请的,而且这个意外决定并无任何预谋,所以,我几乎准备立刻应允了。当年我就是这样遇事不加思索,如今我已判若两人了。通常的解释是,年龄可以增长见识。真不明白,人们为何看重该死的因缘。 就在我对此信以为真的时候,他提议让我花十块泽齐诺买下一支好枪,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这枪拿到科孚,可以买到十二块泽齐诺。他一提及“科孚”二字,我仿佛一下子听见上帝在命令我返回科孚。我当即买下这支枪,那位好心的克法利尼亚人另外送给我一只漂亮的土耳其猎囊,里面装足了弹药。我于是向他告别,祝他一帆风顺,然后把枪插在斗篷下面,同时把其他商品装在布袋里头,离船登岸而来。我已经拿定主意,不管那个无赖的神父情愿与否,我都要在他的教堂落脚。喝了希腊人的酒,酒力壮了我的胆,使我有恃无恐起来。我兜里揣着五六百枚铜钱,沉甸甸的,但是不得不把它们带在身边。可想而知,到了卡索波岛上,总会用到这种小额硬币的。 就这样,我把货袋往棚屋里一丢,就背起枪,来到神父的住所,却见教堂紧闭。不过,眼下我是该请读者了解一下我当时的处境。 我虽然保持冷静,但却一筹莫展。腰里虽然揣着三四百块钱,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这里没有插足之地,不可在此久留,否则很快就会自我暴露,既然建反了军规,我就难免会受到相应的惩处。眼下如此举棋不定,这本身就足以陷入窘境。若是自动返回科孚,难免遭人耻笑,因为回去只能证明自己胆小怕事或者言行不一,而我又不敢当真逃之夭夭。意识如此软弱,其实并不是由于自己还有一千泽齐诺存放在咖啡馆赌资保管员那里,也不是舍不得满柜的衣饰珠宝,更不是担心到了外地生计无着,为来为去都只为了心爱的F太太,我至今还没有吻到她的纤纤素手啊!落难之中,我只能先顾眼前,那就是,要想办法找到栖身之地,充饥之物。 我上前猛敲神父的门。他走近窗前,但是没等我开口,就关上了窗户。我再次敲门,边敲边骂,而且还挥动起一只球拍,可是却没人搭理,气得我举枪朝正在二十步开外吃草的羊群开了火,其中一只绵羊头部中了弹。于是,牧羊人叫喊起来,神父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喊抓贼,同时命令敲钟报警。眼看岛上所有的铜钟都敲响了,我意识到人群即将聚拢而来,心里一时没了主意。我再次装上枪弹。 过了八九分钟,只见漫山遍野涌来了一大群人,有的拿着枪,有的拿着草耙,有的拿着长镐。我退到了破屋之中,不过心里并不害怕,因为村民们看到我是孤身一人,总不至于不由分说就把我活活打死吧。 首先冲了上来的,是十来个荷枪实弹的青年。我扔给他们一把又一把铜钱,他们一边捡钱一边称奇。后面又上来一批人,我则如法炮制。结果,身边的铜钱扔完了,此后并未见到有谁朝我逼近。这帮乡野村夫张口结舌,呆立一旁,他们眼看着我这个外表平和的年轻人,这样挥金如土,一时不知怎么对付才好。我一直等到震耳欲聋的钟声停下来了,才开口说话,但是由于我讲的是意大利语,所以,牧羊人、神父及其助理毫不费力就打断了我的话。 他们三人同时开口向人群喊话,而我则往自己的货袋上一坐,镇静自若,纹丝不动。 农民中间走来一位老者,看上去比较通情达理,他用意大利语问我为什么打死一只绵羊 “我准备照价付钱,然后煮了吃。” “但是,神父大人要卖一块泽齐诺。” “拿去,钱是现成的。” 神父接过钱,转身而去,于是,这场风波就此平息了。刚才跟我说话的农民告诉我,他当过兵,参加过一七一六年的那场科孚保卫战。我恭维了几句,然后就请他给我找个舒适一点的住处和一名帮我烧饭的伙夫。他回答说,可以给我一座空屋,而且愿意亲自给我做饭,只是需要翻山越岭才可到达。于是,我们动身上山,后面跟着两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个给我背袋,一个给我扛羊。我请他给我挑选二十四名青年,让我建立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我答应每天支付二十泽齐诺,并且让他担任我的副官,每天发给他四十泽齐诺。他回答说,找他算是找对了,他愿意为我组建一支包我满意的警卫队。 我们一同来到一座相当舒适的房屋,我被安置在底楼,共有三个房间,外带一个厨房和一个狭长的马厩。