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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快讯] 南通一牛人翻译了意大利浪荡才子卡萨诺瓦回忆录12卷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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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7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七章
在圣·安德里亚要塞的短暂羁押—对爱情的第一次悔悟—复仇的快意和高明的抗辩证据—博纳费德伯爵被捕—我被释放—主教的到来—我离开威尼斯。
    共和国通常只在这座要塞驻扎一支由一百名斯拉夫残废军人组成的卫戍部队,居民人口仅二千,都是阿尔巴尼亚人。这些人被称为“奇玛莱人(Cimarioti)。作战部长在威尼斯有“圣人”(Savio alla Scrittura)之雅称,他是利用一次提拔的机会把他们从勒旺岛(Levant)召集过来的。军官们是有机会立功受奖的。他们都曾是伊皮鲁斯(Epirus,现名阿尔巴尼亚)当地人,这里归威尼斯共和国管辖。二十五年前,他们在共和国与土耳其交战时,骁勇非凡,战绩卓著。近二十名精神矍铄的老年军官,不无得意地展露着面部和胸部的伤疤,我看了以后不禁新奇而又惊讶。中校的头颅差不多丢失了四分之一,同时还有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和一块下颏骨都找不见了呢。尽管如此,他吃饭、说话都极为正常,真是个乐天透顶的人哪。他把家人带在身边,有两个漂亮的女儿和七个当兵的儿子,女儿身着军服,反而更具风韵。中校个头六英尺,结实硬朗,脸上的伤痕使他显得令人生畏。但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要是他不再像我吃面包一样狂吃大蒜的话,我一定会经常找他谈天说地的。他总是在衣兜里放着二十颗大蒜,这对他来说,就跟我们一般人随身带着蜜饯是一回事。蒜头是毒药?它的唯一药效就是能够恢复动物的食欲。
此人不会写字,可他并不引以为耻,因为军营里除神父和医生外是没人识字的。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大家的钱包都塞得鼓鼓的,而且至少有半数的人已经成了家。所以,我得以在他们中间看见五、六百名妇女和许多大大小小的娃娃。这种场面我是第一次目睹,它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青春年华是多么快乐啊!我无所抱憾,因为青春总是常常带给我新鲜的物事。也正因为此,我痛恨老之将至,此时此刻,除了从报刊上读到一点东西之外,就再难接触新的东西了,当年我曾无忧无虑地嘲弄这种老年世界,而在遇到逆境时还曾期盼过未来的时光。
眼下第一要事,便是打开行李箱,把所有的教会道袍拿出来,统统卖给犹太人。第二件要事,则是把我典押物品的所有当票给罗萨先生寄去。我吩咐他把它们统统变卖,然后把钱款给我汇过来。由于这两件大事已经办完,我现在有能力把每天领取的十个索尔铎归还给那个伺候我的小兵了。另外,我还有一个负责给我理发护发的士兵,此前我受神学院教规的约束,已经好久没留意自己的发式了。我在军营里信步走动,哪里好玩就往哪里凑。我到少校的住处,是为了得到热情款待,到中校的院落,是为了感受一点阿尔巴尼亚式的脉脉温情。这些乃是本人唯一的慰藉。中校心里有数,他肯定会被擢升为准将,他正在和对手争抢一个军团,但同时又担心斗不过人家。我帮他写了一份请愿书,篇幅虽不长,措辞却很强硬。作战部长读了请愿书,先问出自何人之手,继而便答应了中校的请求。中校乐颠颠地回到了要塞,一把抱住我说,这一切多亏了我。他请我和他的家人共进晚餐,那些带有强烈蒜味的菜肴把我辣得够呛。散席之后,他送给我十二条腌鲻鱼干和两磅精制蟹眼烟草。
我执笔的请愿书如此奏效,致使别的军官都坚信这一点:若是没有我的笔头相助,他们必将一事无成。我的态度则是乐于相助,来者不拒,这就使我陷入了两难之境,因为我还得为中校的对手效劳,而中校先前请我帮过忙并且酬谢过我了。我倒是不必再为贫困发愁了,因为我手头已经挣了三、四十泽齐诺。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让我一连六个星期愁眉不展。
四月二日是我降生到人间的日子,这天早晨,我刚一起床,就见一个希腊美女来到跟前,对我说,她丈夫作为一名少尉,完全具备晋升上尉的素质,但是,少校没能如愿以偿地从她身上占到便宜,因而没肯提拔她的丈夫。她把他的证件拿给我看,请我为他写一份请愿书,然后再由她面呈部长先生。最后,她说她很穷,只能用“她的心”来酬谢我。我的回答是,只要她有这份心意,我也别无他求。说完,我就以男人向女人索取特别酬劳的方式发起了攻势,没费多大功夫,她便半推半就于我了。完事之后,我吩咐她中午来取请愿书。她按时来到,而且不加拒绝地再次委身于我。夜色来临时分,她以“还需修改”为由再次过来找我,于是又给了我一次犒劳。然而,我从中受到的不是奖赏,而是惩罚,因为两天后我就不得不听凭一个游医的摆布,他花了六个星期才使我康复如初。当我懵懵懂懂地责骂她卑鄙下流时,她却嬉皮笑脸地回答说,她只是把她所拥有的东西送给了我,还说,这会让我长个见识呢。可这次不幸遭遇带给我的痛苦和羞耻,实在出乎读者的想象啊。
我颇有身价下跌之感,我这里要说一说这次冒险的后果,为的是让好奇的读者对我的愚昧行动有所了解。
维达太太是少校的妹妹,她的丈夫醋意颇浓。一天早上,她碰巧和我单独在一起,就把心里的话儿和盘托出。原来,令她精神上感到苦恼的,不光是由于丈夫吃醋,而且由于他狠心跟她分居了四年,根本不顾她在目前处于盛年时期的生理需求。“谢天谢地,”她补充道,“他没有发现您跟我在一起呆过一个小时,否则他会让我吃足苦头呢。”
将心比心,我深深为她感到惋惜,于是对她说,若不是那个希腊女人让我沾上那种难以启齿的隐疾,我一定会痛痛快快地为她充当一回报复她老公的工具。我说这番话的时候言辞颇为恳切,甚至带有一点献媚的口吻。谁知她一听却火冒三丈,腾地站起身来,把我臭骂了一顿,凡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偶然疏忽却想自我原谅的男人生气时所能骂到的尖刻言辞,她都用上了。她的意外发作把我搞得一头雾水,百思不解。但我也认识到自己这么力不从心,也许是辜负了她的一片美意,于是我对她深施一礼。她当即喝令,不许我再度踏进她家一步!还说我是个自命不凡的蠢驴,根本不配同体面的女人说话。我临走时对她说,一个体面的女人应该具有更好的克制力,而不能像她刚才这么撒泼。事后,我终于认识到,我当时如果身子骨硬朗,而且采取截然不同的方式把她安慰一番的话,她就不会这么大发一通脾气了。
此外,我还遇到一件不顺心的事情,让我恨透了那个希腊女人。就在耶稣升天之日,我的一对小天使过来看我,她们是跟随她们的姨妈和罗萨先生一道来的,因为要塞是观赏庆典盛况的最佳地点。我请她们一起吃中饭,并且陪她们玩了一天。她们走进隐蔽的炮台,立刻就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满以为我很快就会拿出行动来证实自己对她俩的专一情感。唉!我除了一个劲地亲吻她们之外,别无所为,同时还煞有介事,装出一副怕被撞见的样子。
我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把我被看管的地点告诉了她。她在回信中说,已经写信要求格里马尼先生一定设法尽快释放我。她在谈到被拉泽塔卖掉的家具时说,格里马尼已经让我的幺弟继承一笔必不可少的遗产。
其实,这只是一种欺诈行为,这份遗产直到十三年后才交给了他。但是,事情做得极不自然,而且还曾被格里马尼擅自典押出去过呢。我将在适当的章节内谈谈我这个倒霉的小弟弟(二十年前,他在罗马死于贫困)。
六月中旬,奇玛莱人被送回到勒旺岛,要塞里只剩下一支由百名伤残军人组成的队伍,我因而感到闷闷不乐,越来越容易发怒。由于天气热得要命,我写信叫格里马尼送两套夏装过来,我这么对他说:如果拉泽塔没把这些衣服卖掉,那我就能说出它们放在什么地方。过了一个星期,我吃惊地发现拉泽塔陪着另一个人走进少校的屋里,说是此人身为俄国女沙皇大名鼎鼎的宠臣,名叫彼得里洛先生,刚刚来自彼得堡。这个名字我有所耳闻,其实,他不是“大名鼎鼎”,而是“臭名昭著”,不是“宠臣”,而是“弄臣”。少校招呼他们坐了下来,与此同时,拉泽塔把一只从贡多拉船上拿下来的包袱递给我说:“我把你的破烂衣服带来了,拿着。”
“总有一天,”我回敬他说,“我会带给你一套利加诺的。”所谓“利加诺”(rigano),是指划船奴隶穿的号衣。
他一听举起手杖就要打,却被少校喝住了,少校问他是不是想到警卫室蹲一夜禁闭。直到这时,彼得里洛才开口说话。他对我说,他发现我不在威尼斯,感到挺遗憾的,否则就叫我带他到烟花巷里逛一逛了。
“我们很可能在那儿遇遇见你老婆呢,”我答道。
“我的熟人多得很,”他回答说,“你当心给绞死。”
少校这时站了起来,说是另外还有点事等着去办。于是,两人就此告辞了,少校叫我放心,他明天就向作战部长投诉去。事后,我开始认真盘算我的报复计划了。
整个圣安德里亚要塞都被水面环抱着,哨兵根本看不见我的窗子。因此,我可以在夜间槌窗而下,只要有条小船来到我的窗下,把我带到威尼斯就成了;完成报复计划后,可以在天亮以前赶回要塞。关键是要找一个船夫,看在钱的份上,他要敢于冒险,不怕被押送到海船上去做苦力奴工。
我在一大帮运送给养的船工中挑选了比亚焦,我把想法跟他说了一遍,还答应付给他一个泽齐诺,他保证第二天给我回话。结果,他说愿意跑一趟,原来,他此前已经打听过我属不属于一名要犯。少校夫人告诉他,我只不过因为轻微的越轨之举才被关到这里来的。我们商量好,让他在半夜驾船来到我的窗下,还要给我准备一根长长的桅杆,好让我顺着桅杆滑到船上来。
他准时到达窗下。天空阴云密布,海面潮水高涨,由于风向逆转,我只好帮着他一同划桨。我在公墓附近的斯基亚沃尼(Schiavoni)河边靠岸下船,同时嘱咐他在那儿等候。我身上裹着一件水手的披风,径直来到贝尔纳多大街上的圣阿戈什蒂诺咖啡店,请店小二把我带到了拉泽塔家的门前。我满以为此时此刻他一定在家里,于是拉响了门铃,接着听见里面传出我妹妹的声音,说是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找见他。这时,我退回到桥头,坐在那儿望着对面的街道,看得见他的必经之路。距离午夜还差一刻钟的时候,我看见他从圣波罗营的方向走来。我要掌握的就是这些情况,于是,我和船夫一同返航回到了要塞,没费多大功夫就爬进了自己的窗子。早晨五点,人人看见我照常在要塞内走来走去。
为了报复那个畜牲,我如此这般作好了周密的准备,假使我可以如愿以偿地干掉他,我还能找到借口开脱自己的罪责。
就在跟比亚焦约定夜间行动前的一天,我陪副官的儿子阿尔维塞遛了个弯儿,他才十二岁,但却擅长讲一些狡黠的笑话,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乐趣。后因他名声大噪,直到二十年前,他才接到官府调遣,住到科孚去了。等我写到一七七一年时,还将谈到此人。
我当时在跟这个男孩散步时,假装从防御工事上跳下来而扭伤了脚。我请两个士兵把我抬到房间,要塞的外科医生怀疑我是脱了臼,就用樟脑水给我作了冷敷,然后建议我卧床休息。大家都跑来探视,我还请来一个士兵,让他在同一间屋子里陪夜。我只给他倒了一杯白兰地,就把他送进了醉乡,于是呼呼大睡,像个死猪。他刚一睡下,我就把医生兼赈济官给支走了,他的卧室就在我的楼上。我在午夜前一个半小时从窗口爬到了船上。
一到威尼斯,我就花一个索尔铎买来一根结实的棍棒,然后来到通往圣波罗营的那条街上,在顶头第二幢房子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街头有一条狭窄的运河,好像就是预先为我准备在那儿似的,好让我把仇敌扔下去。如今,此河已不复存在,没过几年它就被填掉了。
就在距半夜还有刻把钟的时候,我看见他迈着稳健的步子朝这边缓缓走来。我迅速冲到街上,沿墙壁把他逼到对我有利的位置,抢先当头一棒,接着击中臂膀,然后狠狠一拳头,把他打落到了河里,他还尖声叫着我的名字呢。就在这时,一个弗留利人提着灯笼从我先前守候的那座房子里走了出来。我一下子打落了他手提的灯笼,他撒腿就逃向了街那头。而我棍子一丢,飞也似地奔过了广场,冲过了大桥,与此同时,人们纷纷赶往出事的地点。我走过大桥,来到圣托马(San Toma)运河对岸,不到几分钟就奔回到了小船上。等我从窗口爬进屋里时,夜半钟声恰好敲响了。我迅速脱衣上床,厉声叫醒了卫兵,吩咐他快去叫医生,说是肚子痛,快要没命了。赈济官被我的叫喊吵醒,忙不迭下楼而来,发现我正一个劲地抽筋。他认为用抗败血酸可以治好我的痛,就出去给我找来了一些。我并没有服用,而是趁他转身找水时把它藏起来了。就这么自编自演了个把钟头之后,我说,“我现在感觉好些了,谢谢你们。”他们祝愿我好好睡上一觉,然后都走了,我于是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并没有急着起床,因为要继续假装脚脖子有伤。
少校在启程去威尼斯之前看我来了,他对我说,我这次腹部绞痛发作是因为吃了一种瓜而引起的。
午后一点钟,我再次碰见少校。“告诉您一个重大消息”,他笑着说,“拉泽塔昨夜挨了人家一闷棍,整个儿被扔到了河心里头呢。”
“没给打死吧?”
“没有,算您走运,不然把您牵进去就更糟糕。每个人都以为是您惹的祸呢。”
“他们这么猜想,我反而挺开心,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替我出了一口气。不过,他们要想证明我有犯罪嫌疑,还是不太容易的哩。”
“说得对,拉泽塔同时还说,他认出是您,弗留利提灯人帕蒂西(Patissi)也这么说。后者还说您把他的灯笼打掉时还伤着了他的手呢。拉泽塔只伤了鼻梁,还掉了三颗牙齿,另外还擦伤了右臂,现在您已经被告到了法官三人团那里去了。格里马尼先生刚一得到消息,就给作战部长写了信,怪他擅自把您放了。我到达作战部的时候,部长正好在阅谈这封信。我跟部长阁下说得很肯定,因为我动身前不久同您告别时,您还因为脚伤而卧床不起呢。我还告诉他,您在半夜里还以为这次腹部绞痛发作,小命都难保呢。”
“他是不是半夜挨打的呢?”
“控告信是这么说的,部长当即写信请格里马尼先生放心,他说您肯定没有离开这座要塞,不过原告有权向司法委员提交事实根据。因此,可能再过三四天就会找您问讯的。”
“我将这么回答:我为我的清白无辜而抱憾。”
三天后,法官三人团派来一个司法委员和一个书记员,只搞了一次讯问就算完事。要塞的人都知道我扭伤了脚,医生、士兵和其他几个人都发誓说我那天夜里腹部绞痛发作,还以为性命难保呢,其余的事一概不知。法官三人团确认我的辩解无懈可击,于是判定拉泽塔和提灯人支付案件审理费,而我的权利没有遭受一点歧视。
我接受少校的劝告,向作战部长递交了一份请愿,求他把我放了。我接着把我的行动通告了格里马尼先生。一星期后,少校告诉我说,我现在自由了,他准备亲自送我去见格里马尼先生。他是在餐桌上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当时我们正在一个劲地逗乐,我并没有马上相信他的话。不过我一边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一边答道:我宁愿留在他家,而不去威尼斯城。为了让他确信无疑,我还表示,只要他同意,我打算在要塞内多留一个星期才走。大家可把我的话当了真,便一下子乐得直欢呼。
过了两个小时,当他再次确认这一消息时,我才打消了疑云,于是暗自为自己傻乎乎地答应再多呆一个星期而后悔不已。可是,我不打算违背诺言。他夫人非常乐意让我多住一段时间,竟然声称,我如果违背诺言就是个无赖。我打内心感激这个再好不过的女人,她还生怕我对她的好意浑然不觉呢。不过,要塞里还发生了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我不能不叙说一番。
少校屋里来了一位身穿制服的军官,后面跟着一个年约六十,携带佩剑的人。军官从作战部给少校带来火漆封口的一份函件,少校当场拆阅,并给了答复。随后,那位军官独自一人走了。
这时,少校对来人称了一声“伯爵”,然后说道,现已接到最高指挥部命令,要把他关押起来,而整座要塞就是关押场所。这位绅士当即交出佩剑,但少校表现客气,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把囚徒引到了他的房间。一小时后,身穿号服的仆役到了,他把铺盖和衣箱带来了。这天早上,该仆役一到那里,伯爵就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
“教士先生,我想和您认识一下,但愿您不会感到惊讶。如今,威尼斯都在盛传您那干净利落的壮举和滴水不漏的自辩呢。”
“伯爵,我的自辩完全属实,无需佐证。恕我直言,那些怀疑我的人是想贬低我,因为……”
“那就别提这件事了,对不起。如今,我们既然成了同狱的难友,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友谊。我们吃早饭吧。”
吃过早饭,他从我口中知道了我的个人情况,于是也让我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
“我是,”他说,“博纳弗德伯爵。我年轻时曾服役于欧仁亲王麾下,退役后成为文职人员,先是在奥地利,后因一起决斗事件而去了巴伐利亚。就在慕尼黑,我把一个有身份的女士拐到家乡,还跟她结了婚。我在当地住了二十年,生了六个子女,城里的人都认识我。一个星期前,我派听差去弗兰德斯邮局替我取信,邮局因他随身所带的现钱不够付足邮资而拒绝把信件交给他,我就亲自赶往邮局,跟他们说,等下次送来定期邮件时一并付清邮费。但是,说了等于白说,他们硬是不肯让我拿信。我于是去找邮局主管冯·塔克西斯(von Taxis)男爵,向他投诉所受的侮辱,他竟然粗暴地说,他的职员是奉了他的命令行事的,没有什么不对,还说,等我付了邮费,自然会拿到信件的。当时因为是在他的家里,我好歹还是克制了自己的本能反应,怏怏不乐地离开了那里。过了一刻钟,我给他写了一张便条,正告他说:我认为我受了侮辱,要求痛痛快快地清算这笔账。我还发出警告说,我出门时要随身带剑,一旦碰见他就会与他了断一切。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着他的人影,昨天国家审判庭的秘书私下对我说,我应该原谅男爵的粗暴态度,自愿跟随那个等在外面的士兵到要塞来坐牢。他安慰我说,监禁时间不长,只需一个礼拜就够了。于是,我就来到了此地与你共度这段愉快的时光啦。”
我回答说,我已被释放二十四小时了,但既蒙信任,我决定接受请求,在此陪伴一阵。其实,我早先已答应少校要多留几天,所以说,我刚才撒谎并无歹意,目的是顺水推舟,卖个面子而已。
吃过中饭,我们俩一起登上要塞的塔楼,只见一条双桨贡多拉正朝这边划来,我于是指给他看。他借助于望远镜看到以后说,那是他的妻子和女儿探监来了呢。我们赶忙下楼去迎接。
我见到了一个值得诱拐的贵妇,以及一个身材修长,年方十六的少女,一看就算得上是个大美人儿。她浅色的金发,湛蓝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莞尔一笑,朱唇半启,不经意间露出两排洁白的玉齿,与此相映成趣的则是她的肤色,若不是略带几分淡淡的玫瑰红,肯定会显得格外地白嫩。她的身材苗条得有些失真,那宽宽的前胸,若非点缀着一对彼此分开、相互对衬的小小乳头,则无疑于一方完好无损的写字板。由此看来,瘦削的身体展示的竟是一种新式的奢华。这种欠发达的胸脯让我惊喜,让我沉思,实在舍不得收回自己的贪婪目光。我的神思顿时信马由僵,搜遍了视线不及之处。这时,我抬起头来望着小姐的脸蛋,只见她笑盈盈的,似乎在说:“再过一年两年时间,你就会看到现在只能凭想象从我身上寻寻觅觅的一切呢。”
她打扮入时,撑箍圆裙穿在尚未成年的贵族女孩身上正好合适。而我们这位年轻女伯爵倒是恰逢烂漫花季。以前我从未见过一个上流少女穿得如此袒胸裸肩,不禁暗自思忖:我倒是可以任意地看看她那个引为自豪却空空如也的所在哩。
伯爵夫妇俩用德语交谈结束后,轮到让我亮相了,伯爵以极其讨好的口气把我介绍了一遍,夫人听了以后表现得十分谦和亲切。就在少校以义不容辞的姿态引领伯爵夫人视察要塞的时候,我则不失时机地利用自己的卑微身份,挽起这位小姐的纤纤玉臂,缓步跟随在她母亲和少校的身后。而伯爵此时则留在屋里没有出来。
我由于只会按照威尼斯老规矩伺候女士,结果让这位小姐觉得很不自然。我把手伸到她的臂挽下面,还以为这是最最谦逊礼貌的方式呢,她却禁不住哈哈大笑,同时一个劲地往后退缩。她妈妈转过脸来问她在笑什么,她说我要呵痒痒——这可把我搞糊涂了。“应该这样,”她对我说,“这样才是一个有教养的男士伸出臂膀的正确姿势。”
她边说边把手伸到我的右臂下面,我只好强作镇静,动作笨拙地弯起了臂挽。小姐从此断定我是个阅历甚浅的生手,于是决定把我好好捉弄一番。
她劈头就对我说,我的手臂这么弯曲着,她只好远远地站立在我的旁侧,这样就没法把我画到她的画幅里面去。我则坦言相告,我对绘画是外行,还问她懂不懂。她回答说,她正在上绘画课;还说,等我下次去看她时,就让我看看她跟利贝里骑士临摹的“亚当”和“夏娃”,她的绘画老师虽然不知道这些是出自她的笔下,但却说画得挺美。
“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是您的作品呢?”
“因为画得太裸了。”
“我对您的‘亚当’并不好奇,却对您的‘夏娃’很感兴趣。我会为您保密的。”
她放声大笑,引得她妈妈又一次朝后观瞧,我只好装糊涂。就在她教我如何搀扶她的时候,我便意识到有机可乘,于是酝酿好了一条妙计。而她由于发现我如此率真,也就无所顾忌地与我谈起她画笔下的亚当来了。她觉得她画的亚当远远胜过了夏娃,因为她的笔触丝毫不曾忽略亚当的每一块肌肉,而这种肌肉在女人身上是根本无法找见的。
她说:“这可是难以看到的画像啊。”
“但是,这幅画实在调不起我的兴趣。”
“我保证亚当更能让你赏心悦目。”
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竟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刺激,由于一条亚麻马裤把我的两条腿裹得紧紧的,我因而感到热血沸腾,想入非非——这一事实我是无法掩盖的。我生怕自己稍不留神便成为伯爵夫人和少校的笑料,因为他们这时就走在我们前面,相距仅十步之遥,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这时,她不小心脚一拐,鞋子差点掉了,于是把脚翘到我面前叫我帮她穿上。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帮她穿鞋。她身穿一条宽大的撑裙,里面并没有衬裙,她对此浑然不觉,还把裙子朝上提了提,这就足以让我看见想看的一切了,可把我乐死了。等我站起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我身体不适呢。
我们俩走出防御工事,这时,她的头巾已经皱了,就弯下头来叫我理理正,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心事了。多亏她问我的表带是不是某个美人儿的馈赠,这一问才使我摆脱了窘境。我支支吾吾地答道,那是我妹妹送给我的。她于是叫我给她凑近看个仔细,我想她大概要以此来表明她的天真吧。我回答说,事实上它是跟我的表袋缝在一起的。她不相信,就伸手来揪,我情不自禁地按住了她的手,她不好再继续坚持,也就松了手。她一定是生气了,因为我不小心戳穿了她玩弄的小把戏。她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再也不敢当着我说说笑笑了。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朝哨岗走去,此刻,少校正陪着她妈妈参观舒伦堡元帅的厝坟,要等到墓园建成之后才可将其遗体移入。我对我刚才的举动颇有愧意,想必她现在不仅仇视我,而且鄙视我。我觉得我可能是第一个对她的德行存有戒心的浑蛋呢,假如这时有人指点一下,我倒是乐意为自己所造成的伤害做些弥补。我在那个年龄段的心理就是这样细腻敏感,只要自己认为不慎得罪了某个人(哪怕仅仅属于本人的错觉),我都会这么想。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身上的这份赤诚越来越少,到如今几乎见不到任何踪迹了。然而,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比具有相同年龄、相同经历者更坏的人。
我们回到伯爵呆着的那个院子,郁郁寡欢地度过了这一天。傍晚时分,女士们要走了。我答应伯爵夫人,将来一定到巴尔巴·弗鲁塔洛尔桥(Pont di Barba Fruttarol)去登门拜访。
我深信自己已经伤了小姐的心,一连七天我都感到烦躁不安。我恨不能马上见到她,惟有如此,才可当面表达由衷的悔悟,以求宽恕。
第二天,我见到伯爵带在身边的大儿子。他相貌丑陋,但我发觉他举止挺高雅,同时也很谦逊。二十五年后,我在马德里碰见了他,那时他在主教大人的侍卫队里任副官。他是到这个侍卫队服役二十五年后才提拔到这个职位的。届时,我将会谈谈他的情况。异地重逢,他却矢口否认曾经与我见过面。他由于自卑才这样撒谎,我不免为他感到遗憾。
伯爵在第八天上午离开要塞,而我则是在这天晚上才走的。此前,我和少校约好在圣马可广场一家咖啡馆碰头,以便一同前往格里马尼先生的寓所。我一到威尼斯,就赶到奥里奥太太家吃晚饭,然后与我的小天使们共度良宵,她们俩巴不得那个要来威尼斯接我的主教大人半路上死掉才好。
我在离开要塞之前向少校夫人辞行,这时,挚诚的女士感谢我为那件案子进行辩解时没给少校一家惹来麻烦。“不过,您也得谢谢我,”她说,“因为我对您那么信任,我先生是后来才得知此事原委的。”我至今依然怀念她。
第二天中午,我和少校去见格里马尼先生。他在接见我的时候显得有些愧疚。他愚蠢得令我咋舌,他竟然说我应该原谅拉泽塔和帕蒂西,因为那是一场误会。他还说,主教不日将至,他已派人去给我找房子了,叫我每天和他一块吃饭。随后,我跟他前去拜访瓦拉雷索(Valaresso)先生,他智力过人,他的任期已满,不再是“部长”了。
少校走后,他叫我坦白说出棒打拉泽塔的事,我于是爽快地承认,并将整个故事陈述了一遍,为的是取悦于他。他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些傻瓜蛋在讲说传闻时也犯了个错误,因为没人相信我能在半夜给他吃一闷棍;不过,我也没必要自我辩解,因为我扭伤脚脖子的事,尽人皆知,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眼下,我终于有空去找心中念念不忘的女神了,我要恳求她的原谅,否则,我就死在她的脚下。
我没费周折就找到了她的家,当时伯爵不在家,伯爵夫人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但是,她的外表着实令我吃惊,一时竟不知如何搭讪。
本以为前来面见一位天使至少会有一种步入仙境之感,结果却发现客厅内除了三四张破破烂烂的椅子和又脏又旧的桌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屋内光线太暗了,啥都看不清,因为百叶窗紧紧关闭着。也许是为了不让户外的热气涌入吧,噢,不是,其实是为了不让人看出窗上未装玻璃。屋里黑虽黑,可我还是看见这位接待我的贵妇人裹着的这一身衣裙,从上到下打满了补丁,衬衫也是脏兮兮的。她看到我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便转身离去,说是去叫女儿出来见我。
过了一会儿,伯爵小姐来到了客厅,她神情坦然,不失庄重,说是早就期待我的光临,只是没有这么早就会客的习惯。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她此时似乎判若两人。她这身衣衫相当难看,使我不再抱有歉疚了。她那天在要塞竟会给我留下那么一种印象,这事真是不可思议。她根本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冒犯之举,或许反而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呢。她从我脸上猜出了我的心思,因而显得有些羞怯(而不是气恼),这就唤醒了我的恻隐之心。假使她能够或是敢于发表一段发人深思的议论,那她完全有资格对我这种只看重她的衣着、地位和财富的小人之见嗤之以鼻。
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坐下了来,与我开怀畅谈,令我精神为之一振。她很能以情动人,这一点她是相当自信的。
“我看得出来,修士先生,您显得有些吃惊,我也知道其中的缘由。您本来期望来到一个富豪之家,结果却是满目疮痍,贫穷不堪,因而吃惊不小。政府只给我父亲一笔微薄的俸禄,还要养活我们一家九口。逢到礼拜天,我们还得以贵族的姿态在教堂露露脸,为了把典押在当铺的衣服和头饰赎出来,我们就只好从嘴上节省一点。做完礼拜,第二天再把这些衣物典押出去。神父若是发现我们没在弥撒上露面,就会把我们从贫民救济会的名单中划掉。我们就是靠这个慈善机构支撑着呀。”
她说得好凄惨哪!我深深为之感动,但这不光是同情,更是一种遗憾。我由于不再富有,不再恋爱,因而首次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就感觉到一阵透心的凉意。
但我还是从开导她、关心她入手,给了她一个人合乎情理的回答。我说,我假如是个富人的话,那就很容易表示一点慷慨之意,从而让她实实在在地相信我并非铁石心肠,不肯扶危济困的人,但是,由于我即将离开威尼斯,所以,我这个朋友实在无能为力。最后,我一时犯傻,不顾她是一位可敬之人,竟以一般开导贫困女士的方法,给她出了一个又笨又俗的主意。我说,像她这么具有撩人的魅力,将来一定会如愿获得幸福。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倒有可能,只是这个被我所吸引的男人要知道,我的魅力与我的感情是密不可分的,而且要尊重我的感情,从而公正地对待我。我渴望得到的只是一种合法联姻,而不指望有钱有势。我不再相信权势,再说没钱也能活,因为我早就习惯了吃苦受穷,有时甚至连生活之需都得不到保障也能将就。不谈这些了,还是让我们去看看画儿吧。”
“您真不简单,小姐。”
唉!我把看画儿的事全都忘了,她画的夏娃再也不会使我感兴趣了。
我跟随她走进一间屋子,只见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面小镜子和一张朝上掀起的床,床底下的草垫已经一览无余。于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你可能想当然地认为草垫上必定有床单。可是,一股过时的恶臭令人无法忍受,我顿时觉得意趣全无。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浇灭人间情欲的了。此时此刻,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抽身而去,再不回头,同时也对自己的囊中羞涩,爱莫能助而倍感遗憾。否则,我若是能够掏出一个泽齐诺留在桌上,倒是可以赎清自己的歉疚,并且洗净自己的良心。
她把画作拿给我看了,我连声说好,但却没有对她的“夏娃”留神端详,也没有拿她的“亚当”说笑取乐。假使换一种心境,我肯定会借题发挥了。作为客套话,我问她,既然这么有才华,她为什么没想到学习粉彩画。
“我怎么不想啊?”她回答说,“可是,一盒颜料要卖两个泽齐诺呢。”
“要是我送六盒给你,您会原谅我的冒昧么?”
“哇!那我就收下,太谢谢您了,我真高兴,只是要欠您的情啦。”
她止不住热泪盈眶,于是背过脸去,不让我看到。我迅速把够买六盒颜料的钱往桌上一放,接着出于礼貌,同时也为了不让她自卑,我亲了她一口——她完全可以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示爱之举。我倒是希望她把我的克制理解为一种尊重。我起身告辞,答应隔日再来拜访她的父亲——伯爵大人。其实,我并未守约。我在十年后与她再次相逢的情形,届时读者将会看到。
在我离开那座住宅时,我真是百感交集!这是多么严峻的一课啊!面对现实与想象,我过去考虑问题往往偏重于后者,因为我觉得前者是有赖于后者的。我后来认识到,好色起源于好奇,而与身俱来的主观倾向又使这种好奇得以保持下去,因此,好奇心对性爱的作用大于其他一切因素。女人恰似书籍,无论优劣,从扉页起都必须赏心阅目。没有趣味就引不起阅读的愿望,这种愿望其实与扉页的趣味是相等的。女人从上到下就如同书籍之扉页,她的双脚很能吸引很多与我同类的男人,在文人眼里,女人的双脚与书籍的版本有异曲同工之妙。男人大多不注意女人的纤足,读者大多不注意书籍的版本。于是,女人无不精心打扮,讲究衣着,旨在将那些自以为天生独具慧眼之辈的好奇心调动起来。如今,一个爱过众多女人(她们全都美丽动人)的男子,见到那些长相丑陋的女人也会产生好奇心,只要她们使他觉得新鲜就行——就像博览群书的读者一样,总是对新书抱有好奇心,哪怕它们属于劣质书。他爱看浓妆艳抹的女人。虽然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浓妆,但他并不因此反感。他的激情早已成为一种恶习,进而乐于袒护华丽扉页般的假象。“很有可能,”他自言自语道,“这本书不至于那么糟糕。这种可笑的花招实在没有必要啊。”他决定翻开耶来浏览一遍,可是不行!(这类活的书本并不让你随便翻动,它硬是要你正正经经地阅读。于是,这位“书痴”碰到风骚女子就在劫难逃,她们是所有在风月场上苦苦寻觅者的灾星。
看官,您是个明白人,以上二十来行文字是阿波罗神假借我的秃笔写出的,您读过之后,若是仍未觉悟过来,容我坦言,您是不可救药了,您将一辈子成为石榴裙下的牺牲品。假如我的预言让您感到高兴,那末我对您表示祝贺。
傍晚时分,我来到奥里奥太太家,告诉我的两位娘子说,我今晚得住到格里马尼家里去(他是不准我在外过宿的)。老罗萨告诉我说,人们都在谈论我那一次滴水不漏的自我辩解,但是人们之所以夸我滴水不漏,显然是对我的辩解持有怀疑态度,既然如此,他们认为我一定担心落入拉泽塔之手,从而遭到类似的报复。罗萨先生认为,我应当时刻警惕,夜间更需小心才是。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牢记这个智慧老人的忠告,除非与人同行,或是坐船旅行,我一般都深居简出。曼佐尼太太称赞我做事谨慎。她说,法院不得不判我无罪,但是公众却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拉泽塔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过了三四天,曼佐尼太太通知我说,主教大人已经到了。他就住在圣弗朗西斯科迪保拉隐修院。格里马尼先生亲自把我带到主教大人面前,仿佛我是他精心珍藏的一颗珠宝,只有他一个人有权面呈主教大人似的。
我抬起头一看,见是一位胸前挂着主教十字架,仪表堂堂的修道士。若不是他体格更为健壮,举止更为持重,我很可能就把他当成曼齐亚神父呢。他就是上帝授权、教皇任命、我母亲推荐的那个主教,时年不过三十四岁。他首先给我祈福,我双膝跪下,接受他的祝福并亲吻他的手指,然后,主教把我搂住,用拉丁语称呼我“亲爱的儿子”(从此以后,他一直用这种语言对我说话)。身为卡拉布里亚人,他不好意思讲意大利语,但我从他与格里马尼的交谈中听出来了,这一点他是瞒不过我的。他说,他在到达罗马之前没法把我带在身边,既然如此,就要格里马尼先生想想办法,把我送往罗马;还说,他在安科纳有个朋友,名叫拉扎里(Lazari),是个弥尼迈特派(Minimite)修道士,他将给我提供地址和路费。到达罗马以后,我们将会留在一起,还要取道那不勒斯前往马托拉诺。他叫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见他,以便在他做完弥撒后共进早餐。他说,用过早餐,他当天就要启程上路。格里马尼先生带我返回自家府邸,一路上唠唠叨叨,都是道德说教,让我觉得可笑之至。他还特别警告我说,千万别学太多的东西,因为处在浓厚的卡拉布里亚气氛中,应用的知识越多,就越容易耗损精力。
次日拂晓,我就赶去等候主教大人了,做完弥撒,喝过巧克力茶,他花了三个小时来考问我的宗教知识。显而易见,他并不喜欢我,而我却很喜欢他。在我看来,他完全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绅士,再说,我还得仰仗他把我引向显赫的教会宝座,我不能不喜欢他,因为在那些岁月里,我虽然颇受青睐,但却缺乏自信。
善良的主教大人离开以后,格里马尼先生把主教留下的一封书信递给我,让我在到达安科纳城的弥尼迈特修道院时面交拉扎里神父。他说他要安排我和即将启程的威尼斯大使一同前往安科纳。所以,我得作好启程准备。这所有的安排使我感到欣慰。我巴不得马上挣脱他的束缚管制。
我得知了共和国大使莱泽(Lezze)骑士一行人的确切出发日期,于是就向所有的熟人一一辞行。我把我弟弟弗朗西斯科托负给了著名舞台设计师若利(Joli)先生主办的艺术学校。由于我们乘坐的那条开往基奥贾的班轮要等天亮以后才会启锚,所以,我在两位天使的怀里匆匆温存了短短的一宿。她们俩都说,肯定再也见不到我了。而我也没法预料日后的情形,因为我只好听天由命,预示未来实属徒劳。我们时而快乐,时而悲切,时而欢笑,时而落泪,就这样度过了最后的一宿。临走,我把钥匙留给了她们。这是我的第一段爱情,它几乎没有教给我任何处世的方法,因为它完美无缺,十分幸福,没有受到任何类型的干扰,也没有受到任何功利动机的玷污。我们三人时常不由自主地向上苍剖白感恩,因为有赖老天庇佑,我们才安然无恙,否则我们就不可能太太平平地享受这份甜蜜。
我把我的所有证件以及读过的所有禁书统统存放在曼佐尼太太身边。这位比我年长二十岁,笃信命运的女士,常常通过翻阅命运这本大书巨作来自娱自乐,她笑着对我说,不出一年,她肯定就会把我寄存的东西统统交还给我的。她的预言让我觉得又惊又喜。我由于对她怀有极大的敬意,因而觉得有必要帮她实现上述的预言。她预示未来的本领并非来自迷信,亦非来自虚妄,而是属于一种对人世的认知,对人性的了解,这些都是她的兴趣所在。她由于屡试不爽而开怀大笑。
我在圣马可广场旁边登船出发了。格里马尼先生在头一天晚上给了我十个泽齐诺,他说,在进入安科纳之前,用这笔钱办理检疫手续是绰绰有余的。等我出了检疫所之后,我是不需要花钱的。既然他们说得如此肯定,我只有姑妄听之,也不必为此操心了。结果,在通过检疫之后,我兜里还剩四十枚响当当的泽齐诺,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事让我甚感欣慰,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我轻松愉快,毫无憾意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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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言之隐好烦恼  发表于 2017-1-18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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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8 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八章
我在基奥贾的不幸遭遇—回忆斯特凡诺神父—安科纳检疫所—希腊女奴—拜见洛雷托夫人—徒步前往罗马—后去那不勒斯—寻访主教未遇—命运把我送到马托拉诺—不久就离开此地返回那不勒斯。
大使一行人,号称是他的“盛大使团”,可我并未发现怎么盛大。它包括一位来自米兰的总管卡尼塞利(Carnicelli),一位担任秘书却不擅文字的修士,一个充任“管家”的老妇人,一个厨师和他的丑老婆,以及八九个男仆。
中午在基奥贾登岸后,我恭恭敬敬地向卡尼塞利先生打听我的下榻之处。
“悉听尊便,只是要把您住的地方告诉给那个人,这样他在准备启航前往安科纳的时候就可以通知您了。我得到的指令就是,把您送到安科纳检疫所,从出发起不收您的钱。您可以尽情地玩,一直等到开航。”
他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单桅帆船的船长。我走过去问他让我住哪里。
“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和我们的厨师到我们家合睡一张大床,让他老婆睡在我的船上就是了。”
我表示同意,于是一个水手提起我的衣箱,陪我来到船长家里,由于大床占了整个房间,所以只好把衣箱塞在床底下。我一笑了之,因为这事不用我本人费劲。接着,我就出门来到馆子里吃饭,饭后我在基奥贾逛了一圈。这是一座半岛,还是威尼斯的海港,人口不过一万,主要是海员、渔民、商人、个体律师,以及威尼斯共和国海关和金融机构的雇员。我看中一家咖啡馆,于是走了进去。一个年轻的法学博士一把将我抱住,他是我在帕多瓦大学的老同学。他带我来到咖啡馆隔壁的药房,说这里是当地文人的聚会点。过了一刻钟,一位身材高大的独眼修士走了进来,看到是我,就与我热络了一番。他名叫科尔西尼,是摩德纳人,属于雅各宾派。我们以前是在威尼斯认识的。他说,我来的正是时候,因为通心粉学会要举行例会,每个会员都要在会上朗读本人赞颂通心粉的作品,第二天还要搞一次野餐会。他鼓动我也朗读一篇自己的作品,并且参加他们的野餐会,我点头答应了。我献诗十章,结果被该学会热情接纳。后来一同用餐时,我更是风头出足,由于食用通心粉时有过十分卖力的表现而获得“通心粉王子”的殊誉。
青年博士也是通心粉学会会员,他介绍我认识了他的一家。他父母的日子过得挺宽裕,待我也是热情有加。他有两个妹妹,一个长得妩媚动人,另一个则当了修女,我觉得她是个神童。我本想与这些人和睦相处到离别之日的,然而,报纸上却说我在基奥贾只会惹事生非。青年博士好歹还是用另一种方式表明了对我的友善,他警告我要提防科尔西尼神父,尽量躲开他。我感谢博士的好心提醒,但我对此置若罔闻,我觉得,他之所以恶名在外,只不过是由于看问题不带偏见而已。我天生无拘无束,不怕上当受骗,相反,我还心甘情愿听从那位神父的指点,进而任意寻欢作乐一番。
第三天,这个倒霉的修道士把我带到一个我完全可以自己找到的地方,为了摆谱,我二话没说就当了一个丑陋娼妓的俘虏。出了窑子,他又带我走进一家小客店,和他的四个江湖朋友一块儿吃晚饭,后来,有人提议坐庄赌点子。不一会儿,我把身上的四十块泽齐诺都输光了,就想罢手,但是好朋友科尔西尼要我跟他打搭当,再打四圈碰碰手气。这次由他做庄,结果打输了。我不想再赌了,但是,科尔西尼首先自我责备一番,接着就劝我押二十块钱,一个人做庄,结果又破掉了,由于我实在输不起了,所以再也没人挽留我继续打下去了。本指望把输掉的钱给赢回来的,结果却把身上的钱都赔了个精光。我来到船长家里,悄悄地上了床,厨师这时已经熟睡了。他被吵醒之后就说我真是个莽闯鬼。我回答说,确实如此。
由于受到这一不幸遭遇的震撼,我需要通过死一般的沉睡来把它忘掉。但是,我的这个克星中午又来找我,洋洋得意地告诉我说,他们请了一个年轻富翁来吃晚饭,而此人是逢场必输,叫我去博上一博,把输掉的钱给赢回来。
“我的钱都输光了,您借二十个泽齐诺给我吧。”
“我每回出借都非输不可的,说起来有些迷信,可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您另外去踅摸二十个泽齐诺,然后就赶过来。再见。”
我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倒霉事吐露给敏锐的朋友,只得随便拉住一个人,打听一家可靠的典当铺。我把当铺里一位老者叫到我的房间,当面打开行李箱。他一一点数了我的所有物品,然后出价三十泽齐诺,条件是最迟三天还钱,否则,这些东西就统统归他所有。他没提利息。真是个大好人!我写了一张字据,他交给我三十个泽齐诺,便拿走了所有东西。他主动提出让我留下三件衬衣、几双袜子和一些手帕,而我啥都不想要。我有一种预感:今晚定能赢回所有的钱。几年后,我针对预感写了一篇讽刺文章,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我坚信,对智者来说,唯一不可小觑的预感,应该是对于不幸的预示,它来自于理智。而对于走运的预感,则来自于心愿。心愿等同于愚昧,它信赖运气,而信赖运气也是愚昧之事。我别的不想,只想如期赴约,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会会这些诚实的伙伴,他们正翘盼我的到来呢。晚餐期间,大家一个字都没提打牌。我满耳都是夸奖声,说我品质高尚,说我到了罗马将会福星高照。晚餐结束时也没人提及打牌,我却咋呼着要报复一场。他们对我说,除非我主动坐庄,让其余的人来下注。坐庄就坐庄,结果是打一盘输一盘,一个子儿都没剩。这时,我只好请独眼修士帮我支付小酒馆的费用,他答应帮我这个忙。
我是彻底绝望了,可当我脱衣上床时,我却发现了最最倒霉的事情:我又染上了淋病,唉,我在近两个月前才治愈的呀!我躺在床上,呆若木鸡,第二天醒来,我还是一个劲地打盹儿,这使我沮丧不堪。我不愿思考,不愿见到亮光。我害怕完全清醒,因为清醒了就得为下一步拿定注意。我一点都不考虑返回威尼斯,其实我应该回去。与此同时,我死也不肯把目前的处境如实告诉青年博士。我觉得活着是一种负担,宁愿不吃不喝,活活饿死,哪儿也不去。若非单桅船的船长奥尔本过来把我摇醒,我是不会起来的。船长叫我准备上船,因为风向有利,他准备开航了。
我这个九死一生的人,在摆脱困境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奥尔本船长在我落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时,不失时机地为我指明了唯一的出路。我毫不耽搁,迅速穿衣起床,把衬衣往手巾里一包,就上了船。一小时后,帆船启锚,第二天在伊斯特拉半岛一座名叫奥尔萨拉港(Orsara)靠岸。我们大家上街逛了一圈,发现这个城市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它隶属于教皇,是威尼斯人出于对罗马教廷的敬重而赠予的。
同船而行的有一位来自贝卢诺的灵修会教士,是乐善好施的奥尔本船长把他带到船上来的。这位教士朝我走来,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
“神父,我心情不好。”
“只要您跟我走,一起到我们一位女信徒家去吃早饭,您就会好起来的。”
我已经连续三十六小时忍饥挨饿,颗粒未进了,海上一颠簸,胃里原有的一切都统统吐了个精光。加之身染隐疾,囊空如洗,我真是苦不堪言。此时此刻,我实在提不起精神,找不出话语来回答,只好木无表情地跟在教士的身后。
他把我介绍给那位女信徒,说是我即将前往罗马继承圣弗朗西斯的衣钵,正好跟他一路同行。随他怎么胡编乱造,我都不予分辩,只是心里觉得太滑稽可笑了。善良的女人以当地的优质油为我们煮出了美味可口的鱼,斟上了醇香四溢的红葡萄酒。席间,撞进一位神父,他好心劝我晚上别回船上过宿,说是请我睡到他家去,如果第二天风向不便开船,他还欢迎我到他家去吃晚饭。我毫不迟疑地接受了邀请。我向虔诚可敬的女主人道了谢,便跟随这位神父出去逛了一圈。他让他的女管家为我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饭,同席用餐时,我发现这个女管家颇具几分姿色。这位神父家的红葡萄酒比那位女信徒的酒还要好,喝着喝着,我把烦心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神父谈吐风趣,十分逗人。他打算把自己写的一首短诗念给我听听,可我由于眼皮打架,睡意朦胧,只好说,我很乐意明天再听他的朗诵。
上床之前,我没忘了小心翼翼地采取必要的措施,以防患处的脓汁弄脏了床单。十小时后,女管家看我已经醒来,就给我送上咖啡,然后让我独自一人穿衣起床。这位女管家年纪轻,身材好,值得多瞅几眼。可惜我身染隐疾,力不从心,无法以实际行动向她表达由衷的爱慕,怕就怕她嫌我冷漠或是失礼。
为了认真听听神父的诗朗诵,我决定把心中的烦恼丢到一旁。我听完之后对诗作发表了看法,使他感到乐滋滋的,他还发觉我的智力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计,于是趁兴提议再把他写的一首田园诗朗读一遍,我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听。就这样与他泡了一整天。那位女管家对我有求必应,关怀备至,说明对我颇有好感。不仅如此,她没有忘了让我知道,她也已领悟到我对她是有好感的。神父的文笔其实很差,但我听了他的朗诵还是连声赞美,他于是心花怒放,只恨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而时间对我来说却慢得难熬,原因就在于那位女管家,我巴不得夜幕早些降临,以便看到她来帮我铺床。我的本性就是如此,不知是值得害臊呢,还是值得庆幸。我在生理或心理遭遇不幸之际,还敢如此耽于嬉戏,忘却烦忧,换了别个有头脑的人,就难免处于消沉之中。
这一时刻终于盼到了。我先是进行了适当的试探,眼看她的情绪高涨到了一定的程度,我便煞有介事,俨然是要大干一场,以显猛男之威,以尽丈夫之责。就在这时,她狠下决心,拒不相从。谢天谢地,我的目的已经如期达到了,加之她在渐入佳境之际并未强求我信守诺言,这使我心满意足,美美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晨,她来送咖啡时,脸色很好,我一看就明白了,正是由于和我的关系达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她才显得如此开心呢。我一步一步地提示她说,我并不是由于红酒喝多了才对他这么情意绵绵的,她听了没有搭茬,而是用巧妙的办法谢绝了我的求欢。她附带提了一个令我视若珍宝的条件,说是此时不妥,怕被当场捉住,最好还是等到晚上再说,因为东南风比昨夜还大,船是走不了的。这话几乎就是一句承诺嘛。我作好了准备,就等收获丰硕成果啦——正如拉丁文所说,“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Servatis servandis)。
这一天,我和神父呆在一起,感觉与昨天一样缓慢。女管家给我铺好了床,临走时答应过一会儿再来。我一边查看患处,一边寻思:只要采取一定的防范措施,我还是可以正常发挥,不至于做出坑害她的事,从而为此后悔莫及的。看来,我如果保持自我克制,并把患病实情告诉她的话,那我们俩都会感到难为情。假如明智一点,我就不该开这个头,眼下是没有退路了。她来了,我按她的心愿接待了她,她高高兴兴地与我厮磨了几个小时才走。两小时后,奥尔本船长来找我,叫我抓紧时间,因为他今晚要沿伊斯特拉半岛的海岸航行到波拉。我于是随他上了船。
这一天,斯特凡诺修士为了让我开心,时而讲疯话,时而恶作剧,我一眼就觉察到他的天真无知。他把自己在奥尔沙拉收到的施舍物品拿给我看,有面包、酒、乳酪、香肠、蜜饯和巧克力。他的道袍口袋里塞满了吃的东西。
“你还弄到了钱款吧?”
“上帝是不允许的!首先,咱的教规禁止我碰钱,其次,如果我在化缘时接受钱款,那末,人们就只会拿出一到两个索尔铎来抚慰自己的良心,相反,他们给我的食物要比现金贵重十倍。相信我吧,圣弗朗西斯果然是精明之辈!”
我意识到,这位修道士根本没有看出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以为我是个阔佬呢,他说我能应邀与他一同分享食物,使他觉得很有脸面。
我们来到波拉一座名叫维尔鲁达(Veruda)的港口登岸,循着山道步行一刻钟,才进到城里,由于它是一座罗马古城,所以我花费两个小时寻访罗马古迹,但是,除了一处竞技场之外,我没有看见什么宏伟遗址。我们返回维尔鲁达港,准备马上启航,希望次日到达安科纳。结果,我们进进退退,折腾了整整一个通宵,直到次日清晨才开航。据说港口是图拉真(Trajan)这位罗马皇帝建造的伟大工程,但它其实是很蹩脚的,只不过有一条耗费巨资构筑的防波堤而已。值得一提的是,亚得里亚海北岸港口密集,而对岸港口不过才一两座而已。显然,大海正逐渐朝东退缩,再过三、四百年,威尼斯就会与大陆连接。
我们在安科纳古老的检疫站登岸,接着就被隔离二十八天,这是因为此前威尼斯接受了来自墨西拿(Messina)的两条船,墨西拿最近刚刚流行瘟疫,所以那些船员在此接受为期三个月的检疫。我为自己和斯特凡诺修士要了一个房间,还向一个犹太人租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我答应等检疫结束时一并支付租金。修士硬是要睡在草垫上。若是没有他,我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呢,我想他若是猜出我现在的窘迫境况,也许就不会庆幸能与我共居一室呢。有个水手为了叫我大大方方地给几个赏钱,凑过来问我的行李箱放在什么地方。我说想不起来了,他就使劲帮我寻找,奥尔本船长也帮着我找了一遍,结果恭恭敬敬地走过来向我求饶,说是忘记带上船了,并且答应不出三周就把它带过来,我听了心里直想偷着乐。
修士与我在一块住了四个星期,满心希望我来负担费用,殊不知他自己恰恰就是老天派来搭救我的恩人。他带来的食物足够我们俩维持一周的生活。
吃过晚饭,我以凄楚地口气讲出了自己的悲惨处境,还告诉他,在到达罗马之前,我是一无所有,到罗马之后,我将担任大使的秘书。
没想到斯特凡诺听完我的辛酸诉说后竟然挺开心的。
“我来照顾您,”他说,“直到我们抵达罗马。您只需要告诉我,您会不会写字。”
“您是在开玩笑吧?”
“太好了!说句大实话,我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写不起来。不错,我还能用左手写字呢,可是,我干嘛需要写字呢?”
“我倒是有点吃惊,因为我把您当成教士了。”
“我不是教士,我是个修士,我也做弥撒,所以我必须认得字。但是您就想想吧,我们的祖师爷圣弗朗西斯就不会写字,还有人说他也不识字,所以他根本就不做弥撒。还是说说正事儿吧。您既然能写东西,明天就以我的名义写几封信,呆会儿我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您。我敢保证,他们看了我的信,就会在我们逗留检疫站期间送来大量的食物。”
第二天,他让我一气写了八封信,因为按照他所属教派的说法,如果一个修道士连敲七家门都遭到了拒绝,那末再敲第八家就肯定会获得充足的施舍。我们这位修士由于曾经去过罗马,故而认识安科纳所有信奉圣弗朗西斯教派的善良施主以及所有富裕修道院的掌门人。我只好根据他所提供的姓名一一写信,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包括临时编造的谎言也都照写不误。他还叫我代他署名,说是如果他亲笔签名,不同的笔迹,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信不是他写的,势必会让他丢脸,因为在这个世风日下的年代,受人尊敬仅仅是那些有学问之辈。他还叫我在信中写上一段又一段拉丁文,连那几封致女施主的信也不例外,我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他还威胁道,如果我继续表示异议,他就不再供我的饮食了。于是,我决定对他言听计从。好几封信里都带有相互矛盾的谎言。他叫我告诉耶稣会的头头们,他并未向方济各会的人求援,因为他们是圣弗朗西斯所讨厌的异教徒。我就对他说,圣弗朗西斯在世时还不曾出现方济各会,也不曾出现灵修会,可他却说我是信口开河。我心想,他这么不可理喻,肯定会被当个痴子,不会有谁给他送什么来的。我错了。两天之后,收到的施舍还真不少,着实让我大为惊讶。还有三四个人给我们送来了美酒,每一份都够我们在整个检疫期间饮用。这种熟焙酒对我并不适宜——根据医嘱,我只能喝水,但我见到酒就有些急不可耐了。至于饮食,我们每天所得的施舍,可让五六个人填饱肚皮呢。我们分了一些送给我们的门卫,他家里人多,过着贫困的日子。得到这么多的接济,修士只感激圣弗朗西斯一个人,而不感激这些慷慨的施主们。
他把我脱下来的那些脏内衣拿给门卫去洗。对我所患的那种隐疾,他却一无所知。由于我成天卧床不起,所以,当那些接到求助信的施主前来看望他的时候,我恰好一再地避而不见。那些没来探访的人则给他写信致意,虽然言辞华丽,但却难以自圆其说。我一看心里就有数,但却一声不提。他还想叫我帮着回信,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认识到,这些来信根本没有回复的必要。
为期两周的饮食疗法终于治好了我的疾病,使我能够起早在庭院内走动走动。但是,我后来不得不放弃散步,因为从萨洛尼卡来了一个土耳其商人,他把家当带到了检疫站,一帮子人在底楼住了下来。我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在阳台上打发时光,望着土耳其人在同一个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个希腊女奴,长得异常美丽,不由地让我看动了心。她几乎一天到晚坐在自己的房门口编织毛衣,或是在阴凉处看书。盛夏时节,热浪滚滚。她抬起秀美的眼睛,刚一看见我,就把目光移向一旁,有时还常常故作惊讶,接着便立起身来,缓缓地朝屋内走去,仿佛在说:“看我干嘛?我又不认得你!”她高挑的个儿,一看就充满了青春活力。雪白的皮肤,乌黑的眼睛,与头发和眉毛是同一种颜色。她的穿着完全合乎典型的希腊时尚,富有撩人的魅力。我天生有个耐不住寂寞的脾气,像这样成天关在检疫站里无所事事,一天当中又有四五个钟头要望着这么个尤物心驰神荡,你说我能不陷入花痴的境地么?我听见,她跟她的主人说话,用的是流行于中东地区的语言。那是一个长得挺帅的老头子,他被关在这里,也觉得百无聊赖,于是叼着烟斗出来呆上片刻,然后就会冷不丁地转身回屋而去。我很想主动跟她说说话,但又生怕把她吓跑,从而再也见不到她了。最后,我决定给她写封信,这是没有什么中间障碍的,我只需要把信往她脚下一丢就行了。但是,她会不会把信捡起来呢,我可吃不准了。为了避免莽闯行事而引起尴尬,我想出了下面这个主意。
等她一个人的时候,我把一张纸叠成一封信的样子(其实啥都没有写),往她脚下一丢,与此同时把真正写好的信捏在手里。等我看见她捡起那封假信的时候,我立即把手里这封信给她扔去。结果,这两张纸她都检了起来,放进了衣兜,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我的信是这么写的:“我一心倾慕的东方天使!我打算通宵达旦地留在阳台上,希望您出来,透过脚下这个豁孔,听我倾诉一刻钟。我们可以压低声音,您还可以爬到木桶上(它正好就在洞孔下方),听我诉说衷肠。”
我说动了好心的卫兵,请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把我锁在屋内,他表示同意,条件是要监视我的行动,因为我如果寻了短见坠了楼,他的脑袋就难保不会搬家。不过,他保证在监视的过程中不到阳台上来。我在上述地点一直等候到半夜时分,正想打退堂鼓的当口,我看见了她的身影。我趴下身子,把头伸到那个长六英寸的豁口。只见她爬到了木桶上面,站直了身子,她的头距离阳台的楼板不过几英尺。她站在桶上摇摇欲坠,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来扶着墙壁。我们俩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开怀畅谈,彼此介绍身世,倾诉衷肠,分析眼前的障碍,探讨相恋的可能,构思幽会的计谋。在我说明了无法跳下阳台的原因之后,她说,即使我可以跳下去也不行,因为我到时就没法回到楼上了。再说,那个土耳其老头要是逮住我们俩的话,还不知要怎么处罚呢。她最后保证每天夜里到这儿来跟我说悄悄话,还把手伸过豁口接受我的亲吻。哎呀,我恨不能一下子吻个够!我过去还从来没有摸过这么酥软纤细的手呢。而当她叫我也把手伸给她的时候,我可乐坏了!我赶紧将整条臂膀伸进豁孔,她的嘴唇则紧紧贴了过来,把我的臂肘都压弯了。接着,我的手就把持不住规矩了,直摸到希腊女郎的丰乳才罢休。此时的我已经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远比刚才亲吻她的纤纤素手时还要如饥似渴,她对我的放肆行为并不介意。彼此分手之后,我高兴地发现卫兵早已在房间角落里呼呼大睡了。虽说幽会场合有些欠雅,但却如愿以偿,我在得意之余,翘盼第二个夜晚的早早来临,同时绞尽脑汁,为得寸进尺筹划新的办法。而那位希腊姑娘的想法,竟与我不谋而合,她的智力却比我略胜一筹,使我不得不为之叹服。
午饭过后,她和她的主人来到了庭院中间,对他说了几句话,只见他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看到一个土耳其男仆和卫兵把一大筐商品拖了出来,摆放在了阳台下方,她则把一捆货物叠到另外两捆上头,看样子是想让竹筐空出更大的地方来。我看清了她的真实意图,乐得浑身直发抖。显而易见,她这么做可以使自己站的地方比昨夜高出两英尺。我暗暗想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呢?可以想见,她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弓着腰,驼着背,是很不好受的。而楼板的豁孔又不足以让她顺顺当当地把整个头都伸进来。”
恨只恨无法把这个洞孔扩大一点,我趴下身子,仔细查看,万般无奈之间,决定把两根桁梁下面的烂木板上的钉子全给拨了。我返身回到房里,卫兵正好不在。我挑选了一把最坚固的钳子,动手干了起来。一边干,一边还得留心,以防别人逮个正着。经过尝试,我把那四颗钉住木板与桁条的大钉拔了出来,这样,我就可以随时搬开木板了。于是,暂时歇手,耐心期待夜色来临。将就吃了一两口晚饭,我便上了阳台,痴痴期待着她的到来。
我渴念的美人儿于半夜时分才姗姗而来。她在朝新叠的货捆上攀爬时,动作如此敏捷,我看了惊讶不已,于是掀起木板,放到一旁,并且伏下身子,把整条臂膀朝她伸了过去。她拽住我的手,直起了身子,吃惊地发现上半身已经穿过了我的阳台。她没怎么费力就把两条裸臂从豁洞里拨了出来。我们彼此为对方的成功努力相互道贺了三四分钟才罢。如果说昨夜是她对我百依百顺的话,那末,今夜则是我整个儿地受她任意摆布了。哎呀!我虽然伸出了臂膀,但却无法拥有她的一半身体。我真是无可奈何,而她则把我整个人玩弄于股掌,但由于只能满足于口唇之乐,她都快急哭了。她不断用希腊语咒骂那个捆货包的坏家伙,怪他没把货包再捆高一英尺。其实,即使再高上一英尺,我们也不可能称心如意,但是那毕竟能让我的手给她揉揉身子解解渴。我们此时虽然无法尽兴,却也如胶似漆,耳鬓厮磨到东方拂晓为止。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收放好木板,回到床上去养精蓄锐了。
她临走时告诉过我,由于小拜兰节(the Lesser Bairam)从今天起要持续三天,她要等到第四天才能再来私会。这相当于土耳其人的复活节,而这个小拜兰节比大拜兰节的时间更长。我在这三天里观看他们的庆典,只见他们一直处于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之中。
拜兰节结束后的第一个夜晚,她把我热烈地搂在怀里说,除非她把整个人奉献给了我,否则就不可能真正感到幸福;还说,由于她是一个基督徒,我可以花钱把她买下来,然后去安科纳等她办完检疫就可以团聚了。我不得不坦白承认自己是个穷光蛋,她听了不胜唏嘘。第二天夜里,她告诉我说,她的主人只要二千比塞塔(piaster)就肯把她卖了,这笔钱她是可以拿出来给我的。她还说,她是个处女,假如货捆能再堆高一点的话,我可以亲自验证这一点。她说,她要送给我一只匣子,里面装的是钻石,一颗钻石就能值二千比塞塔,要是把别的钻石卖了的话,我们就能过得舒舒服服的,不必为贫困发愁。她说她的主人一直要等到检疫结束后才会发现失窃呢,而他是根本不会怀疑到她的。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可人儿,她的建议让我魂牵梦绕。早上醒来时,我主意已定,不再迟疑了。这天夜里,她把珠宝匣带来了。我对她说,我实在不想做她的盗窃帮凶,她一听就哭了,说我对她的爱不如她对我的爱,说我算不得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这是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中午检疫站站长就要过来给我们放行了。这个可爱的希腊姑娘由于欲火中烧而无法自持,就叫我站直两腿,弯下身子,用手拽住她的腋窝,把她拉到阳台上。哪个情人会拒绝这种请求啊?我站直了身子,弯下了腰,样子就像一个裸体格斗士。就在我把手伸到她的夹肢窝准备拉她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了,同时听见卫兵的声音:“你在干什么?”我一松手,她就逃了。这时,我整个身体都趴在地板上,根本不想起来,任凭卫兵怎么摇我都不动。他以为我已经筋疲力尽,气绝身亡了呢。此时的我比气绝身亡还要难受哇!我不想起来,我恨不得把他掐死。最后,我理都没理他一句话,就气乎乎地回到了床上,也顾不得把那块木板放回原处了。
早晨,检疫站站长来通知说,我们自由了。就在我带着一颗破碎之心离开的时候,我看见那位希腊女郎正一个劲地抹泪。我和斯特凡诺讲好了要在交易大厦汇合,于是他先行一步,让我留下来同那个出租家具的犹太人结账。我把犹太人带到“小兄弟会”修道院,拉扎里神父给了我十个泽齐诺,还提供了主教的地址,主教在特斯卡纳边境通过了检疫,此刻肯定已经到达罗马,只等我去会齐。我把租金付给了犹太人,又找了家饭馆,草草吃了顿饭就前往交易大厦与斯特凡诺碰头。不巧的是,途中遇上奥尔本船长,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是上了我的当,还以为我真是把行李箱忘在他家里了呢。我求他安静下来,听我把自己的不幸遭遇从前至后细述了一遍,并且写了一张纸条给他,声明不会向他索赔。然后,我买来一双鞋和一件蓝色大氅。
到了交易大厦,我对斯特凡诺说,我要去一趟洛雷托的圣女修道院逗留三天,然后再和他一同步行前往罗马。他回答说,他不想去洛雷托,还说我这样蔑视圣弗朗西斯的庇护,日后将会为此感到亏心的。第二天,我精神抖擞地踏上了前往洛雷托的旅途。
到达这座圣城时,我累得筋疲力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徒步旅行十五哩的路程,除了喝点清水之外,颗粒未进,也没有喝那种熟焙酒,因为一喝就胃痛。我再穷也没有露出一副叫化子的狼狈相。那天真是热得要命。
我刚进城,就遇见一位仪表堂堂的老年修士,发现他正朝我上下打量呢,于是我恭敬地推了推帽沿,探问像样的酒馆哪里有。
“既然您是个徒步旅行的人,”他说,“我敢断言,您是为了自我奉献才到圣地来的。Ella venga meco(先生请随我来)。”
他转过身子,把我领到一座漂亮房子跟前。他悄声对房主吩咐了一番,然后对我说:“Ella sara ben servita(您将得到很好的招待)。”说完,就迈着方步扬长而去了。
我认为他是把我错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我也不去费心多想了。
我被引到一个三间套的居室,其卧室挂着花缎门帘,里面有一张带顶篷的暖床,和一张写字台,上面摆放着笔墨和稿纸。一个男仆把一件睡衣交给我,他走后不久,又和另一个侍从端来一只带有把手的大水盆。他们把水盆往我面前一放,就开始帮我脱鞋、洗脚。随即进来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手捧床单的女仆,女仆对我深施了一礼就着手铺床。洗完之后,我听见一阵钟声响起,她们双膝跪下,我也跟着跪下,那是祈祷的钟声。小小的餐桌已经摆好,她们问我喝什么酒,我说“基安蒂酒”。这时,一份报纸和一对银烛台送了上来,然后,她们转身离去,屋里就留下我一个人。一小时后,我享用了一顿美味可口的斋戒晚餐。就寝之前,仆人来问我,什么时候喝巧克力饮料,是在出门之前,还是在做完弥撒之后。我想了一下回答说:“出门之前。”在我准备上床就寝的时候,有人送来一盏带有时钟的床灯。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豪华的床上,只有法国的睡床才足以与之媲美。此床是用来医治失眠的,而我才不需要呢。我足足睡了十个钟头。我受到了这么好的招待,于是暗自寻思:我这肯定不是住在普通的旅馆里,可我也不敢把它想像为一座教会宾馆啊!我刚喝完晨间巧克力,就进来一位举止优雅的理发师,没等我开口,他就滔滔不绝起来。他猜想我是不喜欢留胡子的,说着,就操起锋快的剪刀开始给我修面,还说:这样就能使我显得更加年轻。
“你怎么会觉得我要隐瞒年龄的呢?”
“这事一看就很容易明白,先生假如心里不是这么想的,那末早就把脸刮了。马尔科利尼伯爵夫人住在这里。先生认识她吗?我中午要去给她做头发呢。”
这个罗嗦鬼见我对他说的那个伯爵夫人没有表示兴趣,就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
“先生是不是头一趟下榻于此?数遍教皇管辖的所有邦国,再没有哪家宾馆比得上这里了。”
“这我相信,我还要向教皇陛下道贺呢。”
“哦,他本人也知道这一点。他在接位之前就曾在这儿住过呢。卡拉发先生要是不认识您的话,就不会带您到这儿来。”
理发师对于陌生人的作用就在这里,但你若是向他们打听什么的话,那他们就会半真半假地应付你,这种人只想盘问于你,却不想被你盘问。我拿定主意,要去拜访卡拉发大人,于是叫一个仆人给我带路,卡拉发大人热情接待了我,让我看了他的藏书,然后关照他的学生给我做向导,这个修士与我同龄,既风趣又机灵。他带我出去看了个遍。他若还健在,一定成了雷特拉诺的圣齐万尼教士会会员吧。过了二十八年,他在罗马对我倒是颇有帮助。
次日上午,我在圣女临盆之地领受圣餐。第三天,我从早到晚参观了圣殿的所有宝藏。我在第四天早上动身上路,前后好几天,我只花了三个宝罗,那是向理发师支付的工钱。
在去马切拉塔的半路上,我赶上了斯特凡诺教士,他当时走得很慢。他见到我很高兴,对我说,他在我离开安科纳两小时后也上了路,一天才行三里路,其实这段只需徒步一个礼拜就能走完的旅程,他准备花上三个月时间,而且还觉得挺满意的呢。他说:“我要精神饱满地到达罗马,我没有理由行色匆匆。您要是乐意这样旅行,那就跟我来吧。圣弗朗西斯完全可以把我们俩都照顾好的。”
一七四三年八月。
这个又懒又蠢的家伙才三十岁,虎背熊腰,红头发,是个十足的农夫,他出家为僧,目的仅仅是为了不劳而获。我的回答是,因为急于赶路,我不能和他结伴而行了。他说,我如果穿上他那件又厚又重的披风,那末他就加快速度,一天多跑双倍的路程。我同意尝试一下,这样,他就披上我的大氅。我们俩人结成了滑稽的一对旅伴,人们见了无不为之失笑。我发现他的披风其实是用来给骡子驮载货物的,上面有十二只口袋,统统都塞得鼓鼓囊囊,不仅如此,还有一只比普通衣兜大两倍的口袋,里面放有面包、酒、熟肉、生肉和腌肉,还有鸡肉、乳酪、火腿、香肠,足够咱们俩吃上两周。在我把自己在洛雷托所受的待遇向他讲了一遍之后,他说,我只要请卡拉发大人给我写张字条,带给通往罗马沿途的所有教会宾馆,那我所到之处就可能受到同样的接待了。
“说到教会旅馆,”他说,“那都是圣弗朗西斯所诅咒的地方,因为它们是不接待托钵僧的。其实,我们才不在乎呢,因为这些旅馆彼此相隔太远,我们宁可依赖那些甘心侍奉本教派的人家,每次走完一小时路程,我们就去上门寻找这样的人家。”
“您为什么不到自家的修道院去借宿呢?”
“我可没傻到那种地步,首先,修道院的人不会接待,因为我是一个流浪汉,身边没有他们要验看的文书,我甚至还有被送去坐牢的危险,因为他们是一帮坏东西。其次,住在我们的修道院不如住在我们的施主家里那样受到极好的招待。”
“您怎么会成为一个流浪汉的呢?”
作为回答,他讲述了自己被监禁以及越狱逃跑的一段荒诞经历。他本身就傻,却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认为听信他的人比他更傻。不过,他傻虽傻,其中也不乏精明之处。他的信仰就是一个特例。他抱定一个目标,就是不做盲目沉迷于宗教的人,为此他常常作践自己,甚至满口胡言,从而引起哄堂大笑。他对异性或是任何伤风败俗之事均不感兴趣,为此还口口声声说成是一种美德——其实是阳性不足的一种表现。他把这类事情都当成笑料,每当酒力发作,他就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地问一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把餐桌上那些做丈夫的、做妻子的、做儿女的问得面红耳赤。这个蠢汉只是一个劲地笑。
当我们距离一家施主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他就再次披上那件大坎肩,一进门就是满口祝福之话,全家人则走过来亲吻他的手。家庭主妇请他为她主持一场弥撒,他欣然来到二十步开外的教堂圣器室里。
“你有没有忘记,”我悄悄对他说,“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了?”
“不关你的事儿。”
我不敢多嘴了。可当我听见他做弥撒祷告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他实在是不得要领,这事真好笑。但是,好戏还在后头呢。做完弥撒,他走进忏悔间听这家人的忏悔。忏悔结束后,主人的女儿——一个年约十二三岁,长得又水灵又可爱的小姑娘请求这位托钵僧宽恕她的罪过,可他却一点不肯通融,还当着众人训斥和威胁她说,总有一天地狱之火会来惩罚她的。可怜的小姑娘又羞又怕,哭着离开了礼拜堂。这时,我对她动了恻隐之心,一边大骂斯特凡诺疯了,一边追上她去好言抚慰,可她却躲得远远的,死也不肯出来和大家一起用早餐。我真是气坏了,恨不能拿起手杖揍他一顿。当着这家人的面,我骂他是个糟蹋少女清誉的骗子,后来,我还问他为什么不肯说句宽恕的话,他的回答是,他不能把听到的忏悔说出来——这一句话就叫我无言以对。我决定要跟这个人面兽心的托钵僧分道扬镳,所以拒绝与他同桌共餐。当我走出屋子的时候,人们硬是塞给我一个宝罗(paolo),算作付给那个无赖僧人做弥撒的酬劳——这些好心的人还以为我是他的现金保管员呢!
