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爱上了克里斯蒂娜,并给她找了个相配的丈夫—她的婚礼。
一七四七年。
老神父对我说:“这些船工运气不错。他们在里亚尔托(Rialto)让我们上船时只收了三十个索尔铎,但是有个条件,就是沿途还要载客,果然添了一个人。他们还会招揽更多乘客的。”
“您老放心,我坐上这条船,座位就不再出售了。”
说着,我又多付了四十个索尔铎,船工们称心了。他们一边道谢,一边喊我“阁下”。神父说,他没有称呼我是不是失礼。我答道,我又不是威尼斯绅士,所以不计较头衔。那姑娘说,她听了很高兴。
“为什么,小姐?”
“因为我一遇见绅士,就感到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猜想您是位贵人。”
“也算不上,我是个书记员。”
“这样我更高兴了,因为我喜欢跟不居高临下的人在一起。我父亲是个细农,这位是我的亲伯伯,他是Pr村的神父,我从小就生长在那个教区,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我继承了家里的一切,包括我妈的财产,她长年生病,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真可惜。我们再回到刚才的话题,我认为在法院书记员和富农的女儿之间不存在多大的差别。亲爱的大伯,您说对吧?”
“对呀,我亲爱的克里斯蒂娜,眼前的事实就是一个明证。这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就和我们来到了一起嘛。”
我对这位善良的神父说:“假如您侄女的美貌没有打动我的话,您以为我会跟您来到一起吗?”
神父和侄女听了放声大笑,而我并不觉得刚才的话有什么特别可乐之处,由此看出这对旅伴有些缺心眼儿,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您为什么笑得这么起劲,美丽的女郎?是不是为了让我看看您的牙齿?老实讲,我在威尼斯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牙齿呢。”
“我根本不是为了展览牙齿,不过嘛,在威尼斯,大家的确都是这么夸奖的,我可以向您保证,Pr村的女孩子统统都有我这么好的牙齿,是吧,大伯?”
“是的,侄女儿。”
她继续说,“我笑什么,不,绝对不能告诉您的。”
“噢,告诉我吧,求求您。”
“不,我不,就不,就不!”
“还是让我来告诉您吧,”神父说。
“我不同意,”侄女蹙起浓黑的眉毛说,“你敢说,我就走啦。”
“随你怎么样,我都要说,”她大伯说,“你知道她看见你站在码头上的时候说什么了么?‘那边有个帅小伙子正在盯着我看呢,他正在为自己不能跟咱们在一起而惋惜呢。’而当她看见您把我们的凤尾船叫住的时候,她心里可欢喜了。”
侄女怪大伯透露了她的心里话,就气呼呼地打他的肩膀。
我问她:“我发现您富有魅力,就很高兴让您知道,而您心里喜欢我的相貌,为什么怕被我知道呢?”
“高兴是暂时的,哦,我看透了威尼斯的男人,他们当面说对我动心,可是,让我合意的男人却没有一个肯对我表态。”
“您要表什么态呀?”
“就是提亲呀,上教堂啊,举行应有的婚礼呀,当着证婚人的面嘛——我有这个权利嘛,先生。可是,我们来威尼斯都已经两个礼拜了,是吧,大伯?”
大伯说:“不管怎么讲,这个姑娘在这里还算是般配得上的呀,因为她有三千司库铎的陪嫁。她不肯嫁在Pr村,这可能有点道理。她老是讲,只想要个威尼斯人做丈夫,因为我带她到威尼斯来,为的就是让她有机会接触一些人。有个交际广的妇人留我们住了两个星期,还把她带到几个小伙子家里相过亲。可是,她看中的人,不想娶她,而看中她的人,她又不喜欢。”
“您是不是认为,”我说,“男婚女嫁就像炒鸡蛋呢?在威尼斯呆上两个星期是算不了什么的。至少得六个月才够。譬如,就拿我来说吧,我觉得您的侄女儿就像一幅美人图,假如上帝派给我的女人像她一样漂亮的话,我就觉得自己时来运转啦。但是,假如她此刻交给我五千司库铎,叫我马上与她成亲,我可能不会答应呢。男青年在娶妻之前,总得了解她的人品,因为带来幸福的既不是金钱,也不是美貌。”
“您说的人品是啥意思?”她问,“是不是写一手漂亮字呀?”
“不是,我的天使,您这话真好笑,它是指性情。要不了多久,我总得结婚,而我找对象都找了两三年,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我认识了好几个女孩子,她们都长得像您这么漂亮,而且都有可观的陪嫁。不过,跟她们谈上两三个月,我就发现她们并不合适。”
“她们哪里不合适呀?”
“我可以跟您说说,反正您也不认识她们。其中有一个女孩我是很喜欢的,本该同她成亲的,可是,她的虚荣心让人受不了。不到两个月,我就发现了这个弱点。她爱赶时髦,爱摆阔气,过于注重穿着打扮,终究会拖累我的。不晓得您是否相信,她一个月要花一块泽齐诺去做头发,另外还要把一块泽齐诺用在买头油和香水上。”
“她太不会精打细算了,我一年才花十个索尔铎买发蜡,然后拌上羊脂油,调制成上好的头油,用来给刘海定型。”
“两年前我差点跟另一个女孩成亲,结果相处到第四个月,就发现她患有一种疾病,要是把她娶过来我就苦了。于是,我就跟她断了来往。”
“什么病?”
“她的体质太差,生不了孩子。这绝对不行,生不了孩子,我是不会结婚的。”
“那是上帝的旨意呀。不过,我知道我的身体很棒。对吧,大伯?”
“还有一个女孩虔诚过火,让我受不了。她处处谨小慎微,每过三四天就去忏悔,我要求我的妻子做个跟我差不多的好基督徒就够了。她每次忏悔至少要花一个小时才够。”
“她这种人,要么是个大罪人,要么是个大傻瓜。而我,”她打断我的话说,“一个月才做一次忏悔,只需两分钟就把一切交代完了。对吧,大伯?您假如不问我,我就不知道对您说什么。”
“还有一个女孩,她总是觉得比我懂事,还有一个女孩老是郁郁寡欢,我认为一个女人应该欢欢喜喜的。”
“您听见没有,大伯?您和我娘还老怪我嘻嘻哈哈的呢。”
“另外还有一个,害怕单独和我在一起,假如我要吻她一下,她转身就逃,还去告诉她妈。我一看,马上就不要了。”
“她是个笨蛋。我在Pr村碰到的,除了粗俗的农夫之外,还不曾有机会接触过任何一个情话绵绵的小伙子,可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是不必跑过去告诉我娘的。”
“还有一个女孩,她有口臭。最后一个女孩脸上涂满了油彩,我还以为是天生的好皮肤呢,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有这种坏毛病,所以,我恐怕是一辈子都不想结婚了。这样说吧,我一向认为,我要娶的女人应该有一对黑眼睛,如今,差不多所有女孩子都掌握了染黑眼睛的秘诀,可她们别想蒙我,我比她们高明。”
“我的眼睛黑不黑?”