我立刻把马厩改成了警卫室,他放手让我亲自置办所需的一切,我首先找来一位妇女替我缝制衬衣,一天之内,铺盖、家什,锅碗飘盆,一应俱全,还美餐了一顿。一位老裁缝带着几个小徒弟也赶来了,他们裁的裁,缝的缝,为我做起了衬衣。而二十四名武装青年都到齐了。吃过晚饭,我在三十来人的簇拥下意趣盎然,他们简直把我奉为一国之尊,我竟有些忘乎所以,想不起是什么风把我吹到这座海岛上来的了。唯一让我心烦的是,这里的姑娘们不讲意大利语,而我懂的希腊语却少之又少,没法指望通过话语来转变她们的思想。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看见我的卫队上了山。天哪,我可笑死了!我的这批精兵虽然个个堪称勇士,但却军容不整,滑稽可笑,看来还不如一群羊。然而,他们学会了举枪敬礼,学会了服从命令。我设立了三处岗哨,一处设在警卫室,一处设在我的卧室门口,还有一处设在山脚下——从那儿可以望见海滩。第三处岗哨只要发现来了任何武装船只,就得向我们发出警报。起初两三天,我总以为这不过是闹着玩玩的。然而,我想到总有一天需要武装自卫的,于是就不再把它当儿戏了。我曾考虑,要不要让他们发誓效忠于我,后来还是决定放弃这一想法。我的副手向我保证,我只需言语一声,就可办到。我由于慷慨大度而赢得了全体岛民的爱戴。那个为我烧饭并且为我约请女裁缝的妇人表示,希望我对其中一名女裁缝感情专一,而不必理会其他女孩子。我却是见一个爱一个,大大地超过了她的希望,她乐得成就我的好事,并从我这里得到了丰厚的酬谢。这段日子过得快活逍遥,天天还享受着口腹之乐。顿顿都有鲜美多汁的羊肉,还有平时难得一见的山鹬——从那以后,过了二十四年,我才在彼得堡再次买到类似的佳肴。每天喝的都是群岛特有的斯科波罗酒和玫瑰香葡萄酒。我的副手是唯一陪我进餐的人。我每次出门,都由他和两名勇士陪伴左右。这是因为有几个小伙子对我耿耿于怀,他们的意中人就是为我缝制衬衣的女工,她们因为我的缘故而疏远了他们。我由此想到,身边要是没钱,我肯定就会面临不幸,当然没钱也就不敢只身离开科孚,此事想都别想。 在一周以后的某个深夜,我还没有离开餐桌,就听见警卫室传出哨兵的喝问:“那边是谁?”我的副手赶紧跑去看个究竟,然后回来说,来人挺可靠,有要事相报,那人会讲意大利语。我下令带他进来,他当着我的副手以忧伤的口气,出乎意料地讲出了下面这段话: “后天,也就是礼拜天,戴尔迪莫普罗神父将对你施用诅咒术(Cataramonachia),你要是阻止不了他,那末,一种慢性热病就会在六个星期后夺走你的性命。” “我从来没有听说有这种药啊。” “这不是药,而是一种通过圣餐来发作的诅咒术,法力可大着哩。” “神父凭什么理由用这种形式置我于死地?” “您妨碍了他教区的宁静和秩序。您勾引了好几名处女,她们以前的意中人再也不想娶她们了。” 我赏了他一杯酒,感谢他给我通风报信,并且向他道了晚安。此事非同小可,让我颇为费心,我虽然不相信诅咒术,但却知道毒药的厉害。第二天(即星期六)一早,我没跟副手打招呼就独自一人赶到教堂,出其不意地正告神父: “我一旦发热,就砸烂你的脑壳,所以你当心一点。有本事你在一天之内把我咒死,否则你就赶快立下自己的遗嘱吧,再见。” 警告完毕,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宫殿”。星期一大早,神父前来回访。当时我正感到头疼,于是如实相告,他赶忙赌咒发誓,说是因为岛上风大,我受了风寒才头疼的。见他如此慌忙解释,我反而忍俊不禁起来。 三天以后,我刚准备坐下用餐,忽听前方哨兵发出警报。副手赶紧前去打探,四分钟后,回来报告说,刚有一艘军用帆船靠上了海岛,走下来一名军官。我给卫队发出了武装戒备的命令,接着便走出屋外,只见军官跟着一个农民爬上山坡,朝我的驻地走来。他帽沿压得很低,边走边用手杖拔开挡道的杂树。我看他是一个人来的,也就不觉得害怕了,于是转身回屋,命令副手以降军之礼相待。与此同时,我手握佩剑,起身相迎。 他走了进来,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就是上次传令让我去旗舰服刑的副官米诺托。 “您身边没带士兵,”我说,“可见您是以朋友身份来的喽,让我们拥抱一下吧。” “我只能以朋友身份而来,否则,要是与您为敌,我带再多的士兵也起不到作用啊,瞧,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坐下吧,我们一块儿吃顿饭吧,您会尝到最最可口的饭菜。” “很好,吃完饭,咱们一起离开这里。” “要走您就一个人走吧,除非确保我不仅不会被监禁,反而会如愿受到良好的待遇,不然我是不走的,将军应该判那个小丑去海船上服劳役才是。” “放明白点,自愿跟我走吧,我接到的命令是,用武力把您带回去,但是由于体力不够,只好回去如实复命。那样一来,他们将会派兵过来抓您,那就由不得您不投降啦。” “我绝不投降,亲爱的朋友,我宁死也不束手就擒。” “那您肯定是疯了,因为您输了理嘛。一开始您就抗令不遵,没有到旗舰上去服刑。哪怕您在别的事情上再有道理,光是这一个过失,就足以抵消了。将军本人就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来我是该自动接受监禁啦?” “当然喽,服从是咱们的首要本分。” “要是处在我的位置上,您肯定会去么?” “我不知道,假如不去,那肯定属于犯罪,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不过,我要是现在投降,很可能罪加一等。它比当初乖乖服从那个不公正的命令还要糟糕,您说是不是呀?” “这我不相信,嗨,到时候您就会明白的。” “命运未卜,能跟您走吗?您别枉费心机啦。咱们还是先吃饭吧。我的罪孽是如此深重,进而面临武力的逼迫,我还得屈服于武力呀,这一下我可是陷入了罪恶的深渊啦,现在,大不了是流血抗争。” “是啊,流血只能加深罪恶。咱们吃饭吧,说不定美餐一顿之后,您的头脑会变得清清楚楚呢。” 没等吃完这顿饭,就听外面一片嘈杂。我的副官说,原来是几伙农民朝我集结而来,他们听说科孚那边派来战船,无缘无故要把我抓走,因此,只等我一声令下,就会采取行动。我嘱咐副官去说服那些好心的壮汉们恢复秩序,并且拿出一桶卡瓦拉(Cavalla)酒打发他们走开。 他们临走纷纷朝天开枪。科孚来的副官笑了笑说,看样子还挺气派的,不过,我要是让他独自一人返回科孚交令的话,事情就会变糟,因为到时候他只有如实向上汇报刚才的一幕。 “只要您说一句,保证让我像个自由人一样登上科孚岛,我就跟您回去。” “我奉命把您送到旗舰上,交给福斯卡利(Foscari)先生看押。” “这一次您不必按令行事吧。” “假如总司令没法将您压服,他的荣誉就会受到威胁。相信我吧,他会有办法的,不过,请您告诉我,万一将军心血来潮,干脆让您留在小岛上,您打算怎么办?当然是不会让您留下的。将军听完我的报告,可能决定以兵不血刃的方式了结这件事呢。” “就是不开杀戒,局势也难以控制呢。我手下有五百个农民,用不着害怕三千士兵。” “其实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您将被视作反判头目论处。所有的追随者都保不了您,因为只需收买一个人,就能取下您的首级。我也不多说了,别看您身边有这么多希腊人,只要拿出二十泽齐诺来悬赏,那末,没有哪个人不肯对您下手。您就听我一句话,跟我走吧。到了科孚,您将赢得喝彩,并且还有一种凯旋而归的得意感。您可以亲口谈谈这次出逃的经历,大家在欢笑之余,肯定称赞您听从我的忠告,最终作出了理智的选择。人们一直是尊重您的。DR先生顶顶佩服您的果断,说您由于珍视他的宅院而没有当场捅死那个小丑。想必总司令本人也是器重您的,因为他肯定还记得您对他说的话。” “那个浑小子怎么样了?” “四天前,索尔迪纳(Sordina)少校的快速帆船回来了,显然已经带给总司令所需要的全部情报。将军于是就下达了必要的命令,然后那个小丑就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的详情,也没人敢在将军面前再提此人,将军在这件事上显然是有所失误。” “不过,那个家伙被我痛打之后是不是还能混迹于社交圈子呢?” “这还用问?您还记得他当时身边带着军刀而没敢动手么?那就够了,谁都不愿理他了。人们发现他被打断了下巴和一只手臂。总司令阁下并没有可怜他这副惨相,一周以后就把他打发得无影无踪了。您的出逃是唯一让科孚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连三天,人人都以为是DR先生把您藏在家里了,他还因此受到了公开的指责,最后,他在将军的餐桌上声称,他对您的下落一无所知。