刚一来到大路上,我就对他说,我要离开他,免得跟他一起被押到海船上去服劳役。我破口大骂,骂他是个无知的恶棍,他则骂我是个流浪汉,我听了气不过,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举棒就打,我当即夺下。于是,我撇下他,快步朝马切拉塔赶去。一刻钟后,有个刚去托伦蒂诺(Tolentino)送人,此刻正空车而返的马车夫主动提出带我一程,只收两个宝罗的车马费,我欣然同意。从这里去福利尼奥只要花六个宝罗就够了,可我没舍得花这一笔开支,再说,我有的是力气,心想徒步走到瓦尔齐马拉(Valcimara)是没问题的。我跑了五个小时才到达这个村庄,浑身都快散架了。对一个虽然身强力壮但却不习惯步行的青年人来说,徒步行走五个小时肯定会把他累垮。我二话没说,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我正想从裤袋里掏几个铜板去给房东付账,可钱包找不到了,里面应该还有七个泽齐诺。真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呀!我记得在托伦蒂基一家旅馆付饭钱时,曾经换了一个泽齐诺的零钱,结果把钱包丢在饭桌上了。真倒霉!我的全部盘缠都装在钱包里呀,但我不打算再走这么长一段路去找它了。谁要是拿了我的钱包,是不可能归还的了。想到这里,我也就不打算为一丝渺茫的希望而白白地跑一趟了。我付完了账,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前往塞拉瓦勒(Serravalle)的旅途。我一气走了五个小时的路,中途拢穆吉亚(Muccia)吃了点东西,再朝前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可是,当我跨过一个沟坎时却绊了一跤,把脚扭崴了,疼得我没法再朝前走一步。我在沟边坐下,急得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乞求上帝发发慈悲,派个行人前来搭救。
过了一个小时,有个出来找驴的农民路过此地,他只要了一个宝罗就把我送到了塞拉瓦勒,这时我兜里还剩下十一个宝罗的铜板。为了让我少花点钱,他为我找到一个借宿之处,房东一脸凶相,他开口便要两个宝罗,而且是先交钱,后住宿。我打听能不能找个外科医生,回答是要等第二天才能找到。我将就着吃了一顿糟糕的晚饭,便来到一张破床跟前,希望尽快熟睡,但是躺在床上根本没法睡着,等待我的是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痛。
进来三个身背卡宾枪的人,不时地疵牙咧嘴,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彼此讲着方言,我连一句都听不懂。他们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直闹到半夜过后,才找了个草堆躺下睡觉。尤其让我吃惊的是,房东喝得醉醺醺,脱得赤条条,径直往我身旁一躺,而当我表示不同意的时候,他竟然发出一阵狂笑,还指天骂地,出言不逊,说这是他自家的床铺,谁也不可能不让他躺。我叹了一口气,不得不给他让出一块地方,同时问道:“我这是住在什么人家里呀?”他回答说,我这是跟教皇之邦至诚至善的警察住在一起。
我无法想象,我此刻正与全人类的死敌作伴啊!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这个畜牲东西刚一躺下,就图谋不轨,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我被迫还击,兜胸一拳,将他打下床去。他边骂边立起身来,继续枉费心机地朝我袭来。我拿定主意,爬下床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谢天谢地,他没来拉我,因为这时他已昏昏睡死过去了。就这样,我苦苦地熬过了四个小时。天亮以后,这个丧门星被他的同伴们吵醒了,于是一同喝酒去了,再后来就提上卡宾枪走掉了。
此后一个小时里,我可怜巴巴地喊人,最后终于喊来了一个小男孩,我给他一个铜板,让他给我找个医生来。医生过来查了一遍,安慰我说,休息三四天就会好的,他还建议我搬到旅馆去住。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并且在医生的照料下尽快地卧床休息了。我把衬衣送出去洗,此处让我受到了良好的照应。但我不得不作较坏的打算,万一治不好的话,我就得卖掉那件大氅,以便支付住宿费。一想到这里,心里就不是滋味。我越想越觉得窝囊,如果我当时不去干涉斯特凡诺,随他怎么拒绝那个女孩的恕罪请求,我现在就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看来,我得承认,我的热情是用错地方了。我如果对那个灵修会僧侣忍一忍的话,唉,“如果”、“如果”、“如果”——去他妈的“如果”!一个人落了难就是爱想这一个个的“如果”,但是越想越感到不幸。不过,想想也好,他可以吸取一点生活教训,这倒是真的,拒不动脑筋想的人肯定什么都学不会。
到了第四天早上,我发现医生的预言得到了验证,我终于能走路了。于是我决定委托他帮我卖掉我那件大氅,这次非卖不可了,因为老天开始下雨了。此时,我已经欠了店家十五个宝罗,欠了医生四个宝罗。就在我准备托他为我寻找买主时,斯特凡诺走了进来,他像个疯子一样咧着大嘴笑个不停,还问我有没有忘了赏过他一记拳头的事。我于是请医生暂且回避一下,让我和修士单独呆上一会儿。我想问问读者:可不可以见证这种事情,并且摆脱迷信思想?最最不可思议的部分恰恰就是时间的定位,因为这个僧人不早不晚,恰好在最后一分钟赶到了。尤其让我吃惊的是,威力无比的天意和命运,使我面对一连串的事件无法脱身,同时又硬是让我把自己的唯一希望同一个触霉头的僧侣维系在一起。我在基奥贾遭遇不幸的危急关头,充当守护神的恰恰就是他。可他算是个什么神仙啊!这种来自冥冥之中的神力对我来说,与其说是一种恩赐,不如说是一种惩罚。然而,眼下这个蠢货、这个泼皮、这个无知恶棍的出现,倒是让我感到一种欣慰,因为我毫不迟疑地想到:他一定会把我救出困境。不管把他送到我面前的,是天堂里的神灵,还是地狱里的魔鬼,我都得对他忍气吞声。只有仰仗他带我到罗马去了。这是天命注定了的。
斯特凡诺修士开口就对我说了一句俗语:Che va piano va sano(“走得慢才走得稳”)。他用五天才走完我一天的路程,可他身体棒棒的,也没吃啥苦头。他说,路上听人讲,有个修士是威尼斯大使的秘书,在瓦尔齐马拉遭了抢劫,眼下正在旅馆里养病呢。
“所以我就赶过来看看你,”他说,“结果发现你还好,过去的事咱就把它统统忘掉算了,马上动身去罗马吧。为了让你高兴,我打算一天走六英里。”
“我可不行,我丢了钱包,如今还欠人家二十个宝罗呢。”
“我去找他们,我要以圣弗朗西斯的名义跟他们说说。”
一小时后,他同那个爱酗酒又爱鸡奸的警察走了进来,那家伙对我说,我事先如果把自己的情况讲讲清楚,他肯定就会把我留在他家住下啦。
“给你四十宝罗,”他说,“只要你帮着说动大使给我提供保护。但是,你到达罗马之后,事情如果说不成,那你就得把钱还给我,因此,你该写个收条给我。”
“很好。”
事情不到一刻钟就办妥了,我拿到了四十个宝罗,付清了欠账,然后跟修士动身上了路。
午后一点钟,他说,由于到科勒费奥里托(Collefiorito)驿站还有相当长的路程,我们不如找个人家借住一宿算了。说着,他朝几百步开外指了指,那儿有一个农舍。我说,那里的住宿条件肯定很差。但是,我再反对也没用,还得依着他。于是,就来到农舍跟前,看见一个身体衰弱的老人躺在床上咳嗽,还有两个年约三四十岁的丑妇, 三个光屁股的小孩,角落里还有一头母牛,以及一只狂吠不止的恶犬。眼前是一副贫穷的景象,可这个恶棍修士不是给人家一点接济就走路,而是以圣弗朗西斯的名义提出在此享用晚餐。快要咽气的老人转脸吩咐女人们说:“你们把老母鸡煮一煮,再把我那瓶存放了二十年的酒拿出来。”说完,他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真怕他当场毙命。修士则向他保证道,圣弗朗西斯会保佑他返老还童的。我想独自一人赶往科勒费奥里托,在那里等候他的到来。可是两个娘们硬是不让我走,连那条家犬都咬住我的衣角不放,可把我吓坏了。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不动。老母鸡煨了四个小时还没烂,我打开酒瓶,还找来一点醋。我急不可耐地从修士的“坎肩”内掏出一些食物,女人们看到这么多好东西之后一下子喜形于色。
我们吃饱喝足后,她们用上好的干草为我们铺了两张床,我们摸黑躺了下来,因为屋里既无蜡烛,又无油灯。五分钟后,修士告诉我说,有个女的躺在他的身旁,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另一个已经来到我的身旁躺下了。这个荡妇不顾我的断然拒绝,一把抓住我忙开了。与此同时,修士吵吵嚷嚷地推开他身边的女人,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使我没法当真变脸。这个傻瓜扯开嗓子直喊救命,等他意识到没法指望我去搭救时,他开始乞怜于圣弗朗西斯。我的情况比他还糟,因为就在我试图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那条狗冲着我的颈脖窜了上来,把我吓了个半死。就是这同一条狗,时而从我这边窜到修士那边,时而从修士那边窜到我这边,好像跟暗娼们联手阻止我们的反抗。我们大呼“出人命啦”,但却无济于事,因为这是一个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的农舍。孩子们已经睡着了,老头子正在咳嗽。我此时无法脱身,就听见那个婊子一个劲地安慰我说,只要我放乖点,她就会放我走的。我想,最好还是听她摆布算了吧。我发觉作家的话不错:sublata lucerna nullum discrimen inter mulieres(“灯被拿走以后,所有的女人都没两样”)。可是,没有爱情的苟合实在是件恶心的勾当。斯特凡诺倒是没有屈从。他借助于厚重的道袍逃过恶犬的进攻,站起身来,找到了他的手杖,接着就在房里来回奔跑,左右挥舞。我听到一个女人叫了一声“哦,我的上帝!”接着,修士开了口:“我把她打死了。”我想,他还打死了那条狗,因为听不见狗叫了,我想老头也给打死了,因为他停止了咳嗽。修士回到床上,在我身边躺下,手里一直握着那根结实的拐杖。我们于是安睡到天亮。
我迅速穿好衣服,奇怪的是,不见了两妇人的踪影,只看见老头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我把死人额角的伤痕指给斯特凡诺修士看,他说,不是有意要他打死的。而当发现自己的大坎肩被洗劫一空时,他当即变得气急败坏起来。而我倒是因此感到了一点慰藉。最初发现娼妇失踪时,我便想到,她们必定是去求助于官府了,我们可能会碰上大麻烦,可是,后来发现修士的坎肩被掏空了,我就意识到,她们属于潜逃,生怕我们追窃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他说,我们正面临危险,催促修士快快离开此地,于是,我们上路了。路上来了一辆前往福利尼奥的出租马车,我劝修士趁机坐了上去,接着草草地往嘴里塞了点东西。然后,我们再换乘另一辆前往皮西尼亚诺(Pisignano)的马车,到站后,我们投宿于一家施主,那里条件很好,我们美美地睡了一觉,不再担心有人追捕了。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到达了斯波莱托。他在那儿找到两家施主,决定一一领情。第一家把我们请去吃中饭,把我们奉为上宾;然后,修士决定到第二家去吃晚饭,并且留下来过夜。这位施主是个有钱的酒商,家里人丁旺盛,个个都长得挺帅气。若不是出现以下情况,那就啥事也没有了:这个惹事生非的僧侣,中午已在第一位施主家里喝了不少酒了,晚上来到第二家又喝了个烂醉,为了讨好第二家施主,他不惜满口撒谎,说起第一家施主的坏话来,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昧着良心说,第一家施主的酒里掺过水,还骂人家是土匪,我当场反驳他的谎言,骂他是个浑蛋。男女主人走过来劝我冷静,还说谁好谁坏他们心里有数。修士听到我骂他搬弄是非,于是就把餐巾朝我脸上一甩,这时,主人轻轻地挽起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卧室,然后锁上了房门。这位施主还把我领到了另一间屋里。
第二天一早,我正准备一个人出发,修士赶了过来,此时他已经醒酒了。他说,从此以后我们要像好朋友一样住在一块。我只得听天由命,于是跟他一同前往索马,那里有家旅店的老板娘是个少有的大美人,她给我们准备了晚餐,还送上一些塞浦路斯酒,那是威尼斯信使带来向她换取优质块菌的,信使们在返回威尼斯的时候就把这些块菌带走了。我在离开旅店时,对这个好女人有了一些恋恋不舍的情丝。但是,就在走出这个名叫特尔尼的旅店两三英里的时候,修士拿出一小袋块菌给我看,那是他从老板娘那儿偷来的,你说我忍心看得下去么?这袋赃物至少值两个泽齐诺的价钱。我一气之下夺过布袋,说是非把它送回到那个善良美丽的妇人手中不可。我们扭打起来,打着打着,我夺下了他的手杖,把他抛进了沟里,随即丢下他就走。我一赶到特尔尼旅店,就把这个小袋连同一封信交给了老板娘,请求她的原谅。
我步行来到奥特里科利城,就在我慕名寻觅著名的古桥时,上来一辆出租马车,车夫愿意收我四个宝罗,把我送到卡斯特尔诺沃(Castelnuovo)。到达以后,我在半夜动身,徒步赶往罗马,终于在九月一日上午到达罗马,当时距中午还有三个小时。不过,如今说起这段经历,有些读者也许不感兴趣。
就在我离开卡斯特尔诺沃,朝罗马走了一个钟头的时候,我注意到,在清新无风的夜空下面,有片金字塔型的火光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朝前移动,它高出地面四五英尺,就在我右侧十步开外的位置上。我停下,它也停下,遇上路边的树木时它就消失不见了,我走出树影时,它又再次出现了。我好几次朝它走去,但是我逼进,它就后退。我试图返身循着原路折返,这时它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但是我刚一掉头前行,它又再次出现于原处。直到天亮,这道火光才消失了。
由于迷信和无知,我把它当成一个奇迹,恨只恨当时找不到一个见证人,否则我将因此而在罗马名声大噪!历史上这样小题大做的事比比皆是,尽管所谓的启蒙运动赋于人类科学的思想,然而,人世间至今还有许许多多看重这种微不足道现象的“智者”。不过,坦率地说,我在物理学上略知一二,但是,当时所见到的一点点大气现象还真让我产生了些许自命不凡的念头。我还算谨慎,并没有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到达罗马时,我兜里还剩七个宝罗。
不管是皮奥波门(如今被无知者称为波波洛门)的精美甬道,还是该教堂的壮观表门,或者是让初访这座宏伟城市的人们留下难忘印象的任何一座纪念碑,都无法使我驻足顾盼。我一路直奔马格纳诺波利山(Monte Magnanopoli)而来,心里就想照着人家给的这个地址往前走,必定能够找到主教大人。我打听到,主教已在十天前离开此地,他留下的指令是,按他给的一个地址把我送到那不勒斯,路费事先已经付过了。第二天上午是要发一趟车的。我甚至根本没打算朝罗马城多瞧一眼。我当夜就寝,只等时辰一到便启程赶路。我在九月六日到达那不勒斯。途中,我的旅伴是三个农民,吃喝睡都在一起,但我却没有跟他们说上一句话。
一到那不勒斯,我就找人带路,按照地址上写的名字去寻找,结果主教又不在那里。我找到一座“小兄弟会”修道院,一问才听说,他已经动身去马托拉诺了,再往下打听则一无所获。而他又不曾为我留下什么指令。这样,我孤身一人来到那不勒斯,口袋里只剩八个卡利诺银角子,想来想去,不知投奔何方。可是,我命中注定得去马托拉诺,于是决计朝那里跑一趟,好在只有两百英里。我先后找了几个要去科森察的马车夫,但当他们听说我身边没带行李时,都坚持要我先付车费,否则,不肯带我走。我得承认,他们做得没错。可我总得去马托拉诺呀,于是决定步行,并且按照斯特凡诺修士教给我的办法,每到一地就壮着胆子去乞讨。有一顿饭让我花费了两个卡利诺,这样身边还剩六个银角子。听人家说,我应当走萨莱诺大道,这样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我信步来到一家客店,开了一个房间,点了一顿晚餐。这里服务周到,我吃得很好,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我起床之后就去看皇宫,临走对店家说,中午我还回来吃饭。
在我走进皇宫时,有个一身东方装束,面色可亲的人走过来对我说,假如我想参观宫殿,他可以带我参观这里的一切,还可以省点花销。我点头同意,并且由衷地表示感谢,于是他和我并肩步入皇宫。我告诉他说,我是威尼斯人,他一听就答道,作为一个来自赞特岛的人,他应该属于我们的臣民。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一番恭维,同时微微地欠了欠身子,以示还礼。
“我有一些来自勒旺岛的玫瑰香葡萄酒,”他说,“我可以便宜点卖给您。”
“我倒是可以买一点,不过我对此可挺在行的呀!”
“在行更好,您喜欢哪一种?”
“塞利果(Cerigo)。”
“您选对了,这种酒,我倒有一些质量上乘的,您若是赏光与我共进午餐,那咱们就可以一同品尝它了。”
“当然,我非常乐意。”
“我家藏有产自萨摩斯岛和克法利尼亚岛的葡萄酒。我还有明矾、朱砂、锑等大量矿物,还有上百担水银。”
“我也要买一些水银。”
一点也不说谎,我这个刚刚陷入贫困但又羞于承认的青年,在遇上一个素昧生平的富人时,便挺自然地谈起了买卖的事儿。我突然想起来了,铅与铋可以生成一种汞化剂。其结果是使水银增加四分之一。我嘴里不说心里想,要是这个希腊人对于此种炼丹秘术不甚了了,那我就可以从中赚钱了。我意识到务必谨慎行事,多个心眼才是。我明白,若是直捅捅地向他兜售秘诀,他肯定把它看得分文不值。我首先得给他一个惊奇,让他亲眼看见汞量增加的奇迹,等他看过笑过之后,再观察他作何反应。欺诈属于犯罪,但是诚恳谋划显然属于老练。这是一种美德。当然,这种做法与无赖伎俩不相上下,但是迫不得已啊。只有傻瓜蛋才学不会呢。这种老练,在希腊语里称作kerdaleophron,其中的kerda就是“狐狸”的意思。看完了皇宫,我们便返回旅店。希腊人把我带到了他的房间,唤来店家摆下一张供两人用餐的台子,另一间房内放有他的几个大肚酒瓶,装满了玫瑰香酒,还有四瓶水银,每瓶足有十磅重。我心生一计,便问他要来一瓶汞,带回自己的房间。他说了声“吃饭时再会”,就出门办事去了。我也走出旅店,上街买了半磅铅和半磅铋,这些东西在药店都能找到。我回到自己房间,问店家要来两只大空瓶子,着手配制汞合金。
我们在一起吃得挺开心,当我夸奖他的塞利果玫瑰香酒时,他得意非凡,笑着问我,为什么买他一瓶水银。我说,到我房里一看,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来到我的房间,看见了两瓶汞,我要来一块羚羊皮,将它绷紧,再把他的大肚酒瓶灌得满满的,只见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放在那儿的一夸脱大肚瓶,里面盛有上好的水银,旁边还有等量的金属粉末,这是他所认不出的东西,其实就是铋。瞧他这副惊讶不已的模样,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我把店小二叫来,让他把我用剩的水银卖到药店里去。店小二回来时带给我十五个卡利诺。
惊魂甫定,希腊人就要我还他那瓶水银,可它却好好地搁在一旁,至少值六十个卡利诺。我笑着将这瓶水银如数奉还,并感谢他让我借此赚来十五卡利诺。与此同时,我还对他说,第二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萨莱诺了。“那末”,他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是一块儿吃饭吧。”
接下来,我们俩在维苏威游玩了一天,彼此都没再提及水银之事。但我看得出来,他老是若有所思。吃晚饭的时候,他笑嘻嘻地说,我最好再逗留一天,用他另外三瓶水银赚取四十五卡利诺。我神情严肃地答道,我并不需要,我当时把他那一瓶水银变多,只是为了给他带来一个惊喜而已。
“可是,”他说,“您一定很富有吧。”
“不,因为我正在探索增加黄金的方法,我们在这方面花费可大着哩。”
“那您有一班人喽?”
“就只有我和我舅舅。”
“您哪里需要增加黄金哟?只要增加水银也就足够啦。请告诉我吧,您已经增加的水银,还能再次增加么?”
“不行,要是可以的话,那就成了大大的摇钱树了。”
“我发觉您诚实得可爱。”
晚餐结束时,我付完住宿费,叫店主去给我预定一辆车,还要把马匹套好,以便让我明天一早就动身离开萨莱诺。我感谢希腊人招待我喝了品质上乘的玫瑰香酒,还问他要了他在那不勒斯的住址,说是过两个礼拜再见,到时我一定向他购买一桶塞利果玫瑰香酒。与他热烈拥抱之后,我便上床就寝,此时想起今天干的一手漂亮活儿,我不禁暗暗得意,至于那个希腊人未曾开口向我购买的秘诀,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心里有数,此人肯定需要反复思索一夜,天亮必定见到。无论如何,我前往格雷科角的路费已经攒足了,到了那里,就得听天由命了。我想,我要去马托拉诺是不能指靠沿途乞讨的,因为我这副模样没法唤起别人的怜悯。只有那些满以为我啥都不缺的人,才会对我感兴趣。而这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乞丐来说,是无济于事的。
果然不出所料,天一亮那个希腊人就来到了我的房间。
“咱们一起喝咖啡吧,”我说。
“请问,修士先生,您肯不肯把您的秘诀卖给我?”
“有啥不肯?等到了那不勒斯再说吧。”
“为什么今天不谈谈呢?”
“有人等在萨莱诺。再说,这个秘诀要值一笔大价钱,而我和你还不太熟识嘛。”
“那才不是什么障碍呢,因为我在此地是出了名的,现钱是完全付得起的。您要多少钱?”
“两千个翁恰”。(每翁恰oncia相当于14宝罗──作者原注)。
“我将如数付给您,条件是通过您所知道的那种添加剂能使我的水银增加三十磅,我自己去购买添加剂就是了。”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当地搞不到这种材料。但是,在那不勒斯谁都可以买到,要多少有多少。”
“假如它是一种金属,那就可以在托雷德尔格雷科(Torre del Greco)找到。我们俩可以一同去那儿嘛。您能不能告诉我,这种添加剂要花多少本钱呢?”
“百分之一点五,您在托雷德尔格雷科也很出名么?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
“您这么不相信人,真叫我伤心。”
他掏出一支笔,写了一张条子递给我:“见单即付。请付给持单人五十块金翁恰,并记入我的账户。致真纳罗•迪•卡洛先生。帕纳约蒂-罗多斯特莫(Panagiotti-Rodostemo)。”
他催我自己去找卡洛先生,其住处距旅馆仅两百步之遥。没等他再次催促,我就去了一趟,拿到了五十翁恰,回到房间时,他还在等我,我把钱往桌上一放,就叫他随我同往希腊古塔托雷德尔格雷科,到那儿搞个书面协议,从而完成这笔交易。他叫人备好马车,套好马匹,而且毫不吝啬地让我收下了五十翁恰。
到了托雷德尔格雷科,他写给我一张字据,说是等我把增加水银的配方和工艺传给他,使其水银增加四分之一,纯度和质量(就像我上次当着他的面在帕蒂齐售出的一样)又不下降,那他马上就付给我两千翁恰。
根据这一约定,他给我开了一张八天有效的支票,由真纳约蒂•迪•卡洛先生见票即付。于是我告诉他说,采用的物质有铅,它具有与汞混合的属性;还有铋,它只不过是有助于汞化物从羚羊皮中流过去而已。这个希腊人出门到某个人家(他并未言明具体是谁)动手做试验去了。我则独自一人吃了中饭,到晚才看见他怏怏不乐地回来了。这一情形我事先已经料到了。
“我已经试做了一遍,”他说,“但是水银有缺限。”
“它具有‘与我上次在帕蒂齐所售物质相同的质量’。您的字据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呢。”
“但是字据还说,‘其纯度将不下降’。您得承认,它的纯度已经下降了。还有一个事实是,它也不再增量了。”
“我坚持强调质量。咱们去打一场官司,输的肯定是您。我倒是担心,上了法庭,我的秘诀就会公诸于世,您若是打赢了官司,固然会感到庆幸,因为您可以不花本钱就把我的秘方搞到手。帕纳约蒂先生,我没想到您会通过这样的手腕来对付我。”
“教士先生,我才不会对任何人玩手腕呢。”
“这个秘诀您知道还是不知道?要不是谈好了价钱,我怎么会把它告诉您呀?这事儿可能在那不勒斯全城引起哄笑,同时让律师们趁机赚钱呢。”
“这件事已经给我惹了够多麻烦啦。”
“等一等,这里还有五十翁恰要还给您。”
其实我怕就怕他收下这笔钱,正当我惴惴不安地掏袋子时,他已经转身走开,边走边说不要了。这天晚上,我们分别呆在各自的房间里吃晚饭,表明彼此的分歧已经公开化,但我知道迟早会握手言和的。次日一早,他来了,与此同时我正准备动身,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我叫他把那五十翁恰收下,他的回答是,要再给我五十翁恰,以便换回他那张价值二千的支票,说是这样总该让我感到满意了。于是,一个要给,一个不收,我们俩争执良久,最后还是我作了让步。他把另外五十翁恰交到了我的手上,此后我们共进午餐,继而彼此拥抱,他还给我一张赠券,让我到那不勒斯以后去他的酒窑品尝玫瑰香葡萄酒,并且送我一只优美的匣子,里面装着一打的银柄剃刀,这是托雷德尔格雷科一家知名厂商生产的。彼此分别之际,我们已经成了顶顶要好的朋友。我在萨莱诺盘桓了两天,上街买衬衣、袜子、手帕等必需品。我手头有了一百个泽齐诺,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而且身强力壮,成功的尝试让我自鸣得意,根本没有自责之心。若是依照传统美德,我凭小聪明出卖“秘方”的做法,也许应该遭谴,但在生计无着之际,这种传统美德也就无足轻重了。眼下,我自由自在,手头宽裕,肯定会以朝气蓬勃的姿态(而不像个流浪汉)出现在主教大人面前,想到这里,我的精神再次为之一振,同时庆幸自己安然摆脱了科尔西尼神父,摆脱了骗钱的赌棍,摆脱了唯利是图的女人,尤其是摆脱了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我和两名急于赶往科森察的神父上了路。我们在二十二小时内走了一百四十里。到达卡拉布里亚的当天上午,我就租下一辆小马车,然后启程前往马托拉诺。
一路之上,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著名的奥索尼厄姆海(Mare Ausonium),置身于“大希腊”的中心地带,我感到满心喜悦,这里作为毕达哥拉斯的旅居地,已然经历了二千四百年的辉煌历史了。面对这片闻名遐迩的膏腴之地,我惊讶地发现,尽管具有得天独厚的环境,但却一贫如洗,缺乏必要的天资去自谋取福祉,回想起来,我真为自己所属的这个民族而赧然抱愧。在拉乌鲁地区(the Terra di Lavoro),人人轻视劳动,什么都不值钱,当地居民为了省心,巴不得有人把他们的各种水果白白拿走算了。罗马人故意把这些“布鲁蒂伊人”(Bruttii)唤作畜牲(brutes),我觉得其中不无道理。我在和几位神父同路而行的时候,坦言自己害怕毛蜘蛛和当地的一种水蛇,以为它们会传染一种比梅毒更厉害的病毒。我还引用了维吉尔的诗句加以佐证。他们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还安慰我说,那不过是无稽之谈,并且对维吉尔那首提及蛇毒的诗作《农事诗集》(Georgics)大加嘲弄。
我找到了正在写字的贝尔纳多大主教,他用的都是简陋破旧的桌椅。主教舍不得我双膝跪地,赶忙扶我起来,顾不得说声祝福之语,就一把将我搂了个满怀。我谈到自己为了早日拜见他,在那不勒斯多方打听他的下落,但却没人说得清楚。听到这里,他立即流露出了由衷的关切。而当我说到路上既未亏债亦未累垮时,他才显得有些宽慰了。
主教唉声叹气地谈了自己的切身感受以及面临的困窘,接着便喊来仆役为他的餐桌增加一个座位。除了这个男仆之外,他还有一个最最虔诚的女仆和一个司铎。司铎话虽不多,但我一听就发现此人不学无术。主教的寓所显然比较宽敞,但却摇摇欲坠,里面的家具少得可怜,为了给我在隔壁铺一张床,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硬床垫让给了我。这顿饭别提多差劲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谨守教规,饮食清淡,菜里油水少得可怜。他不仅头脑灵活,而且为人诚恳。他告诉我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实:相比之下,虽然他算不上最寒碜的主教,但他的年薪仅有五百个达卡特,尤为不堪的是,他已经欠了六百达卡特的债务。
他叹了口气说,唯一感到快慰的是,他摆脱了僧人们的长期纠缠──由于他们的诬陷迫害,他忍受了十五年的煎熬。听完他这一席话,我顿时感到心灰意冷,我的到来,显然会使他陷入更为严酷的困境。我还发现,他由于意识到自己对我招待不周而惴惴不安。其实,值得可怜的应该是他。
我问他身边有没有好书可看,有没有文化圈子,或是意趣相投的朋友,以便能够开开心心地消磨一两个小时。他听后不过微微一笑,就坦言相告说,在他的辖区内连个写得出像样文章的人也找不到,至于有点文化品味和文学细胞的人就更别指望了。此地既无真正的图书室,又无对读报感兴趣的人。但是,他还说,等他收到在那不勒斯订购的书籍之后,保证给我安排一些舞文弄墨的时间。
那才像回事嘛,否则,缺乏图书室,缺乏交际圈,又无说文谈艺的机会,对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伙子来说,此地岂堪安然留守?考虑到自己即将跟随主教度过这段枯燥无味的时光,我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些都给主教看在了眼里,为了鼓励我,他说一定尽量满足我的愿望。
第二天,他必须出去主持一场宗教仪式,我趁机到场会会那些挤满教堂的神职人员和善男信女。就在这时,我渐渐地拿定了主意(并且庆幸自己有头脑)。别的未曾看到,我只看到那些交头接耳,说我坏话的下九流。那些妇女简直都是些丑八怪!我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对主教大人说,我不打算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殉身于此。
“祝福我吧,”我说,“主教大人,求您高抬贵手,放我离开吧。不然,您就和我一起走吧,咱俩保证能够发迹。把您的主教冠冕交还给那些授您这个倒霉差事的人去吧。”
对于我的好心劝告,他不仅未予重视,反而笑了整整一天之久。真可惜呀,他当时若是听从了我的劝告,就不至于在两年后(那时正是他的盛年时期)与世长辞。我的话倒是感动了他,这个大好人终于请求我的原谅,说是悔不该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他觉得理当送我返回威尼斯才是,可他自己又囊中羞涩,也不知道我身上是否带有川资,便对我说,他打算先把我送回到那不勒斯,并且让我捎封信给一个那不勒斯人,此人会交给我六十个达卡特,以便让我踏上归途。我非常感激他的好意,同时迅速打开我的行李箱,把帕纳约蒂赠送的那一盒精美剃刀拿了出来。为了劝他收下这盒礼物(其价值相当于他即将给我的六十个达卡特),我费了好大的劲,甚至扬言,如果他再不肯收下的话,我就呆在这里不走了,直到这时他才收下了那盒剃刀。他把写给科森察大主教的信函交到我的手上,他在信中对我大加赞许,并请大主教把我送回到那不勒斯,路费则计在他的账上。就这样,我在到达马托拉诺后的六十小时以内离开了这座城市,临别之时,主教含着眼泪,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对我的衷心祝福,那副可怜样子,真是惨不忍睹。
科森察主教是个又明哲又富有的人,他硬是留我住在他的家里。我在餐桌盛赞马托拉诺主教,同时又毫不留情地抱怨他所管辖的教区和整个卡拉布里亚,由于我滔滔不绝,痛快淋漓,全桌的人(包括主教大人在内)不禁放声大笑。同桌还有两位女宾,都是他的亲戚。其中年轻的一位看到我对其家乡如此冷嘲热讽,终于忍不住向我宣战了。而我的回答则是,如果此地有半数的居民像她这样热爱家乡,那末这里就会变成一个令人可爱的所在了──这才使她回嗔作喜。也许是为了反驳我的观点,主教在第二天晚上大宴宾客。科森察是男士的乐土,因为此地有一批贵族阔老,女人长得漂亮,男人粗通文墨。我逗留到第三天才走,大主教替我写了一封给著名的政治经济学家杰诺韦西的推荐信。
我一眼就看出,与我一路同行的五个旅伴,要么是海盗,要么是惯偷。我便时刻保持警惕,不让他们发觉我有满满一袋钞票。睡觉时,我连裤子都不肯脱下,这不仅是为了确保钱袋的安全,而是为了防止乡野村夫变态的性骚扰。
一七四三年。
我于九月十六日到达那不勒斯,没有耽搁就去找圣安娜教堂的真纳罗•帕洛先生,把马托拉诺主教的书信带给了他。按照信上的要求,他只需要给我六十达卡特就行了。他读完书信对我说,很乐意让我住到他家去,因为主教在信中说我是个有品味的诗人,而他的儿子也爱写诗,所以想介绍我们彼此认识一下。我稍稍谦虚了几句就接受了他的邀请,于是转身去拿那只小行李箱。
我刚一踏进其住所,这位主教便命人领我再度走入他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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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药可救赌和嫖  发表于 2017-1-18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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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8 11:4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一七四三年八月。
这个又懒又蠢的家伙才三十岁,虎背熊腰,红头发,是个十足的农夫,他出家为僧,目的仅仅是为了不劳而获。我的回答是,因为急于赶路,我不能和他结伴而行了。他说,我如果穿上他那件又厚又重的披风,那末他就加快速度,一天多跑双倍的路程。我同意尝试一下,这样,他就披上我的大氅。我们俩人结成了滑稽的一对旅伴,人们见了无不为之失笑。我发现他的披风其实是用来给骡子驮载货物的,上面有十二只口袋,统统都塞得鼓鼓囊囊,不仅如此,还有一只比普通衣兜大两倍的口袋,里面放有面包、酒、熟肉、生肉和腌肉,还有鸡肉、乳酪、火腿、香肠,足够咱们俩吃上两周。在我把自己在洛雷托所受的待遇向他讲了一遍之后,他说,我只要请卡拉发大人给我写张字条,带给通往罗马沿途的所有教会宾馆,那我所到之处就可能受到同样的接待了。
“说到教会旅馆,”他说,“那都是圣弗朗西斯所诅咒的地方,因为它们是不接待托钵僧的。其实,我们才不在乎呢,因为这些旅馆彼此相隔太远,我们宁可依赖那些甘心侍奉本教派的人家,每次走完一小时路程,我们就去上门寻找这样的人家。”
“您为什么不到自家的修道院去借宿呢?”
“我可没傻到那种地步,首先,修道院的人不会接待,因为我是一个流浪汉,身边没有他们要验看的文书,我甚至还有被送去坐牢的危险,因为他们是一帮坏东西。其次,住在我们的修道院不如住在我们的施主家里那样受到极好的招待。”
“您怎么会成为一个流浪汉的呢?”
作为回答,他讲述了自己被监禁以及越狱逃跑的一段荒诞经历。他本身就傻,却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认为听信他的人比他更傻。不过,他傻虽傻,其中也不乏精明之处。他的信仰就是一个特例。他抱定一个目标,就是不做盲目沉迷于宗教的人,为此他常常作践自己,甚至满口胡言,从而引起哄堂大笑。他对异性或是任何伤风败俗之事均不感兴趣,为此还口口声声说成是一种美德——其实是阳性不足的一种表现。他把这类事情都当成笑料,每当酒力发作,他就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地问一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把餐桌上那些做丈夫的、做妻子的、做儿女的问得面红耳赤。这个蠢汉只是一个劲地笑。
当我们距离一家施主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他就再次披上那件大坎肩,一进门就是满口祝福之话,全家人则走过来亲吻他的手。家庭主妇请他为她主持一场弥撒,他欣然来到二十步开外的教堂圣器室里。
“你有没有忘记,”我悄悄对他说,“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了?”
“不关你的事儿。”
我不敢多嘴了。可当我听见他做弥撒祷告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他实在是不得要领,这事真好笑。但是,好戏还在后头呢。做完弥撒,他走进忏悔间听这家人的忏悔。忏悔结束后,主人的女儿——一个年约十二三岁,长得又水灵又可爱的小姑娘请求这位托钵僧宽恕她的罪过,可他却一点不肯通融,还当着众人训斥和威胁她说,总有一天地狱之火会来惩罚她的。可怜的小姑娘又羞又怕,哭着离开了礼拜堂。这时,我对她动了恻隐之心,一边大骂斯特凡诺疯了,一边追上她去好言抚慰,可她却躲得远远的,死也不肯出来和大家一起用早餐。我真是气坏了,恨不能拿起手杖揍他一顿。当着这家人的面,我骂他是个糟蹋少女清誉的骗子,后来,我还问他为什么不肯说句宽恕的话,他的回答是,他不能把听到的忏悔说出来——这一句话就叫我无言以对。我决定要跟这个人面兽心的托钵僧分道扬镳,所以拒绝与他同桌共餐。当我走出屋子的时候,人们硬是塞给我一个宝罗(paolo),算作付给那个无赖僧人做弥撒的酬劳——这些好心的人还以为我是他的现金保管员呢!
刚一来到大路上,我就对他说,我要离开他,免得跟他一起被押到海船上去服劳役。我破口大骂,骂他是个无知的恶棍,他则骂我是个流浪汉,我听了气不过,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举棒就打,我当即夺下。于是,我撇下他,快步朝马切拉塔赶去。一刻钟后,有个刚去托伦蒂诺(Tolentino)送人,此刻正空车而返的马车夫主动提出带我一程,只收两个宝罗的车马费,我欣然同意。从这里去福利尼奥只要花六个宝罗就够了,可我没舍得花这一笔开支,再说,我有的是力气,心想徒步走到瓦尔齐马拉(Valcimara)是没问题的。我跑了五个小时才到达这个村庄,浑身都快散架了。对一个虽然身强力壮但却不习惯步行的青年人来说,徒步行走五个小时肯定会把他累垮。我二话没说,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我正想从裤袋里掏几个铜板去给房东付账,可钱包找不到了,里面应该还有七个泽齐诺。真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呀!我记得在托伦蒂基一家旅馆付饭钱时,曾经换了一个泽齐诺的零钱,结果把钱包丢在饭桌上了。真倒霉!我的全部盘缠都装在钱包里呀,但我不打算再走这么长一段路去找它了。谁要是拿了我的钱包,是不可能归还的了。想到这里,我也就不打算为一丝渺茫的希望而白白地跑一趟了。我付完了账,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前往塞拉瓦勒(Serravalle)的旅途。我一气走了五个小时的路,中途拢穆吉亚(Muccia)吃了点东西,再朝前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可是,当我跨过一个沟坎时却绊了一跤,把脚扭崴了,疼得我没法再朝前走一步。我在沟边坐下,急得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乞求上帝发发慈悲,派个行人前来搭救。
过了一个小时,有个出来找驴的农民路过此地,他只要了一个宝罗就把我送到了塞拉瓦勒,这时我兜里还剩下十一个宝罗的铜板。为了让我少花点钱,他为我找到一个借宿之处,房东一脸凶相,他开口便要两个宝罗,而且是先交钱,后住宿。我打听能不能找个外科医生,回答是要等第二天才能找到。我将就着吃了一顿糟糕的晚饭,便来到一张破床跟前,希望尽快熟睡,但是躺在床上根本没法睡着,等待我的是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痛。
进来三个身背卡宾枪的人,不时地疵牙咧嘴,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彼此讲着方言,我连一句都听不懂。他们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直闹到半夜过后,才找了个草堆躺下睡觉。尤其让我吃惊的是,房东喝得醉醺醺,脱得赤条条,径直往我身旁一躺,而当我表示不同意的时候,他竟然发出一阵狂笑,还指天骂地,出言不逊,说这是他自家的床铺,谁也不可能不让他躺。我叹了一口气,不得不给他让出一块地方,同时问道:“我这是住在什么人家里呀?”他回答说,我这是跟教皇之邦至诚至善的警察住在一起。
我无法想象,我此刻正与全人类的死敌作伴啊!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这个畜牲东西刚一躺下,就图谋不轨,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我被迫还击,兜胸一拳,将他打下床去。他边骂边立起身来,继续枉费心机地朝我袭来。我拿定主意,爬下床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谢天谢地,他没来拉我,因为这时他已昏昏睡死过去了。就这样,我苦苦地熬过了四个小时。天亮以后,这个丧门星被他的同伴们吵醒了,于是一同喝酒去了,再后来就提上卡宾枪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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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8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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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8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为期两周的饮食疗法终于治好了我的疾病,使我能够起早在庭院内走动走动。但是,我后来不得不放弃散步,因为从萨洛尼卡来了一个土耳其商人,他把家当带到了检疫站,一帮子人在底楼住了下来。我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在阳台上打发时光,望着土耳其人在同一个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个希腊女奴,长得异常美丽,不由地让我看动了心。她几乎一天到晚坐在自己的房门口编织毛衣,或是在阴凉处看书。盛夏时节,热浪滚滚。她抬起秀美的眼睛,刚一看见我,就把目光移向一旁,有时还常常故作惊讶,接着便立起身来,缓缓地朝屋内走去,仿佛在说:“看我干嘛?我又不认得你!”她高挑的个儿,一看就充满了青春活力。雪白的皮肤,乌黑的眼睛,与头发和眉毛是同一种颜色。她的穿着完全合乎典型的希腊时尚,富有撩人的魅力。我天生有个耐不住寂寞的脾气,像这样成天关在检疫站里无所事事,一天当中又有四五个钟头要望着这么个尤物心驰神荡,你说我能不陷入花痴的境地么?我听见,她跟她的主人说话,用的是流行于中东地区的语言。那是一个长得挺帅的老头子,他被关在这里,也觉得百无聊赖,于是叼着烟斗出来呆上片刻,然后就会冷不丁地转身回屋而去。我很想主动跟她说说话,但又生怕把她吓跑,从而再也见不到她了。最后,我决定给她写封信,这是没有什么中间障碍的,我只需要把信往她脚下一丢就行了。但是,她会不会把信捡起来呢,我可吃不准了。为了避免莽闯行事而引起尴尬,我想出了下面这个主意。
等她一个人的时候,我把一张纸叠成一封信的样子(其实啥都没有写),往她脚下一丢,与此同时把真正写好的信捏在手里。等我看见她捡起那封假信的时候,我立即把手里这封信给她扔去。结果,这两张纸她都检了起来,放进了衣兜,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我的信是这么写的:“我一心倾慕的东方天使!我打算通宵达旦地留在阳台上,希望您出来,透过脚下这个豁孔,听我倾诉一刻钟。我们可以压低声音,您还可以爬到木桶上(它正好就在洞孔下方),听我诉说衷肠。”
我说动了好心的卫兵,请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把我锁在屋内,他表示同意,条件是要监视我的行动,因为我如果寻了短见坠了楼,他的脑袋就难保不会搬家。不过,他保证在监视的过程中不到阳台上来。我在上述地点一直等候到半夜时分,正想打退堂鼓的当口,我看见了她的身影。我趴下身子,把头伸到那个长六英寸的豁口。只见她爬到了木桶上面,站直了身子,她的头距离阳台的楼板不过几英尺。她站在桶上摇摇欲坠,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来扶着墙壁。我们俩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开怀畅谈,彼此介绍身世,倾诉衷肠,分析眼前的障碍,探讨相恋的可能,构思幽会的计谋。在我说明了无法跳下阳台的原因之后,她说,即使我可以跳下去也不行,因为我到时就没法回到楼上了。再说,那个土耳其老头要是逮住我们俩的话,还不知要怎么处罚呢。她最后保证每天夜里到这儿来跟我说悄悄话,还把手伸过豁口接受我的亲吻。哎呀,我恨不能一下子吻个够!我过去还从来没有摸过这么酥软纤细的手呢。而当她叫我也把手伸给她的时候,我可乐坏了!我赶紧将整条臂膀伸进豁孔,她的嘴唇则紧紧贴了过来,把我的臂肘都压弯了。接着,我的手就把持不住规矩了,直摸到希腊女郎的丰乳才罢休。此时的我已经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远比刚才亲吻她的纤纤素手时还要如饥似渴,她对我的放肆行为并不介意。彼此分手之后,我高兴地发现卫兵早已在房间角落里呼呼大睡了。虽说幽会场合有些欠雅,但却如愿以偿,我在得意之余,翘盼第二个夜晚的早早来临,同时绞尽脑汁,为得寸进尺筹划新的办法。而那位希腊姑娘的想法,竟与我不谋而合,她的智力却比我略胜一筹,使我不得不为之叹服。
午饭过后,她和她的主人来到了庭院中间,对他说了几句话,只见他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看到一个土耳其男仆和卫兵把一大筐商品拖了出来,摆放在了阳台下方,她则把一捆货物叠到另外两捆上头,看样子是想让竹筐空出更大的地方来。我看清了她的真实意图,乐得浑身直发抖。显而易见,她这么做可以使自己站的地方比昨夜高出两英尺。我暗暗想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呢?可以想见,她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弓着腰,驼着背,是很不好受的。而楼板的豁孔又不足以让她顺顺当当地把整个头都伸进来。”
恨只恨无法把这个洞孔扩大一点,我趴下身子,仔细查看,万般无奈之间,决定把两根桁梁下面的烂木板上的钉子全给拨了。我返身回到房里,卫兵正好不在。我挑选了一把最坚固的钳子,动手干了起来。一边干,一边还得留心,以防别人逮个正着。经过尝试,我把那四颗钉住木板与桁条的大钉拔了出来,这样,我就可以随时搬开木板了。于是,暂时歇手,耐心期待夜色来临。将就吃了一两口晚饭,我便上了阳台,痴痴期待着她的到来。
我渴念的美人儿于半夜时分才姗姗而来。她在朝新叠的货捆上攀爬时,动作如此敏捷,我看了惊讶不已,于是掀起木板,放到一旁,并且伏下身子,把整条臂膀朝她伸了过去。她拽住我的手,直起了身子,吃惊地发现上半身已经穿过了我的阳台。她没怎么费力就把两条裸臂从豁洞里拨了出来。我们彼此为对方的成功努力相互道贺了三四分钟才罢。如果说昨夜是她对我百依百顺的话,那末,今夜则是我整个儿地受她任意摆布了。哎呀!我虽然伸出了臂膀,但却无法拥有她的一半身体。我真是无可奈何,而她则把我整个人玩弄于股掌,但由于只能满足于口唇之乐,她都快急哭了。她不断用希腊语咒骂那个捆货包的坏家伙,怪他没把货包再捆高一英尺。其实,即使再高上一英尺,我们也不可能称心如意,但是那毕竟能让我的手给她揉揉身子解解渴。我们此时虽然无法尽兴,却也如胶似漆,耳鬓厮磨到东方拂晓为止。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收放好木板,回到床上去养精蓄锐了。
她临走时告诉过我,由于小拜兰节(the Lesser Bairam)从今天起要持续三天,她要等到第四天才能再来私会。这相当于土耳其人的复活节,而这个小拜兰节比大拜兰节的时间更长。我在这三天里观看他们的庆典,只见他们一直处于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之中。
拜兰节结束后的第一个夜晚,她把我热烈地搂在怀里说,除非她把整个人奉献给了我,否则就不可能真正感到幸福;还说,由于她是一个基督徒,我可以花钱把她买下来,然后去安科纳等她办完检疫就可以团聚了。我不得不坦白承认自己是个穷光蛋,她听了不胜唏嘘。第二天夜里,她告诉我说,她的主人只要二千比塞塔(piaster)就肯把她卖了,这笔钱她是可以拿出来给我的。她还说,她是个处女,假如货捆能再堆高一点的话,我可以亲自验证这一点。她说,她要送给我一只匣子,里面装的是钻石,一颗钻石就能值二千比塞塔,要是把别的钻石卖了的话,我们就能过得舒舒服服的,不必为贫困发愁。她说她的主人一直要等到检疫结束后才会发现失窃呢,而他是根本不会怀疑到她的。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可人儿,她的建议让我魂牵梦绕。早上醒来时,我主意已定,不再迟疑了。这天夜里,她把珠宝匣带来了。我对她说,我实在不想做她的盗窃帮凶,她一听就哭了,说我对她的爱不如她对我的爱,说我算不得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这是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中午检疫站站长就要过来给我们放行了。这个可爱的希腊姑娘由于欲火中烧而无法自持,就叫我站直两腿,弯下身子,用手拽住她的腋窝,把她拉到阳台上。哪个情人会拒绝这种请求啊?我站直了身子,弯下了腰,样子就像一个裸体格斗士。就在我把手伸到她的夹肢窝准备拉她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了,同时听见卫兵的声音:“你在干什么?”我一松手,她就逃了。这时,我整个身体都趴在地板上,根本不想起来,任凭卫兵怎么摇我都不动。他以为我已经筋疲力尽,气绝身亡了呢。此时的我比气绝身亡还要难受哇!我不想起来,我恨不得把他掐死。最后,我理都没理他一句话,就气乎乎地回到了床上,也顾不得把那块木板放回原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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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壮胆奇招出  发表于 2017-1-18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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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9 09: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九章
我在那不勒斯短暂而又愉快的逗留—堂•安东尼奥•卡萨诺瓦—堂•莱利奥•卡拉法—可意结伴赴罗马—投身于阿夸维瓦枢机主教的门下—巴尔巴拉齐亚—弗拉斯卡蒂。
我发现他的问题都不难回答。最最奇怪的是,我发现他每次听完我的回答,总会爆发出长长的笑声。我以催人泪下的语言叙述了卡拉布里亚的贫穷景象和马托拉诺主教的困窘处境,没想到他竟笑得更为厉害,差点笑断了气。
望着他大大的块头,红红的脸膛,我以为他这是在笑话我,心想跟他翻脸算了,就在这时,他的笑声终于止住,于是言辞恳切地求我原谅,因为他们全家都患有笑病,他有个叔叔就是笑死的。
“笑死的?”
“是呀,这种疾病连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都不知道,又叫胃肠风(Li flati)。”
“怎么会呢?一般染上疑病症的人只会郁郁寡欢,它是不是让您感到乐以忘忧呀?”
“可是我患的胃肠风不影响我的季肋部位,但却影响我的脾脏,我的医生认为脾脏是管笑的器官,这是一个新发现。”
“根本不是,其实这是老观念了。”
“话不能这么说哟!这事儿我们等吃饭时再谈吧,我希望您在这儿住上几个礼拜。”
“不能不能,最迟我后天就走。”
“那末您身上有钱么?”
“我需要六十个达卡特,这就得仰仗您的恩惠了。”
听完,他又开始笑了一阵子。笑过之后,他向我解释说,由于想到可以任意挽留我,因而觉得乐不可支。说完,他叫我去跟他的儿子见见面,他儿子才十四岁,就已经是个大诗人了。一个女仆把我引进他的房间,我的面前是个举止风度俱佳的少年,顿时对他产生了好感。彼此彬彬有礼地寒暄了一番之后,他请求我的原谅,因为他正忙着写一首短歌(Canzone),准备送去付印,所以生怕自己心不在焉而怠慢了我。一位与博维诺公爵夫人有亲戚关系的年轻修女要在圣基亚拉修道院受戒,他这首作品就是为受戒典礼而写的。我认为他的请求合情合理,于是就主动上前相助。他在我面前朗读起来,我发觉它颇具新古典主义诗人库迪(Guidi)的风格,热情饱满而又富有诗味,就建议把他称作是抒情诗(Ode)。遇到值得称赞的地方我都称赞了,遇到需要修改的地方我也大胆地帮着改了,一旦发觉哪几段欠缺诗味,我甚至还另行草拟,取而代之。他向我道谢,还问我是不是阿波罗转世。说完就动手誊抄,准备送交编辑部。就在他誊抄的时候,我则将同一题材写成了一首十四行诗。保罗看了爱不释手,硬是让我署上名字,叫我把该诗跟他的抒情诗放在一块送给编辑去看。
在我重新誊写并且校改拼写错误的当口,他去找他父亲打听我姓甚名谁了。这一问不要紧,却诱发了他父亲的狂笑症,一直持续到大家入席就餐的时候,才止住不笑了。这天夜里,我被安排在小伙子的房间里,床铺早就预备好了,这使我感到非常高兴。
堂•真纳罗家里人丁不旺,只有这个儿子,还有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儿,以及他的妻子,还有两个虔诚的老姐姐。晚餐时与我们共桌的,还有他的两个文友。我结识了加利亚尼侯爵,他曾对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厄斯(Vitruvius)作过评介,二十年后,我在巴黎见过加利亚尼的兄弟加利亚尼修士,此人当时在坎蒂拉纳(Cantillana)伯爵的大使馆担任秘书。次日晚餐时分,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杰诺韦西,他已经收到了科森察大主教写给他的推荐信了。他花了较长时间与我谈论泽诺(Apostolo Zeno)和孔蒂(Abati Conti)这两位戏剧家。晚餐时他还谈到,一个正规教士可能犯的轻微罪过是,在同一天内为了攒得双份工资而做两次弥撒;而一个民间教士如果犯了同样的罪过,就该火刑伺候。
第二天举行了新修女受戒仪式,在诗集中只有我和保罗的两首作品博得了最高的评价。有位姓卡萨诺瓦的那不勒斯人听说我是个外国人,感到好奇,当即就想跟我见见面。当他得知我正下榻于堂•真纳罗家里时,他话题一转,对真纳罗命名日的盛况赞不绝口(命名日庆祝仪式是那位修女在圣基亚拉修道院受戒的后一天举行的)。
他名叫堂•安东尼奥•卡萨诺瓦。自我介绍以后,他问我们一家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威尼斯人。我恭恭敬敬地答道:“先生,我是马尔坎托尼奥•卡萨诺瓦的孙子的重孙,而马尔坎托尼奥这位不幸的老祖宗曾在蓬佩奥•科隆纳枢机主教手下当过录事官,一五二八年在罗马死于那场瘟疫,当时还处在克莱蒙七世教皇的统治时期。”听到这时,安东尼奥就把我搂进怀里,连声称我“老堂”。堂•真纳罗顿时大笑不止,在场的人都担心他经受不住笑的折腾而送掉老命。他妻子朝堂•安东尼奥狠狠地瞪了一眼,接着便嘟哝道,既然晓得她丈夫有这种毛病,就不该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滑稽。后者则申辩说,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我没有吭声,只是暗自寻思,觉得眼前的情景极具戏剧性。直到堂•真纳罗恢复了常态,始终一本正经的堂•安东尼奥这才开口说话,想请我和小保罗(此时已成了我形影不离的朋友)吃顿饭。
我一到安东尼奥家里,这位好心的堂兄首先就让我看他的家谱,它可以上溯到堂璜的兄弟堂•弗朗西斯科。我记得,我的直接老祖宗堂璜是个遗腹子,说不定马尔坎托尼奥还有个兄弟呢。我们家这一支族是从阿拉贡的堂•弗朗西斯科(他生活于十四世纪末)传下来的,结果,萨拉戈萨的卡氏家系就完全属于他这一支了。他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就乐不可支,一时竟想不起用什么语言才能说得我心服口服。流动在他的血管里的,是与我一样的热血啊。
他很想知道我来到那不勒斯的缘故,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我便告诉他说,家父去世后,我就加入了教会,眼下正要前往罗马谋求发展。他介绍我跟他的家人见面时,嫂夫人对我并不热情,而他的漂亮女儿和更漂亮的侄女却使我一下子真切地感受到了血浓于水的亲情。饭后,他告诉我说,博维诺公爵夫人很想见见我这位卡萨诺瓦修士,说是打算亲自领我前去拜访,还说能以亲戚的名义把我介绍给公爵夫人,他觉得是很有脸面的。
等到屋里只剩咱俩时,我赶紧求他多多原谅,因为我这身打扮仅仅为了赶路还可以,却不适宜踏入公爵府。我说,我还得省点盘缠,免得到罗马时身无分文。他见我如此推心置腹,心中大喜,连称言之有理,并且还告诉我说,他很有钱,要带我去找裁缝,叫我万勿推辞。他叫我放心,这事不会告诉别人,还说,假如我不肯赏脸的话,他就不高兴了。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他陪我来到裁缝店量了尺寸。第二天裁缝师傅就把加工好的服装送到了真纳罗的家里,这是一套配得上出身高贵修士的行头,足以让我在上流社会露面。随后,安东尼奥来到真纳罗家,留下一块吃饭,接着便带我和小保罗去见公爵夫人。为了表示慈爱之意,公爵夫人按照那不勒斯流行的习俗,一开口便以亲切的称呼与我交谈起来。她的女儿也伴在身边,小姑娘年约十一、二岁,生得挺水灵(几年之后就成了马塔隆纳公爵夫人)。公爵夫人赠给我一只浅色玳瑁鼻烟壶,壶的表面镶嵌着阿拉伯金叶图案。她邀请我次日前去吃饭,后来又说要一同前往圣基亚拉看望那位新入教的修女。
从博维诺公爵府出来以后,我独自一人来到帕纳约蒂的仓储间领取玫瑰香葡萄酒。司库按我的要求把酒分装在两只木桶里,以便让我分赠真纳罗和安东尼奥。临走之际,我遇见了那个好心的希腊人,他显得挺高兴。再次见到被我欺骗过的人,我是否心虚脸红呢?根本没有脸红。相反,他认为我这么对待他,是再恰当不过了。
用晚餐时,堂•真纳罗感谢我送的珍贵礼物(这次他的笑病倒是未曾发作)。堂•安东尼奥收到了我送去玫瑰香美酒,第二天就以价值二十多翁恰的手杖回赠于我,还让裁缝送来一套旅行服装和一件蓝色大氅,其布料均属上乘,裁剪正好合身。我在博维诺公爵夫人的府邸见到了最具睿智的那不勒斯人。他就是马塔隆纳(Matalona)公爵府上那个大名鼎鼎的堂•莱利奥•卡拉法,他得宠于堂•卡洛斯国王,并且私交甚厚。
我在圣基亚纳修女院探视室前后呆了两个小时,我把身子靠在隔栅上一一回答修女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倘若命运之神许可的话,我早就留在此地博上一博了。虽无一成不变的人生计划,但我还是觉得该去罗马才对。安东尼奥主张我去贵族之家担任最最体面的美差,特别建议我去给某位大公子担任一名家庭教师。好说歹说,我还是没有接受。
堂•安东尼奥以一桌丰盛的菜肴相待,但我食不甘味,肚子里还窝了一串怒火,因为他的太太老是做出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她不止一次打量我的外套,还跟两旁的人窃窃耳语着什么,显然是完全看破了事实真相。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了眼里。高朋满座之际,哪怕只有一个人朝我上下打量,我都难以招架,我会变得暴躁而又糊涂。——此乃一大弱点。
堂•莱利奥•卡拉法愿意付给我一笔可观的薪金,希望我留下来辅导他年仅十岁的侄子———就是后来的马塔隆纳公爵。我登门道谢,同时求他开恩写一封推荐信,让我带到罗马去。翌日上午,他送来两封信,一封致阿夸维瓦枢机主教,一封致宗教强人乔奇神父。
我的熟人可能会为我提供晋见女王的机会,想到这里,我当即决定离开此地。为了回答女王的提问,我无疑是要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如何离开马托拉诺,讲述那位担任主教的“弥尼迈特派”信徒的惨状(此人是女王亲自提携的)。当然,由于女王陛下认识我的母亲,所以很可能把她老人家混迹德累斯顿演艺圈的事给传扬开去,那就有损于堂•安东尼奥以及卡萨诺瓦家族的名声。我深知这种普遍流行的偏见难免会产生不良的后果,我将为此而栽个大跟头。因此,我就该趁早一走了之。临别,堂•安东尼奥赠给我一块装在镶金玳瑁盒内的怀表,同时让我带上一封写给好友堂•加斯帕尔•维瓦尔迪的信。堂•真纳罗送给我六十达卡特,他的儿子则叮嘱我多多通信,并且发誓要与我保持永恒的友谊。我与他们挥泪作别,随即朝马车上爬去,在最后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从踏上基奥贾的土地,直至来到那不勒斯为止,我始终都在遭受命运的残酷摆布。我是在到达那不勒斯之后才重新缓过气来的。那不勒斯总是会一再地善待我,这一点可从本回忆录的下文中得到反映。我在波蒂奇度过了一段可怕的时刻,差点丧失了勇气,而一个人若是丧失了勇气,则无可救药。那是没法复原的,因为心灰意懒,麻木不仁,一切努力都于事无补。多亏马托拉诺主教给堂•真纳罗写了一封信,才抵消了带给我的种种苦难。我直到在罗马安顿下来以后才给他去了一封信。
坐在车上,我目不暇接地欣赏着古老的托莱多大街,由于不住地抹泪,根本顾不上打量同车的三位旅伴,直到进入城门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们的面孔。坐在我身旁的是个壮汉,大约四五十岁,面容亲切,表情丰富。与我相对而坐的是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三个人衣着整洁,兴高采烈,不失庄重。我们一声不吭地来到了阿韦尔萨,车把式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就停下车来给骡子饮水,我们则不必下来。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卡普亚才得以歇脚。说来也难以置信,我一路之上竟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是静听那不勒斯人与那对罗马姐妹唠嗑。像这样与两位靓丽女郎同车五个小时竟能一言不发,这可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啊。在卡普亚,我们一车人只分得一间屋子,里面共有两个铺位。刚才与我同座位的人终于开了口,和我说起话来,他望着我说:
“看来我将荣幸地与修士先生同榻呢。”
“我没意见,先生,”我冷冷地答道,“悉听尊便。”这话一出口,那个年轻一点的女郎嘴边就露出了笑意(我早就觉得她比另一位更水灵)。我把它当作一种吉兆。
我们五个人在一块吃晚饭,因为按照当地习俗,马车夫必须负担乘客的伙食,并且与他们一同进餐。席上闲聊使我发觉,这几位旅伴具有良好的知识修养,于是产生了几丝好奇。晚饭后,我下楼向车夫打听旅伴们的情况。车夫答道:“男的是个律师,我只知道姐妹俩中有一位是他的妻子。”
我故作谦谦君子之态,早早上床,早早起床,早早出门,免得叫同屋的女士们感到有所不便。直至有人喊我喝咖啡时,我才返身回房。我称赞咖啡煮得好,结果,两姐妹中那个姿色更好的接过了话茬,说是每天都要给我预备这等好咖啡呢。
来了一个理发师,他给律师刮了胡子,还说愿意给我刮胡子,可他讲话的口气叫我讨厌。我回答说,我无需劳驾,他一听就说,胡子是肮脏的东西。
我们再次登上了马车,刚一落座,律师就谈起了理发师,他说理发师是一帮最不懂礼貌的家伙。
“问题就在于,”我所心仪的那位佳丽开了口,“胡子究竟是不是脏东西。”
“答案是肯定的,”律师说,“因为它属于一种分泌物。”
“也许有点道理,”律师又说,“但没人这么认为。有谁把毛发称作分泌物呀?相反,人们巴不得它快快生长,秀发飘飘是令人羡慕的。”
“如此说来,”女士接着说,“那个理发师就是个傻瓜了。”
“但是,我另外还想知道,”我说,“我是不是长出了胡子?”
“我想是的。”
“那末我到了罗马就刮胡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怪我留胡子呢。”
“贤妻啊,”律师说,“你还是少说为佳,修士先生很可能到罗马去当方济各会的托钵僧呢。”
他这句调侃倒把我逗乐了,可我决计不让他占上风。我说他猜对了,不过,我刚一见到他的太太就改变了当托钵僧的念头。他说,他夫人对托钵僧可着迷了,所以我最好不要放弃这个念头。说着,也笑了起来。俏皮话越讲越投机,一直伴着我们来到了加里利亚诺,晚饭虽然不太好,但我们有说有笑,倒是吃得挺开心。我对意中人的偏好与日俱增,已经很难掩饰了。
第二天刚一上车坐定,美人就向我发问道,在去威尼斯之前,是否愿意在罗马稍事停留。我答道,本人在罗马举目无亲,所以生怕难以尽兴。她说,外乡人在罗马是很受欢迎的,我肯定可以玩得开心。
“那末,能否容我登门拜访诸位?”
“如蒙光临,那将不胜荣幸,”律师说。
我中意的美人儿脸上掠过一丝红晕,我假装没有看见。像昨天一样,我们依然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度过了这一天。我们在泰拉奇纳停下车来,分到一间栈房,里面共有三张床,中间一张宽,两边两张窄。毫无疑问,两姐妹将合睡一张宽床。趁我和律师坐在桌边,背对着她们交谈的时刻,姐妹俩钻进了被窝里。律师在那张摆有其睡帽的小床上躺了下去,我便上了另一张小床,与他老婆睡的大床仅一英尺之距。哪怕不去想入非非,我仍无法相信这种安排纯属偶然。此时此刻,我已经为她欲火中烧了。
我一边宽衣、吹灯、躺下,一边酝酿着行动计划,是不是付诸实施呢,我举棋不定,焦躁不安,难以入睡。昏暗的灯光照得我没法阖上眼皮,丽人的卧榻久久地映现于眼帘。我最后究竟作了什么决定,只有天晓得。我辗转反侧了一个钟头,猛然看见她坐起来,下了床,悄悄绕到她老公的床边,钻入被窝里,此后,我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听到。这种行动我是一点都不喜欢,简直感到恶心与痛楚。为此,我背过身去,侧睡到黎明时分,这才看见此女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们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我就独自穿好衣服出了门,心情坏透了。我在外面散散步,直到马车快要离开的那一刻才回到客栈,当时,律师和两位佳丽正在等着我。
我所心仪的美人嗔怪我忘了去喝她做的咖啡。我以需要出去散散步为由,支吾其辞,总算搪塞过去了。整个上午,我不仅一声不吭,而且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抱怨牙疼。我到皮佩诺才吃饭,这时她对我说,我是在装病。她的指责让我感到欣喜,这就让我有由头跟她说说清楚了。
下午,在前往塞尔莫内塔(Sermoneta)的路上,我继续扮演牙疼患者。一车人早早就赶到了塞尔莫内塔,并将在此留宿一夜。由于天气晴好,此女提议散步,并且彬彬有礼地问我能否伸出臂膀让她挽住。我当即同意,除了表示礼貌,我是别无选择。我的内心却在隐隐作痛。我迫切希望恢复原来的样子,但这要等到跟她交换意见之后才行,而在仓促之间,我实在不知如何解释。
我看到她的丈夫挽着她的妹妹已经走远了,于是立即问她凭什么说我牙疼是假装的。
“我就直说了吧,您突然改变态度,未免太明显了。再说,您还故意整天不朝我看一眼。牙痛不至于使人失礼呀,既然如此,我就推测到,这病是装出来的。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我们谁都没有招惹您啊。”
“可我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改变态度嘛,您不够诚实,夫人。”
“您讲错了,先生。我完全诚实,我什么都知道,怎么讲得出其中缘由呢?行行好,我哪里对不住您,就直说了吧。”
“我才不说呢,因为我没有权利向您提出什么要求。”
“不,您有权利,那都是体面人士普遍享有的权利,我享有同样的权利。希望您像我一样坦诚相见。”
“按理说您不该知道,或者说应该装作不知道。但是,与此同时,我不告诉您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极了!事情已经相当清楚。但是,既然您认为有责任隐瞒情绪变化的原因,那末您也有责任控制情绪,不在脸上流露这种变化嘛。男士有时应当掩盖某种不快的感受,这才不同凡响。这属于克制冲动之举吧,我想。但这样做挺值得,它可以使当事人更加可钦可敬。”
这一番既巧妙又有力的话语,说得我面红耳赤。我把嘴唇紧紧贴住她的手,连连认错,并说,若不是在大街上,我一定跪在她的脚下求她宽恕。“算了,这事我们就别再说了,”这时,她向我投来一缕宽恕的目光,显然是由于我及时悔悟而受到了感动啊。我趁机得寸进尺,把自己的嘴唇从她的酥手移向了她可爱的香唇,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由于沉浸在幸福之中,我一下子转忧为喜,致使律师在晚餐桌上一个劲地拿我开涮,说是散了一回步就治好了我的牙疼。第二天,我们在韦莱特里吃过午饭,继续赶路,于是来到马力诺(Marino)过夜。我们大队人马只分到两个房间,却享用了一顿可口的晚餐。
我和那个罗马女郎再情投意合不过了,她只给了我一个许诺,那就是,一到罗马就把自己整个儿交给我。坐在车上,我们俩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膝盖来互动,这样,谁也无法探到我俩的心思。
律师告诉我,他到罗马目的是想了结一桩教会诉讼案,他将住到岳母家去,那儿靠近米内尔瓦(Minerva)。他夫人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亲娘了,此刻急切希望见到她老人家。妹妹则受雇于“圣灵银行”,她也需要留在罗马。他们向我发出邀请,我就说,只要办事顺当,保证随时抽空拜访。
就在甜点端上餐桌时,我那位美人儿看上了我的鼻烟壶,就对老公说,她也希望得到这样一只。他答应满足她的要求。
“那就把这一只买下来吧,先生,”我说,“我只卖您二十个翁恰。您只需把这笔钱支付给一位期票持者,我正巧欠这位英国人一笔数目相等的钱,所以很想用这个办法来归还这笔钱,您就代我写一张期票吧。”
“您的鼻烟壶,”律师说,“确实可值二十翁恰,我也乐意为我妻子买下它,这将留给她一段美好的回忆。不过,我只能给您付现钞。”
他妻子见我不赞成现付,就对他说,她愿意按照我的需要开一张期票给我。他哈哈一笑,对她说,可得提防我,因为只不过是我耍的一个花招而已。“您没看出来吧,”他又加了一句,“那个英国人纯属无中生有,是永远不会露面的,我们很可能凭白无故地拥有这个鼻烟壶。贤妻呀,这位修士可是个大滑头哇。”
“我可想不明白,”她朝我打量了一眼说,“世上竟有这样的滑头。”我用苦涩口吻对她说,“但愿我手头阔绰,当得起这样的滑头才好。”
恰恰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插曲,使我满心欢喜。屋里共有两张床,一张放在我们的吃饭间,另一张放在里间。大小房间只有门洞,却无门板,进出里屋,均须经过吃饭间。姐妹俩自然而然地挑选了里屋。等她们睡下之后,律师和我相继也上床就寝。熄灯之前,我伸长脖子朝里屋的她们道一声晚安,其实是为了看清娘子躺在床的哪一边。我已经盘算好了个完整的计划。
我刚躺下,床就发出一阵难听的响声,气得我咬牙切齿!一直等到律师开始打呼,我才着手探访娘子,虽然她事先并未答应过我,但我断定她是会默默接待我的。然而,我刚一坐起,床就吱吱直响,律师给吵醒了,他伸出手来摸索,当摸到我还在床上躺着时,便再次放心地熟睡起来。半小时后,我又一次尝试起身,床又跟我唱起了“对台戏”,律师则再次伸手朝我摸了过来。他发现我还躺在床上,于是又睡了过去,吱吱嘎嘎的床架子真讨厌,迫使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行动计划。但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难得的奇事。
传来一阵大声骚动,只听见人们来来回回上楼下楼,乱作一团。我们还听到,打枪、敲鼓,中间还夹杂着哭声、喊声,有人敲起了我们的房门,律师问我出了啥事。我表示并不知情,还说拜托让我静静地睡个觉。受了惊吓的姐妹俩连连哀求点灯。律师穿上衬衫,去找油灯了。我随即坐起身来,他刚出门,我就关门,但由于弹簧坏了,门一关上就无法直接拉开了,非得使用钥匙不可,然而又没有钥匙。我走到姐妹俩的床边,安慰她们别怕外面的乱叫乱嚷(其实我不知道原委)。我对她们说,律师很快就会带来灯光的。我边说边顺手牵羊地捞点小便宜,面对软弱无力的反抗,我越发鼓起了色胆。时间宝贵,机不可失,为把心仪已久的丽人揽入怀中,我俯下身子,结果却整个儿地压了过去,床板朝旁边一滑,“哗啦”就塌落到了地上。律师在外面敲门,妹妹坐起身来,我怀里的女神则求我赶紧走开,我别无办法,只得从命。我摸到门边,对律师说,由于弹簧失灵,我没法开门。他又下楼去找钥匙了。此时此刻,衣衫单薄的姐妹俩就在我的背后。我张开双臂,希望趁机匆匆完事,但是,遇到的竟是不住的推挡,我当即猜到,肯定这是妹妹,于是转而搂住另一个肢体。此时,律师带着一大串钥匙来到了门前,她恳求我退回自己床上去,因为她老公若是看到我这副狼狈相,一定会猜出个八九不离。我此时只觉得手上粘乎乎的,当即明白了她的话意,于是迅速溜回到自己的床上。
律师刚一进来,就去安慰她们,但却看见她们俩正陷身于垮塌的床铺之中,不禁发出了一阵大笑。他还喊我过去观瞧,我当然是敬谢不敏。他把刚才拉警报的原因告诉了我,原来,镇上驻扎着西班牙部队,他们由于受到德国一支小分队的惊吓而四下溃逃了。过了十五分钟,一点声响都没有了,所有的喧嚣终于被沉寂所取代。他一边返回床上,一边称赞我遇事沉着,安卧未动。
我没再入睡,而是巴望着早些破晓,以便下楼洗手更衣。我朝自己打量了一眼之后,马上想起心上人的提醒,不由地叹服她遇事冷静。我的衬衣和两手都已经弄脏了,不仅如此,我的脸上也是污七八糟,也不知咋搞的。律师若是瞅见了,肯定就会猜透一切。唉!他肯定认为我难辞其咎,其实我这次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我读过亚米契斯(De Amicis)写的战史录,其中记载了一场夜袭(可惜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我每读一次就憋不住要笑。他文笔精彩,胜于萨鲁斯特(Sallust)。
喝咖啡时,妹妹显得闷闷不乐,但我从我的小爱神脸上看到的却是活生生的爱意、友情和满足。感受幸福,乃人生一大快事。置身于此,谁能麻木不仁?神学家认为有人能够如此。那是他们的事,我才不管呢!我心里有数,堂娜•卢克雷齐娅(这就是她的名字)已然属于我了,尽管我并未从她那里获得什么。无论是从她的眼神,还是从她的举止来看,她都没有爽约的表示。我们朗声大笑,表面是笑西班牙驻军的溃散,其实,她哪里知道那完全是一种天赐巧合啊!
我们早早就到达了罗马,一行人在塔楼吃煎蛋饼时,我以极其友好的口吻与律师寻开心,连连称他是“做爷的”,还不停地亲吻他。我预言道,他妻子肯定会为他生个儿子,这样他就可以升格为人父了。然后,我又对爱神的妹妹大讲特讲讨好之语,终于迫使她不再计较我把床铺压垮的事了。临别之际,我说打算明天就登门探访。我在西班牙广场附近一家旅店门口下了车,接着,马车夫把他们送到米内尔瓦附近,那里有他们的住所。
身上穿的是考究的衣饰,兜里揣的是大量的钱钞和少量的珠宝,还有一封封为我美言说项的推荐信——我就这样来到了罗马城,要阅历有阅历,要自由有自由,要青春有青春,要胆量有胆量,要长相有长相。具备了这些,命运就会对你有求必应,别人也会对你产生好感,甚至言听计从。我是说我这张脸不光生得中看,而且具有一种无法描述的颜值。我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我认识到,置身于罗马这座城市之中,一个白手起家的人可以爬得很高,我相信自己的确具有向上攀爬所必备的特质;我自视过高,有恃无恐,原因就在于涉世未深,坚信自己无所不能。
最最适宜于在这座意大利古都发迹的,莫过于那种像变色龙一样善于察颜观色之辈。此人须灵活善变,媚态可掬,假充斯文,故作高深,殷勤恭敬,阳奉阴违,时常装傻,讲起话来要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声色莫露。假如自己不幸属于无神论者,那也只能秘而不宣;此时此刻,真君子也得忍痛承认自己是伪君子。此人若是不屑于弄虚作假,那他就该离开罗马,前往英国谋求发展。说到所有这些长处,我不知道是属于自吹还是自谦,总而言之,我认为我只具备殷勤恭敬这一条,其余都不沾边,此乃一大缺失。我傻得出奇,就像一匹良种马,只是尚未驯服,或者说已经驯服过了头。
我立即带着堂•莱利奥的信去找乔奇神父。这位博学多才的修道士誉满全城。教皇之所以对他赏识有加,是因为他并不隐瞒自己与耶稣会离心离德的事实。而耶稣会的人自高自大,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
他认真看了一遍来信说,他准备给我出谋划策,还说,只要我愿意,从此以后,我可以请他负责保护我免遭不幸,理由是,一个人只要行为严谨,就不怕祸患临头。他还问我打算在罗马做何营生,我于是答道:一切还请指教。
“您来得正是时候,那末,就时常来看看我,在我面前什么都别隐瞒,我是说,一切与您有关的事情,统统都要让我知晓。”
“堂•莱利奥还交给我一封信,叫我带给阿夸维瓦枢机主教的。”
“这么说来,我得恭喜您了,因为此公在罗马的权势胜似教皇啊。”
“我是不是马上就把信送给他去呀?”
“别忙。我今晚要当面跟他谈谈您的事。您明天早点来,届时我会告诉您何时何地呈递推荐信,您带钱了没有?”
“我身上的钱至少够用一年。”
“太好了,您有熟人么?”
“没有。”
“结识任何人都要听听我的意见,切莫踏入咖啡馆和餐馆,假如非去不可,也要只听不说。切记,回避那些盘问您的人,如果出于礼貌起见非回答不可,也要注意回避那种可能引起不良后果的问话。您会讲法语么?”
“一句也不会。”
“太糟了,您应该学会,您有没有完成学业?”
