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跋涉者的心灵史（一） ——给博友之四十八 作者：未庄子
我的祈愿：一直博到最后一口气，在博友温暖目光里，看着真情文字，悄悄与这个世界告别——南通邱新祥
2011年7月31日下午，我给南通邱新祥发去一条留言：
老友好：谢谢你的到访和点评！我早想给你留言，但一直犹疑。因为你的博客具有代表性。你，早就在体制外奋斗、拼搏，你的文风除了个性原因外，也和人生经历不同有关。我一看你的文章800多篇，就有点打怵了，工作量太大，我必须一篇篇看完，消化后才能动笔。所以，总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我给博友写文章，一般是在文章发表的当天，才用留言告诉对方。给你的留言，这是个例外，只是表达我的心迹而已。 8月2日上午，新祥给我发来了3条留言，简要介绍了自己当年辞别国有企业在外闯荡的大体情况。 8月2日下午，我给新祥发去了留言：新祥好：谢谢你给我的留言。实际上我早就想写你，你是体制外闯荡了大半生，人生阅历丰富，文章当然也就丰富多彩了。在你之前和之后出去闯荡的人，不少人都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而你似乎并没有发达起来，里面肯定有不少跋涉和辛酸。
你的人生，可以折射出改革开放的新天地。请你给我写一个简单的履历：1、上学时的简历；2、在单位工作时的简历；3、出外闯荡时的简历。我对你的简历有了大体了解，看你的文章就可以对号入坐了。我是第一次对博友提出这样的要求，请予谅解。请你不要着急，等天凉爽了我再着手进行，这是一篇大文章，需要时间，争取年底发表。 8月11日下午，我给新祥发去了一条留言：新祥好：我今天上午打开邮箱，才看到你邮来的简历，辛苦了！谢谢！我看到你简历中最后的几句话——我的祈愿：一直博到最后一口气，在博友温暖目光里，看着真情文字，悄悄与这个世界告别。——我流泪了！我准备用9月和10月两个月的时间写好这篇文章，就凭你这句话，我也要全力写好这篇文章！ 9月4日，我给新祥留言：新祥好：我从昨天开始阅读你的博文，对我来说，一次“探月工程”正式启动了……。
邱新祥的家在南通市的天生港镇，这是一个百年老镇，是南通与上海两地之间，来往的必经水运码头。新祥的父亲本姓张，家有兄妹六人，生活很拮据，从小学徒做木匠，靠出卖力气为生，娶不到老婆，上门为婿，随女方改姓邱，所以就有了邱新祥这个名字，而不是张新祥。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不幸得重病，没有能看好，解放后的第二年，父亲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人间。第一个妻子生了一个女孩，也不幸生病，没有能留住。
父亲的第二个妻子，和父亲同是南通火柴厂的工人，12岁就进厂当童工，18岁那年嫁给了父亲。母亲来到邱家，12年期间，陆陆续续为邱家生了6个孩子，老大是长女，也就是邱芬，老二是女孩，老三是男孩，也就是邱新祥，再下面三个，一个女孩夭折，另外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这样，邱芬下面就有4个弟妹，父母平时都忙里忙外，没有时间照管孩子。邱芬就负起了照顾4个弟妹的责任，邱家除了父亲的首席地位，邱芬便成了家里第二号人物。
新祥后来回忆大姐邱芬说：
在家二把手，在外面上学，班上她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首先，各门功课都比较好。由于为人泼辣，干事利索，组织能力强，很快成了班干部。关键的是，她在学校非常活跃，性格像男孩，敢说又敢为。所以，连班上一些男孩都怕她。 新祥很佩服大姐，和大姐的感情很深。