总司令大人对您的突然失踪非常关切,直到昨天中午才得知详情。布尔加里(Protopapa Bulgari)大主教收到此地神父一封信,说是有个意大利军官占据了海岛,十天来作恶多端。神父指控您调戏所有的少女,还威胁要把他打死。这封信被拿到总司令的会客厅当众宣读了,引起总司令大人哈哈大笑。尽管如此,他今天早上还是命令我带十二名投弹兵过来抓您。” “这肯定是萨格雷多太太出的主意。” “的确如此,不过,她应该感到后悔。您最好明天跟我回去,并且登门拜访她一次。” “明天?您能肯定我不会被捕么?” “是呀,因为我了解总司令阁下,他是个讲信用的人。” “这一点我也知道,让我们拥抱一下吧。半夜过后咱们一块儿离开吧。” “现在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不想冒险去旗舰上过夜嘛。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到达科孚,这样也好让大家看到您大获全胜而归呀。” “不过,还有八九小时,咱们怎么打发?” “我们去开开眼界,看看平时在科孚难得一见的姑娘,然后回来吃一顿精美的晚餐。” 接着,我命令我的副官带些食物去犒劳随船而来的士兵,此外还要不惜代价为我们预备最好的晚餐,因为我决定在半夜启程离去。我把自己所有的散货统统都赠给了他,其余的他都按我的意思送到了二桅帆船上。我另外还给二十四名喽啰兵多付了一个礼拜的军饷,他们在我的副官指挥之下,整队护送我来到船边,看到这一壮观场面,米诺托乐得一夜都没合拢嘴巴。我们是第二天早上八点抵达科孚的,船就靠在旗舰边上。米诺托一面把我交托给舰上,一面安慰我说,他马上就把我的行李送到DR先生家里去,同时还要前去面禀将军。 舰长福斯卡利先生一见面就很不客气。他哪怕具有一点点高尚情感,也不至于如此迫不及待地命我戴上镣铐。他完全可以把它放在一旁,先和我聊上十几分钟嘛。那样,我就可以免受屈辱之苦了。他二话没说,就把我送交给了港区司令的辖区,后者当即让我坐下乖乖戴上脚镣。这在当地虽然算不得什么丑事,但是,就连做苦工的奴隶都不必戴镣,他们的地位竟比士兵还略胜一筹。 戴到右脚上的铁镣刚刚紧固,我另一只脚的鞋子也开始脱下,以便戴上第二只铁圈。就在这时,总司令手下一名副官赶到了,命令福斯卡利先生归还我的佩剑,恢复我的自由。我说,请允许我前去向高贵的舰长鞠躬致敬,可他的副官却让我免去此礼。 于是,我立即前去拜见将军,一到那儿,我不声不响地深施一礼。他神情严肃,嘱咐我往后做事审慎,还说既然选了这个职业,就要记住,第一要务便是服从,尤其要谦虚谨慎。我身上的确已经失去了谦虚谨慎,所以,我就开始适当注意自己的行为。 我来到DR先生家,只见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快乐时光总能减轻我的不悦情绪。想到从这一层,我就觉得类似的转变过程还是挺可爱的。事先不经痛苦磨练,就不可能充分品赏快乐;只有把快乐拿来同遭受的痛苦进行比较,才会有深切的感受。DR先生见到我可高兴了,于是,一把搂住了我。他拿出一枚精制的戒指送给我,同时称赞我丝毫没有声张(尤其是没有告诉他)就躲了起来的做法。 “你简直想不到,”他以坦城的口气说,“F太太对您是多么地感兴趣。您最好马上登门拜访,这样就会带给她最大的快乐。” 对我来说,听到DR先生亲口提出这一建议,该是多么快活啊!“马上”二字让我陡生烦恼,因为我在小艇上过了一夜,我想她看到我这副狼狈相,很可能会大吃一惊呢。但我别无选择,还是决定去一趟,把情况解释清楚,甚至可以博得她由衷的赞赏呢。 所以我就去了一趟,当时她还没起床,她的侍女开门让我进屋,说是女主人不久就会拉铃叫她,一旦得知我来了,肯定非常高兴。在我等她起床的半小时里,侍女把这家人如何谈论我与那个假冒公子狭路相逢以及逃出军营的事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她的讲述只能让我得意之至,我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博得了普遍的赞许。 过了一会儿,侍女进来告诉我说,F太太传令召见。