“勉勉强强,我属于一个足以应付泛泛而谈的半调子(infarinato)。”
“那就够了,但是您要小心,因为罗马就是个充斥着‘半调子’的城市,这些人老是喜欢彼此揭短,争吵不休。希望您去枢机主教面交信札时,穿着打扮要像个简朴的修士,那件考究的外套可不能穿,因为它不合时宜,无法取悦命运女神,明天再见。”
高高兴兴地见过这位修士之后,我带着安东尼奥堂兄的书信,来到花市广场找堂·加斯帕尔·维瓦尔迪。这个大好人在他的藏书间里接见了我,当时他正在与两位可敬的修士谈话。加斯帕尔给了我极为体面的礼遇,还问起我的住处,说是明天请我吃饭。言谈之中,他盛赞乔奇神父。送我下楼时,他答应明天就按安东尼奥的要求,如数把钱交到我的手上。
原来,堂兄又要给我更多的钱,我也没法推辞。施舍并不难,但要知道如何施舍。返回途中,我遇见了斯特凡诺神父,他还是原来的样子,一见面就对我百般亲热。我不能不对这个卑微小人怀有某种敬意,因为老天爷派他把我从水火之中搭救出来了。他告诉我说,教皇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接着他又警告我说,要躲开那个曾经给我两泽齐诺的警察,因为他发现自己受骗上当后肯定是要来报复的。斯特凡诺这个痞子说得对。我吩咐他去给那个警察捎句话,劝他把我的收条存放到一个商人家里,等到弄清那位商人姓甚名谁之后,我就去把这笔账结掉。我以这种方式摆平了此事,两个泽齐诺一付,这桩讨厌的交易就此了结。
我来到一家餐馆吃晚饭,那里有些罗马人和外国人,我始终都是按照乔奇神父的忠告行事的。他们让我听到了一些尖锐批评教皇和枢机主教的言词,说是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纷纷涌入这个教皇之邦,人口陡然增加了八万,教皇和枢机主教应该对此事负责。令我惊讶的是,尽管那天是礼拜六,然而人人都不避荤腥,此外,周末的一连串见闻带给我的惊讶简直是到了不堪应付的地步。纵观世界各地,再没有哪个天主教城市比罗马更让人放松教规的了。罗马人仿佛是供职于烟草专卖局的雇员,见什么拿什么,要多少拿多少,不花分文。罗马公民生活的环境最自由,对他们来说,只有一件事值得畏惧,那就是“教皇法令”(ordini  santissimi)。这与法国大革命前巴黎人惧怕“王印密札”(lettres de cachet)差不多。
一七四三年。
我最终下定了刮脸的决心,则是在一七四三年十月一日这天。下巴上稀疏的细毛现已长成浓密的胡须,我觉得应该放弃少年的某些特权了。我浑身上下都按罗马人的样子穿着打扮一番(堂·安东尼奥的裁缝曾给我作过相应的指点)。瞧见了我这身装束,乔奇神父显得颇为满意。他请我陪他喝了一杯咖啡,还告诉我说,枢机主教从堂·莱利奥的信中得知了我的到访,说是下午将在内格罗尼别墅散步时予以赐见。我说,我要去维瓦尔迪家吃饭,乔奇神父叫我常去看他。
在内格罗尼别墅,枢机主教一见到我就撇下两个陪着散步的人,驻足接过我所面交的书信,直接揣进衣兜。他默不做声地朝我端详了两分钟才开口,问我有没有从政之念。我答道,目前除了闲荡之外,并无确定的志向,如蒙大人垂青,我随时准备听候调遣。他当即嘱咐我,次日上午到他府上去一趟,他将让伽马修士向我传达他的旨意。“您必须,”他说,“立即着手学习法文。这是必不可少的。”最后,他问起了堂·莱利奥的身体状况,临别让我亲吻了他的手。
我于是直接前往花市广场去见堂·加斯帕尔,他留我与他的几位至交同桌用餐。堂·加斯帕尔是个单身汉,文学是他的唯一爱好。他对拉丁文诗歌的喜爱甚至超过了意大利文,尤以贺拉斯为最,我对贺拉斯也是烂熟于心。饭后,他代表堂·安东尼奥·卡萨诺瓦赠给我一百个罗马司库铎。他一边等我签完收据,一边说,欢迎我随时光顾他的藏书室,与他一起喝早咖啡。
从他家里出来,我去了米内尔瓦区,一到那儿就迫不及待地要见卢克雷齐娅和她妹妹安杰莉卡,为的是要给她们一个惊喜。我找人打听其母亲堂娜·塞西莉亚·蒙蒂,以便找到她的住所。
我找到的是一位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的妇人,她看上去宛若自己的女儿,俨然互为姐妹一般。我无需自我介绍,她事先已经知道我要来了。她的女儿们进屋与我见了面,但只给我带来短暂的欢乐,因为她们似乎对我判若两人。堂娜·卢克雷齐娅把她的小妹和小弟向我作了介绍,幺妹十一岁,幺弟十五岁,是个小修士,长得还算齐整。
为了取悦其母亲,我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谦逊而又恭敬,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兴趣。律师到了,他先是惊讶地发现我的变化如此之大,继而欣喜地听见我没忘了把他称呼为“做爷的”。于是,他便开始插科打诨,我也如法回敬,不过还没有达到像那天坐在马车上那么嘻嘻哈哈乃至有失庄重的程度。“您的胡子已经从脸上刮掉了,”他说,“但却在你您心上长得更多了。”堂娜·卢克雷齐娅见到我神态举止的这种变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傍晚时分,他们家来了一些相貌平平的女士和五六个见习修士,看样子显然是供我研究的素材。无论我说起什么,这些男士都全神贯注地倾听,至于他们如何揣测,我一概满不在乎。堂娜·塞西莉亚对律师说,他虽然是个叙事高手,但他对我的描述还不够逼真。他则答道,她此刻见到的我已经戴上了一副假面具。听到他的这番解释,我故作委屈之状。堂娜·卢克雷齐娅说,我在她眼里依然如故,而堂娜·安杰莉卡则坚称,罗马的环境气氛往往会使一个外邦人变得面目全非。她妙语惊人,博得一片掌声,因而乐得满颊红晕。四小时后,我悄悄溜了出来,却见律师随后匆匆赶上,说是塞西莉亚希望我把自己视为全家人的朋友,随时欢迎我的到来,叫我不必拘礼。回到了客栈,我心里惦记着这一家的迷人之处,但愿我也同样给他们全家带去了欢乐。
第二天上午,我去拜见伽马修士。他是葡萄牙人,约摸四十岁的样子,面目清秀,透出率直、幽默和机敏。他这一脸的和蔼,是为了取得别人的信任,言谈举止足以被当成个罗马人。他用献媚的口气告诉我说,枢机主教阁下已经亲自为我寓居其府邸一事向大总管下达了指令。他要我每天中午和晚上与一同进餐,还叫我为他摘录信件,直到我学会法语为止。接着,他便把事先联系好的法语教员的地址交给了我。教员名叫达拉科瓦(Dalacqua),是位罗马律师,就住在西班牙宫的对面。
他对我简略地吩咐了几句,叫我把他当成好朋友,然后就让仆人带我去见大总管。大总管把一个大本子拿到我面前,掀开一页,叫我把名字签在下方(这一页上已经签有不少的人名了),然后以支票形式将三个月的工资预付给我。接着,他和一个听差带我上四楼察看我的套间。它包括一个前厅,隔壁一间卧室,还有两个小室,小屋中间还带有一个凹室,这些都装潢得漂漂亮亮。最后,听差把钥匙交到我的手上说,他每天早上过来伺候我。他把我领到大门那里,向司阍作了介绍。我一刻不停返回客栈,把本来就不多的行李打点好了,找人搬到了西班牙宫。以上就是我突然住进大宅的整个过程——我只要循规蹈矩,本可以好好在此发迹的,但我的个性已定,是不会循规蹈矩的。Volentem ducit, nolentem trahit(命运之神“引着情愿的,拽着不情愿的”
我当即去找我的导师乔奇神父汇报所发生的一切。他说,我可以把这看作是事业的开端,而且还说,我既然处于这么一种优越环境之下,前途如何完全取决于我的表现。“记住,”这位智者关照我,“为了使自己的行为无可指责,您务必自我管束。假使出现任何不利于您的情况,不会有人把它看成是一种厄运,或是一种无法回避的灾祸——诸如此类的说法毫无意义,毕竟还是您本身的过错。”
“对不起,我最最尊敬的神父,我由于年纪轻,没经验,所以想时常过来麻烦您。我将成为您的一个负担,不过,您会发现我还是比较听话的。”
“您很可能觉得我过于严格,但是,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您不必事事都来汇报。”
“事事都要汇报,绝对做到事事都要汇报。”
“假如我发笑的话,您也不必介意。您昨天在何处逗留过四个小时,就没有告诉我。”
“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曾在旅途中认识了几个人,我觉得他们属于体面人家,值得登门造访,除非您关照我说不行。”
“只有老天才会不同意呢!那的确是个体面人家,时常贵客盈门。全家人都乐于同您结识呢。您博得了所有宾朋的喜欢,他们希望您成为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一员。这一切我是今天上午才听说的。不过,您可别老去他们家。”
“我是不是不要一天隔一天地往那儿跑呀?”
“不对,那样是失礼的,一个星期去一到两次。但是不要一成不变。您在唉声叹气,我的儿子。”
“没有没有。我一定遵命。”
“我并不是要您出于对我的顺从而去这么做,希望您不要感觉得难过,总之,不管心情如何,您都要设法加以克制。理智的大敌莫过于情感。”
“但两者是有可能和解的嘛。”
“持这种观点的人是有。要警惕您所喜爱的贺拉斯说过的那个‘大敌’。您知道,并没有什么中间道路,nisi paret imperat(要么服从,要么强制)。”
“是呀。Compesce Catenis (用铁链捆住)——他的教导完全正确。但是,呆在堂娜·塞西莉亚家里时,我的心灵是不会有危险的。”
“既然如此,倒是不坏。这么说来,您不常去走动,也不至于让您伤心了。记住,我的职责就是相信您的话。”
“而我的职责就是听从您的忠告。堂娜·塞西莉亚那边,我只会偶然去去而已。”
我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拉过他的手要亲吻,而他却把手抽了回去,一把抱住我,同时撇过脸,不让我看见他眼中的泪水。
我留在西班牙宫吃饭,坐在伽马修士身旁的有十多个修士,因为在罗马几乎人人都当上了或是正想当修士。由于此地并无针对花哨穿着的禁令,因此凡是希望得到尊重的人都穿起了鲜艳的服装,只有那是尚未入教的贵族人物除外。席间,我由于心情沮丧而一言不发,却被误认为是老成持重之故。伽马修士邀请我陪他玩一天,我借口说要写几封信,因而离开了他。我写信花了七个小时,分别致莱利奥、安东尼奥,还有我的少年朋友保罗,以及马托拉诺主教。主教在回信中直爽地表示,巴不得与我对换位置呢。
由于爱上了卢克雷齐娅而暗自得意,我觉得不忍心将她不管丢下,那样无疑于背叛。念及虚幻的幸福前程,我先得毁弃眼前的幸福,而不感情用事。要接受这一构想,我只好在理智判官的宝座跟前当个可卑的角色。我还是认为,乔奇神父不应该借口劝我注意礼貌来阻止我前往堂娜·塞西莉亚家,否则我的心情是不会如此低落的。
第二天,伽马修士送来一本大书,里面收录着好多布道文字,这将分散我的注意力。出门之后,我首先去听法语课,然后就萌发了外出散步的念头,正想横穿孔多塔大街时,猛然听见有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喊我的名字。原来是伽马修士。我压低声音对他说,米内尔瓦不准我踏入罗马的咖啡馆。
他回答说:“米内尔瓦是想把他们的想法强加给你,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我听见有个年轻的修士,正大声讲述一件事,大有直接指责教皇办事不公之意,至于属实与否,一时难以料定,虽然也没带着怨气。闻者无不哄笑,言者则是眉飞色舞。另外,还有个与B姓枢机主教背道而驰的人是这么为自己辩解的,他说,枢机主教声称没有必要向他支付酬金,除非他在戴上睡帽的时候要他提供额外服务。全场一阵哄笑。又有一个人凑上来对伽马修士说,如果他下午肯到美第奇别墅走上一趟,定会碰见枢机主教正在跟两个要价不高的罗马妞儿厮混呢。她们只要一个小金币,相当于四分之一个泽齐诺。这时,又一个人读起了一首激烈攻击政府的十四行诗,当场就被几个人传抄了。还有一个人读起自己起草的一篇讽刺文章,把一个体面人家说得一无是处。这时,进来一个面目清秀的修士,瞧他发达的大腿和臀部,我倒有些疑心他是女扮男装呢。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伽马修士,他说此人名叫贝皮诺(Beppino della Mammana),是个响当当的阉人歌手。修士把他喊过来笑着说,我刚才还以为他是个女的呢,他毫无顾忌地望了我一眼说,假如我想跟他过夜,他一定悉心伺候,做男做女他都愿意,只要我言语一声就是了。
席间,每个人都同我说话,我想,凡是该回答的,我都作了回答。事后,伽马修士在自己的房间请我喝咖啡时说,与我同桌吃饭的都是些值得尊敬的人,还说我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问我相信不相信。
“但愿如此。”
“您自我感觉挺好,对有些问题,您显然是避而不答,同桌的人都发觉您有所隐瞒呢。不会有人向您提更多问题的。”
“他们若是没有发觉这一点,我反倒会感到遗憾呢,难道我的个人私事也得公开亮出么?”
“不,但总得有一条折衷的途径嘛。”
“贺拉斯就曾这么教导过我们,要做到这一点还是挺难的。”
“人应该懂得怎样同时讨人喜欢而又受人尊重。”
“这正是我的唯一期盼哪。”
“老天保估!您今天由于期盼受人尊重而忽略了讨人喜欢呢。这样好是好,可您得准备同嫉妒和诽谤较量一番哪。如果这两大恶魔伤害不了您,那您就大获全胜了。您在餐桌上推翻了萨利塞蒂(Salicetti)的观点,他是个内科医生,而且是科西嘉人。想必他会反对您的。”
“对于他所谓孕妇的焦虑不会对胎儿产生丝毫影响的观点,难道我就该听之任之不成?我凭实际观察得知,这种影响是存在的嘛,您支持我的观点么?”
“我既不支持您,也不支持他。因为我的确是见到过带有所谓‘焦虑斑’的孩童,但那些斑记究竟是不是由于他们的母亲曾经焦虑的缘故,我可说不准。”
“但是我可以为此赌个咒。”
“您如果很有把握,当然是好事,而他如果拒不承认,那就是他的不对了。随他怎么坚持错误观点,还是不要去证明他的错误,不要跟他作对为好。”
那天晚上,我去了堂娜·卢克雷齐娅的住所。他们已经得知了我的消息,于是就向我道喜。卢克雷齐娅说我脸色沉郁,我的回答是,我为自己再也无法任意支配时间而痛心疾首。她丈夫对她说,我已经为她害上了相思病。而他的岳娘则对他说,别太自以为是了。我在她家只坐了一个小时就回到了枢机主教的府邸,为了恋情而发出的阵阵叹息都快要把空气点燃。我连夜写了一首抒情诗,第二天早上送给了律师,他肯定会拿给爱好诗歌的妻子看,而她并不知道我也是个诗歌爱好者。我一连三天没有前去看她。在此期间,我学习法语,而且还摘录传教士的信件。
枢机主教每天上午都留在“家里”,此时往往有罗马贵族男女登门造访,而我是不必参加接待的。伽马则说,我应该像他一样参加的,只是不要刻意招摇。于是我就去了。没人跟我讲话,但由于我是个生面孔,所以人人都在打听我是何许人也。伽马问我说,我觉得哪位女士最有魅力,我就指给他看了。然而,我当即感到后悔了,因为这个马屁精马上就走了过去,直接把我的话传给了她。我看见她朝我打量了一眼,然后笑了。她就是G侯爵夫人,其情夫则是SC枢机主教。
有一天上午,正当我拿定主意要在当晚登门探访卢克雷齐娅时,她老公走进了我的房间。他开口就说,我为了向他证实自己并未恋慕其妻而故意多日不去看她,这样做其实不对。说完,他就邀请我下个礼拜四去特斯塔乔山参加他们全家的便宴。他说,到了特斯塔乔山以后,我将看到罗马唯一的金字塔。他告诉我说,他妻子已经能够背诵我的抒情诗,她非常想介绍我跟她妹妹堂娜·安杰莉卡的未婚夫认识一下,他是个诗人,也想一同前往特斯塔乔山游玩。我答应坐一辆双座马车如期赶到他家碰头。
那时的罗马城,每逢十月份的星期四,都是狂欢的日子。那天晚上,我们在堂娜·塞西莉亚家里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郊游,我觉得卢克雷齐娅和我一样对它翘首以盼,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出于爱情的忠诚,就指望在郊游中得到庇护。我们彼此相爱,却因无法验证而惴惴不安。
我不希望我那好心的乔奇神父事后从旁人口中得知我的郊游。我决定前去向他请示。我装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口气,而他却没有表示反对。事实上,他对我说,我当然应该去,因为这是一次无可指责的家庭聚会,再说,我这是为了了解罗马,顺便散散心,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我向一个名叫罗兰的阿维尼翁当地人租下一辆马车,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堂娜·塞西莉亚家里。我与罗兰这个人的相识,到头来居然引出了一连串的大事,我将在十八年后谈谈此人。寡居的妇人向我介绍了自己的毛脚女婿,说他十分敬佩文人,而且擅长作诗。我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与他应酬起来,与此同时却发觉他一副蠢相,想不到这样一个缺乏孔武之气的青年竟然要娶安杰莉卡这样的靓妞。但是,他有钱有地位,这比孔武和博学更具份量。
临行前,律师对我说,他就陪我坐同一辆车,让三位女士与堂·弗朗西斯科坐另一辆车。我则叫他跟堂·弗朗西斯科坐同一辆车,因为堂娜·塞西莉亚应该和我坐同一辆车,别的安排我都不能接受。说完,我就伸手挽住美丽的寡妇,她按照上流社会的礼节接受了我的安排。我从堂娜·卢克雷齐娅的眼神中看出她的赞同之意,但是,我对律师的表现有些惊讶,因为他不难发现,他的妻子应该归我才是。“他会不会吃醋呢?”我暗自沉吟道。如果他吃醋的话,那我就会遇到麻烦了。但是,我希望他到了特斯塔乔以后将会明白该怎样为我尽点责。律师花钱请我们看了风景,吃了便餐,让大家消磨了一天的时光。然而,其中的乐趣是属于我的。这次不曾有人拿我对卢克雷齐娅的恋情开玩笑,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堂娜·塞西莉亚身上。我只跟卢克雷齐娅闲聊了几句,但却没有理睬她那当律师的老公,我想,只有这样才会使他意识到自己并未对我尽责。登车返回之前,律师把堂娜·塞西莉亚从我身边扶了过去,让她跟他坐到堂娜·安杰莉卡和堂·弗朗西斯科先前坐过的那辆四座马车。我一看喜出望外,不由地伸出手去,将堂娜·卢克雷齐娅挽住,同时干巴巴地对她讲了句把讨好的话语。律师则放声大笑,显然为自己玩的小花招而洋洋得意。
本来是有许多知心话要互相倾吐的,若不是眼下时间如此宝贵,我们就不会这么不顾一切,直接进入如胶似漆状态的!但我知道,只能与她单独呆上半个钟头,于是不失时机地合并成了一个人。正当陶醉于幸福的顶点之时,忽听卢克雷齐娅启动香唇,吐出这么几个字:“哦,我的上帝呀!真痛苦!”说着,她就把我推开,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裙,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仆人打开了车门。
“怎么回事?”我边问边恢复了循规蹈矩的样子。
“我们到家啦。”
每当回忆起这一幕往事的时候,我都觉得它神乎其神,不可思议。时间如此短促,简直不能再短了,一切仿佛都是瞬间之事,但是拉车的马匹却疲惫不堪。我们遇到两大幸事:一是夜色已浓,二是我那可爱天使的座位恰好靠着车门,所以第一个下车。仆人刚一打开车门,律师就候立在门边。女人最最在行的,莫过于急中生智,迅速恢复常态,而男性则相对逊色多了!假如首先下车的是我,势必会进退维谷,不知所措。只见她不紧不慢地走出车来,就这么太平无事地过了关。直到半夜时分,我才离开了堂娜·塞西莉亚的家。
我上床就寝,可怎么也睡不着。我依然是欲火中烧,只因特斯塔乔与罗马两地的距离太短,使我没来得及尽情拥有那一轮把我点燃的太阳。为此,我简直是五内俱焚。性爱之乐应来自于两心相契、两情相悦,否则,以为性爱重于一切者就可怜得很啊。
为了赶去上法语课,我及时起了床。法语老师有个女儿,名叫芭芭拉,生得俊美。起初几次,我去上课时,她都在场。其中有几次就是她亲自给我上课的,她甚至比她父亲讲得还要精彩。另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也来上课,他是她的男朋友,我没怎么费劲就猜出了这一点。这个青年时常过来看我,我很喜欢他,主要是因为他为人谨慎。我多次跟他谈起芭芭拉,他虽然承认自己对她有意思,但却总是把话题岔开。于是,我就没再提起。但是,一连几天,他既没来看我,也没在法语老师家露面,我既看不到他本人,也看不到芭芭拉,于是,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倒不是因为真的挂念,而是出于好奇。
终于有一天,我刚做完弥撒走出科尔索的圣卡洛教堂时,碰见了这个年轻人,就走上前去抱怨他避而不见。他回答说,有件不幸的事使他伤透了心,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精神都快要垮掉了。
只见他两眼泪汪汪地要走,被我一把拉住。我对他说,要是不把自己所遇到的麻烦事说出来,就不够朋友。他这才停住脚步,把我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讲述了下面这一段原委:
“我恋上芭芭拉已有六个星期时间了,三个礼拜之前,她让我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意。五天前,她父亲大早五点就闯进来把我们当场逮住,叫我们没法抵赖。他没有发脾气,转身就走。没等我对他下跪,他就把我送出房门,禁止我再次踏入。原来是男仆把我出卖了。我没法向她求婚,因为我哥哥已经成家,我父亲又不富裕。我啥职业也没有,芭芭拉也是一无所有。唉!我已经向您吐露了一切,请您把她的近况告诉我吧。她肯定跟我一样,绝望到了极点。我也没办法给她写信,因为她根本不能离开住处,甚至不能去做弥撒。我好可怜哪!叫我有什么办法呀!”
我只能说些安慰他的话,身为体面绅士,我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法加以干预的。我对他说,我已有五天不曾见到她了。由于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我就劝他忘掉她算了。其实,任何傻瓜在这种情况下都只有出出这种馊主意而已。我们俩伫立在里佩塔(Ripetta)码头上,他两眼出神地凝望着台伯河的水面,此情此景让我心头一颤,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我于是就说,我会向芭芭拉的父亲打听她的情况,一有消息就告诉他。他恳求我别把他忘了。
特斯塔乔的那次郊游点燃了我心头的炽情,尽管如此,我已有四天没见到堂娜·卢克雷齐娅了。我怕就怕乔奇神父的温和批评,更怕他从此不再给我提出忠告。
上完法语课,我去看望卢克雷齐娅,发现她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她温柔而伤感地说,我没去看她,不会是因为没有时间。
“啊!我可爱的人儿!的确不是因为没有时间。我太看重这份爱情了,因而宁死不愿被人发现。我一直想邀请你们全家到弗拉斯卡蒂吃饭。我准备派一辆敞篷马车来接你们,希望咱俩能够单独在一起。”
“好哇,好哇,您就提出来吧,我敢保证,谁都不会拒绝您的邀请。”
一刻钟后,大伙儿都走了进来,我于是提出,由我出钱请他们下星期天出去郊游,还要享受一顿“圣乌尔苏拉之宴,” 堂娜·卢克雷齐娅的小妹妹正好也叫乌尔苏拉(Ursula)。我恳求堂娜·塞西莉亚把她和儿子也带上。大家接受了我的邀请,我说,敞篷马车将于七点钟准时等候在他们家门口,与此同时,我将坐在一辆双人马车上。
第二天,我在达拉科瓦先生家上完法语课,正往楼下走的时候,看见芭芭拉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接着便丢下一封信。我觉得有必要捡起来,不然就会给正在上楼梯的女仆瞅见了。信上说:“您要是认为不宜转交您的朋友,就请把它烧掉。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女孩吧,还望慎重。”里面夹着的那封信(它没有封口),则写道:“如果说您对我的爱,不亚于我对您的爱,那末,没有我,您就别指望会开心。我们既不能说话,也不能通信,我冒昧地求助于这位中间人,不然就没办法传递消息了。任何能够终生维系咱俩命运的事我都愿意去尝试,您就想想办法,拿定主意吧。”
我深为姑娘的惨烈境遇所打动,但是,我很快作出决定,要在第二天把她的信退还给她,同时还附上一封短笺,请她原谅我未能效劳。当天晚间,我写好以后就放在了衣兜里。
第二天,我打算把信交给她,但由于换了裤子而没找到,所以我不得不再等一天。结果,我也不曾碰见这个女孩子。
但是,就在同一天,我刚吃完晚饭,她那位可怜的情郎来到了我的房间。他一屁股瘫坐在长沙发里,脸上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实在不忍卒睹,我怕发生不测之事,看来只有把芭芭拉的信交给他,才能够安抚他的痛楚。他说起了自杀的打算,因为他认为芭芭拉已经有意要把他忘掉了。要想劝他抛弃这种误解,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将那封信拿出来给他看才管用。其实这是我在处理此事时的第一个失误,我由于心肠太软而干了一件傻事。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接着一边落泪一边吻着信纸,而且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感谢我让他绝处逢生。最后他说,他要在我睡觉之前把回信写好送来,因为他的心上人也急需得到他所得到的这份安慰。他临走时还说,无论如何,他的信不会连累我,也不会对我保密。
事实上,他的信虽然写得很长,但却颇为空洞,无非是些海誓山盟之语。即便如此,我也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充当信使的角色。乔奇神父绝对不会赞成我这种迁就态度,本来我只需想想他的忠告便可脱开干系了。
第二天上午,我得知芭芭拉的父亲病倒了,结果在探望他的时候,看见她坐在病床边,我心里挺高兴。我想,他大概已经原谅了她。这次得由她来给我上法语课,当然是在不离其父病榻的情况下进行辅导。我将其情郎的来信往她手上一塞,她满脸绯红地揣进了衣兜。我告诉父女俩,我明天不来了,因为要去参加“圣乌尔苏拉之宴”,圣乌尔苏拉是千名处女圣徒与公主中的一名殉难者。一般说来,我都定期参加枢机主教的会见活动,然而,在这种场合下,上流人士是很少搭理我的,那天晚上,枢机主教把我叫到跟前。当时,他正在和美丽的G.侯爵夫人说话,此前伽马已经告诉她了,说我认为她艳压群芳。
“侯爵夫人想知道,”枢机主教说,“您学法语是否大有长进,她的法语可棒啦。”
我用意大利语回答说,“我已经学了不少,但却不敢轻易开口。”
“您应该大胆尝试,”侯爵夫人说,“同时又不要张狂。只有这样您才可以免遭非难。”
“大胆尝试”出自侯爵夫人之口,也许言者无意,闻者有心吧,我不由地脸上发烧。她早就看在眼里了,于是话题一转,只顾同枢机主教说起话来,我趁机溜之大吉。
第二天上午七点钟,我来到堂娜·塞西莉亚家,马车就停在门口。大家还按上次的坐法登车上路,两小时后到达弗拉斯卡蒂。
这一回,我坐的是一辆座位相对而且带有弹簧软垫的轻便马车,堂娜·塞西莉亚赞不绝口。卢克雷齐娅说:“返回罗马时总该轮到我来坐坐吧。”我以鞠躬向她作出回应。她则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以图避免别人的怀疑。我的心愿一定能在这天晚上得到满足——想到这里,我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我倾囊而出,订了一桌饭菜,然后跟随他们来到卢多维西(Ludovisi)别墅。生怕不久就有彼此走散的可能,我们于是约定一点钟在饭店集合。善解人意的堂娜·塞西莉亚挽起了女婿的臂膀,与此同时,堂娜·安杰莉卡挽起了自己的未婚夫,这样就把卢克雷齐娅让给了我。乌尔苏拉则尾随她的哥哥而去。短短一刻钟之内,我们就来到了没人瞧见的地方。
“您听见没有,”她一开口便说,“我这样做,就能安稳地与您单独呆上几个小时,根本不会引起怀疑。而且还有一辆对面坐的马车!爱神是多么机灵啊!”
“是呀,我的天使,爱神把我们俩的心合而为一了。您让我着迷,过不了几天,我就来看您,不过得有个条件,要确保让咱俩自由自在地消磨一天,不受任何干扰才是。”
“恐怕不可能,这事都是由您引起的,您对自己的年龄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心肝儿,一个月前我还什么都不懂。是您第一个把我带入了神秘的爱情世界。在整个意大利只有您一个卢克雷齐娅,所以,您要是离我而去,我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
“什么!我是您的第一个爱人!您好惨哪!您真是不可救药!我为什么不能完全属于您呢?您同样是我心灵的第一个爱人,而且必将是最后一个。在我以后,您爱上的女人可真有福了,我并不嫉妒她,我只是觉得遗憾,她不可能像我这么有良心。”
堂娜·卢克雷齐娅见我潸然泪下,也动了感情。我们俩嘴唇沾到了一块,趁势往草坪上一躺,舔干彼此脸颊上淌着的泪水。古代自然哲学家说得对:眼泪是甜的。我敢为此赌咒。现代人是些只知道清谈的俗物。毫无疑问,我们把泪水连同来自深情的甘甜口水都吞咽了。两人抱作一团,难分彼此,这时,我提醒道,说不定会给当场捉住呢。
“别害怕。我们的守护神正在护佑我们呢。”
第一场短兵相接之后,我们就地歇息,一声不响地对视着,也顾不着换个姿势。这时,圣洁的卢克雷齐娅把头撇向左侧。
“瞧!”她说,“我不是跟您讲过,我们的守护神正在护佑我们么?啊!他如此专注地凝视着我们呢!他正设法让咱们放心呢。您就瞧那个小精灵吧。自然界再没有比这更神秘的事了。敬重他吧,他当然是您的,也是我的守护神呀。”
我觉得她神志不清了。
“您在说些啥呀,我的天使?我不明白您的话,叫我敬重谁呀?”
“您没看见那条美丽的长蛇么,它身上的鳞片火红火红的,正昂着头,是在崇拜咱们呢。”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长约四十五英寸的花蛇,的确是在朝我们张望。这一情景令我大喜,但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希望让她看出我的胆怯。
“亲爱的,”我说,“您看到它是不是一点也不害怕?”
“告诉你吧,看到它我太高兴了,可以肯定,这是神在以蛇的外表显灵。”
“假如它游过来对着您吐信子咋办呢?”
“那我就把您紧紧抱在怀里,随它怎么咬我。我卢克雷齐娅倒在您的臂挽里,没什么好惧怕的。瞧,它正朝别处游去呢。快,快!它正是通告我们,有些俗人正在朝这边走来呢。我们应该另找一块草坪,继续我们的赏心乐事。那我们就起来吧,把衣服理理好。”
我们站起身来,刚抬步缓缓离开时,只见堂娜·塞西莉亚和律师正从相邻的小道上走来,我既不作忙,也不回避,对这次不期而遇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自然神态,开口就问堂娜·塞西莉亚,她女儿怕不怕蛇。
“她虽然挺聪明,但是天上一个闪电都会把她吓昏过去,她见到蛇就会一边惊叫一边逃跑。这里有蛇,其实不用害怕,它们都没有毒。”
我不由大惊失色,因为她的话证实了一点,那就是,我确实是亲眼看到了爱的奇迹。老太太的子女们都集到一处时,我们再次分散开去。
“不过,您得告诉我,”我说,“您这个奇异女子,假使您丈夫和母亲当场逮住咱们,那您该咋办哪?”
“没事的,您难道不明白,处于那种美好时刻,人只会沉浸在爱情之中么?您想过没有,假如您未能如愿以偿地把我完全占有的话,您会就此罢休吗?”
她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以上这一番话。
“您是否相信,”我问她,“不曾有人疑心咱们呢?”
“我丈夫或许是觉得我们之间并不存在暧昧关系,或许是不在乎这种少年放纵行为。我母亲是个明白人,也许怀疑一切呢,不过,她知道这事与她无关。而我的亲妹妹安杰莉卡全都晓得,因为她绝对忘不了那张压坏的床。可她言语谨慎,同时也深深地为我感到遗憾。她并不知道我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亲爱的,要是没有您,我可能到死都不懂得爱,因为我只是出于妇道才顺从老公的需求。”
“啊!您老公还是享有特权嘛,这不禁让我心生妒意。他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把您的玉体揽进怀里。他在欣赏您的时候,感官、眼神和灵魂都不必掩掩饰饰。”
“可爱的蛇啊,您在哪里?快来照看咱们,眼下我要让我的情人心满意足一场。”
我们俩反复表达相爱之意,并且一有机会就付诸实际行动——就这样缠绵悱恻了整整一个上午。
Ni per mai sempre pendergli dal collo
il suo desir sentia di lui satollo.
(无论交颈多么长久,
她的欲望终难满足。)
大家开始享用我精心挑选的一桌珍馐时,我对堂娜·塞西莉亚照顾有加。由于我的西班牙烟丝质量上佳,结果我那只精制的鼻烟壶一再地被全桌的人轮流传看。当它被传到坐在我左侧的堂娜·卢克雷齐娅手中时,她丈夫对她说,她可以用自己的戒指换下我的鼻烟壶。“成交啦!”我边说边想:戒指值不了这么多钱,但它的含义却要深厚得多。堂娜·卢克雷齐娅并不搭话,只顾把我的鼻烟壶放进衣兜,同时把她的戒指脱下来递给我。由于戒指太小,没法戴到手指上,我便将它放进了口袋。
但是,大家突然沉默不语。安杰莉卡的未婚夫掏出一首十四行诗,这是他开动脑筋,专门为我创作的,他硬是要当场诵读。结果赢得了一片掌声,我接过这首十四行诗,向他道了一声谢,同时答应下次回赠一首给他。他以为我即刻就需要纸和笔,并且当场与之唱和;以为我们会为了他所崇尚的诗神而在此枯坐三个小时,岂知我们终究得把这段时光奉献给爱神呀!喝完咖啡,我与店家结了帐,于是大家分别朝另一座别墅(我记得好像是阿尔多布拉蒂尼别墅)的几处花园走去。
“请您给解释一下”,我对卢克雷齐娅说,“您深知爱的奥妙,此时此刻,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即将全心投入到爱您的快乐中去,您说这是咋回事。让我们赶紧找块地方,把它当成爱的祭坛,即使看不见蛇来保护,我们也要做一次彻底的献身。哪怕教皇带着全体门徒来到这里,我们都不要受到丝毫影响。教皇陛下一定会祝福我们的。”
信步走了片刻,我们就踏上了一条林荫道。它很长,半路上有一座凉亭,周围是几块形态各异,可供坐下的草皮。其中一块吸引了我们的视线,它形似床铺,此外,有一只常见的枕头,两英尺开外,还有一只高约四分之一英尺的枕头,它们彼此平行摆放着。我们一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是一张再好不过的床啊。我们当即准备试试床的功能。从这里往前看,是一大片冷落的平地,就连跑来一只兔子都逃不过咱们的视线。床背后则没法通向小道。我们还看见林间小道左右两头距离相等。任何人想从小道走到我们这里,至少需要一刻钟(奔跑除外)。如今,我寄居达克斯(Dux),曾在这里的花园内见过同样的凉亭,但是德国的园艺师就没想到预备这么一张床。我们身临佳境,彼此心照不宣。
我们面对面,直视对方的眼睛,神情极为严肃,宽衣解带之际,只觉得心跳剧烈,急不可耐,不由地手忙脚乱起来。我们俩的动作倒是不慢,转眼就把彼此当宝贝似地紧紧抱住了。一个回合下来,美丽的卢克雷齐娅笑着说,守护神真是无所不在呀,它有权出现于任何地方。我们俩都为得益于那只较小的枕垫而庆幸不已。随后的尝试各有区别,但又不相下上,次次都能心满意足。我们俩整整厮磨了两个小时,最后,彼此深情对视,并且异口同声地说道:“爱神啊,我谢谢您。”
堂娜·卢克雷齐娅带着充满感激的眼神打量了我这副明显被击败的模样,先是笑了笑,接着给了我一个最最销魂的吻。等到发现我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她嚷了一句:“够啦!这是凯旋来临前的休战!咱把衣服穿起来吧。”
话音刚落,我们就迅速穿衣,此刻我们的目光不是停留在自己身上,而是忘情地欣赏着对方平时很少袒露的销魂部位。穿好了衣服,我们俩一致表示要向爱神敬酒,从而感谢他在我们纵情逸乐时护佑我们免遭干扰。我们不约而同地选中了一张不带靠背,又长又窄,可供骑坐的条凳。我们举起酒杯较起劲来,但由于意识到这样对饮下去会拖延不少时间,而且还会招致怀疑,于是决定把喝酒的事推迟到夜色来临之后,那时我们俩可以伴着马蹄声对坐而饮。
我们一边缓步朝马车走去,一边像情投意合的恋人那样悄悄地说着私房话。她告诉我说,她未来的妹夫是个有钱人,他将会把我们大家请到他在蒂沃利的宅子去小住几天。此时她巴不得能够祈求爱神给予启示,以便有办法和我呆在一块。最后她怏怏不乐地告诉我说,她丈夫办理的那桩教会诉讼案进展挺顺利,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去提请判决了。
我们俩在马车之中面对面地呆了两个小时,玩着一个无法了结的游戏。到达住处时,我们才不得不就此住手。我起初要是不曾把爱的游戏分作两段进行,那就不至于完成不了。上床就寝时,我已经感到疲惫不堪了,但是,美美地睡过一觉之后,我又恢复如初了。第二天,我又按时前去学习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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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天过海钓人妻  发表于 2017-1-19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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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9 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十章
教皇本笃十四世—远足蒂沃利—别离卢克雷齐娅—G侯爵夫人—芭芭拉·达拉科瓦—我遭遇厄运并离开罗马。
这堂法语课是芭芭拉给我上的,因为她父亲患了重病。在我动身离开时,她把一封信朝我兜里一塞,拔腿就溜,为的是叫我来不及拒绝。她做得对,因为此信对她来说是万万拒绝不得的。这封信是直接写给我的,信中对我感激备至。她说,她父亲现已言明,病愈之后就要换女佣了,恳请我把这事转告给她的男友。信尾再三发誓说,绝对不会连累于我。
其父一连卧病十二天未起,我的法语课均由她来教。这使我对她产生了兴趣,它有别于以往面对靓妞时的反应,纯属一种新奇之感,一种怜悯之心。我意识到,她是想利用这种怜悯呢,于是内心不由地一阵窃喜。她的目光从来不敢与我长久对视,手也不肯相碰,脸上也没有为我刻意化妆涂抹的痕迹。她生得标致,也很敏感,这一点我是知道的。然而,这些并未使我转而忘掉应有的廉耻和诚信。她也没有疑心我会利用她的疏漏而动起轻薄之念,这使我颇感荣幸。
她的父亲大病初愈,就把女佣更换掉了。芭芭拉求我将此讯息传给她的情哥哥,并且还说,她希望笼络新来的女佣,至少是要为彼此通信创造便利。我答应给她捎话,她当即拉起我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口。我把手抽了回来,同时做出要亲她的样子,她却羞答答地走开了,我为之大喜。我向她的如意郎君通风报信,告知更换女佣的消息。他终于设法跟她接上了关系,说上了话。从此,我便脱开了干系,因为我对此事的不良后果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忙于学习法语,我很少造访堂·加斯帕尔,不过倒是天天前去面见乔奇神父。我那时的身份仅仅是神父的门徒,但我在当地还是有了一定的名气。我从不在别人面前谈及自己,但有趣的话题倒是碰到不少。虽有当面批评,却无背后中伤,谈得较多的是政治和文学,这些使我不断增长见识。我告别了这位英明神父的修道院,前往枢机主教的殿堂,以便恭候他的隆重接见。
这一次,正在牌桌上打牌的G侯爵夫人看见了我,于是照常跟我说上一两句法语,而我总是以意大利语作答,怕就怕她会当众取笑我。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读者不妨自己去领会吧。我认为她芳姿动人,但却又避而远之,这倒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会恋上她,这似乎不太可能,因为我正深深地爱着堂娜·卢克雷齐娅。相反,我是生怕她会恋上我,或者说,会对我产生兴趣。这样做是否道德,答案得由太阳神阿波罗来提供了。跟往常一样,她派了伽马修士来喊我,这次她是站着接见我的,身旁还有我的主人和S.C.枢机主教。我走上前去,不料她竟然用意大利语问了我一个问题,简直让我大吃一惊。
Vi ha piaciuto molto Frascati?”(您很喜欢弗拉斯卡蒂吧)她问。
“是很喜欢,夫人。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任何堪与媲美的景观呢。”
“但是您的旅伴就更美喽,再说您租的那辆对面坐的马车也很漂亮嘛。”
我只能以鞠躬来代替口头回答。过了片刻,阿夸维瓦枢机主教口气温和地说:
“您是否因为这件事被别人知晓而有点吃惊啊?”
“不,大人,但我吃惊的是有人在谈论它。没想到罗马城如此之小。”
“而且,您留在罗马的时间越长,”S.C.说“就越觉得它小。您有没有前去亲吻教皇陛下的圣足呀?”
“还没有去呢,大人。”
“您应该去的嘛,”阿夸维瓦枢机主教说。
我以鞠躬作答。
出来以后,伽马关照我说,我再也不该耽搁了,第二天早上就该过去。
“我猜想,”他说,“G侯爵夫人的府上您可能去过几趟了吧。”
“您这种猜测也该结束了,其实我是从未去过她家。”
“您这么说,倒叫我有些奇怪,她总是把您叫到身边,还要跟您聊上几句!”
“我和您一块去吧。”
“我才不去呢。”
“可是,她也跟您谈过话呀。”
“是的,不过……您还不了解罗马。您就一个人去吧。您应该去。”
“您以为她会接纳我么?”
“您是不是开玩笑?您不必事先通报,只要看到她那间屋子的双层门是敞开的,您就可以径直进去拜见。进去后,您会发现那儿满是争相献媚的客人。”
“那她会不会接见我呢?”
“这事您尽可放心好了。”
第二天我去了卡瓦罗山,到达教皇避暑胜地后,有人传来通知,说我可以晋见教皇了,此时房内只有陛下一个人。我赶忙朝教皇所在的那一间屋子走了进去,对着“至圣拖鞋”上的“神圣十字”亲了一口。他便问来者何人,我实言以答。他便说,他曾听人提到过我。他恭喜我有幸供职于大名鼎鼎的枢机主教门下。他还问,我是通过什么办法才达到这一步的。我便从我到达马托拉诺讲起,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当我讲到那位主教所处的情形时,他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便劝我别跟他讲托斯卡纳方言,而应该讲威尼斯话,就像他讲波洛尼亚话一样。我和他越谈越投机,结果,他表示希望我有空常去看他。我请求他准许我阅读所有的禁书,他口中称善,欣然应允,答应派人送我一张免费的许可证,但是后来却把这事给忘了。
教皇本笃十四世是一位饱学之士,其人就跟他说出的笑话一样,使你如沐春风。我第二次与他交谈是在美第奇别墅。他把我喊了过去,一边朝前散步,一边谈笑风生。陪他散步的有阿尔巴尼枢机主教和威尼斯大使。这时,一个仪表谦逊的男子走了过来,教皇问他来意为何,此人回答时的声音很轻。教皇听了就说:“言之有理,您就听从上帝的安排吧。”此人得到教皇的祈福之后,垂头丧气地走开了,教皇则继续朝前散步。
“那个人,”我对圣父说,“对陛下的回答不太满意呢。”
“何以见得?”
“因为他也许听从了上帝的安排,才过来向您倾诉的,这次听到您打发他回去听从上帝的安排,他势必觉得这就如同老话说的‘希律推给彼拉多,皮球踢来又踢去’”。教皇和同行的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则木无表情。
“若是没有上帝相助,”教皇说,“我将一无所成啊。”
“的确如此。不过,这个人还知道,陛下您是他的首领啊。可以想见,由于被陛下您打发回到原处,他该有多么地沮丧啊。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回去拿钱施舍给罗马的所有乞丐了。他们每获得一枚铜币,就会帮他向上帝祈祷一次,还会吹嘘他们所具有的威力呢。我只相信陛下所具有的威力,为了免除眼睛发炎的痛苦,陛下可否恩准我的请求,让我暂时放弃食鱼?”
“那就吃肉吧。”
“至高无上的圣父啊,保佑我吧。”
他为我做了祷告,还补充道,他并没有准许我放弃斋戒。
那天晚上,我在参与枢机主教的接见活动时发现,人们已在纷传教皇与我对话之事了。现在,大家都很想跟我说话。连阿夸维瓦枢机主教都不禁喜形于色,使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
我并未忘却伽马修士的忠告,便选准时机前去拜访G侯爵夫人。我见到了她本人,还见到了与她有染的那位枢机主教S.C.以及其他一大帮子修士。但是,我觉得有必要避免惹人注意,既然夫人瞧都不瞧我一眼,别的人也就不屑搭理我。我没呆半个小时就退了出来。直到五六天后,她才非常礼貌地告诉我说,她看见我曾出现在她的接待室。
“我还以为夫人当时未曾留意有我在场呢。”
“噢,我看得见每个人,我听说您是个有头脑的人。”
“夫人,如果那些跟您这么说起我的人还知道啥叫有头脑的话,那末您这是给我传来一条绝佳音讯啊。”
“哦,啥叫有头脑,他们还是知道的。”
“如果他们从来都没有同我讲过话,那末,他们根本就别想发现这一点。”
“的确如此,我就在这里接见您吧。”
我们被一群人围了上来。S.C.枢机主教说,当夫人对我讲法语时,我理应以法语作答,不管说得好与不好。伽马这个有心计的人则在私下里对我说,我的言语过于尖刻,到头来是不会讨人喜欢的。
我所学到的法语已经够多的了,因而没有再去听课。
我只要多练练,就足以熟悉这门语言了。
堂娜·卢克雷齐娅那里,我仅仅利用上午的时间偶尔去走动走动;而乔奇神父那里,我是每晚必到。我去弗拉斯卡蒂游玩的事他已有耳闻,倒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侯爵夫人多少表露了一点要我过去的意思,我隔了两天之后才走进了她的接待室。她一眼就瞅见我了,赶忙冲我一笑,我沉吟片刻就深鞠一躬——这么还礼恰到好处。但是,仅此而已。过了一刻钟,她坐下打牌,我则转身出去吃晚饭了。她姿色俏丽,权倾罗马。但要让我去巴结她是不可能的。罗马的风气令我深恶痛绝。
十一月下旬,堂娜·安杰莉卡的未婚夫和律师来访,邀我与上次前往弗拉斯卡蒂的同一帮人到他在蒂沃利的寓所小住一昼夜。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原因是圣乌尔苏拉节那天我始终不曾有机会单独接触卢克雷齐娅。我答应,在约定的那天清晨坐上自己的马车,准时到达堂娜·塞西莉亚家。我们不得不一大早就出发,因为蒂沃利距罗马有十六英里,而且还要游逛众多的美丽景观,因而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考虑到即将外出过夜,我去向枢机主教本人请假,他听说伴我同行的是某某人之后就夸我做得对,认为我可以借此机会,与一群称心合意的旅伴,前往有名的地方看看诸多的奇观。
我还是坐着那辆四马拉动的对坐马车,在约定的时辰到达了堂娜·塞西莉亚门口,她照常是与我合坐一辆。虽然这位俏寡妇的道德标准无可指责,但她倒是挺乐意让我跟她女儿私下来往。全家人合坐一辆六座位的敞篷马车,这是堂·弗朗西斯科租订的。七点半,我们在一座小屋跟前停下马车,弗朗西斯科事先预订的早餐已经备好,它既精美又丰盛,我们的午餐也是订在这里。我们到了蒂沃利以后,时间大概只够吃顿晚餐了。早餐尽欢而散,于是大家重新坐回到马车上,十点钟才到达了他的宅子。我把堂娜·卢克雷齐娅赠给的戒指戴在了手指上,此前我已请人加工放大过了,并在戒指正面镶上了珐琅饰物,表现的是两条缠为一体的蛇。蛇两侧分别是两个希腊字母αΩ。当人们看见戒指反面正是曾经嵌在卢克雷齐娅的戒指上的那枚宝石时,它一下子便成了整个早餐桌上的唯一话题。律师和弗朗西斯科绞尽脑汁诠释那个形象标记,这一情形让知道底细的卢克雷齐娅看了觉得有些好笑。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参观弗朗西斯科的房舍,它的确建得美轮美奂。接着,大家动身前去参观蒂沃利的古迹,这得花费六个小时才够。趁卢克雷齐娅与弗朗西斯科说话的当口,我对堂娜·安杰莉卡悄声说道,等她当上此屋的女主人之后,我将选个晴朗的日子前来陪住几天。
“先生,我一旦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第一个需要拒之门外的便是您了。”
“谢谢您的警告,小姐。”
我把她这种斥骂当成青睐,当成一种再清楚不过的爱情宣言,倒也有趣。我其实已经是呆若木鸡了。卢克雷齐娅这时扯了扯我的衣服,并且向我探问,刚才她妹妹跟我说啥了。我如实相告,她吩咐我说,等她走开之后,我应该拉住妹妹的手,要她当面认错。
“她老是对我摆出一副悲天悯人之相,”她又补充道,“你应该去找她,替我出了这口气。”
我盛赞那个面向柑橘园而建的小房间,弗朗西斯科趁势说道,今晚就让我在此就寝好了。堂娜·卢克雷齐娅假装不曾听见。由于大伙儿全得在一起参观蒂沃利的名胜,白天我们俩是不可能单独接触的。大家观光游览了六个小时,而我却没怎么把它当回事。读者若是没有亲历却又很想了解蒂沃利,只需读读坎帕尼亚尼(Campagnani)的记述就行了。我是直到二十八年之后才熟悉蒂沃利的。
傍晚,我们回到住处,疲惫与饥饿交相袭来,很是不堪。歇了一个小时才用晚餐,前后吃了整整两个小时,蒂沃利的珍馐佳酿使我们恢复了精力,此时此刻,为了睡眠也好,为了交欢也好,大家伙儿全都巴不得早点上床。
谁都不想孤眠独宿,于是,卢克雷齐娅提出要和安杰莉卡同榻于那个朝向柑橘园的房间,同时建议其夫和我这个修士共卧一室,她的小妹则跟她的母亲合铺而眠。人人都认为这样安排是再好不过了。弗朗西斯科手举蜡烛,领我来到我先前赞赏过的那个小室,给我示范了锁住房门的办法,然后向我道了晚安。小房间与两姐妹的卧室仅一墙之隔。安杰莉卡则不晓得我现在已是毗邻而居。
我把眼睛凑近钥匙孔,发现她们在五分钟后走进了房间,护送她们的弗朗西斯科为她们点亮房灯,接着便走开了。姐妹俩插上门闩,坐在了沙发上,我一直望着她们脱去衣裙。卢克雷齐娅叫她妹妹靠窗一侧躺下,她知道我能听见她的声音。这个正在受人窥探而不自知的黄花闺女,竟连内衣都脱得精光,此时听了姐姐的吩咐,就光着身子绕到了房间的另一侧。卢克雷齐娅先把房灯和蜡烛弄熄,然后也躺了下去。
那些快活时光啊,我如今再也无法期盼了,但是,只有死神才可以夺走我对快活时光的宝贵记忆!我相信我那次脱衣服的速度是无可比拟的。我把门打开,一头扎进卢克雷齐娅的怀抱,而她则对妹妹说一句:“我的天使来了,别声张,睡觉吧。”
此时她没法继续往下讲了,因为我们的嘴唇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再也不好讲话与呼吸了。我们俩同时融合一体,再也无力控制本能的欲望,只能任其无声无息地带领彼此渐渐入港。此刻,我们俩欲火中烧,若要强加抑制,非把咱俩双双点燃不可。
稍事休息之后,我们已能逐渐把握自身情欲了,同时又能防止周身的热火冷却下去。我们悄然无声而又肃静沉稳地开始了大量针对第一场山洪爆发的善后工作,我们用细纱布为对方擦拭清理,动作之轻,用心之诚,不亚于宗教祭祀。清理完毕,我们把被爱情甘霖润泽过的部位亲吻了一遍。
此刻,轮到我请那位对手发起床上攻势了,其战术只有爱神能够领悟,这是一场令人神魂颠倒,可惜却收兵太早的搏击,好在我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持久战术。战事结束,睡神就把我们带入了甜蜜而沉静的梦乡,直至屋里透进晨曦,让我们睡眼惺忪地瞥见到云情雨意再度萌生,经久不衰,一时间令我们把持不住,唯有自甘堕落,才可最终解脱!
“注意令妹,”我说,“她随时可能翻过身来看见咱们。”
“不会的,我妹妹可好了,她爱我,可怜我。我说的没错吧,亲爱的安杰莉卡?转过身来抱抱你的姐姐,她现已成了爱神维纳斯的化身啦。转过来看看,爱神把你变成奴仆时会是啥样吧。”
这一夜对年方十七的安杰莉卡来说一定很不好受。她这时别无他求,只想趁势转过身来,向姐姐表明自己已经不予计较了。她一连吻了姐姐无数次,然后实言相告,自己这一夜根本就不曾睡得成。
“原谅他,”卢克雷齐娅说,“他爱我,我也崇拜他。过来,看看他,再看看我。过了七个小时,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爱神的威力真了不起呀!”
“安杰莉卡对我怀恨在心,”我说,“我才不敢呢……”
“不,”安杰莉卡说,“我才不恨你呢。”
卢克雷齐娅叫我亲吻她妹妹,边说边让到另一侧,津津有味地看着我把她那脉脉含情、毫不反抗的妹妹揽入怀中。但我素来重情胜于重色,绝不肯在卢克雷齐娅面前做出忘恩负义之举。当我不顾一切地将她紧紧搂住的时候,安杰莉卡当即喜形于色,这是她首次亲历其妙无比的男欢女爱场面时的自然反应哪。快活得死去活来的卢克雷齐娅刚要请求暂停,却发现我越战越勇,势不可挡,索性把我推向了她的妹妹,后者不仅没有抗拒,反而奋力把我抱到胸前,不等我采取相应行动,就达到了快乐的巅峰。由此看来,早在众神寓居地球之时,好色的阿奈得亚(Anaideia),由于迷恋轻吹的西风而张臂相迎,结果受孕怀胎。那位西风之神仄费洛斯(Zephyrus)便是这么产生的。在本能激情的炙烤之下,安杰莉卡对疼痛浑然不觉,相反,唯一感受到的是满足强烈欲望之后的快意。她如痴如醉地望着我不停抽送,乐得昏死过去,卢克雷齐娅见此情形又惊又喜,兴高采烈,于是交替亲吻着我和她的妹妹。她伸手抹去滚动在我的眉宇之间的汗珠。安杰莉卡一而再、再而三地狂喜,终于彻底“沦陷”,她那万种风情迷得我神魂颠倒。
然而,就在这时,缕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我撇下她俩,插上过门,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没过几分钟,就传来律师的声音,只听见他在骂老婆和姨子睡懒觉呢。接着,他来敲开了我的门,看见我还穿着睡衣,就扬言要把隔壁的女眷带到这边来。说归说,他还是走开了,临走对我说,他要为我叫个理发师来。我再次插上门闩,用冷水把脸好好洗了个遍,以便使自己恢复常态。一小时后,我走进起居室,神态自然,跟没事人一般。尤为欣喜的是,被征服过的两位佳丽神采奕奕,如花似玉。卢克雷齐娅毫不紧张,安杰莉卡则比以往活泼亮丽多了,但却左顾右盼,显得有些不自在。我此时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她见我硬是想看她的那对眼睛,只是微微一笑,却不肯转过脸来,徒劳之余,我只好对堂娜·塞西莉亚说,她女儿根本就不该在脸上搽这么多粉。我有意这么一说,她就落入了圈套,乖乖地请我拿手帕替她擦上一擦,这就把脸朝我转了过来。我赶紧纠正刚才的说法,并且向她道歉了事。弗朗西斯科则饶有兴趣地作壁上观,未婚妻的小脸蛋儿竟然引出这么一大堆话题,他倒是没有想到。
我们喝过早咖啡,就去观赏他的花园,我趁着旁边别无外人之时,对卢克雷齐娅骂了一句“教唆犯”。而她则像女神一样慈眉善目地望着我,骂我“没心肝。”
“我让妹妹开了眼界,”她说,“这样她就不再为我感到惋惜,相反,她从此肯定会赞同我,肯定会爱上你。再说,我由于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想把她交给你。”
“可叫我怎么去爱上她呀?”
“难道她长得不够动人么?”
“她的确相当动人,但是我既然已经属意于你,就不可能移情别恋。无论如何,她此时应当完全倾心于堂·弗朗西斯科,我不该妨碍一对夫妇应有的和谐婚姻。我还要告诉你,令妹对诸多事物的看法与你大相径庭。昨天夜里,我和她都在各自的本能摆布下成了牺牲品。说句大实话,我的确不觉得自己对你有何不忠。可是安杰莉卡……你在听么?安杰莉卡想必已经后悔开了,认为自己不该听凭本能的驱使而误入歧途。”
“这些话也许都有道理。但是,最让我伤心的是,月底我们就要离开此地了。我丈夫肯定要在这个星期上法院去判决那桩案子。所以说,咱们俩的快活日子马上就要过到头了。”
这个消息让我听了十分难受。用餐时我谁都不搭理,只跟好客的弗朗西斯科说话,他定于一月份举行婚礼,我答应届时为他创作一首赞美诗。
我们动身返回罗马,途中一连三个小时,我和卢克雷齐娅单独坐在一辆车上,她说我在得到了她的珍贵奉献之后,对她的爱已大不如前了,我始终都没肯承认。大伙儿们来到上次吃早饭的那幢小屋前面停车,进去吃了点冷饮,这是弗朗西斯科事先订好的。我们在八点钟到达了罗马。由于急需休息,我立即赶回了西班牙宫。
过了三四天,律师来到我的住处,恭恭敬敬地向我辞行。他在打赢官司以后,将要动身返回那不勒斯。由于他再过一天就要走了,我为了陪陪他,便来到堂娜·塞西莉亚家住了两个晚上。我打听到了他的具体启程时间,于是,提前两小时赶到他们约定的地点,希望一块享用最后的晚餐,可他因故要推迟四个小时才离开,所以我就调整了原有的计划,只需陪他共进午餐就够了。
卢克雷齐娅这个奇女子离我而去以后,我心中一片空白,浑身没精打采,这对一般的青年小伙来说,是极为普遍的。我成天闭门不出,埋头整理枢机主教的法文邮件。他老人家对我赞许有加,说我摘录的内容取舍得当,同时又劝我不要太劳累。G侯爵夫人当时在场,一字不漏地听见了这番令人愉快的称赞。自从第二次拜访她以后,我就没在她面前露过面,因为她对我的态度比较冷淡。此刻,听到枢机主教怪我工作过于卖力,她就对他说,我这样做,一定是想通过埋头工作来抵消失去堂娜·卢克雷齐娅的痛苦。
“您说对了,夫人,我深切地感到这种痛苦。她心地善良,假如不能常去看望她,她都会原谅我。总而言之,我对她的友谊是纯真的。”
“这一点我并不怀疑,只是不能忽视这么个事实,您的诗作里表现的那位诗人似乎怀有恋情。”
“一个诗人,”我那位可敬的枢机主教说,“要是不佯装恋爱就没法创作啦。”
“但是,他如果正在恋爱,”侯爵夫人回答说,“那就不必佯装。”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抒情诗,递给枢机主教。她还说,这首诗给我带来了荣耀,罗马的所有才子都把它看作是一份精巧的佳作,而卢克雷齐娅现已把它铭记在心了。枢机主教笑着交还到她的手上,同时说道,他对意大利文的诗作不甚了了,但是,既然她欣赏这首诗,那就不妨将将它译成法语。她回答说,她仅会用法语写散文,要是把一首诗歌译成散文,那就糟了,非失败不可。她瞥了我一眼,补充道:“我的这点文学水平只够我偶尔用意大利文写一两首小诗。”
“夫人,如蒙厚爱,赐阅一首,我将不胜荣幸。”
“拿去吧,”她的老相好枢机主教说,“这是夫人的十四行诗。”
我恭恭敬敬地接过诗稿,正准备阅读,却被夫人制止住了,她叫我放进衣兜,带回去慢慢看,明天归还给主教大人。她还补充道,其实这首诗乏善可陈。
“您上午要是不出门,”这位枢机主教说,“那就和我一块儿吃饭,顺便把诗稿还给我。”
“这样一来,”阿夸维瓦枢机主教当即作出反应说,“他就会故意出门了。”
我没有开口,而是深施一礼就缓缓挪步走开,回到自己房里阅读那首十四行诗。不过,我在读诗之前沉思了片刻,想起了自己当下的境遇,想起了自己在晚间聚会上所取得的肤浅进步,想起了G侯爵夫人在我面前所表露的那层明显不过之意。
G侯爵夫人在堂皇外表的掩护之下,竟敢在众人面前主动与我亲近,一点不怕有失身份!还有哪个胆敢借题发挥找茬?我这种无足轻重的年轻修士,只不过借此求其庇护,她出于天性,尤其关切那种自信值得受此殊遇而又从不公然表露心迹的人。众所周知,我在这方面就不事张扬。侯爵夫人如若觉得我竟然还敢自作多情的话,嚯,那就非把我羞辱一通不可!万万使不得呀!谁敢自以为是呀!这一回,她的老情人真的来请我去吃饭了。如果说,他早就疑心我对侯爵夫人具有吸引力的话,那他岂会过来请我?情况正好相反,侯爵夫人自己亲口表示我绝非危险分子,而且恰恰属于他们随时需要召去晤谈的对象,直到那时,他才开口邀我过去跟他们一同进餐的呀。
真荒唐!
面对亲爱的读者,我何必戴上假面具呀?如果有谁认为我是自鸣得意,我也不会怪罪的。我敢肯定,我是把侯爵夫人吸引住了。我庆幸自己终于迈出了吓人的第一步,要是没有这一步,那我甚至不敢抬头正眼瞧她一回,更别说对她采取进攻行动了。总之,我老是不肯把她当成一个值得去爱的女人,一个可以步卢克雷齐娅后尘的女人。直到那天夜晚,我才转变了看法。她年轻貌美,才艺出众,素养高雅,学识广博,而且在罗马举足轻重。我决定不再装出一副不识好歹的模样,而是打算第二天就设法让她知道这一点,那就是:我对她心存爱意却不敢奢望。我笃定可以凯旋而归,对此,乔奇神父不会苟同,但却不妨假意首肯。阿夸维瓦枢机主教虽然从未请我吃过饭,但在闻知S.C.枢机主教请我吃饭一事后,他倒是没有表示不悦,我着实为此而大喜过望。
我拿出她的十四行诗念了一遍,发现写得很好,文体顺畅,用词贴切。侯爵夫人在诗中颂扬了那位通过突然袭击而夺得西里西亚这块地盘的普鲁士国王。我在抄录时突发奇想,打算唱和一首,以西里西亚人的口气,向侯爵夫人在诗中的爱神(亦即代言人)抱怨一番,因为那位征服者本人曾扬言要与爱神为敌,所以我认为爱神不该贸然赞颂国王。
酷爱作诗的人一旦喜上心头,便会技痒难熬。我觉得自己的主意不赖,这就够了。于是,就步其原韵作了一首酬答侯爵夫人的十四行诗,直至完成初稿之后才去就寝。次日上午,我作了一些润色,誊清一份放进了口袋。
伽马修士过来和我一起吃早饭,他恭喜我获得了S.C.的邀请,同时提醒我事事小心,因为这位枢机主教的醋性极大。我向他道谢,并且请他放心,我说此事不必多虑,因为我对侯爵夫人根本就不感兴趣。
S.C.枢机主教亲切地接待了我,但他那副神态显然是在提醒我要对其感恩戴德。
他一开口就问:“您觉得侯爵夫人的十四行诗写得挺好吧?”
“挺好的,大人,还给您。”
“她很有才华,我打算给您看她写的十首诗,不过千万保密。”
“阁下尽可放心,我保证不露口风。”
他打开抽屉,拿出十首诗给我看,诗中的主人公就是他本人。我发觉这些作品稍欠灵气,不过,还是有些鲜明形象和火热情调的。显而易见,这些诗作属于一种爱情宣言。枢机主教让我读这些诗,实在是犯了大错。我问他有没有作答,他笑着说,尚未作答,并且问我是否愿为代劳,同时要求我三缄其口。
“我拿我的脑袋担保,大人,不过,夫人将会注意到不同的笔调呢。”
“我没有什么作品留在她那里,再说,她肯定没把我当成一个像样的诗人,所以不可能因为看了您的诗就觉得我的诗艺如何如何不行。”
“那我就写吧,大人,不过还望阁下多提宝贵意见。否则,阁下就不要交给她看。”
“很好,您现在就动手吗?”
“现在?这可不是散文哪,大人。”
“争取明天给我带来吧。”
我们直到两点钟才吃午饭,他夸我胃口挺好,说我的饭量竟与他不相上下,可喜可贺。我回答说,他的夸奖让我受宠若惊,不过他的胃口还是胜了我一筹。想起他这种古怪脾性,我不禁暗自好笑,看来有时不妨巧加利用才是。就在这时,侯爵夫人闯了进来,当然没有事先通报。恰恰就是在这一时刻,我发觉她真是个绝代佳人。她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就把枢机主教逗笑了,因为她刚一来到,便坐了下来,动作极快,使他来不及起身相迎。而我则被晾在了一旁,这是可想而知的。她兴味盎然地谈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等到有人送上咖啡时,她才开口叫我坐下,不过却带有不屑一顾的样子,仿佛是给乞丐扔过来一枚铜板似的。
“顺便问一下,修士,您有没有读一读我的诗作?”
“不仅读了,而且归还给了主教大人。我很欣赏,夫人,您写得这么好,想必在上面费了不少时间吧?”
“费时间?”枢机主教说,“您不了解她。”
“大人,不花点功夫是写不出有价值的作品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把我在半小时内写的一首唱和诗拿出来给阁下过目哩。”
“拿出来,拿出来看看,”侯爵夫人说,“我想读一读。”
她一看《西里西亚酬答爱神》这个标题,脸上微露红晕,转而一本正经起来。枢机主教说,其实与爱情是两码事。
“别忙,”夫人说,“我们应该尊重诗人的思想。”
她朗诵了一遍,效果甚佳,接着又读了一遍。她意识到,西里西亚对爱神的责备不无道理,于是,就把西里西亚憎恶普鲁士国王这位征服者的缘由解释给枢机主教听。“啊,当然有道理,”枢机主教说,“我明白了,……西里西亚是个女人……普鲁士国王……哦,真的!创意可真奇妙。”
说着,主教大笑不止,让我们眼巴巴地等了十分钟才静了下来。
“我想把这首诗抄录下来,”他说,“一定加以珍藏。”
“修士倒是可以帮您省去不少麻烦哩,”夫人说。
“我动口,他动笔。这样行么?太好了!他是按照您的原韵写的。这一点您有没有发觉,夫人?”
她朝我投来一瞥,这在我们俩的恋情上平添了决定性的一笔油彩。我心里明白,她是希望我像她那样了解眼前这位主教,并能与她联手合谋。对此,我是求之不得。抄录全诗以后,我便起身告辞。枢机主教说,希望我明天过去吃饭。
我回到房间,闭门不出,为的是把十组酬答诗写得最具特色。我必须处处逢源,两边讨好,因为我明白,侯爵夫人在佯装相信枢机主教就是组诗作者,与此同时,不仅知道此诗是出自我的手笔,而且还知道我也是心照不宣的。我切不可伤了她的自尊心,而且还要确保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我那些滚烫的诗句,不是来自诗人的一般想象,而是来自我内心的爱意。我还需切记,要尽可能为枢机主教设身处地考虑,诗的表现力越强,他就越是愿意充当诗的作者。诗歌写作,重在明晰易懂,而它恰恰是最难做到的。至于含糊其辞的写法,是不难做到的,而且还有可能被我即将代为捉刀的那个假斯文主教看成为出类拔萃之人呢。如果说侯爵夫人在其组诗中已对枢机主教的优异品貌作过描摩,那末,我就得赋于类似的优点。于是,我在创作时把这一切要求都考虑进去了。我着力描写她那显而易见的美貌,同时小心回避她那隐而不露的品质。我借用阿里奥斯托的两行佳句为全诗作了收笔:
婀娜仙姝天上来,
轻纱笼罩亦徒然。
Le angeliche bellezze nate in cielo
Non si ponno celar sotto alcun velo.
就这样,小诗已经写成,我乐滋滋地去找枢机主教,一边交稿,一边说,此诗功夫不深,一看就是生手所为,不知主教愿否屈尊担此虚名。他结结巴巴地诵读了两遍,于是说道,确实不太像他的口吻,但恰恰是他所需要的,他还感谢我引用了阿里奥斯托的两句诗,以便向侯爵夫人表明,他需要借此抒发胸臆。他安慰我说,他打算在誊抄之时换上几行诗句,故意让它们显得不合韵辙,这样侯爵夫人就会信以为真了。我们提前吃午饭,以便给他留足时间,趁夫人到来之前把全诗誊抄完成。
第二天晚上,我在殿前碰见了她,当时她正从马车上下来,我朝她伸出了臂膀。她劈头就说,假如我和她以诗酬唱之事在罗马城传开来的话,她就不再与我共戴一天了。
“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夫人。”
“但愿如此,可您得记住我的警告。”
她刚一踏进客厅,我就一筹莫展地逃回自己的房间。我相信,这下子她可真的对我生气了。我暗自思忖:“我这一组诗稿写得太华丽,有损她的自尊心,她并不希望我对其心事了解过多。她说生怕我稍有不慎,便会出现冒失之举,但我认为这只是她心口不一的表现,其实是存心拒绝垂青。假如我在诗中把她表现得朴实无华,袒露无遗,她又该怎么办呢?”我后悔没有这么写,想着想着,我便早早上床就寝了。过了半个小时,伽马修士跑来敲门,我拉开了门闩。他进来说,侯爵夫人希望我过去一趟。“G侯爵夫人和S.C.主教在找您呢。”
“抱歉,您去如实回话吧,您也可以这么办,就说我生病了。”
他走后并没有再来敲门,我估计他这一趟跑得还算有效。
次日上午,我收到S.C.枢机主教的便条,说是盼望我前去共进午餐。还说,他刚刚流过血,需要和我聊聊;还说事情挺急的,我即使有病,也需要早点赶去。我猜想不出其中的原因,但我没想到会遇上任何不悦之事。
我刚穿好衣服,就赶紧下楼做弥撒,希望准能在教堂碰见我的主人。做完弥撒,他把我叫到一边,问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不是的,大人,我只是想多睡一会儿。”
“您错了,因为您不仅没有失宠,反而是得宠了,S.C.主教正在流血呢。”
“我知道了,他在便条里提到过,还说,要是阁下同意,他就打算喊我过去伺候呢。”
“很好嘛,不过真蹊跷,没想到他竟然需要个第三者。”
“还会有第三者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打听。”
周围的人都以为枢机主教刚才跟我谈的是国家大事。接着,我便前去看望S.C.,只见他卧病在床。
“我需要控制饮食,”他说,“所以只好单独用餐。不过您不会吃亏,因为还没有通知厨师。我要告诉您的是,您那一组诗起到的效果太好了,侯爵夫人是异常地喜欢。您当时要是像她那样,把它的朗诵给我听一遍的话,我就不会说是我写的了。”
“但她还是相信是阁下写的呀。”
“她倒是没有起疑,不过,假如她还想问我索求更多的诗作,我该怎么办哪?”
“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大人,不管白天黑夜,您尽管放心,我宁死也不出卖您的秘密。”
“请您收下这件小礼物吧,这是阿夸维瓦枢机主教送给我的哈瓦那烟丝。”
烟丝很好,烟壶更好,上面是镶金的。我满怀敬意与感激,把这份礼物收了下来。如果说,这位主教大人缺乏作诗的学问,他至少懂得送礼的学问。而对一名贵族来说,学问是远比别的东西重要的一种恩典。
晌午时分,我意外地见到侯爵夫人衣着华丽地出现了。
“我事先要是知道,”她对他说,“您这里有贵宾相伴,我就不来了。”
“我想,”他答道,“您不会不欢迎我们这位修士吧。”
“不会,我相信他是个高尚的人。”
我站立一旁,半晌不语,同时拿定主动,一旦她开口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当即就带上心爱的鼻烟壶一走了之。他问她是否在此吃饭,同时把自己正在节食的事告诉了她。
“好啊,”她说,“不过我不会开心的,因为我不喜欢独自一人用餐。”
“如果您肯赏光,就让修士陪您吧。”
她没有搭话,只是和善地看了我一眼。她是我所结交的第一位贵妇人——自命不凡,居高临下,我对此很不习惯,觉得这副神态与爱情相去甚远。不过,我也明白,她在这位枢机主教面前是不可能做出别的姿态来的。我认为,她总该知道,傲气十足只能使人望而却步。
紧靠主教大人卧床不远摆下了一张餐桌。侯爵夫人自己几乎啥都没吃,却一个劲地夸我胃口好,催我多多吃菜。
“我跟你说过,”枢机主教说,“修士与我不相上下。”
“我觉得,”她答道,“他与您相差无几,不过,您用餐时还有点挑食呢。”
听到这里,我就请她给我说说清楚:为什么把我想象成了一个老饕。
“夫人,我只喜欢合我口味的东西——每样东西中的精品。”
“您把您说的‘每样东西’给我解释解释,”枢机主教说。
我趁机一笑,便当场吟起诗来,诗中罗列起每一种堪称“精品”的东西。侯爵夫人大回赞赏,说是佩服我的勇气。
“夫人,我的勇气是您给的。如果没人给我勇气,我就胆小如鼠。您才是我这些现编诗句的真正作者,正所谓‘Cum dico quae placent dictat auditor’ (本人笔下若有妙语,乃是来自看官指教。”)
“佩服,要是换了我,即使受了阿波罗的鼓励,我都吟咏不出四行诗句来,除非书写出来。”
“夫人,拿出勇气来,相信您的智慧,您会吟出佳句来的。”
“我同意,”枢机主教说,“请允许我把您那长达十节的诗作拿给修士看看吧。”
“写得不好,但我还是愿意拿出来的,条件是不得外传。”
于是,枢机主教把侯爵夫人的组诗递给我,我朗声诵读了一遍,把诗中所含激情都充分表达了出来。
“读得多好啊!”侯爵夫人说,“我都不敢相信是我写的了。谢谢您。不过,现在请您把主教大人酬答我的那组诗作朗读一下。它们远远胜过我这一组诗呢。”
“可别信他的,”他对我说,“不过拙作倒是在这里。但愿读起来不要比刚才逊色啊。
其实枢机主教用不着这么提醒,因为这些诗本来就是我的,我不可能读糟,加之刚才喝了点酒,早把对侯爵夫人的一腔热情燃烧得如火如荼了。
我念得有声有色,枢机主教听得如痴如醉。当我读到赞美侯爵夫人那一段仅可意会的诗句时,她脸上微现红晕,眼中略带嗔怒,一把夺过诗稿,说我擅自作了改动。我的确作了改动,但我做出一副死不认账的模样。此刻,欲火炙烤着我,也炙烤着她。枢机主教此时已在呼呼大睡了。夫人站起身来,款款走向阳台,我跟了过去。她刚刚靠着栏杆坐了下来,我就站到了她的对面。这时,她一只膝盖正好碰到我的表袋。我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说,她撩得我心潮澎湃呢。
“我真羡慕你,夫人,您要是让我希望破灭,我决定再也不来见您。我就等您发话了。”
“您肯定是个反复无常的浪荡公子。”
“我不是这种人。”
说着,我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同时热烈亲吻起她的朱唇,她没等我施暴就顺乎自然地接纳了我。这时,我的双手如饥似渴,为完全占有她而开辟通道。但她迅速更换姿势,柔声软语地求我放尊重一点,我不得不借此冷却发热的头脑,同时请她原谅我的失态。接着谈起堂娜·卢克雷齐娅,我想她肯定为我这种审慎举动感到高兴。后来,她又谈到枢机主教,目的是为了让我相信,她仅仅不过是他的好友而已。于是,我们开始朗诵各自的诗作,她这时玉腿半露,站姿婀娜,我则候立一旁,视若无睹,暗自决定等到第二天再作努力,夺取比今天更加辉煌的成果。
枢机主教身穿睡衣走了出来,打断了我们的诗情画意,他不明就里地问,他是不是让我们等得不耐烦了。
直到半夜,我才离开了他们,今晚的艳遇使我满怀喜悦。我拿定主意,要按捺这初生的恋情,直至时机成熟,再去兑现稳操在手的这张胜券。从那天起,妩媚动人的侯爵夫人对我频传眼风,毫不避嫌。我越是迟迟不去领受她的美意,她就越想寻找一切机会,向我敞开心扉,奖赏我在爱情上所表现出的忠诚和专一。对此,我满有把握,所以我想,即将来临的狂欢节肯定会让我如愿以偿的。然而,命运之神总是在这种时候与我不期而遇,背道而驰。要知道,阿夸维瓦枢机主教和教皇本人此时正为我的时来运转而夯实基础呢。这位声名显赫的教皇热烈祝贺我得到S.C.枢机主教赠送的精美鼻烟壶,同时只字未提G侯爵夫人。阿夸维瓦枢机主教看到这只精美的鼻烟壶时不禁喜形于色,壶内装着他送给那位慷慨的枢机主教的哈瓦那烟丝。伽马修士看到我在一路顺风地前进,除了道喜之外,没敢再作任何指点。乔奇神父对这种情况是未卜先知,他吩咐我说,既然G侯爵夫人如此垂爱,我就该知足,万万不可见异思迁。当时我所面临的情况大致如此。
就在圣诞节这天,我意外地发现,芭芭拉的男朋友走了进来,推上房门,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对我说,我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请您出点好主意。”
“我能给您出什么主意呀?”
“给,看看这个吧,信上写得明明白白呢。”
这是芭芭拉的一封来信,信上写道:“亲爱的,我怀孕了,这事一点不假,我写这封信,为的是告诉您,我决定一个人离开罗马,假如您不照料我,我就听从上帝的安排,随时随地一死了之。不论面临什么遭遇,我都不愿意把我们这种自作自受的不幸如实告诉家父。”
“身为一个高尚的人,”我说,“您可不能遗弃她啊。不管令尊与她的父亲如何反对,都该把她娶过来,跟她一块儿过,老天爷是会助您一臂之力的。”
他深思片刻之后,情绪有所冷静,于是起身离去。
一七四四年。
一月初,他再次来到时,只见他喜气洋洋的。
“我在芭芭拉隔壁租了一间小屋,”他说,“就在顶楼上。她已经知道了,今天夜里我打算从阁楼窗户爬到她的房间去。我们要商定一个时间,以便把她带走。我已经计划好了,决定把她带到那不勒斯,由于她的女佣就住在阁楼上,不会不知道我们私奔的事,所以我想把她一起带走。”
“愿上帝保佑你们。”
一星期后,他和一个修士深更半夜来到我的房间。
“这么晚了,您来找我干嘛?”
“我想介绍您认识这位英俊的修士。”
我认出来人是芭芭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有没有谁看见你们进来?”
“没有,见到又怎么样?这只不过是位修士。我们俩每天夜里都呆在一起的。”
“恭喜恭喜。”
“女佣已经同意跟我们一块儿走了。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动身,二十四小时后赶到那不勒斯。我们先坐车去第一个驿站,相信那里会给我们提供马匹的。”
“那就再见吧,祝你们幸福。我不得不请你们离开了。”
“再见。”
几天后,当我陪伽马修士在美第奇别墅散步时,他告诉我说,今晚西班牙广场有一个执法行动。
“什么性质的执法行动?”
“教皇的首席警官或是其副手要对某神修会采取行动,要么是搜查可疑的房屋,要么是出其不意地抓人。”
“这件事怎么知道的?”
“枢机主教大人当然知情啦,因为教皇如果没有征得他的许可,就不敢贸然闯入他所管辖的西班牙区域。”
“这么说来,教皇已经找过他了?”
“是的,今天上午,有位教廷枢密官来向他申请批捕的。”
“但我们的枢机主教本来完全可以拒绝嘛。”
“这倒不假,但他是从不拒绝请求的。”
“要是查出的人犯隐匿于他的庇护之下,又该怎么办呢?”
“要真有那么回事,主教阁下会派人给他通风报信的。”
一刻钟后,我与修士分手时开始觉得心事重重。我意识到,这项搜捕令可能会牵涉到芭芭拉及其男友。法语老师达拉科瓦的住所就位于西班牙的辖区内。我四处寻找,都没发现小伙子的下落,不过,我没敢踏进他的住处以及芭芭拉的家,生怕把自己卷了进去。但我若是肯定能在那里找到他,我也是非去不可的,无奈自己只是小有疑惑,并无把握。
半夜时分,我为了上床就寝,便去拔下房门钥匙,不料却看见有个修士气喘嘘嘘地奔了进来,往椅子上一坐。我一看是芭芭拉,赶忙关上了房门。我想起已经发生的事情及其可能引起的后果,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指,竟顾不得问明情况,开口就训了她一通,说她不该到我的房间来避难,我叫她迅速离开。
哎呀!光这么说说是无济于事的,我应该强迫她离开才对,否则,哪怕请人来把她撵走。但我却没能狠下这条心。
我刚说出个“走”字,她就跪在了我的脚下哭哭啼啼,哀求我发发慈悲。我的心软了下来,可我还是警告她说,眼下咱们俩都难以自拔了。
“没人看见我走进衙署,来到这里,这我有把握。谢天谢地,我十五天前来过这里,否则我根本猜不到您住在哪个房间。”
“你要是不知道那才好呢!你那位博士朋友怎么样啦?”