“哈哈!”
“您笑什么?”
“因为它们貌似乌黑,其实不然,但不管怎么讲,您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
“简直是笑话。您以为我的眼睛是染的,听您的口气,好像什么都懂,先生,我的眼睛,漂亮也好,难看也好,都是上帝赐给我的,对吧,大伯?”
“至少我是一直相信这一点的,”大伯答道。
“而您真的不相信?”说着,她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不,这对眼睛太美了,简直让我没法相信是天生的呢。”
“老天在上!说这种话简直太可笑了。”
“请原谅,年轻的女郎,我是一片诚意,不过,我承认自己太直言不讳了。”
这话说完了,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神父脸上不时地堆起笑容,而他的侄女却不肯消气。我朝她偷偷看了一眼,只见她眼泪汪汪,看了真不忍心,毕竟是娇嫩迷人的脸蛋儿呀。她一身乡间装束,头发编成辫子,还别着一排排金发夹,这种打扮是有钱的村姑引以为豪的,那些戴在发辫上的饰物至少值一百泽齐诺。那对又长又重的耳环,那条在白皙如玉的颈脖上绕了二十多圈的金质细项链,将她那半似玫瑰半似百合的面颊映衬得光彩夺目。我有生以来是头一次看见这么花枝招展的乡村美女。六年前,我在帕夏诺时曾被露齐娅的美貌深深吸引过,但是情形完全不同,身旁这个闷声不响的姑娘肯定是气坏了,因为她那对眼睛恰恰是她美貌的集中体现,却遭到了我的无情贬抑。我知道,她一定是恨透了我,恼羞成怒,进而闷声不响的。可我并未打算马上找她言和,因为任何事情都不可急于求成。
我们刚一驶入马格拉运河(Marghera),我就问神父有没有马车坐到特雷维索,那是通往Pr村的必经之路。
“我必须步行,因为我们教区很穷。至于克里斯蒂娜,我很容易为她找到马车的座位。”
“我有辆马车,可以坐四个人,二位如果愿意和我同车而行,我将乐意效劳。”
“那太好了,我还没想到呢。”
“可是,”克时斯蒂娜说,“我不希望跟这位先生同行。”
“你为什么不愿意呢,我亲爱的侄女儿?有我陪你嘛。”
“因为我不想嘛。”
“原来好心好意得不到好报啊,”我在说这话时眼睛并没有朝她看。
“好心好意!”她大发脾气,“我说那是欺人太甚。从今以后,在你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黑眼睛了,不过,你爱怎么认为,那是你的事,我才不管呢。”
“这话可不对呀,美丽的克里斯蒂娜,我有一套办法来弄清真相呢。”
“什么办法?”
“用温水浸泡玫瑰洗眼睛,这是一种办法。或者把女孩子气哭了,她一哭,造假的颜色就会自动消失。”
等我说完,她脸上一片灿烂,煞是好看。刚才的恼怒与轻蔑,早已被一幅恬静满意的神情所代替。她露出了笑容,神父见了非常高兴,因为他早就有心要坐一趟不必花钱的马车呢。
“既然如此,你就哭吧,亲爱的侄女,这位先生会公正对待你的眼睛的。”
她是哭了,但流出的是开心的泪水。由于发现她那对眼睛的确是天生的,我内心充满了喜悦。就在我们登上码头拾级而上的时候,我开口向她道歉,承认自己先前的猜测完全错了。她于是表示领情,答应搭乘我的马车。我当即吩咐车夫利用我们吃早饭这段时间把马车套好。但是神父却说,他得先去做弥撒。
“快去,我们要来参加的,您应该代我祈祷,拿着,我通常都捐这么多。”
我拿出的是一枚达卡特银币,他觉得这太突然了,竟不由自主地想亲吻我的手。就在他迈步朝教堂走去的时候,我把手臂伸给克里斯蒂娜,她不知道该不该挽住,就问我是不是认为她自己不会走路。
“当然不是,你不挽着我的胳膊,别人看了就会说我不懂礼貌,或者以为你我之间存在巨大的等级差别。”
“我现在挽住了你的胳膊,他们又会怎么说呀?”
“他们会说,我们很可能在谈恋爱,肯定还有人会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呢。”
“万一说这话的人跑去对你的情妇说,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手挽着手,又该怎么办?”
“我没有情妇,也不想另外去找,因为像你这么姿态优美的女孩子,在整个威尼斯连一个都找不到。”
“我为你感到可惜,至于我嘛,我肯定是不再到威尼斯去的。即使去了,我怎么能够在那里连住六个月呀?”
“你所有的费用,我都乐意支付。”
“真的?那就跟我大伯讲一下,他会考虑的,不能由我拿定所有的主张。”
“而且在这六个月里,”我说,“你也会了解我的。”
“哦,假如你还考虑我的话,我现在就已经了解你啦。”
“那你打算适应我的个性么?”
“为什么不呢?”
“你会爱我么?”
“只要你做我的丈夫,我就爱你。”
我惊喜地望着面前这个姑娘,她仿佛就是一个扮作村姑的公主。她那镶着金边的图尔绸裙是极为昂贵的,其售价是城市连衣裙的两倍,而她那副与金项链辉映成趣的金手镯,则属于最最值钱的珍贵饰品。她体态柔美,宛若林间仙姝,可我先前坐在船上还不曾有机会细细打量。她的披风款式有别于一般村妇,连衣裙前襟上的钮扣一直扣到下巴,把美丽丰满的胸部烘托得格外醒目。裙裾也镶着金边,仅仅落到脚踝,让我看得见一双纤足,进而对他的玉腿想入非非。她步态自然,与我并肩而行,让我感到舒心着迷。她一脸的安详,仿佛是在告诉我:“你认为我漂亮,我很高兴。”这么可爱的姑娘,若是在威尼斯逗留两个礼拜,绝不至于遇不到一个想要迎娶她或是想要调戏她的男人。此外,我还对她的乡音和率直着迷。我由于习惯了城市生活,起初还把这些视为笨拙,视为白璧微瑕呢。而当她气呼呼地说出“老天在上”时,我的高兴劲儿简直超出了读者的想象!