此时,她虽已命人拉上了窗帘,但我隐约看见缤纷的朝霞,犹如朵朵玫瑰、百合和长寿花在我的眼前映现。我当即坦言,若非受到DR先生指派,我断然不敢如此衣冠不整,匆匆前来拜访。她说,DR先生知道她的兴趣所在,他和她都对我怀着同等的敬意。 “夫人,我不明白,自己究竟哪方面值得享有此类福份,其实,我只指望得到宽恕,就心满意足了。” “起初,那个小丑假如没有逃离客厅,他就会被人们扔出窗外。你当时头脑冷静,没有拔刀刺进他的身体,我们大家都佩服你有控制能力。” “太太,当时您要是不在场的话,我肯定就会把他宰了呢。” “你这是在恭维我,不过,你在那个危急时刻竟然还想得到我的存在,真倒有些不可思议呀。” 听她这一说,我不由地撇过脸去,不好意思正眼看她。她发现我手上戴的戒指,我就如实相告,这是DR先生送给我的,她于是称赞DR先生做得对,接着就催我把出逃后的生活经历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我老老实实地讲述了一遍,不过没把自己同海岛姑娘厮混的事儿和盘托出,否则,她肯定不会高兴,我肯定没有面子。在社会交往中,必须掌握分寸,逢人不可全抛一片心。其实,从数量上看,应当秘而不宣的真话远比适宜公开传扬的真话多得多。 F太太乐不可支,认为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值得敬佩,她还问我敢不敢像现在这样把自己那段离奇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总司令听一听。我说,放心好了,只要将军本人请我讲,我肯定从命。于是她说,我应该随时准备好。 “我希望他会喜欢你,”她说,“并且成为你的主要保护人,那样你就可以免受不公待遇了。这事就交给我吧。” 我去拜访了马罗利少校,为的是打听我们赌局的情况。我逃跑在外期间,他并没有给我另配搭档——得知这一情况,我甚感欣慰。我的赌本还剩四百泽齐诺,这次统统提取到手了,日后方便的话,我还会前去一博。 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天色已晚,我随同米诺托前去看望萨格雷多太太。她成了将军眼中的红人。在科孚,除了F太太以外,她可算是首屈一指的威尼斯美人了。她见到我吃惊不小,因为我就是被她惹出的那一连串麻烦事逼上了逃跑之路的,她当然担心我记恨她了。我的一番坦城话语使她恢复常态。她的回答充满了感激,甚至邀请我常去她家参加晚会。我深施一礼,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既然知道F太太与她水火不容,我怎会再去她家呢?再说,这位夫人酷爱赌博,凡是久赢不输的人,或是不肯愿意输给她的人,她一概都不喜欢。米诺托本人虽不参赌,但却由于为她出谋划策而博得了她的欢心。 我再次来到DR先生家的时候,发现F太太也在,他正忙于写字,因而让她独自一人呆着。她叫我把在君士坦丁堡遇到的事情全部讲出来听听,讲就讲,没什么好遗憾的。我与尤素福妻子相遇的那一段把她深深地吸引了,而我和伊斯梅尔偷看其小妾们夜泳的事对她的刺激更大,我一眼就看出她已是兴奋不已了。我尽量讲得委婉一点,可她发觉我有些含糊其辞,就缠着我详加解释,等我作了解释以后,她又硬是把我臭骂一顿,怪我太露骨。像这样下去,我感到有把握让她着迷于我。欲望是谁激发起来的,很可能就该由谁去满足。这正是我所渴求的一种回报,尽管距离真正实现还遥不可及。 无巧不巧,DR先生那天约请很多客人前来共进晚餐。果然有人提议,让我把上次接到一条要我自动上舰就擒命令之后的那段经历详说一遍,好让在座客人乐一乐。当时,舰长福斯卡利正好坐在我的身旁。听了我的讲述,人们无不兴致高昂,同时认为,有必要让总司令阁下听我亲口讲述一遍。我顺便谈到,卡索波岛上生长着大量的草(而科孚最缺的就是草),这时,DR先生说,我应该赶紧向将军报告实情,从而趁机邀功请赏。第二天上午,我便依计行事。总司令阁下当即命令各舰长派遣足够苦力上岛割草,然后运回科孚。 三四天后,米诺托副官四处打听我的下落,直到天黑时分才在咖啡馆里找到了我,他通知我说,将军希望与我见面,我立刻就赶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