“警察已经把他和女佣一块儿带走了。事情是这样的——
“我朋友昨晚跟我讲,有辆马车将会在夜里十一点钟等在蒙蒂三一教堂楼梯前的台阶边上,到时他会坐在马车里迎候我的。这样,一小时前,我通过阁楼窗户离开了我家,还让女佣在我前头走。我走进他的住处,穿好眼前这一身装束,就下了楼,径直走向马车。女佣拿着我的几件日用品,走在我的前面。拐弯时,我发觉鞋扣松了,就弯下身子把它扣好。女佣以为我还跟在身后,就只顾一直朝前,抢先坐上了马车。当时,我只落后她三十步的样子。但是,就在这时,有个东西挡在了我的面前。女佣刚一上车,我就看见灯光下一群警察把马车团团围住了。就在这时,车夫下了车,另有一人上车取而代之,随即催马狂奔,载着正在车内等我的女佣和我的男朋友飞驰而去。危急时刻,我有什么办法呀?我又不能回家,于是出于本能,不曾多想就直奔这里来了。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这里的。您说我这样做是害了您,我听了难受得要命。想个应急对策吧,我啥都愿意。必要的话,即使毁了我自己,也要让您得救啊。”
但这最后一句话刚出口,她就泣不成声了。我意识到,她眼前的处境远比我危急得多,然而,尽管我觉得自己清白无辜,可我还是有一种如履薄冰之感。
“让我带你去向你爸爸求求情吧,”我说。“我想我有办法说服他帮你摆脱窘境。”
事与愿违,刚一听完我所建议的唯一应急办法,这个可怜的姑娘顿时便陷入了绝望之中。她泪流满面,说是宁可让我丢到大街上,也不肯回到爸爸跟前。我本该把她赶出去才是,可我实在下不了狠心哪。恰恰是她的泪水让我改变了主意。
亲爱的读者,你可知道,从一个值得尊重但却落了难的妙龄少女眼中涌出的泪水,其力量实在是无法抗拒,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呀!Credete a chi ne ha fatto esperimento(引自阿里奥斯托:“务请相信亲历者的感受。”)我确实是不可能赶她出去的。眼泪的威力多大啊!短短半小时内,已经哭湿了三块手绢!我从未见过如此汩汩不停的泪水,如果说只有流泪才可减轻悲痛的话,我觉得世上再没有哪种悲痛比得上她的了。
等她止住泪水后,我便问她天亮以后意欲何为。此时,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
“天一亮我就离开这座宫殿,”她抽抽嗒嗒地说,“我穿着这身衣服,不会有人认出来的。我要离开罗马,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停地赶路。”
话音刚落,她就瘫软在地板上,看样子她已是奄奄一息了。由于呼吸困难,她伸手去扯领带。看她脸色发紫,我心里难受极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帮她松开领带,解开所有紧身衣物,然后用冷水将她泼醒。夜间寒气逼人,屋里又未曾生火,我便叫她钻入被窝,同时保证不去非礼。她说她相信自己眼下这么可怜巴巴的,只能触发我的同情心,不过,既然落在我了的手里,一切听便我的处置好了。为了帮她舒筋活血,我劝她脱下衣服,钻进被窝。由于她虚弱无力,我不得不亲自动手帮她除去衣裳,并把她抱到了床上。我自始至终都在暗暗从事一种新的实验,旨在有所发现。她渐渐入睡,我则在她的身边和衣而睡。距天亮还差刻把钟的时候,我叫醒了她,只见她已经恢复体力,不再需要我帮着穿衣服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身出门,并嘱咐她等我回来。我本想去找她父亲的,但我发现外头有探子,因而就改变了主意。我朝孔多蒂路的咖啡店走去,只见有人在远处跟踪我。我喝了一杯咖啡,抓起几块饼干塞进口袋,转身返回宫殿,发现同一个探子依然尾随在后。我由此想到,警方在尚未把她逮住的情况下,现已开始凭借瞎猜来行动了。门房主动告诉我说,昨夜有过搜捕令,但他认为警方一无所获。与此同时,罗马教区主教曾向门房打听何时能找伽马修士谈话。我意识到,情况危急,刻不容缓,便赶紧回到楼上房间,商定对策。
我劝芭芭拉吃下几块蘸着金雀葡萄酒的饼干,然后把她藏到殿顶一个无人涉足的隐蔽角落,关照她务必一直等到听见我的声音才能出来,因为我的男仆快要来了。果然,没过几分钟,他就到了。我下楼来到伽马修士的住处,吩咐男仆在打扫完毕后,马上把我房门的钥匙拿过来。
我发现修士正在同枢机代理主教的枢密官谈话。谈话结束时,他向我走来,要了杯巧克力饮料。他向我透露了昨天的消息,转达了代理主教的口信。这位主教已经得到指令,须将半夜躲进宫中的一名人犯逐出。他说:“在见到枢机主教之前,啥事都办不成。但凡有人未经许可就擅自躲进宫里,他肯定就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我们接着谈起寒冷的天气,一直谈到男仆给我送来钥匙为止。我觉得至少还有个把小时可以利用,便想出一个应急办法,足以帮助芭芭拉摆脱窘境。
我肯定没有引起注意,于是来到芭芭拉藏身的地方,交给她一支铅笔,让她用法语写了一张便笺,全文如下:“主教大人,我是一个化装成修士的女孩。容我向大人通报姓名,求您开恩保全小女子的清名。”
我对她说:“我将在九点整离开此地。你走下三段楼梯,再向右拐,径直走到最后一间接待室,这时就会看见火盆跟前坐着一个身材墩实的先生。你就把这张条子交给他,请他赶紧呈交枢机主教。别担心他会打开来看,因为他是来不及的。你放心,他把条子往上一送,枢机主教马上就会让你进去,并且还会单独听你陈述。你就朝他下跪,向他诉说原委,什么都不要隐瞒,只是别提夜里投奔于我并且与我商讨对策的事。你就说,你看见男朋友被带走以后,吓得要命,于是逃入本殿,在顶楼躲过了一个苦不堪言的夜晚,最终想到给他老人家写了这么一张便条。可怜的芭芭拉,我可以肯定,主教大人会想方设法保护你免于蒙羞的。你只能指望通过这种办法实现与如意郎君结为夫妻的愿望。”
她答应听从我的吩咐,前去捎信。于是,我梳好头发,穿好衣服,走下楼梯,与枢机主教一同做完弥撒,然后便出门而去,直到早餐时分才回到了宫里。
餐桌上的唯一话题就是眼前这个蹊跷事件,大家议论纷纷,惟有伽马修士一言不发,我也秘而不宣。我估计枢机主教已经同意了她的庇护请求。此事正中下怀,我没有理由继续担惊受怕了,于是为本人的小小计谋而暗自庆幸,它真不失为神来之笔呀。午饭以后,我向伽马修士打听此事,他的回答是:
“有个做父亲的(名字还没有打听到),他求见代理主教,说是自己的儿子本来打算带个姑娘私奔出境,预计将在半夜时分从广场动身,恳请主教把他的儿子拦下来。我昨天就跟你讲过,代理主教在得到枢机主教的准许之后,下令警官带人拿住一对在逃的青年。警察按令行动后,中了圈套,发现走出马车的不是要抓的姑娘,而是一个妇人—―谁见了她都不会带她投奔异国他乡。几分钟后,有个密探来到警官跟前,说是就在马车驶离广场时,有个修士溜进了西班牙宫。警官当即去向代理主教禀报了这一情况,说明了拘捕女孩未果的原因,并且怀疑她可能就是躲避宫内的那个修士。代理主教于是通告我们的主人说,可能有个装成修士的姑娘隐藏在他的宫里,并且请他把这个姑娘或是修士查出来(除非那是主教阁下熟识无疑的人)。阿夸维瓦枢机主教是今天上午九点钟之前才从代理主教的枢密官口中得知此事的,他就是您上午看到跟我谈话的那个枢密官。我们的主教大人把他打发走了,答应彻查,假如在宫内发现任何陌生者,一定把他交出来。
“可以肯定,枢机主教当即就给大总管下了一道指令,让他马上执行。但是一刻钟后,大总管就得到了停止搜查的命令。之所以下达一条截然相反的指令,原因只能如此这般:
“总管告诉我说,时钟敲响九点之际,有个长相英俊的修士来到他跟前(他觉得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递上一张便条,求他转交到主教大人手中。他立即转交,主教刚一看见便条,就吩咐他把修士叫过来,此人当时尚未走出主教官邸。修士进去没多久,就传下一道停止搜查的命令。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个所谓的修士就是躲过警察搜捕并藏到宫里来的那个丫头,她肯定在里面躲了一个通宵,最后才在别人的提醒下朝主教大人走去。”
“即便如此,主教大人今天还是可以把她交出去,不是交给警方,而是交给代理主教。”
“不可能的,就连教皇都不可能指望主教把人交到他的手上。您料想不到咱们枢机主教的庇护到底有多得力,眼下他的庇护已经进一步扩大,因为人犯不仅留在宫中,而且被他留在自己的寓所之内啦。”
情节极为动听,伽马若是晓得我与此事颇有牵连,并且还很想打听此事,那就什么都不会跟我讲了。我在倾听他的叙述时所表现的神态,一点也没有引起他的疑心与反感。后来,我就上阿利贝蒂剧场看戏去了。
次日清晨,伽马走进我的卧室,笑着说,代理主教已经得知那个拐子和那个女孩都是我的朋友,因为她爸爸就是我的法文老师。
“人人都确信,”他说,“您是知情人,自然还认为那个苦命的孩子是在您的房间过夜的,您昨天在我面前所表现的审慎姿态让我佩服不已呀。您的警惕性真高,我差点赌咒发誓说您对此事一无所知哩。”
“我是一无所知嘛,”我冷静而严肃地回答说,“我是才从您口中得知这件事的呀。我虽然认识那个女孩,但是自从结束法语培训课以来,我已有六个星期不曾看见她了。我更熟悉那位年轻博士,但他根本没有跟我说起过私奔计划。然而,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说那个女孩是在我房里过的夜,这也可以理解。我敢说,那些把主观臆想当成必然结果的人实属可笑。
这正是罗马人的劣根性,亲爱的朋友,能够做个对此嗤之以鼻的人,倒是挺可喜的,不过,这样以讹传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很可能影响主教大人的思想,对您不利呀。”
这天晚上,没有上演歌剧,我就前去参加枢机主教的接见活动,并未发现他本人和其他人的态度有丝毫变化,我觉得侯爵夫人比平时热忱多了。恰恰就在次日午后,伽马告诉我说,枢机主教已把那个姑娘送进了一家修女院,她在那里受到了良好的照顾,费用则由主教大人承担。
“我敢肯定,”他说,“她要一直等到与拐她出走的那个人完婚之后才会离开修女院。”
“跟您说实话,”我答道,“我对此感到高兴,因为他和她都是正派人,值得大家的敬重。”
过了一两天,乔奇神父对我说,那天罗马传出消息,原来是一起针对达拉科瓦律师女儿的未遂诱拐事件。我被认为是整个阴谋的策划者,他听了甚为不快。我拿出先前应付伽马的那段话来发挥了一番,他似乎信以为真,但是又说,罗马人不满足于按照实情看待事物,反而喜欢不着边际地臆想猜测
“据说,”他说,“您天天去达拉科瓦家里,还有人说,那个小伙子时常来此看您,这就够了。谁都不希望戳穿谣言,因为谣言能给这座圣城带来乐趣。无论您是多么清白无辜,作为一个教皇候选人,您的所作所为必然被枢机主教秘密会议组织记录在案,并将跟随您三四十年之久,这是无法避免的。”
随后几天内,这段可怕经历真的变成一桩烦心之事,因为每个人一见面就跟我谈起此事,显而易见,人们即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那也是迫不得已而做出的表面文章。
侯爵夫人口气狡黠,说我对达拉科瓦小姐堪称恩重如山。最最令我不安的是,就在狂欢节接近尾声的那几天里,阿夸维瓦枢机主教对我的态度也不再像以往那样随和了。虽说别人都不曾觉察,但我认为此事绝非偶然。
果然,四旬节一到,枢机主教便派人把我喊到他的书房,此时人们已不再谈论私奔之事了。他对我讲了以下一番肺腑之言:
“达拉科瓦家的事儿算是告一段落,现在提都没人提了。如今,暂且莫谈谣传是否属实,不过普遍认为,从那个青年拐带少女未遂的事件中谋得私利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你我二人。这些议论对我算不了什么,因为当时假如遇到同样情况,我也别无办法。至于那些别人无权强迫你回答的东西,我也不想打听,而你作为一个体面人,根本不必和盘托出。假设她确实是躲在你的屋里,而你在事先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赶出了门外,那你的行为可能属于不讲人性或是缺乏勇气。她将终生为之受苦受难,别人还会疑心你有串通官府,甚至背信弃义之嫌呢。我对诸如此类议论虽然是不屑一顾,但是,你也该想象得出,我总不能毫不理会呀。既然如此,我只好请你不仅离开本府,而且离开罗马。但是,我将为你寻找一个保全体面的借口,不仅如此,还会使人觉得这是我器重你的一个证明。我将容许你通知你所属意的任何人乃至于整个世界,就说你是受我委派,外出办理一件公差。
“你考虑一下,想去哪个国家,我的朋友遍及世界。我将亲笔给你写推荐信,保证帮你解决就业问题。至于说,你不想让别人知晓行踪,那就得靠你自己了。明天到内格罗尼别墅去找我,让我知道你的去向,以便为你写推荐信。不出一周,你就得动身。请相信我,我是舍不得你呀。这可是我面对所有的世俗偏见而所作出的最大牺牲啊。别让我看见你伤心落泪,求求你了。”
他最后这句话,是在见到我眼泪汪汪时说出来的,为了不至看到更多的泪水,他没等我回答就避而不见了。为了若无其事地从同僚面前走过,我好歹是提起了精神,恢复了镇静。用餐时,人人都认为我讲话特逗。伽马修士请我到他房里喝过咖啡以后,连连称赞我是喜笑颜开。他说:“肯定是因为今天上午跟主教大人谈了一次话的缘故。”
“说得对,但您不知道我有说不出的隐忧啊。”
“隐忧?”
“是啊,枢机主教上午派给我一项艰苦使命,我担心自己可能完不成呢。本人能力有限,却蒙主教器重,为了不辜负他的信任,我只好将这一小小秘密藏在心里呀。”
“假如需要我为您出出主意的话,但说不妨。不过,瞧您又快活又镇定的样子,想必是安排停当了。这项使命是要在罗马完成吧?”
“不是,我这次需要出一趟官差,至大一个星期或是十天左右就要动身的。”
“去向何方?”
“向西。”
“我也不再多问了。”
我独自一人朝博尔盖塞别墅走去,我不顾一切地走啊走啊,走了两个小时,作为一个深爱罗马的人,我不忍看到,自己在刚刚踏上幸福旅途不久之际,突然变成一个左右彷徨、希望破灭的弃儿。反思我的所作所为,本人实在找不出什么过错。但我清醒地认识到,乔奇神父所言极是。早在她接替其父给我上法语课的时候,我不仅应该加以回避,而且在得知她处于恋爱之中的时候,尤其应该更换法语老师。可是,我年纪太轻,对厄运的真正含意尚无多少认识,还不懂得讲究审慎,因为审慎来自于长期的积累。我开始考虑自己的去向,想了一个通宵和一个上午,但却始终没能确定一个目的地。我回到住地,躲进房间,也想不起去吃晚饭。伽马修士跑来告诉我说,主教大人叫我第二天别到外头吃饭,届时他将会找我有事。
我在内格罗尼别墅外面找到了正与秘书一同在阳光下散步的主教大人,他一看见我,就朝我走了过来。我把自己对芭芭拉暗中相助的事,毫无保留地讲述了一遍,讲完便声泪俱下地诉说起自己不忍离开的悲切心情。我说,我指望发迹亨通的心愿,一辈子都落空了,因为我深深知道,只有在他老人家的府里才有可能如期变为现实。我在这种悲悲切切的氛围中与他谈了一个小时,到头来还是没有奏效。他以最最亲切的态度劝我鼓起勇气,接着便问我打算去欧洲什么地方,我牙一咬心一横,不假思索地吐出这几个字:“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他边说边后退了两步。
“是的,大人,君士坦丁堡,”我抹去泪水,又重复了一句。
教皇虽然是个地道的西班牙人,但却属于明哲之人,他听完我的话竟有两三分钟没有吭声。
最后,他笑眯眯地望着我说:
“亏你没有选中波斯的伊斯法罕,不然我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再过一个星期,这正好符合大人的旨意。”
“您想从哪里登船,那不勒斯,还是威尼斯?”
“威尼斯。”
“我将给您发放合适的护照,因为有两支军队留在罗马尼亚的冬季驻地。您可以打出我的幌子对大家说,是我派您去君士坦丁堡的,否则,现在谁都不会相信呢。”
他这种政治智慧着实令我忍俊不禁。他伸出手来,让我亲了一口,便转身朝等候一旁的秘书走去。临走,他还吩咐我和他一起共进午餐。
在返回西班牙宫的路上,我想起刚才的情形,深为自己竟把君士坦丁堡选作目的地而纳罕稀奇。我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大概是自己一时气糊涂了,或是受到我的守护神之召唤,因而不假思索地报出了这个地名,因为它恰巧是我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尤其令我惊讶的是,枢机主教居然当即应允了。看来,他是由于顾及自己的尊严而不便开口劝我另选一个地方。他生怕我把他所说的“朋友遍布世界各地”当成是自吹自擂。他该把我推荐给什么人呢?我去到君士坦丁堡又该做什么呢?我心里一概没底,然而却是去志已决。主教大人与我单独用餐,故意显得无比亲切,我则装出一副极为满足的样子,盖因悲痛让位给了自尊,不能让旁观者有任何理由怀疑我现已失宠啊。我感到伤心,主要是因为不得不离开G侯爵夫人,我与她初结情缘,但却未有所获。
隔了一天,枢机主教交给我一份前往威尼斯的旅行护照和业已封口的信函,上面写着“君士坦丁堡,卡拉曼尼亚大官人—奥斯曼·博纳瓦尔”。此事本可以秘而不宣的,但因枢机主教未加制止,我就把这封信拿给众位熟人看了,伽马修士笑着说,他知道我这次是去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大使莱泽骑士帮我写了一封书信,让我带给一个土耳其富翁,此人是他的好朋友。堂·加斯帕尔和乔奇神父都叮嘱我到达以后要给他们写信。堂娜·塞西莉亚在我前去辞行时将其女儿的信读给我听,信中述及怀胎之喜。我还前去拜访了堂娜·安杰莉卡,此前她已与弗朗西斯科完婚,但是并未请我前去参加婚礼。
我去向教皇陛下辞行并聆听教诲时,他果然与我谈起了他在君士坦丁堡的友人。最为稔熟的莫过于博内瓦尔先生。他叮嘱我代为致意,并当面代他打声招呼。教皇给了我由衷的祝福,还赠给我一条串着红玛瑙的金链,估计价值十二个泽齐诺。
我在向阿夸维瓦枢机主教辞行时,他给了我一只钱夹,内有一百枚名叫多乌隆(doblones)的西班牙金币。总价达七百泽齐诺,这样,我一共得了三百泽齐诺,我留下二百,其余找一个拉古萨人兑成六百罗马司库铎,此人在安可纳设有一家办事处,他叫乔万尼·布切蒂(Giovannni Bucchetti)。我于是在一辆四轮篷车上占了一个座位,同车的是一个带着女儿前往洛雷托还愿的贵妇(因为此前她由于病危而在那里许过愿)。她的女儿长相极丑,害得我一路上没法打起精神。

点评

梦断罗马总关情  发表于 2017-1-20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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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7-1-20 07:48 来自手机WAP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提起卡萨诺瓦这个人,我想大多数中国人是陌生的(其实不久前我也是陌生的),在此我只稍透露一下他的事迹,这么说吧,他就是那个基因发生了突变,进而成了没有吃禁果前的亚当的人,是那个狂欢了一生的人,是那个在世界末日不会受到审判的人。他如果生在当代的中国,卫慧和棉棉之流将永远也不会有出名的机会,木子美和竹影睛瞳的表演只能是露天中的独舞,无数色情网站和无数色情制品公司将关门大吉(也可能生意更加兴隆),贾平凹《废都》里的那些小方框将会成为幼儿园的读本,池莉的《有了快感你就喊》,你将会觉得喊得一点也不到位,至于那本被人一再提起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与他那洋洋十多卷的回忆录相比,简直当垃圾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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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7-1-20 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新章节不断发来,同好者不妨关注~~~


一、雌雄莫辨心不甘
二、送抱投怀假阉伶
三、摇身一变是军官
四、险些皈依拜安拉
五、一波三折俏冤家
六、脱去戎装做琴师
七、作恶多端结金兰
八、行侠猎艳两不误
九、无奈调包因始乱
十、挖尸获罪走他乡
十一、巧施魔法浴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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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7-1-20 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二卷

第一章
在安科纳短暂而快活的逗留—塞西莉亚、玛丽娜、贝利诺—来自拉扎雷托的希腊女奴—贝利诺现出原形。
我在一七四四年二月二十五日晚上到达安科纳,下榻于城内最好的旅馆。心满意足地办好了入住手续,我就向店老板提出吃肉的打算。他答道,基督徒在大斋节期间只能吃鱼。我说,教主准许我吃肉,他叫我出示书面许可证。我说,他是亲口批准的。他不相信,我就骂他笨蛋。于是,他就赶我走,叫我另找下处——他最后这句话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便破口大骂,这时,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走进房间,凑近我说,此时想吃肉是第一错,因为安科纳的鱼更加可口;想让店家相信我有特别许可,这是第二错;即使已经获准,但在我这个年龄还想吃肉,这是第三错;骂店主是笨蛋,这是第四错,因为人家有权将我拒之门外;最后,我挑起口角,这是第五错。
此人前来多管闲事,竟然跑出自己房间直捅捅地数落我的不是,我差点为之哑然失笑。
“先生,”我说,“您的所有指责我都接受,但是,由于外面下着雨,我又饥肠辘辘,此时此刻不想出去另找住所,既然店家已经拒绝,我只好请您给我提供晚饭了。”
“不行,因为我是个天主教徒,眼下正在戒斋。但是,我愿意帮您去找店主,叫他压压火气,他可能会给您做一顿像样的晚餐,但是以鱼为主。”
说着,他便下楼而去。与我的火爆脾气相比,他倒是冷静得多,我承认该向他求教一二才是。他再次上楼来到我的房间,说是此事已经谈妥,我有晚饭吃了,还表示愿意作陪。我回答说,不胜荣幸。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彼此互通了姓名。我还告诉他说,我是阿夸维瓦枢机主教的秘书。
“我的名字叫桑丘·皮科,”他说,“是卡斯蒂利亚人,在西班牙王家军队里担任督军(Proveditor),部队由盖奇斯伯爵(Count de Gages)统领,接受大元帅摩德纳公爵的指挥。”
我把摆到面前的食物统统吃光了,他连声赞叹我胃口好,还问我中午可是未曾用膳。我说中午确实颗粒未进,他这才松了口气。
“这顿晚饭吃下去,”他问,“您会不会感到不舒服呀?”
“恰恰相反,我有理由相信,这顿晚饭对我很有好处。”
“那末,您在教皇面前没有说实话喽。跟我到隔壁来吧,让您听一段好音乐,那里住着第一流的女演员。”
“女演员”三个字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于是紧随其后。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与两个少女、两个少年同桌吃晚饭。我并未找见女演员。堂·桑丘把其中一个少年介绍给我,他相貌英俊无比,年约十六七岁。我立即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在安科纳戏剧舞台上担任首席女优的阉人(这种做法倒还符合罗马戏剧界的规矩)。那位母亲还对另一个独生子作了介绍,他也是个英俊少年,名字叫彼特罗尼奥(Petronio), 看样子是在芭蕾舞中担当女主角的,但却不是一个阉伶。我还认识了她的两个女儿,大的名叫塞西莉亚,今年十二岁,正在学音乐,小的十一岁,名叫玛丽娜,是个舞女。姐妹俩都颇具姿色。这一家子来自波洛尼亚,全凭才艺度日。
贝利诺(担任首席女优的阉人就叫这个名字)刚一站起身来,便经不住堂·桑丘的再三恳请,终于走到古钢琴前面坐下,亮开天使般迷人的花腔嗓音,自弹自唱起一个曲子来。那个西班牙人眯起双眼,似乎听得如痴如醉。而我不仅没把眼睛闭上,反而瞪得大大的,以欣赏的目光端详着贝利诺那对深红宝石般忽闪忽闪的黑眼睛,一时间热情如炽,不能自已。这个变成畸形的人儿体态宛如堂娜·卢克雷齐娅,动作恰似G侯爵夫人,脸蛋则带有女性的娇美。虽然一身男装,但却并不碍事,一眼就能看出其丰满的前胸,于是认定她是个女孩子,而不相信海报上的说法。正因为此,我便开始放纵欲念,想入非非。
度过这两小时开心的光阴,堂·桑丘便将我送回房间,还告诉我说,他明天一早就和维尔马卡蒂(Vilmarcati)修士动身前往西尼加格利亚(Sinigaglia),第二天赶回来吃晚饭。我祝他一路顺风,还说届时将在路上与他碰面,因为我打算那天到西尼加格利亚去吃晚饭。我只在安科纳盘桓一天,为的是把汇单送到银行,同时为前往下一站波洛尼亚领取另一张汇单。
上床就寝时,我一心想着贝利诺,颇有憾意,因为不久就要离开此地,我虽然没有被他的装束打扮所迷惑,但却不曾能够当面向他证实一下。不过,第二天早晨,我刚开门他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说是想让他的兄弟替代仆人来伺候我。我表示同意,于是这个兄弟立刻就来了,我把派他给全家人送咖啡去了。这时,我让贝利诺坐到我的床上,企图把他当作一个女孩来对待,可就在这时,他的两个妹妹朝我跑了过来,于是挫败了我的计划。
但是,看到眼前这一悦目景象,我还是挺开心的。三人各有各的动人之处,欢快美丽而不做作,态度随和而不轻慢,乐乐呵呵,透出一股热烈活泼的戏剧气氛,不时还做几个波洛尼亚式的鬼脸,我虽不熟悉,但却觉得再迷人不过了。两个妹妹正逢豆蔻年华,均为妙龄少女,我当时若是没把贝利诺当成女孩,肯定就会更加倾心于这对小姐妹了。虽说年纪尚小,但是她们那白晰的胸部已经隐约透出了早熟的青春气息。
咖啡来了,是彼特罗尼奥给我们送来的,他还给她娘送去了一杯,因为她是从不离开房间的。彼特罗尼奥是个真正的Giton(男妓),而且谙于此道。这种情况在偏僻的意大利并不少见,意大利人对待此事的态度,既不像英国人那样忍无可忍,也未达到西班牙人那样怒不可遏。我给他一个泽齐诺,作为端咖啡的赏钱,还把十八宝罗的零钱一并给了他。他收下时,以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双唇半阖半启地亲了我一口,显然是把我当成了同好。我轻而易举地就让他按照规矩收敛起来,可他却没有流露丝毫的难为情。我叫他订六个人的正餐,他却回答说,他只订四个人的,因为他母亲要在床上用餐,他得陪陪老娘。
两分钟后,店家来说,我请的那帮食客饭量真大,每人至少要吃双份,所以我只有答应每份支付六个宝罗,他才肯供餐。我依了他。接着,我想到有必要向那位母亲问声好,于是就来到她的房间,恭喜她家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她感谢我把十八个宝罗送给了她的宝贝儿子,接着便主动跟我谈起了自己的贫困遭遇。
她告诉我说:“剧团老板真是个铁公鸡,整个狂欢节只给了我五十块罗马司库铎。这笔钱已经花光了,我们要回波洛尼亚就只好靠两只脚走路,而且还得沿途乞讨哩。”
我拿出一块西班牙多乌隆金币给了她,她感激涕零。我说,她若是向我透露一个秘密,我保证另外再给这么多。
“老实承认,”我说,“贝利诺是个女孩吧。”
“给您说实话,他不是女孩,他只是长得很像呢。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接受检查。”
“接受谁的检查?”
“主教大人的告解神父。”
“在没有亲自验证之前,我是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很好么。不过凭良心讲,这不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不明白——但愿上帝恕罪——您到底怀有什么用意。”
我回到自己房间,打发彼特罗尼奥出去买一瓶塞浦路斯酒,他用我给的一块多乌隆换了七个泽齐诺交给我,我则把这些钱分赠给了贝利诺、塞西莉亚和玛丽娜,然后我把小姐妹俩支开,把她们的哥哥留下。
“我亲爱的贝利诺,”我说,“我敢肯定,你和我分别属于不同的性别。”
“我和你属于同一个性别,只是已经阉割了。我是经过检验的。”
“让我也来检验一次,给你一个多乌隆。”
“不行,因为你显然是对我动了情欲,可是教规难违,恕不从命。”
“你在主教的告解神父面前可没有这么执拗嘛。”
“他年高德劭,而且只是粗略地看了看我的不幸病态。”
我把手伸了过去,他连忙挡住,同时起身离去。我见他如此固执,很是生气,为了刨根问底,我已经花费掉十五六个泽齐诺了。中午开饭时,我心里有些怏怏不乐,然而,过了一会儿就渐渐地转忧为喜,原因是,三个可意的同桌吃起饭来竟然那么地有滋有味。我拿定主意,要从两个小姐妹身上把花掉的钱挣回来。
我们一块儿坐在火炉前吃栗子时,我开始把她们一一吻了个遍,轮到贝利诺时,他一点都没有躲闪。我先后抚弄和亲吻了塞西莉亚和玛丽娜渐趋丰满的乳房。贝利诺只是笑了一下,未加阻止就让我把手伸进了衬衣,摸到了乳房,于是我觉得谜团已解。
我说:“这么大的奶子,证实你是个女孩,你这回可赖不掉啦。”
“我们阉过的人个个都会发生这种变化的嘛。”
“这我明白,不过,其中的区别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亲爱的贝利诺,这又白又嫩的乳房恰恰属于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啊。”
我由于未受阻挡便将如此活物捉入手中,简直兴奋不已,于是得寸进尺,撅起由于紧张而发白的嘴唇,朝前贴了过去。但就在这时,这个冒牌女郎仿佛一下子对我的求欢企图产生了警觉,于是赶紧起身离去,扔下我一个人恼怒不已,但我却无法怪他,因为要怪还得先怪我自己不好。为了使自己渐渐恢复平静,我请他的学生塞西莉亚唱几支那不勒斯歌曲给我听听。听完,我就出去找那个名叫布切蒂的拉古萨人,他收下我的汇票,换给我一张可在波洛尼亚兑现的即期汇票。我回到客栈,在姑娘们的陪伴之下吃了一碗通心粉,就寝之前,我吩咐彼特罗尼奥给我备好一辆轻便车,次日黎明我就离开这里。
当我前去关门时,只见塞西莉亚身穿内衣匆匆来到面前,说是希望我行行好,让贝利诺搭个便车去趟里米尼,因为他要在那场定于复活节后上演的一出歌剧中演唱。
“我的小天使,你去告诉他,就说我乐于效劳,只要他肯当着你的面让我看清他是男是女就行。”
她走了,一会儿就来回话,说是他现已就寝,只要我肯推迟一天离开,他就答应满足我的好奇心。
“你跟我说实话,我给你六块泽齐诺。”
“这钱是不能要的,因为我从来不曾看见他的裸体,所以没有把握。不过,他应该是个男孩,否则就不能获准在城里唱戏了。”
“那好,我就等到后天再走,只要你陪我过夜就行。”
“这么说来,您是爱我的了。”
“爱得很哪,但是你必须好好待我。”
“我会的,因为我也爱您,我要去告诉我妈妈。”
“你肯定有过情人吧。”
“从来没有。”
她兴高采烈地跑回来说,妈妈认为我是个体面人,她把我的房门关紧以后,就忘情地投入我的怀里。我发觉她可能是个处女,但我并未盘问此事,毕竟自己无意与她相恋。韵事因爱情而意趣倍增。塞西莉亚颇有姿色,但我一直不曾得空去剖明心迹。所以,“你让我感到快活”这句话并没有从我嘴里说出,反倒从她嘴里说了出来。但是,我并无受宠若惊之感。尽管如此,我还是乐于相信她的话,我们彼此消磨于柔情蜜意之中,我终于在她的臂挽里熟睡了。早晨醒来,我再次对她温存了一番,然后给了她三块多乌隆,她比听到海誓山盟还要欣喜。其实,没有哪个男人会对绝代美人立下这种可笑的誓言。塞西莉亚转身离开,去把这笔钱交给她的母亲,老人家一高兴,竟然热泪盈眶,于是对上苍依赖有加。
我把店家叫来,让他不惜代价,给我做一顿供五人享用的晚餐。我想,傍晚就要回来的堂·桑丘老爷不会不赏脸的。我中午没吃饭,但是,波洛尼亚这一家人觉得我无须如此节食,认为这样做反而影响了他们在晚餐上的食欲。我派人把贝利诺找来,并且提醒他信守承诺,他笑着说,这一天还没过完呢,他肯定会跟我一起前往里米尼的。我问他是否愿意出去散散步,他于是回屋穿衣。
就在这时,玛丽娜怏怏不乐地走了进来,她说,她实在想不通,真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活该如此受我冷落。
“塞西莉亚已经陪你过了一夜,你明天还要带贝利诺一同上路,就剩下我一个人这么不走运。”
“你要不要钱?”
“不要,我爱您。”
“你还太年轻。”
“这与年龄无关,我比姐姐发育得更好呢。”
“这么说来,你是有男朋友的了。”
“肯定没有。”
“这就够了,今晚就会真相大白的。”
“那末,我要让我妈为明天备好几条床单,否则女佣会看破的。”
我发现这些喜剧事件兴味盎然。陪贝利诺走到军港的时候,我在威尼斯兵工厂附近买了一桶牡蛎(为的是招待堂·桑丘),并且遣人送往旅店而去。接着,我便带着贝利诺离开海鲜店,走上大路,登上一条威尼斯船,它正排在刚刚办完检疫手续的船队中。因为没碰到任何熟人,我于是又登上一条土耳其船,它正准备驶往亚历山大港。
我刚一上船,头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七个月前被我丢在安科纳检疫所的那个希腊姑娘。此时她就傍立在老船长的身边。我装着没看见她的样子,只顾向他打听有没有上好的货品出售。他领我走入他的舱室,并且打开了几格橱柜。我从希腊女郎的眼里看得出来,她为这次别后重逢而感到欣喜。土耳其船长出示的货品没一件称我的心意,我便对他说,我很想买下某种称心之物,这也许会让他的娇妻感到欢喜呢。他哈哈大笑,她则跟他讲了一段土耳其语,接着,他就走往别处。她奔过来搂住我的颈脖,把我的身体揽入怀中,说:“真是天赐良机。”她如此大胆,我也并不怯懦,于是拉她坐到我的大腿上,不到一分钟就做起了她的主人五年都未曾做过的事情。我终于摘到并尝到了仙果,但要把它统统咽下,非得花费分把钟不可。就在这时,希腊女郎听见她的主人返身朝这边走来,便挣脱了我的怀抱,还把身子朝另一侧背了过去。这使我赢得了恢复常态的时间,免得让他看出我的狼狈相,否则性命难保,至少得赔光一切才可平息风波呢。置身于这种严峻场合,贝利诺吓得浑身发抖,呆若木鸡,我看了不觉好笑。
这个美貌女奴选中的小玩意并不贵,我不过花了二三十个泽齐诺就买了下来。她用自己的母语对我说了声“多谢”,而当她的主人叫她亲我一口时,她拔腿便逃。我深为这位佳丽遗憾,因为她虽然胆子不小,但是天不遂愿,不过赐给了她一种残缺不全的恩惠。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我们登上了狭长的帆船,这时,贝利诺已经不再心惊胆颤了。他说,我让他目睹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奇观,并且因此对我的个性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印象。谈到那个希腊女郎,他则百思不解,非得让我坦言“希腊的女人统统都是这种德性”才肯罢休。贝利诺说,想必她们非常不幸呢。
“照你看来,”我说,“你认为轻薄女子就幸福么?”
“这两种女人我都不喜欢。我希望女人诚心听命于爱情,只有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才作出让步。我不希望她对男人一见倾心,像母狗那样听凭于本性的摆布。您得承认,这个希腊姑娘显然对您动了心,同时毫不含糊地向您表露自己的兽欲,而且还厚着脸皮,让您看出自己遭到拒绝时的狼狈之相。因为她只知道您对她所具有的吸引力,而不知道她对您也产生了同等的吸引力。她倒是生得水灵,事情的进展也挺顺利,不过我可是吓坏了。”
本来,我只要把事情的原委统统告诉他,就可以让他恢复平静,不再发表这种貌似有理的议论。但是,我觉得这样挺好,正中下怀。他假使身为女子,那末,我就可以借此机会使他相信,我对这种重大事件并不怎么在意,一切顺其自然,不值得采取任何防范手段。
我们回到了客栈,傍晚时分,只见堂·桑丘坐着自家的马车进了院子。我走上前去,请他原谅我的冒昧,因为我没有提前邀请他来此与我和贝利诺共进晚餐。他很有礼貌地接受了我的善意邀请。
精制可口的菜肴、配上香醇的西班牙葡萄酒和鲜美的牡蛎,更有胜者,贝利诺和塞西莉亚时而表演二重唱,时而表演安达卢西亚歌舞,兄妹俩兴致高昂,嗓音优美——这一切使堂·桑丘这位西班牙贵族如临天国,度过了快活无比的五个钟头。半夜时分与我作别时,他要我答应第二天晚上和同一班人到他的房间去吃晚饭,否则他今夜就没法安然入睡。这就意味着,我得再推迟一天离开。我欣然应允,他为之惊喜万分。
我接着便敦促贝利诺履行他对我的承诺,可是他却回答说,玛丽娜有话要对我说,还说咱俩第二天还有足够的时间呆在一起。说完他就走了。屋里剩下我和玛丽娜,她高高兴兴地替我关好了房门。
与塞西莉亚相比,这个姑娘虽然更年轻,但却更成熟,她觉得她可以凭本事向我证实自己就是比姐姐更胜一筹。仅从她眼中流露的火辣辣的激情,我就坚信不疑了。她面对眼前这个可能在昨夜玩得筋疲力尽的男人,把满脑子的浪漫念头和盘托出,因为就怕遭到鄙薄呢。她煞有介事地拿出一整套理论,把自己了解到的具体做法一一讲给我听,还把自己以前不得不在神秘的风流韵事中充当情妇所带来的快乐感悟以及为此所采取的手段等,都细细讲述了一遍。我终于看出,她说这些,是怕我一旦发现她不是处女就会责备她。她如此惴惴不安,倒使我内心一阵窃喜,便兴致勃勃地安慰她说,在我看来,指望女孩子保持贞洁,简直是不及实际的幻想,因为她们大多生来不具备这种素质。我对那些动不动就在这种事情上指责她们的人冷嘲热讽了一通。
结果,我的说辞令她大喜,她便信心满满地投入到了我的怀抱。她各方面的表现的确超过了她的姐姐,我如实说出了这一评价,她听了欣喜若狂,为了讨得我的欢心,她主动提出陪我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但我予以劝阻,理由是我们俩最终都会一败涂地,因为我们只要顺其自然,甜甜蜜蜜地睡上一觉,那末,我们再次醒来时,她就会热情倍增,精力旺盛,从而更好地表达恩爱之意。
所以,我们在尽情交欢并充分睡眠之后,第二天早晨重温余欢。看到我拿出了三块多乌隆,玛丽娜满意而归,把钱送交她妈那儿去了。贪得无厌的老妇人于是格外地感激老天爷的恩惠。
我出门去往布切蒂办事处取钱,因为不知道在前往波洛尼亚途中会发生什么情况。我玩是玩得挺开心,但是耗资不菲。此时此刻,我不能不想到贝利诺。我可不想让他觉得我待他不公,没有像对他的姐妹们那么出手大方。他是男是女,迟早会在今天真相大白,对此,我想是有把握的。
有些人说,生活只不过是所有不幸的一种组合。这句话意味着生活本身属于一种不幸。如果说,生活是一种不幸,那末,死亡则是一种幸福。这种人一方面腰缠万贯,美女如云,一方面还写出诸如此类的不健康文字。恕我不恭,这些都是些悲观主义者,按理说,这种人只能存在于衣衫褴褛的哲学家和乖戾无耻的神学家之列。如果生活中确有赏心乐事存在,那末,活着就是幸福。当然也有不幸之事,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然而,正因为存在诸如此类的不幸,顺心之事也就格外地珍贵了。我若是呆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看到光明从一扇朝着旷野打开的窗户照射进来,此时就会感到快乐无比。
晚餐时分,我去拜见堂·桑丘,只见他独自等候在一间雅室之中。桌上摆好了银餐具,仆人们个个身穿号衣。贝利诺一袭女装走了进来,不知是因为任性,还是另有所图。跟随而来的,是长相标致但却相形见绌的两个妹妹。我认为他的真身再清楚不过了,于是恨不得凭借生命跟别人赌上一个金宝罗。简直无法想象,此外还有哪个女孩的长相会超过贝利诺。
“您是不是觉得,”我问堂·桑丘,“贝利诺不是女孩?”
“女孩男孩,又有什么关系?我看他是个俊美的阉伶,而且我另外还见过跟他同等美貌的呢。”
“您能肯定么?”
“上帝救救我吧!我才不想打包票呢。”
这个西班牙人所具备的智慧,我是望尘莫及。出于尊重,我没有吭声。用餐时,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可意尤物,为了他,我已经深深迷恋而不能自拔,坚信他属于我所钟爱并想据为己有的异性对象。
堂·桑丘的晚宴果然办得精美出色,超过了我的筵席(若非如此,他就觉得输了颜面)。他给我们预备了白块菌、产自亚得里亚海的各色海贝和最佳海鱼,此外还有香槟酒、雪利酒和几种西班牙葡萄酒。散席之后,贝利诺亮起了歌喉,听得我们如痴如醉,尽将酒后残余的一点理智都丢光了。他的手势、眼神、步态、身段、表情、声音,这一切都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本能地断定,他绝非一个阉伶。尽管如此,我仍然需要亲眼鉴定一番。
我们恰到好处地向堂·桑丘这位卡斯蒂利亚贵族道了谢,祝他睡个好觉。然后,我把兄妹三人带回房间,希望贝利诺履行诺言,否则就只得自讨没趣,天亮以后眼巴巴地看着我独自一人动身上路,而不让他搭便车了。
我拉起他的手,让他和我在火炉跟前并肩而坐,与此同时,我打发他的两个妹妹先走,留下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她们当即走开了。
“如果你与我同属一个性别,”我说,“这事就不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如果你是异性,你就得和我过夜了,到明天早上,我会给你一百个泽齐诺,然后一同离开此地。”
“您就一个人走吧,假如我不能履行诺言,那就请您原谅,大人不计小人过嘛。我是个阉人歌手,一方面我实在没法让您看见我的耻辱,另一方面我本人也不愿因为您的想当然而承担由此引起的不快结局。”
“不会的,我只要看见了,或是摸到了,就会自动请你回房睡觉去的。明天我们动身离开时就会成为最最要好的朋友,从此你我就再也不必为这事费心了。”
“不,我已经拿定主意,不能满足您的好奇心。”
听到这番话,我一下子失去了耐性,可好歹还是克制住了,同时伸手朝我所认准的部位轻轻摸去,以便探明自己猜对没有。他却伸手加以阻拦,不让我把已经开始的调查继续进行下去。
“把手拿开,亲爱的贝利诺。”
“不,决不!因为我发现您这样太吓人了。我很清楚,决不会同意做这种不光彩的事情。我还是把我妹妹她们给您找来吧。”
我没让他走,同时装出一副恢复了平静的样子,但又趁其不备,出其不意,伸手从背后朝他胯部一抄。他却往上一窜,及时躲闪,并且拦住了我的手。若非如此,我这一手抄过去,肯定就会直接摸清情况了。所幸并未立即抽回,我的手仍旧停留在他所说的那个耻辱部位。恰恰就在这时,我一眼看出他是男性,显然,这是违背其意愿的。我放他走了,但是内心交织着震惊、气愤、屈辱和憎恶。我终于明白,贝利诺其实是个男人,但却是个令人鄙视的男人,这不仅因为他的男性功能已经退化,而且因为当我不合时宜地看出他的男性器官确已丧失感觉的那一刻,他竟然若无其事,没羞没臊。
未过多久,他的两个妹妹来了,我却推说“困了”,这就把她们打发走了。我叫她们给贝利诺捎句话,就说让他明天随我一同上路,而且不会再对他抱有好奇心了。我闩好房门,上床就寝,心中茫然若失,原因是,尽管真相已经大白,但我还有一种尚未查清之感。我究竟想要怎样?哎呀!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第二天早上,我享用了一顿美味羹汤,然后与他一同启程,他的妹妹和妈妈哭作一团,我不由地心头发酸。只见他娘边数念珠边祷告:“Dio provedera”(上帝发发慈悲)。
对于大多数从事违法违教勾当的人来说,他们一边为非作歹一边笃信永恒天帝,自己并不因此而觉得滑稽可笑或是虚伪做作,反而觉得是纯真、现实甚至还是虔诚的,因为其本源是无庸置疑的。无论那些信徒走什么道路,一切都源于上天的作用力,别的一概不算数,即使行动上存在罪过,毕竟还有美好的心灵嘛。正如贺拉斯所述:“圣洁的拉韦尔娜,就让我欺骗,让我显得公道与善良;用黑暗掩饰我的罪过,用云彩遮盖我的贼行。”
在贺拉斯那个年代,罗马的窃贼就是用这么一段拉丁文向自己的女神祝祷的。有个耶稣会员曾对我讲过,只要说出justo sanctoque(正义与善良)这两个字眼,无人不明白是贺拉斯的话语。耶稣会中也有无知的人,何况那些视文法如儿戏的窃贼!
眼下,我带着贝利诺一路同行,他满以为既然已经让我抛弃了幻想,那就有理由指望我从此不再对他抱有好奇心了。但是,未过一刻钟,他就发觉自己错了。我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热血沸腾,情不自禁。我对他说,他的眼睛像女人,不像男人,正因为如此,我需要亲自摸一摸,以便证实昨天他从我身边逃开时我所见到的是阳具,而不是硕大的阴蒂。
“也有这种可能,”我说,“我觉得这类生理缺陷在我看来是不难谅解的,因为无论如何,它纯属小事一桩。但万一不是阴蒂呢,所以我需要亲自验证,其实这事再便当不过了,我也不想用眼睛看了,我只想用手触碰,你尽可放心,我一旦摸清情况,我就会变得规规矩矩的,因为等我发现你确实是个男人的时候,我就不可能再对你存有欲念了。老天在上,我最讨厌这种事,一点都不想做。你的女性魅力,说得更明白些,你那对放肆的乳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巴不得亲手探个究竟,从而让我心服口服地承认自己看走眼了,否则我始终没法排除这么个念头,总还认为你是个女的。你的体型、你的两腿、你的膝盖、你的大腿、你的臀部……这些我都看了上百次啦,它们简直就是女神安娜迪俄美涅(Anadyomene)的复制品嘛。请允许我这么认为,假如到头来你真是个阉人,而我又明白你的确貌似女郎,那末,你就是存心玩弄美人计,然后又拒不让我亲自验证,从而把我逼疯。其实,我只要亲自验证一下就能恢复理智嘛,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啊,你从最最惨无人道的学校学会了折磨热恋青年的妙法,那就是,通过变本加厉的办法使之成为不治之症。不过,亲爱的贝利诺,你得承认,假使你并不痛恨该青年,就不能对他如此刻毒。再说,要是我遭到了这样的折磨,我将会绞尽脑汁,采取相同手法加以报复,才不管你是男是女呢。你还需明白,你如此固执,硬是不让我查个水落石出,这就使我不得不把你当成一个可鄙的阉人。你对这件事是如此小题大做,实在有些天真幼稚,同时又有些居心不良。你要是还讲点人情的话,就不应该拒之不从,这样下去把我逼急了,免不了疑神疑鬼,我这种心态还是合乎情理的。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你务必认清一点,我迫不得已是要动武的,因为你既然与我为敌,我就要毫不犹豫,针锋相对了。”
他一声不吭地听完了我这一番恫吓,最后只说了以下几句话:“您又不是我的主人,我之所以一路上把自己托付给您,是因为您通过塞西莉亚向我作过保证,如果您对我施暴,您就是犯了谋杀罪——这些还请好好考虑考虑。快叫停车,让我下去,我不会对任何人控诉您的。”
说完他就哭成了个泪人儿,哭得我六神无主。我差一点就相信是我的不对——之所以说“差一点”,是因为如果我能肯定自己有错的话,我一定会开口求他原谅的。我才不想自己审判自己呢。我终于闭上嘴巴,再也不吭声了,在前往第三站西尼加格利亚时,我一直熬过了半段路程,才开口说话,我决定在此下车用餐,并且过宿。在到达西尼加格利亚之前,我们终于解开了疙瘩。我觉得还是有希望让他冷静下来的。
我说:“我们可以在里米尼友好地分手,如果你对我还存有一点友情,那就这么定了。你只需满足我的小小请求,不必花费多大代价,就可以疗好我的爱欲呢。”
“那也不可能疗好,”贝利诺的回答口气坚决,但却不乏柔情,着实让我吃惊,“因为不管我是男是女,您都不会放过我,等发现我是男孩的时候,您还会继续纠缠我的,我要是不从,您就会恼羞成怒。而当发现我还是毫不动摇时,您就会失去控制,走向极端,那也只能使自己多流几滴没用的眼泪罢了。”
“你说了这些,好像你的固执还满有理由的。不过,我有权反驳你,还是用事实说服我吧,然后你就会使我成为一个忠实的好朋友了。”
“告诉您吧,您肯定会生气的。”
“叫我生气的不是别的,恰恰是你故意卖弄风骚的样子,你得承认,你这样卖弄风骚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效力,这你还不知道?我先前发脾气你就没有害怕过,怎能指望我相信你现在就会害怕呢?眼下我不过是求你让我摸一摸那个令我恶心的玩意儿嘛。”
“啊!恶心?我认为恰恰相反。听我给您说说道理,然后就此了断一切吧。我假如是个女孩,就会身不由已地爱上您了,这一点我心里明白。但是,身为男孩,我有责任自我保护,丝毫不能迁就您的无理要求,否则,您就会感情失控,一下子变得穷凶极恶起来。你那炽烈的感情将与您的理智为敌,而理智终将缴戒投降,直至充当您那狂躁本能的帮凶。您这么迫不及待,这么大胆放肆地催促,我一旦做出这种刺眼的暴露举动,您肯定会失去自控能力。等到看过摸过,但却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时,您就会把怨气朝已经找到的东西发泄,结果彼此之间必然要发生那种男性之间最最恶心的勾当。您是个有头脑的人,当发现我是个男人的时候,您哪会自欺欺人地相信真能善罢甘休而不再对我垂涎哪?难道您真的相信,在发现真相之后,您所大加赞赏并声称为之着迷的特质就会从我身上消失么?不会的,反倒有可能变得更加势不可挡,而您的热情将会变成纯粹的兽欲,这时您就要不择手段,费尽心机使之满足了。您将设法让自己相信,有本事把我变成一个女人,或者把您自己想象成一个女人,而且把我当个女人来对待。您受了感情的误导,理智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捏造诡辩。您就会把自己对我这个男性的爱说成是合乎情理之事,甚至比我真的身为女子还更值得去爱呢,因为您包准会向我罗列出一堆诸如此类的反常事例来的。那些貌似有理的证据将把您引入歧途,您将因此成为决堤的激流,而我也将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驳倒您那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再说,我也没有力气抗拒您的暴行,到最后,要是我拒不让您进入那个只出不进的殿堂,您还有可能以死相逼呢。这种事属于一种可恶的亵渎行为,没有我的同意您是没法得逞的,您将明白,我宁死都不会屈从。”
他讲了这一段无可辩驳的道理,着实让我震惊,我回答说:“怎会发生这种事儿呢,别夸大其辞啦,尽管如此,我还有必要告诉你,但愿那不过是做做形式而已,即使一切都让你说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在我看来,率性而为,即使有点越轨——在人生哲学上完全可以视为无关宏旨的一种傻事,比起墨守成规,进而使不健全的心理转变为不治之症来,它的害处毕竟要轻微一些。”
只有当躁动的激情把圣洁的心灵往斜路上引的时候,可怜的哲学家才会开动脑筋,冷静思考。人要进行正常的思考,就不应处于恋爱或气恼状态,因为这两种心态都会迫使我们降低人格,等同禽兽。但不幸的是,我们偏偏要等到遭受此类感情刺激时才去动脑筋啊。
到达西尼加格利亚的时候,天色已晚,心情也变得较为平静了,于是在驿馆停下马车。我吩咐来人卸下行李箱,搬进一个房间,然后便去预订晚餐。房里只有一张铺位,我就以平静的语调问贝利诺,要不要叫人在另一间屋里生个火炉。不料他却轻声细语地回答说,就是让他睡在我的床上也没意见。
看官不难想象,我听到这个答案时该有多么惊讶,我根本不敢有此奢望,同时,我觉得有必要彻底清除挥之不去的阴暗心理。我明白,这场戏好歹有了个结局,但我却不敢自我庆幸,因为是喜是悲,尚难料定。有一点是肯定的,上了床,他就逃不掉了,哪怕他拒不脱衣也无所谓,假如发现他是个女孩,那他就该百依百顺,而我无疑会心满意足。真巴不得能够如愿以偿啊。
我们坐下来吃晚饭,此刻他的言谈举止、眼神、笑容,在我看来,真是判若两人。
我觉得如释重负,于是以超常的速度吃完了晚饭,接着便站起身来。贝利诺找来一盏灯,关上房门,脱去衣服,钻进被窝。我也一声不吭地上了床。我们就这样同枕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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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雄莫辨心不甘  发表于 2017-1-21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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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 03:3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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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 09: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二章
贝利诺露真吐实—我遭拘捕—碰巧逃脱—重返里米尼—到达波洛尼亚。
我刚一上床,就见他朝我靠来,顿时乐坏了,乘机把他搂进怀里,结果发现他的心情与我一样兴奋。未及开口说话,便是一阵急风暴雨式的狂吻。他的两臂首先从我的背部滑下,接着便移向我的私处。我进一步岔开两腿,以表明自己已是充分领会其意,并甘愿接受与分享这一切。事实证明我猜对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不敢道破,生怕从此不再开心。我趁势全身心地浸淫于快乐之中,同时发现对方也是如此。由于欣喜若狂,我竟使所有的生理官能亢奋到了极点,转眼之间便精疲力竭了。我一动不动地躺了分把钟光景,凝神回想,飘飘若仙。
我原先以为,流盼与抚摸将会成为爱戏主角,结果却充当了配角。我两眼痴痴地凝望着他的脸蛋,只觉得满心喜欢,别无所求,触摸官能顿时完全聚集到了指尖,此刻,我的手则留在某一点上不忍旁鹜。假如它不由自主地离开我所占据的领地,我就只能诅咒自己的怯懦本性了。
就这样情意绵绵,谁都不忍打破甜蜜的沉默,过了不到两分钟的光阴,我们便拿出了表达各自愉悦心情的具体行动。贝利诺连续一个小时不停地发出甜美的呻吟,而我则迟迟不肯就此收兵。我历来就担心胯下坐骑临时退缩,不再冲锋陷阵。这种自我节制根本算不得什么痛苦,因为我一贯把自己所能引发的明显快感奉若至宝。为此缘故,人人生来不喜欢老迈的年岁,它只可求取快乐,却无法施予快乐。青春少年总是回避这种老迈现象,因为他们将年老体衰和精神忧伤一概视为死敌,日益增长变形的黑暗岁月终究要把青春骄子逐入孤苦伶仃之中,啊,这个进程来得太迅忽了!
我们俩终于停下手来,稍事休息,这倒并非由于感到疲惫不堪,而是根据感官要求,让彼此暂且静下心来,以便逐渐恢复常态。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贝利诺,他问我是不是认为他够得上一个称心的情妇。
“情妇?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个女人啦?跟我说实话吧,母老虎,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你怎么如此长久地耽误彼此的良辰乐事的?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如我刚才所发现的那样,属于女性?”
“您如今成了主人啦,当然应该相信自己喽。”
“是呀,我需要说服自己才是,仁慈的上帝呀!我昨天见到的那个硕大的阴蒂,如今又该怎么解释?”
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向我作了袒露无遗的自我展示,接着对我倾诉了长长一段恩爱衷肠,然后才把自己的生平往事讲述了一遍:
“我的名字叫特雷莎,身为波洛尼亚学院职工的穷孩子,我认识了寄居我家的著名阉人歌手萨林贝尼。那时我才十二岁,嗓音挺好。萨林贝尼是个英俊少年,我发现自己很能讨他喜欢,就趁兴做些博取赞许的事情。于是,我迫切希望跟他学学音乐,弹弹钢琴。不到一年,我就练就了相当不错的基本功,并且能够模仿这位艺术大师所特有的装饰音自弹自唱一番。顺便一提,他当时应召侍奉身萨克森选帝侯兼波兰国王的弗里德里希·奥古斯都二世。作为对我的嘉许,他开始倾心于我,我并未忸怩推辞就接纳了他,因为我仰慕他的为人。当然,您这种人肯定胜过我的初恋情人,不过,萨林贝尼还是与众不同的。他的长相,他的智力,他的风度,他的才干,他那罕见的精神品格,留给我的印象是,他比此前我结识的所有男人都要可爱。谦虚谨慎是他的一大美德,他这个人手头阔绰而不吝啬。他所碰上的女人是没有哪个会拒不相从的,可是,我却从来不曾听见他亲口炫耀,说自己征服过哪个女人。长话短说,他由于被阉而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一个品性绝佳的怪物。看得出来,在我委身于他的时候,他有本事让我得到快乐。瞧他那么卖力,我理当相信自己也把莫大的快乐带给了他。
“萨林贝尼收了个徒弟,寄放在里米尼的一个音乐教师家里,这个男孩子与我年龄相仿,他父亲临死之前对他采取了阉割措施,让他保持原有的嗓音,从而能够登台演唱,挣钱养家。男孩名叫贝利诺,他的母亲就是您在安科纳认识的那位好心的妇人,人人都以为她是我的母亲。
“一年以后,我首次见到这个天份极高的男孩,他亲口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说是非去罗马不可。虽然他保证不久就会再次相见,但我还是伤心不已。他留给我父亲一笔钱,让我花在学艺上。但是,没过几天,一场热病夺走了我的父亲。我就成了个孤儿。后来,萨林贝尼不忍看见我成天哭哭啼啼,就决定带我到里米尼去,让我寄居在那位收留过阉童的音乐教师家里——阉童就是塞西莉亚和玛丽娜的哥哥。我们在深更半夜离开了波洛尼亚,神不知鬼不觉。一路上再顺利不过了,因为我不认识任何人,除了萨林贝尼之外,没有哪个会对我感兴趣。
“一到里米尼,他就把我留在客栈,独自一人去找音乐教师,以便给我作些必要安排。谁知,才过了半个小时他就神思恍惚地回到客栈。原来,贝利诺在我们到来之前一天就死了。由于担心男孩的妈妈接到凶信后痛不欲生,萨林贝尼灵机一动,决定把我带到波洛尼亚,让我冒名顶替死去的贝利诺,留住在他母亲身边,心想这位备尝艰辛的老妈妈一定会替我保守秘密的。他说:‘我会给她留足资金,供你修完音乐课程,四年之后我要把你带到德累斯顿去,就说你是个阉童,而不是个女孩。到了那里,咱们就住在一块,谁也不好说三道四。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的。必须让每个人相信你就是贝利诺,这事其实不难,因为没人认识你。只有贝利诺的妈妈知道实情,而她的孩子们也不会疑心,因为在我送他去里米尼的时候,她们还是小娃娃呢。你如果爱我的话,就该把自己的性别忘掉,忘得一干二净才好。你现在就起用贝利诺这个名字,马上跟我去波洛尼亚。你要在两小时以内装扮成男孩,注意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女孩。你得单独睡,不让人家看见你穿衣服。再过一两年,你的胸脯就会变得丰满起来,这没有关系,因为乳房变大是我们阉人的普遍现象。除此以外,我会在离开你之前送给你一件小装置,还要教你调节到适应位置,使你更像男生,万一受到检查时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假如你同意我的计划,到了德累斯顿,我就可以太太平平地和你同居一处,而不会遭到虔诚的波兰王后的反对了。你说,同意不同意呀?’
“我当然同意啦。我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对他行听计从。他让我改扮成男孩子,同时把所有的女式服装丢在一边,接着,他吩咐仆人先去里米尼等候着。一切料理停当之后,他带上我动身前往波洛尼亚。到达城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把我往客栈里一带,就立刻动身去看望贝利诺的母亲。他把自己的计划对她细细讲述了一遍,她表示同意,此事有助于减缓其失子之痛。他把她请到了客栈,她喊我‘儿子’,我叫她‘妈妈’。萨林贝尼随接出门,还叮嘱我们等着别走。一小时后,他回到客栈,从衣兜里拿出那件器物。您已经见过了,它又短又软,像根香肠,跟大拇指差不多粗细,表面十分光滑。今天早晨,一想起您那次把它说成是阴蒂,我就憋不住要笑。它就粘在一块长六寸,宽二寸,透明细腻的椭圆薄皮中心。用黄蓍胶粘贴在下身,就能完全遮没阴户了。他把黄蓍胶化开,当着我的新妈妈,帮我试装假阴茎,装好一看,我与我的情哥哥竟难分彼此了。要不是心里老在盘算可爱的人儿即将离我而去这件伤心事,我真想开怀大笑一场。我有一种预感,这次分手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面了,我难过得要命。人们往往对预感付之一笑,这也难怪,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听得见发自心底的声音的,可我内心的预感不会欺骗我。去年,萨林贝尼年纪轻轻就在蒂罗尔一病不起,眼睁睁看着死神把他夺走,再高明的术士也无可奈何。从此,我落得孤身一人,不得不自食其力。母亲认为,继续让我冒充男生,倒是个好主意,因为她希望趁机送我上罗马去演唱。同时,她接受了安科纳某家剧院开出的条件,把彼特罗尼奥也送去跳女式舞。
“自打离开萨林贝尼以后,您是我特雷莎真心献出全部爱情的唯一男人,您只要说一声,哪怕今天就抛掉贝利诺这个名字也在所不惜,因为萨林贝尼已经去世了,这个名字只能让我难受,而且它正在给我带来种种忍无可忍的麻烦。我不过在两家剧院演出过,可是,为了走进剧场,我每次都得接受难堪的检查,因为我不管走到那里,都有人说我是女孩,非要亲眼目睹之后,才肯相信我是男的。到目前为止,我所应付的不过是些老年神父,他们天真地相信眼见为实,于是为我向主教开具了证明。但是,我还要不断提防以下两种人的性攻击,他们就想从我身上找乐子,恶心透了。有些人像您一样,对我动了真情,因而不相信我是男的,死皮赖脸地要我把真相展示给他们看。我可不敢迁就,生怕他们得寸进尺,还要亲手摸上一把。遇到这种情况,我不光是害怕他们撕下我的假面具,而且更害怕他们一时好奇,进而利用那件人造装置来满足自己的野蛮欲望。但是,那些声称喜爱我这类阉人的坏蛋,可把我坑苦了,我真是忍无可忍,恨不得捅死个把两个!我亲爱的天使呀,快把我从耻辱中解救出来,把我带在身边吧。我并不要求做您的妻子,仅仅只想当个情妇,就像以前跟萨林贝尼一样。我的心是纯洁的,我了解自己的个性,肯定能够忠实于自己的情人。可别抛弃我啊!我被您唤醒的感情属于真正的爱,而萨林贝尼所激发的不过是天真幻想。我坚信,我是在您的怀抱中全面体味了人生快乐,然后,才变成了个真正的女人哪。”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一边帮她擦泪,一边信誓旦旦,保证与她休戚与共。她讲述的离奇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虽然无法怀疑其真实性,但却依然难以相信自己在安科纳逗留期间真的唤起了她的爱情。
“如果说你是爱我的,”我说,“你怎么忍心让我经受如此惨烈的精神煎熬,而且还把我拱手让给你的两个妹妹呢?”
“哎呀,亲爱的!您就想想我们的贫困处境吧,我一旦暴露真相,日子将会变得多么难过呀!我的确爱你,但是我哪能肯定,您所流露的欢爱说不定纯属逢场作戏呢?您一会儿倾心于塞西莉亚,一会儿就移情于玛丽娜,看到您这样轻薄,我就想,您的欲望一旦得到满足,也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我的。但是,自从那天在土耳其商船上看见您与希腊女奴的风流一幕(当时您旁若无人,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就对您那轻薄多变,无视幸福爱情的本性深信不疑了。您将由于爱上我而生出烦恼哩。我曾经担心,您事后可能会瞧不起我,我究竟吃了多少苦头,只有上帝知道!亲爱的,您百般羞辱我,但我还是要为您辩护。您大动肝火,发誓报复,我都看到了。您今天在车上不是还在吓唬我吗?我承认自己是被您吓坏了,可我不承认自己是由于害怕才让您为所欲为的。不是这么回事呀,早在叫塞西莉亚问您打算肯不肯带我去里米尼的时候,我就已经拿定主意,一旦您带我离开了安科纳,我就会以身相许的呀。”
“到了里米尼,你就中止歌剧院的契约吧,现在让我们继续赶路,我们打算在波洛尼亚只呆三天,然后你就换上男装,改变姓名,跟我去威尼斯,叫里米尼歌剧院的老板找不到你才好。”
“我同意,您将永远属于我。萨林贝尼已经不在了。我现在成了自己的主人,我要把自己奉献给您。您将拥有我的心,我还希望自己能够留住您的心。”
“请你再把萨林贝尼送给你的那个奇怪装置拿给我看看吧。”
“现在就给你看。”
她翻身下床,往瓶子里装上水,打开衣箱,取出粘胶和那玩意,化开来,粘在皮罩上。顿时,我的眼前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一个全身上下都透出女性魅力的姑娘,带上这个离奇的器物之后,显得再有趣不过了,因为那个白色挂件竟然没把她的阴道堵住。我说,她当时不让我碰是对的,否则我会为之陶醉,若非她及时向我吐露真情,帮我冷静头脑,我就很可能会做出违反自身性别的事情来。我拿出具体行动来说服她,使她相信我并未撒谎。于是,我们来了一场饶有趣味的较量。最后尽欢而眠,一觉睡到晌午才醒。
无论是倾听了她亲口讲述的诸多往事,还是认识了她的品貌才干和纯洁心灵,了解到她的丰富情感和不幸遭遇,尤其是她迫于生计,忍辱负重,冒充那个极不光彩的角色——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不是她做我的终生伴侣,就是我做她的终生伴侣,因为我们俩的处境基本相似。
我经过深入思考认为,既然决定彼此以身相许,那我就该与她成婚才是正理。根据我当时的观点,这样做只会促使双方进一步地互敬互爱,也能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否则,我们如不按照民法履行有效的婚姻手续,我们的结合就被视为非法,社会就不予认可。我坚信,凭她的才能,我们不至于生计无着,而我本人虽然不知如何发挥自身特长,但也不至于毫无希望。我如果觉得羞于依赖她,或者她自高自大而对我颐指气使,做出忘恩负义之举,那末,彼此间的爱情不仅会受到损伤,而且会荡然无存。假使特雷莎内心果真如此龌龊的话,那她就活该叫我鄙夷不屑了。我必须加以试探,摸清情况,从而洞察其内心世界。想到这里,我便对她讲了下面这么一段话:
“亲爱的特雷莎,你说的这一切,使我觉得你的确是爱我,而且你也坚信自己已经成了我的心灵主宰,这样我就彻底地爱上了你。为此,我情愿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你的决定并没有错。我必须申明,我完全值得你的信任,我将以同等的诚意待你。我们应该心心相印,肝胆相照。现在我对你已经有所了解,可你对我还不了解。你说过,了解与否都一样,承蒙你如此信任,这本身就是完美爱情的一个明证。承蒙过奖,说我比你还优越,并且认为这能使你格外可爱,这反倒使我觉得自己远不及你呢。你别无他求,只求得到我的心,只求成为我的人。特雷莎,我的美人儿啊,你这样高尚,使我自惭形秽。你已经向我吐露了内心和秘密,我也该把我的心思吐一吐了。答应我,一旦明白详情,你的想法要是有所改变,务必要如实相告哇。”
“我发誓做到,我啥都不会瞒您。可是,也希望您别跟我讲些失真之事,那样未免太狠心了。我得告诫您,您要是想以此来蒙骗自己,从而认为我并不值得您去爱,那只能是枉费心机,一事无成,相反还有损于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呢。我可不想看到您逞能耍滑。我这么信任您,您也该同样地信任我呀。您就对我讲老实话吧。”
“稍安勿躁,且听我说。你以为我很富有,其实不然。我一旦掏空了腰包,就一无所有了。也许你把我想象成了一个出生高贵的人,其实我的社会地位与你相类似,或许还不如你。我没有正业,没有本事赚钱,也没有把握知道:再过几个月怎么维持生计?我没有亲朋好友,没有正当产权,也没有既定志向。总而言之,我只有青春、健康、胆量,还有一点小聪明和荣誉感,读了一点书,接触了一点文学。不依赖任何人,不害怕任何曲折,生性豪放不羁。我就是这么个人。现在,就等你的答复了,我的美人儿。”
“首先,我要让您知道,我相信,您的话都真实可信,您这些叙述,倒是不像您先前所表现的色胆那么让我吃惊。听着,您的自我描述,恰好符合我在安科纳时所作的几次猜想。我根本没有被自己的猜想所吓倒,反倒巴不得自己不曾猜错呢,因为那样我就更有理由把您这个人赢到手了。长话短说,既然您真的很穷,真的无所依赖,甚至不善理财,那就容我直言相告,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正中下怀。因为您只要爱上我,您自然就不会嫌弃我即将赠送给您的礼物。我把我自己送给您,我这就成了您的人啦,让我来照顾您吧。从今往后,啥都别想,好好地爱我,只准爱我一个人呵。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是‘贝利诺’了。让我们一块儿上威尼斯去吧。我凭本事可以维持生计。您要是不想去威尼斯,那末,随便上哪儿,我都跟您走。”
“我必须去君士坦丁堡。”
“去就去吧。如果您担心我感情不专而生怕失去我的话,那就和我完婚,婚后您对我的权利自然就合法化了。我并不是说,因为您做了我的丈夫,才格外地爱您,而是说,我有了做您妻子的名份就心满意足了,日后还可以时常为之莞尔一乐。”
“很好,最迟后天,我要在波洛尼亚娶你为妻,目的是为了尽一切可能巩固我们的合法关系。”
“这样我就开心了。我们在里米尼这里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明天才动身呢,现在就别起床了。让我们呆在床上吃饭,吃完了再做爱。”
“这个主意倒是不赖。”
我们又度过了一个快活而称心的夜晚,天亮以后动身上路,旅行了四个钟头才想起吃早饭,此刻已经来到了佩扎罗。我们重新坐上马车,正想继续赶路,这时,一个军士带着两名火枪手冲我们走来,说是要盘查姓名与护照。贝利诺递上了护照,我却没有找到。早先,我曾把它同枢机主教和莱泽骑士的来信放在一起的,可是现在信已找到,护照却不见了,随便怎样都没法找着。军士吩咐马夫在此守候,自己转身而去;一小时后,军士回到原处,把护照还给了贝利诺,说“他”可以走了,而我却不行。他奉命要把我带去面见司令官。司令官问我为何不带护照。
“因为我弄丢了。”
“没有谁肯把护照弄丢的。”
“有的,事实上我就弄丢了。”
“您就不能继续远行了。”
“我来自罗马,这是前往君士坦丁堡为阿夸维瓦枢机主教送一封信呢。就是这封信,上面带有他的纹章嘛。”
“我要派人把您带到盖奇斯先生那儿去。”
我被带到那位著名将军面前,当时还有参谋们侍立在他的身旁。我把刚才对防区司令官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然后请求他放我继续赶路。
“我别无办法,只好把您拘押起来。直到您领到罗马发来的新护照为止, 护照上的姓名要和您在这里登记的相同。只有傻瓜才把护照弄丢,枢机主教将从这件事上认识到,不能这么放心地给傻瓜们派差呀。”
他传下命令,说是等我给罗马写完了申领新护照的书信之后,送到卫戍总站去,它坐落于城外,名叫圣玛丽亚。
于是,我被带回驿站写信给枢机主教,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求他立刻给我办护照。我给主教寄的是快件,请他把护照直接寄给军事机要处。祸从天降,贝利诺—特雷莎顿时陷入愁城,我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嘱咐她前往里米尼,在那儿等我,还塞给她一百泽齐诺。
她想留在佩扎罗,可我没有答应。我嘱人把我的行李箱解下车来,一直看着她动身离开以后,我才跟随军士去了看守所。每个乐天派遇到这种时刻都会动摇自己的信念,但是,一个人可以佯装清心寡欲,力图不受祸患影响,正当两情相悦之时,我们竟被活活地拆散开来,特雷莎当然是受不了的,她强忍悲泪,哽咽不止,我实在不愿看见她如此伤心。要不是我向她保证十天之内就能与我再次相见于里米尼,她才不会乖乖地离我而去的。她也不该留在佩扎罗,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到了圣玛丽亚,军官把我投入看守所,我就往行李箱上一坐,对他说,我身上带着钱,希望弄张床来睡睡,还需要个仆人来伺候我的饮食起居,但是,这个可恶的加泰罗尼亚人竟连一句话都没搭理。我不得不跟加泰罗尼亚士兵们一同躺在草堆上过夜,而且还是饥肠辘辘。自从快乐时光离我而去以来,这是我草草度过的第二个夜晚。我的守护神对我采取这种方式,为的是让我有幸做些比较,此系一种严峻考验,但却定然有效,而对天生愚钝慵懒的人来说尤其有效。
假使有位哲学家对你说,人生在世痛苦多于快乐,那末,你只需问问他是否打算过一种既无痛苦又无快乐的生活,保准能把他问住。他要么就不置可否,要么就含糊其辞,因为他如果说是讨厌这种活法,那就说明他喜爱人生,他若是喜爱人生,就算是承认人生快乐,因为倘若人生痛苦,也就谈不上快乐了。他如果说是喜欢这种活法,就是在证明自己的愚蠢,因为他不得不把快乐当成无足轻重之事。
落难的时候,我们往往有机会期盼结束眼前的苦难,我们至少拥有睡眠,可以从好梦中获得些许的抚慰。而在享乐的时候,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到快乐后面跟随着苦难。快乐一旦出现,往往纯之又纯,而痛苦则百味杂陈。
假设你年方二十,宇宙主宰来到你的面前说:“我给你三十年寿,你要受十五年的苦,享十五年的福。十五年都应彼此相连,不可间隔,你是先过十五年的苦日子呢,还是先过十五年的好日子?任你挑选。”
诸位读者,无论你是何人,都可能这么回答:“老天爷,我愿先开始苦难的十五年,由于确信后十五年快乐时光有望盼到,我一定具有蔑视苦难的毅力。”
亲爱的读者,你从这些信念中得出了结论吧。请相信我,聪明人绝不会完全痛苦。其实,他总是与快乐为伴,正如吾师贺拉斯所述:“除非他胸积块垒,无可化解”(nisi quum pituita molesta est)。
但是,谁人一贯胸中积痰哪?
事实上,在佩扎罗圣玛丽亚度过的那个糟糕夜晚,我是得多失寡,因为我坚信:再过十天就会再次见到特雷莎。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无所谓了。我的收获是人生的教益,我掌握了避免愚昧的妙策,那就是,着眼于未来。一个年轻人,先是弄丢了钱包,后是弄丢了护照,他绝不会再丢这两样东西了。事实的确如此,这类祸事再也没在我身上发生过。要不是我时常对此加以提防,这类事情肯定会再次降临的。只有傻瓜才会毫不提防呢。
第二天早晨换岗时,我被移交给一位英俊的军官。他是法国人,我对法国人始终怀有好感,正如我对西班牙人始终怀有恶感一样。然而,我时常受到法国人的愚弄,却没有受到西班牙人的愚弄。我们不可能听凭于自己的好恶啊。
“修士先生,”军官问我,“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使我有幸给您提供监护啊?”