我一边沉思,一边急盼那场弥撒快快地结束,因为我已经暗自决定以独特的方式,不遗余力地做一件对得起这个天生尤物的事情。
吃过早饭,我好说歹说,才劝动神父在我前头登上马车,但是,到了特雷维索,我倒是没怎么费劲就成功地劝他留在我下榻的客店吃中饭、吃晚饭。那家客店几乎总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正因为我答应晚饭后就让他坐上我的马车连夜赶回Pr村,所以他才同意在我那里吃晚饭。这天夜里月色皎洁,不需一个钟头就可到达Pr村。他之所以行色匆匆,是因为即将有一个宗教节庆,需要在自己的教堂唱弥撒。
于是,我们来到客店下车,房间生起了炉火,我点了一桌合意的午餐。这时,我猛然想起典押钻石之事,就请神父代我去一趟当铺,这样可以让我跟纯朴的克里斯蒂娜独处一个小时。于是,我开口请他前去跑一趟,理由是我怕被别人认出,所以不便亲往。他发现有机会为我效劳,心里十分高兴。他走了,炉火跟前只剩下我和小美人儿了。我在和她交谈的一个小时里,始终掌握主动,从而可以尽情领略她的纯朴天性,同时促使她对我产生浓厚的兴趣。我竭力克制,始终不去碰她的嫩手,其实我恨不得拉到嘴边亲吻一下。
神父把钻戒带回来了,他说由于眼下是圣母节,要等到后天才给当票。他告诉我说,他从当铺出纳员的口中得知,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当到双倍的价钱。我一听就说,如果他这次返回Pr村之后,再来帮我跑一趟,我就非常感激了,因为钻戒是由他首次拿到当铺去的,要是中途换了另一个人去,势必引起怀疑。我说由我来支付他的车马费,他答应一定回来效劳。我希望把事情安排停当,好让他再次带着侄女来。
吃中饭的时候,我发现克里斯蒂娜越来越值得我倾心注目,很想利用这一天与她偷欢片刻,但又担心欲速不达,致使她对我失去信任。我于是明确认定,只有通过花言巧语,才能叫神父再把侄女带到威尼斯,并让他留住五到六个月。那样,我才可以让爱情水到渠成。因此,我开门见山地向神父提出,愿意支付一切费用,为克里斯蒂娜寻找一个体面尊贵的人家,其安全程度保证不亚于修道院。我接着说,在没有了解她的时候,我是不会与她谈婚论嫁的,不过这一天必定会到来。神父答道,一旦接到我的信,得知我已经为她找好了可以安心托付的人家时,他马上就亲自把她带来。克里斯蒂娜对这项安排欢喜之至。我想,本人一定会信守诺言,于是向她保证,至大一个礼拜就把这事办妥。她听说我一定会写信通知她,竟然答道,回信将由她大伯来写,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要去上学,不过,认字是绝对没问题的。我一听未免感到有些吃惊。
“你不能写字么?不会写字,怎能指望成为威尼斯人的妻子呀?这事太离奇了,叫我难以置信。”
“离奇!我们村上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写字呢。对不对呀,大伯?”
“不假,”他答道,“可是,她们没有哪个想嫁到威尼斯来呀。先生说得对,你应该学会写字。”
“你的确应该好好学,”我说,“而且早在来威尼斯之前就应该学了,否则大家都会耻笑我呢。看来你有些不高兴,真遗憾,你不喜欢这个主意。”
“我是不喜欢,因为不可能在一周以内学会嘛。”
她大伯说:“要是你尽量努力学习,我可以争取用两个星期把你教会。那样就够你继续自学下去了。”
“这得花不少功夫呢,但是没关系,我保证没日没夜地学习,明天就开始吧。”
早在吃午饭时,我就对神父说,不要在晚饭后启程,最好先去睡一觉,等天亮以后再和克里斯蒂娜一同上路。他只需在上午七点回到Pr村就行了。他侄女显然非常赞成我的意见,而且在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饭之后,她就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神父于是同意在此住下。我当即预订马车,还让神父把女房东喊了过来,叫她加个房间,并把炉火生起来。
“不必了,”老神父的话让我好生吃惊,“这个房间有两张床,不需要增加房间了,因为克里斯蒂娜可以跟我睡。我们不脱衣服,而你不需要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所以可以脱掉衣服,随便睡到什么时候起床都没关系。”
“噢”,克里斯蒂娜说,“我必须把衣服脱了,否则就睡不着呢。但是,我不会耽误,只需要一刻钟就可以收拾好。”
我啥都没说,但是内心的惊讶却挥之不去。妖媚的克里斯蒂娜就这样和她大伯,一位老年神父和衣而眠,这事的确又合理又本分,没有什么不当之处。但是,神父毕竟身为男人,想必也曾有过做男人的体验,应该明白眼前所面临的危险。我出于凡俗之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事绝对清白,我并不怀疑,而它清白到了无须掩饰,甚至毫不担心别人误解的程度。我虽然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但却依然无法消除内心的诧异。时间一长,我便发现,在我所游历的每个国度里,都有这种普遍存在于好人之中的现象。这里有必要强调“好人”二字。而我本人则算不上好人。
由于处在斋戒日,我们将就吃了一顿不是太好的午餐,接着,我就下楼找到房东太太,嘱咐她说,不管花多少钱,我要吃上一顿可口的晚餐(当然不去违反斋日教规),要有鱼、块菌、牡蛎,这些都要在特雷维索的市场上精挑细选,其中顶顶少不了的是美酒佳酿。
“您要是不计较代价,那就交给我去办吧。您将喝上著名的加塔(Gatta)葡萄酒”。
“我希望晚餐九点钟备好。”
“这就让我有充足的时间了。”
我回到楼上,只见克里斯蒂娜朝七十五岁的大伯弯下身子,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而他则笑个不停。
“您知道这是咋回事么?”他问我,“我的侄女儿正在哀求我,叫我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等我下次再来呢。她告诉我说,今天上午,我让您和她单独呆了一个钟头,当时,您像哥哥对待妹妹一样,这我是相信的。可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给您带来了不便呢”。
“恰恰相反,您尽管放心,她和我在一起其实挺开心的。我和她都会安份守己的,我想您可以相信我们。”