听得如此顺耳的问话,胸中忧虑顿时消除。我便从头至尾如实相告,他听到最后,才说了一句“有趣”。我实在难以从我的倒霉经历中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然而我没法不喜欢一个认为此事“有趣”的人。他很快就派给我一名士兵给我当听差的,我便差他帮我买来睡床、椅子、桌子以及所有必需品。军官下令把我的床搬到了他本人的房间。
他请我吃了午饭,然后就提议玩十二张牌的游戏。玩到傍晚,我就输掉了三四块达卡特,他以告诫的口吻说,我的牌技不及他,更不如将在第二天接班的某军官,为此,他劝我不要跟那人打牌,我听从了这一忠告。他还告诉我说,今晚要请人吃饭,还要打老K,并且补充说,那个做庄的人很厉害,我是打不过他的。他把那人称作是“希腊骗子”。牌友们相继到达,他们打了个通宵,下注者全都成了输家,于是骂声四起,庄家只顾往口袋里装钱,并不理会别人的叫骂,此前他已经把那位军官朋友押赢的分额如数地支付了。这个庄家名叫“学生兵堂·贝佩”(Don Bepe il cadetto)。从口音判断,是个那不勒斯人。我问军官,为什么把他称作“希腊人”。军官于是把它的含义解释了一遍,他一套牌经果真使我日后受益匪浅。
五六天我连续都无所事事。第六天,那位善待我的法国军官再次出现了。他一见面就说,很高兴看见我仍然留在此地。他的寒暄使我感到心胸舒坦。傍晚时分,同一拨牌友来了。还是那位堂·贝佩赢了,他被大家唤作“骗子”,还挨了一棍子,但他硬着头皮挺住了,依然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九年之后,我在威尼斯和他相遇,此时已改名为阿富利修(Afflisio),在玛丽亚·特雷莎女皇手下担任上尉。十年后,我又发现他当了上校,再后来成了个百万富翁。最后,大约就在十三四年前被罚判为划船的奴工。此人相貌英俊,但奇怪的是,他那帅气的脸上透出一种“杀气”。具有这种脸相的人我还见过一些,例如卡廖斯特罗和另外一个人,后者还没有被送到苦役船上去,但他毕竟在劫难逃,正如塞内加所说:nolentem trahit(“越不想被抓就越会被抓”)。若有哪位读者很想知道余下的细节,我将会悄悄地告诉他。
在我继续等待护照的十来天里,整个部队均已认识并开始喜欢我了。我甚至可以到哨兵视线之外的地方走动了,没人担心我会逃跑。他们如此放心是有道理的,因为眼看我的护照即将寄来,这时只有傻瓜才想逃跑呢。但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我生平首次见到的怪事。
我在早晨六点从看守所走到百步开外时,看见一个军官人从马背跳下,把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挂就走开了。这匹马乖乖地站在那里真安静,就像个忠厚的仆人一样等待着自己的主人——我边思考边朝走上前去,一下子抓起缰绳,踏上马镫,就这样无缘无故地骑了上去——此乃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马背。我记不得自己用手杖还是鞋跟碰了一下,这匹马竟像闪电一样撒腿飞奔起来,我使劲将脚后跟贴住马的身体,而我的右脚再也没法踩在马镫里面了。最后一站的哨兵命令我停下,可我由于马不停蹄而无法照办,我听见了枪声,但是,子弹没有击中我,直到奥地利人的哨所,马才停了下来,感谢上帝,我还能自己下马。轻骑兵的军官问我这么匆忙要去哪里,我未加思索就答道,除罗伯克维兹(Lobkowitz)亲王以外,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罗伯克维兹亲王住在里米尼,他是这支部队的统帅。于是,军官命令两名轻骑兵上马,护送我直奔里米尼。他们带我来到卫戍总部面见卫戍司令,他当即带我去找亲王。
亲王单独接见了我,我原原本本不加修饰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听了哈哈大笑,还说我的叙述一点也不油腔滑调。他表示,本应把我拘押起来,但他愿意宽恕我。他唤来一名副官,命他陪我走出切泽纳城门。接着,他转脸对卫戍司令说,出了城门,我要去哪儿都随便,但是又警告我说,身边没有护照就别再往他的部队里跑,不然他就要让我吃点苦头了。我问能否把马还给我,他说那匹马并不属于我。我后悔没有请他把我送回西班牙哨所。
路过一家咖啡馆时,那位带我出城的军官问我想不想喝杯巧克力饮料,说完,我们就走了进去。我看见彼特罗尼奥在里面,于是趁军官跟别人说话时,嘱咐他装作不认得我的样子,同时还向他打听了住处。喝完饮料,军官付了钱,于是我们走出咖啡馆。上马时我和军官互通了姓名,无巧不成书,我在里米尼的非凡经历成了彼此的话题。他问我有没有在安科纳呆过几天,我回答说,是有这回事,这时,只见他莞尔一笑说,我可以在波洛尼亚办到一份通行证,这样就可以放心大胆地重新前往里米尼和佩扎罗,去向那位半路把坐骑弄丢的军官支付一笔酬金,从而取回我的行李。聊着聊着,我们就来到了城门外边,他祝我一路顺风。
我又自由了,身边有的是钞票和珠宝,但却没有行李。特雷莎还在里米尼,而我却被禁止前往该地。我决定赶往波洛尼亚办张通行证,重返西班牙部队,心想罗马新颁发的护照也该寄到了。我既不愿放弃自己的行李,也不想在特雷莎解除与里米尼剧团经理的演出契约之前弃之不管。
此时天上下起了雨,而我还穿着长筒丝袜,所以需要一辆马车。我在一家礼拜堂门口驻足避雨。当时,我把华丽的大氅反穿在身上,免得让人看出我是一名修士。我向一个农民打听有没有车子带我去切泽纳,他答道,他需要步行半小时才可找到车子。我叫他去把车子弄过来,并答应在此等候,但最终还是没能把他等来。先后有四十辆骡车从那里路过,径直驶向里米尼。我走近骡车,把手伸向骡脖子(其实并无特别用意),并且伴随它缓步朝前行走,就这样重新进了里米尼城,正因为我俨然一副赶牲口的模样,所以谁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可能就连骡队的主人们也没有注意我。进得城来,我一眼就找见了一个带路的小顽童,付给他两个铜板,在他的引领之下来到特雷莎的住宿地。我的头发塞在睡帽里面,帽沿拉得很低,手杖则藏在反穿的大氅下面,这样一来,我就像个无名之辈,等到安然进屋之后,我就问一个女佣,哪儿可以找到贝利诺的母亲,她便领着我来到老太太的房里,我见到了一身女装的贝利诺,她和全家人在一起。在此之前,彼特罗尼奥早已叮嘱他们要保密。我简述了事情的经过,并且重申了保密的必要性,他们逐个保证绝不让外人知道我的行踪。特雷莎发现我的处境竟是如此险恶,急得干瞪眼,她虽然情意绵绵,并且为这别后的重逢而欢欣鼓舞,但却怪我不该如此草率行事。她说,我完全有必要想个办法到波洛尼亚去办个通行证回来,这话与那位姓魏斯的军官先生是一个意思。她说她认识他,还说他为人正派,每晚上都要过来看她,所以我就必须躲好。眼下才八点钟,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此事。我答应离开这里,并安慰她说,我一定设法不让任何人看见。与此同时,彼特罗尼奥走出屋子,看看眼下有谁赶骡出城,假如有的话,我倒是不难照着先前的样子一走了事。
特雷莎把我带到自己的房中,告诉我说,她还没有走进里米尼城之前就和剧院经理碰了个照面,他当即给她和家人安排了住所。她趁旁边没人时告诉他说,她其实是个女孩,所以希望不再伪装阉伶,从此只穿适合自身性别的衣裙。剧院经理闻说连连道喜。里米尼的隶属关系不同,这里并不禁止女子登台演出,不像安科纳那么保守。最后,她说,她只订了二十场的演出契约,过完复活节开始上演,到五月初她就可以自由了。所以,假如那时我不可能留在里米尼,那末,她等演出契约到期之后,就赶过来与我会合一处,去哪儿都行,一切随我。我回答说,一旦领到了护照,留在里米尼就没啥好怕的了,我就能无拘无束地与她厮守六个星期了。听说魏斯男爵对她作过探访,我便问,是不是她把我在安科纳逗留三天的事告诉他了。她承认是她告诉他的,她甚至还把我由于没带护照而被扣留的事也告诉了他。我这才明白他当时朝我莞尔一笑的缘由了。
谈完了这些重要话题,我就跟老太太以及我的一对小娘子寒暄了一番。我感觉到小娘子们可不那么喜形于色,放浪不羁了,因为她们心里有数:那个再也不是阉伶,再也不是哥哥的“贝利诺”,肯定早已凭借特雷莎的真实性别把我据为已有了。姐妹俩猜的没错,我也故意连一个亲吻都不给。我耐心听着老太太倾吐着满腹的苦水,她反复强调说,她由于承认特雷莎是个女孩子而使自己的发财美梦成了泡影,否则倒是可以在下一个罗马狂欢节挣上千把块钱呢。我说,到了罗马,特雷莎终将会暴露自己的性别真相,落到某个破败的修女院苦度余生。
我虽然心情焦躁,处境危险,但还是和亲爱的特雷莎单独度过了整整一天时光,分分秒秒都是卿卿我我,爱怜有加,晚上八点时分,由于听见有人走近,她赶忙挣脱我的怀抱,让我独自一人留在了黑暗之中。我看见魏斯男爵进到屋里,特雷莎像个公主似地伸出手去让他亲了一口。他带给她的第一条消息是关于我的,而她则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其实,当他把先前劝我带上通行证再次返回里米尼的事情讲给她听的时候,她却显得心不在焉。他在她房里呆了一个小时,我觉得她的言谈举止始终无懈可击,丝毫没有让我产生妒意。十点钟提着灯送他下楼的是玛丽娜,他们前脚刚走,特雷莎立马回到了我的怀抱。我们高高兴兴地吃完晚饭,正想上床就寝时,彼特罗尼奥赶来告诉我说,有六名骡夫将在天亮前两小时赶三十头骡子出城。他说,我只要提前一刻钟赶到骡圈去陪他们喝喝酒,保准可以轻而易举地混出城外,甚至不必躲闪遮掩。我觉得他言之有理,当即决定依计而行,他则答应在凌晨两点来把我叫醒。结果,我没等彼特罗尼奥来喊,就迅速穿好衣服,跟他出门。在与特雷莎分手时,我安慰她说,我对她一往情深,真舍不得离开里米尼。她想把用剩的六十块泽齐诺归还给我,我一边拥吻一边说,我若是收下这笔钱,她将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对一位陪我喝酒的骡夫说,我想骑上他的骡子到萨维纳诺(Savignano)。他则答道,我想骑尽管骑,但最好是等到出了城以后再骑,在此之前就像他们一样徒步走到城门口。
这话正中下怀。彼特罗尼奥陪我走到城门口,我给了他一笔不菲的赏钱。与早先进城一样,此次出城相当顺利。到了萨维纳诺,我便与骡夫们两相分开了。才睡了四个小时,我便搭乘驿马车直奔波洛尼亚,入城后将就着住进了一家破旧的客栈。
我在城中盘桓不足半天就发现,想要弄来一张通行证还真不易。我得到的答案是,此地无需通行证。事实正是如此,但我知道我还是需要的。我决定给那位在我被扣第二天曾以礼相待的法国军官写去一封信,请他帮我到机要处问问我的护照到了没有,要是到了,就给我邮寄过来;顺便打听一下,我上次擅自溜出哨卡时骑的那匹马,到底属于何人,因为我觉得有必要付他一笔酬金才是。无论如何,我决定留在波洛尼亚等候特雷莎,并在当天将这一决定通知了她,求她务必给我写信,切勿不辞而别。
至于我在寄出这两封信的当天还打算做点什么,诸位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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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抱投怀假阉伶  发表于 2017-1-21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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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三章
我丢开道袍,换上制服—特雷莎动身前往那不勒斯—我去了威尼斯,在此为国服役—渡海前往科孚,并在奥尔萨拉上岸散步。
为了避避耳目,我在波洛尼亚找了一家门可罗雀的客栈住下。写完了书信,我决计在此等候特雷莎,接着便买来几件衬衫,另外,也难保行李箱真能还来,所以就想买些服装。眼前这样混迹于神学界,我想是不大可能交上好运的了,所以决定自己设计一套制服,扮成一名军人,因为肯定不会有哪个人把我叫过去说说自己的营生。先前碰到的两支驻军使我发现,唯有身穿军装才会令人肃然起敬。所以,我希望以此引起别人的尊敬。要是能够佩戴勋章,荣归故里的话……想到这里,我就满心欢喜。相比之下,那个劳什子宗教可让我在家乡吃足了苦头!
我想找个好裁缝,结果来者姓Morte(译注:死亡)。我把自己想要的制服样式和颜色对他作了解释,他给我量了尺寸,并且拿来几件样装,让我最终选定了一种款式。次日晌午,他便把我即将用来冒充军人的成套行装给送了过来。同时,我手提一根漂亮的文明棍,头戴一顶别着徽章的军帽,肩挂一柄新买的长剑,两颊的络腮胡修剪一新,后脑勺拖着一根长长的假发辫。经过这么一番精心打扮,我便可以开始招摇过市了。第一件事就是搬到大名鼎鼎的阿尔贝尔哥大旅馆(Albergo al pellegrino),往镜子面前一站,见到自己戎装在身,心里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于是认定自己生来就是个当兵的料子——这一念头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津津有味地想像着,一旦出现于城里最繁忙的咖啡馆,人们由于素昧生平,必定对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白军衣,蓝背心,金银肩章,以及与之辉映成趣的剑柄飘带圈——这一切我都挺满意,于是来到那家首屈一指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巧克力,边喝边心不在焉地浏览起邸报来。当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时,我心里乐滋滋的,可是却装出一副浑然不觉之态。人们由于对我产生了好奇心,因而窃窃私语起来。有个脸皮厚一点的家伙尝试着与我搭讪,希望以此吸引我加入谈话,但我每次只用单个词语作答。这样一来,就连咖啡馆里最最老脸皮厚的人都不敢再往下问了。我去最最富丽堂皇的拱廊遛达了较长时间,然后独自返回旅馆用餐。
用餐刚完,店家捧着一本簿子来登记我的姓名。
“我姓卡萨诺瓦。”
“您的职业呢?”
“军官。”
“在哪个部队?”
“没有。”
“您的国籍?”
“威尼斯。”
“来自哪里?”
“这您就别管了。”
我对自己的回答相当满意,看得出,店家是由于受到某个好事之徒的指使,才过来对我进行这番盘问的,因为我知道,波洛尼亚是个可以让人任意居住的城市。
第二天上午,我凭汇票前往奥尔西银行,取了一百块泽齐诺,还有六百块钱则是可在威尼斯承兑的汇票。接着,我便去城郊小山包信步走了一圈。两天以后,我刚刚吃完饭,正在喝咖啡时,店小二进来通报,说是银行家奥尔西来访,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倒是有些令人吃惊。我刚说了一声请,只见他在科尔纳罗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我假装不认得后者。银行家向我说明了来意(就为给我送达另一张汇票的钱款而来),接着介绍了科尔纳罗教士。我站起来,连说幸会。他则说,我们早在威尼斯和罗马就见过面。我故作委屈,矢口否认,硬说他记错了。教士沉下脸来,但是并没有固执已见,反而求我原谅他的冒失之举,可以看得出,他已经猜出了我故作矜持的缘由,并且还越发起劲地道歉。喝完咖啡,他便起身告辞,临走请我次日前去共进早餐。
为了继续否认自己的真正身份,我决定应邀前往。我可不想承认是科尔纳罗教士认识的那个人,因为我已经自诩为某某军官了。我对眼前这种招摇撞骗行为毫无经验,所以也不知道,身在波洛尼亚,其实是没什么好怕的。
科尔纳罗当时不过是教皇的首席文书,他一边陪我喝巧克力,一边说道,我虽然满有理由保持戒备,但是,不该这么不信任他,因为他所要打听的那件事其实可以给我增光添彩。我回答说,我并不晓得他所说的那件事到底是指什么。于是,他说,他从佩扎罗出版的一份报纸上看到:“女王护卫团有一名军官卡萨诺瓦先生因在决斗中杀死其上司而出逃。决斗详情尚不清楚,只知道该军官已取道前往里米尼,另一名军官现已抛尸田野,其坐骑则成了杀人者的代步工具。”
这篇七拼八凑的传闻真假莫辩,难以置信。我板起面孔说,文中的卡萨诺瓦肯定另有其人。
“有这个可能,不过,您肯定就是我一个月前在阿夸维瓦枢机主教家里和两年前在威尼斯我姐姐洛雷丹太太家里两度碰见的那个卡萨诺瓦吧。此外,安科纳的布切蒂还在他开具的奥尔西银行付款汇票中把您称作修士的呢。”
“好哇,教士先生。阁下硬是要我承认,那我就是他了。不过,恳求您别再把心里想的问题提出来,为了保全面子,我不得不守口如瓶。”
“您说得够多的了,我也已经很满意了。”
“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彼此礼貌地交谈了片刻,接着我就起身告辞,感谢他的热情招待。此后过了十六年才再度见到他。到时我将向读者说说他的情况。
想想觉得好笑,这些传言根本不符合事实,但是经过添枝加叶之后竟然貌似属实,足以乱真。从此以后,我便成了个对历史事实抱有成见的怀疑主义者。正是由于我的暧昧态度,致使科尔纳罗越发地相信我就是佩扎罗报纸上所提到的那个卡萨诺瓦。这件事给了我莫大的快乐。我想,他肯定会向威尼斯发信的,传闻抵达那里之后,我就会因此而享誉全城——这种情形至少会持续一段时间,直到人们了解真相为止,到那时我的口头否认又将是名正言顺的了。为此,我决定,一旦收到特雷莎的书信,就赶紧动身。我打算叫她去威尼斯,原因是,假如能在威尼斯等她,我就会觉得比在波洛尼亚舒服很多,而且那是自己的家乡,没有什么能够阻碍我公开地娶她为妻。与此同时,我觉得那个无中生有的传闻值得玩味,我每天盼望报纸会澄清此事。想必那位被佩扎罗报社记者描写成杀人逃逸者的军官卡萨诺瓦正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呢,这情形与我差不多,我由于一时冲动而在波洛尼亚把自己打扮成一名军官,结果也给那个故事提供了素材,想想未免好笑。
在我居留波洛尼亚的第四天,一名特快邮差将特雷莎的厚厚一封来信送交到我的手上。信里还附有两份材料。她写道,就在我离开里米尼的当天,魏斯男爵把卡斯特罗皮纳诺(Castropinano)公爵带来看她,叫她坐在大键琴前自弹自唱了一段,来人愿出一千翁恰,外加川资,请她到圣卡洛剧院演唱一年,并且要求她在五月份报到。她给我寄来了他的合同草案。她曾请求让她考虑一个星期,他表示同意。签与不签这份合同,她只等我的回信。
她的第二份附件是她亲笔草拟的终身侍奉我的文书。她说,假如我打算跟她一同前往那不勒斯,她可以在我指定的任何地点与我相会。我要是不肯再去那不勒斯,无非是说明我对她这笔小小的财源不屑一顾,并且认准她的所有作为只能是为了我的美满幸福,除此以外就别指望发财和享福。
她在信中要我务必给予答复,于是我就吩咐邮差明天再来一趟。事到临头,我变得迟疑不决——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拿不定主意。权衡再三,我发现进退两难。既不能逼迫特雷莎把眼前的财运拒之门外,又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到那不勒斯去,也不愿跟随她一同前往。我的爱情竟然成了特雷莎财运亨通的一大障碍——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恰恰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怪,它不让我前往那不勒斯。我的自尊心甚至超过了对她的炽热爱情。离开那不勒斯已然七八月时间了,眼看毫无地位可言,我怎能赤手空空地回到那里做个依赖老婆或是情妇吃软饭的卑微小人哪?我的本家堂·安东尼奥,还有堂·真纳罗·帕洛父子,堂·莱利奥·卡拉法,以及所有相稔的诸位贵族将会作何议论?而我一想起堂娜·卢克雷齐娅及其丈夫就心头发紧。到那儿以后,假如发现没人瞧得起我,我能不能依靠自己对特雷莎的爱情来抵消内心的不快?当个靠她生活的老公或是情人,被迫唯唯诺诺,而且可能以此作为仅有之职,我会因此而觉得有失身价,有伤脸面。原以为自己命里注定会鸿运高照的,然而眼下年纪轻轻,竟要放弃所有的希望!想到这里,内心的天平发生了倾斜,理智压倒了情感,我决定分步行动,从而争取时间,于是写信叫特雷莎先去那不勒斯,同时还保证一定会在七月份,或是等我从君士坦丁堡返回以后,前去与她会合。我建议她找个像模像样的女佣,这才便于体面出入于那不勒斯这个大都市。同时,我还希望她多加检点,免得婚嫁之日抱愧丢脸。可以预见的是,特雷莎的发迹,有赖于美貌,而非才干。有鉴于此,我心里明白,无论是当情人还是做丈夫,我都无法容忍相应的对手。
眼下我的爱情已经屈服于理智,但这在一周以前是不可能如此顺当的。我要求特雷莎让同一位特快邮差给我带来复信,三天以后,我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说,她已经签了合同,还说已经找到一个冒充她母亲的女佣,打算在五月中旬动身,并且一直等我,等到我哪天写信说我不再想她才罢休。我在收信的第四天就动身去往威尼斯,但是临走时却碰上这么一件事。
就在几天之前,我曾经写信向那位法国军官索要行李箱,并主动提出支付坐骑费。如今,该军官来信讲,我的护照已经到了战备署,只要我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把赔偿给坐骑主人的五十个达乌隆交到西班牙驻军商务代表堂·马塞洛·比拉克(Don Marcello Birac)那里,他就可以把护照和行李箱一并给我寄来。他说,已经给那位比拉克先生去信解释事情的原委,此人收到上述钱款后,将会给我写张字据,保证送交我的行李和护照。
这事让我喜不自胜,我赶紧去找那位商务代表交钱,他和一个名叫巴塔加(Batagia)的威尼斯人住在一块。我付完了钱,而且在离开波洛尼亚那天上午收到了护照和行李。我为那匹坐骑付钱之事在波洛尼亚家喻户晓,这更使科尔纳罗修士坚信我就是在决斗中杀死上司的那个卡萨诺瓦了。
前去威尼斯必须过检疫关,而我决计绕开它。威尼斯与罗马教廷就谁先开放边界的事相互推诿,争执不下,因此那里仍旧设置着检疫机构。由于问题未能得到解决,严重影响了通商。威尼斯方面对健康问题控制甚严,所以,此事比较棘手,尽管如此,我还是自有办法,后果并不担心。那时,我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违反禁令,挑战困难。我明白,取道曼图亚前往威尼斯,或是取道摩德纳前往曼图亚,均能畅行无阻。于是我想,只要从摩德纳进入曼图亚国境,也就如愿以偿了。我可以渡过波河直接到达威尼斯。于是,我在车行雇了一名脚夫陪我前往里维尔。该城滨临波河,隶属于曼图亚邦国。脚夫告诉我,他来自摩德纳,可以带我抄小路直奔里维尔。他说,如果有人叫我们出示摩德纳开具的健康证明,就会碰到麻烦。我吩咐他,到时就说弄丢了,其余的由我来应付。他见我出手阔绰,也就放心了。
来到里维尔城门口,我自称是西班牙军官,眼下正赶往威尼斯会晤摩德纳公爵,旨在商谈一桩要事——那时他恰好就在威尼斯。
结果,不曾有人问脚夫索要摩德纳的健康证,相反,我还受到了符合军阶的礼遇。我没有遇到麻烦,就从里维尔搞到一张出境证。在奥斯蒂利亚渡过波河,带着出境证直奔莱尼亚戈,一到那儿,我就付给脚夫一笔可观的酬金,他十分满意地与我作别。我在莱尼亚戈搭乘驿马车,傍晚到达威尼斯,住进里亚尔托岛(Rialto)贵族区的一家客店。那天恰逢我的生日一七四四年四月十二日,我一生中先后十次在生日这天碰到非比寻常的事件。当天中午,我到交通站去了一趟,希望预订班轮,尽快动身前往君士坦丁堡。但是,找不到一条愿意出航两三个月的船,我就只好在一艘当月驶往科孚的威尼斯班轮上订了一个舱位。该轮名叫“我们的罗萨礼夫人”,船长是赞恩。
我根据迷信想法,认为命中注定,要我前去君士坦丁堡,于是义无反顾,惟有顺从。远行之前,我动身朝圣马可广场走去,一是怀有好奇心,二是希望碰见熟人,他们肯定会惊讶地发现我不再像个修士那样穿戴了。从到达里维尔的那一刻起,我就戴上一顶带有红帽徽的军帽。
我首先探访的是格里马尼修士,他一见我就惊呼不迭。他本以为我正和阿夸维瓦枢机主教一起朝政界迈进呢,却发现我一身戎装。当时,他刚用完午餐,身边还有好几位宾客。我注意到,其中还有一名身穿西班牙军装的军官,我无论如何不能在他面前稍显逊色。我对格里马尼修士说,我这是路过威尼斯,很高兴借此机会拜访他。
“没想到会看见你这一身打扮呢。”
“我作出了一个明智决定,不穿道袍了,因为那样不可能如愿以偿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你要上哪儿?”
“去君士坦丁堡,我希望从科孚抄近路。我要去完成阿夸维瓦枢机主教交托的一项使命。”
“你这是从哪里来?”
“从西班牙军队而来,我是十天前离开那儿的。”
说到这里,只听见一个青年贵族开了口,他望着我说:“这可不是实话。”我答道,我的职业不允许我忍受这样的指责。说完,我朝大家鞠了一躬,转身就走,毫不理会那些劝我留下的人。
既然身着军装,我觉得我完全可以趾高气扬,摆出一副不容冒犯的架势。由于再也不是一名教士了,所以,在别人说我撒谎时,我就不必要听之任之了。我去拜访最想见的人曼佐尼太太,如我所料,她热情地接待了我。她叫我回忆她当初的预言,并且为其准确性而得意洋洋。她一再要求我把所经历的一切统统说出来,我只好依了她。她笑道,我一旦去了君士坦丁堡,她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告辞出来,我又去了奥里奥太太的家。乍一露面就引起了一片惊讶,这使我觉得煞是有趣。她本人,还有老律师罗萨、纳尼塔和玛尔塔,都一下子成了泥塑木雕。我觉得两姐妹在过去的九个月里变得越发俏丽了,她们硬是要我把这段时间的经历说一说。但我只字未提,因为九个月的往事没什么好玩,不可能引起奥里奥太太及其侄女们的兴趣。我不想在这些心灵纯洁的人面前,埋汰自己。尽管如此,我还是让大家开开心心地度了三个小时。趁老太太欢天喜地之机,我对她说,在我等船启航的四五个星期里,只要她老人家发话让我留下,并且给我提供一个房间,一顿晚饭,我就乐以从命,前提是不至于给她添麻烦。她说,但愿有这么一个房间才好。这时,罗萨告诉她说,她是有这么一间屋子,只需花两个钟头准能把它整理停当。他说的就是她侄女隔壁的那一间。纳尼塔说,既然如此,她和妹妹就搬到楼下厨房去睡好了。我当即申言,为了避免给她们造成不便,我还是留在旅馆为好。奥里奥太太马上吩咐侄女不必搬到楼下住,因为她们只要把门闩插上就行了。
“她们也没这个必要,夫人,”我一本正经地说。
“这我知道,可她们是一对自命不凡的东西呀。”
我于是交给她十五个泽齐诺,声称我手头还挺宽裕,即便如此还比在旅馆住一个月要合算得多。我说,我会让人把我的行李送到这里,同时答应明天来吃晚饭,并且在此过宿。只见我那两个小娘子面露喜色,此时此刻,虽然特雷莎的影子不时浮现在我的脑际,可她们俩却已再次占据我的心灵。
次日上午,我安排人将行李送到奥里奥太太家,然后就来到作战部。为了避免麻烦,我这次没带帽徽。佩洛多罗少校一见我身穿军服,就张开两臂将我搂住。虽然我身着军装,但我的行动是自由的,我得去一趟君士坦丁堡。他一听就说,威尼斯驻君士坦丁堡大使最迟在两个月内启程赴任,建议我抓住机会跟随大使一同前往。他还说,我应该想想办法,甚至不妨加入威尼斯军队。
我认为这个建议不赖。作战部长还是我年前认识的那一位,他一见到我就把我喊了过去。他说,他收到一封来自波洛尼亚的信,信中通报了一场给我带来荣耀的决斗。他还听说,我曾对此矢口否认。他问我是不是被西班牙军队开除了,我答道,我根本没在西班牙军队服过役,所以谈不到被开除。他又问,我没有经过检疫,怎么可能进入威尼斯的。我说,曼图亚国进来的旅客并没有检疫。他也劝我进入本国的军队服役。
我从总督宫出来,发现格里马尼站在圣马可广场一侧的检察厅前面。他告诉我说,大家都为我突如其来地离开他家而怏怏不乐。
“是不是也包括那个西班牙军官?”
“不,相反,他却说,如果你十天前确实是在西班牙的部队里,那末你所采取的行动就是对的。此外,他让我看了那张登载决斗消息的报纸,还说你杀死了上司。这肯定是捏造的吧。”
“谁告诉您是捏造的?”
“那末这是真的了?”
“我可没说。但这也可能是真的,因为我十天前是在西班牙军队呆过。”
“那不可能,除非你违反了检疫条例。”
“并没有违反条例,我在里维尔公开渡过波河,来到这里的呀。可惜我再也不能前去拜访阁下了,除非那个当面撒谎的家伙同意和我的决斗。如果说我属于从事那种令人不齿勾当的人,那我就可以忍受侮辱,但是眼下我属于一个值得尊重的体面人哪。”
“你用这种口气说话就不对了。那个当面指出你在说谎的不是别人,而是现任卫生主管瓦尔马拉纳(Valmarana)先生。他认为,既然所有口岸均已关闭,你是不可能进入此地的。还要求人家跟你决斗哩!你有没有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没有,我知道,去年我可以让人把我当个懦夫,现如今我要叫任何小看我的人后悔啦。”
“来吧,和我一起吃饭。”
“不来,因为这会传到那个军官的耳朵里的。”
“他甚至还会见到你呢,因为他每天都和我一同用餐。”
“好哇。我倒要让他鉴评鉴评我的事业呢。”
席间,与我同桌的佩洛多罗和另外三四名军官都劝我加入威尼斯部队,我决定欣然从命,有个因健康缘故无法前往勒旺岛的青年尉官正想出卖官职,他的要价是一百泽齐诺。不过,还需征得部长的批准。我对佩洛多罗说,一百泽齐诺现成的,他答应向部长代为说项。
傍晚时分,我去了奥里奥太太家,只见我的住处已经收拾得舒适妥帖。美美地吃了一顿之后,做姨妈的吩咐两个侄女好好伺候我,让我有宾至如归之感,我一听可乐坏了。
第一夜她俩就和我睡到了一起,随后几夜则轮流相陪。我们拆除了隔墙板,同时给女主人进进出出留了一道门洞。这一切我们都做得相当细致,不必担心被谁逮住。我们的门关得好好的,一旦老太太来看侄女们,那个不在场的姑娘完全有时间返回原处,并把壁板重新复位。不过,奥里奥太太一次都没来过,她对我们的举止还是挺放心的。
两三天后,格利马尼修士约定让我和瓦尔马拉纳在苏丹王妃咖啡馆见面。他说,他要是知道可以逃过检疫关的话,那天就不会否定我的说法了。他还感谢我让他知晓了这一实情。就这样,问题得以友好解决,于是我每天都去格利马尼修士家吃饭,直到离开为止。
月底,我来到驻在科孚的巴拉步兵团为国服役,当了个少尉。那位从我这儿收下一百泽齐诺的离任军官曾经是个中尉,但是作战部长则不肯松口,硬是逼我为顺利入伍而作出让步。他答应我到年底就可以晋升为中尉,还说时候一到,就准假让我前往君士坦丁堡,我表示接受,因为我的确很想参军入伍。
为了让我能够随同即将前往君士坦丁堡赴任的大使韦尼耶骑士结伴而行,著名议员彼得罗·旺德拉敏(Vendramin)先生提供了热心的帮助。他把我引荐给韦尼耶骑士,骑士答应,到了科孚就带我一同远行,但他要比我晚一个月到达科孚。
我在动身前几天收到特雷莎的一封来信,信中说,那位帮她签订演出合同的公爵即将亲自带她去那不勒斯,她说他年事已高,不过即使还很年轻,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还说,我假如需要用钱,可以凭汇票在她的账户上支取,她保证,哪怕变卖个人财产,都一定会帮我还账。
同船前往科孚的另一名乘客是个威尼斯贵族,他要去赞特岛担任地方议员之职,身边还带了大批扈从。船长提醒我说,我要是单独用餐,就难保吃得满意。他建议我与那位贵族老爷认识一下,保准会受到邀请同桌进餐。
他名叫安东尼奥·道尔芬,但是人们一般都称之为“布钦托洛”(Bucintoro)——盖因此公风度翩翩,衣着华丽,令人联想到与之读音相近的豪华大礼舟 “布森图瓦”(Bucentaur)。
刚一听说我所预订的恰好和那位前往赞特岛赴任的贵族是同一条船,格利马尼修士没等我开口就把我引荐给了他,从而使我可以荣幸地与他同桌进餐。道尔芬先生和蔼可亲地表示,希望介绍我认识他带在船上的太太。第二天,我前去拜访她,只见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过耳朵已经失聪。我觉得没啥好指希望的。她有个女儿,又年轻又动人,当时寄放在修女院中,日后却名声大噪。我猜想她身为特龙检察官的遗孀,如今或许健在,不过特龙的家族已是后继无人了。
此女的父亲道尔芬先生相貌堂堂,我很少见过堪与比肩的美男子。此外,他智商挺高,口才也不赖,出身也高贵,虽然常在赌场失手,但是赌兴不减。凡被他追逐的女人都很喜欢他,置身赌场时,他总能保持沉着勇敢,无论赌运好坏。他不经许可就外出旅行,结果失宠于官府,于是投奔某外国军队服役去了。这对于一个威尼斯贵族来说,真可谓罪莫大焉。他收到了申斥文书,不得不返回威尼斯,最终被送进总督宫的铅皮监狱当了一阵囚徒。
这个慷慨大方却不富裕的人出于无奈而请求贵族院给个挣钱的官差,于是就被任命为赞特岛的议员。但是,他身边带着这一大帮子扈从,就别指望从这个官衔上捞到什么油水了。
不幸让我言中,道尔芬这位贵族是个难以在威尼斯发迹的人。一个贵族政府若不从坚持所有贵族一律平等的原则出发,就不可能指望天下太平。如今,除了观察外表之外,根本无法鉴别物质与道德的平等。结果,一个公民假如与众不同,或者处境更糟,他就必须竭力抹煞这种区别,从而免遭迫害。有才气者必须隐而不露,有雄心者必须蔑视荣誉,有所求者必须闭口缄默,有堂堂相貌者必须不修边幅,不整衣冠,不事奢华,还要鄙弃所有的泊来品;他必须卑躬屈膝,谨小慎微,切勿由于举止优雅而得意忘形,即使具有美术鉴赏水平也不可公然表露,最好摆出一副漠不关心之状;切莫雇用外国厨师;头上要戴一顶蓬乱的假发,成天故作邋遢。道尔芬·布钦托洛不具备这种能耐,因而在自己的本土威尼斯是没法走运的。
开船前整整一天,我始终留在奥里奥太太家里。她和侄女们都是泪水涟涟,当然我的泪水也没少流。最后那天夜里,姐妹俩在我怀里乐丢过不下百回,她们说,从此天各一方,再难相逢——不幸让她们言中了。她们若是再次看见我,那就说明预言并不精准。预言的全部价值竟在于此!
五月五日这天,我穿戴整齐,踏上甲板,兜里装足了珠宝和现钞。泽齐诺足足带了五百块之多。我们这条船上备有二十四门大炮,外加二百名斯拉夫士兵组成的一支护卫队。我们从马拉莫科港开航,连夜朝伊斯特拉半岛驶去,结果在奥尔萨拉抛了锚,为的是进行“压舱”作业——即在底层舱内装足石块,否则船身太轻,难以正常航行。我陪其他人上岸遛达起来,其实我熟悉这里的穷山恶水,因为九个月前就曾在此逗留过三天。想起眼前的新行当和新近抛弃的旧营生,我不禁暗自发笑。可以肯定,除了共济会的斯特凡诺那个丧门星之外,谁都别想透过我所冒充的角色,看出我就是原先那个前途渺茫的苦命修士!

点评

摇身一变是军官  发表于 2017-1-2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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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一名之立,旬月踟蹰。
译事三难信达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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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2 15:3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四章
在奥尔萨拉一次逗人的相见——驶往科孚的航程——逗留君士坦丁堡——博纳瓦尔——返回科孚——F太太——假冒公爵之子——逃出科孚——我在卡索波岛(Casopo)的恶作剧——在科孚束手就擒——迅速获释,凯旋而归——成功赢得F太太。
一个女佣心地狠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愚钝不化,这会给主人造成更大的损失,因为主人他可能有理由对狠毒者进行严厉惩处,而对愚钝者从轻发落,无非是赶走了事,并从中吸取生活教训。我的女佣最近在打扫房间时需要纸张,就把我记有详细账目的三本笔记簿都用掉了,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分门别类地录入正式的账册呀。她是这么为自己开脱的:这些纸都很旧了,而且到处都是涂涂划划,甚至还沾着墨迹,所以觉得用这些纸做卫生比用桌上的干净白纸更合适。我若是转念想一想的话,也就不会暴跳如雷了,但是,我由于怒火中烧而丧失了理智。凭良心说,我每逢发火,往往是屁股一转就拉倒的,正如贺拉斯所说:irasci celerem tamen ut placabilis essem(“我的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我破口大骂,叫着她的各种绰号,滔滔不绝地证明她的愚蠢,但这些只能是白费口舌,她才不会因此而长些记性呢,无论我多么头头是道,她都一声不吭。我只好把所有账目重新抄写一遍,由于气急败坏,我的字迹比心平气和时糟糕得多。但是,读者要是从力学的角度看,就会得到些许的慰藉,因为失之体能,得之时光。
趁我们的航船装载压舱石料之机,我在奥尔萨拉登了岸,未过多久,就见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停下脚步,朝我们仔细打量起来。我猜想,他肯定不是债主,也许是因为我的脸相引起了他的注意。没想到他竟开口把我叫住。
“恕我冒昧,长官,您这是头一回光临敝城吧?”
“不是,先生。我以前来过一次。”
“不会是去年吧?”
“是的。”
“可您当时没穿军装吧?”
“又给您说对了,不过,您这么喜欢打听,我觉得未免有欠慎重吧。”
“请您务必原谅,先生,我可是出于感激之心哪。您真是我的大恩人哪,我不由地相信,您这又是受到上帝差遣,重临此城,从而让我有机会再次得蒙您的恩惠啊。”
“我不明白自己曾经为您做过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可以做些什么?我可想不起来了。”
“拜托,务请光临舍下共进早餐。我将敞开门户,恭迎大驾。您来尝尝我家珍藏的利佛斯科酒,到时候我会讲一段往事,让您相信,您的确是我的恩公,同时相信我有理由希望您是为了作出进一步施舍才重返此地的呀。”
我看不出此人有任何疯癫迹象,于是猜想,他可能是要劝我向他购买一些利费斯科酒也未可知。我一边琢磨,一边跟着来到了他的家里。登上二楼一个房间,他没耽搁就转身去为我安排早餐。我看见房里摆放着外科手术器械,我猜他本人大概就是一名外科医生吧,于是我等他再次露面时一问,果不其然。
“是啊,长官,我是个外科医生,二十年来,我在这座城市里过着贫寒的日子,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真正从事本行,无非是给人放放淤血、拔拔火罐、治治外伤,或者是把扭崴了的脚脖子矫正过来。我挣的这点收入都养不活自个儿,不过,可以这么说,从去年开始,我的境况有所改观,我挣到了一大笔钱,应当说是时来运转。愿上帝保佑您,是您老人家让我富裕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大致如此,您把某种爱情印记传给了堂·杰罗拉莫的女管家,她然后又传给了一个男友,后者又分赠给了自家老婆。这个老婆转而带给一个浪子,没过一个月,他就把它传播开去,于是我收了五十名病员,个个都给治愈了,当然是适当收些医疗费。目前我还有几个病员,但是不出一个月就再也没有了,因为这种疾病正趋绝迹呢。我看到您的到来,怎不欢天喜地呀!在我看来,您无异于一只报喜的吉祥鸟。能否希望先生在此多住几日,以促使此病再度蔓延?”
我哈哈大笑,随即告诉他说,我已经彻底痊愈,身体倍儿棒,他听了顿时沉下脸来对我说,当我再次路过时就不会这么自信满满的了,因为我即将前往的那个国家是个假货横行的地方,而他用来医治那种疾病的秘方却是无人可比的。他恳请我切勿相信那些向我提供药方的江湖骗子,而要依靠他。他的要求我都一一答应下来,并且感谢他的好意,然后就回到了船上。
我把这段故事给道尔芬先生讲述了一遍,他听了哈哈大笑。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启航了。第四天,我们在科尔丘拉岛后面遭遇了一场恶劣的暴风雨,这场暴风雨持续到第二天,我差点赔上了我的老命。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担任随船牧师的斯拉夫教士是个傲慢无知、蛮不讲理的家伙,由于常常遭到我的奚落揶揄,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死对头。就在狂风大作,暴雨猛袭之际,这家伙手拿每日祈祷书,站在甲板上,煞有介事地向云层召唤魔鬼,还叫全体水手都来看,致使他们茫然若失,一筹莫展,只顾在绝望中痛哭流涕,而不去想办法挽救万分危急的船,个个望着两边近在咫尺的巉岩直瞪眼。正当船员急需得到鼓舞之际,教士竟然装神弄鬼,结果陷入一片绝望,眼看灭顶之灾正在步步逼近,我未加思索,便义无反顾地上前干预。我爬上索具催促水手们敢于面对危害,一心一意干活,并且告诉他们说,其实魔鬼是不存在的,而这个指天划地,煞有介事地把他们喊来看鬼的神父其实是个疯子。但是,我好说歹说,都没法阻止神父的疯狂言行,他宣布我是异教分子,并且唆使大多数船员过来攻击我。第二天,狂风依然不减,第三天神父说服虔诚的水手相信,只要我还留在船上,天气就不会转好。其中一名水手见我站在甲板边缘,心想只要从后面偷偷走过来,用一根缆绳朝我使劲一甩,就能把我推下甲板,从而遂了神父的心愿。水手想到这里,马上就动起手来。多亏一只锚齿钩住了我的外衣,我才没有栽到海里去。我得到了及时的救助,一名下士把下毒手的水手指给我看了。我顺手接过一根棒头朝水手步步逼近,正想给他一顿狠揍的时候,神父和其他水手冲到了我的跟前,若非士兵们加以保护,我就可能被活活打死。船长和道尔芬先生来到现场,耐心听完了神父的陈述,为了平息骚动,他们只好答应及早送我离船登岸。可是,神父仍不干休,硬是要我把一卷上等羊皮纸交给他,那是我在马拉莫科上船之前向一个希腊人买来的。我早就忘了羊皮纸的事,不过倒是确有其事。我不禁哈哈大笑,并且立刻拿来交给了道尔芬先生,他再转给那个神父,神父叫人拿来一只火盆,然后把羊皮纸往燃着的煤炭上一丢。只见羊皮纸被烧得又皱又卷,半小时后才化为灰烬。在场的水手看到这种现象,因而就把羊皮纸当成了巫术用品。据信,其功能就在于诱使所有的女子都爱上带有此物的男人。希望读者相信我的话,我对各种各样的春药都不屑一顾,至于这张羊皮纸,我是为了好玩才花了一个司库铎买下的。在整个意大利以及古今希腊,总有一些希腊人、犹太人以及星相术士在向他们眼中的傻冒兜售一张张“神效巨大的”纸片。其中有使人刀枪不入的“护符”,同样还有灌着“神药”的小袋。这种商品在德国、法国、英国和北欧各地均无市场,而填补此类空白现象的是,这些国家的人受骗上当的程度则要严重得多。他们纷纷寻找点金石,而且对它迷信到了经久不衰的地步。
就在焚烧羊皮纸的半个小时以内,风暴渐渐停息,那些串通一气的家伙倒是没再想起把我赶走。经过一个星期的顺利航行,我们在周末抵达了科孚。找到舒适客栈之后,我带着推荐信去找舰队司令以及舰队其他高级军官。我拜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以及所在团的全体军官,然后就开始自娱自乐,啥都不想,就等维尼耶骑士的到来,他要在前往君士坦丁堡时把我一同带上。他是六月中旬才到的,当时,我因为斗纸牌而输光了现款,还把珠宝首饰变卖或是典押掉了。每个赌博成瘾的人,如果不是由于深思熟虑或者技巧过硬而在赌场占有真正的优势,就无法留住幸运之神,到头来只能像我这样落个凄惨的结局。一个高明的玩家既能深思熟虑,又有过硬技巧,而且不会被人称作骗子。
在大使到来之前,我在科孚逗留了一个月时间,根本没有想到要从物质方面或是道义方面去考察这个国家。只不过是在担任警戒任务的几天里,我曾经入住于一家咖啡店,猛赌法罗牌,当然成了灾星的受害者。我从来没想在赢钱的时候趁机一走了事,而把钞票输光之后,只要还有一点个人物品,我就不可能坚决住手。每次失手打出一张关键牌,就听到那个庄家夸我“好手”,我实在是蠢,仅仅满足于这种假意赞许。
身陷窘境之际,几声礼炮传来大使驾临的讯息,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大使乘坐的是一艘名叫“欧罗巴”的军舰,它带有七十二门炮,从威尼斯启航才一个星期便到达了此地。刚一抛锚,大使就打出了威尼斯共和国海军舰长的大旗,与此同时,科孚总司令则降下了自己的旗号。威尼斯共和国驻设海外的最高官阶,莫过于这位驻奥斯曼港城的大使,维尼耶骑士衣着华贵,气宇轩昂。结伴而行的有威尼斯贵族安尼巴莱•甘巴拉伯爵和卡洛•泽诺比奥伯爵,还有布雷西亚贵族阿尔切蒂(Archetti)伯爵,他们此次同往君士坦丁堡,为的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在他们逗留科孚期间,所有的海军指挥官轮设晚宴和舞会招待大使一行。我刚一出现于大使面前,他就告诉我说,他已同总司令讲了我的情况,从而准假六个星期,让我以副官身份同往君士坦丁堡。我得此讯息之后,就带上轻便的行囊登上了军舰。军舰于第二天启锚,大使阁下则是由总司令的二桅小帆船送到军舰上来的。我们没有耽搁就开航了,借助于均匀的风势,我们于第六天驶近希腊的切里戈岛(Cerigo),要派几名水兵上岛去装水。我本该留在船上就好了,可我还是跟随一位尉级指挥上了海岛,结果不幸认识了一个人。
有两个愁眉苦脸、衣衫褴褛的人走过来乞求施舍。我就问他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个长得较为机灵的给了如下的答案:
“我们和另外三四十个不幸者被那个‘十人理事会’专制政府罚判到这座海岛生活(或许应当说是等死),可我们一生下来就是共和国的臣民哪。我们的罪名在别处才算不得什么罪状呢,只不过是按照当地风俗行事而已,若是自己的朋友看中我们的妻室,征得我们的认可,就能让他们同居,而不吃醋。我们还因为家底不富,于是心安理德地从中得点收入。这样一来就被指控犯了法,因而被押送到了这里,每天只给我们十个索尔铎(还是贬了值的殖民地货币)。我们被称作‘皮条客’(mangiamarroni),日子比罚判到海船上当奴役的罪犯还要难受,因为我们生活单调,而且吃不饱。我叫安东尼奥·波奇尼,是帕多瓦的显贵,我的母亲则是出生于赫赫有名的坎波桑皮耶罗(Camposampiero)家族。”
我们掏给他们一些钱,便在岛上四处走走,看完要塞之后才回到舰上。等写到十五六年后的事情时,我还会谈到这个波奇尼的。
风力依然不错,仅仅一个多星期就把我们送到了达达尼尔海峡,接着,土耳其派船把我们接往君士坦丁堡。从一里开外朝这座城市望过去,嚯,那可是一片难得见到的美景啊!恰恰是这片美景导致了罗马帝国的覆灭和希腊的兴起。君士坦丁大帝从海上来到此地,一下子被拜占庭的景色迷住了,当即发出大声感叹:“天下皇都非此莫属!”于是,为了显示自己金口玉言的神威,他终于离开罗马,来此定都。倘若此公阅读或是相信了贺拉斯的预言,就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来。这位诗人曾经写道,除非等到奥古斯都的一位后继者决计将罗马帝国首都迁往江山初得之地,否则,罗马绝无完结之理。前车之鉴,距之不远。
我们大约在七月中旬来到坐落于佩拉的威尼斯行宫。当时瘟疫尚未殃及这座大城市,谢天谢地,实在难得。我们住得还算舒服,只是天气太热,前后两任大使都不得不一同搬到乡间别墅去避暑,别墅名叫布于克德莱(Byukdere),是多纳租下的。我接到的第一道指令是,外出务必告知大使及其保镖。我不折不扣地答应了。在那段岁月里,俄国人尚未打掉土耳其人的傲慢气焰。听说如今外国人已经能够随意出行,无所顾虑了。
到达后第二天,我才在卫士护送下来到卡拉曼尼亚大官人奥斯曼的府上。这是博纳瓦尔伯爵在皈依穆斯林之后新起的名字。
信札呈递进去之后,我就被带到了一间屋子,其地面装饰全是法国款式。这时,只见一位全身法国装束,硬朗敦实的老先生站起来对我笑了笑问道,作为一个身处君士坦丁堡的人,他如今再也不能称颂圣母了,又能为天主教会枢机主教的门徒做点什么。我别的无以作答,只好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所遭遇的一连串事件,并且告诉他说,正因为这些事件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才请求枢机主教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来到君士坦丁堡,我于是诚惶诚恐地把这封信带过来了。他答道:“如此说来,若是没有这封信,您就根本不会想到光临敝地。这说明您在此处根本就用不着我帮忙哩。”
“一点都没有这个意思,相反,我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见到了阁下,见到了您这位过去、现在甚至在未来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中都是让整个欧洲热议的大名人。”
老人沉浸到一段又一段快乐往事的回忆之中,在他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无所惧,无所求,天不怕,地不怕,居无定所,一切听凭命运安排。回忆完毕,他说:既然阿夸维瓦枢机主教在信中请他为我帮忙,他就打算介绍我去见见三四个值得结识的土耳其朋友。他每逢星期四都要请我一同吃饭,还答应给我派一名保镖,一是防止暴徒刁难,二是可以带我出去见见世面。
由于枢机主教在信里把我说成了文化人,所以,他站起身来,说是要带我前去看看藏书。我跟随他穿过花园,走进一间房屋,里面摆放着一张张带有格栅门的大橱,而那些铜质格栅背后还有一层帘布,帘布后面该是书籍吧。
可是当他把大橱上的锁打开,我见到的不是书籍,而是装满各种好酒的瓶子,于是我和这位年迈结实的高官开怀大笑了好一阵。
“这儿就是,”他说,“我的藏书,我的后宫(seraglio),因为我都这把年纪了,女色只会缩短生命,而美酒却能延年益寿,至少可以增添快乐。”
“我猜想阁下已经从穆斯林领袖(MuFti)那儿得到了豁免吧?”
“您说错了,因为土耳其教主的权限远远不如你们的教皇,凡是《古兰经》所禁止的东西,他都没权批准,不过要是有人情愿自抛自弃,也是没法阻挡的。虔诚的土耳其人对放浪不羁者只会怜悯,而不会迫害。此地没有宗教裁判所。他们说,那些违反宗教戒律的人现世不受惩罚,来世必然吃苦。我所申请并且没费周折就得到的豁免,其实不是别的,而是免行割礼——跟你们所说的割礼并不相同。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那还是有点危险的。这是一种通常必须遵守的仪式,不过不是强制义务。”
我在他那儿逗留了两个小时,其间,他要我把他的一些留在威尼斯的朋友,尤其是马尔坎托尼奥·迭多先生的消息,全都一一道来。我告诉他说,他的朋友依然喜爱他,只是对他皈依异教一事颇为惋惜。他回答说,做土耳其人和做基督徒都差不多,他对《古兰经》的了解也很一般,不会多于《福音书》。
“可以肯定,”他补充道,“大限之日,我将宁静地死去,远比欧仁亲王要幸福得多。我得说,上帝毕竟是上帝,而穆罕默德是他派来的先知。我就这么说,而我心里是否也持类似想法,土耳其人才懒得去操这份闲心呢,此外,我戴着这种头巾,不过是尽点本份,就像在主人面前要穿制服一样。”
他说,除当兵之外,别的他都不在行,所以直到自己的生活难以为计之时,才决定事奉土耳其苏丹,当了个中将。“我在离开威尼斯时,”他说,“盘子里的汤都喝得一点不剩啦,假如犹太民族决定让我担任五万士兵的统领,我早就把耶路撒冷包围住了。”
他五短身材,但却不失为一名帅气男子。由于脸部带有刀伤,他便在腰间束了一块银质护板,以防疝气。他曾被流放到亚洲,不过时间不长,因为阴谋小集团在土耳其往往都不可能长期存在,不像欧洲,尤其是威尼斯小朝廷那么邪门。在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他说,刚才与我一同消磨的两个小时非常开心,这是自打成为土耳其公民以来,从来不曾有过的。他还请我向两位大使问好。
乔万尼·多纳大使是他早在威尼斯就熟识的朋友,他让我向那个土耳其大官人致意。韦尼耶骑士则说,由于未得谋面而颇有憾意。
第一次见面才隔了两天,他就履行诺言,如期给我派来一名保镖。保镖于十一点到来,他带我去见大官人,只见他穿着一身土耳其服装,不久,客人都到齐了,我们高高兴兴地落座在第八张桌。整个宴席的礼节和菜肴均按法国式样进行,侍应生原籍法国,厨师也是个改信伊斯兰教的人。他没忘了把我介绍给全体来宾,然而,直到宴会临近尾声才让我开口讲话。满耳都是意大利语,我还注意到,土耳其人一次都没有开口用自己的语言交谈。每人左侧摆着一只瓶子,里面可能装的是白酒,或是蜂蜜酒,具体不能肯定。我和坐在右侧的博纳瓦尔先生一样,喝的是上等勃艮第红酒。
我在旁人的鼓励之下,谈起了威尼斯。后来还谈起了罗马,话题渐渐转到了宗教信仰上——不是谈教义,而是谈戒律与仪规。有位像个长官的土耳其人,性情开朗,衣着考究,由于曾经当过外交部长,所以声称威尼斯驻罗马大使是他的朋友,说着,便对后者大加赞颂。我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告诉他,那位大使让我带来一封信,是写给一位交谊甚厚的穆斯林朋友的,他便问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我由于一时记不起来,就把公文包拿了出来,里面装着那封书信。我刚照着地址读出他的名字,他就兴奋不已,在征得我的同意后,他把信看了一遍,然后,亲吻了信尾的署名,接着就起身与我拥抱。此情此景,着实让博纳瓦尔先生和全体来宾感到意趣盎然。这位长官名叫伊斯梅尔,他说动了奥斯曼老爷在某月某日带我前往他家赴宴。
这段宴席让我满心喜欢,然而我感兴趣的不是伊斯梅尔,而是一位年约六十,仪表堂堂的先生,脸上透出智慧与仁慈。此后过了两年,我又从威尼斯议员布拉加丁先生脸上看到了这种气质,到时候我将谈谈此人。席间,当我被大家引入一个个话题而大发议论时,他聚精会神,一声不响地倾听着,这使所有在场的熟人为之纳罕。散席时,我向博纳瓦尔先生打听此人,答案是,此人是个又聪明又富有的哲学家,为人正派,生活检点,笃信宗教。博纳瓦尔建议我与之结识,他愿意引荐。
我听了很高兴,后来我们到林荫道上散步,走进一间颇具乡村特色的小屋,随即坐了下来。身旁便是尤素福·阿里——就是先前那位让我心向往之的土耳其人,他当即把自己的烟斗递给我。我婉然辞谢,同时却将博纳瓦尔先生男仆送上的烟斗接在手上。当一个人与抽烟的人作伴时,他要么也陪着抽,要么就转身走开,否则给人的印象是,他想把别人吐出的烟雾吸进去。如此推想,倒也不无道理,但却难免令人反感。
尤素福·阿里见我来到他的身边坐下,甚为高兴,马上鼓励我接着谈谈餐桌上的话题,尤其着重说说自己为何要放弃太太平平的教士之职,从而选择了行伍生活。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同时又不给他留下不良印象,我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一生作个简略叙述,我应该让他相信,我并非因为把教士生涯视作职业才加入其中的。他听了露出满意之色。而当他依据斯多葛派哲学思想谈论职业时,我一听就发觉他属于宿命论者。我注意策略,尽量不去攻击他的整个思想体系,这样,我所发表的不同观点反而令他颇为窃喜,因为他觉得自己十分强大,完全可以一一驳倒。我猜想,他已经把我当作可以教化的学生了,原因是,我年方十九,便早早地陷入了虚假宗教的迷惘之中,这样就不可能成为他的教师了。他花了一个小时向我发问,听我畅谈人生见解,然后对我说,他认为我天生是探求真理的人,因为他看得出,我关注真理,但却不能肯定是否发现真理。他邀请我与他共度一天时光,并且叫我本周某日前去找他。不过,他又补充道,我应在答应之前征得奥斯曼大人的同意。于是,我就告诉他说,大人已经对我谈过他了,他一听非常高兴。因此,我答应在某天与他共进午餐,说完就彼此分手了。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博纳瓦尔先生,他听了很高兴,还说,他派的保镖每天都在威尼斯大使馆,随时听候我的调遣。
我在两位大使面前谈起了那天在博纳瓦尔伯爵家所认识的几个人,他们听了喜形于色。维尼耶骑士认为,对于一个身处异国的人来说,单调的生活比瘟疫还要可怕,因而建议我可别忽视在当地与人结交。
那天一早,我如约前去看望尤素福,可他已经外出。不过,他事先已经关照园丁对我礼貌相待,园丁带我参观了主人的几处花园,与我一同愉快地消磨了两个小时。园丁是那不勒斯人,跟随他已有三十年时光了。从言谈举止看,他的出身和教养均不差,但他坦言自己不识字,当初卖身为奴的时候,正在船上当水手。他说,非常乐意侍奉尤素福老爷,假使老爷让他恢复自由,他反而会觉得是对他的惩罚呢。言谈之中,我尽量不去打听其主人的私事。万一他不肯轻易透露,我就只能自讨没趣。
尤素福策马回府而来,经过一阵寒暄之后,我们俩(没有旁人)走进一座凉亭用餐,这里可以望见大海,亏得清风徐来,为我们消暑降温。这种风每天定时从西北吹来,在意大利语里被称做maestrale(“凛冽北风”)。这顿午餐虽然只有一样炖杂碎肉(kavurma),但是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我喝的是可口的掺水蜂蜜酒,我以肯定的口气对主人说,我觉得它比葡萄酒更对胃口。在那些日子里,我难得喝到它。我一边夸赞他的蜂蜜酒,一边表示,既然那些穆斯林是由于有了禁酒令才饮用葡萄酒的,就不该宽恕他们这种违法之举。他则以肯定的口气说,不少人把葡萄酒当作一种药物,因而有理由使用它。首次倡行以酒入药并且由此发财的恰恰是土耳其太医,此人取得了国王的完全信任,一国之尊老是生病,原因就在于饮酒过量。我告诉他说,在我们之中,难得见到嗜酒成瘾之徒,这种现象仅仅存在于人渣之中。我的番话,说得他面露诧异。他说真不明白,既然酒能剥夺人的理智,世界上(除伊斯兰教以外)所有的宗教怎么允许它的存在的。我回答说,所有宗教都禁止超量饮用,犯罪往往犯在饮酒过度之上。他则回答说,他活了一辈子,既没抽过鸦片,也没喝过酒。
午饭过后,烟杆和烟丝都给送了上来。我们俩各装各的烟。那几天里,我抽烟抽得挺开心,只是养成了吐唾沫的习惯。尤素福却不吐唾沫,他说,我抽的是质量上乘的“蟹眼”,真可惜,我这么一吸一吐是不对的,它有一种香喷喷的胶质,必须连同唾液咽下去。最后,他说,抽烟的人只有在遇到劣质烟草时才吐唾沫。他说的道理令我心悦诚服,就连连称是,并且还说,除非烟丝品质绝佳,否则烟斗就不会带来真正的乐趣。“品质绝佳的烟丝,”他答道,“能够带来抽烟乐趣,这当然很有必要,但是却非关键,因为好烟所产生的乐趣仅仅局限于感官。而真正的乐趣只会影响心灵,而与感官毫不相干。”
“亲爱的尤素福,我实在想像不出,没有感官参与,我的心灵还有快乐的享受。”
“听我说,您不装烟斗时有没有快乐的感觉?”
“有。”
“您不把它归因于心灵的话,又能把它归因于哪一种感官呢?我们接着往下说吧。您只有在把这一切统统做完之后才肯放手,此时就有一种心满意足之感,这难道还假么?当看到留下来的除了烟灰,别的啥都没有时,您就觉得高兴。”
“不错。”
“这么说来,这里就有两种与感官不沾边的乐趣。现在请您猜出第三种乐趣,那是最最主要的乐趣。”
“最主要的乐趣?烟草的香味吧?”
“不,不。那是嗅觉快感,属于感官。”
“我想不起来了。”
“那就听着,抽烟的主要快乐就在于抽烟的情景。烟斗里冒出的烟雾您压根儿别看,而要在它完全从嘴角往外喷吐的间隙,偶尔看上一眼。随便走到哪里,您都无法看到一个盲人欣赏抽烟,这说明盲人的的确确不可能享受这种乐趣。您可以在夜间不点灯的情况下试着抽抽烟,过不了一分钟,您肯定就会把它灭了的。”
“您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但是,假如我觉得有一些影响我感官的乐趣,要比那些影响我心灵的乐趣更加让我喜爱的话,还请您多多原谅。”
“四十年前我也曾抱有您这种看法。再过四十年,您要是成功地获得智慧,您就会同意我的想法了。孩子,刺激情感的乐趣会打扰心灵,因此您得承认,把它们称作乐趣并不恰当。”
“可是,在我看来,假如有人把它们看成乐趣,其理由也是充足的嘛。”
“不错,但在体验了这些乐趣之后,要是下点功夫反思一下,就会发现它们并不纯粹如此。”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为什么费心去干那种只会削减自己所感受的乐趣之事呢?”
“当您充分长大之后,您就会从中找到乐趣的。”
“亲爱的老前辈,我想您爱成熟甚于爱青春吧。”
“要是指年长的话,您就说对了。”
“您这话真让我吃惊,冒昧地问一声,您在青年时代难道不快乐么?”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一直健康快乐,从来不曾成为情感的牺牲品。但是我把我的同龄人的经历当作绝妙的学校,使自己从中了解人生,给自己指明幸福之路。最幸福的人并不是寻欢作乐的人,而是头脑清醒,善于选择最大乐趣的人。我再重申一遍,这所谓最大乐趣是指并不激发情感,只会增加精神安宁的那种乐趣。”
“那些就是您所说的‘纯粹’乐趣吧。”
“一望无际、绿草如茵的牧场就属于这一类。”
我的目光一下就被我们的先知所盛赞的这种绿色深深地吸引住了,此时此刻,我就觉得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宁静甜美之中,于是意识到自己正渐渐贴近自然之母。我坐在河岸上望着河水,它静静流淌,波澜不兴,清澈透明,此情此景久驻眼帘,这时我就感觉到类似的安适恬静。这正好反映了我的生命状态,反映了我所希冀的恬淡境界,如同我所注视的河水一样,我的生命终将静静地流到尽头——目前虽然尚未看到,但是逝者如斯,它肯定就等候在某处。
这个土耳其人就是如此思维的,我们俩在一起谈谈说说,便度过了四个小时。他娶有两房妻室,膝下有两子一女。大儿子现已继承了他的遗产,成了个富商,住在萨洛尼卡。小儿子则在大王宫服役,他的遗产暂时托管在监护人的手上。女儿名唤热尔蜜(Zelmi),年方十五,等他死后,她将会继承他的全部家产。他给女儿提供了做个贤妻所需的各项教育,足以使之取悦未来的夫君。我们稍后将谈及此女。他的两位妻子皆已亡故,五年前又娶了第三房,她出生于希俄斯岛,年纪很轻,美貌绝伦。他说并不指望她能生出一男半女,因为他年事已高,其实他才六十岁呀。我临别答应每周至少来陪伴他一天。
吃晚饭时,我把这一天的经历向大使们讲述了一遍,他们都说我非常幸运,因为这样就可以在一个国家怡然自得地度过三个月时光了,相反,身为外交官,他们除了百无聊赖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指望。
过了两三天,博纳瓦尔先生带我来到伊斯梅尔庄园吃饭,那里都是亚洲风格的陈设,着实让我大开眼界。但由于宾客众多,而且基本上都是说土耳其语的,所以我觉得兴味索然,想必博纳瓦尔先生也有同感。伊斯梅尔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临别又吩咐我尽可能多去陪他共进早餐,他还叫我务必相信,一定把我的到来视为真正的快乐。
我应约于十天以后登门拜访了他。请读者稍安勿躁,容我到时细述。眼下再来说说尤素福,再度造访时,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令我敬佩不已的品质。
还像上次一样,我们俩单独用餐,话题渐渐转到了艺术上。针对《古兰经》不准土耳其人从绘画与雕刻中得到纯真乐趣这一戒规,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答道,穆罕默德作为真正的圣贤,理应不让伊斯兰教徒见到任何偶像。
他说:“请注意,我们伟大的先知要把上帝的知识传授给所有的人,而这些人无不属于偶像崇拜者。人类都很软弱,他们只要再次见到与之类似的客体,就很容易重犯相同的过失。”
“亲爱的老前辈,我赞同这样一种观点,那就是,没有哪个人会崇拜一个偶像,其实他们崇拜的是偶像所代表的神灵。”
“我也很乐意相信这么个道理。不过,既然上帝并非凡质,因而绝不能让俗世凡人作如是想象。只有你们基督徒坚信看得见上帝。”
“这倒不假,我们很有把握,但是请注意,只有信念才会让我们觉得有把握。”
“这我知道,可你们属于偶像崇拜者,因为你们看见的仅仅是物质,除非您对我说,信仰使您感到把握不大,否则您对目光所及之物肯定深信不疑。”
“上帝禁止我谈论这种事,因为信念反而会增强我们内心的把握。”
“感谢上帝,那只不过是一种不必要的幻象。世上没有一个哲学家可以向我证明其必要性。”
“亲爱的老前辈,至于证据嘛,它不属于哲学范畴,而属于神学——它远远高于科学。”
“您和我们的神学家是一个论调,不过,其中的区别就在于,他们不是通过科学把我们应当知晓的道理弄得更为玄乎,而是使之更为鲜明。”
“亲爱的尤素福,就把这事当成一个谜团吧。”
“上帝的存在是个谜团,这个谜团太大了,人类是不敢贸然添加什么的。上帝质朴无华,先知就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应该承认,再向上帝外加任何东西都难免破坏上帝的质朴。我们说,他的定义只有一个,就是质朴本身。您虽然也说他只有一个定义,却含有三层意思,即矛盾、荒诞和不敬。”
“真是一团谜呀。”
“您是指上帝呢,还是指定义?我所指的是定义,它不应该是个谜团,理智是不接受谜团的。孩子呀,一段言论,它的实质如果荒谬,则与常识相去甚远,您只要能够向我证实,三不是复合数,或者说,三不可能合而为一,那末我马上就变成一个基督徒。”
“我的宗教迫使我笃信不疑,亲爱的尤素福,每当我想到自己可能会听信一种说服力极强的论据而放弃父辈传下来的宗教时,就会不寒而栗。首先总该设法让我确信他老人家的确曾经生活在谬误之中。请告诉我,我是否可以肆无忌惮地宣告他的罪状——我至今依然怀念他。”
我发现经过这一番劝谏,善良的尤素福大为感动。足足沉默了二分钟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既然持有这种想法,就说明我恰恰是上帝所怜惜的人,这是命中注定了的。如果我有什么差错,只有上帝可以纠正我,因为光靠人力,谁都无法驳倒我刚才对他讲的这番动情话语。接着,我们谈起一些较为轻松的话题,傍晚我起身告辞时,他才一再向我表达纯粹的友情。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尤素福与我讲的一些关于上帝本质的话语,觉得颇有道理,因为作为众生之灵,上帝应该是最最质朴的生灵。但是由于受基督教的误导,我是不会听人一劝便接受土耳其信条的,尽管它很可能包括对上帝最恰如其分的诠释,但我只不过付之一笑,因为它的整个教义统统都归功于无耻透顶的江湖骗子。不过,我想尤素福根本没有劝我皈依的意向。
第三次陪他用餐时,我们话题照例转到了宗教上。直到这时,我才开口问他是否确信他的宗教是唯一能使凡人永远得救的宗教。他回答说,不能肯定它是不是唯一的宗教,然而,他断言基督是虚假的,因为它不可能传遍全球。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这个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不喝酒不吃面包,请注意,到处都可以按照《古兰经》行事。”
我无言作答,只得虚与委蛇。接着往下讨论时,我说,既然上帝不属于物质,那他必定属于精神。他回答说,我们只知道上帝不属于什么,我们却不知道上帝属于什么,因而就不可能断定他是精神的,因为我们只有一点抽象的概念。
他说:“上帝属于非物质,我们只懂这么多,我们永远无法懂得更多。”
我记得柏拉图讲过同样的意思,而尤素福肯定不曾读过柏拉图。
就在同一天,他说,上帝的存在仅仅对那些笃信不疑者有用,落得那些无神论者成了最为可悲的凡夫俗子。
他说:“上帝在创造世间生灵时,唯独让人类与其酷似,于是唯独人类敬畏其存在。没有人,上帝就不可能见证自己的荣耀。因而,人类应当懂得,自己的首要义务便是维护并信赖天道,以此来赞美上帝。请注意,上帝对于为了摆脱苦难而向他低头求救的人是不会撒手不管的,对于不相信祷告的人则是任其倒霉,任其自行灭亡的。”
“不过,幸福的无神论者还是存在的。”
“假是不假,然而,尽管他们自以为心安理得,可我觉得他们还是算得可怜的。因为他们对身后不抱希望,而且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超过禽兽的地方。此外,他们若是涉及哲学,势必就会由于无知而陷入苦恼,假使他们什么都不去想,那他们就缺了逆境所特有的乐趣。简而言之,上帝让人处于这么一种状况——如果不相信上帝的神威,就不会感到幸福。不管他的处境如何,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它是一种需要,设若没有那种需要,人类就不会承认上帝创造了万物。”
“但是,我需要弄懂一点:为什么无神论思想历来只是存在于某类哲学家的思想体系中,但却找不到它存在于全体民众中的例证。”
“因为穷人信神的需求比富人更加强烈。我们当中就有很多不信神的人,他们嘲笑绝对相信麦加朝圣的信徒。让他们倒霉去吧!他们本该敬仰我们的历史遗迹,那些历史遗迹使信众的奉献精神得到了激发,宗教信仰得到了培养,忍受苦难的勇气得到了鼓舞。若是没有这些慰藉物,无知的群众就会陷入绝境,束手无策。”
尤素福很高兴地看见我如此专注地听他发表高见,便越来越按捺不住自己好为人师的欲望了。我从此不请自来,他则越发地喜欢我了。
一天早上,我让我的土耳其扈从带到伊斯梅尔老爷府上,从而如约与之共进早餐。这位土耳其长官彬彬有礼地接见并招待了我,然后,邀请我一同进入小花园散步,当我们来到一座凉亭时,他突然提议让我去做一件违背意愿的事情,我微微一笑,表示实难从命,他却死乞白赖,叫我好不耐烦,我冷不丁地站起身来。面对我的断然拒绝,伊斯梅尔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客套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他,心想再也不登门造访了。但是,此后我还得再来,届时我们再来谈一谈那件事儿。我把这个小插曲说给博纳瓦尔先生听了,他说,按照土耳其人的习惯,伊斯梅尔的本意是想对我表示友好。不过他又说,我要是再去的话,他肯定不会再提这个要求了,因为伊斯梅尔家中虽然不乏美貌女奴,但他毕竟是个十足的绅士。他说,为了不致失礼,我还是应当前去造访为好。
尤素福在与我结友的五六个星期之后问起我的婚姻情况,当他听说我尚未完婚时,他话题一转,就开始讨论起贞操问题来。他坚持认为,贞操只有在代表清心寡欲方面可以视为一种美德,然而,这样做不仅不会取悦上帝,反而会给他带来不快,因为它违背了他给人类定下的第一法则。
“不过我想请教,”他说,“你们这帮‘马耳他骑士’所说的贞操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发誓保持贞操。这不至于表明他们绝不发生肉体关系吧——如果说那种行为属于罪过的话。要知道,所有的基督徒在受洗时都有类似的起誓。看来,只有结婚才有可能破坏贞操,而我又发现,结婚属于你们的一大圣事。所以说,这些绅士一方面承诺绝不发生肉体关系(其实上帝的法则并未加以禁止),另一方面却随心所欲地从事着非法的勾当,甚至不惜把那些只有在罪上加罪的行径下才会生出的孩子合法化,称之为‘自然出生的孩子’,听上去那些通过正式的基督教婚典所生养的孩子反倒属于非自然出生的了。总而言之,保持贞操的誓言无论对上帝,还是对人类,还是对发誓者本身,都不受欢迎。”
他问我结婚没有,我回答说没有,还说,但愿外界不要强迫我接受那种制约。
“您说什么?”他说,“如此看来,除非您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基督徒,否则,我只能这么认为,您要么是个尚不健全的男人,要么是个自甘堕落的家伙。”
“我是个健全的男人,同时是个基督徒。我还想进一步告诉您,我喜好女色,并且希望通过多多征服而得到乐趣。”
“照你们宗教上的说法,您这样做是会遭到诅咒的。”
“肯定不会,因为只要我们向自己的神父忏悔,他们就有义务为我们解罪。”
“这我知道。但必须承认,谁若是宣称,有一种罪行,上帝定会给予宽恕,那就愚不可及了——人往往不会犯下此罪,除非事先断定可以通过忏悔而得以宽恕。”
“那是毫无疑问的,它的先决条件就是忏悔。假如没有悔意,那末宽恕也不会发生效力。”
“手淫在你们中间也不算罪行吧?”