“这我并不怀疑。那末,我就把她留在您身边,直到后天。我将在上午八点赶到这里为您跑趟差事。”
这种安排来得如此突然,而且毫不费劲,让我好一阵惊喜,只觉得热血沸腾,直冲脑门,致使我的鼻孔大量流血,前后长达一刻钟之久。我对此毫不在乎,因为以前也有过,但却着实让神父担忧了一番,他生怕我出血不止。后来,他有事要出去一趟,说是傍晚回来。当屋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马上向克里斯蒂娜道谢,感谢她如此信任我。
“真的,”她说,“我迫不及待地希望你了解我。你会发现,我不像你认识的那些威尼斯闺女,身上没有让你讨厌的缺点,而且我保证马上开始学习写字。”
“你是个可爱的女孩,而且是个诚恳的模范,但我还是要请你在Pr村保持谨慎为好。你我已经相识的事可别让任何人知道,你必须按照你大伯的吩咐去做。我会在信里把一切情况告诉他的。”
“你放心,除非得到你的认可,连我的亲娘都不会知道任何情况的。”
我整天都和她呆在一块,虽然啥事都没做,但却足以让我情动于中。我讲的几个有头有尾的爱情故事,使她很感兴趣。故事的结局如何,我没有说,她也猜不到,但她不懂装懂,心里好奇,嘴上却不说,生怕在我面前显露自己的无知。我给她讲的笑话并不隐晦难懂,一个见多识广、思想复杂的城里姑娘听了只会感到索然无味,但这类笑话肯定可以取悦一个乡下女孩,而不会惹她害羞脸红。等她大伯再次回到房间时,我已经开始考虑与她结婚的计划了。我甚至打定主意,要把她送到上次寄放伯爵小姐的那个人家去呢。
三点钟(意大利时间)的时候,我们坐下来用餐,晚餐相当精美。加塔酒喝了不会醉,只会提神。这种酒不需兑水,保藏时间不足一年。将近半夜我们才各自安寝。我一觉睡到大天亮,神父早已悄悄地离去,我却根本没听见。
我朝大床望了一眼,只见克里斯蒂娜独自一人熟睡着。我道了一声早安,她睁开眼睛,等想起自己在哪里时,她支起胳膊肘,乐呵呵地望着我笑,嘴里说道:“我大伯已经走了。”
我对她说,她像天使一样美丽,她听了脸上泛红,忙拉过被子盖住胸部。
“亲爱的克里斯蒂娜,我很想过来吻你一下。”
“亲爱的朋友,你如果很想的话,就过来吻我一下吧。”
我一骨碌下了床,恭恭敬敬地朝她奔了过去,这是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她的身子朝里面让了过去,一半是出于礼貌,一半是由于羞怯,这样势必给我让出一块地方,我把这一举动当作一种邀请,于是在寒冷、爱情和本能的驱使下,毫不迟疑地钻进了她的被窝。这一来,克里斯蒂娜就被我揽进怀里,与此同时,我也被她搂住。我从她脸上看到了惊异、纯情和满足,而她从我脸上看到的只有情真意切的感激,以及一个轻易获胜的情人所怀有的亢奋。
我们彼此的聚首纯属偶然,根本没有预谋。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我们既不自吹自擂,也不自怨自艾,只是一连几分钟说不出话来。我们无比和谐,同时忘情地亲吻着对方。一阵狂吻过后,彼此依然无话可说,此时此刻,我们一动不动,变得严肃起来,再这么下去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这种状况仅仅持续了片刻。本能和爱欲使我们异常融洽,不再害羞与迟疑,于是凭着一时冲动,便毫无保留地接纳了对方。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才趋于平静,并且默默地对视着,克里斯蒂娜首先打破沉默,平和而温柔地说:
“我们刚才做什么了?”
“我们结婚了呀。”
“明天我大伯会怎么说呢?”
“他要等到正式在教堂里给了我们新婚祝福的那一刻才会知道呢。”
“什么时候?”
“在我们为公开婚姻做好了必要的准备以后。”
“这需要多少时间哪?”
“大约一个月吧。”
“大斋节期间是禁止办婚事的。”
“我可以获得批准。”
“你不会骗我吧?”
“不会,因为我对你是很倾心的呀。”
“你就不需要进一步了解我了吗?”
“不需要了,因为我已经完全了解你了,我敢肯定,你会让我感到幸福的。”
“你也会让我感到幸福的。咱们起来,去做弥撒吧,谁会想到,我找丈夫不需要到威尼斯去,只需要转身回家就行了。”
我们起了床,吃了早饭,然后去做了弥撒,中午我们只吃了一点点。我朝克里斯蒂娜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发现她脸上的神情与我前天看到的不同,就问这是为什么。她回答说,我看起来若有所思,原因必定与她一样。
“亲爱的克里斯蒂娜,我这么若有所想,是因为爱情之神正在同荣誉之神协商。情势已经变得这么严峻,爱情之神惊呆了,所以必须冷静思考一番。问题是,我们想通过教会来办婚事,但又不能在大斋节办,因为狂欢节结束前的那段时间太短促了,我们又不可能推迟到复活节之后,那样时间又嫌长。我们需要获得特许,才可以在大斋节期间举行婚典。你说我这样想有没有道理?”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站起身来,从房间的那一侧走到我的面前,温柔而感激地亲吻我。我刚才的回答完全是实话,但我没法把沉思的原因向她和盘托出。我发觉自己肩负着一种义务——虽然谈不上不顺心,但我还是不希望它如此迫在眉睫。刚刚产生的悔恨变像一条蟒蛇,朝着我那真诚恋爱着的心灵蜿蜒逼近,我很难过,但却没法掩饰。然而,有一件事我很有把握:这个无辜的小东西绝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怏怏不快。
她忽然想起曾对我说过,她还从来不曾看过一场戏剧呢,我当即决定让她了却这一心愿。为了帮她乔装打扮一番,我让店主叫来一个犹太商人,他带来了乔装打扮所需的全套服饰。这样,我们就可以一同去看戏了。对一个恋人来说,最大的乐事莫过于为自己的心上人效劳。看戏出来以后,我又带她走进一家卡西诺赌场,她看到了法罗牌局,顿时感到吃惊。我带在身上的钱不够我亲自参赌,但是,让她过去押上小笔赌注乐一乐,还是绰绰有余的。虽然她连一张牌都识不全,但是,我拿出十个泽齐诺,对她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她得到一个座位,结果在一小时内就赢了将近一百泽齐诺。我叫她就此收场,然后一同回到旅店。她把赢来的钱全部数了一遍,我说这些统统归她所有,这在她听来,以为不过是在做梦。“我大伯知道了会怎么说呢?”我们俩简单地吃了一顿饭,就重新回到床上,欢度爱意绸缪的良宵。天刚拂晓,我们就两相分开,免得让即将到来的神父感到吃惊。