“这是比非法性交还要严重的罪行。”
“这我知道,我百思不解的是,法律颁布了,却又行不通,这样的立法官实在是傻瓜。一个男人身体强健,却得不到女人,他在本能驱使下难以自制时,只好动手自慰一番。由于害怕因此而玷污自己灵魂的人,只有狠下心来,克制欲念,这就可能引起严重疾病。”
“我们基督徒的看法恰恰相反,我们认为,年轻人沉湎于此,体质就会下降,生命就会缩短。在不少地方,这些小伙子都受到严密监视,绝对不让他们有时间从事手淫。”
“那些监视他们或是出钱雇人监护他们的人都是些笨蛋,因为这种禁忌,本身只会让人们越发强烈地要求冲破这种蛮横无理,违反天性的法律限制。”
“不过,在我看来,过度自渎肯定有伤身体,因为它会使人萎靡消沉。”
“这我同意,但是除非受到刺激,否则不可能出现过度的手淫,而那些横加禁止的人反而是在刺激这种行为。如果说你们基督徒对女孩子并没有这种限制,那末我觉得你们就没有理由限制男孩子。”
“女孩子这么做不会有太大风险,因为她们只会丢失少量体液,即便如此,其来源也有别于男性……”
“我对此是一无所知。但我们有些医生认为,女孩子脸色苍白就是由于干了那种事儿。”
我们除了讨论这些之外,还谈了其他诸多话题,他虽然发觉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却好像觉得我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随后,尤素福·阿里提了个建议,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当然光从字面看,下面这段话或许还不算太离奇,但是至少带有那么一点意思。
“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我倒不怎么操心,因为他们已经从我这里继承了应得的那份家产。但是,等我死了以后,女儿将继承我的所有财产,我要在有生之年让娶她的人成为富翁。五年前,我取了一个年轻的太太,她并没有给我生下一男半女,而且肯定是生不出了,因为我年事已高。我给我女儿起名为热尔蜜,今年十五岁,模样俊俏,酷似她那过世了的妈妈,也是黑眼睛黑头发,高挑的个子,身材气质俱佳,我让她受到的教育足以博得国王的宠爱。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她都能说,唱起歌来还会自我伴奏,绘画刺绣样样在行,整天都是嘻嘻哈哈,兴高采烈。世间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夸口说自己曾经有幸目睹过我女儿的芳容。她出于爱戴,从不拂逆我的意志。这丫头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想把她送给您,只要您到亚德里安堡(ADRianople)跟我的一个亲戚住上一年,学会我们的语言、宗教和生活习惯就行了。年底您再回到君士坦丁堡来,一旦您宣布自己成了穆斯林,我的女儿就可以做您的妻子,您还将得到一幢房屋、一群奴隶以及一笔足以供您过上奢华生活的收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并不要求您现在或者明天就答复,时间不必确定,等您觉得自己受到了神灵启示,再来回答我,希望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否则,您要是不接受我的提议,此事就没有必要再谈了。我不想劝您为此耗费心思,因为我已经在您的心里播下了种子,您不久就会发现,同意与否是由不得您的了。您别无选择,只有听从上帝按照不可违抗的天条,对您的命运作出安排,既不匆促,也不拖延,又不多虑。我的看法就是如此,您只需热尔蜜与您结伴享福就是了。可以预见,您将成为奥斯曼帝国的栋梁。”
尤素福结束了这段简短的说教,就张开双臂拥抱我,然后转身离去,他已经看出我是不会给以答复的。我带着满腹心思返回了住地,由于尤素福的那个建议始终萦绕在心头,因此,直至踏上归途,我都浑然不觉。大使说我若有所思,德·博纳瓦尔先生两天之后也是这么说的,他们都向我探听缘由,我的反应相当谨慎,并未吐露实情。我认为,尤素福说得太对了。的确事关重大,我不仅不该与任何人提起,而且还要克制自己,尽量不往那上面想,直到最终完全恢复平衡的心态,毫不因为任何小小波动而改变自己的志向为止。我必须压抑所有的炽情,同时包括一切成见、偏见以及部分喜好。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刚一想起那件事,就发觉不对,因为只要往那上面一想就无法拿定主意,只有根本不想才有主张,这正好应了斯多葛的观点——“听天由命”(sequere Deum)。我已经有四天没去看望尤素福了,等到第五天去看他时,我们俩都兴致勃勃,只字未提那件事,然而,彼此心照不宣,皆未遗忘。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两个星期,而双方的沉默态度,既不是为了自我掩饰,也不是存心漠视已然存在的相互友好与敬佩,于是,他把话题引到了上次提议的那件事情上,他说,想必我已经找人谈过此事,并且征求了意见,我则请他相信,我根本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并且补充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觉得不该问计于人。
“我把自己托付给了上帝,”我说,“正因为我完全信赖天意,无论是做您的女婿,还是保持现状,我想我一定会做出恰当的抉择。此外,我独自一人回想起那件不分早晚,老是涌上心头的事情时,就会反躬自问,极其镇静。等我拿定了主意,我只会找您——找我的岳父倾吐衷肠,从此您将可以对我行使一个父亲的权威。”
这段话刚一说完,我就看见他眼里噙满泪花。他把左手搭在我的头上,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我的前额正中,吩咐我就这么继续说下去,而且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我说,就怕到时候热尔蜜不会喜欢我呢。
“我女儿是爱您的”,他答道,“她已经见过您了,每当我们俩在一起用餐的时候,她和我的太太,还有她的保姆,都看得见您。她非常喜欢听您说的那些道理。”
“可是,她并不知道您想把她嫁给我吧。”
“她知道我希望您成为一个穆斯林,这样我就可以把她和您的命运系在一起了。”
“我庆幸您没让我看到她,否则,她很可能叫我看花了眼,内心的天平顿时就被炽烈的情感压歪,结果,自己的灵魂就不可能毫无杂念地作出完满的决定。”
我所剖白的这段心迹让尤素福喜不自胜,而我也没有一点虚伪的言辞,完全是一段赤诚心声。想起即将见到热尔蜜,我就亢奋不已,浑身发抖,可以肯定,只要她能让我一见钟情,我就会毫不迟疑地变成一个土耳其人。但是,冷静一想,我即将面对的是一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我深深吸引的道路,相反,不论是考虑到眼前,还是考虑到未来,这条道路都不会让我感到舒心。说到发迹,倘蒙命运眷顾,我完全不必改变宗教信仰就可望在欧洲任何地方找到同样的机遇,我想,在我所熟识或是景仰的那些人们蔑视我的改教行为时,我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我本想在美术、文学或是其他领域有所建树,从而在文明高雅的国度里扬名——我不能就此放弃这一良好愿望;只要继续生活在我的对手中间,我就会获得一份成功的喜悦——每每想起要把这种机会拱手让人,我就心有不甘。我想,只有那些走投无路者才会把头戴穆斯林方巾、皈依伊斯兰教当成是正确的决定,我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其中一员。而我一想起要去亚德里安堡居住一年,学说自己所不喜欢而且也不可能学好的一门野蛮语言,心里就无法忍受。以往所到之处,只要稍作逗留,我就会赢得一个健谈的美名,这种自豪感我是不能轻易放弃的。此外,我还想到,热尔蜜在我眼里,也许并不楚楚动人,仅此一点就足以令我颇感不快,因为尤素福还可能再活二十年,我有朝一日厌倦冷落了他的宝贝女儿,老人家的感情势必受到伤害。出于对他的尊敬与感激,我实在不敢朝这方面推想。以上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尤素福当然是不会猜到的,我也不必对他和盘托出。
几天后,我去陪亲爱的奥斯曼大官人一同进餐时,发现伊斯梅尔也在那里,他朝我点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他怪我近日没去他家吃早饭,我只是笑了笑,并未当真。但我没法避而不见,于是几天之后,我和博纳瓦尔先生如约前去吃饭,饭后观看几名来自那不勒斯的男女奴隶表演滑稽哑剧和卡拉布里亚牧民舞。博纳瓦尔先生提到弗留连的舞蹈,伊斯梅尔很想见识一下,我说,要表演这种舞,非得找到一名来自我国的女舞伴和一位熟知舞曲的琴师才行。接着,我就用小提琴弹奏了这种曲子,不过此时即使能够为我找来舞伴,我也没法边奏边舞。就在这时,伊斯梅尔站起身来,对一个阉人悄悄地咬了一下耳朵,过了几分钟,阉人跑回来对着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伊斯梅尔告诉我说,舞伴已经找到。我说,只要他把一张便条送到威尼斯大使馆,我就可以找来一名琴师。事情很快就办成了。我写了便条,他就去送,半小时后,多纳大使的仆人带着一把小提琴赶了过来。接着,对角的房门开了,一个美女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戴着一只椭圆形天鹅绒面罩——威尼斯人把它称作“莫瑞塔”(moretta)。面罩女子刚一出现,全场又惊又喜,因为她不仅风姿绰约,而且穿着高雅,是个再赏心悦目不过的美人儿。这位女神首先摆出起舞的姿势,我随即跟上,我们俩连续不断地跳了六段弗留连舞。我跳得气喘吁吁,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剧烈的民族舞了。而我的漂亮舞伴却毫无倦意,纹丝不动,兀立一旁,仿佛是故意气我呢。急速旋转是这种舞蹈中最最累人的段落,每到这时,她整个人似乎都在漂浮,此情此景令我大为惊奇。我回想了一下,以前在威尼斯可不曾见到跳得这么漂亮的舞蹈。我为自己刚才的虚弱表现而感到有点难为情,稍事休息之后,我走过去用意大利语对她说:“再跳六圈就结束,假如你不想看见我当场倒毙的话。”她由于戴着这种面罩而无法说话,否则她可能会开口应答的。不过,她趁人不备捏了捏我的手,这一捏胜却万语千言。第二轮跳完之后,阉人打开同一扇门,她转身便消失在了门外。
伊斯梅尔再三对我道谢,其实该我道谢才是,因为这是我在君士坦丁堡真正享受到的一大赏心乐事。我问,刚才的女士可是威尼斯人,他仅以微笑作答。傍晚时分,我们才各自散去。
“我们那位好心的东道主,”德·博纳瓦尔说,“真傻,他今天不该如此慷慨,他肯定已经为安排自家的漂亮女奴陪你跳舞而后悔了。依照土耳其人的看法,他的所作所为是有损自尊的,我劝你知千万小心,因为你肯定已经赢得了她的芳心,她会因此而勾引你与她私通。你可得注意呀,土耳其人的规矩可严啦,一切私通行为都潜伏着危险。”
我向他保证,绝不与她私通,可我并未信守诺言。
三四天后,我在街道碰见一个老年女奴,她向我展示一只绣金烟袋,说是只卖一个皮阿斯特(piaster),边说边往我手上塞,其实是故意让我触摸到袋内的一封信。我注意到她正设法不让我身边的土耳其卫兵看见这一切。我付了钱,拿下了烟袋,她则转身离去。我继续朝尤素福家走去,主人不在,我就信步来到了花园。那信并没有封口,也没有地址,女奴很可能因此送错——我越想越是好奇。信是用意大利语写的,行文优美,大意如下:“您要是很想跟上次陪您跳弗留连舞的人见面,只需在傍晚到池边花园散步,借口索要柠檬而认识看园的老女奴。你要与她见面可能不必冒什么风险,就是撞见伊斯梅尔也没关系。她的确是威尼斯人,可你千万别跟任何人提及此次约请”。
“我又不是傻瓜,亲爱的女同乡,”我满怀深情,脱口而出,仿佛她就站在跟前似的。我把信揣进兜里。就在这时,一个长相俊秀的老年女奴从树丛后面朝我走来,问我想要什么,我是怎么看见她的。我笑了笑,回答说,我刚才是自言自语,以为没人会听见的呢。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她很乐意和我谈谈。她说她是罗马人,来此负责培养热尔蜜唱歌跳舞。她对女弟子的美貌和素养赞赏有加,还说,我要是能与姑娘见上一面,肯定就会爱上她的,只可惜这里是禁止男女往来的。
“她正在注视我们呢,”她说,“就在那扇绿色百叶窗后头。尤素福说过,您从亚德里安堡回来以后,就可以成为热尔蜜的郎君。我们听了以后,都很喜欢您。”
我问,我能否把她刚才的话转述给尤素福听,她认为还是不说为好。我当即看出,只要稍稍恳求一声,她就会放我进去看看她那个娇媚的学生。然而,我断断不想做任何让主家感到不快的事情,不仅如此,我更不敢误入不能自拔的迷宫之中。远处若隐若现的穆斯林头巾令我望而生畏。
我看见尤素福正朝我这边走来,当他发现那个罗马妇女在和我说话时,他丝毫没有表露任何不悦。他恭喜我艳福不浅,有幸同伊斯梅尔后宫里某位佳丽翩翩起舞。
“我想此事必定非同寻常,因为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这种事的确是不常有呢,因为我们这儿普遍存在一种偏见,不作兴把自己所拥有的美女暴露给在艳羡者的眼前。但是只要愿意,可以在自己家里这么做。而伊斯梅尔是个地道的君子,谁都不至于在他面前干出蠢事来。”
“有人知道跟我跳舞是谁么?”
“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再说,她是带着面具的呀。大家知道,伊斯梅尔家里有十来个奴婢,个个都长得俊俏。”
像往常一样,我们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一天。走的时候,卫兵带我来到伊斯梅尔家——它也坐落在同一侧山坡上。
门卫上都认识我,所以顺顺当当地放行了。当我按照信中所讲的线路寻找具体地点时,阉人一眼就看见了,于是迎上前来告诉我说,伊斯梅尔已经出门,不过,他在得知我来此散步以后,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我说我想喝一杯柠檬汁,于是,他领我来到凉亭,我认出了那个黑人女奴。她按照阉人的吩咐递给我一杯可口的饮料,但他没让我亲手把银杯托交到她的手中。我们在池塘边走了一圈之后,没想到阉人竟然提议折返回去,说是前面有三个女人,出于礼貌,我们应当避而远之。我向他道了谢,还请他向伊斯梅尔代为致意,接着返身回到住处,此次出门不太顺心,但愿下次时来运转。
没过多久,我便在下一个星期里收到了伊斯梅尔的便笺,说是请我翌日前去陪他垂钓,他叫我傍晚过去,为的是在月光下面钓鱼,一直钓到深夜。我马上就开始期待能够如愿以偿,心想伊斯梅尔总有办法安排我和那个威尼斯姑娘会面的,我也不至于在他面前畏畏缩缩。我请求韦尼耶骑士准许我不回大使馆过宿,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他生怕我上当受骗,遭遇不测。本来只要如实相告,就可以消除他的疑虑,但我觉得慎言为妙。
我在约定的时刻来到这位土耳其朋友的家里,他以十分友好的姿态接待了我。上船之时,我吃惊地发现他只邀请了我一个人。船上有他的两名桨手和一名舵工,我们钓到了一些鱼,拿到凉亭里,灿似白昼的月光下现烤现吃。由于事先就了解他的癖好,我比平时还要克制。虽然德·博纳瓦尔先生早就有言在先,但我还是担心他一时冲动,像三个星期之前一样怂恿我去干那种违背意愿的勾当。这次他故意让我独自一人来此陪他,似乎有些蹊跷,使我心存疑虑,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不安归不安,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们说话的声音轻一点,”他突然对我说,“我听见有响动,我猜想马上就会发生一件有趣的事儿呢。”
说完,他就把仆人们支开了,然后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躲起来吧,”他说,“躲到屋子里去,我兜里正巧有把钥匙,不过不要弄出一点声响。花园小屋有一扇窗子正对池塘,我想现在有两三个少女下池塘洗澡去了。去看看吧,肯定非常赏心悦目呢,她们不会想到有人偷看的。她们以为这里除我以外,谁也进不来呢。”
他的手一直拽着我没放,边说边把花园小屋的门打开了。我们就这样来到了暗处,水池在月光的映照下一览无余,而我们隐蔽在阴影里面,谁都不会发现。此时只见眼前三个女娃一丝不挂,时而入池游水,时而爬上石阶,擦干身子,她们或站或坐,充分展示着不尽相同的身姿体态。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动人,一下子就点燃了我的情欲,伊斯梅尔也是乐不可支,他先是劝我不必拘束,接着便以身示范,叫我像他那样接受色情诱惑,听从本能的驱使。只见那三个时而入水时而出水的女妖,虽然根本不朝窗户这边观瞧,但却似乎有意对窗内窥视者做着各种各样的挑逗动作——我想当然地朝那方面揣摹,于是飘飘然喜不自胜,不由地仿效伊斯梅尔的做法,就近逮住一个可以发泄情欲的对象。与此同时,伊斯梅尔趁兴要把那个离我较远的美人儿弄到手,我不得不让着他,否则我就有些失礼甚至是不知好歹了——那将有违于我的为人之道。无论如何,我有生以来,从未欣喜若狂到这等地步。我搞不清三位仙女中究竟谁是我的威尼斯同乡,于是只好让她们轮流伺候了——这都是以伊斯梅尔的自我牺牲为代价的,可他却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一切。这位了不起的先生竭尽所能,以最最愉快的方式反驳了我的道德观,从而品尝到了成功报复的甜头。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想得到回报,必先付出代价。我们俩究竟谁更沾光,这个问题留待读者去推算,在我看来,既然伊斯梅尔付出了所有的代价,情况应该对他有利。我反正事后没有再去找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随着三位女妖的离去,这场纵乐狂欢终于结束,我们俩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惟有相视而笑。接着,我们尽情享用了一些蜜饯和几杯咖啡,就此分手。这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享受到的唯一一次赏心乐事,其中,想象的成份远远超过了现实。
几天以后,我早早来到尤素福家里,由于外面下起了小雨,没法到花园散步,我就走进以往共同用餐的房间,那里是不会碰见任何人的。我刚一出现,就见有位姿色可人的女子站起身来,赶忙把固定在前额的厚重面纱往脸上一罩。有个背朝外坐着的女奴纹丝未动,继续手中的刺绣活计。我口中连连道歉,准备转身退出,却被止住了。她操一口漂亮的意大利语,嗓音犹如天使一般甜美,说是尤素福已经出门,临走还曾吩咐她来接待我呢。她指指地上摆着的两只大座垫,请我坐下,我欣然从命。与此同时,她盘起双腿,面对面地坐在另一只垫子上,想必面前这位就是热尔蜜吧。我由此断定,尤素福这样做是有意让我相信,他的勇气并不亚于伊斯梅尔。但是让我意外的是,他采取这种步骤有违于自己的准则,而且,这样将我推入爱河的办法,从而迫使我接受他的计划,势必让我难保纯洁的动机。然而,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只有等到与她本人见面之后才可做出决定。
“我想,”蒙面人开口说道,“您不认识我是谁。”
“我根本就猜不出来。”
“我出身于希俄斯,嫁给您的朋友已经有五年了,就是十三岁的时候嫁给他的。”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尤素福竟然敢于摒弃偏见,让我跟他的妻子讲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坦然面对,并且暗自琢磨如何抓住时来运转的良机。不过,我非要一睹芳容不可。虽然隐而不见头脸,但是,穿着靓丽的体态不仅容易引发而且很能满足好奇的愿望,真可谓火星点燃了干草一般。我看得见优美的外形,却看不见内在的心灵,因为面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那裸露的双臂又白又美,真让我眼馋,而她那胖乎乎圆溜溜的嫩手宛若阿尔辛娜(Alcina)。薄纱织物那柔软的皱摺只能遮掩鲜活的表层,我却想象着其余各个部位,它们无不楚楚动人。然而,我必须看看想象中那对充满活力的眼睛。这种东方服饰把她的苗条身段充分地映衬出来了,就像一件德累斯顿瓷器上涂着一层精美的釉面,使人无法触及花卉人物的色彩,除此而外,凡是渴望看到的都能看到。面前这个女子并没有像苏丹王的女眷那样穿着打扮,而是像希俄斯的西卡尼亚人那样,穿的是漂亮裙子,行礼如仪之际,使我不仅看见她那半露的玉腿,而且看出丰满大腿和隆起臂部的轮廓,再往上则是被一条绣着银色阿拉伯图案的黄色宽腰带衬托得越发令人艳羡的细腰。我还看到了丰腴的胸脯,在缓慢而任意地起伏晃动着,只觉得那是活泼可爱、充满生机的山丘。恰恰是一条不宽的凹沟把那一对小巧溜圆的活物左右分开,犹如流淌着乳汁的小溪,旨在让我解渴,让我狂吮。
我艳羡不已,几乎本能地朝她伸出臂膀,若不是她站起身子及时挡开,我很可能放肆地掀开她的面纱,她正气凛然地责怪我举止轻浮,对不起朋友。
“尤素福对您这么友好,”她说,“而您却在侮辱他的妻子,您这样做对得起他么?”
“夫人,请您多多原谅。我们身为男子,地位再低,也会盯着王后的脸多看几眼嘛。”
“但是不可以把遮脸的面纱掀掉啊。尤素福一定会替我出气的。”
她的威胁使我意识到自己非出洋相不可,于是我跪倒在她的脚下,好说歹说,终于使她平息了怒气。她吩咐我重新落座,与此同时,她自己也盘起双腿,坐了下来,我趁她尚未整好裙子时,朝迷人之处偷看了一眼,可惜转瞬即逝,否则肯定会陶醉不堪。此时,我发现自己错失良机,而且追悔莫及。
“您这么火急火燎的,显然有些失控,”她说。
“您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嘛 ,”我答道,“我有什么办法呀?”
我已经学得乖巧起来,不再为一睹芳容而费心,索性直接去拉她的手。就在这时,她说:“尤素福来了。”
尤素福走入房间,我们随即立起身来。他祝福我平安无事,我则表示感谢。那个在屋里绣花的女奴趁机起身离去。尤素福感谢妻子对我以礼相待,同时伸出臂膀让她挽着一同朝闺房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停住脚步,掀开面纱,亲吻丈夫,不经意间让我目睹了她的侧影。我一直目送她朝远处的房间走去。尤素福回过身来笑着说,他太太主动提出要与我们一同进餐。
“我还以为她就是热尔蜜呢,”我说。
“要是那样的话,就与我们的仪规背道而驰了。我这么做倒是没有大碍,不过,一个体面人假使指派自己的女儿陪伴一个陌生人,那就不堪设想了。”
“您太太一定很美。热尔蜜及得到她么?”
“我女儿美就美在她那甜蜜的微笑,而索菲娅则属于高傲的美人,等我死了以后她就快活了。娶她的男人将发现她是个处女。”
我跟博纳瓦尔先生谈起了此次经历,并且细细述及自己曾冒险伸手去揭索菲娅面纱的事,他的回答是:
“不,您并不算冒险,这个希腊女人恰恰是在跟您半真半假闹着玩儿的,说不定还要笑您窝囊哩。她看出您是个不难对付的新手,肯定相当地失望。您本来应该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个男子汉才对,何必非要看清她的面容呢?您本该直奔主题嘛。我要是年纪还轻的话,就会采取行动,帮她报复我的朋友尤素福。您这样做,叫她小看了意大利人的胆量。哪怕是最最保守的土耳其妇女,都只注意脸面的端庄,遮住了脸面,断断不会为任何事情害羞。我敢肯定,尤素福无论什么时候想要调戏她,她都不会掀去面纱。”
“她还是个处女嘛。”
“不大可能,这些希俄斯的女人我是了解的。不过,她们有本事让别人相信是处女。”
从此以后,尤素福并没有再给我这种优待。过了几天,当我在一家亚美尼亚人开的店铺里选购商品时,尤素福走了进来。当时,我由于嫌贵,正准备转身离去。尤素福看了看我嫌贵的那些商品,称赞我很有眼光。不过,他又说,其实那些东西不算太贵,于是就把它们统统买了下来。第二天一早,他派人把这些东西送到了我的住处。但是,为了不让我找出拒绝的理由,他随附了一封信,说是等我到达科孚以后,会再告诉我该把这些礼物送交给什么人。它们包括几捆泛金叠银的锦缎,还有钱包,公文包,皮带,围巾,手绢,烟斗之类,加起来值四五百皮阿斯特。我一边连声道谢,一边缠住他不让走,终于使他承认那些是送给我的礼物。
启程前一天,我去向他辞行,这位善良的老人与我泪眼相向。他说,我没有响应提议而娶下他的女儿,这使他产生了敬佩,不过,我要是依了他的话,他会格外地敬佩我呢。乔万尼·多纳大使阁下送我上船时,没想到他会送我一箱礼物,包括两公担(quintals)上等的咖啡和一百磅蟹眼烟叶,还有两只大长颈瓶,其中一瓶装的是扎帕迪(Zapandi)烟丝,另一瓶装的是卡马萨德斯(Camussades)烟丝。对了,还有一根嵌着金丝的烟杆,结果让我在科孚变卖得了一百个泽齐诺。我觉得,只需给他写封信就可以表达我的感激,因为我通过变卖他的礼品而发了财。
伊斯梅尔把莱泽骑士的一封信(却被我弄丢了)和一桶蜂蜜酒(我后来也把它变卖了)交到我的手里。博纳瓦尔先生把一封致阿夸维瓦枢机主教的信交给了我,我在寄往罗马时,还给枢机主教附上了一封信,把我的旅行经历叙述了一遍。但是,他老人家却没有顾得上给我写封回信。博纳瓦尔先生还给了我十几瓶产自拉古萨的白葡萄酒和十几瓶地道的斯科波罗(Scopolo)葡萄酒(此酒十分稀罕)。后来,这种酒被我当成礼品,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真可谓物尽其用。
身为苏格兰伯爵,受普鲁士国王派遣而暂驻土耳其的基思是我在君士坦丁堡经常遇见的唯一一位外交大臣,他待我特别好。我六年后在巴黎的亲身经历表明,结识基思是很有用处的。届时,我将述及此事。
我们于九月初离开君士坦丁堡,搭乘的还是来时的那条船,两周以后到达了科孚。从此,大使弃舟登岸,随身带了六匹土耳其良种马,我记得一七七三年在格罗茨见到其中有一匹依旧还活得好好的。
我带着随身物品,找到一间客栈住下,不久就去拜见总司令安德烈·道尔芬先生。他再次保证提拔我当中尉。从总司令官邸出来后,我前去看望我的上司坎勃瑞斯(Camporese)先生。此时,我们团的参谋们全都离开了。
接着,我按照道尔芬先生的嘱咐访问了中型三桅炮舰管带DR先生,我此次就是和他一同到达科孚的。他当即问我是否愿意担任他的副官,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本人求之不得,惟命是从。他没有耽搁就给我安排了办公室,并且命人领我实地察看。第二天上午,我便如期到任。上司给我派来一名法国士兵,此人曾是理发师,我正需要练练法语,所以满心喜欢。他生于皮卡迪(Picardy),是个不识字的农民,平时耽于酒色,放荡不羁,可我对此并不在乎,只要他开口说法语就行。他会唱各种歌曲,会讲滑稽故事,是善于逗乐的活宝。
不到三四天时间,我通过变卖在君士坦丁堡收下的礼物,换得了将近五百泽齐诺。只有那些酒我没舍得卖掉。在去君士坦丁堡之前,我曾为了赌博而把随身物品典押到了当铺里,如今,统统赎回来了,然后,进行变卖。我决计不再在赌场上受骗上当,相反,我要拿出年轻人应有的机智与审慎,既能克敌制胜,又不妄担骗子骂名。现在,我该说说科孚了,以便让读者了解我在那儿的生活情况。这块地方本身的情况如何,人们不难了解,我就不多絮叨了。那时候统管科孚的是总司令大人,他就是生活豪华的道尔芬先生,此人年逾七十,态度严肃,生性固执,不学无术。虽然过了讨好女人的年龄,他却仍然喜欢她们过来恭维恭维。每天晚上他都迎来送往,那张可供二十四人用餐的大桌子总是座无虚席。其中,轻型舰的三名军官和重型舰的三名军官是这里的常客。轻型舰的级别高于重型舰。每条轻型舰有一名指挥官(Sopracomito),这种舰队共有十位指挥官,每条重型舰也有一名指挥官,总共也有十位指挥官——其中包括Capi di mar(“高级军官”)。他们都是威尼斯贵族。另外还有十位威尼斯贵族,年龄介于二十至二十四之间,他们宣誓加入舰队,为的是学习航海。除了这些军官之外,岛上还有八九名威尼斯贵族,他们是来维持秩序,管理司法的,因而被称谓“要塞高官”。这些人结了婚,只要妻子姿色姣好,就常有青年后生登岸大献殷勤。然而,倒是没有什么感情失控之事,因为科孚当年名妓很多,而且到处允许赌博,所以沾花惹草并不怎么盛行。
F太太美丽动人,艳压群芳。她丈夫是一名舰长,前年随夫来到科孚。她光彩夺目,倾倒了全体军官。她想,自己有权自主选择,于是独独看中DR先生,同时把那些争相献媚的“骑士”们统统打发掉了。她七岁就进了修女院,而F先生则是在离开威尼斯前往服股的军舰这一天娶她为妻的,从此她便离开了修女院,当时年仅十七。我搬到DR先生家的头一天,就在餐桌上见到了她,顿时大为惊奇,仿佛见到仙女一般。此前见过的女人远不如她,想到这里,我毫无顾忌地爱上了她。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远不如她,要想赢得芳心是不可能的,不久,我看出她与DR先生之间徒有客套,并无热情,于是断定,F先生的确无需吃醋。然而,无论如何,F先生也是够蠢的了。以上就是我初次见到这个美人时所产生的第一印象,但是,没过多久便有所改变,整个过程让我感到新鲜。
我由于身为副官而有机会与她一同进餐,但是仅此而已。同事与我军阶相仿,也是副官,他这个大傻瓜也享受到了这份殊荣。不过,没人把我和他当客人看待,不仅没人跟我们说句话,而且也没人朝我们看上一眼。这使我无法忍受。我知道,这并非故意轻慢,但我还是觉得处境极其不妙,我想,我的同事桑索尼奥(Sansonio)没有理由抱怨,因为他不过是个笨蛋。而我受到如此怠慢,实在难以忍受。一连十来天,F太太看都没看我一眼,这就使我开始觉得怏怏不乐。说不定她是有意回避我的目光,一想到这里,我就格外生气。其实,我是不必在意这些的。但我确信,自己在她眼里啥都不是——这也太过分了!我知道,我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这一点她心里应该是清楚的。终于有一次,她觉得需要对我说一句话了,于是顺其自然,正眼瞅了我一下。
DR先生看见我面前摆放着一只烤火鸡,就叫我把它切开。我便动手切成了六份,结果切得不够水准,只好眼巴巴地站着发愣,希望得到宽谅。不料F太太忍不住哈哈大笑,并且望着我的脸说,既然没把握切好,事先就该放手不管嘛。被她这么一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脸一红,就坐了下来,心里恨死了她。有一天,她需要提及我的名字,就问我叫什么。其实,她本该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住在DR先生家已有两个星期了,何况我由于牌运极佳,早已声名鹊起啦。城里有个名叫马罗利(Maroli)的长老,是个职业赌徒,在咖啡馆开着赌场。我把钱交给他,和他结为搭档。一般是我为他管理赌资,而当我参赌时,他也为我管理赌资——这样的情形不少,因为下赌的人都不喜欢他坐庄,他握牌的姿势让人看了害怕,而我恰恰相反。此外,我神态自若,要输的时候面带笑容,要赢的时候故作不悦。不过,我还算走运。早在启程前往君士坦丁堡之前,我就是败在了他的手下。如今,我回来了,他发现我决计不再涉足赌场,就觉得有必要教我一些秘诀。尽管如此,我根本就信不过他,因而一直有所戒备。每天晚上,我们收拾完了牌局就结账,钱箱交给管现金的人。刚一分完赢得的现钞,我们就各自回家清点钱袋。
眼下,我赌运颇佳,身体不赖,而且出手大方,深得同事喜欢,如果在DR先生的餐桌上能够稍稍受到重视,他的情妇也不如此盛气凌人,那我就理应随遇而安,心满意足了。
可是,那位夫人一再羞辱我,似乎以此为乐,真是毫无来由。我痛恨她,虽然羡慕她的完美姿容,可一想起她所带来的不快,我就觉得她不仅失礼,而且愚蠢,我想,她其实完全有本事把我的心勾住而不必动了真情。我别无所求,只求她别再招我忌恨就行了。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她是故意如此,那也不过是损人不利已呀。
她那样做也没有任何卖俏动机,说句公道话,我还从未发现这种迹象呢;她也不是由于倾心于某人才对我不屑一顾的,因为连DR先生都无法引起她的兴趣,而她的丈夫在她眼里差不多是名存实亡。总之,这位少妇让我苦不堪言,而且自怨自艾,我拿定主意再也不去想她,要想也只想如何恨她。我发现自己满怀仇恨,就对自己很不满意,因为我过去从未发现自己的心情竟会如此恶劣。
“你的钱准备怎么花?”有一天饭后,她劈头就问了我这么个问题,当时有个人在打赌的时候输给我了,正在付钱给我。
“我把它留着,夫人,”我答道,“以防将来自己赌输了。”
“你既然有钱不花,最好不要打牌,因为浪费时间。”
“娱乐的时间,再长也不算浪费,烦闷的时间,再短也让人难捱。年轻人感到无聊时往往堕入情网,却又不幸遭人耻笑。”
“也许有这种可能。不过,你通过自己出钱、自己坐庄来寻找快乐,无异于宣布自己是个财迷。做个财迷还不如做个情种可敬呢。你为什么不去买一副手套戴上?”
这句话引起一阵哄笑,我愣在一边像个木瓜。她说得不错。当女士出行时,当副官的有义务把她扶上轿,或是扶上车。而在科孚,他需要用左手提起她的裙裾,用右手托起她的臂膀。假如不戴手套,他的手汗很可能就会把她碰脏。我感到委屈,财迷心窍这个说法刺痛了我的灵魂。还不如直接说我缺乏教养呢!为了发泄仇恨,我不仅没去买手套,而且故意避而不见,由她自个儿应付桑索尼奥吧,这个头戴假发,满口蛀牙,一脸污垢,而且还喷着口臭的家伙正不自量力地向她大献殷勤呢。而我却对她耿耿于怀,其实平心而论,我是不该记恨她的,因为冷静下来一想,实在挑不出她的不是,为此,我只有暗自懊恼。其实,她对我既不爱也不恨。她只是由于年轻,而且爱笑,所以喜欢拿我开涮,仿佛把我当成了蹦蹦跳跳的玩偶。这个角色我能接受么?我打算惩罚她,让她感到后悔,于是筹划了几条毒计。其中一条就是先叫她恋上我,然后把她当成一个娼妇来对待。可是,转念一想,我就觉得卑鄙,于是弃之不用,因为面对她楚楚动人的魅力,我是不忍抗拒的,万一她主动追我,我更是无法抗拒了。转眼之间,阴差阳错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我的境遇。
刚一吃完中饭,DR先生就派我送几封信给中型三桅炮舰舰长康杜尔梅(Condulmer)先生,并且嘱咐我索要复命。舰长一直让我在舰上等到半夜,因此当我回到DR先生住所时他已经就寝,于是我也就睡了下来。第二天早上,我等他醒来之后就上前交差。过了片刻,他的贴身男仆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张便条,说是F太太的副官此刻正在门外等候答复。说完,男仆转身离去,DR先生打开了便条。读后,他就把它撕得粉碎,并且愤愤地踩了一脚,接着便在房中来回踱步,最后写好了回信,粘上了封口,按铃通知那位副官进来,取走回信。等到神志恢复平静之后,他才把舰长的复信看完,接着向我口授了一封信。就在他校阅此信时,男仆进来告诉我,F太太有话要对我讲。DR先生认为我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可以到太太那儿去一趟,看看她有什么要讲。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又把我叫住,提醒我谨慎行事。其实,这种提醒是多余的。我匆匆赶往F太太那里,但却不清楚她为什么喊我过去,虽说以前也曾多次去过,但都是不请而至的。这次,她没让我久等便接待了我。进去一看,竟发现她满脸绯红,姿态优美地坐在床上,不过两只眼睛肿得通红,显然是刚刚哭了一场。我顿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拿把椅子坐下,”她说,“我得跟你谈谈。”
“我还是站着听吧,夫人,实在不敢贸然坐下。”
她倒是没再催我坐下,也许,她想起了自己以前从未给我如此礼遇,也从未在床上接见过我。她沉思了片刻开了口。
“昨天晚上,我先生在咖啡馆赌输了,欠你们老板二百泽齐诺,他以为我手头有这笔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如数支付的。可是,我都给用完了,因而必须设法为他搞到这笔钱才是。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倒是可以帮忙去跟马罗利说一声,就说我丈夫已经把他输掉的那笔赌金付给你了。给你一只戒指,收好,等到年初我向你支付了二百达卡特,再把它还给我,我这就给你写张字据。”
“夫人,收下您的字据是可以的,把您的戒指据为已有却是使不得的,容我再次冒昧地说一句,F先生还是应该直接把这笔钱交到赌场去,不然也得另外派个人送过去,我保证不出十分钟就如数把这笔钱交回到您的手上。”
说完,我没等她回答。我直奔DR先生家里,匆匆揣上两卷百元大钞,送到她的手中,同时把她写的还款保证塞进了衣兜。
她见我又要走开,就说出了下面这番话:“早知道你会这么爽快帮忙的话,我或许就不向你开这个口了——真的。”
“我说,夫人,您将来也许会料想到的。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我想谁都不会拒绝帮忙的——只要您当面言语一声。”
“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我到老都不希望再次遇到这种难堪的情形了。”
我从她家出来以后,心里老在琢磨她的回答有什么弦外之音。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反驳我,否则,难免有失体面。她知道,当她差遣的副官把她的便条送到DR先生家里时我也在场,她肯定以为我还晓得她问他要二百泽齐诺而遭拒绝的事——这些她在我面前只字未提。天哪,这可把我乐坏了!一切我都了如指掌。看得出来,她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她这个样子呢。我于是断定,她不可能爱DR先生,DR先生也不可能爱她,——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乐开了花!从这天起,我便对她一往情深,无法自拔了,巴不得如愿以偿地赢得她那颗芳心。
我刚一回到房间,就用深黑色墨水把F太太字据上的内容涂掉,只留下她的芳名,然后把它封好,交到公证师手里,并且要他给我写了一张收条,他保证一旦F太太索要上述字据,直接向她本人呈交,绝不转手他人。那天晚上,F先生来到我的赌场付清欠款,然后拿出现金赌了几圈,结果赢了三四十泽齐诺。令人吃惊的是,在整个插曲过程中,DR先生与F太太都若无其事,彼此依然客客气气,在我回来第二天,DR先生碰见我的时候也没有问问她那天向我提过什么请求。然而,从那以后,F太太对我的态度有了彻底的转变。她在餐桌上与我相对而坐的时候,不再像以往那样视而不见、一句不搭,而是时常向我提点问题,让我发点议论,既含针砭又带诙谐,还可趁机她朝脸上盯看几眼。在那些日子里,我最大的本事就是逗人发笑而自己不动声色。我是从我的第一个师傅马利皮耶罗先生那儿学来的。他教导我说:“要想叫别人哭,首先你自己就得哭;要想叫别人笑,你自己却不要笑。”F太太在场的时候,我别的都不想,只想通过所有的言行来取悦她。但是,我从不无缘无故朝她凝视,因而,不会让她明显看出我的唯一动机就是讨她欢心。我存心逗她问这问那,吃不准我的话是真是假,从而对我产生神秘感。我需要步步为营,谨慎从事,好在我有的是时间。我由于出手大方,举止高雅,因而博得了青睐,否则,光凭当时的地位、年龄或是胜任军职的才干,都是无法如愿以偿的。此时此刻,看到处境的改观,我真是满怀喜悦。
快到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我那位法国勤务兵染上了肺炎。坎勃瑞斯上尉听我报告了这一情况,立即派人把他送进了医院。到了第四天,上尉告诉我,病人是治不好了,并且已经接受了临终祈祷。傍晚,我刚到上尉家不久,神父就赶来报告死讯,同时拿出一只小匣子,那是死者临终所托,说要等他咽了气,神父才可把它交给上尉。里面是一枚贵族拥着公爵饰标的铜质盾形纹章,还有一张受洗证书和一张字迹难看的法文字条。由于上尉不识法文,我就把字条读给他听——
“我亲手签写这张纸条,希望等到本人真正咽气之后转交到我的上尉手上,否则它对我的告解神父就没有用处,我是由于加盖了神圣的忏悔印章才托付给他的。我请求上尉看到这张纸条以后,把我埋到教堂地下室,这样,我那位公爵父亲如果前来收尸,就不难把我挖出来。我还麻烦上尉向法国驻威尼斯大使转交我的受洗证书、我的家族纹章以及我的死亡证明(标准格式),再由大使递交给家父亲——公爵大人。从此,我的爵位继承权就让给我的兄弟了。
       拉·罗什富科公子——路易斯·富科,菲利普,夏尔,弗朗索瓦六世     谨此签署
受洗证明由巴黎圣—叙尔皮斯教堂出具,所列姓名相符,其父即弗朗索瓦五世公爵,其母名叫加布里埃勒·迪·普莱西。
我刚读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是,我那位犯傻的上尉却认为我的举动不合时宜,他正打算赶去向总司令汇报呢。见此情形,我只得离开他,直奔咖啡馆而来,同时心想,总司令大人非把他嘲笑一顿不可,这么大的滑稽事传出去,科孚当地人都会为之发笑。我以前在罗马阿夸维瓦主教府上就认识了夏尔的曾孙,他当时担任利扬库尔修道院(Liancourt)院长,他的姐姐加布里埃勒·迪·普莱西的确是弗朗索瓦五世的妻子,不过那是上世纪初的事了。我在枢机主教秘书处时曾经誊写过一项清单,因为当时修道院需要将它传递给西班牙宫廷,其中就有几条专门涉及到迪·普莱西的宅院。无论怎么讲,我都认为,拉·瓦勒这样冒名顶替,不仅既莫名其妙,而且滑稽可笑,因为既然非得等他死后才公开此事,那末对他本人就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过了半个小时,我刚做好牌要打新的一局,这时,桑索尼奥副官走了进来,亲眼看见坎勃瑞斯拿着死者的纹章和证书,气喘嘘嘘地送交到总司令的手上。总司令阁下即刻传令,按相应规格厚葬公爵之子。又过了半个小时,总司令的副官米诺托先生跑来告诉我说,阁下希望与我面谈一次。没等这一局打完,我就把手里的牌交给马罗利少校,起身往总司令府上赶去。到那儿一看,只见总司令司令陪同军官太太和三四位海军指挥员坐在桌旁,F太太和DR先生也在场。
“情况已经很清楚了!”老将军于是对我说,“你的勤务兵原来是位公爵世子啊!”
“我从来没有想到呢,大人,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
“什么!人都死了,他又没疯,他的受洗证书、他的盾形纹章、他的亲笔文书,你都看过了。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是不至于开玩笑的嘛。”
“假如大人您相信这一切都属实的话,那末,出于尊重,我有义务保持沉默。”
“这事不可能有假,真奇怪,你居然表示怀疑。”
“大人,我的理由是,有关拉·罗什富科和迪·普莱西这两家的情况我都非常熟悉。而且,我对死者也是再了解不过的。他疯是没疯,可他却是个放肆的小丑。我从来没见他写过字,而他本人也一再跟我讲,他根本就不曾念过书。”
“但是,他亲笔签署的文书恰恰表明你的说法不符合事实。还有他那带有爵位印记的纹章,你可能不知道,德·拉·罗什富科先生不是凡夫俗子,而是法国的一位公爵嘛。”
“恕我冒昧,大人,这些我都知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弗朗索瓦六世娶了德·维沃纳(Vivonne)家的一位小姐呢。”
“你啥都不知道。”
听他这一说,我乖乖地闭上了嘴。在场所有的人听到我被呵斥“你啥都不知道”,于是无不幸灾乐祸,我看在眼里,乐在心头。有个军官声称,死者一表人才,器宇不凡,而且智力超群,还说,他生前一直不露真相,谁都没能想象出他的真实身份,亏他做得这么谨慎。还有个贵妇人说,她要是早就认识他的话,肯定会让他恢复本来面目。另一个马屁精则说,死者生前总是兴高采烈,平易近人,从不趾高气扬,唱起歌来像个天使。
“他才二十五岁,”萨格雷多太太望着我的脸说道,“要是您真的具有这些素质,您一定亲眼目睹过了。”
“夫人,我只能根据自己的观察,跟您实话实说。他的确总是兴高采烈,有时甚至表现过头,他还有满肚子杂七杂八的故事,这些经他一吹,往往神乎其神,甚至离奇古怪,正因为如此,就很能博得一笑。他的不足之处就在于酗酒成性,邋里邋塌,放荡不羁,咋咋呼呼,而且还有点流氓习气。但是,这些我都不予计较,因为他把我的头发料理得顺顺当当,而且我跟他在一起还可以学说地道的法语——正如语言天才所说,就是可以掌握法语惯用法。他老是跟我讲,他来自皮卡迪,是农民的儿子,还当过逃兵。他说他不会写字,这有可能是骗骗我的。”
我正说到这里,坎勃瑞斯走了进来,告诉总司令阁下说,拉•瓦勒还没断气。于是总司令看了看我说,他这病如果有转机,倒是值得高兴。
“但愿如此,大人。不过,负责听他忏悔的神父夜里非把他弄死不可呢。”
“你为什么认为会把他弄死呢?”
“为了逃脱被送到海船上做苦工嘛,他违反了忏悔保密条例,生怕大人您要判他去服劳役呢。”
屋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这时,老将军浓眉紧锁,怒目圆睁。等客人们各自散去之际,F太太在DR先生的搀扶和我的护送下,款款走向自己的马车,她请我一同上车,说是外面下雨了,这是她破天荒头一遭赏给我这么大的面子。
“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她说,“可你把将军气得够呛哪。”
“真不幸,太太,我想回避都回避不了呀,因为撒谎我是做不到的。”
“本来嘛,”DR先生说,“您倒是可以不对将军开玩笑,说什么告解神父要把公爵世子弄死呀。”
“我以为他会一笑了之的,因为我当时看见阁下您和夫人都在哈哈大笑嘛。引人发笑的幽默通常都是受人欢迎的呀。”
“但是,没有幽默感的人就不欢迎。”
“我敢出一百个泽齐诺打赌,这个活宝肯定会活过来,而且有将军做靠山,他还能从这次欺诈中捞到好处呢。我巴不得早些看到他被尊为公爵世子,甚至开口向萨格雷多太太求爱呢。”
F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萨格雷多太太,所以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下车时,DR先生请我一起上楼坐坐。由于F先生从不出场,因而DR先生每次陪她在将军府上用过晚餐以后,总要到她屋里盘桓半个小时。由此看来,他们俩这是首次接纳一个第三者。面对殊荣,我在大喜之余,没敢等闲视之。我感到心满意足,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于是,在跟他们交谈的时候,我是应对如流,妙语连珠。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前后聊了四个小时。我们回到DR先生住处时,已是凌晨两点了。通过一夜的长谈,DR先生和F太太这才开始了解我的为人。F太太对DR先生说,她以前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也没想到语言有这么大的妙用呢。
我每说一件事,她都笑逐颜开,于是我就发现她充满了睿智与情趣。她的活泼天性激发了我的满腔热情,我躺在床上心潮难平。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在她面前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新来的勤务兵正在等我,他告诉我说,拉•瓦勒病情已经好转,而且医生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这一消息成了餐桌上的话题,但我没有发表意见。过了一天,根据将军的指令,拉•瓦勒被安排住进了一座考究的寓所,同时配给他一名听差,发给他一套新制服和几件衬衣。总司令对他宠爱有加,竟然亲临探视,于是,海军军官(包括DR先生在内)纷纷效法。萨格雷多太太也去了,其余女眷除F太太之外,都希望与他结识。F太太笑着对我说,她不想去看他,除非我愿意代为引见。我一听,赶忙敬谢不敏。人们把他称作“殿下”,他则把萨格雷多太太称作“我的公主”。DR先生来劝我前去探视拉•瓦勒,我说我以前发的议论太多了,现在又要公开收回,我是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脸皮啊。此时此刻,谁要是有一本法国贵族名录,就能够揭穿整个把戏了,因为那上面收集了所有法国大家族的系谱。可是,谁都没有这本书,就连法国领事对此也一无所知,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拉•瓦勒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终于在一星期后出来走动了。他成了总司令餐桌上的常客,每天晚上的聚会也少不了他,有时竟然醉卧于厅堂之上。尽管如此,别人依然相信他是公爵的儿子。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虽然总司令事后立即写信去威尼斯了解情况,估计不久就会收到回信,而拉•瓦勒却并不因此就惶恐不安;二是他向主教教廷提出请愿,要求惩处那个违反忏悔保密教规,出卖他个人隐私的教士。如今,那位教士已被监禁,总司令也没打算保他。虽然海军军官纷纷宴请拉•瓦勒,但是DR先生在F太太的一再劝阻下没敢请他,否则,到时候她就一个人留在自己家里吃饭。我也已经正告过他,在他宴请此人的时候,我是不会领情到场的。
一天,我刚从古堡出来,在通往空旷地带的桥上碰到拉•瓦勒,他在我跟前停下脚步,态度傲慢地责怪我没去看他,我听了不禁发笑。笑完以后,我对他说,将军不久就会知道真相,到时候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劝他赶在将军收到回信之前一走了之,还表示愿意帮他跟那不勒斯一位船长联系,把他弄到那条即将启航的海船上躲藏起来。没想到这个浑小子并不领情,反而把我羞辱了一通。
拉•瓦勒这个小丑为之倾心的贵妇不是别人,正是萨格雷多太太。她觉得自己艳压群芳,博得了一位法国殿下的青睐,于是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见到他当然投桃报李了。有一次,在DR先生举行盛大聚餐活动时,恰恰是这位贵妇开口便问我,为什么要劝法国公爵的儿子逃跑。
她说:“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你这么固执已见,硬说他是个骗子,真让他想不通啊。”
“我是这么劝过他,夫人,因为我头脑清楚,心地善良。”
“这么说来,我们连同将军在内,都成了傻瓜喽?”
“最终结果是不容乐观的,夫人,一个人并不会由于坚持自己的不同观点而成为傻瓜。再过一周到十天时间,我可能就会发现自己的确错了。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比其他任何人傻多少。眼下,就看看这个人的言谈举止和文化程度吧。夫人是个明白人,不难发现他是个殿下还是个农夫。他的舞跳得怎么样?”
“一步也不会跳,可他并不在乎。他说他根本没想学。”
“他在宴席上的举止如何?”
“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的盘子不让换,还把自己的汤匙伸到桌子中间取菜。他打饱嗝,打哈欠,都是旁若无人,也不知道怎么控制一下,不管别人有没有吃完,他都会带头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教养很差,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但是,他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跟他在一起还是挺开心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干净不干净呢?”
“不干净,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给他配发足够的内衣。”
“我听说他喝酒不醉。”
“您这是在说笑话吧,他一天当中要喝醉两回呢,看到他狼狈不堪地离席而去,也怪可怜的,他一喝酒就上头,这时候他嘴巴总是骂骂咧咧,样子像个没规矩的轻骑兵,逗得大家直乐,不过啥事都不会叫他生气的。”
“他脑子灵不灵呢?”
“他记性好得很哪,每天都有新故事讲给我们听。”
“他讲不讲自己的家庭?”
“讲的,他老讲他的母亲,他很爱他的母亲。母亲名叫迪·普莱西。”
“她如果还健在的话,总得有一百五十岁了——误差不会超过一两岁。”
“胡扯!”
“真的,夫人,她完婚于法王亨利四世的时代。”
“可是,他的受洗证明上写着她的名字,还有……”
“他知道不知道他的盾形纹章上刻的是什么呀?”
“你连纹章都不相信了?”
“我可以肯定,纹章上的第一件东西他就不认得。”
这时,全体起立,随即就听“殿下驾到”,萨格雷多太太劈头就扔过去一句话:
“我亲爱的殿下,卡萨诺瓦说您肯定不认识自己的纹章呢。”
他一听就弯下身来,朝我鄙弃地看了一眼,骂我懦夫,同时反手抽了我一巴掌,把我的头发都打乱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拿起礼帽和手杖,缓缓离开餐厅,当我下楼梯的时候,听到DR先生大声喝令把那个小丑扔到窗外去。
我离开宅院,走向空旷地带,就等他的到来,却见他是从侧门出来的。于是,我沿着街道往前行走,心想此次非交交手不可了。他刚一露脸,我就冲了过去,抡起拳头就是一阵猛打,把他逼到了墙角上,他要逃又没处逃,唯一的对策是拔刀相问,可他始终没有还手的迹象。直到看见他满脸是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时,我才转身离开。人群纷纷给我让开了一条路,我来到斯皮利(Spilea)街区咖啡馆,用一种无糖柠檬把满嘴发苦的口水漱掉。过了四分钟,我被驻地的青年军官围在了中间,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我要是一下子把他打死就好了,这种说法并不是太顺耳的,仿佛怪我心慈手软,不该放他一条生路似的。其实,他当时如果拔出宝剑,我说不定就会把他宰了。
一小时后,将军派来的副官传令,要把我监禁在“巴斯塔达(bastarda)”舰上。通常旗舰都叫这个名字,说的“监禁”是指像对待判了罪的犯人那样把双脚镣起来。我对副官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于是,他就走了。我也离开了咖啡馆,来到街道顶头时,我没有继续走向空旷地带,而是向左拐了弯。沿海滩走了一刻钟以后,我看见面前停泊着一条空船,船上放着一副桨板。看看没人,就我跳上船去,解开缆绳,朝一条正在顶风行驶的六桨中型船划了过去。等到划近该船时,我请船长掉头顺风行驶,把我送到眼前那艘正在驶往韦多礁岛(Vido)的大渔船上去。接着,我就丢下小船,任其随风漂泊。我爽快大方地支付了船钱,接着便登上了大渔船。然后,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船老大同意按我的航向启锚扬帆。清风和畅,三帆竞发。两小时后,船老大说,我们已经驶出科孚十五英里的水路了。这时,海风突然停息,我就催他摇橹而进。将近半夜时分,船工们对我说,没有风就捕不到鱼,急得一筹莫展。他们劝我进舱睡上一觉,天明再说。我没有同意,而是付了一小笔酬金,让他们把我送到岸边,也没敢问问那里是什么地方,生怕引起怀疑。此刻,我只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块与科孚相距二十英里,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借着月光,只见一座小教堂,紧靠一座带有狭长屋顶和透空山墙的棚屋,屋后有一片平坦的空地,再往前一百来步就是一座山头了。我进屋凑合过夜,虽然有些寒冷,但是,在草铺上睡到天亮还挺舒服的。那天正逢十二月初,虽说气候尚可,不过,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军衣,而没有披风,所以感到寒气逼人。
我听到钟声响了,就朝那座教堂走去。我的突然出现,把长胡子神父吓了一跳,他用希腊语问我是不是希腊人,我说我来自西欧,是意大利人。他背过脸去,不再理我,接着便转身回屋,关上了房门。
我转身面向大海,只见停泊在百米开外的一条单桅帆船上放下来一只划子船,船上的人划着四根桨,正巧来到我昨晚登岸的地点。一位相貌堂堂的希腊男子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来到面前。我问他来自何方,旅途是否愉快。他用意大利语回答说,他和妻子儿子来自克法利尼亚岛,打算前往威尼斯。中途特地拢上卡索波岛,为的是到圣女教堂求签问卜,以便得知岳父是否健在,会否支付陪嫁金。
“您怎样才能打听到呢?”
“我要去求戴尔迪莫普罗(Deldimopulo)神父,他会把圣女的神喻原原本本地传达出来的。”
我鞠了一躬,便跟随他来到教堂。他与那位东正教神父说了几句话,还付了一笔钱。神父做完弥撒,走进了至圣所,在里面呆了一刻钟,又重新走上祭坛,转身面对我们闭目凝神良久。继而捋了捋胡须,便抽一张神签,上面不过十一二个字。那位来自尤利西斯家乡的克法利尼亚(却不及尤利西斯)的希腊人又给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家伙塞了点钞票,然后心满意足地告辞了。我一边陪着希腊人走向船边,一边问他,对神签上的话是否满意。
“完全满意。我晓得我的岳父还活着,我只要把儿子留在他身边,他就会把那笔陪嫁金交给我的。这肯定是他的最大心愿了,我会把孩子留给他的。”
“神父认识您?”
“他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
“您船上的货品质地好不好?”
“好得很哪,这样您就跟我到船上吃早饭吧,您会亲眼看到的。”
“乐于从命。”
我随同这个好心人登上他的独桅船,由于发现至今还有求签问卜的事情,我一路上不免兴致勃勃,进而想到,世界上只要希腊东正教教士不绝迹,这种迷信活动肯定就不会绝迹。上船以后,这位船主为我安排了一顿可口的早餐。他的货品包括棉花、无核葡萄干、食用油、好酒、袜子、睡帽,还有带有兜帽的东方款式披风、阳伞,还有我非常爱吃的压缩饼干——那时我三十颗牙齿都齐全,难有比我再好的牙齿了。如今,我只剩下两颗好牙,那二十八颗已经随同身体的其他“器具”一起去往该去的地方了。然而,塞内卡说得好,dum vita superestbene est(“只要一息尚存,则一切俱佳”)。我见样都买了一点,但却没买棉花,因为买了也不知咋办。他说这些东西值三四个泽齐诺,我毫不迟疑,如数给钱。接着,他送给我六瓶上好的鲻鱼籽酱。
他听到我赞美一种名叫杰纳罗伊德斯(Generoydes,产自赞特地区)的葡萄酒,便向我提议,假如我肯陪他去威尼斯的话,他打算每天送我一瓶杰纳罗伊德斯酒,就连在接受入境检疫期间都不例外。我这个人总是带有一点迷信的想法,觉得他是秉承上帝旨意发出这个邀请的,而且这个意外决定并无任何预谋,所以,我几乎准备立刻应允了。当年我就是这样遇事不加思索,如今我已判若两人了。通常的解释是,年龄可以增长见识。真不明白,人们为何看重该死的因缘。
就在我对此信以为真的时候,他提议让我花十块泽齐诺买下一支好枪,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这枪拿到科孚,可以买到十二块泽齐诺。他一提及“科孚”二字,我仿佛一下子听见上帝在命令我返回科孚。我当即买下这支枪,那位好心的克法利尼亚人另外送给我一只漂亮的土耳其猎囊,里面装足了弹药。我于是向他告别,祝他一帆风顺,然后把枪插在斗篷下面,同时把其他商品装在布袋里头,离船登岸而来。我已经拿定主意,不管那个无赖的神父情愿与否,我都要在他的教堂落脚。喝了希腊人的酒,酒力壮了我的胆,使我有恃无恐起来。我兜里揣着五六百枚铜钱,沉甸甸的,但是不得不把它们带在身边。可想而知,到了卡索波岛上,总会用到这种小额硬币的。
就这样,我把货袋往棚屋里一丢,就背起枪,来到神父的住所,却见教堂紧闭。不过,眼下我是该请读者了解一下我当时的处境。
我虽然保持冷静,但却一筹莫展。腰里虽然揣着三四百块钱,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这里没有插足之地,不可在此久留,否则很快就会自我暴露,既然建反了军规,我就难免会受到相应的惩处。眼下如此举棋不定,这本身就足以陷入窘境。若是自动返回科孚,难免遭人耻笑,因为回去只能证明自己胆小怕事或者言行不一,而我又不敢当真逃之夭夭。意识如此软弱,其实并不是由于自己还有一千泽齐诺存放在咖啡馆赌资保管员那里,也不是舍不得满柜的衣饰珠宝,更不是担心到了外地生计无着,为来为去都只为了心爱的F太太,我至今还没有吻到她的纤纤素手啊!落难之中,我只能先顾眼前,那就是,要想办法找到栖身之地,充饥之物。
我上前猛敲神父的门。他走近窗前,但是没等我开口,就关上了窗户。我再次敲门,边敲边骂,而且还挥动起一只球拍,可是却没人搭理,气得我举枪朝正在二十步开外吃草的羊群开了火,其中一只绵羊头部中了弹。于是,牧羊人叫喊起来,神父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喊抓贼,同时命令敲钟报警。眼看岛上所有的铜钟都敲响了,我意识到人群即将聚拢而来,心里一时没了主意。我再次装上枪弹。
过了八九分钟,只见漫山遍野涌来了一大群人,有的拿着枪,有的拿着草耙,有的拿着长镐。我退到了破屋之中,不过心里并不害怕,因为村民们看到我是孤身一人,总不至于不由分说就把我活活打死吧。
首先冲了上来的,是十来个荷枪实弹的青年。我扔给他们一把又一把铜钱,他们一边捡钱一边称奇。后面又上来一批人,我则如法炮制。结果,身边的铜钱扔完了,此后并未见到有谁朝我逼近。这帮乡野村夫张口结舌,呆立一旁,他们眼看着我这个外表平和的年轻人,这样挥金如土,一时不知怎么对付才好。我一直等到震耳欲聋的钟声停下来了,才开口说话,但是由于我讲的是意大利语,所以,牧羊人、神父及其助理毫不费力就打断了我的话。
他们三人同时开口向人群喊话,而我则往自己的货袋上一坐,镇静自若,纹丝不动。
农民中间走来一位老者,看上去比较通情达理,他用意大利语问我为什么打死一只绵羊
“我准备照价付钱,然后煮了吃。”
“但是,神父大人要卖一块泽齐诺。”
“拿去,钱是现成的。”
神父接过钱,转身而去,于是,这场风波就此平息了。刚才跟我说话的农民告诉我,他当过兵,参加过一七一六年的那场科孚保卫战。我恭维了几句,然后就请他给我找个舒适一点的住处和一名帮我烧饭的伙夫。他回答说,可以给我一座空屋,而且愿意亲自给我做饭,只是需要翻山越岭才可到达。于是,我们动身上山,后面跟着两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个给我背袋,一个给我扛羊。我请他给我挑选二十四名青年,让我建立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我答应每天支付二十泽齐诺,并且让他担任我的副官,每天发给他四十泽齐诺。他回答说,找他算是找对了,他愿意为我组建一支包我满意的警卫队。
我们一同来到一座相当舒适的房屋,我被安置在底楼,共有三个房间,外带一个厨房和一个狭长的马厩。我立刻把马厩改成了警卫室,他放手让我亲自置办所需的一切,我首先找来一位妇女替我缝制衬衣,一天之内,铺盖、家什,锅碗飘盆,一应俱全,还美餐了一顿。一位老裁缝带着几个小徒弟也赶来了,他们裁的裁,缝的缝,为我做起了衬衣。而二十四名武装青年都到齐了。吃过晚饭,我在三十来人的簇拥下意趣盎然,他们简直把我奉为一国之尊,我竟有些忘乎所以,想不起是什么风把我吹到这座海岛上来的了。唯一让我心烦的是,这里的姑娘们不讲意大利语,而我懂的希腊语却少之又少,没法指望通过话语来转变她们的思想。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看见我的卫队上了山。天哪,我可笑死了!我的这批精兵虽然个个堪称勇士,但却军容不整,滑稽可笑,看来还不如一群羊。然而,他们学会了举枪敬礼,学会了服从命令。我设立了三处岗哨,一处设在警卫室,一处设在我的卧室门口,还有一处设在山脚下——从那儿可以望见海滩。第三处岗哨只要发现来了任何武装船只,就得向我们发出警报。起初两三天,我总以为这不过是闹着玩玩的。然而,我想到总有一天需要武装自卫的,于是就不再把它当儿戏了。我曾考虑,要不要让他们发誓效忠于我,后来还是决定放弃这一想法。我的副手向我保证,我只需言语一声,就可办到。我由于慷慨大度而赢得了全体岛民的爱戴。那个为我烧饭并且为我约请女裁缝的妇人表示,希望我对其中一名女裁缝感情专一,而不必理会其他女孩子。我却是见一个爱一个,大大地超过了她的希望,她乐得成就我的好事,并从我这里得到了丰厚的酬谢。这段日子过得快活逍遥,天天还享受着口腹之乐。顿顿都有鲜美多汁的羊肉,还有平时难得一见的山鹬——从那以后,过了二十四年,我才在彼得堡再次买到类似的佳肴。每天喝的都是群岛特有的斯科波罗酒和玫瑰香葡萄酒。我的副手是唯一陪我进餐的人。我每次出门,都由他和两名勇士陪伴左右。这是因为有几个小伙子对我耿耿于怀,他们的意中人就是为我缝制衬衣的女工,她们因为我的缘故而疏远了他们。我由此想到,身边要是没钱,我肯定就会面临不幸,当然没钱也就不敢只身离开科孚,此事想都别想。
在一周以后的某个深夜,我还没有离开餐桌,就听见警卫室传出哨兵的喝问:“那边是谁?”我的副手赶紧跑去看个究竟,然后回来说,来人挺可靠,有要事相报,那人会讲意大利语。我下令带他进来,他当着我的副手以忧伤的口气,出乎意料地讲出了下面这段话:
“后天,也就是礼拜天,戴尔迪莫普罗神父将对你施用诅咒术(Cataramonachia),你要是阻止不了他,那末,一种慢性热病就会在六个星期后夺走你的性命。”
“我从来没有听说有这种药啊。”
“这不是药,而是一种通过圣餐来发作的诅咒术,法力可大着哩。”
“神父凭什么理由用这种形式置我于死地?”
“您妨碍了他教区的宁静和秩序。您勾引了好几名处女,她们以前的意中人再也不想娶她们了。”
我赏了他一杯酒,感谢他给我通风报信,并且向他道了晚安。此事非同小可,让我颇为费心,我虽然不相信诅咒术,但却知道毒药的厉害。第二天(即星期六)一早,我没跟副手打招呼就独自一人赶到教堂,出其不意地正告神父:
“我一旦发热,就砸烂你的脑壳,所以你当心一点。有本事你在一天之内把我咒死,否则你就赶快立下自己的遗嘱吧,再见。”
警告完毕,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宫殿”。星期一大早,神父前来回访。当时我正感到头疼,于是如实相告,他赶忙赌咒发誓,说是因为岛上风大,我受了风寒才头疼的。见他如此慌忙解释,我反而忍俊不禁起来。
三天以后,我刚准备坐下用餐,忽听前方哨兵发出警报。副手赶紧前去打探,四分钟后,回来报告说,刚有一艘军用帆船靠上了海岛,走下来一名军官。我给卫队发出了武装戒备的命令,接着便走出屋外,只见军官跟着一个农民爬上山坡,朝我的驻地走来。他帽沿压得很低,边走边用手杖拔开挡道的杂树。我看他是一个人来的,也就不觉得害怕了,于是转身回屋,命令副手以降军之礼相待。与此同时,我手握佩剑,起身相迎。
他走了进来,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就是上次传令让我去旗舰服刑的副官米诺托。
“您身边没带士兵,”我说,“可见您是以朋友身份来的喽,让我们拥抱一下吧。”
“我只能以朋友身份而来,否则,要是与您为敌,我带再多的士兵也起不到作用啊,瞧,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坐下吧,我们一块儿吃顿饭吧,您会尝到最最可口的饭菜。”
“很好,吃完饭,咱们一起离开这里。”
“要走您就一个人走吧,除非确保我不仅不会被监禁,反而会如愿受到良好的待遇,不然我是不走的,将军应该判那个小丑去海船上服劳役才是。”
“放明白点,自愿跟我走吧,我接到的命令是,用武力把您带回去,但是由于体力不够,只好回去如实复命。那样一来,他们将会派兵过来抓您,那就由不得您不投降啦。”
“我绝不投降,亲爱的朋友,我宁死也不束手就擒。”
“那您肯定是疯了,因为您输了理嘛。一开始您就抗令不遵,没有到旗舰上去服刑。哪怕您在别的事情上再有道理,光是这一个过失,就足以抵消了。将军本人就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来我是该自动接受监禁啦?”
“当然喽,服从是咱们的首要本分。”
“要是处在我的位置上,您肯定会去么?”
“我不知道,假如不去,那肯定属于犯罪,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不过,我要是现在投降,很可能罪加一等。它比当初乖乖服从那个不公正的命令还要糟糕,您说是不是呀?”
“这我不相信,嗨,到时候您就会明白的。”
“命运未卜,能跟您走吗?您别枉费心机啦。咱们还是先吃饭吧。我的罪孽是如此深重,进而面临武力的逼迫,我还得屈服于武力呀,这一下我可是陷入了罪恶的深渊啦,现在,大不了是流血抗争。”
“是啊,流血只能加深罪恶。咱们吃饭吧,说不定美餐一顿之后,您的头脑会变得清清楚楚呢。”
没等吃完这顿饭,就听外面一片嘈杂。我的副官说,原来是几伙农民朝我集结而来,他们听说科孚那边派来战船,无缘无故要把我抓走,因此,只等我一声令下,就会采取行动。我嘱咐副官去说服那些好心的壮汉们恢复秩序,并且拿出一桶卡瓦拉(Cavalla)酒打发他们走开。
他们临走纷纷朝天开枪。科孚来的副官笑了笑说,看样子还挺气派的,不过,我要是让他独自一人返回科孚交令的话,事情就会变糟,因为到时候他只有如实向上汇报刚才的一幕。
“只要您说一句,保证让我像个自由人一样登上科孚岛,我就跟您回去。”
“我奉命把您送到旗舰上,交给福斯卡利(Foscari)先生看押。”
“这一次您不必按令行事吧。”
“假如总司令没法将您压服,他的荣誉就会受到威胁。相信我吧,他会有办法的,不过,请您告诉我,万一将军心血来潮,干脆让您留在小岛上,您打算怎么办?当然是不会让您留下的。将军听完我的报告,可能决定以兵不血刃的方式了结这件事呢。”
“就是不开杀戒,局势也难以控制呢。我手下有五百个农民,用不着害怕三千士兵。”
“其实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您将被视作反判头目论处。所有的追随者都保不了您,因为只需收买一个人,就能取下您的首级。我也不多说了,别看您身边有这么多希腊人,只要拿出二十泽齐诺来悬赏,那末,没有哪个人不肯对您下手。您就听我一句话,跟我走吧。到了科孚,您将赢得喝彩,并且还有一种凯旋而归的得意感。您可以亲口谈谈这次出逃的经历,大家在欢笑之余,肯定称赞您听从我的忠告,最终作出了理智的选择。人们一直是尊重您的。DR先生顶顶佩服您的果断,说您由于珍视他的宅院而没有当场捅死那个小丑。想必总司令本人也是器重您的,因为他肯定还记得您对他说的话。”
“那个浑小子怎么样了?”
“四天前,索尔迪纳(Sordina)少校的快速帆船回来了,显然已经带给总司令所需要的全部情报。将军于是就下达了必要的命令,然后那个小丑就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的详情,也没人敢在将军面前再提此人,将军在这件事上显然是有所失误。”
“不过,那个家伙被我痛打之后是不是还能混迹于社交圈子呢?”
“这还用问?您还记得他当时身边带着军刀而没敢动手么?那就够了,谁都不愿理他了。人们发现他被打断了下巴和一只手臂。总司令阁下并没有可怜他这副惨相,一周以后就把他打发得无影无踪了。您的出逃是唯一让科孚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连三天,人人都以为是DR先生把您藏在家里了,他还因此受到了公开的指责,最后,他在将军的餐桌上声称,他对您的下落一无所知。总司令大人对您的突然失踪非常关切,直到昨天中午才得知详情。布尔加里(Protopapa Bulgari)大主教收到此地神父一封信,说是有个意大利军官占据了海岛,十天来作恶多端。神父指控您调戏所有的少女,还威胁要把他打死。这封信被拿到总司令的会客厅当众宣读了,引起总司令大人哈哈大笑。尽管如此,他今天早上还是命令我带十二名投弹兵过来抓您。”
“这肯定是萨格雷多太太出的主意。”
“的确如此,不过,她应该感到后悔。您最好明天跟我回去,并且登门拜访她一次。”
“明天?您能肯定我不会被捕么?”
“是呀,因为我了解总司令阁下,他是个讲信用的人。”
“这一点我也知道,让我们拥抱一下吧。半夜过后咱们一块儿离开吧。”
“现在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不想冒险去旗舰上过夜嘛。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到达科孚,这样也好让大家看到您大获全胜而归呀。”
“不过,还有八九小时,咱们怎么打发?”
“我们去开开眼界,看看平时在科孚难得一见的姑娘,然后回来吃一顿精美的晚餐。”
接着,我命令我的副官带些食物去犒劳随船而来的士兵,此外还要不惜代价为我们预备最好的晚餐,因为我决定在半夜启程离去。我把自己所有的散货统统都赠给了他,其余的他都按我的意思送到了二桅帆船上。我另外还给二十四名喽啰兵多付了一个礼拜的军饷,他们在我的副官指挥之下,整队护送我来到船边,看到这一壮观场面,米诺托乐得一夜都没合拢嘴巴。我们是第二天早上八点抵达科孚的,船就靠在旗舰边上。米诺托一面把我交托给舰上,一面安慰我说,他马上就把我的行李送到DR先生家里去,同时还要前去面禀将军。
舰长福斯卡利先生一见面就很不客气。他哪怕具有一点点高尚情感,也不至于如此迫不及待地命我戴上镣铐。他完全可以把它放在一旁,先和我聊上十几分钟嘛。那样,我就可以免受屈辱之苦了。他二话没说,就把我送交给了港区司令的辖区,后者当即让我坐下乖乖戴上脚镣。这在当地虽然算不得什么丑事,但是,就连做苦工的奴隶都不必戴镣,他们的地位竟比士兵还略胜一筹。
戴到右脚上的铁镣刚刚紧固,我另一只脚的鞋子也开始脱下,以便戴上第二只铁圈。就在这时,总司令手下一名副官赶到了,命令福斯卡利先生归还我的佩剑,恢复我的自由。我说,请允许我前去向高贵的舰长鞠躬致敬,可他的副官却让我免去此礼。
于是,我立即前去拜见将军,一到那儿,我不声不响地深施一礼。他神情严肃,嘱咐我往后做事审慎,还说既然选了这个职业,就要记住,第一要务便是服从,尤其要谦虚谨慎。我身上的确已经失去了谦虚谨慎,所以,我就开始适当注意自己的行为。
我来到DR先生家,只见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快乐时光总能减轻我的不悦情绪。想到从这一层,我就觉得类似的转变过程还是挺可爱的。事先不经痛苦磨练,就不可能充分品赏快乐;只有把快乐拿来同遭受的痛苦进行比较,才会有深切的感受。DR先生见到我可高兴了,于是,一把搂住了我。他拿出一枚精制的戒指送给我,同时称赞我丝毫没有声张(尤其是没有告诉他)就躲了起来的做法。
“你简直想不到,”他以坦城的口气说,“F太太对您是多么地感兴趣。您最好马上登门拜访,这样就会带给她最大的快乐。”
对我来说,听到DR先生亲口提出这一建议,该是多么快活啊!“马上”二字让我陡生烦恼,因为我在小艇上过了一夜,我想她看到我这副狼狈相,很可能会大吃一惊呢。但我别无选择,还是决定去一趟,把情况解释清楚,甚至可以博得她由衷的赞赏呢。
所以我就去了一趟,当时她还没起床,她的侍女开门让我进屋,说是女主人不久就会拉铃叫她,一旦得知我来了,肯定非常高兴。在我等她起床的半小时里,侍女把这家人如何谈论我与那个假冒公子狭路相逢以及逃出军营的事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她的讲述只能让我得意之至,我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博得了普遍的赞许。
过了一会儿,侍女进来告诉我说,F太太传令召见。此时,她虽已命人拉上了窗帘,但我隐约看见缤纷的朝霞,犹如朵朵玫瑰、百合和长寿花在我的眼前映现。我当即坦言,若非受到DR先生指派,我断然不敢如此衣冠不整,匆匆前来拜访。她说,DR先生知道她的兴趣所在,他和她都对我怀着同等的敬意。
“夫人,我不明白,自己究竟哪方面值得享有此类福份,其实,我只指望得到宽恕,就心满意足了。”
“起初,那个小丑假如没有逃离客厅,他就会被人们扔出窗外。你当时头脑冷静,没有拔刀刺进他的身体,我们大家都佩服你有控制能力。”
“太太,当时您要是不在场的话,我肯定就会把他宰了呢。”
“你这是在恭维我,不过,你在那个危急时刻竟然还想得到我的存在,真倒有些不可思议呀。”
听她这一说,我不由地撇过脸去,不好意思正眼看她。她发现我手上戴的戒指,我就如实相告,这是DR先生送给我的,她于是称赞DR先生做得对,接着就催我把出逃后的生活经历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我老老实实地讲述了一遍,不过没把自己同海岛姑娘厮混的事儿和盘托出,否则,她肯定不会高兴,我肯定没有面子。在社会交往中,必须掌握分寸,逢人不可全抛一片心。其实,从数量上看,应当秘而不宣的真话远比适宜公开传扬的真话多得多。
F太太乐不可支,认为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值得敬佩,她还问我敢不敢像现在这样把自己那段离奇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总司令听一听。我说,放心好了,只要将军本人请我讲,我肯定从命。于是她说,我应该随时准备好。
“我希望他会喜欢你,”她说,“并且成为你的主要保护人,那样你就可以免受不公待遇了。这事就交给我吧。”
我去拜访了马罗利少校,为的是打听我们赌局的情况。我逃跑在外期间,他并没有给我另配搭档——得知这一情况,我甚感欣慰。我的赌本还剩四百泽齐诺,这次统统提取到手了,日后方便的话,我还会前去一博。
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天色已晚,我随同米诺托前去看望萨格雷多太太。她成了将军眼中的红人。在科孚,除了F太太以外,她可算是首屈一指的威尼斯美人了。她见到我吃惊不小,因为我就是被她惹出的那一连串麻烦事逼上了逃跑之路的,她当然担心我记恨她了。我的一番坦城话语使她恢复常态。她的回答充满了感激,甚至邀请我常去她家参加晚会。我深施一礼,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既然知道F太太与她水火不容,我怎会再去她家呢?再说,这位夫人酷爱赌博,凡是久赢不输的人,或是不肯愿意输给她的人,她一概都不喜欢。米诺托本人虽不参赌,但却由于为她出谋划策而博得了她的欢心。
我再次来到DR先生家的时候,发现F太太也在,他正忙于写字,因而让她独自一人呆着。她叫我把在君士坦丁堡遇到的事情全部讲出来听听,讲就讲,没什么好遗憾的。我与尤素福妻子相遇的那一段把她深深地吸引了,而我和伊斯梅尔偷看其小妾们夜泳的事对她的刺激更大,我一眼就看出她已是兴奋不已了。我尽量讲得委婉一点,可她发觉我有些含糊其辞,就缠着我详加解释,等我作了解释以后,她又硬是把我臭骂一顿,怪我太露骨。像这样下去,我感到有把握让她着迷于我。欲望是谁激发起来的,很可能就该由谁去满足。这正是我所渴求的一种回报,尽管距离真正实现还遥不可及。
无巧不巧,DR先生那天约请很多客人前来共进晚餐。果然有人提议,让我把上次接到一条要我自动上舰就擒命令之后的那段经历详说一遍,好让在座客人乐一乐。当时,舰长福斯卡利正好坐在我的身旁。听了我的讲述,人们无不兴致高昂,同时认为,有必要让总司令阁下听我亲口讲述一遍。我顺便谈到,卡索波岛上生长着大量的草(而科孚最缺的就是草),这时,DR先生说,我应该赶紧向将军报告实情,从而趁机邀功请赏。第二天上午,我便依计行事。总司令阁下当即命令各舰长派遣足够苦力上岛割草,然后运回科孚。
三四天后,米诺托副官四处打听我的下落,直到天黑时分才在咖啡馆里找到了我,他通知我说,将军希望与我见面,我立刻就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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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些皈依***  发表于 2017-1-22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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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3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电信

第五章
爱情的进展——前往奥特朗托——开始事奉F太太——幸运受伤
接待室里挤满了人,我踮起脚跟,轻轻走了进去。总司令阁下见我到来,顿时舒展双眉,说了下面这句话,以使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身上来:
“瞧,对王爷公子们了如指掌的年轻人来了。”
“我对他们有所了解,大人,还是得益于时常接触与您同等高贵的人物啊。”
“这些女士很想听你亲口谈谈自己在逃离科孚后的全部经过。”
“那就是让我当众交代了。”
“正是,所以,注意别忘了说说细微末节。大胆地说,就当我不在场一样。”
“恰恰相反,我的忏悔要想得到宽恕,惟有指望阁下呢,不过我的故事可长着呢。”
“如此说来,本忏悔师特此赐座。”
于是,我把整段往事都说了一遍。其中只有省略了与牧民女儿厮混的那一段。
“整段经历,”老人家说,“颇有教益。”
“是呀,大人,它的教训就在于,年轻气盛,自以为钱袋鼓鼓的,就觉得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此时此刻,所面临的危险是再大不过的了。”
就在我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各式菜肴已经端了上来,大总管告诉我说,总司令阁下“恩准”我留下吃晚饭。我虽然有幸入席,却未曾一同进食,因为需要回答一大堆问题,所以根本没法吃东西。我由于坐在布尔加里大主教身旁,因此,跟他打了个招呼,如果我在讲述过程中调侃了戴尔迪莫普罗神父的求签问卜,还请多多原谅。他说,占卜是一种古老的骗术,暂时很难禁绝。
当将军开始吃甜点时,F太太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他于是对我说,很想听我谈谈我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和某个土耳其人的妻妾相会,以及某天夜晚在另一个土耳其人家里参加沐浴晚会的事。刚一听他提出这个问题,我就大吃一惊,赶忙答道:那些纯属笑谈,不值细述。他倒是没有强求,然而,F太太根本就不该让科孚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与她单独相处时讲过何种故事。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谨慎。我由于把她的名誉看得比她本人还重,实在没法迁就她。
两三天后,当我和她两人坐在屋面平台上的时候,她问我:
“你为什么不肯把自己在君士坦丁堡的经历讲给总司令听啊?”