神父看见我们分别睡在自己的床上。克里斯蒂娜还迟迟不肯醒来呢。我把钻戒交给了他,两小时后,他给我带回二百泽齐诺和一张收据。此时,我们已经穿戴整齐,坐到了炉火跟前。
当克里斯蒂娜把赢得的金币统统拿到他的面前时,这个善良的老人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嘴里一个劲地感谢上帝。老人认为这完全是个奇迹,并且断定我们俩天生是幸福的一对。
当他带着侄女出发赶路时,我答应一定在大斋节初期前去拜访,但是有个条件,绝不希望任何人知晓我的姓名以及我和克里斯蒂娜的恋情。他把侄女的出生证明和嫁妆清单交给了我。送走他们以后,我满含爱意地返回威尼斯而来,此时决心已定,绝不违背婚约。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设法通过扶乩来说服我的三位好友相信,我的婚事是生死簿上早就注定好的。
由于三天没有见到我,他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我的再次露面着实让他们高兴了一番。他们正担心我遭遇到了某种厄运呢,只有布拉加丁先生一个人不以为然,他说,我有帕拉利斯暗中护佑,什么邪气都奈何不了我呢。
我已经拿定主意,要在两天之内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既不娶她为妻,又能让她欢喜。早在爱她胜于爱自己的时候,我就存了这份心思。等把她弄到手以后,天平就已开始朝我这边倾斜了,我的自爱之心已经压倒了好色之心。我的各种希望都有赖于无拘无束的自由之身,所以实在不肯因为结婚而放弃诸多希望。然而,我又发现自己特重感情,这是没法改变的了。抛弃这个天真纯洁的姑娘,无疑属于卑鄙之举,我是不屑为之的。刚朝往这方面想,我就不寒而栗。她很可能因此珠胎暗结,在村里丢人现眼,于是就会埋怨我,就会憎恨她自己,并且由于身价大减而使自己想嫁个如意郎君的希望遭到破灭……想到这里,我就浑身发抖!于是,我就着手为她寻找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丈夫。有了这么个好丈夫,她不仅会原谅我对她造的孽,而且还会把我的背叛看成可喜之事,从而越发地爱我呢。要找到这样的丈夫并非难事,因为克里斯蒂娜不仅长相美、口碑好,而且还有价值四千威尼斯达卡特的陪嫁。
我关起门来,和三个崇拜秘术的朋友聚在一块。我拿起笔来,写出心中想到的问题,得到的答复是,要我将此事托付给塞里纳斯(Serenus)——这是布拉加丁先生的神秘法号,他当场表示,一切听命于帕拉利斯的差遣,只需我言语一声。
我解释道,此事其实不大,只需赶紧去罗马为一个好姑娘求取教皇陛下的特别许可,让她在即将到来的大斋节期间在自己的教区举行公开婚礼。她是一个村姑。我把她的受洗证书交给他,并且告诉他,现在暂不知晓谁是她的丈夫,但这不会引起多大的麻烦。布拉加丁先生回答说,他准备当天就给大使写信,还要让本周轮职长老(Savio for the week)为他派个特快信使。
“放心交给我好了,”他说,“只需要装作处理国事的样子就行了,帕拉利斯的旨意不能不服从啊。我想我可以预见到,新郎将在我们四个人中间产生呢,我们必须作好准备,听候他的差遣。“
我使劲憋住,才没笑出声来。我虽然知道自己有能力让克里斯蒂娜变成威尼斯的贵妇,但却没有认认真真地谋划这件事。我问卜于帕拉利斯:谁将成为这个姑娘的夫君?得到的回答是,此事应交给丹多洛先生去操办,他必须寻找一个年纪轻、相貌俊、品行好的人,而且还必须是能在共和国内政部或外交部供职的公民。无论如何,他只有在征求了我的意见之后,才可作出最终定夺。我告诉他说,姑娘将给这个新郎带来四千达卡特的陪嫁,我还说,他可以有两个礼拜的时间来做选择。听到这里,他才为之一振。布拉加丁先生笑得死去活来,他庆幸自己逃脱了这一艰巨任务。
由于采取了以上两大步骤,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要找到这么样的丈夫,我觉得是满有把握的。现在我啥都不想,只想如何妥善度过狂欢节,同时好好计划自己的生活,免得一下子掏空腰包,分文不剩,因为钱是我目前特别需要的东西。
老天有眼,让我在狂欢节初期交上了好运,让我还清了所有的欠债,身边还余一千泽齐诺。此外,就在布拉加丁给大使去信的十天后,罗马的特许状来了。我把他用以打点罗马官员的一百司库铎给了他。令状准许克里斯蒂娜根据自己的意愿在任何教堂举行婚礼,不过少不了教区主教官邸的印章(这样又可以使结婚预告的日期推迟几天了)。现在,万事就绪,只欠新郎,所以我还不能安心享受。丹多洛先生已经推荐了三四个候选人,却被我以充足的理由否定了。不过后来,他还是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我需要把钻戒赎出来,可是自己又不想在典当行抛头露面,所以就写信给神父,叫他某时某刻赶到特雷维索。如我所料,克里斯蒂娜跟在神父身边一同到达了那里。她以为我到特雷维索来,为的是咱俩的婚事,因而一见面就大大方方地与我热烈拥抱。转眼之间,我就把侠义二字丢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有她大伯在场,我很可能会拿出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就是她当之无愧的丈夫了。我把那份准许她在大斋节任意嫁人的令状交给神父的时候,只见她满面春风,喜形于色。她哪里想到,我居然是在玩弄掉包计呢?而我由于暂时心里没底,所以觉得此刻没有必要马上纠正她的误会。我向她保证,再过一个星期到十天时间,我一定前往Pr村,当场敲定每件事情。我们兴致高昂地吃了一顿晚餐,接着我就把戒指的当票和赎金交给了神父,然后回房休息。无巧不巧,我们那个房间只有一张床,因此我必须睡到另一个房间去。
次日一早,我走进克里斯蒂娜的房间,她还没起床,而她大伯已经出去做弥撒了,做完弥撒还要去典当行帮我赎出钻戒。恰恰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克里斯蒂娜楚楚动人,我也心怀爱怜,但我考虑到她可能不再属于我,而且我还得劝她另外嫁人,所以我现在就必须自我克制,不能迁就她的正当爱欲。在这一个小时内,我双手紧紧拥抱着她的身体,眼睛和嘴唇则饱餐着她的秀色。但是,不管内心的欲火有多炽烈,我都不肯乘机发泄一番。看得出来,她确实爱我,而且还感到有些意外。令我敬佩的是,她发乎情而止乎礼,并未向我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真没想到,她竟会心平气和地穿好衣服,一点不曾表示愠怒与委屈。其实,她要是把我的克制归咎于冷漠的话,很可能就恼羞成怒了。