“因为我不想让大家都知道您会容许我讲这种故事,夫人,我和您单独在一起时放胆讲述的故事,是断断不能当众复述的。”
“为什么不能?恰恰相反,在我看来,你若是还想到要尊重我的话,那末,你在私底下应该比在公开场合更加尊重我。”
“我原本是想让您开开心的,结果却差点惹您不高兴,下不为例吧。”
“我并不希望探究你的动机,可你说你为了让我开心才冒险惹我不高兴的,这似乎没有道理。那天,我们去将军家里吃晚饭,将军吩咐DR先生把你也带去。我想他一定会叫你把那两个故事说一说的。你不该拒绝呀。”
DR先生过来叫她,于是我们一同前往将军家里。虽然她刚才在屋顶平台上把我羞辱了一顿,但是,事情如此凑巧,我的内心却为之一喜。为了让我有申辩的机会,她还是乐于倾听我吐露心声,因为我的话还是有点含蓄的。
一到那儿,总司令阁下就递给我一封信,这是他在一堆来自君士坦丁堡的邮件中发现的,没等我把信揣进口袋,他就表示对新鲜事儿感兴趣,希望我当场道来。信是尤素福写来的,他向我报告了德·博纳瓦尔先生逝世的噩耗。将军听见尤素福这个名字,提议让我说说我和他老婆的那次谈话。既然如此,我也没法回绝,于是当场现编现讲了一个小时,整个故事把在场所有的人都吸引住了。这个临时现编的故事,既不损害我的朋友尤素福,也不影响我本人的形象,又不得罪F太太。它给我的感情增添了光彩。我偷偷扫视了F太太一眼,发现她惊讶之余,还是喜形于色,我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这天晚上,我们随她回到家里时,她当着DR先生的面对我说,我讲的那段关于同尤素福太太谈话的故事纯属虚构,但她并不怪罪,因为她发现故事还是挺生动的,不过我并没有投其所好,这个事实是不容否认的。
她继续对DR说:“他硬是认为,假如把那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在晚宴上讲出来,势必让大家得出这么个结论,说他拿些下流故事逗我乐呢。你倒是评评理嘛。”说着,转脸对我说,“请你行行好,把你讲给我听的那段艳遇一字不改地讲一遍,好吗?”
“遵命,夫人,我可以讲,也愿意讲。”
本以为自己在应付女人方面属于无敌高手,其实我还不过是一知半解,想到自己的轻率鲁莽,我不禁感到切肤之痛,于是重新振作精神,鼓起信心,把这段往事详细而生动地讲述了一遍,就连自己面临希腊女人的美色而欲火中烧的那种切身感受都没有漏掉。
DR先生问F太太说:“您是否认为他在宴席上讲述这段故事时也该像现在这样使用同样的语言哪?”
“假如他不该这样在宴席上讲的话,那他是不是也不该这样对我讲呢?”
“他做得对不对,得由您来判断。他有没有惹您不高兴啊?我可以告诉您,他如果以刚才这样的方式把故事讲给大家听,就会叫我不愉快。”
“那末,”她对我说,“听我说,从今往后,凡是你不愿在五十个人面前告诉我的东西,你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也不准你说给我听。”
“遵命,夫人。”
“不过,”DR先生补充道,“道理不言自喻,只要夫人觉得合适,随时都可以收回成命。”
我虽然忐忑不安,但却隐而不露,一刻钟后便起身告辞。她属于什么类别的女人,我这才有所认识。她有可能让我经受什么样的磨难,我也有所预料。但是,爱神给了胜利的承诺,成功的希望。与此同时,我看出来了,DR先生虽不怀妒意,然而,她显然是故意惹他吃醋。这两点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过了几天,她给我下了一道指令,于是话题便转到我如何身无分文,不幸羁留于安科纳检疫站那件往事上。
“尽管如此,”我说,“我还是与一个希腊女奴产生了恋情,她差点使我违反了检疫法。”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眼下只有您一个人,可我还没有忘记您的禁令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么?”
“完全没有,不过,这故事我可从来没在公开场合对您讲过啊。”
“那好,”她哈哈一笑,说,“我收回成命,DR先生说过我会这么做的嘛,你就讲讲吧。”
我把这场奇遇的始末细述了一遍,当我发觉她若有所思的时候,我便故意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说得重一点。
“你说自己遭到不幸,这是什么意思?我看那个可怜的希腊女孩远比你不幸得多。打那以后,你没有再见到她么?”
“对不起,我不敢说给您听。”
“如实交代!你这样太滑稽了,统统讲出来。我猜想,那将是你胡作非为的又一个例证。”
“远非如此,那纯属是赏心乐事,不过还有一点缺撼。”
“讲出来吧,但是有些事情可别说得太直白露骨——这一点至关紧要。”
听完这道新的禁令之后,我就把自己如何当着贝利诺的面与那个希腊姑娘如此这般的行动,从前到后讲述了一遍——在讲的过程中,我没有朝她脸上看。
我发现,她听完以后啥都没说,于是就转了另外一个话题,我感觉到自己现在处境极佳,但却不可操之过急,因为她还年轻,肯定从未结交不当之友,而与我结交,对她来说似乎属于最最不合时宜的。尽管如此,眼下她却给了我一种奇妙不过的奖赏。她的中指被一根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当时由于使女不在身边,她就让我吸吮她的指头,帮她止血。假如读者有过恋爱经历,那他就能想像得出我是如何奉命行事的——你说,亲吻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它不过是一个人渴望从自己的恋人那里获得对口吸吮的深切感受。她向我道了谢,还叫我把我吸进嘴里的鲜血吐到手帕上。
“我已经咽下去了,夫人,感觉好极了。”
“你把我的血咽下去了?你是不是食人生番?”
“我只知道自己这么做不是故意的,不过感觉真好。”
在总司令的晚宴上,人们谈起即将来临的狂欢节,都为没有好节目而忧心忡忡。我一听,觉得机不可失,就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到奥特朗托联系一个演出班子,条件是事先必须订满所有的包厢,而且要让我独揽整个法罗牌赌场。我的提议得到了热烈拥护,总司令大人派给我一条二桅帆船。三天之后,所有的包厢订购一空,而正厅后座除了每周留给自己使用两天之外,其余时间全都出售给了一个犹太人。那一年的狂欢节尤其漫长。有人说剧场经理不好当,其实不然。天黑之前,我离开了科孚。黎明时分到达奥特朗托,凭借一夜好风,我那班桨手都不曾有机会弄湿手上的桨板。从科孚到奥特朗托,才十四里水路。
我放弃了登岸的念头,因为意大利总是要求所有来自地中海以东地区的旅客都必须强制隔离,接受免疫检查。于是,我一下船就径直向候访间走去,来人需要隔着两道相距四码的栅栏,跟对面的人说话。我提出要请一帮演员去科孚演出,这时,有两个正在奥特朗托演出的剧团经理马上过来和我攀谈。我首先向他们提出,等我有空,要依次看看这两个剧团的所有演员。
话音刚落,只见两位经理争吵了起来,样子挺滑稽。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剧团最后亮相。口岸总管发话了,争端得由我来平息,至于是先看那不勒斯剧团,还是先看西西里剧团,也得由我定夺。好在两个剧团我都不熟悉,于是决定先看那不勒斯剧团,团长堂•法斯蒂迪奥(堂•法斯蒂迪奥)顿时显得十分委屈的。与此同时,堂•巴蒂帕格利亚(Don Battipaglia)的反应恰好相反,他满有把握地想道,等会儿我肯定比较青睐他的剧团呢。过了一个小时,堂•法斯蒂迪奥把全体手下人带到了我的面前。
令我吃惊不小的是,我见到了彼特罗尼奥和她妹妹玛丽娜。不仅如此,令我更加意外的是,玛丽娜刚一见面就,不顾一切,又是哭又是蹦,翻越栅栏扑进我的怀里。就在这时,堂•法斯蒂迪奥和口岸总管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由于玛丽娜眼下受雇于堂•法斯蒂迪奥,口岸总管不得不同意让我把她带入检疫站,并且由他为她支付检疫费。这个固执的女孩一个劲地哭哭啼啼,我劝都劝不住。我叫堂•法斯蒂迪奥把他的演员一个接一个地带来给我看,于是他就不再跟口岸总管争吵了。演员包括彼特罗尼奥,他在剧中扮演情郎。他告诉我说,他身边还带着特雷莎给我的信呢。我见到一个扮演丑角傻老头的威尼斯人,还有三个女演员(她们很可能博得观众开心的一笑)和两个男演员(分别扮演长驼背长鼻子和牛皮大王斯卡拉姆奇亚)。总的看来,这个戏班子还算过得去。
我要求堂•法斯蒂迪奥给我一句话,那就是,多少钱一天。我又加了一句,如果巴蒂帕格利亚出价更便宜,那我就优先考虑后者。他说,我得为二十个人提供住所,还要给他一间单独使用的起居室,外加十张床,每天支付三十块那不勒斯达卡特,而且路费也要我来支付。他边提条件边把一个小册子递给我,里面包括该团所有的喜剧剧目,为的是让我选定此次表演的节目。此刻,我没有忘记玛丽娜,我若不把堂•法斯蒂迪奥的剧团带走,她就非得留在检疫站接受检疫。于是,我催堂•法斯蒂迪奥去把合同拿过来签字,我希望马上动身,接着便是一段喜剧场面。巴蒂帕格利亚直骂玛丽娜臭不要脸,说她跟堂•法斯蒂迪奥事先串通一气,故意违反检疫规定,迫使我选中法斯蒂迪奥的剧团。而彼特罗尼奥和堂•法斯蒂迪奥则把他拖了出去,于是双方挥起了拳头。一刻钟后,彼特罗尼奥把特雷莎的信交到我的手中。特雷莎在把公爵拉下水的同时,自己变得阔绰起来。可她对我却是一往情深,依然还在那不勒斯等待着与我重新聚首。
傍晚时分,我带着二十名演员和六只装满喜剧道具的大箱子离开了奥特朗托。启航的时候,微风从南面吹来,这样,要不了十个小时就可以回到科孚。然而,多亏船工们在一小时后向我报告了一个情况,说是借着月光看见一条形迹可疑的海盗船很可能追上咱们。我不想冒这个风险,就下令落帆,折回奥特朗托。直到天亮,我们再次出发,当时遇到的是西风,若非遭遇不测,到达科孚的时间是可以短些的。然而,两小时后,舵手说是看见了一条双桅船,而且肯定是海盗船,因为它正试图把我们逼到下风呢。我叫他握好舵把,偏向右舷观察那条船是否跟过来。他遵命而行,只见双桅船也如法调转航向。此时不可能朝奥特朗托返航,我又不想驶往非洲,只好划动桨板,朝向距离卡拉布里亚最近的海岸靠了过去。水手们的恐惧情绪感染了演员们,他们又哭又闹,纷纷把自己托付给某个圣徒,而不是直接求助上帝。此时此刻,那个表演吹牛大王斯卡拉姆奇亚(Scaramuccia)的丑角做着各种鬼脸,而堂•法斯蒂迪奥则是神情严肃,一本正经,眼下若非处境危急,我真想放声大笑一场。此时惟有玛丽娜是个例外,她由于根本不知道危险是咋回事,因而有说有笑,还拿别人的恐惧来取乐。天快擦黑的时候,起了一阵强劲的南风,我发出命令,风再大也要后撤。为了安全摆脱海盗,我作好了横穿威尼斯湾的准备。就这样急急行驶了整整一夜,尽管眼前还有八十英里的距离,我还是决定把船划到科孚。我们现在来到了海湾中间,到了晚上,船工们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而我这时已经不再害怕什么了。海上刮起了北风,未过一小时就让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于是朝着既定的方向扬帆急驶,随时都有翻船迹象,而我亲自掌舵,其余人谁都一声不吭,因为我已经下达了不惜一切保持沉默的命令。尽管如此,丑角斯卡拉姆奇亚发出的每一声啼哭,无不令人捧腹。风势趋稳,加之有我们的舵手稳稳地掌握着航向,我已经无需担忧了。黎明时分,我们已能看得见科孚了。九点钟,我们把船划到码头内侧,随即上了岸。人们望见我们居然从那个方向到来,无不感到惊讶。
我带来的戏班子刚一安顿好住处,年轻的军官们就纷纷前来拜访女演员,但却发现,除了玛丽娜之外,没有一个是长得漂亮的。玛丽娜得知我不可能做她的情人,并没有任何怨言。我想,过不了多久她一定会找到意中人的。那些长相不被年轻军官看好的女演员刚一登台亮相,就光彩夺目,令人称羡。其中获得巨大成功的女演员不是别人,正是丑角庞大龙的老婆。有位军舰指挥官多多(Duodo)先生专程拜访了她,当时由于做丈夫的态度冷漠,军官便抡起手杖把他揍了一顿。第二天,堂•法斯蒂迪奥跑来告诉我说,庞大龙拒绝再次出演丑角,他老婆也不愿登台了。我只好出来收拾尴尬局面,并提议为他们俩专门安排一场演出。于是,庞大龙的老婆赢得不少掌声,但却听到观众叫喊“勇敢点,多多”,于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她来到将军的包厢(因为我通常在此露面)诉苦。为了安慰她,将军代我向她保证,让她在狂欢节结束时再演一场。我不得不表示同意,但是为了摆平其他演员,我只好把自己包揽的十七个节目平分给了他们。由于F太太的赞助,我分给玛丽娜的节目是让她和她哥哥同台表演舞蹈。F太太得知DR先生曾把玛丽娜带到卡扎埃蒂(Cazzaetti)先生管辖的市郊外一座小馆子吃了顿早餐,于是立刻当众把她叫到了自己的包厢。
一七四五年。
我的慷慨举动让我花掉了四百泽齐诺。不过还好,法罗牌局倒是带给我千把多块的进款。我一次都没有押注,因为时间不允许。让自己感到吃惊的是,我面对这么多女优伶,竟然没有动一点沾花惹草的念头。F太太对我说,没想到我表现得这么规矩,但是,我在狂欢节期间始终为演戏的事儿忙个不停,根本没法萌动恋爱的念头。
直到过了大斋,演员们也都走了,这时我才开始全力投身情场而来。
上午十一点钟,我应召而往,问她为何把我找来。
“为了把你借给我的二百泽齐诺还给你。拿着。现在把我的字据还给我吧”。
“您的字据嘛,夫人,现在已不在我手里了。它已经用火漆封好,并请某某人公证过了,根据我这张收条,公证人除了交给您本人之外,谁都不给。”
她把收条看了一遍,问我为什么不亲自保管那张字据。
“我生怕失窃啊,夫人。我还怕把它弄丢了,还怕自己一旦遭遇死亡或其他不测而让别人发现这张字据呀。”
“你这么处理,说明你考虑周全。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保留亲自向公证员收回字据的权利。”
“在我的想象中,不可能出现那种需要收回字据的意外情况嘛。”
“其实,意外情况是很容易出现的。到那时,我难道可以写信给公证员,让他亲自把信封给我送过来么?”
“是的呀,夫人。”
她于是派副官出去,把公证人给找来了,而且是带着那个信封来的。等他走后,她拆开了信封,结果发现一张纸,上面除了她的名字外,啥都看不见,其余内容都涂上了相同的黑墨水,没法看清涂抹之前写的是什么东西。
她说:“这倒足以证明你的行动又稳妥又高尚。不过实话实说,尽管纸上看得见我的名字,可我不能肯定这就是我的那张字据。”
“不会有假,夫人,要是您都不能肯定的话,那我真是干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啊。”
“那我就肯定下来吧。因为我是别无选择啊,可我不敢发誓说它一定是我的字据,你得承认这一点哪。”
“我承认,夫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一有机会就找我的茬。她在接见我的时候再也不那么衣着随便了,结果,我常被久久地晾在前厅里。当我说到风趣的事情时,她装出一副听不明白的样子,而且在我讲话的时候,她也不看我一眼,使我谈兴大减。有好几次,当DR先生听了我的话而发笑时,她就问是咋回事,我就不得不给她复述一遍,她听完的反应不冷不热。假如她手上的镯子松了,就该我去为她紧一紧了。可是,她并没有给我任何献殷勤的机会,还说我对弹簧不甚了了,所以还是叫来了她的女佣。她的冷漠态度让我大为恼火,可她还假装视而不见。DR先生时常怂恿我讲点有趣的事儿,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她却哈哈大笑,说我肚子里的故事已经掏空了。我只好如实承认。我已竭尽才思,简而言之,不知道为什么会改变自己的心境。为了报复,我每天都想好了要在她面前表露自己的不快,可事到临头却又自我克制住了。独自呆着的时候,我常常潸然落泪。一天晚上,DR先生问我有没有深深地堕入情网。
“有过三次,先生。”
“毫无疑问,每次都很快乐吧?”
“每次都不快乐,也许,要提提头一回吧,因为我当时身为见习修士,没敢开口说出。第二次,由于碰到一件意外,我不得不在即将得手的时候离开了自己的意中人。第三次,我没能诱使心爱的人给我带来快乐,反而激发起她的怜悯之心,给她留下了一个需要治疗心灵创伤的印象。”
“她是用什么药方来给您医治的呢?”
“她对我不再友善了。”
“我明白了,她待您不好了。而您把它归咎于怜悯之心。您理解错了呀。”
“真是大错特错,”F太太加了一句,“人对自己的所爱是会怜悯的呀,而且这个人并不希望通过惹他不快来治疗他的心病,那个女人根本就不爱你。”
“我是不会相信的,夫人。”
“可是您有没有给治好呢?”DR先生问。
“彻底治好了,因为我一想起她,心就冷了下来。可我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得以康复的。”
“可以想象,一直等到你爱上别的女人之后,你才恢复过来的。”
“别的女人?夫人,您没听我说过,我第三轮恋爱属于最后一次么?”
过了三四天,当我们离开餐桌的时候,DR先生说,夫人身体不适,正独自一个人呆着,还说他不能前去陪她,叫我去一下,他又说,我的探访会让她高兴的。我去了,再次以同样的话语与她寒暄。她当时身子歪在躺椅里,没看我一眼就答道,她担心自己在发高烧,现在就不留我了,否则我肯定会感到枯燥无味的。
“我不能就此离开,夫人,除非您公开下令逐客。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得在您的客厅里逗留四个小时啦,因为DR先生吩咐我在此等候他的。”
“既然如此,想坐就坐吧。”
遭遇如此怠慢,我内心忿忿不平,但我还是挺爱她的,而且发现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动人。我觉得她并没有装病,只见她脸上现露着潮红。我在那里默默呆了刻把钟,比个哑巴都不如。她喝下半杯柠檬汁,然后拉铃叫来女佣,并且叫我暂时离开一下。再次把我叫到跟前时,她问我说,我那股高兴劲儿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夫人,要说我的高兴劲儿丢到什么地方的话,我想这得听命于您,您叫它回来,它就回来,到那时您就会发现,我在您面前永远都有快活的好心情。”
“我怎样才能把你的好心情召回来呢?”
“我刚从卡索波回来的时候,您是怎么对待我的,现在就怎么对待我好啦。最近四个月以来,您都在冷落我,我百思不解,因而深感绝望。”
“我还是原来的我,你觉得我在哪些地方变了呢?”
“老天在上!除了您的外表之外,什么都变了。不过,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什么主意?”
“默默地承受,您已经让我产生了敬意,我绝不容许自己削弱这种敬意,我要持续不断地向您表明我的恭顺态度,时刻都准备抓住机会向您证明自己为你效劳的决心。”
“我要谢谢你,但是,我并不知道你还能默默地为我承受痛苦。你引起了我的兴趣,你的冒险经历我都爱听。否则,我现在就不至于如此好奇,很想听你把上次提到的三次爱情说一说呢。”
为了证明我乐以从命的态度,我不无虚构地讲述了三段小小的恋爱史,着重渲染柔情蜜意和完美爱情,我知道她很想探问结局如何,然而,我却只字不提。知趣,尊敬,还有责任心,这些都让我没法开口,不过我说,一个真诚的爱人其实没有必要一味看重结局,从而宣称自己艳福不浅。看得出来,她已对事情的实际进展作了推测,我还注意到,她对我的缄默审慎表示满意。我由于对她相当了解,因而,要把她引入正题是满有把握的。谈到我的第二位意中人,即出于怜悯而帮我治疗相思病的那个女郎时,F太太谈了一段让我铭心刻骨的想法,但我还是装作一副根本听不懂的样子。
“如果她果真爱你,”她说,“那很可能是因为她所想到的不是把你治好,而是把她自己治好。”
我们俩就这样重归于好了。第二天,F先生嘱咐DR先生,让我替代已经生病的副官前往布特林托(Butrinto)出差,三天之后返回。
布特林托与科孚隔海相望,中间不过七英里之遥。此系陆地与海岛最近的一段距离。它不是一座要塞,而是阿巴尼亚的一座村落,隶属于威尼斯。依据“忽视权利就是失去权利”这一政治信条,威尼斯人每年要向这里派遣四条战舰。随船的奴工上岸伐木,准备三角帆船运回科孚。为四艘战舰担任护卫力量的特遣队由正规军组成,他们同时还要看住随船的奴工,否则,奴工们极易逃奔土耳其而去。由于其中有一艘军舰是由F先生指挥的,而他正好需要一名副官,于是便想到了我。我乘上F先生的小艇,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到了那里。此时伐木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几天需要装船。第四天,我就回到了科孚,对F先生行了个军礼,然后就回到了DR先生身边,只见他独自一人在阳台上。这天恰逢礼拜五。我发现这位大人神情异常,若有所思,他对我讲了以下一段难忘的话语。
F先生的副官昨晚去世了,在他另外找到副官之前需要一个人。他就想到了您,并在今天早上来找我商量,要我把您调到他那儿去。我的回答是,我无权处置,因此他必须直接向您提出来,我还说,虽然我身边需要两名副官,但是,只要您亲口向我请示,我保证不会为难。他今天早上有没有跟您说什么?”
“一个字都没提。他只是感谢我随舰前往布特林托,就这么多。”
“那末,他今天会跟您讲的。您将怎么答复?”
“我根本不想离职,当然,阁下您如果亲自下令,那我就只有从命了。”
“我绝不下达这种命令,所以您不必去他那儿。”
就在这时,哨兵叩了两下门,F先生和F太太走了进来。我转身走开,让他们和DR先生呆在一块。过了一刻钟,我被叫了进去。F先生用一种自信的口气对我说:
“卡萨诺瓦,你乐意担任我的副官,并且住到我的家里去,不假吧?”
“我可不可以认为这是DR先生要辞退我的意思?”
“根本不是,”DR先生说,“何去何从完全由您决定。”
“既然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我是不能做的。”
我面露难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此刻,只觉得没法掩饰自己的窘态。我低头望着地上,眼珠都差点掉了下去,最后,当我重新抬起头来打量F太太时,她仿佛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过了一会儿,她的丈夫冷冷地说道,我住到他的家里难免感到孤单,可这样倒是可以比呆在DR先生处更加有所作为,然而,不管怎么说,侍奉舰队指挥,的确比仅仅侍奉一位舰长更有脸面。
“卡萨诺瓦的选择是对的,”F太太补充了一句,口气就像是在做总结。
话题转到了别的事情上,我返身走回前厅,一屁股坐到安乐椅上。此时,我拿定主意,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结论是,F先生在与DR先生商谈要我之前,不可能不首先征求他太太的意见,甚至有可能是因为受到她的提示,才想到要我过去的呢,倘若的确如此,倒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我要是接受这一建议,DR先生那里会高兴么?我在没有充分把握之前,怎么好意思贸然答应呢?“我要亲耳听到DR先生表明乐意让我住到F先生那里去,然后才会把这件事答应下来。这就取决于F先生呢。”
那天晚上,为了纪念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全城贵族举行了壮观的徒步游行活动,当时我伸出手臂让F太太挽住,可她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我由于陷入绝望的暗恋而通宵不眠,怕就怕她误解我,以为我拒绝担任其丈夫的副官是对她的失敬。想到这里,我简直是心如刀割。第二天,我饭都吃不下,晚间聚会时一句话也没说。我上床时浑身冰凉,第二天就开始发热,复活节整天都起不了床。星期一,我本来不想走出房间,不料,F太太派来一个差人,说是她让我过去,有话要吩咐。我关照来人说,到她面前别提我卧不起的事,只需请她放心,我再过一个小时就前去候旨。
走进她的起居室的时候,我面色一片苍白。当时,她正与女佣一块儿寻找什么东西呢。她看到了我的病容,却没有寒暄一句。等女佣从房间走出去之后,她把我打量了一遍,凝神想了一会儿,力图弄清自己为什么派人把我叫来。
“啊,对了。你是知道的,我们的副官死了,眼下需要另找一个。我丈夫挺喜欢你,他知道,DR先生让你自己拿主意,他忽然想到,要是我出面提这件事的话,你肯定会过来的。他的推断对不对呢?你假如过来的话,就住那个房间。”
她朝窗外指了指,就是她卧室隔壁的那个房间,而她的卧室紧靠屋角。因此,我甚至不需要走到窗前就能看清她房间里的一切。
她见我迟疑不语,就说,DR先生不会因此而不喜欢我的,而且他每天还会到她家与我见面,也不会忘了我的兴趣爱好。
“现在,告诉我,你来还是不来?”
“夫人,我不能。”
“你不能?这倒奇怪了,坐下,假如说,你搬到我们家肯定也会让DR先生感到高兴的话,你还不能答应么?”
“我要是对此有把握的话,就会毫不犹豫了。我只听他亲口说过,这事完全由我自主决定呢。”
“看来你是生怕因为搬到我们这里而惹他不高兴喽?”
“有这个可能。”
“我敢保证他不会不高兴。”
“那就请您行行好,想办法让他亲口对我说吧。”
“那样你就会搬过来么?”
“哦,我的上帝!”
我这一声喟叹,未免自我暴露得太多了,于是,我赶紧把目光移开,生怕亲眼看见她一下子窘得满脸绯红。她叫人把她的坎肩拿来,说是要去做弥撒。我们一同走下楼梯,这时,她破天荒地朝我伸出一只赤裸的手。然后,一边戴上手套,一边问我是不是发高烧了,因为我的手摸上去滚烫滚烫的。
做完弥撒出来时,刚巧遇上DR先生的马车,我就把她扶上了车,然后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深吸了一口气,便沉浸到满心的欢乐之中,因为F太太终于出面过问我的调动之事,本身就清楚地表明我已博得了她的喜爱。我拿定主意,只要DR先生一声令下,我就毫不犹豫地搬到她的家里去。
爱情是什么?我一字不漏地读过某类风格独特的先贤就爱情特性所作的描写,随着年龄的增长,还从哲理角度对此作过研究,但尽管如此,我绝不肯承认爱情属于微不足道或是徒劳无益的东西。它是一种疯狂行为,哲学对它不具效力,它是一种特殊疾病,人生每时每刻都会患上,而且年迈之后将无法治愈。莫名其妙的爱情啊!人性的主宰呀!没有什么比它更甜蜜的痛苦,也没有什么比它更痛苦的甜蜜!只有用自相矛盾这四个字来解释这一神圣妖魔!
就在这次与F太太作过简短交谈的第三天,DR先生就把我叫去,让我到F先生的军舰上待命,该舰即将驶往戈维诺(Govino),随后他要在这座军港逗留五六天。
我匆匆打点好行装,就飞速赶到F先生面前报到,并且表示乐意为他效力。他说他对此感到非常满意。没等向F太太辞行,我们就出发了,因为她当时还在熟睡。
五天之后,我们回到了科孚,我陪F先生走进房间,想问他另外有何吩咐,然后就返身赶往DR先生而去,但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嘟嘟嘟”的声音,DR先生到这儿来了。一阵寒暄过后,他问F先生对我是否满意,继而又向我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发现我们彼此都感到满意,于是就叫我放心跟随F先生好了。我用半是遵命半是满意的态度答应下来。于是,F先生当即叫人带我去看居室,果然是F太太先前指给我看的那一间。不到一个钟头,我就把少得可怜的一点家当统统搬了进去。傍晚,我前去面见F太太,她故意抬高声调对我说,她刚刚得知我跟她成了一家人,觉得非常高兴呢。我朝她深施一礼。
如今,我像传说里的那条火蛇一样,投入了自己所期盼的烈火之中。我常常遇到的情况是,刚一奉命走进F先生的客厅,就开始听候夫人的调遣,我则尽心尽力,事事顺从,毫无得寸进尺的表示。当DR先生不能到场时,我常常单独陪她进膳,她到哪儿我都跟着,平时与她隔壁而居,写东西的时候,我总发现彼此都处在视线之内。
三个星期过去了,我的这一新岗位并没有使我奔放的激情有所减弱。我只有告诫自己说,她的爱欲尚未强烈到支配自尊的程度。我在期盼和等待,我满心期待并且指望着时来运转,我坚信绝不会轻易放走爱神,以致伤及自己的意中人。恋爱者如果不能抓住机遇的话,那他就会陷入迷茫,不知所措。
让我感到烦恼的是,她在公开场合下,对我表示关怀,而在私下里却舍不得这么做——而我所期盼的恰恰与此相反。人人都以为我已从芳邻那儿赢得了青睐,可是,由于我的爱情纯真无瑕,因而就容不得任何名不副实的成分。
“有人跟你作对呢,”有一天她对我说,“不过昨天晚上我是站在你一边的,迫使他们不敢开口了。”
“他们跟我作对,是因为忌妒我啊,夫人。他们要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就会可怜我的。只要您愿意的话,您倒是可以把我搭救出来呢。”
“他们为什么要可怜你呀?而我怎么能够搭救你呀!”
“他们若是看见我正在走向毁灭就会可怜我的,而您只需在他们面前表示讨厌我,就能把我搭救出来了。”
“这么说来,你觉得让我讨厌比让人恶意忌恨所受的痛苦相对轻一点么?”
“是呀,夫人,只要您在私下对我好一点,把您在公开场合对我所表示的厌恶抵偿掉就行了。因为只要沉浸在被您看作自己人的幸福之中,我就丝毫没有空虚无聊的感觉了。让他们可怜我好了,只要他们猜错了,我肯定还会暗自得意呢。”
“那种角色我是断断不能扮演的呀。”
我时常远远地站在窗帘后面,这样就可以在她自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朝她偷看。我可以看见她从床上爬起来,还可以在想象中拥有她,这样,她还可以在毫不连累自己的情况下化解我的怀念欲,因为她无需猜想自己是否处于我的观察之下。她恰恰没有产生怀疑。她这样让窗子开着,仿佛就是为了折磨我呢。我看见她躺在床上,女佣走过去给她穿衣服时,就把我的视线挡住了。她起身走到窗前观望天气时,也从不朝我的窗户这边看。她肯定晓得我是看得见她的,但她就是不肯做出一点正在想我的表示,从而带给我一丝快慰。
一天,她的女佣正在给她修剪长发,我把落在地板上的头发捡起来摆到她的梳妆台上,同时偷偷往衣兜里藏了一小绺,满以为她不会留意的呢。女佣刚一离开她就叫我把偷藏的头发给交出来,口气虽然温和,但却又一本正经,这有些让我受不了,我觉得她态度这么严肃,未免有些不近情理。我心中颇为不快,气得连连发抖,但还得照办,于是以不屑一顾的态度,把这些头发往她的梳妆台上一甩。
“先生,你好没记性啊。”
“夫人,这一次您本该对我的偷窃动作假装视而不见的嘛。”
“我是讨厌假装的。”
“您难道怀疑我会凭借这种孩子气的小偷小摸来包藏什么祸心么?”
“祸心倒不至于,但它对你来说,却属于一种不该有的情感呢。”
“我不该有的情感,不外乎仇恨和自负。您如果有一颗善心,就不会受到它的伤害,而您只抱有一种心思,那就是以羞辱别人为乐。您出乎意料地揭穿我的秘密,而我也就此认清了您。与您的发现相比,我的发现对我更为有用。也许我会变得更加聪明的。”
我发泄了一通之后,转身就朝屋外走去,虽然听见她在后面喊我,我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赶紧脱衣上床,希望睡过一觉就会平静下来。男人到了这种时刻,就会发现自大的恋人又讨厌,又可恨,不值一提。等到有人喊吃晚饭的时候,我声称自己病了,其实却又没法入睡,一心想看看还会遇到什么事情,因而赖在床上不起来,人家再喊,我也不肯去吃晚饭,仍然称病不出。天黑时分,我高兴地发现自己已经变得虚弱不堪了。F先生过来看我的时候,我说头疼得厉害,这个老毛病一犯,就只有通过禁食才可康复——这番话把他们打发走了。
约在十一点左右,F太太和DR先生走了进来。
“你怎么啦?”她说,“我可怜的卡萨诺瓦?”
“头疼得厉害,夫人,要到明天才会好。”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现在就应该接受治疗嘛。我已经为你叫了一份肉汤和两只鲜蛋。”
“这不管用的,夫人。只有禁食才会使我康复。”
“他说得对,”DR先生说,“这种病情我是知道的。”
趁着DR先生俯身观看放在我桌上的一张绘画之机,她对我说,我要是少喝点肉汤下去,她就高兴了,否则我会饿坏的。我答道,那些在她面前没记性的人,就该活活饿死才好。她没有搭话,而是把一只小包塞到我手上,接着转过身去看画。
我打开小包,用手一摸就知道是头发。我赶紧往床罩下面一塞,但与此同时只觉得热血迅速上涌,来势吓人,于是吵着要冷水。夫人和DR先生朝我走了过来,意外地发现我满脸通红,而我刚才还是一副面无人色的惨相呢。她在我要喝的水中加了点“卡尔梅水(Eau des Carmes)”,我刚喝下去就呕吐了,还带出了一些胆汁。我马上感觉舒服多了,于是要求吃东西。她哈哈大笑,这时她的女仆拿着一碗汤和两只蛋进来了。我一阵猛吃,然后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此刻,我触景生情,趁兴给他们讲起了潘多尔福的故事。DR先生认为他刚才亲眼目睹了一个奇迹,而我则从F太太的脸上看到了爱怜与悔意。要不是有DR先生在场的话,我可就碰上好运气了。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好运气只不过是在往后推迟呢。一连半个小时,我用一段段精心挑选的故事调起了他们的兴致。后来先生对F太太说,要不是亲眼看到我呕吐的话,他还以为我是装病的呢。因为他一直认为这么快就会转忧为喜是不可能的。
“这是因为我给的‘卡尔梅水’起了作用嘛,”F太太望着我说,“我就把药水瓶子留给你吧。”
“拿走吧,夫人,因为您要是不在跟前的话,药水也就不管用了。”
“我也这么认为,”DR先生说,“所以,我就把您留在病人身边吧。”
“不,不,得让他睡上一觉。”
我沉入了梦乡,梦见自己始终伴着她,这种感受非常深切,相比之下,现实世界远不会如此甜美怡神。我觉得自己前进了一大步。二十四小时的禁食让我赢得了公开向她谈情说爱的权利。她所赠予的秀发无非是表明自己愿意让我继续爱她。
第二天早上,我向F先生鞠躬请安,然后在女仆身旁坐了下来,因为太太还没睡醒。当得知我已经来到她的外屋时,她开心地笑了,我听了颇为高兴。
她没顾得上让我进去问候一声,就让女仆过来对我说,她为我得以康复而高兴,还说我应该代她前去向DR先生道声早安。
在情人的眼中,一个美女刚刚醒来时所具有的魅力,比梳妆打扮之后还要妩媚千百倍;不仅如此,在这种时刻看了她,谁都会产生这种印象。F太太在嘱咐我出门的时候,道道神光一下子从她那圣洁的脸上朝我的灵魂倾泻过来,犹如太阳公公将其光芒洒向宇宙一样迅疾。尽管如此,女人越是美丽,就越是着意自我打扮。一个人总是期望比眼前拥有更多的东西。就在她催我快快离开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肯定可以如愿以偿。我暗暗想道:“她之所以把我支开,是因为生怕我一个人留在她眼前会向她提出一种补偿要求,或者至少要她当场有所表示,而她又很难加以拒绝。”
如今,我已拥有她的头发,这是个不小的收获,我在爱情的驱使下叩问自己的心灵:下一步该怎么办?由于上次不准我拥有她的一小绺头发,这次她为了弥补过失而给了我这么多头发,足足可以打成一条长达五十英寸的辫子。我构思了一个计划,于是来到一家犹太人开的高级时装店,他的女儿是专事刺绣的。我叫他用头发把我们俩的姓名的四个缩写字母绣在一副绿色绸缎臂章上,多余的头发让我编成一条细绳般的长辫子。一端连着一根黑色缎带,另一端缝着双道的缎带,恰好形成一个真正绞索活扣,假如我在情场完全失意了,倒是可以用它来把自己勒死呢。我把这条用头发编成的细索往脖子上一绕,正好绕了四道,紧贴着自己的皮肉。我还用剪刀把同一种头发剪得细细的,使之变成粉末状,然后让犹太人当着我的面,拌上糖,以及从龙涎香、当归、香草、胭脂和安息香提取的香精制成浆糊状。我守在一旁,直到他把带有上述成份的果脯配制完成,交到我的手中。我还让他另外配制了一些,除了不带头发碎末之外,其外观和成份都与前者相同。我把带有头发末的果脯盛在一只美丽的水晶石盒里,而把另一种果脯盛在一只浅色玳瑁盒里。
我在获得她的头发赠品之后,再也不是以讲故事的方式与她消磨时光了,我一开口便是对她直抒胸臆,表达情欲。我硬是叫她作个选择,要么把我赶走,要么让我快活。然而,她并没有答应我。她说,只有在不玩忽职守的情况下我们自己才会快活得起来。我在即将对她动粗之前跪在她的脚下求她原谅,这时,她并没有跟我翻脸,也没有居高临下,甚至也没有采取自卫动作,而是含情脉脉、口气温婉地说:
“不,我亲爱的朋友,自己克制一点,不要糟蹋了我对你的好感。我不求你尊重我,只求你饶了我,因为我是爱你的。”
“您爱我,但是怎么从来不肯让咱们一同快乐呢?这不仅不可信,而且也不自然。您这是逼我朝坏处想——您不爱我呀。让我把嘴唇贴过来亲吻一会儿,保证不提得寸进尺的要求。”
“不,因为那样一来,我们的情欲就会增强,再往后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更加不愉快。”
就这样,她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没过多久,她又对我表示不满,说是每个遇到我的人都觉得我已经没有风趣诙谐了,再不像以前刚从君士坦丁堡回来时那么谈笑风生,逗她开心了。而DR先生这位时常拿我开玩笑的人也说,我明显地消瘦下来了。
一天,她对我说,不喜欢看到我这个样子,因为不怀好意的人看了以后,很可能就此下结论说她待我不好了呢。
这个想法挺怪,似乎不合常情,但恰恰是一个处于爱情中的女人所抱有的想法。我就此撰写了一首田园牧歌式的情诗,直到如今,我每次拿出来一读就会泪流满面。
“什么!”我说,“看来您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欠公平喽,因为您生怕人们会对此作出种种猜测嘛?一种超凡的思想是不会向恋爱的情感让步的,此时竟会有所顾忌呢!照此推论,您还是希望看到我胖起来的,即使人人都认为那是您给我的爱情提供美妙神奇的食物养份的结果,也无所谓嘛!”
“只要事实并非如此,就随他们去猜想吧。”
“这多矛盾哪!您的思想这么反复无常,而我怎能不对您心生爱怜呀?不过,您自己也在日渐消瘦,我必须给您提个醒,您再这么抱住似是而非的观念,咱俩肯定会同归于尽的——您将死于自我消耗,我将死于空虚无聊,因为只要不在您跟前,我将会被迫日夜守着您的幻影过日子。”
她显然被我这番话吓得有所软化,见此情形,我意识到快活时光已经来到眼前了。于是,我伸出右手,紧紧搂住她的细腰,左手刚想……就在这时,传来哨兵的两记敲门声。我整了整衣衫,起身站立在了她的身旁,DR先生走了进来,这一回他发现我的兴致高了,于是就留了下来,一直聊到半夜一点钟。
我的果脯成了大家的热门话题,F太太、DR先生和我,只有我们三人的蜜饯盒里盛有这种果脯。我舍不得与人分享,也没人敢问我索要,因为我事先声明,这种果脯很贵,在科孚没人能够掌握它的成份。不过,我没把盛在水晶盒里的那种果脯分给任何人——这一点被F太太注意到了。当然,我并没有把它当成催情药,只是想念其中所含的头发碎屑使这种果脯变得更加非同寻常,而对我来说,还是由于满腔的爱情,才使之变得分外珍贵。一想到自己是在把她本人当作某种美食来享用,我就暗自得意。F太太对这种果脯都快着迷了。她说这些属于通用配方,还自恃可以支配我这个发明者,因而不必打听具体的成份。但是,由于多次发现我只肯让别人吃玳瑁盒里的果脯,而我本人只吃水晶盒里的,她就向我探问个中缘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所吃的那种果脯含有某种抵御爱情的东西。
“我才不相信你的话呢,可是,它和我吃下去的那种果脯有没有区别?”
“虽说是一样的,不过,妨碍我去爱您的成份只存在于我专用的果脯里。”
“拜托你告诉我,那是什么成份。”
“这是秘密,不能泄漏的。”
“既然如此,我再也不吃你的蜜饯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倒空了果盒,另外,盛入一种巧克力果饯,接着就板起脸来怏怏不乐。第二天依然如此,还不让我单独与她呆在一起。我为此感到难过,于是郁郁寡欢,又不好直说我爱吃她的头发。
过了四五天,她问我为何伤心。
“因为您不再吃我给的果饯。”
“你尽管保密好了,我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
“如此说来,作为一种赏赐,我得向您透露点东西喽。”
说着,我就打开了水晶盒,统统倒进了嘴里,然后说:
“我得再三重申,我都快疯了,我将带着对您的爱去死。因此,我要用我的沉默来报复您。别了,夫人。”
她把我叫了回去,让我坐下,然后说,我不应该自寻短见,那样会叫她伤心的,因为我知道她是爱我的,而且肯定不是由于吃了这些药物而产生的强烈作用。
她说:“其实,你不需要靠它来促使我爱你,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话,现在就给你一个爱的保证吧。”
说完这番话,她就把嘴唇凑过来让我亲吻,若不是为了换气,我简直就想吻到天老地荒啊!一阵狂喜过后,我嚯地一下子跪在她的跟前,泪流满面地对她说,只要她能原谅,我就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
“罪行?你这话说得太可怕了。我原谅你,现在就统统说出来吧。”
“统统都说,我的蜜饯是用您的头发屑调制的。您瞧!我手臂戴的袖章上,用您的头发绣着咱俩的名字呢,假如您再也不爱我了,我就用绕在脖子上的这根细索把自己勒死算了。这些就是我的罪行。我要是不爱慕您,就不会犯这种罪了。”
她放声大笑,并且让我立起身来,同时说我真是罪大恶极。她一边替我擦干泪水,一边安慰我说,我根本无需自寻短见。
经过这次谈话,我毅然决然,彻底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因为爱的精灵把我带到了我所崇拜的女神面前,让我从热吻中品尝到了甜头。她明白了我的炽烈情感,不仅如此,她自己也许已经情动于中,欲火正旺,竟不由自主地赞叹我有过人的自控能力,因为我居然不曾对她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有一天,她问我说:“什么力量促使你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呀?”
“就在您自愿让我尝到了热吻的甜蜜之后,我别的心思就不想了,只盼得到您心甘情愿的赐予。那次亲吻太甜蜜了,您简直无法想象。”
“我怎能不晓得这份甜蜜呀?没良心的东西!那个吻是你给的,还是我给的?”
“您说得对,我的天使,它既不是您给的,也不是我给的,而是爱神的恩赐。”
我们二话不说,一连亲吻了上千次,由于她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两条臂膀和两只手都没法自由发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满心喜欢。结束这场舒心的较量之后,我问她是否相信我们俩会就此满足。
“亲爱的,我们会一直如此,绝不朝前发展。爱情就像一个孩童,只能用有限的小点心哄着,而不能任其暴饮暴食,否则就会完蛋。”
我比您更懂爱情。它需要的是丰厚实在的食物,假如一味地禁食,就会导致衰竭。让我有个盼头吧。”
“盼头嘛,也好,假如盼头对你有帮助的话。”
“否则叫我怎么办哪?我要是不知道您有心的话,我就没盼头了。“
“说到这一点,你还记得,那天你生气了,还说我只讲理智,而无感情,自以为达到了羞辱我的目的,还记得么?哦,事后想起来,我真觉得好笑!不错,亲爱的,我是有这份心意,否则,我现在就快乐不起来了。让我们保持并且满足于眼前所享有的这种快乐状态,别再得寸进尺吧。”
她高兴定什么规矩,我都随她的便,而我对她的爱与日俱增,为此,我只好顺其自然,坚信本性终将胜过偏见。除此以外,运气也很帮忙。感谢一次意外,让我获得了成功。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F太太与DR先生手挽手来到花园散步的时候,一不小心,脚被一根树桩重重地绊了一跤,结果,脚踝表皮有两英寸的擦伤,鲜血直流。DR先生立即用一条手帕帮她包扎了伤口,我从窗口望见两名男仆用一种坐轿把她抬进了屋子。
在科孚这块地方,腿脚受伤是非常危险的,如果缺乏精心护理,那就没法愈合。人们为了医好伤势,常常不得不转往他乡休养。
外科医生当即发了话,不准她起床,还命我一直守护床侧,随时听候她的使唤——这可多亏了我当时的独特处境啊。我时常可以看见她,但是,起初三天里,我每次探视都不曾有机会单独留在她的身边。入夜,我们等客人相继告辞了就在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她丈夫就回房休息去了。又过了一个小时,DR先生也准备走了,临走和颜悦色地提醒我一同离开。与她受伤之前相比,我现在的感觉好多了。我以半真半假的口气,把我的感觉告诉了她。第二天,她想出了一个让我称心遂愿的主意。
有位老医生每天早上五点过来为她换药,此时只有女佣在旁边守候。医生一来,我就戴着睡帽赶往女佣的房间,为的是能在第一时间得知女神的病情。
那一天,经过我的短暂交涉,女佣跑过来喊我进去,当时医生正在动手为她包扎。
“请帮我瞧瞧,并且告诉我,我的腿是不是真的没有以前红肿了。”
“夫人,要了解这一点,我昨天应该就亲自察看才行啊。”
“你说得对,我觉得有些痛,怕是丹毒呢。”
“您不必害怕,夫人,”老医生说,“尽管卧床休息,我保证治好。”
医生朝窗子旁边的桌子走过去,准备配制一种膏药敷剂,与此同时,女佣出去拿干净内衣了。我问她腿肚子上有没有硬块,还问红斑是不是一直朝上延伸到大腿上——当我开口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的手和眼睛也没有闲着,结果既没有摸到硬块,也没有看见红斑。而这位敏感的患者马上把窗帘放了下来,此刻免不了让我顺手牵羊地亲了一口——我在连续四天禁欲之后,当然需要重温美妙的记忆啦。我不光亲吻了她的香唇,而且还舔了她的伤口,深信舌头可以缓解她的伤痛。此时此刻,我相信爱情胜似神医,定然万无一失。但是,因为女佣返身回来,所以我不得不收回这种甜蜜良方。
当我单独留在她的身边,并且欲火中烧的时候,我乞求她至少让我一饱眼福。
“我看到您的秀腿和三分之一的大腿,心灵所获得的快感,是没法瞒过您的。但是,我的天使,我一想到这是偷来的快感时,就难免感到委屈。”
“你的想法可能不错吧。”
第二天,医生走了以后,她叫我把她的靠垫和枕头扶扶好,她为了给我让出地方,就抓起床罩朝上掀了掀。我由于当时在她身后弯着头颈,因而看见了一对白似象牙的蕊柱,我恨不能一头扎进其间,直至没法透气为止。我的视线被可恨的衣物挡住了,看不见金字塔的顶端,而我的所有欲念都朝那个方向聚集。令我暂时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偶像并没有怪我整理枕头的时间太长。
做完这些,我往椅子上重重地一坐,陷入了沉思。想想真有意思:眼前这个天真纯洁的女神,在带给我一种快乐的同时,总是答应给我更大的快乐。
“你在想什么?”她问。
“当然是在想我所享受的极大幸福啦。”
“你这人真残酷。”
“不,我不残酷。您既然这么爱我,那就对我迁就一点嘛,别不好意思嘛。再说,您也想一想,为了全心全意地爱您,我应当把自己刚才饱览秀色一事视作必然,而非偶然,否则,我要是把它当成偶然巧合,那就等于相信,一个卑微小人,一个懦夫,一个恶棍也会因为这种偶然巧合享受我所享受的幸福了。让我好好感谢您吧,因为今天早上您让我懂得,通过一种感官可以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快感。您会不会怪罪我的眼睛呢?”
“会的。”
“那就把它们抠出来吧。”
第二天,医生走后,她把女佣打发出去买东西了。
“噢,”她说,“她忘了给我换衬衫了呢。”
“真糟糕!让我来替代她吧。”
“很好,不过记住,只准你用眼睛帮忙。”
“我同意。”
于是,她把紧身胸衣解开,脱掉,然后着手脱下无袖衬衫,叫我把干净衬衫拿给她。我忘情地欣赏着她上半身的姣美姿态,简直如痴如醉。
“给我拿过来,听见么?就在小桌子上嘛。”
她身子朝前面的小桌子弯了过来,让我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所在,而她的动作却不着急——我真是开心死了。她从我手中接过衬衫,她看见我的手抖个不停,与患了麻痹症的人一模一样。她不仅深为感动,而且心生怜悯,于是索性让我大饱眼福,这时,我被眼前的新奇景象陶醉了。只见她忘情地自我打量着,我由此确信,她这是在为自己的姣美而得意呢。最后,她才弓起身子,让我帮她穿上无袖衬衫。而我趁势朝她一扑,把她搂在怀里,她任由我如饥似渴地狂吻一气,而且并未阻止我用手去抚摸那些以往只能看不能碰的部位——这着实让我恢复了生机!久久地,我们嘴贴着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双方在爱河里彻底沉醉之后,方才作罢。虽然我们的欲望没能充分满足,但还是尝到了发泄的甜蜜。她的身体保持着戒备姿势,叫我没法在她眼前为所欲为,做出任何使她无法抵御的动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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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三折俏冤家  发表于 2017-1-23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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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3 16:4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电信

第六章
可怕的厄运把我击垮了——爱情的冷却——告别科孚,返回威尼斯——放弃军职,改任小提琴手。
她的伤口正在愈合,不久便可下床走动,生活也即将恢复常态了。
舰队总指挥雷尼尔先生下达了一条命令,要在戈维诺阅兵。F先生提前一天动身去了那里,同时命我次日上午坐小帆船过去。我在陪夫人吃晚饭时,满腹怨气地告诉她说,明天就不可能见到她了。
“让我们把这个损失补回来吧,”她说,“今天夜里咱俩好好叙谈叙谈。你暂时回到房间去,待会儿从我老公的房间那儿过来。这是他房间的钥匙,你从窗口看到女佣离开我的房间以后,马上就过来。”
这些我都一一照办了。我们俩相聚了,眼前还趁五个小时的光阴。当时正值六月,天气很热,她已经上了床,我走过去将她抱住,她也把我抱住。但是,她却以己度人,想当然地认为,我没理由抱怨,因为她已经忍心剥夺了自身的乐趣。我抗议也好,哀求也罢,最终都无济于事。爱情让我们在克制中煎熬,不过,我们在欲望最终得到满足之时又不由地笑逐颜开。
狂潮平息过后,我们同时睁开眼睛,张开嘴唇,而且仰起脑袋,互相端详着洋溢在对方脸颊上的喜色。就在彼此欲念复萌,战局重开之际,只见她朝我精赤条条的躯体扫视了一眼,怪我尚未进入状态,于是,顾不得任何羞耻,就主动压到了我的身上。我眼前所看到的,不光是激情,更多的是野性。我明白,是时候了,我该分享这份狂野了。尽管使出浑身解数,我还是没法将她牢牢抱住。就在这一关键时刻,她从我手中挣脱开去,笑嘻嘻地伸出冰冷的手,为的是帮我从渐渐失控的欲火情焰中解脱出来。
“亲爱的人儿,”我说,“您浑身都湿透了。”
“帮我擦一擦嘛。”
“天哪,太迷人了!我刚才真痛快,简直是死去活来,可惜您没能分享这份快乐。我最最崇拜的人哪,让我把生命的快乐送给您吧。爱神之所以让我活着,原来不过是为了叫我再次死去呀。可我别无选择,除非让我进入您一再阻止我进入的那座天堂。”
“哦,我的情郎!那里可是一座火炉哇。我都快被那熊熊的烈火吞没了,你怎能保证手指不被烫伤啊?噢,我的情郎啊!住手吧!使劲抱住我吧。你可以贴近密窖一点,可别全部进去呵,只要你不再深入,我就什么都给你——我把我的心、我的灵魂都统统给你。天神哪!我的灵魂快要出窍啦!快把你的嘴凑过来,咬住我的嘴。”
良久,我们默不做声。这个回合留下的缺憾令我怏怏不乐。
“既然我们的克制能使爱情不朽,”她说,“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在一刻钟前就爱你了,眼下更加爱你。假如你把我所有的欲望推向极端,让我的欢乐消受一空,那我对你的爱意就会减退啦。”
“您说错了,亲爱的。欲望其实是折磨人的呀,只有希望才会淡化其杀伤力,否则,我们俩就会被它毁了呢。相信我没错,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无异于在地狱中备受折磨。”
“但是,希望总是伴随欲念的呀。”
“不,地狱是没有什么希望可言的。”
“那就别谈什么欲念嘛,因为只要不是疯子,谁都不会产生没有希望的欲念呢。”
“回答我的话,好吗?假如您想完全成为我的人,假如您抱有这么一种希望,您怎能为这种希望设置障碍呢?亲爱的,您别再受诡辩的蒙蔽啦。让我们完全彻底地作出痛快的奉献吧,让我们相信,相信只要多多满足我们的欲望,那末,每一次快意交欢都会获得一次重生呢。”
“我相信我所见到的恰恰相反。我看见你活得好好的呢。假如你一头扎进了那个要命的密窖,那你现在肯定已经没精打采,现不出一点活力,至少有好长一段时间是这个样子——这是我根据实际经验得到的知识。”
“哦,我的心肝!别说了,求求您了!别再相信自己的经验了。您根本没有了解爱是咋回事。您所说的密窖,其实是快乐之家,是可以确保爱情不朽的唯一所在呀。长话短说,这是爱情的真正天堂。让我进去吧,我的天使,我保证死在里面。不过,到时候您将认识到,爱情之死与婚姻之死是有天壤之别的。婚姻之神为了摆脱生命而去赴死,爱情之神仅仅为了享受生命才肯灭亡。别再折迷不悟了,我的心上人,请您对我坚信不移吧,一旦我们彼此的欲望得到完全的满足,我们只会格外地相亲相爱。”
“很好,我很乐意相信你的话,不过还是慢慢来,我们可以在前戏中尽情欢乐,彻底放松,只要能使感官得到充分的娱悦就行了。你就把我生吞活剥了吧,同时也让我把你玩个痛快。假如今天夜里的时间不够用,好在还有明天呢,我们总可以为爱情另外安排一个时间嘛。”
“不过,要是我们俩的恋情被发现了怎么办呢?”
“我们用得着隐瞒么?人人都晓得我们在相爱呢。我们只是想给我们所害怕的人制造假像,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在一起是没法快乐的。我们只要注意不被他们当场逮着就行,其实老天爷肯定会保佑咱们的,像我们这么相亲相爱的人都是无辜的。自从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来,我就总是控制不住炽烈的情感。我见到男人就感到愉快,总觉得他是为我而生,属于我的另外一半,同样,我也是为他而生,并且希望同他结为连理。我相信,有了这种结合,就有了所谓的爱情。而我的丈夫在把我从处女变成妇人的时候,带给我的只有疼痛,而没有快乐,这倒是挺意外的。我发觉,现实远不如自己早年当修女时所想象的那么甜美。于是,我们难得同床共枕,彼此不再好奇,到头来成了一对没有男欢女爱的友伴。不过彼此相安无事,在他需要的时候,我都随他怎么摆布,但是由于缺乏绵绵情意,他自己也觉得没有趣味,所以,除非生理需要,他一般是不主动求欢的。当我意识到你在爱我的时候,我心里挺开心的,而且一有机会我就对你施加影响,让你的恋情与日俱增,而我自己却满有把握,不为所动。可是,我发觉自己错了,因为我也爱上了你,这时,我开始对你冷眼相待,好像是怪你唤醒了我的心,所以才这么惩罚你的。你的耐心和执着不仅证明了我的失误,而且引起了我的惊讶。就在我们俩第一次接吻以后,我就发现自己失去了自制力。没想到一次亲吻竟有偌大的威力。我满以为只要让你快乐,自个儿就会快乐。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又惊又喜,尤其是今天夜里,我更加认识到,只有看到你高兴,我才会高兴啊。”
“亲爱的,这才是起源于爱情的细腻感受哪。但是,只有等您痛痛快快地在这里接纳了我,我才会完完全全地高兴起来。”
“不,这里不行,不过,近旁的便道和凉亭随你怎么游玩嘛。这样我就可以得一百分了吧!”
夜色阑珊,我们在亢奋的情欲刺激之下,沉湎于各式各样的欢娱之中。凡是她认为不食禁果就能让她想当然地得到快感的床帏动作,我都乖乖地听从吩咐,一一照办。
天亮以后,我不得不辞别F太太,前往戈维诺。她发现我神采奕奕,一副征服者的样子,于是不禁喜极而泣,叹服造物主所赋予的过人精力。
这颠鸾倒凤的一夜,很快就成了一两周前的往事。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根本没有找到任何消解彼此炽情的机会,相反,却意外地碰到一件令我一败涂地的事情。
晚饭过后,DR先生起身告辞了,F先生当着我的面对夫人说,要去起草两封短信,然后回来陪她睡觉。他刚一走开,她就在床脚头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满怀爱欲,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她则毫无保留地接纳了我,让我直捣黄龙,喜沉爱河,可惜只让我温存了短短一瞬间,就突然朝后一缩,同时把我推开,故意不让我有时间为眼前这胜却万金的占有而纵情欢乐。她翻身下床,朝椅子上一坐,彻底陷入了烦躁的状态。我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只是以诧异的目光望着她簌簌发抖。此时此刻,我很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引发了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呢?而恰恰就在这时,她闪动着充满爱意的眼睛,望着我说:
“亲爱的,我们刚才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呢。”
“毁灭?您差点宰了我呢。哎呀!我觉得我已经来到了死神的门口。您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呢。”
说完,我就跨出房间,走出宅院,一路直奔空旷地带,以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唉,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离死不远了呢。对没有亲身经历这种痛苦时刻的人来说,此事是没法想像的,我也没法加以描述。正当我沉浸在痛苦之中的时候,忽听窗前有人喊我,我应声而去,借着明亮的月光,只见梅露拉(Melulla)站在阳台上。
“都这么晚了,”我问她,“你在那儿干啥?”
“我很孤单,不想去睡觉。上来一会儿吧。”
这位梅露拉是个高级妓女,来自赞特,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她的出众美貌倾倒了整个科孚城。她成了全城谈论的焦点,见过的人无不交口赞扬她的芳姿美色,我也曾见过几次,她是挺美,但我觉得还是比不上F太太。一七九0年,我在德罗斯顿见过一个女人,相貌酷似梅露拉,她名叫马格努斯,三年之后就去世了。
梅露拉把我引进了情调浪漫的卧室,先是抱怨我不识好歹,从不登门造访,说我是唯一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接着就说,终于把我逮住了,这一下我是逃不掉了,她要好好地报复一顿了。她并没有因为我的冷漠态度而羞怯不前,而是驾轻就熟地向我展现着百般风韵。她把双手伸给我,我则没羞没臊,步步跟随,终于被她拉下了水。若论美貌,她比我所崇拜的那个女人差了一百倍。但是,不久前所遇到的那段挫折使我此时丧失了自制能力,只好听命于这个声名狼藉的娼妇,也算是阴差阳错,鬼迷心窍。
眼前这个女人肯定配不上我,促使我干出背信弃义之事的,并不是由于萌生了爱意,也不是一时想入非非,更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别的长处,而是由于本人生性慵懒和软弱,受不了心上人那反常举动的刺激,所以才乖乖地做了这个女人的俘虏。其实,F太太本该让我加倍地爱她才是,何况我绝非一个配不上她的无赖。梅露拉确信自己已经博得了我的欢心,于是两小时后才放我出门,而且坚拒不收我塞给她的几枚金币。
带着对她的厌恶和对我自己的憎恨,我回屋睡下了。断断续续地睡了四个小时之后,我穿好衣服,应声来到F先生面前,接受他的差遣,完事以后回到官邸,走进夫人的房间,只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我冲着她映在镜中的芳影说了声早安。我发现她和颜悦色,神情率真,当她那满含爱意的目光与我相遇时,我猛然发现她那靓丽的脸庞上掠过一丝忧伤的阴云。她垂下眼皮,一言不发,过了片刻,她抬起眼睛打量着我,好像是在使劲辨认我的面孔,透视我的内心。接着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一直等到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开口说话:
“亲爱的,我们之间,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能装腔作势。昨天夜里你走了以后,我感到非常难受,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那样做,对男人的身体是一种危险的打击。所以,我拿定主意,将来该做的事一定去做。我猜想你出去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就没拦你。为了放心,我走到窗前,在那儿站了整整一个小时,却没有看见你屋里点灯。由于老公这时走进了房间,我只好上床歇下了,但是一想到你还没回屋休息,我心里就很不好受。带着自责,带着对你的爱惜,我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今天早上,先生想派一名副官去找你,他有话要对你说,我听见了副官的答话,他说你还没有睡醒,因为你昨夜回家很晚。我这不是吃醋,因为我知道你只爱我一个,不会去爱别的女人。早上,我想起了你,想要当面跟你诉说内心的忏悔时,这时就听见你已经来到了我的房间,于是,我把你打量了一下,实不相瞒,我觉得你简直是变了一个人。我又进一步观察你,竟不由自主地看出你面带歉疚,你欺骗了我,背后干了对不起我的事。亲爱的,你现在告诉我,我有没有猜对。看在爱的份上,跟我说实话吧。假如你背叛了我,就直接说出来,别支支吾吾的。我毫不迟疑地承认,这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绝不原谅自己,但是我肯定会原谅你的。”
我一生中曾多次忍心向所爱的女子撒过谎,但是,眼前面对着她的这一番剖白,我怎能只顾自己的面子,而不惜诓骗这位可爱的天使呀?我一时感情冲动,悲从中来,不仅没法撒谎,而且泣不成声,只好等擦去泪水之后才回答她的问话。
她说:“亲爱的,你在流眼泪呢。快告诉我,你有没有伤害我。我根本不可能做什么得罪你的事,你怎么可以采取这么没良心的报复行动啊?要说我会伤害你,那也只能是出于纯真的爱心哪。”
“我并不曾有报复的念头,因为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停止对您的慕恋。我由于意志软弱而犯下了一个让我终身后悔,永远对不起您的罪行,我不是有意的呀。”
“你肯定落到某个娼妇手里了呢。”
“我放纵了两个小时,而我的灵魂只不过是见证了我的悲愤、我的悔恨和我的缺德行为啊。”
“你当时沉浸在悲愤和悔恨之中么?这我相信。都怪我不好,亲爱的,应该让我请求你的宽恕才是。”
看见她在落泪,我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了。她的灵魂是多么高尚啊!再坏的男人,在它的感召之下都得改邪归正!她自告奋勇,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使我不得不绞尽脑汁,费尽口舌,终于说服她相信,我一定要做个值得她来爱的人,保证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而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我们静静地度过了一天,没再倾吐内心的不快。她一再表示希望了解那件事情的全部细节,还劝说道,我们双方都得认识到,发生这种事情在所难免,因为就连最最谨慎的男人也会遭遇同样的情况。她认为值得可怜的应该是我,因此,没有理由削弱对我的爱情。我们坚信,一有机会,就要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一如既往的相爱之情。可是,一贯主持公道的老天爷居然没把这一机会赐给我们!我被认定有罪,非遭天罚不可。
第三天早晨,我起床时感到很难受,那是一种剧烈的刺痛。刚一猜测病因,我就不寒而栗。我很想弄清原委,结果发现是受了梅露拉的病毒传染,吓得我目瞪口呆。回床躺下以后,我心情沉重,思绪万千,值得庆幸的是,这件倒霉事并没有早一天降临,真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不堪回首啊!假使昨晚F太太为了证实自己对我一往情深而彻底委身于我,那末我又该有多惨哪?假使我给她的后半生造成了不幸,我又该怎么弥补啊?我若是自愿以死赎罪,那末,了解情况的人还会指责我么?不会,因为有思想的人就不会把我当成一个由于绝望而自杀的坏蛋,相反,他会认为我做得对,让自己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本应一死了之的呀。
我已是第四次成为这种恶疾的受害者了,闷闷不乐之余,我还是打算花点功夫治一治。一般说来,染上这种毛病需要六个星期才可康复,没人可以例外——但是我这次又估计错了,梅露拉把她所有的毒素都传给了我,不到一周,惨烈的症状就统统显现在了眼前。于是我不得不让一位老医生小试身手,他根据多年的经验断言,不出两个星期就能把我治愈。果然,他如期在九月初就让我彻底康复,没有耽误我返回威尼斯的行程。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如实向F太太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一刻都不能耽搁,否则等到被动坦白时,难免引起她的自责。我绝不让她因此而产生疑虑,以为一旦对我产生爱的激情,就会面临染病的危险,或者招来致命的祸患。她的爱对我的心灵是极其珍贵的慰藉,我要是不向她吐露真相,就可能失去她——我是绝不敢冒这个险的呀!她为人聪明、率直、豪爽,因而觉得我才是值得可怜的人——我是了解她的,所以我至少必须真心实意地向她表明一点:我是一个值得她爱惜的人。
于是,我把病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了。我上次在向她认罪之后,假如凭着一时冲动而与她发生关系的话,那末后果将是极其可怕的——我动情地描述了自己当时提心吊胆的样子。我看到她也为之震惊;后来当她听说我曾打算以死谢罪的时候,只见她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发抖。她在听我叙述的时候,嘴里不停地骂梅露拉是臭婊子。我和这个风尘女子鬼混的事在科孚已是家喻户晓,人们看到我若无其事,毫发未损,无不为之纳罕,因为像我这样作客她家的年轻人,未能幸免者不在少数。
祸不单行,除了感染此病之外,我另外还遇到些麻烦事儿。上级决定把我召回威尼斯,但是军衔却没有获得提升,与先前离开威尼斯时一样。总司令原先给我的承诺并没有得到履行,因为有个贵族老爷的儿子捷足先登,赶在了我的前头。为此,我才决定离开行伍的。尤其让我伤脑筋的是,好运从此与我无缘了。为了解闷,我又回到了赌场,但是逢赌必输,自从甘心倒入梅露拉怀抱的那一刻起,倒霉的事便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的头上来了。再说说最后一件不幸吧,距我彻底脱离军营还差个把星期的时候,DR先生把我召回到他的身边办差,我抱着侥幸态度应允下来了。于是,F先生只好另找一名副官。F太太不无悲伤地告诉我说,到了威尼斯咱们是不可能相见的了,原因不止一两条。我求她别一一解释原因了,否则只会徒增伤感,毫无益处。一天,她说我很可怜,我一听说,就明白了她的心思。想必她已不再爱我了,否则她是不会产生这种怜悯心情的。再说,怜悯之余必有蔑视相随。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有机会与她单独相处。我并未死心,完全可以把她骂得面红耳赤——曾几何时,对我那么痴情狂爱,转眼之间竟会忘得若无其事!她刚返回威尼斯不久就爱上了FR先生,而且直到他死于痨病为止,始终对他忠贞不渝。二十年后,她双目失明,我想她至今依然健在。
我发现,在科孚度过的最后两个月里,有些事情倒是值得说给颇具慧眼的读者听听的。
我在认识梅露拉之前,身体一直很棒,手头不缺钱,财运也挺好,人缘也不错,城里最漂亮的女人也对我爱慕不已。只要我一开口发言,她们就应声附和。认识那个丧门星之后,我的健康,我的金钱,我的信誉,我的好心情,我的沉稳和机敏,我那颇具说明力的口才,全都丧失殆尽了。最最倒霉的是,我彻底丧失了对F太太的影响作用,不管我怎样大献殷勤,她都麻木不仁,差不多成了最最冷漠的女人。我在离开之前把钱都花光了,所有的东西不是变卖了,就是抵押了。更有甚者,我还债台高筑,事后根本没想还清,这倒不是一开始就怀有赖帐之心,而且纯属粗心大意之故。尤其令我惊讶的是,一旦我的身体不再强壮,袋里不再有钱,就没有一个人对我表示丝毫的关心。我说话也没有人爱听,即使有人听,也只是存心要来取笑我笨嘴笨舌的样子——此时,我若是手头阔绰的话,他就不嫌我嘴笨,相反还得夸我才思敏捷。Nam bene nummatum decorat Suadela Venusque(引自贺拉斯:“维纳斯也对有钱的男人另眼相看”)。人们见到我就惟恐避之不及,生怕沾上晦气。他们这样做也许没什么不对。
我们于九月底开拔,在雷尼尔先生的率领之下,五艘大帆船、两艘炮舰以及数艘小艇沿着亚得利亚海湾北岸驶离科孚。北岸码头林立,与冷落萧条的南岸形成极大的反差。船队每晚都要靠港停泊,因此,F太太每回登上炮舰与F先生吃晚饭时,我都能见到。我们这趟海上之行十分成功。一七四五年十月十四日,我们来到威尼斯抛锚靠港。我们留在炮舰上接受了隔离检疫,后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弃舟登岸。这些炮舰终于在两个月后彻底淘汰了。它们属于一种十分落后的船型,维修开支大,使用价值小。它带有炮舰的外壳,却又没有桨手的边座,因为一旦海上息风,就需五百名海上役工奋力划动桨板。
经过激烈辩论之后,议员们才作出了淘汰此类炮舰的英明决策。反对淘汰的议员们不止一次地站出来为之申辩,其中最有力的论点就是,每一样古老物品都应得到重视与保护。这种观点虽然显得荒诞不经,但它在各国都属于最具说服力的论点。无论在哪个国家只要一提起奇异物品,不管它重要与否,都会引起巨大的震动。Miranturque mihil nisiqud Libitina sacravit(引自贺拉斯:他们心向往之者,无非是丧葬女神所崇拜之物”。)这都因为迷信思想老在作怪啊。
威尼斯共和国一成不变的,就是保留这种帆桨并用战船,因为它们在狭窄的海面上用途极大,一旦需要出航,哪怕海上不起风也可借助桨板,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被判到海上服劳役的犯人,除了迫使他们划桨之外,不知如何处置。
科孚通常拥有三千名划船的奴工,有件事让我感到奇怪,自愿充当划船手的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尊重,而那些由于犯罪而被判为划船奴工的人却会受到歧视。对此,我恰恰是很不以为然。此外,这个国家的划船奴工在各方面都比士兵优越,还能享有诸多的特权。结果,大量的士兵开了小差,卖身投靠到船老大那里。连队出了逃兵,连长就只好乖乖认输,因为无论如何都没法把他要回来。那时候,威尼斯共和国更加需要的是船奴,而不是士兵。如今,想必已经正本清源了吧。(我这一段写于一七九七年)。
船奴还有这么一条特别优待,即偷了东西不受惩罚,普遍认为偷窃罪最最轻微,故可恕之。船奴的主人往往会说:“当点心,你要是把他逮住,可以揍他,但是可别把他打残了,否则你就得赔我一百达卡特——那是我把他买来时花的本钱。”
法院即使是给一个船奴判了死罪,在把他的赎身金如数给其主人之前,也不能把这名罪犯送上绞架。
检疫结束后,我进了威尼斯城,首先直奔奥里奥太太家,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邻居告诉我说,罗萨律师和她结了婚,于是她就跟他住到一起去了。我马上赶到他家,结果受到了热烈欢迎。她告诉我说,纳尼塔当上了R伯爵夫人,并且随丈夫去了瓜斯塔拉。二十四年后,我遇见了她的儿子,那时他在帕尔马公爵髦下担任要职。两年后,她给我写来一封信,以耶稣和圣母的名义恳求我千万别去找她。她说,我虽然调戏了她,但是她终将宽恕我的罪行,认为只要一辈子留在修女院悔过赎罪,肯定可以使灵魂得救。她在信末向我保证,一定不停地祈求上帝让我改邪归正。此后我再也不曾见到她,但是,她却在一七五四年见过我。等我写到那一段时,读者将会了解其余的情节。
我发现曼佐尼太太还是原来的样子。早在我动身前往勒旺之前,她就料定我是不可能久留军界的。我告诉她说,本来答应好了要提拔我的,结果却被另一个人取代了,这种不公做法叫我无法忍受,因此我决定放弃行伍生涯。她听了哈哈大笑,问我此后打算从事什么职业。我回答说,我打算做开业律师。她不禁放声大笑,说是为时太晚了。我当时才二十岁嘛。
我来到了格里马尼先生跟前,受到了很好的接待。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当我问起我弟弟弗朗西斯科住在哪里时,他说,已经安置在圣安德里亚要塞了(那里恰好是他在马托拉诺主教到来之前关押我的地方)。
“在要塞里,”他说,“他在少校手下工作,少校给他发工资,让他临摩西蒙尼尼(Simonini)的战争画。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自食其力,而且还会成长为一名好画家呢。”
“可这不是被监禁了么?”
“也可以这么说,因为他不好自由离开要塞。少校名叫斯普里迪翁(Spridion),跟拉泽塔关系不错,拉泽塔觉得还是把你兄弟交给他照看的方便。”
落到拉泽塔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手中,我们这一家可没日子过啦,我不由地深感震惊,忙问我妹妹是不是还住在他那幢房子里,他的回答是,她已经上德累斯顿去跟我母亲一块儿住了。从格里马尼家出来,我就赶往圣安德里亚要塞,发现他手上握着画笔,身体倒是挺好,他对自己的处境无所谓满意不满意。
“你犯了什么罪,”我问他,“才被送到这里来的?”