她大伯回来了,把钻戒交给了我,于是我们一起吃饭。饭后,他向我展示了一件小小的奇迹。原来,克里斯蒂娜学会写字了。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当着我的面做了一次听写。
我先行一步离开了特雷维索,临行再次重申了近日与他们相会的许诺。
就在大斋节的第二个礼拜天,丹多洛先生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说,那个快乐的丈夫已经找到了,还说我看了保准会同意的。他继续说,那人名叫卡洛,姓某某,我看了就认识。他年仅二十一岁,是个品貌双全、生性快乐的小伙子,在萨韦里奥·科斯坦蒂尼手下担任会计员。他的教父阿尔加罗蒂伯爵有个胞妹嫁给了丹多洛先生的哥哥。
丹多洛先生接着说:“这个青年是个孤儿,我敢肯定,一旦新娘把嫁妆带给了他,他的教父就会以担保人的身份代为保管。我把他喊到了门外,他说很乐意娶一个嫁资丰厚的姑娘,从而有钱把暂时担任的职位买下来,成为固定职员。”
“这个打算倒是挺好,不过我现在没啥好说,还是先听听他亲口讲些什么。”
“他明天要来吃饭的。”
第二天,我发现这个小伙子的确值得丹多洛先生的夸奖。于是,我们结成了朋友。他喜爱诗歌,我就把我的诗作拿给他看。过了一天,我去登门造访,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给我看了。他还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姑姑——他和妹妹就住在姑姑的家里。他姑姑和妹妹的人品也好,待人接物也好,都让我深深着迷。当屋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我问他对爱情有什么看法,他的回答是,他对爱情并不感兴趣,接着就把丹多洛先生先前与我讲的那层意思重复了一遍。当天,我就告诉丹多洛说,这件事可以谈下去。于是,他首先找到阿尔加罗蒂伯爵,伯爵马上就跟卡洛商议起来。他的答复是,要等见到了新娘,与她谈话并且了解到她的为人之后,才可以说行还是不行。阿尔加罗蒂先生则代他的干儿子作了答复,他说,如果新娘的嫁妆真的值四千司库铎,那他愿意出面担保。上述这些前期工件已经做完,往后就轮到我出场了。
卡洛跟随丹多洛先生来到了我的房间,在此之前,丹多洛已经对他说过,新娘那边成与不成,都得经我的手。小伙子问我什么时候能把他介绍给她,我说定了一个日子,但是同时又提醒他,由于女方住在距离威尼斯二十二英里的乡村,所以中间的联络必须交给我去操办。我对他说,我们打算去跟她吃一次饭,当天返回威尼斯,他答应一大早就赶过来听候吩咐。我立即派人速速赶到乡下去找神父,通知他说,打算在某时某刻带个朋友到他家吃饭,并且要求克里斯蒂娜出来作陪。
在去Pr村的路上,我告诉卡洛说,我认识克里斯蒂娜才一个月时间,当时我去梅斯特雷旅行,意外地碰见了她。我还说,假如我拿得出四千达卡特,我就自告奋勇地做她的丈夫了。
距中午还差两小时,我们就来到了神父的家里。过了一刻钟,克里斯蒂娜走了进来,以沉稳的口气向她大伯道了早安,然后对我说,很高兴与我再次相会。她只对卡洛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问我,他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是法院书记员。没等我回答,他就抢着作答,说自己是会计员。她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
她说:“我想把我写的字拿给你们看看。然后,我们去见我的母亲,要是你们愿意的话,要到一点钟才吃中饭呢,大伯,您说是不是呀?”
“是的,孩子。”
卡洛听说她练字才练了一个月,不禁连夸她的字写得漂亮,她听了心里乐滋滋的,接着就叫我们跟她往前走。卡洛边走边问克里斯蒂娜为什么等长到十九岁才学习写字。
“这关你什么事?可你也没说对,我才十七岁呢。”
面对她的快人快语,卡洛乐呵呵地请求原谅。克里斯蒂娜虽然一身村姑装束,但却十分整洁,同时还佩戴着金灿灿的项链和手镯。
我叫她挽住我们的手臂,她望了我一眼,欣然从命。我们发现她母亲由于坐骨神经痛而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一见面他就立起身来与卡洛拥抱。这时听说他是内科医生,我很高兴。
我们与老妇人寒暄了几句,接着就把话题转向坐在病床边的女儿,夸奖她的种种优点,然后,医生向卡洛打听他姐姐和婶婶的健康情况。由于他姐姐生的是一种怪病,所以说到这里,卡洛把医生叫到外头,悄悄询问起来。屋里就剩我和克里斯蒂娜母女俩在一起。我开始对那个小伙子大加赞扬,谈到他的良好品行和他所担任的职位,还说哪个有缘嫁给他,哪个就有好福气。母女俩异口同声地附和着我的话,还说他相貌堂堂,一眼就看出具有我说的那些优点。我于是抓紧时间,趁机吩咐克里斯蒂娜在陪我们用餐时要讲究优雅的举止,因为跟我来的这位年轻朋友很可能就是上帝配给她的男人。
“配给我的?”
“是配给你的,他可是百里挑一呀,你跟了他,比跟我还要幸福。再说,医生也认识他,你还可以向他打听我没来得及介绍的情况。”
读者可以想象,我在这么突如其来地进行解释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而当看到克里斯蒂娜镇定自若的时候,我又是多么地吃惊。对我来说,这种场面倒像是一盆冷水,使我不再有挥洒多情热泪的冲动。一阵沉静之后,她开口问我,那个帅小伙子是不是肯定会娶她。这个问题让我一下子看出了她的心理状态,使我颇感慰藉。我并不真正了解克里斯蒂娜。我回答说,像她这样,对任何男子都会有吸引力的,我还说,等我下次到Pr村来的时候,打算跟她长谈一番。
“亲爱的克里斯蒂娜,对我的朋友来说,这顿午饭是他观察的最好机会,就看你怎么好好地展示自己的天生丽质了。当心千万别让他猜出你我之间的亲昵关系呀。”
“这话说得可奇怪了,我大伯看出什么痕迹了么?”
“没有。”
“要是他喜欢我的话,什么时候来娶我呢?”
“大约一个星期到十天时间吧,一切都由我来安排,这个周末你还会见到我的。”
卡洛和医生回到了屋里,这时,克里斯蒂娜从她母亲的床边站起身来,坐到了我们的对面。
她反应敏捷,卡洛的每句话她都答得上来,其率直态度(但却并不愚蠢)常常引来一片笑声。那是一种介于懂与不懂之间的天真,一种惹人喜欢的魅力,其优势就在于说啥都不会得罪别人。然而,要是表现得不自然,那又该多么令人反感呐!同样,要想假装天真,则需要高超技巧。
吃饭的时候,我始终一言不发,而且看也不看克里斯蒂娜一眼,免得她朝我看。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卡洛吸引住了,而且每问必答。就在我们辞行的时候,她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对我触动很深。当时,他对她说,她完全可以让一位王子过得幸福;她一听就回答说,假如他觉得她可以让他幸福的话,那她就称心如意了。听到这里,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当即与我紧紧拥抱,接着便乐滋滋地离开了村子。克里斯蒂娜为人纯朴,但这种纯朴绝非头脑简单——在我看来,头脑简单,其实就是愚钝。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朴,尽管性情使然,但却不失为一种美德。而她的言谈举止也很淳朴,她本人毫无觉察,而且也不会假装谦虚,不会忸怩作态。
我们踏上了返回威尼斯的旅途,一路之上,卡洛别的不谈,开口闭口都为自己有福娶到这么好的姑娘而津津乐道。他说,他第二天就要去找阿尔加罗蒂伯爵,希望我给神父写信,叫他赶快把办理婚约所需的文件统统带来。我告诉他说,我已经帮克里斯蒂娜向罗马当局申办了一份可在大斋节期间结婚的特许状,他一听就眉开眼笑,还说,既然如此,那就不会浪费时间了。第二天,阿尔加罗蒂先生、丹多洛先生和卡洛会商的结果是,必须让神父把侄女带到威尼斯来。我于是着手去Pr村办理此事,天亮前两小时我就动身离开了威尼斯。我催促神父立刻就把侄女带往威尼斯,这才来得及筹备她和卡洛先生的婚事。他二话没说,只是请求让他抽点时间把当天早晨的弥撒做完。我便利用这段时间找到克里斯蒂娜,说了一下情况,还对她进行了一番善意的谆谆告诫,目的是为了让她相信,他将成为一个越来越值得她去关爱的丈夫,从而一心一意与他度过幸福的一生。为了让她日后能与卡洛的姑姑和姐姐处好关系,从而万无一失地赢得她们那份无心旁鹜的爱,我给她确定了一套行为规范。最后,我开始向她灌输忠诚思想。为此,我不得不求她原谅我的始乱终弃行为,说到动情之处,我自己都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楚痛。就在这时,她打断了我的话,还问我说,早在我先前向她许下结婚承诺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了毁约的打算。我回答说,当时没有。她一听就说,既然这样,就不算欺骗。相反,因为我通过对处境的冷静分析,发现如果草草结婚,将对双方带来不幸,于是,我灵机一动,打算为她找个更加可靠的丈夫,而这件事恰恰又办得如此成功——对此,她心里只觉得感激不尽呢。
她心平气和地问我,如果新郎在第一夜发现她不是处女,并且要她说出情人的名字咋办。我回答说,卡洛言谈举止很讲分寸,看来是不会这么没头没脑地盘问的。不过,万一他真的问起来,她应该这么回答,就说自己从来没有情人,也不知道自己和别的女孩有什么不同。
“他会相信我的话么?”
“会的,他肯定会的,因为我听了这种解释都会信以为真的呢。”
“可是,假如他不相信,又该怎么办?”
“那他就活该让你瞧不起,而且这种麻烦是他自找的。亲爱的克里斯蒂娜,一个有头脑有教养的男人是根本不敢贸然这么发问的,这只会引起不快,而且也不可能听到实话。这是因为,如果实话实说,就不利于赢得丈夫的好感,那末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如实说出真相。”
“我全都明白了,所以,让咱们最后一次拥抱吧。”
“不,因为屋里只有我们两人,而我又把持不住自己,唉!我现在还爱着你。”
“别哭了,我的朋友,其实我什么都不太计较呢。”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我顿时破啼为笑了。克里斯蒂娜把自己打扮得成个乡村公主,与我们吃完了早饭,就一同上路了。四小时后,我们到达到威尼斯。我让他们住进了一家像样的旅店,然后赶到布拉加丁先生的府上,告诉丹多洛先生说,神父和他侄女住在某某旅店,叫他第二天上午去跟卡洛先生见个面,这样我就可以在他指定的时刻前去代为介绍,从而把这件事全部移交给他,因为无论是考虑到新人及双方亲友的面子,还是考虑到我本人的面子,我都不应进一步参与其中了。
他赞同我的做法,并且采取配合行动,把卡洛给找来了。于是,我把他们引荐给神父和克里斯蒂娜,接着便借故告辞了。事后得知,他们一起去面见了阿尔加罗蒂先生,还拜访了卡洛的姑姑,接着又到公证人那里订立了婚嫁协议,最后,神父和侄女在卡洛的陪伴之下返回Pr村。佳期已定,届时卡洛将往她家所在的教区教堂与她完婚。
卡洛从Pr村回来后,恭恭敬敬地登门拜访来了。他告诉我说,未婚妻的美好品貌博得了他姑姑、姐姐和教父阿尔加罗蒂的欢心。他说,到那天在Pr村举行婚礼的时候,教父将为他支付所有的开销。他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我打算婉言射绝,他一见就急了,于是再三恳请,让我感到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按照他的说法,克里斯蒂娜一身华丽的乡村服饰、一口甜美的方言和质朴纯真的个性对他姑姑产生了良好的效应。我听了大为高兴,他不加掩饰地承认自己确已全心全意地爱上了这个姑娘,而且为她所博得的赞美而感到骄傲。谈到克里斯蒂娜的农村方言,他满有把握地表示,她一定会加以克服的,因为威尼斯可不是一块与人为善之地,久而久之非把她毁了不可。
眼看我一手经办的事情都很顺当,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不过暗地里却在妒忌他的难得好运。我盛赞他有眼力,选中阿尔加罗蒂做了他的教父。