“问少校吧,他来了。”
少校走了进来,我弟弟向他作了介绍。我敬了个礼,接着就问他,何以有权扣留我家兄弟。他答道,他没有必要向我解释。我叫弟弟拿起礼帽和斗篷,跟我出去吃晚饭。少校不由大笑道,只要岗哨放行,他没意见。跟这种人是没理好讲的,于是我只得独自一人走出了要塞,心想非要找到作战部长讨个说法。
第二天上午,我就来到他的办公室,只见好朋友佩洛多罗少校也在那里,当时他已经调任基奥贾要塞的司令。我把自己即将在部长面前为我弟弟鸣冤的想法,以及即将辞去军职的打算,统统都告诉了他。他回答说,等我得到部长的答复之后,就立刻设法替我寻找买主,保证让我的官衔卖个保本价钱。作战部长走了进来,不到半个小时,事情就谈妥了。他信誓旦旦地说,接替我的人相当能干;接着就答应批准我辞职。这时,斯普里迪翁少校正好出现在他跟前,部长就当着我的面把他训斥了一顿,命令他把我弟弟放了。我就去把弟弟喊出来吃晚饭,并且让他跟我到圣卢卡镇卡尔邦大街去住在一间装修整齐的房屋内。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退伍通知,还有一百泽齐诺,当然还得把身上的军装脱下。
眼下要为生计考虑了,我想以赌博为业。但是,我的计划并不走运,没到一个星期,就身无分文了。于是,我决定去当小提琴手。戈齐博士曾经教过我一手,足以让我在剧院乐队里混口饭吃吃。我向格里马尼先生提出了这一请求,他很快把我安排到他自家拥有的圣撒缪尔剧团,做一天可得一个司库铎,够我维特生活。由于眼前这种境况,我有意回避社交,再也不到以前常去的豪门大户凑趣了。我知道,如今,大家肯定在背后说我是个倒霉鬼,而我却毫不在意。人家瞧不起我是难免的,可我深知自己并不可卑,想到这里,心中获得了些许的安慰。眼看自己落到这般田地,回想从前事事顺心,处处逢源的情形,我颇感羞愧,然而只是埋藏在心底里。我虽然觉得很没面子,但是并未曾就此降低人格。我也没有乞怜于命运女神,不过,心里觉得还是可以指望她的眷顾。我明白,她的神威支配着芸芸众生,而不必征求凡人的意见,就看你年轻与否——而我恰恰处在年轻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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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去戎装作琴师  发表于 2017-1-2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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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3 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电信

第七章
我彻底堕落——如果——意外的好运帮我摆脱窘境,从而成为一名有钱的上等人。
像我这种年轻人,本来就受过良好的教育,再加上扎实的文字功底,而且天资聪慧,长相英俊,时时处处都会引人注目,本该从事一种合适而体面的职业才是。可眼下我年过二十,竟然在崇高的艺术圈子里面当个卑微的短工,这里只看重精英,却鄙视庸才。我成了戏院乐队的一员。在我这个位置上,不可能指望得到尊重与关怀,而那些了解我的底细,知道我曾经当过博士、教士,后又当兵入伍,并且亲眼看见我炙手可热地出入上流社会的人们,甚至还会讥笑奚落一番呢。
这些我都明白,但是还好,没有当面受辱,否则我也是受不了的。我心里有数,只有卑鄙者才活该蒙羞,而我问心无愧,根本不在卑鄙之列。说到别人的尊重我已经不存这份奢望了。没人对我呼来喝去,这已经是够顺心的了,日复一日,我不必为前途操心。相比之下,被迫当个神职人员,除了伪装正经之外,就不可能走上成功之路,我要是沿着那条路走下去,自己都会觉得恶心。要是继续留在军队吧,那我就得逆来顺受,这又是我所做不到的,我心里十分清楚。我认为,一个人所从事的职业,其收入应能满足生活之需,而我在共和国军队里服役的薪俸却让我难以维持生计。由于从小受的教育不同,我比别人的开销就大得多。如今,拉琴挣到的钱倒是够我生活,不必求助他人。幸福属于那些以自给自足为荣的人们。我的职业不算高贵,但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我把它当作世俗偏见就是了。很快,乐队同事们的所有坏习气我都学过来了。演出结束后,我就跟他们下馆子,喝得酩酊大醉才出来,然后再去烟花巷里过夜。要是发现窑子已经客满,我们就把别的嫖客轰走,接着就兽性大发,完事之后,连最起码的嫖资都不付给落难的窑姐们。我们如此飞扬跋扈,难免时常身临险境。
我们不时地设想一些荒唐透顶的搞笑把戏,到了夜里就四处游荡,付诸实施。本来那些凤尾小船好好地停泊在私人住宅前面,我们为了好玩就解开缆绳,结果小船随着水流漂到运河对岸,或是其他地方,第二天船夫们到老地方一看,昨晚停泊得好好的船儿找不见了,于是扯起嗓子骂我们,那样子真让我们心里乐开了花。
我们常常把接生婆喊起来,催她赶急穿上衣服,说是某某人家快要生小孩了,非让她挨顿臭骂不可。我们还对最有名望的医生玩过类似把戏,我们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煞有介事地声称某位贵族老爷刚刚中风;我们还把神父们从床上叫起来,让他们纷纷出门去给安然无恙的人们做临终祷告。
我们经过每一条街道,都毫不留情地割断一条又一条门铃拉绳。要是碰巧发现谁家忘了关门,我们就蹑手蹑脚地爬上楼去,冷不丁大喊“外面的大门没有关上”,把熟睡的人们吓个半死。接着迅速下楼,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奔逃。
遇到风高月黑之夜,我们就动起了歪脑筋,要把类似纪念碑的大理石桌掀翻。石桌差不多坐落于圣安杰罗广场正中。传说,早在威尼斯共和国与康布雷联盟(League of Cambrai)交战时期,这座石桌曾被军需官们用来向刚刚应召到圣马可队伍里来的那些新兵分发赏金。
我们要是有机会进入钟楼,就向全体居民敲钟鸣报火警,或者割断钟绳,以此作为最大的乐事。过河的时候,我们不是大家同坐一条凤尾船,而是每人上一条船,到了对岸,钱也不付,拔脚就溜,急得船工们在后面拼命追赶。
我们在夜里四处恶作剧的行为引得全城怨声载道,而他们查来查去,却抓不到扰乱公共秩序的肇事者,可把我们乐坏了。我们不得不严守秘密,一旦走漏风声,那就会乐坏了官老爷们,他们很可能判我们去充当一阵船奴,为“十人议事团”划船,那艘大船恰好停泊在圣马可广场的两根高大的廓柱对面。
我们通常七个人一起出动,有时高兴起来,就把我的弟弟弗朗西斯科带上,于是就凑足八个人。可我们由于害怕而有所收敛,最终结束了这种越轨行为。这里就说一件事。
威尼斯共有七十二个教区,每个教区有一家俗称库房(magazzeno)的大酒肆,通宵营业,人们既可来此买酒,也可在此喝酒,价钱都比城里其他地方便宜。酒肆还可派人到屠户那儿代办下酒菜,这样的肉店在每个教区都有,而且也是通宵营业的,杀猪的老板另外还开有一爿饮食店,加工一些低档菜肴。但是,由于他的售价低廉,因而让穷人感到方便不少。有地位有条件的人是根本不会踏进大酒肆的,因为那里没有一块干净地方。里头有几个小间,每间摆着一张桌子和几张条凳(连椅子都没有)。
就在狂欢节期间的某一天,到了半夜时分,我们八个人戴上了假面具,划船穿城而过,为了在同伴面前摆摆威风,我们各自动起了歪脑筋,想出了新花招,路过圣十字教区酒馆时,我们不由自主地往里走去,目的是想喝点小酒。进去转了一圈,发现里面很空,只有三个男人陪着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静静地喝酒聊天。我们的班头出身于威尼斯一个姓巴尔比的贵族家庭,他想出了一条新奇的妙计,就是设法把那几个男酒徒引开,从而把那个女的搞到手。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地乐一乐了。他把计划细说了一遍,我们表示同意,他给我们分好了角色,我们戴上面具,然后就跟随他走进了屋子。他取下面具,根本不怕被人认出。他把酒徒们吓了一跳,说:
“十人议事团头头下了命令,叫你们立即跟我们走一趟,不准出声,抗令不遵者,格杀无论,而你这位良家女子,请不必害怕,有人护送你回家。”
话音刚落,我们中间立刻走出两人,把那个女的带往预先定好的地方等候我们。那三个男的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抓住了。侍者奔过来要求结账,我们的班头如数付了酒钱,同时关照他不许声张,违令则斩。我们把三人带到了大船上,班头登上了船头,同时命令艄公到前部划桨,船夫虽然不晓得该往哪儿划,但也只好遵命行事,航向都得由那个站在船头的人来决定。我们三个人都不晓得头儿要把那三个穷鬼带到哪儿去。
他一路驶离运河,不到一个小时便来到了圣乔治岛,把三个囚徒送上了岸,他们倒是挺乐意呆在那儿,此前想必都在为自己的小命担惊受怕呢。接着,我们的班头由于觉得有些累了,就把艄公叫到了船头,命令他把我们划到圣杰雷米亚教堂那儿去。头儿付完了船资,就把艄公留在了船上。
我们从圣杰雷米亚赶往圣马尔库奥拉(San Marcuola)教区的雷默广场,此时,我弟弟和另一个同伙,还有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正在拐角那儿的地上坐着等我们呢。
“别哭了,我的美人儿,”班头对她说,“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先到里亚尔托去喝杯酒,然后就带你回家。”
“我丈夫在哪里?”
“明天早上你就会看见他回家来的。”
这个回答使她甚感欣慰,于是乖乖地跟着我们来到了“双剑”酒家。上楼以后,我们生了一盆火,把房间烤得暖洋洋的。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把店小二打发掉,同时摘下了各自的面罩。看到我们个个长相不赖,举止不俗,那个女的变得和颜悦色。经不住我们好言相劝,好酒相敬,她不由动了芳心。我们班头对她礼貌有加,使其防线不攻自破,于是,她就当着大家的面以身相许。班头责无旁贷地打响了第一炮。看得出来,她是心甘情愿地让他随意摆布。
接下来由我上,她先是一惊,接着转忧为喜,故作感激之态。我后面轮到第三位同伴,她一看就明白,再也不用怀疑眼前的好运气了。她没有猜错,我们大家都注定要陪她乐上一回。只有我弟弟临阵发虚,假装生病。可他别无选择,因为我们事先约定,每人都得照做一次。
我们在取得辉煌战果以后,重又戴上面具,并且付清了账单,把那个快活的女人送到她在圣约伯的住处,一直等到她开门进屋之后,我们才转身离开。当她对我们表示诚挚感谢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忍俊不禁。后来,我们分别回到各自家里。
直到两天之后,才有人开始谈论我们的孟浪之举。少妇的丈夫是个织布工,与另外两人是同行。他会同那两位找“十人议事团”的头头告了一状,把我们的所作所为如实细说了一遍,但他由于生怕三巨头见笑,而忽略了我们集体淫乱的详情——其实此事已在全城传作笑谈了。状纸上说,八个蒙面人没有施暴就把那个女的弄得服服帖帖。有两个蒙面人把她带到了某个地方,继而,另外六人来此汇合,然后一同前往“双剑酒家”,在该店饮酒达一小时之久。接着,他们将她送回家中,还为先前捉弄其夫一事求她多多原谅。三名织布工直至次日凌晨才得以离开圣乔治岛。那位丈夫到家一看,妻子睡得正香。醒来以后,她把事情的经过统统讲述了一遍,别的抱怨也没有,只是深更半夜担惊受怕了这么一回,觉得挺冤,因而要求惩戒肇事者。整个起诉案都很滑稽,因为她丈夫声称,那八个蒙面人的头头若不是假冒议事团的名义,就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逮住他们。
这番控诉招来三种结果。一是全城笑声四起,二是游手好闲的人们纷纷赶往圣约伯,去听女主角亲口讲述事情的经过。三是促使审判庭颁布一项悬赏令,凡是检举告发该犯罪团伙的人(甚至包括参与者本人,但其头目除外)均可获得五百达卡特。要说告发,只有我们的头儿才会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假如他不是威尼斯贵族,那末,这笔可观的赏格很可能让我们大家吃尽苦头呢。即使我们当中有哪个为了这五百个达卡特而去告密,那也不用担心,咱们班头身价高贵,审判庭也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不可能处罚一个贵族人物。我们这些人穷归穷,但却不会有谁去做这种叛徒。不过,我们的确是怕得要命,所以,大家改过自新,终于不再干这种夜间勾当了。
三四个月以后,时任国家裁判官的尼科洛•特龙勋爵与我说起那个越轨事件,而且一一说出了参与者的名字,可把我吓坏了。
一七四六年。
第二年,即一七四六年仲春时节,科尔纳罗(Cornaro della Regina)家的长子吉罗拉莫•科尔纳罗先生与索兰佐(Soranzo di San Polo)家的女儿结婚,连续三天在索兰佐宫举行盛大舞会,乐队请了好几个,我在其中一个乐队担任小提琴手。
到了第三天,庆典接近尾声的时候,我赶在拂晓前一小时离队回家。下楼梯时,我望见一位身穿红色官袍的参议员正朝他自家的凤尾船走着,就在他伸手掏手绢时,只见一封信掉在他的脚边。我上前捡起那封信,追上那位正要走下台阶的老爷,交到他的手里。他谢了我,还问我住在哪里,我如实相告,他坚持要送我回家。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我于是在一条长凳上与他并肩而坐。过了三分钟,他叫我摇摇他的左臂:“我觉得非常麻木,好像这条膀子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使出浑身力气摇着他的臂膀,只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对我说,他觉得整条腿好像也要丢失,还说可能死到临头了呢。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掀起帘子,提起灯笼,照了照他的脸,却发现他嘴也歪了,直朝左耳的方向抽动,眼神也在渐渐地黯淡下来。
我忙令艄公们停下,让我上岸把外科医生立即叫来给议员阁下放血,他肯定中风了。
我弃舟登岸,眼前这座贝尔纳多桥正是我三年前痛打拉泽塔的地方。我连跑带奔来到咖啡馆,有个人把我领到了医生的住处,我又是敲门又是叫喊,终于把门敲开了,把人喊醒了,不等他穿好衣服,我就催他赶快带上药箱,跟我来到船上。医生给垂危的病人放了血,我则撕下自己的衬衫给他做绷带。
我们迅速将病人送回他在圣玛丽娜的官邸,又把仆人叫醒,于是,他就被从船上抬到了二楼寓所,解开衣服,放到床上,此时简直与死人没有两样。我吩咐一名男仆快去喊内科医生,医生来了,再次给他放血。我觉得有义务守在床边,所以一直没走开。
一小时后,来了他的一个贵族朋友,接着又来了一个,他们向艄公们打听详情,艄公说,还是直接问我的好,因为我比他们知道得多。贵族朋友们开始向我了解详情,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不晓得我是何许人也,又不便动问,我也没说,病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除了进气出气之外,没有生命迹象。不仅给他做了热敷,而且还请来了神父,准备要做临终祈祷。任何访客都不得入内,只剩下我和那两位贵族老爷可以留在病床眼前。中午,我和他们留在房内吃了一顿便餐。傍晚,年长的那位贵族对我说,假如我另外有事,那就可以走了,他们是打算在病人身边通宵守候,不久就叫人送来两条垫子,累了可以躺躺。我答道,我可以睡在椅子上过夜,因为我一离开,患者必死无疑,我只要留下来,他可能就死不了。我的回答这么肯定,使他们颇为诧异,只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起吃晚饭时,我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位生命垂危的贵族就是布拉加丁先生,他是布拉加丁检察长的胞弟。这位先生之所以享誉整个威尼斯,不仅因为具备政治家的谈吐与才干,而且还因为有过声色犬马、桀骜不驯的孟浪风华。他曾经为女人一掷千金,女人也曾对他袒露无遗。他在赌场押资甚巨,输也输得惨重。后来,身为检察官的胞兄与之不共戴天,原因是怀疑胞弟暗中投毒,故而将其告到十人议事团那里。结果,八个月后,议事官们一致判定这位胞弟无罪,但是那位布拉加丁检察官还是不依不饶。眼前这个无辜的人虽然备受长兄欺凌,还被夺去半数的进款,但他有赖朋友照拂,于是随遇而安,日子倒也过得轻松愉快。他有两位挚友,就是我见到的那两人,一个姓丹多洛,另一个巴尔巴罗,两人像他一样正直可靠,和蔼可亲。当时,布拉加丁先生年届五十,相貌英俊,性情温和,很有学问,而且爱开玩笑。
着手为其治病的医生名叫费罗(Ferro),不知为什么,他居然相信在患者胸部涂上水银膏即可使之康复。情急之下,只好让他一试身手了。这种疗法迅速见效,两位朋友颇为赞赏,但却让我吃惊不小,不到二十四小时,病人头脑兴奋异常,这一现象来得太快了。医生说,他料定药膏的确会产生这种效果的,但是,次日就会从脑部扩散到身体其他部位,当然还需要加以人工刺激,从而有助于体内循环系统达到平衡。
到了半夜,布拉加丁先生又是高烧又是狂躁,样子非常吓人,我爬起来一看,只见他两眼无神,呼吸困难,于是把他的两个朋友喊了起来,对他们说,膏药不除,病人必死无疑。没等回答,我就解开他的胸衣,撕下膏药,然后用温水给他擦洗,不到三四分钟,他的狂躁就趋于平息。而且安然入睡了。我们也躺回到了铺上。
医生第二天早早就来了,一看患者的病情已经稳定,十分高兴。丹多洛先生把我们刚才奏效的做法叙述了一遍。医生怪我们自行其是,甚为不满,就问是谁在糟蹋他的独特疗法。布拉加丁先生告诉他说,水银简直要送掉老命,把他救下来的人是个比他还要懂行的医生。说着,就指了指我。
这样一来,我和那位医生的惊讶程度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医生大惑不解的是,眼前这个素昧生平的少年后生竟敢自诩技高一筹,而我则由于被当成一名内行医生而莫名其妙。医生朝我上下打量,把我想像成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郎中(他猜对了),我好容易才憋住不笑,并且故作谦逊沉默之状。医生冷冷地说道,他愿把病人移交给我。说完,果然转身便走,这样,我在赫赫有名的威尼斯议员老爷家里就升格成了私人保健医生。总而言之,我是挺开心的。接着,我就嘱咐病人说,需要的是节制饮食,其余的概莫费心,只要顺其自然就够了,好在我们即将迎来舒适宜人的好天气。
费罗医生被这样打发走了,他出去之后,就把这里的事情传遍了四面八方。眼看病人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有位前来探视的亲戚对布拉加丁说,人们无不感到惊讶,因为他凭一时兴趣把戏院乐队里一个拉小提琴的人请过来当了自家的医生。布拉加丁先生笑着回答说,一个拉小提琴的,倒是有可能比威尼斯所有的内科医生懂得更多。
布拉加丁阁下对我言听计从,仿佛我是个料事如神的先知。他那两个惊讶不已的朋友也对我刮目相看。面对这种恭维,我摆足了医生的架势,开口闭口引经据典,其实所引述的名医名著,本人却从未拜读过。
布拉加丁先生对神秘玄学有着浓厚兴趣,但又不求甚解,这是他的致命弱点。一天他对我说,他觉得我智力过人,与年龄不相称,所以我肯定具有超乎自然的天资。他硬是要我把实情告诉他。我不能直接说他猜测有误,否则就会伤了他的自尊心,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灵机一动,当着他的两个朋友,煞有介事地将他引为知已。我是这么说的,我精通数字算法。我常把问题写成数目字,求得的答案也以数目字的形式出现——这种本事绝非凡人可以传授的。布拉加丁先生声称,此乃“所罗门的钥匙”(Key of Solomon),俗人称之为“秘法”(cabala)。他问我是从谁那里学来的,我答道,我当初囚禁于西班牙军队期间,有个住在卡培尼亚山(Carpegna)的隐士传给我的。他一听就说,那位隐士肯定暗中得到神灵相助,否则单纯的数目字是不具备理性思维能力的。
“你掌握了一种瑰宝,”他说,“就看你怎么让它发挥最大的效力啦。”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发挥它的巨大效力,而且还因为那套推算常常给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答案,我最近都已经开始厌恶它了,所以基本上不再向它提出任何问题了。
“不过,说真的,”我补充道:“要是三周之前没玩堆数术,那我就无缘结识爵爷您了。”
“这是怎么回事?”
“由于事先问卜,我才晓得,当索兰佐宫的庆典延续到第二天的时候,我通过扶乩问卜得知,要是在舞会上碰见任何自己不想见的人,我就须听从卜辞所嘱,在凌晨四点准时一走了之。”
布拉加丁和两个朋友听了呆若木鸡。丹多洛先生开口说道,他有个问题,不知我能否让他直接问卜,因为详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因而也只有他才看得懂答案。他把问题写好交给我,我看都看不明白,不过没关系,我总得给出一个答案。如果所提的问题太隐晦,我一来就无法理解,那末所得出的答案我肯定也是无法理解的,于是,我用普通数目字凑成四行诗文,到底有什么含义,只有让他自己去理解,我根本不管它的外形和内涵。丹多洛先生读了一遍又一遍,面露诧异,原来他已经完全看明白了。
真是天赐的奇珍异宝啊!这些数字原不过是某种载体,而实际答案只能是非凡智慧的产物。丹多洛先生、巴尔巴罗先生和布拉加丁先生问这问那,最后发现我给出的所有答案都很神圣。我向他们道了喜,并对他们说,我过去没有重视自己所掌握的东西,如今要给予高度的珍惜,因为它让我有幸为大人们效劳。
接着,他们三人一齐向我打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教会他们掌握这种算法。我回答说,一会儿功夫就够,虽然那位山中隐士说过,我要是在五十岁之前把它传授给别人,三天以后就得丧命,但我还是乐于教会他们。“不,”我说,“我才不相信他的恫吓呢。”这时,布拉加丁先生神情严肃地对我说,我应该相信隐士的话。从此,他们三人之中再没有谁开口请我传授秘术了。他们认为,只要设法让我依附于他们,就等于他们自己掌握了秘术。这三人虽然可敬可钦,但却异想天开,痴迷玄秘怪术,因而缺乏应有的才智。这样一来,我便成了他们三人的大祭司。仗着有我在身边,他们自以为掌握了点金术,万应灵药,还能与天地间的神仙沟通,还可探知欧洲各国的政府秘密。他们还迷信魔法,并且给它起了个堂而皇之的名称。
他们把过去所发生的事情拿来问我,在确信我那套秘术具有神奇魔力之后,他们又进一步利用它来卜知当前和未来的事情。这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因为我的每个答案无不带有两层意思,我把其中一层意思藏在心里,直到事情发生之后才吐露出来。我的神算秘术总是屡试不爽。现在我明白了,古代那些异教教主们是多么容易使头脑简单、愚昧无知的群氓上当受骗哪!然而,始终让我百思不解的是,早期教会作家虽不像狂热的福音派信徒那么头脑简单,愚昧无知,但却没法否定卜辞的神奇魔力,只好说是鬼神作怪。他们若是了解这种秘术的话,就不会下此结论了。我这三位朋友就跟那些宗教作家差不多,看到我的答案如此灵验,也没把我往坏处想,没说我中了邪魔,但却相信我的卜辞是来自天使的启示。
这三位贵族不仅是笃信宗教的基督徒,而且还谨守教规,洁身自好,三人都没有结婚,而且同女人彻底断绝往来。他们坚持以为,神灵对那些希望结交女性的人所提的首要条件就是自我克制。神灵与女人是相互排斥的。
最最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当初与这三名贵族相识的时候,还听说他们是天赋极高的智者呢。智者在偏见的影响之下是不会正常思考的,而正常思考又是必不可少的。常听他们谈论我们自己的信仰,还嘲笑那些对宗教神秘现象大惑不解之辈,说他们智力低下。每每听到这里,我就暗自好笑。在上帝眼里,福音化为肉身不过是游戏罢了,他们觉得耶稣复活这件事微不足道,并不把它当成一种奇迹,理由是,肉体仅仅附属于灵魂,而上帝又不可能死亡,耶稣基督自然而然就会复活了。至于领受的圣体,这在他们看来,可谓浅显不过的现象,这种说法尚能接受(Praemissis concessis)。他们每周都去忏悔,面对自己的告解神父,却毫无任何异感,只是为神父的无知而悲叹。凡是自己认为有罪的事情,他们就觉得有义务坦白忏悔,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思维方法是完全正确的。
这三位贵族虽然有些古怪,但就他们的为人、他们的血统、他们的声望和他们的年龄而言,都是值得尊敬的,和他们相处,我满心喜欢,只可惜他们出于对知识的渴望,常常弄得我一天要忙上八九个钟头,就这样,我们四个人整天相聚一处,闭门谢客。我向他们讲述自己以前的生活经历,于是他们就成了我的密友,当然,我并没有把所有的细节都讲出来,因为考虑到自己刚刚在此落脚,不能把他们引向大逆不道的境地。
我知道自己是在蒙蔽他们,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样对待他们,实在不像个正人君子。然而,读者若是见过世面,那末别忙给我下结论,说我是个不可饶恕的家伙,事先还请替我想一想。
我若想做到彻底地问心无愧,要么就疏远他们,要么就帮助他们醒悟——有人会这么嘱咐我。您说要帮助他们醒悟么?不——我的回答是,不能。因为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那只会让他们失笑,他们只会骂我愚昧无知,并且叫我卷起铺盖滚蛋,即便这么做了,他们也不会付钱给我,而我本人并不渴望充当圣徒。至于狠下决心离开他们,我不是没有这点勇气,当初发现他们耽于幻想时,我本可以狠狠心一走了之的,但是那就需要具备憎恨人类、憎恨天道、憎恨善举乃至憎恨自己的德性。我作为一个青年后生,需要生活舒适、心情愉快——这是由我当时内在素质所决定的。难道我应该见死不救,丢下布拉加丁先生不管么?难道我应该不近人情地对待这三位尊贵人物,从而让他们落入一些流氓无赖的圈套么?那些坏蛋很可能趁机接近他们,并以不及实际的炼金术来诱使他们上当受骗。不仅如此,一旦我与他们中断来往,那就无疑是在向他们证明我的无知、自负以及失态,可我有一颗永不服输的自尊心,容不得自己因此而出乖露丑,让他们觉得我不配与之结友。
我所采取的是一条最可信、最体面,同时也是唯一合乎情理的步骤。我之所以决定如此,都是因为生计所迫。说到生计问题,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感受更深。由于这三位贵人的友好照拂,我在自己的家乡成了一个引人注目、受人尊重的宠儿。不仅如此,我还有幸成了一个街谈巷议的热点,因为那些闲人就爱把所看到的好人好事解说得神乎其神。这三个人身份高贵,与我有着天壤之别,他们谨守道德规范,而我却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但是,我居然与他们结下莫逆之交,这在威尼斯是件没人看懂的怪事。
初夏来临的时候,布拉加丁先生终于恢复健康,可以到议院复职了。就在首次走出寓所的头一天晚上,他找我谈了一次话,下面是他的原话。
“我不管您到底是什么人,可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您那些保护人都挺傻,有的叫您当教士,有的叫您当学者,也有的叫您当兵入伍,还有的叫您拉小提琴,独独没有一个了解您。我现在对您已经有所了解,只要您愿意做我的义子,认我为父,从今以后,您就住在我家,我会终生把您当亲生儿子。住所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就把东西搬过去吧,还给您配了一个仆人和一条小船,费用都由我来出,每个月给您十块泽齐诺,一天三顿都和我们在一起吃。我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家父可没有给我这么多的资助啊。您不必为前途操心,只需想想眼下怎么玩得尽兴就是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或是打算干点什么,您可以随时让我帮着出出主意,您会发现我始终是您的好朋友。”
我当即跪下谢恩,同时甜甜地叫了他一声父亲。我发誓,要像亲生儿子那样听话。另外两个朋友恰好在场,他们与我热烈拥抱,于是我们结拜为永不分离的兄弟。
亲爱的读者,以上就是我脱胎换骨的全部经过,真是苦尽甘来,我这个卑微的小提琴手一下子成了个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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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恶多端结金兰  发表于 2017-1-23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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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4 10: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江苏

第八章
我过上了放荡生活——扎瓦斯基——里纳尔迪——拉巴迪——年轻的女伯爵——嘉布遣会修士堂·斯特凡尼——安西拉(Ancilla)——拉蒙小姐——我在圣约伯搭船前往梅斯特雷。
命运之神随心所欲的暴虐做法,曾经让我吃过一次苦头,那是为了把我引上一条谁都无法理解的生活道路,但却始终未能迫使我固定下来,从而一辈子都不依赖任何人。我摆脱任何约束,开始放任自流。我想,所有的偏见我都可以嗤之以鼻,只要不去触犯法律就行。我本来以为,在一个贵族统治的国家是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日子的。哪怕是命运安排我当上政府要员也不管用啊,我想错了。威尼斯共和国因为把自保生存视作第一要务,竟然不惜成了受制于自身最高利益的附庸。一事当前,什么都得为该项要务作出牺牲,就连国家法律都会因此而不再具有威力。这个话题再熟悉不过了,不提也罢。全人类都知道,真正的自由哪里都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谈及这一话题,不过是想叫读者对我国内部的所作所为有所了解。这一年,我走上了一条通往国家监狱的道路,其实那是一个既令人费解,又违反宪法的去处。我这个人,身边不缺零用钱,加之天生一副好模样,而且嗜赌成癖,挥霍无度,讲起话来毫不谦虚,天不怕地不怕,见到美女就紧追不舍,遇到情敌就取而代之,凡是不能给我带来欢乐的人,我都统统不屑一顾。像我这个样子,当然只会招人忌恨了。由于抱有临危不惧的念头,因此,我就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敢冲敢破。
我这样做,只会让那三位曾把我奉为先知的贵人感到怏怏不乐,但又不敢对我明说。布拉加丁先生笑呵呵地说道,我目前的行为使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放浪形骸的生活场景,但是我得准备为此付出代价,等我长到他这个年龄的时候就会遭到惩罚的。听了他的严重警告,我出于尊重而没有顶撞,但还是一笑了之,我行我素。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他在与我相识后的三四个星期内首次当面向我面展示自己的独特品格。
在阿伏伽德罗太太开的卡西诺赌场,我认识了一位名叫加埃唐•扎瓦斯基(Gaetan Zawoiski)的波兰年轻绅士。顺便一提,阿伏伽德罗太太虽然年过六旬,但却风姿不减,反应灵敏。眼下,那位波兰青年正在等待国内送钱来,与此同时,他那英俊的长相和潇洒的风度倾倒了不少的威尼斯女郎,她们心甘情愿地供养着他。我和他交上了朋友,并且对他解囊相助,二十年后重逢于慕尼黑的时候,他又对我解囊相助了。他属于正派人,虽然智力有限,但却足以让自己过得逍遥自在。他后来担任了特里尔选帝侯的公使,约在五六年前死于德累斯顿。我将在适当的场合谈一谈他。
这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好小伙子,由于同安格尔•奎里尼和卢纳尔多•韦尼耶这些人有所来往,因而被看成是个自由思想者。有一天,我们正在朱代卡岛(La Giudecca)的一座花园游玩,这个小伙子把我引荐给一位美丽的外国伯爵夫人,她深深地吸引了我。当天晚上,我们前往城堡旅馆拜访她,她向丈夫里纳尔迪伯爵作了介绍,然后请我们留下来共进晚餐。这天晚上,她丈夫拿出法罗牌与我们开赌,我是同她合伙下注的,结果赢了五十块泽齐诺。认识这位淑女,实属一大快事,于是,我第二天早上就一个人跑去看她。她一边与丈夫打招呼说她还没起床,一边把我让进屋里,此女在接待我的时候谈话技巧了得,既能让我有所盼头,又不给我任何甜头。而当看到我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又开口请我过去吃晚饭。我如约而往,又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和她搭档打牌,而且又打赢了,回家的路上我心中感到有些恋恋不舍。我相信她次日早上还会热情接待我的,但是一到那里就听说她已经出门了。晚上我再次前去看她,她先是说了一句请我原谅的话,接着就坐下来打牌,我虽然还和她打对门,但却输了个精光。
吃过晚饭,外人都走了,我和扎瓦斯基却留了下来,因为里纳尔迪伯爵事先曾主动表示还要再打一场,以便让我有个翻盘的机会。我以口头赊账的方式打了一会儿,他看看筹码,发现我已经输他五百泽齐诺了,于是就放下了手中的牌。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碍于情面,明天我就得把这笔赌债还给他,而我眼下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是爱情把我搞得走投无路的呀!我发现自己已经快要沦为一个穷光蛋了。第二天早上,布拉加丁先生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把我叫了出去。在他的一再开导之下,我把事情的原委统统讲述了一遍。最后我说,我即将名誉扫地,无可救药了,他安慰我说,他当天就帮我会清这笔赌债,条件是要我保证再也不在牌桌上赊账,我发誓一定不再赊账了。我把他的手拉过来亲吻了一下,然后高高兴兴地出门散步。我满有把握地想,这位从天而降的大恩公今天下午肯定会给我五百泽齐诺,只要及时还清这笔钱,那末,我在伯爵夫人眼里就是个很讲信用的人,她也就不再迟迟不让我近身了——相到这里,我不由地心头一喜。我之所以没有心疼这么一大笔钞票,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但是,我那好心的东家如此慷慨相助,我在他老人家的感化之下,下定决心,再不赊账玩牌了。
我心情舒畅地陪同布拉加丁先生以及另外两个朋友一起用餐,闭口不提那件事,起身离席不久,有个人给布拉加丁先生送来一封信和一包东西。他把信展开来说:“好了,办妥了!”那人走后,布拉加丁叫我跟随他来到他的房间。
“拿着,”他说,“这包东西是属于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三四块泽齐诺。见我茫然不解,他哈哈一笑,递过那封信,叫我念一念。
“请卡萨诺瓦先生放心,昨天不欠我什么。另外,我太太把他赌输的这一半现金给他带回来了——里纳尔迪伯爵。”
我瞅瞅布拉加丁先生,只见他站在一旁,为我的疑惑不解而笑得死去活来。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全过程。我向他道了谢,并与他紧紧拥抱,保证往后做事要多个心眼。我的灵魂可盼到光明了,我的相思病也给治好了,此外,我由于被那对夫妻耍了一顿而感到羞愧。
“今天晚上,”我的这位“神医”对我说,“你可以高高兴兴地陪那位迷人的伯爵夫人吃晚饭呢。”
“今晚我还是和您一块儿吃晚饭。您像老师一样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
“当你第一次在赊账赌牌中打输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住手不打了。”
“那样会丢面子的。”
“不必介意嘛。面子丢得越早越好,否则等到发现付不起赌债的时候,面子就丢大了。所以说,最好不要等到没法收拾的时候才住手。”
“不过,要想保住脸面,更有效的办法还是从今以后带着现钞入局。”
“那当然喽,因为既可以保住面子,又可以保住票子。不过,既然你喜爱赌牌,我还是劝你千万别对庄家下注。你就发发牌算了,那样挺沾光的。”
“那样就只有小小的赢头呢。”
“你也可以说只是小赢头,不过毕竟是赢嘛。对庄家下赌注是不明智的,庄家说了算嘛。他说:‘我敢打赌,你肯定猜不到。’而下注的那个人则会说:‘我肯定猜得到。’哪一个是傻瓜呢?”
“下注的人。”
“所以说,千万千万要放聪明一点哪,假如你发现对庄家下注之后开始赢钱了,最后又输了,那你还是做了傻事——这一点你可要知道啊。”
“傻事?风水轮流转嘛!”
“一旦手气变坏,你马上就得歇手,哪怕是才赢了一个子儿。那也算是赢嘛。”
我读过柏拉图的著作,发现眼前这个人想问题的方法竟跟苏格拉底差不多呢!
第二天,扎瓦斯基早早就跑来告诉我,说是伯爵昨晚那边还盼望我去吃晚饭的呢,人们还夸我那么快就把那笔赌债还清了呢,他既然信以为真,我也就未予纠正,直到十六年后,我才在米兰再度碰见伯爵夫妇。四十年后,到了卡尔斯巴德,扎瓦斯基才叫我亲口说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那时他的耳朵已经失聪了。
在那个典型事件过去两三周以后,布拉加丁先生的特殊品格又一次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扎瓦斯基介绍我认识了法国人拉巴迪,此人正在向政府申请,希望担任共和国陆军督察。能否获得任命,还取决于参议院。我把他引荐给我的东家,后者答应投他一票。可是,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致使他老人家未能履行诺言。
当时,我正好需要一百块泽齐诺还债,就跑去问东家要。他问我为什么不请拉巴迪先生帮这个忙。
“我不敢哪。”
“别这么胆小嘛,我想他肯定会借给你的。”
第二天,我就去找那个法国人,先是客套一番,然后就向他提出请求。而他则毫不失礼地请求我多多原谅,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爱莫能助。扎瓦斯基来了,于是我趁机告辞出来,把一无所获的事跟东家大人说了一遍。他笑了笑说,这个法国人做事不聪明。
一七四六年。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选定威尼斯军队督察的提案要在这一天提交到参议院。我白天照常外出活动,半夜才回到家里,听说布拉加丁先生还没回来,我就先自就寝了。第二天早上,我去向他请安,还告诉他说,我准备前去向新任督察官道贺呢。他回答说,不必了,因为参议院已经否决了这项委任。
“那是怎么回事?三天前他还满有把握的呢。”
“他失算了,假如我不站出来表示反对的话。委任状倒是可以通过的。我对参议院说,合理稳妥的政策不容许我们将这等要职授予一个外国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有些吃惊,因为阁下前天可没这么想嘛。”
“我当时对他不够了解。昨天我才发现,这个人的头脑不灵活,适应不了他所谋求的职位。区区一百泽齐诺,他都不肯借给您,能算是个判断力强的人么?假如不拒绝您的话,他这时就可以享受三千司库铎的俸禄啦。”
我走到外面,碰见了扎瓦斯基和怒气冲冲的拉巴迪,。
“假如您事先给我提个醒,”他说,“就说那一百个泽齐诺可以堵住布拉加丁先生的嘴,那末我还是可以想办法让您得到这笔钱的呀。”
“您要是具备督察官的头脑,应该早有所料嘛。”
这个人逢人就讲这件事,对我起了很大作用。那些日后需要布拉加丁议员出面讲话的人,都掌握了要领。于是,我也把所欠的债务统统都还清了。
大约就在这一时期,我弟弟齐万尼来到了威尼斯,同来的是伟大的绘画鉴赏家、德累斯顿艺术馆馆长瓜里恩蒂(Guarienti),费用则由波兰国王承担。正是这个改信天主教的犹太人曾经耗资十万泽齐诺买下了摩德纳公爵的藏画。我弟弟到了罗马以后,就留在拉斐尔·蒙斯手下学艺。再过十四年,我会谈到他的。眼下,作为一名忠实的史家,我必须讲述一件事,因为它关系到一位威尼斯绝色佳人的福祉,我当时要是处事谨慎的话,她就不至于陷入困境了。
一七四六年。
十月初正是各大剧场上演大戏的时节,我头戴面罩,从罗马驿站出来,走着走着,看见一个姑娘的身影,她头戴兜帽,连着坎肩,正从一条刚靠岸的小班船走了出来。只见她孤身一人,而且踟蹰不前,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主动为她效劳。她答话时微带羞怯,说是只想请我指个路。我说,脚下这个小码头不宜久留。我把她请到一家小酒馆,为的是讲话方便。她起先有些犹豫,后在我的坚持下,只得依了我。酒馆就在二十步开外,我们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功夫,我们就在僻静之处面对面坐了下来。我除下面罩,彬彬有礼地请她把兜帽拉开。她由于整个头被兜帽裹得严严实实,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嘴和下巴,尽管如此,我却毫不费劲便觉察到了她的青春美貌,她的高贵率直,她的忧伤情绪。见此神态,我顿时兴致高昂。她抹去了几滴泪珠,就把自己的情况给我讲了一遍。她出身于富贵人家,此次擅离府门,为的是把一名威尼斯浪子找到,这家伙始乱终弃,毁了她的幸福生活。
“想必您是指望他回心转意,对您负责。我猜想他曾答应娶您为妻吧。”
“他曾书面答应过。我求您帮个忙,把我带到他家,然后让我留下,不过不要走漏风声啊。”
“女士,但请信赖一个体面君子的操守吧。我就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我已经对您的一切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人是谁?”
“唉,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交给我,我一看就认出了扎内托•斯特凡尼那熟悉的手迹。他向A.S. 女伯爵保证,一周之后在威尼斯与她完婚。我把纸条还给她,同时告诉她说,我熟悉此人,他在大法院任职,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子,等他母亲去世后,他就可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遗产,但是眼下却债台高筑,声名狼藉。
“把我带到他家去吧。”
“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是您得听我的,而且要绝对信任我。我劝您别去他家。既然,他已经爽约赖婚,那末,您就是找着他了,也别指望他会好好待您,假如他不在家,他母亲知道了您的来历,也不会欢迎您。听我没错,我是上帝派来帮助您的。我保证,最迟明天就会弄清以下情况:斯特凡尼在不在威尼斯,他打算如何处置您,我们可以迫使他做点什么。这些情况没有搞清楚之前,不能让他知道您来到了威尼斯,也不能让他知道您在哪里落脚。”
“我今天夜里住哪儿呀?”
“住到一个没人怀疑的地方。”
“要是您已经结婚了,那就住到您家去吧。”
“我是个单身汉。”
我决定把她带到我认识的一个正派寡妇家里,那是位于一条死胡同里的两间小屋。经不住我一番规劝,她就跟我坐上了一条凤尾船。我叫艄公按我的指令开航。途中,她告诉我说,一个月前,斯特凡尼由于马车出了故障而在她所在的那座城市修车,就在同一天,她随母亲前去看望一位新娘,于是认识了他。
“就在这一天,”她说,“我不幸让他产生了恋慕。于是,他就没心思继续原定的旅行了,在C城一呆就是四个星期,白天守着旅店寸步不离,夜里来到我窗前和我说着话儿。他口口声声都说爱我,并且一再表示动机是高尚的,既然如此,我就叫他亲自去找我的父母亲,当面向我求婚,可他老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来搪塞我,他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要我拿出具体行动,从而表示对他的彻底信任,否则就不可能让他感到快活。他说,我必须拿定主意,偷偷地跟他远走高飞,不必担心名誉受损,因为私奔三天之后,全城就会得知我做了他的妻子。他保证到时候堂堂正正地带我回到娘家。唉,我被爱情蒙住了眼睛啊!我听信了他的话,于是点头同意了,他写给我一张字据——这您已经看到了。第二天夜里,我就让他从窗口爬进了我的房间。我心甘情愿地犯下了一桩自以为三天之后就可洗清的罪行。他临走向我保证,第二天夜里一定来到同一个窗户下面接我出去。我既然已经委身于他,还会怀疑他的承诺么?我打点好行李,就等他来接我了,但是白等了一场。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这个魔王信誓旦旦地离开我的窗口才一个小时,就和他的仆人驾起马车扬长而去。他在一小时前还再三保证半夜过后就来接我出走的呀!想想我该多绝望啊!出于无奈,我才走到了这一步,这当然不会有好结果。半夜来临前一小时我独自离开了家门,这下我肯定会名声扫地了。但是,我一定能在这里找到那个糟蹋我的大坏蛋,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拒不履行承诺,我就死在他的面前。我饿着肚子走了整个昼夜,一直走到码头边,等了一刻钟才坐上了一条班船,行驶了二十四小时来到了这里。同船的五男两女既没看见我的脸,也没听见我的声音。我始终坐在一个地方打瞌睡,手上一直捧着这本祈祷书。我独自坐在一旁,没人和我说话,感谢上帝,这样再好没有了。我刚一走上码头,就碰见了您,也没来得及考虑应该走哪条路,才能找到斯特凡尼在圣撒缪尔教区加尔佐尼(Garzoni)大街的住宅。我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戴着面罩的人,好像早就等候我的到来,而且还知道我的不幸遭遇,还说愿意为我效劳——这会给我产生什么印象啊?您这么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还请我跟您来到这个地方,出于谨慎,我本该不理不睬的。可我不仅没有反感,反而心安理得地听信了您。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求您别把我的顺从误解为缺心眼儿。我是一个月前才开始丧失理智的,但我受过良好的教育,看过很多书,还是知道如何为人处世的。盲目爱情,加上缺乏经验,造成了我的失足。眼下我把自己托付在您的手里,并不因此而后悔。”
这番话在我听来是正中下怀,因此我对她倍感兴趣。我毫不客气地对她说,既然斯特凡尼不怀好意,玩弄和欺骗了她,那她就该报复他,而不是再去想他。她双手捧住脑袋,浑身一阵哆嗦。来到寡妇家里以后,我给她安排了一个好房间,叫来一小份晚餐,还嘱咐女房东对她好生照料,让她无所缺撼。临走的时候,我安慰她说,第二天早上一定来看她。
与她分别之后,我采取的第一步行动,就是赶到斯特凡尼家里,向他母亲的船工打听情况。原来,他三天前回来过一趟,二十四小时以后又走了,连她母亲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同一天夜里,我在剧场遇到一个波洛尼亚修士,他恰好与女伯爵家交谊甚厚,于是我打听到不少情况。她有一个哥哥在教皇军队里服役。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去见她,她还睡着。寡妇告诉我说,女客人晚饭吃得不错,不过,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了一会儿就关上了房门。听见她起床的声音,我就走进房间,她一见面就喋喋不休地向我道歉,我不等她说完就把打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我发现她虽然面带愁容,但却比昨天显得平静自然。她说,看来斯特凡尼这次出门,不可能再去C城。我称赞她判断正确,同时表示愿意亲往C城一趟,为她尽早回到家里做些必要的安排。我告诉她说,我已经了解到她的高贵家世,她听完这一切,顿时面露喜色,我建议她立即回家,她没有表示异议,但却要我再等一等。她相信斯特凡尼不久就会回来的,还说,她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可以作出正确的决定。我对这一想法表示支持,并且提议与她共进早餐。我问她在家的时候是怎样消遣的,她说看看书,弹弹大键琴,这是她的乐趣,因为她喜爱音乐。傍晚时分,我给她带来一包书,一把大键琴,以及几份新乐谱。只见她大为惊讶,而当我从口袋里掏出三双不同尺码的拖鞋送到她跟前时,她更是不知所措,一下子羞红了脸,嘴里不停地道谢。经过长途跋涉,她的鞋子肯定已经磨起了洞,所以,她让我把拖鞋放在了五屉柜上。我发现她对我满怀感激,就没有趁机动歪脑筋,只要她对我怀有良好印象就满足了。我的唯一目的就是安慰她,帮她清除由于斯特凡尼的无耻行为而对男人产生的恶感。我没有丝毫要去勾引她的意思,同时根本不认为自己会对她产生爱情。而这个落难的姑娘虽然与我素昧平生,却对我如此信任,我除了为这种纯洁友情感到庆幸之外,根本不抱别的想法。再说,她眼前陷在困境之中,我相信是不可能梅开二度的,想到她此刻若是由于我的悉心照料而屈从于我,我反倒不寒而栗。
我只呆了一刻钟就起身告辞,因为我发现她异常尴尬,不知所措,老是找不着恰当的词儿来对我表示感激。
我意识到,我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一件很伤脑筋的义务,其结果如何,我是没有把握的,就不去多想了。既然担任这个角色不会给我带来损失,那我也就不必在乎它的结果了。这是命运之神首次赋予我的行侠重任哪——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非常得意。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所以这是一种自我实验。我渴望多学一点。到了第三天,她先是千恩万谢,接着说道,她这么爽快地跟我走进一家酒馆,我并没有因此而瞧不起她,这使她有些费解。我回答说,我当时戴着假面具,样子像个坏人,不晓得她怎么会把我当成一个讲道德的人的。她一听就笑了起来。
“可是,”我接着说,“女士,透过忧伤,我从您身上,尤其是漂亮的脸蛋上,看到了高贵、悟性和美德。您一开口就对我说了实话,我因此完全相信您是被虚假的爱情欺骗了,您背井离乡是为了维护尊严。您是因为受到诱惑才失误的,当时理智控制不了感情,但您的灵魂渴望报仇雪恨,这是完全正当的,斯特凡尼必须拿出生命来赎罪,但却没资格娶您。他既然做了这种事情,那就根本配不上您,而您也不要逼他娶您为妻,相反,倒是可以让他做些赔偿,算作一种惩罚吧。”
“您说的完全正确,我是恨透了这个禽兽,我有个哥哥,会在决斗中宰了他的。”
“您想错了,他是个胆小鬼,才不肯这么体面地死去呢。”
听到这里,她把手伸进衣兜,沉吟了片刻之后,拔出一把长达十英寸的匕首,往桌上一放。
“这是什么?”
“我带上这件武器,本来是想一死了之的,现在,您让我开了眼界。行行好,把它拿上,还望友情为重啊。我已经拿定主意了,我的名誉、我的生命就全靠您啦!”
她就是在这一关键时刻把我征服的。我拿起匕首,神情慌张地走了出来。我由此看出自己的外强中干,差点自我嘲弄一番。然而,我还是硬着头皮坚持到第七天。
这里说一件让我难以释怀的事情,因为它让我对那位女士产生了怀疑。假如事实证明我的怀疑不无道理的话,那末我就得承认自己上当受骗了——那是很没面子的。起初,她自称擅长音乐,我当天就送给她一把大键琴,如今三天过去了,她一次都不曾打开过。这一点房东老太太可以证明。我认为,她应该在我面前显露自己的音乐技能。她会不会是对我撒了谎?那样她自己就惨了。我决定不忙下结论,但是,疑团总是要解开的。
一天过去了,我一反常态,午饭后突然前去看她,目的是为了试探她的演奏技巧,我趁她不注意就走了过去,当时她坐在梳妆台跟前,房东太太正在帮她梳头,她一头淡淡的金发,又细又长,美不可言。她赶忙跟我打招呼,说是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来。我是第一次看全她的面孔、她的颈脖,以及两条半露的臂膀。我艳羡不已,却找不到恰当的话语,于是赞美她那喷香的头油。老太婆说,她这头油、香粉和梳子是用贵妇给的三个里拉买来的。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记得她曾告诉过我,她离开C城时身上只带了十个宝罗,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我无话可说,只好一声不吭。
老寡妇给她梳好了头发,就去给我们泡咖啡。我看见梳妆台还留着一枚戒指,里面镶着一帧画像,就拿在手上端详,只见她竟被画成了一头黑发的男子,我不由地笑了起来。她告诉我说,那是她哥哥,跟她长得挺像。他比她大两岁,如今在教皇手下担任军官。
我表示希望帮她戴上戒指,她于是把手指伸了过来。我刚把戒指套在她的手上,就试图像殷勤的骑士一样亲吻她的手。可她赶紧抽了回去,同时满脸绯红。于是,我以诚恳的态度表示道歉。她回答说,考虑到目前的处境,她这样做并不是对我戒备,而是对自己戒备。我发现她这句恭维话说得巧妙中听,我想还是不接话茬为妙。她肯定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无论她对我怀有何种情感,我都不会置之不理或者麻木不仁。可是,我当时只觉得热血沸腾,再也没法掩饰了。
她感谢我善解人意,把音乐书籍带给了她,因为她并不喜欢长篇小说,她还说实在对不起,她虽然会唱歌,而且我也知道她有这个爱好,却从来不曾主动为我唱上一段。听到这里,我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她在大键琴前面坐了下来,凭记忆十分娴熟地弹奏了几首曲子。后来,她经不住我的一再催促,终于照着歌本自弹自唱起来,听得我如痴如醉,飘飘若仙。这时,我请求她把手伸过来让我亲一下,她的手没有伸,但却让我拉了过来。可我还是努力克制自己,亲吻的时候没有失态。我与她道别时早已满怀爱意,差一点就和盘托出。一个男人,在了解到心上人已有此意时,若是还在保持克制,就会变得笨头笨脑。然而,此事我还需加以证实。
城里所有认识斯特凡尼的人都在谈论他的出逃。这些我都听到了,但我什么都没说。普遍认为,正因为他老娘不肯帮他还债,他才逃跑的,很有可能是这么回事。然而,无论他回来与否,我都舍不得握在手中的宝贝。可惜我却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来享用此宝,因而不由地陷入迷茫困惑之中。我也曾想到去请教布拉加丁先生,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个胆量。从他对待里纳尔迪,尤其是对待拉巴迪那件事来看,我发觉他这人太精明了。他给我开的“药方”太可怕了,我宁愿患病不愈,也不想用他的“灵丹妙药”。
一天早上,我竟傻乎乎地问寡妇老太说,那位贵族女士有没有向她打听我的底细。话音刚落,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只听老太太反问我说:
“她不认识您么?”
“回答我的话,别多问。”
其实,她问得对,无论如何是没法阻止她来打探此事的。由于我的过错而引起的背后议论,也是没法避免的。此时此刻向一个半文盲打听情况,可是最需谨慎提防的呀。在过去的十二天里,A.S.女伯爵始终置身于我的保护之下,但她从未好奇地探问我是何许人也,难道我就因此以为她一点没有这份好奇心么?那是毫无道理的。本来,我一开始就该向她作一番自我介绍才对。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的情况讲给她听了,而且讲的方式方法比谁都高明,我说,我不该拖至今日,因此,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她对我表示感谢,并且承认自己对我的来历底细十分好奇,曾有好几次差点开口动问。不过,她安慰我说,她绝不会神经兮兮地向房东老太打听我的情况。
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斯特凡尼失踪这桩令人费解的事件上。她说,她父亲肯定以为他已经和她偷偷藏身在某个地方了呢。
“我每天晚上和那家伙隔窗私会的事,”她说,“我父亲肯定已经知晓。而且他也不难发觉我是到弗拉拉坐船来的。我相信,他现在已经来到了威尼斯,肯定正在四处寻找我的下落呢,当然是悄悄地寻找啦。他通常会在邦库辛客栈(Boncousin)落脚,您去试试,看他在不在那里。”
她每次提到斯特凡尼,无不咬牙切齿,眼下她只想远离家乡,躲到某个修女院去,那样就没人知道她的丑闻了。
我没有继续往下问,那天吃夜饭时,巴尔巴罗先生讲了下面这段话:
“有一位绅士,他是教皇的子民,请求我利用自己的关系帮他处理一件很伤脑筋的麻烦事儿。我们这里有个市民把他的女儿拐走了,已经躲藏了两个星期,还没找到下落。这个事情应该告到十人议事团去。嫌犯的母亲自称是我的亲戚,而我又不打算过问此事。”
我假装对这件事一点都不感兴趣。次日一大早,我就赶到年轻的女伯爵那里,想把这个有趣的消息告诉她。她还没睡醒,但我由于时间紧迫,只好请房东太太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相告,只需占用两分钟时间,她不等起床就把我请进卧室,只见她拉起被单一直盖到了下巴。
听完我的陈述,她马上求我劝劝巴尔巴罗先生,让他在她和父亲之间斡旋一番,因为她宁死不做斯特凡尼那个衣冠禽兽的妻子。可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把他为了调戏而写的那张婚姻承诺书拿给我,好让我向她父亲揭露那个流氓背信弃义的丑恶嘴脸。她为了伸手掏袋子,不得不让整条玉臂在我的眼前暴露无遗。顿时,她羞红了脸蛋,就因为自己身上连一件衬衣都没穿,生怕让我瞧见呢。我答应晚上再来看她。
要说服巴尔巴罗先生助她一臂之力,我就不得不把她目前受我保护的情况说给他听,我觉得向他透露真相可能给她带来伤害。左思右想,我实在拿不定主意。我意识到自己快要失去她了,实在不愿匆促行事。
晚饭后,外面有人向巴尔巴罗先生通报A.S.伯爵的到访。这时,我看见他的独生子身穿军人制服,长相酷似胞妹。他们走进巴尔巴罗先生内室商谈那件事情,一小时后才离开。他们走了以后,巴尔巴罗先生果然向我提出,可否让他问问我的天神,以便知道他该不该过问A.S.伯爵的事。他亲笔写下这一问题。我若无其事地用数字形式作了答复,意思是:他应当过问此事,但是必须说服伯爵宽恕自己的女儿,并要放弃把她嫁给那个无耻之徒的主张,因为上帝已经将他判了死刑。
收到这一答复,他大为诧异,同时我也为自己的大胆之举而吃惊。我预感到,斯特凡尼注定要死在某个人的手上。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心里爱上了那个女孩,布拉加丁先生认为,我算出来的卜辞不会有何误差,他说这一次再清楚不过了,就在天神向我们发出预告的时候,斯特凡尼就已经死定了。他嘱咐巴尔巴罗先生,明天务必把那对父子请来吃饭。事情还得慢慢来,因为只有在打听到女郎的下落之下,才可以规劝他们原谅她。巴尔巴罗先生说,要是我乐意,我可以当场测算到她的藏身之地,他这个说法差点把我逗笑起来。于是,我赢得了一点时间,以便提前摸透父子俩的心事。为了维护卜辞的灵验程度,我差点对斯特凡尼采取暗杀行动,事后想起来未免有些好笑。
我和年轻的女伯爵在一起谈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终于相信父亲真的会宽恕她了,同时也开始认为我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我说,我明天就要陪她的父亲和哥哥一起吃饭,当晚还会向她复述他们的谈话内容。得知这一消息,她顿时喜不自胜!而此刻的我也同样非常开心!因为我发现她已经认识到,应该好好地爱我,假如没有我,她在这座城市的下场就惨了。
当地政府为了维持社会自由的假象,采取的是一条放任自流的政策。我们俩一致认为,那天在靠近城门的码头相遇而且彼此还出奇地默契,实属一件幸运之至的大好事。我们一边回忆一边高兴地注意到,她那么爽快地应邀跟我匆匆去往酒肆而且放心地接受我的建议,都不是由于各自在长相上所具有的魅力。我当时戴着面罩,而她斗篷上的兜帽也跟面罩差不多。我们俩嘴里不说,心里却暗自称奇,无不认为,那是苍天直接干预的结果。于是乎,我们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对方。面对茫茫人海,我倒要看一看,哪个读者敢说我们的想法带有迷信的成份!从表面上看,仅仅适用于我们俩,但它却是以最最深奥的哲学道理为基础的。
“老实跟我讲,”我把她的纤纤酥手吻过一遍之后,趁兴问了一句,“要是发觉我对你有这个意思,你会不会怕我?”
“哎呀!我怕就怕失去您呢。”
她的声音和表情都证明这是肺腑之言。我不由地张开双臂,将这个可意尤物揽进怀抱,同时亲吻起刚刚吐露真言的那两片香唇。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不卑不亢,因而一下子打开了感情的闸门,只觉得彼此恩爱无比,喜不自胜。
但就在我松手放开她的时候,她垂下眼皮,发出一声叹息,我心里一软,赶紧跪在她的脚下,恳求她的原谅。
“叫我原谅什么?”她的答复是,“您又不曾冒犯我,您误解了我的想法。我看到您动了真情,于是感到幸福,同时心里闪过一段可怕的记忆,所以,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起来吧。”
半夜的钟声响了。我说,为了她的名声,我现在得走了。我重新戴上面具,转身离开。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我担心,自己这么匆匆离开,肯定让她感到突然,因为对于从天而降的这份艳福,我心里还是没底,觉得自己不配。跟任何一个萌动爱情的小伙子一样,我这一夜辗转反侧,老是借助想象来替代现实,这可不太容易,但是,爱情需要并且乐于发挥想象力的作用。我知道,我的幸福是一定要降临的,所以,在我的爱情喜剧中,“希望”二字仅仅充当着配角。人们百般颂扬的希望不过是个马屁精,只有在需要镇痛剂的时候,理智才会求助于希望。谁享受生活,谁就幸福,因为这种人既不需要希望,也不需要前瞻!
一觉醒来,我碰到的烦恼就是我在卜辞中判定斯特凡尼死刑这件事,倘若能够找到一种推翻原判的办法,我就开心了,那将有利于维护占卜的信誉,甚至也有利于斯特凡尼,其实,我转念一想,自己目前所享有的这份称心如意的艳福正是他给我带来的,因而也就不怎么仇视他了。
伯爵和他儿子应邀赴宴来了。伯爵为人质朴无华,毫不做作。他显然被那件麻烦事搞得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他儿子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谈吐风趣,我一见就喜欢。为了赢得友谊,我对他倍加关注。
一起享用甜心时,巴尔巴罗先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让老伯爵相信,我们四个人可以彼此依赖,心心相印,于是讲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拘束了。他从各方面赞扬了自己的女儿,然后一再表示,斯特凡尼从来没有踏进他的家门。他还说,斯特凡尼不过是在夜里隔着窗子和她说说话,没想到在他驱车离开两天之后,她居然会徒步出走他乡,实在无法想像他是采用什么巫术勾引她的。
巴尔巴罗先生不同意这种说法:“不能说她是被拐骗了,也不能证明她被斯特凡尼糟蹋过。”
“虽然不能证明,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呀,此时此刻,的的确确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他只会跟她在一起。我别无所求,只求他把她娶过去。”
“我认为,最好别强迫这桩婚事,那会让她陷入不幸,因为他在我们书记员同行当中是公认的无耻之徒。”
“假如我是您的话,”布拉加丁先生说,“要是姑娘表示悔过,我就会消消气,饶了她的。”
“她在哪里,我随时都想把她拉到怀里呢,可是,她肯定跟他躲在一起,我再说一遍,既然如此,我想她是不可能悔过自新的。”
“她离开C城以后,一定是到这儿来了吗?”
“我是从船长那里了解到的,她就是乘坐那条船在距离罗马驿站二十步远的地方上岸的,有个头戴假面具等在那里的男子马上迎了过去,没人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那人可能就是斯特凡尼。”
“不会的,他没这么高。而那个蒙面人是个大个子。另外,我还听说,斯特凡尼早在我女儿到达这里之前两天就离开了。带她一起走的那个蒙面人很可能是斯特凡尼派来接她的一个朋友。”
“这些纯粹是主观猜测而已。”
“有四个人看见过蒙面人,他们都说认识他,可他们所给的名字却各不相同,这里有个名单。不过,要是斯特凡尼不承认已经把我女儿弄到了手,我就要到十人议事团那里去控告这四个人。”
说着,他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不仅有蒙面人的不同姓名,而且还有这些提供者的姓名。巴尔巴罗先生拿起纸条读了起来,最后读到的则是我的名字,我一听到就吓了一跳,把我的三个朋友逗得哈哈大笑。这突如其来的大笑把老伯爵搞蒙了,布拉加丁先生见此情形,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于是说道:
“我的儿子卡萨诺瓦就在这里,我向您保证,假如令爱处在他的保护之下,那她是绝对安全的,虽然他这副模样很难让人托付自己的女儿。”
父子俩又惊又奇又尴尬,构成一幅生动有趣的画面。那个心底善良的父亲热泪盈眶地恳求我的原谅,并且请我为他设身处地想想,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拥抱他,安慰他。我是被一个皮条客认出来的,早在三周前,我曾被他作弄过一次。他答应给我找个舞女来玩玩,结果却让我白等了一场,为此我拿起棍子把他教训了一顿。多亏我及时上前与落难的女伯爵搭话,否则,要是再迟一步的话,他就扑过去,把她带往窑子里去了。
谈到最后,伯爵终于同意,暂时不向十人团起诉,等找听到斯特凡尼的下落之后再作道理。
我告诉他说:“我是六个月前见过他的,无论如何,只要他一出现,我保证以决斗的方式宰掉他。”
小伯爵一听,以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让我高兴的话:
“您不必亲手杀他,除非他在决斗中先把我杀了。”
但是,布拉加丁先生听了以后,忍不住说道:
“你们俩都不必找斯特凡尼决斗,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死了!”伯爵说。
“我们不应该从字面上理解这个‘死’字,一贯审慎的巴尔巴罗先生说,那个坏蛋肯定已经身败名裂了。”
刚才这别具一格的场面使我意识到,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接着,我便动身去看我的小天使(她还掌握在我的手里),途中我三次更换凤尾船——这在威尼斯这个大城市是摆脱密探的最好办法。
我把我刚才记住的情况一字不漏地向伯爵小姐复述了一遍,她听了心里狂跳不止。而当得知父亲希望把她拉到怀里的时候,她喜极而泣。我还安慰她说,没人知道斯特凡尼曾经进入她的闺房,她一听马上双膝跪下,嘴里不住地感谢上帝。我又模仿她哥哥那镇定自若的口气,把他说的“您不必亲手杀他,除非他在决斗中先把我杀了”这句话复述给她听,她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一下子将我抱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的天使”、“我的救命恩人”。我答应她,最迟后天就把她哥哥带过来与她见面。我们开开心地吃着晚饭,闭口不提报复斯特凡尼的事。
晚饭之后,我们便开始听任爱神的任意摆布了。两个小时的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我们彼此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午夜与她告别的时候,我答应再过七八个小时就可以再度见面。我之所以没有留下过夜,为的是预防万一,届时至少可以让房东太太站出来说这么一句良心话,那就是:我一次都没在此留过宿。
反过来讲,我要是在这方面未曾检点,到时候肯定就得后悔了。果然,我回到住处时,三位贵族朋友仍未就寝,为了告诉我一个意外的消息,他们还在焦急万分地等着我。这消息是布加拉丁先生从参政院听来的。
他说,“根据我们的天使帕拉利斯(Paralis)的说法,斯特凡尼已经死了。他已经自绝于我们这个世界,皈依了嘉布遣会,沦为一名托钵僧,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传遍整个参议院。不管怎么讲,我们认为这是报应。让我们崇拜上帝和天神吧,是它们启示我们知道了别人并不知晓的事情。我们现在必须完成我们的大事,以便安慰那位善良的父亲。我们必须问问帕拉利斯,那个姑娘到底在哪里,她肯定不可能跟斯特凡尼在一起,因为老天并没有判罚她去当嘉布遣会的修女。”
“我现在不想惊动我的天神,”我答道,“因为恰恰是遵照这位天神的旨意,我才对女伯爵的下落一直保密到现在。”
接着,我按照事情的整个原貌讲述了一遍,其中只省略了不便相告的细节。因为在这位正人君子心目中,女人是祸水,情爱真可怕。听说那个女孩子被我控制了两个星期,丹多洛先生和巴尔巴罗先生大表惊讶,而布加拉丁先生则像个刚刚入门的方士一样煞有介事,他说,根据秘术推算,这事一点都不奇怪,再说,他早就预料到了呢。
他补充道:“我们务必继续对伯爵保密,直到确信他肯定会原谅她,并且答应把她带回C城或是其他合式地点为止。”
“他别无选择,只能原谅她,”我反驳道,“因为勾引她的人要是在把婚姻承诺书交给她以后并没有离她而去,这位贵族小姐是绝不会离开C城的。她凭着两条腿,一直走到码头边,坐上了邮船,当她靠岸下船的时候,我正好从罗马驿馆里走了出来。我灵机一动,径直朝她走去,并且叫她一路跟我走。她表示同意,我就把她带到一个敬畏上帝的妇人家里避难。”
三个朋友越听越入神,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泥塑木雕。我吩咐他们后天再请伯爵父子俩来吃饭,以便让我在他们到来之前有充足的时间问卜于天神帕拉利斯,看看下一步该如何处置。我叫巴尔巴罗先生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斯特凡尼“去世”的消息告诉伯爵。我只睡了四五个小时就来到寡妇家里,叫她暂时不要送咖啡来,等我们喊她时再说,原因是我们一连四五小时都得集中精力写点东西。
我走进伯爵小姐的房里,她还睡在床上,我高兴地看到她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这是过去十来天所不曾有过的情形。我们像一对快乐的情侣那样开始了耳鬓厮磨。由于受到爱情的净化,她的灵魂不再笼罩在偏见下面了。一个人要是更换了爱情对象,他就对后者所有的美好之处感到新鲜,从而满足自己的贪欲。但是,在伯爵小姐看来,眼前的一切无不具有新鲜感,因为她以前只是浅尝辄止,而且是在黑灯瞎火之中跟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仓促地温存了一遭,那人显然不足以充分激发她的性欲。
在长久的绸缪缱绻之后,我的心情才得以平静下来,于是就把昨晚与三个朋友谈话的内容全部讲述了一遍,伯爵小姐由于喜浴爱河,此时简直是判若两人,原先最最令她发愁的事情竟然被她搁在了次要的位置。
当她听说斯特凡尼并没有自杀,而是沦落为一个托钵僧的时候,她倒是一下子缓过神来,并且说了几句颇有哲理的话语。她甚至还表示了几分怜悯呢。一个人要是产生了怜悯,那就不再怀恨在心了。不过,灵魂高尚的人才会产生这种情感。我说我已把她目前受我保护这件事情告诉给了我的好朋友们,她听了十分高兴,至于用什么方式让她父女相见,她表示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然而,彼此分手的时刻越发地临近了,我们一想到这里就明显地感到惶恐不安,伯爵小姐心里非常清楚,假使我的社会地位及得到她的话,那她肯定甘愿一直让我这么庇护下去,永远不会离我而去。她说,让她感到难过的,不是认识了斯特凡尼,而是认识了我。我们相聚在一起的时候,是如此地情投意合,转眼又要两相分开,怎不痛心疾首啊?
吃早饭时,巴尔巴罗先生告诉我说,他已经拜访了那个自称是亲戚的斯特凡尼太太,她说,虽然自己的独生子落到了这一步,但她并不感到惋惜。她曾对他说过,他要么去自杀,要么就去做托钵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现在他作出了明智的抉择。讲出这番话时,她完全是一副正宗基督徒的口气。然而,她若不如此吝啬,独生子根本就不必自杀或是去做托钵僧。世上到处都有这种残忍的母亲。她们一边践踏天良人性,一边却自我标榜,她们实乃邪恶妇人。
至于迫使斯特凡尼(此人如今仍然健在)走上绝路的根本原因,却是没人知晓的。等到不再有人留意此事的时候,我将在回忆录里予以公开。
事情出现如此的转折,颇令伯爵父子感到惊奇,惊奇之余,他们盼只盼尽快找到伯爵小姐,将其带回C城而去。
为了找到她的下落,做父亲的曾打算按照手头掌握的名字把那几个人(除我以外)叫到十人议事团跟前一一质询,因此,我们别无办法,只好把她在我那里的实情告诉他——这事由布加拉丁先生去完成。
就在第二天,伯爵请我们前去共进晚餐,但是布拉加丁先生却婉言谢绝了。我由于参加这顿晚餐而没去看望伯爵小姐,但是,次日清晨就赶了过来,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在同一天让她父亲得知详情。我和她厮守了半天,直到中午才分手,彼此都很清楚,再也不可能单独在一起了。我答应吃过晚饭再来——陪她哥哥一起来。
布拉加丁先生突然从餐桌边站起身来,说是贵族小姐已经找到,此时此刻,父子俩简直是惊呆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斯特凡尼写的那张婚姻承诺书往他们面前一放,开口说道:
“当她得知他已经扔下了她,自个儿离开C城的时候,正是这张纸让她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她谁也没告诉,车也懒得坐,就开始了长途跋涉,无巧不巧,刚一进城,就碰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他征得她的同意,把她领到一个再体面不过的住处,从此就没有离开过那里,一旦确信您对她的过错不予追究,她就马上回到您的怀抱。”
“叫她不要怀疑,我肯定原谅她,”做父亲的回答说。接着,他转过脸来,恳求我不要耽搁,立即让他如愿见到女儿——他一生的幸福恰恰就维系于此呢。我一把抱住他说,他要到明天才能见到她。不过,我又说,我马上就把他儿子带过去,让她有机会为即将到来的父女相会作个精神铺垫,因为她眼下还有点顾虑呢。巴尔巴罗先生好说歹说,硬要跟随我们去见伯爵小姐。小伯爵对我的安排表示赞成,他还发誓和我保持终生的友谊。
我们当即搭乘贡多拉来到一座小码头,再换乘另一条船,来到了我珍藏宝贝的安全地点。我带头走出船舱,同时叫他们稍等片刻。我跑去对伯爵小姐说,我已把她哥哥和巴尔巴罗先生带来了,还说,要再过一天才能见到她的父亲。听到这里,她回答说:
“这么说来,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待几个钟头呢。快去把他们带过来。”
兄妹重逢的情景委实动人!哥哥和妹妹不仅长相酷似,而且手足情深,他们先是紧紧相抱,满面春风,接着,便泪眼相向,泣不成声。
久别重逢的喜悦,让她暂时忘却了礼貌,怠慢了从未谋面的一位贵族,同时也把我这个了不起的总设计师忘在了脑后。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时,她显得相当难为情。
最后,我们终于落座,这位伯爵小姐坐在她哥哥和巴尔巴罗先生中间,我则坐在她对面的一张小凳上。
做哥哥的问道:“我们终于找到了你,这应该感谢哪位大恩人呢?”
“应该感谢我的天使,”她一边回答一边将手伸给我,“就是这个人,那天在码头等我的就是他(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我),假如没有他的搭救,我不知要蒙受多少耻辱呢,你瞧,他这是第一次亲吻我的手啊。”
她拿出手帕捂住眼睛,我们看了也都潸然泪下。这是美德的感化呀,即使有些不实之辞,也不失为美德啊。但是,年轻的伯爵小姐此时并未意识到自己是在说谎。这番话语是她那纯洁而善良性灵的自然流露。她的美德促使她扮演这一角色,仿佛她从未偏离正道,从未做过傻事似的。女孩子违心失身算不得犯罪,也用不着自责
在结束这次情意绵绵的兄妹相会时,她说她期盼着早些跪在父亲的膝下,但又希望把时间推迟到夜幕降临之后,以免左邻右舍在背后指指点点,飞短流长。因此,父女相会这一幕压台戏被安排在第二天。
我们几个人来到旅店与老伯爵共进晚餐,他满怀敬意地望着我,并且诚挚感谢我为他女儿所做的一切,没等我开口,他就表示,那天他女儿刚一下船,多亏我抢先上前与她搭话,这实在令他庆幸。巴尔巴罗先生邀请伯爵父子第二天再次共进午餐。
我想和即将离我而去的美人单独厮磨一个上午,这事虽然有些冒险,但是,若不冒点风险,爱情还有什么意思呢?由于确信时不再来,我们俩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投入了毕生的精力,但是快乐的爱情总不至于将人逼上死路。她发现我精中带血,同时相信其中也有一部分必定来自于她的身心。
她穿好衣服,然后开始穿鞋,还把那两双拖鞋送到嘴边吻了又吻,发誓要把它们珍藏一辈子。我向她索要一些头发,以便编成一条辫子,作为永久的纪念——就像F太太的那条辫子那样珍藏至今。
那天夜里,她再次见到我,同时见到了她的父亲、哥哥,还有丹多洛先生和巴尔巴罗先生——这两位都想亲临现场,看看父女相见的动人情景。当父亲出现的时候,做女儿的赶紧跪在他的脚下,他把她扶了起来,紧紧抱住,一个劲地说着安慰她的话语。一小时后,我们大家离开此地,来到了邦库辛客栈。然后,我和两个朋友转身返回布拉加丁先生的府邸,临行共祝三位外国贵族旅途愉快。
次日上午,我们看见伯爵老小三人坐着一条六桨船来到了布拉加丁先生的府邸,为的是面谢巴尔巴罗先生。他们要是不来,布拉加丁先生还真没有机会见到这对如此相像如此俊秀的兄妹呢。
他们喝了一杯咖啡,然后起身告辞,我们把他们送到船边。六桨船载着他们驶往蓬特拉各斯库罗(Pontelagoscuro)——教皇的国土与威尼斯共和国国土就是在那里以波河为界的,全程约需二十四小时。我只能用眼神向伯爵小姐传达自己依依惜别的心情,同时我还看出她也想向我倾诉衷肠。伯爵给巴尔巴罗先生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又及时又管用,既使他保住贵族清名,又使我免却了对簿公堂的麻烦。
此后,我们一同启程来到帕多瓦消夏,在那里逗留到秋末。戈齐博士早已已经不在帕多瓦了,他迁居到一个乡村,和妹妹同住,他还当上了教区神父。他妹妹之所以同丈夫分手,是因为讨厌那个纯粹贪心于她的丰厚嫁妆才跟她结婚的无赖。
住在帕多瓦这个古老而幽静的城市里,我由于无所事事而与红极一时的威尼斯高级名妓安西拉玩起爱情游戏。正是这同一个安西拉,嫁给了舞蹈家坎皮奥尼(Campioni)并被带到了伦敦,最终把一个极富魅力的英国人送进了坟墓。再过四年,我将以较大的篇幅述写这个女人。眼下,我得把一段小插曲说给读者听听,正是由于这件事致使我的风流韵事只持续了三四个星期便匆匆收场。
介绍我认识那个女孩的是梅迪尼伯爵,他和我趣味相投,也是个办事轻率的毛头小伙,但他嗜赌成癖,却手气不佳。
安西拉住处时常开设赌场,她把他当作属意可心的情郎,而他却把我介绍给她,目的不过是想在牌桌上愚弄我。我起初根本没有看破任何疑点,不知不觉就中了圈套,最后终于发觉自己显然是在挨骗,我就对他实言相告,同时拔出手抢抵住他的胸口。安西拉一看就吓晕过去。他把骗得的钞票还给我,同时提出要和我出去比剑。我二话没说,当场就接受挑战,把手抢往桌上一放,随即跟他来到附近的谷地广场。借着月光,我一剑就刺中了他的肩部。他不得不开口求饶,因为他的手臂再也抬不起来了。我于是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我想起布拉加丁先生的话,决定接受他的劝告,马上离开帕多瓦。于是提前来到威尼斯,在那里等候他的归来。这个梅迪尼伯爵和我终身交恶,等我回到那不勒斯时,我还会给读者谈谈这个家伙。
这一年余下的时光,我都倾注在原先的营生上面了,时而走运,时而不走运。恰逢里多托乐园(Ridotto)大开放,我的夜生活大多消磨在嫖赌二字上了。
一七四七年。
一月底我收到A.S.女伯爵的来信(她已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信是从意大利某个著名城市写来的,她已经嫁人,当上了X侯爵夫人。她说,她的新婚丈夫不仅牵住了她的手,而且赢得了她的心,所以假如我碰巧前往她所在的那座城市,务请我装聋作哑,别说与她相识。
我早已从她哥哥那里得知,她刚一回到家里,就被母亲带往该市,寄居在一个亲戚家里,她就是这样认识并且嫁给了那个带给她幸福的男人。就在第二年,即一七四八年,我见到了她。若非她事先曾在信中给过警告,我肯定就要设法认识她的丈夫了。相比之下,宁静的生活比爱情还要甜蜜,但是身处爱情的人却不以为然。
就在这一阶段,出现了一个靓丽的威尼斯少女,她父亲拉蒙送她学习芭蕾舞,是为了让她见见世面,从而赢得公众的青睐。结果,她让我着迷了整整两个星期。要不是她另外嫁了别人,我和她的关系还会长久一些。她的监护人切奇利亚•瓦尔马拉纳(Cecilia Valmarana)太太为她找了个丈夫,姓比内,是个跟她一样有才华的法国舞蹈家。他给自己起了个意大利姓氏比内蒂,于是,他的威尼斯妻子也不必改变自己的国籍,就顺顺当当地成了个法兰西人。这样有利于她在多次冒险经历中大显其能,大振其声。其手法多多,不一而足,我将在适当的场合向读者叙述一二。比内蒂太太具有绝伦的天赋条件。女人最恨的是脸上显现衰老,可她却从不显老。所有喜欢她的人都认为她始终青春焕发,就连那些对年老色衰特别敏感的人都不持疑义。男人不必刨根问底,不必费心猜度与打探,他们这样做是很明智的,否则,难免为外貌所迷惑。而女人明显衰老之后同样有理由贬损并不显老的女人。比内蒂太太对这种背后诋毁并不在意,依然是我行我素,情人不绝。最后一个在其温柔乡丧命的是个波兰人,名叫莫辛斯基(Moscynski),他于八年前来到威尼斯。当时,比内蒂太太已经六十三岁了。
我如果没在牌桌上押注,倒是可以在威尼斯过得极其惬意的。除非贵族,一般人是不允许在里多托赌场发牌的。早在本世纪初就强制规定,发牌人必须戴上面具,穿上长袍,套上假发。我去参赌乃属一大失误,因为我在运气不佳之时不敢果断收手,而在转败为胜之后则又不肯轻易歇手。我之所以赌博,是因为有点贪心。我喜欢挥霍钱财,赌场上赢来的就不心疼了,所以,我不赌就不高兴。在我看来,赢钱是不花什么代价的。
就在一月底,我手头拮据,需要二百泽齐诺,曼佐尼太太说服另一位贵妇把一颗价值五百的钻石借给了我,我决定拿到特雷维索去典押,因为该城有家典当行,其借贷比率高达百分之五。特雷维索距威尼斯十五英里。威尼斯找不到这么好的当铺,因为此地犹太人的势力大,容不得它的存在,于是,我早早起床,把短斗篷藏在衣兜内,因为这一天禁止戴假面具。再过一天就是圣母玛丽亚洁身礼(又称圣烛节)。
我一直走到瑞吉欧运河(Canal Regio)顶头,想在那里坐船前往梅斯特雷,然后,再坐两小时的驿马车即可到达特雷维索,等到完成了典押,还可当天动身返回威尼斯。
我沿着码头朝圣约伯走的时候,看见一条双桨贡多拉,里面坐着一个姑娘,裹着一块价格不菲的乡村头巾。她的脸蛋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就停下脚步,想看个仔细。船工见我停下脚步,以为我打算省下钱来搭便船到梅斯特雷去呢,于是就叫船尾那个人靠上码头。我毫不犹豫,当即跨上了小船,同时递给他三个里拉,条件是沿途不让别的旅客搭乘。原先在那美女旁边占据最佳位置的老神父站起来向我让座,但我还是坚持让他继续坐在原处。

点评

行侠猎艳两不误  发表于 2017-1-24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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