卡洛还邀请了丹多洛先生和巴尔巴罗先生,正因为有他们相陪,那天我才去了Pr村。神父的屋里已经摆好了可供十二人用餐的酒席,桌椅都是伯爵家的仆人布置的,为了这场婚宴,伯爵早就把厨师以及所需的一切什物都调派过来了。刚一瞥见克里斯蒂娜,我就躲到了另一间屋里,生怕让人看见我在流泪,她那一身村姑打扮,简直就像明星一样美丽动人,不管是新郎倌,还是伯爵本人,都没能劝动她在进入教堂之前就把威尼斯城的时装换上,并且把香粉扑在乌黑的头发上。她对卡洛说,等她到了威尼斯,立刻就穿上威尼斯式的衣裙。可眼下是在Pr村,她只能像往常一样穿着打扮,否则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们都会笑话她的。
在卡洛的眼中,克里斯蒂娜绝对不是凡胎。他告诉我说,他已向那位曾给她提供住所的女房东打听到,她先后拒绝过两个求婚者,而他们都是配得上她的,其实,她完全可以接受,但却没有接受——这使他甚感惊讶。他说:“这个好姑娘真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呀。我能拥有这么珍贵的福份,可多亏了您呀。”他有这份感激,我还是挺开心的,而且一点也没打算加以利用。我让别人得到了幸福,这一成功令我甚感快慰。
我们于午前一小时步入教堂,结果意外地发现里面挤满了人,已经很难找到空位子坐下了。人群中有不少是特雷维索的贵族人物,他们想亲眼看看是不是真有一个乡村姑娘不顾宗教戒律,要在这个时候举办婚事。人们无不感到诧异,因为只需等待一个月时间,就用不着申办特许状了。其中必有隐情,人们由于无从打探而颇感困惑。但是,克里斯蒂娜和卡洛刚一露面,人们就纷纷表示,这对可爱的新人确实值得给以特别优待,不应受到条条框框的约束。
特雷维索镇上有个伯爵夫人,她姓托斯,是克里斯蒂娜的教母,她参加完了弥撒即将离开教堂时,朝新娘走了过去,像亲热的老朋友一样把她搂住,略带嗔怪地说,这么大的喜事,怎不告知一声,何况最近还碰巧路过特雷维索的。克里斯蒂娜以纯朴率直的态度柔声细气地回答说,正如她亲眼所见,这件事情临时获得教会首领的亲自批准,匆忙之间难免有些疏漏。新娘给了这么个合情合理的回答,接着就把自己的新郎介绍给那位教母,同时请求教父(即伯爵)说服教母(即伯爵夫人)赏光出席婚宴。就这样临机一动,她便向伯爵夫妇当面发出了邀请。按理说,这种彬彬有礼的举动,应当来自于良好的家庭教养和丰富的社交经验,但是,对于克里斯蒂娜来说,她天生就胸襟坦白,并且具有礼貌待人的意识。否则,要是故意玩弄花招,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刚一踏进屋内,新娘子就跪在母亲跟前,老太太热泪盈眶,赶忙祝愿这对新人幸福美满。由于重病在身,这位慈母只好一动不动地坐在扶手椅内接受大家的问候。
我们相继入席坐定,按照当地礼俗,新娘新郎应高坐于首席。我虽敬陪末座,但却兴致极高。尽管珍馔不断,可我基本没吃,也没参与谈话。克里斯蒂娜全神贯注地应酬着筵席上的每位宾客,时而招手,时而答话,每次开口前都要朝心爱的郎君偷看一眼,好像是想博得他的赞许呢。起码有两三次,新郎的姑姑和姐姐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亲吻新娘和新郎,因为新娘跟她们讲述的事情非常讨人喜欢。她们说,卡洛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人。阿尔加罗蒂先生对托斯夫人说,这是他一生中最最开心的时刻。我听在耳里,喜在心间。
下午四点左右,卡洛凑近克里斯蒂娜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她便对托斯太太鞠了一躬,后者当即站起身来,新娘客气了几句就朝隔壁房间走去,那里聚集着全村的姑娘们。新娘提起满满一大篮子糖果蜜饯,分发给了她们,接着与她们一一吻别,丝毫没有自鸣得意的样子。喝完咖啡,阿尔加罗蒂伯爵邀请在场众人跟随他一同前往特雷维索做客,并且留宿于他的寓所,次日还要参加他的宴席。神父由于不能参加而请求原谅,克里斯蒂娜的母亲由于重病在身,当然也不可能出门。办完喜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两三个月即告去世。
就这样,克里斯蒂娜在如意郎君的陪伴下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阿尔加罗蒂先生和托斯伯爵夫人以及和两个好朋友一同启程,卡洛的姑姑和姐姐坐进了我的马车,卡洛本人则和新婚妻子单独坐了一辆车。
他姐姐年仅二十五岁,是个寡妇,长得并不难看。可我却更喜欢他的姑姑。她说,她的侄媳真是一块难得的美玉,凡是招人喜爱的各种品质一应俱全,不过,在她学会威尼斯方言之前,是不能让她公开露面的。
她又补充道:“她这么嘻嘻哈哈,口无遮拦,是一种没有心计的表现。我想,就像穿衣打扮一样,到了我们这里,就得照着我们的习俗去做才是。对于我侄儿所做的选择,我们是再称心不过了。这样一来,他一辈子都欠您的情了,当然谁也不会说三道四的。我希望将来您会成为频繁进出咱们圈子的人呢。”
其实不然,我并未前去凑热闹,因而得到了应有的赞赏。两口子婚姻美满,皆大欢喜。整整过了一年之后,克里斯蒂娜才给丈夫生了一个儿子。
在特雷维索,我们被安顿得好好的,睡觉前,我们喝掉了好几瓶柠檬汁。
第二天上午,阿尔加罗蒂坐在客厅陪我和另外两个朋友聊天,这时,新郎走了进来,他像天使一样英俊潇洒,容光焕发。客套一番之后,他叫姑姑和妹妹给他的新婚妻子道早安。她们应声而去。就在他与我热烈拥抱时,我凑近打量了一眼,发现他不无几分焦躁。
人们感到奇怪,世上竟有这么一种恶棍,既为非作歹,又取悦圣徒,做成了坏事,还会感谢圣徒。其实,这也不足为怪,不过属于一种否定无神论的心态,不能不朝好的一面推想。
过了一个小时,新娘子在姑姑和嫂嫂的簇拥下容光焕发地来到我们面前。阿尔加罗蒂先生上前一步,问她夜里可好。她并未直接作答,而亲吻起了自己的丈夫。接着,她把美丽的眼睛转向我,说她很幸福,还说这事多亏了我呢。
从托斯太太开始,人们陆续来到客厅,最后,大家围着餐桌坐了下来。
午饭以后,我们就动身前往梅斯特雷,从那里乘坐一条大船前往威尼斯。到了威尼斯,我们把那对新人送回家里,然后就去找布拉加丁先生,把我们这趟开心之旅细述了一遍。那个有着奇异阅历的人对这段婚事侃侃而谈,既有深意,又荒唐可笑。他所谈论的东西使我忍俊不禁,因为他对此事知之不多,所以,说出来的话无非是些老生常谈与形而上学的大杂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