生新祥那年，父亲已近40岁，这时，才盼来这么个儿子。新祥懂事后，听母亲说，当年父亲因为太兴奋，特意去了本地佛门之地——狼山，中途没有停顿，他抱着新祥一口气登上狼山顶端。还在佛像面前虔诚地敬了一柱香，许了愿，期望儿子将来能做个读书人。 父亲的愿望，在新祥身上算是基本实现了。在新祥老家天生港镇，到目前为止，可能还没有哪一个，能像新祥这样依依不舍地坚持与文字为伴。
新祥8岁开始读小学，天生港小学与新祥家在一条街上，近约50米。学校打铃，都能听见。二年级，新祥常常偷来大姐邱芬的语文课本，躲在床上看，部分内容能读懂，不懂的就跳过。
小学毕业，按地区分配，新祥到了十六中读中学。在这所学校，新祥学习认真，成绩比较好。当时做战备砖，新祥积极且能吃苦，还利用星期天，一个人到学校偷偷干。一次，被校领导发现，看到他一脸一身泥巴。结果，他个人指标超额并提前完成。新祥被评为全校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学生就他一个，还在大会上发言，拿了奖状与奖品。初中毕业，大部分同学进厂，少数成绩好的，被推荐进入南通第五中学高中部。新祥也在其中，读了3年，1974年高中毕业。生不逢时，要不是赶上“文革”，新祥也许就考上了大学。
新祥对少年时期生活的回忆，充满了温馨，让人感动。
父母双职工，按理说，这个条件可以。但是，孩子多，生活拮据，父母很节俭。每天以素菜为主，平时几乎不见荤菜。
新祥家靠河边，经常停泊一些小船。从船上买回一些螺蛳、蚬子、河蚌，单独用黄酒、生姜、米葱，放在油锅里爆炒好。等白菜，或豆腐烧得差不多，再放在一起煮一下。虽是素菜，但添加了这些河鲜，吃起来也很有味道。 每月13日，是全家最开心的时候。13日是父母双双拿工资的好日子。这一天，对他们来说，是最幸福的一天。请看新祥那一天的兴奋心情：
父亲，喜欢从火柴厂后门走出来，走正门，要转一个大弯路。厂后门，与我们家隔河相望。河面大约25米宽。我在河这边，身子靠在屋旁一棵冬青树上，对着河对岸遥望。父亲走路姿势，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父亲这天拿了工资，情绪见好。我也觉得，他脚步比平时要急促，步子也迈得大。回家的时间，似乎也比平时要早一些。
以往，父亲回家都早不了，一般都要过了下班时间。父亲个子高，有1、75米，人比较瘦。从后门出来，向左转走上20多米，接着，再沿着坡路走到天生桥上。
在桥上走，我也看得清楚。因为桥边的行人道，比桥面要高出近10厘米。父亲走在桥上，我的目光，能一直盯着他的大脑袋移动。前面一半桥，没有遮挡，后一半，就让南面第一家邻居 —— 方家院子里长的一些高大榆树、刺槐树叶，挡住了。父亲的大脑袋与右上肩，显得影影绰绰，如水面上的小舟，轻轻滑到桥的这一边。
天生桥西边，就有一家猪头肉店铺。只要有西南风，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猪头肉香味，能一路吹到我们家。过了桥，父亲从店铺门前打住，顺便，就把猪头肉买回来了。
父亲到家，就把一包用灰糙纸包的猪头肉，放到碗橱最上面一层。碗橱有三层，放在下面，怕孩子的手伸起来方便。所以放在最上层，这样才安全保险，不会损耗半点。灰糙纸有点厚，但吸油。外面一层尽是肉油透出的亮光，很晃眼。惹得我们口水直咽。
这时，我们几个孩子已围在一起，也都兴奋不已。彼此谈论着吃猪头肉的心得。其实，大家恨不得现在就开晚饭，也都做好了吃饭准备。但有时，因为家人哪怕有一个没有回家，父亲都不许提前行动，需要耐心等待。
所以，有时往往我们都要煎熬着，才能等到晚上这顿来之不易的美餐。
我家老五，是个男孩。人最小但眼睛尖，手脚快。平时有好吃的东西，只要让他发现了，不注意就丢失了。不要寻找，一般都掉在他肚子里。
终于，开始吃晚饭了，孩子们都很自觉，热情高涨，早早候在桌边，上身都前倾，紧靠着桌子。个子小的，双脚则跪在凳上。比如像老四、老五，这样人架高了，用筷子夹菜，无疑要方便得多。
父亲将包猪头肉的一层灰糙纸打开，里面的猪头肉，还没有全部抖落到一个大碗里，五六双筷子就齐刷刷冲到碗里。我手脚当然也不慢，一块香喷喷的猪头肉，到嘴里还没有怎么咀嚼，就抵达了胃部。老二平时动作就慢，这时，她就吃亏了。等她夹一块肉到嘴边，动作快的，都已经享受第二块了。
老五最小，前面已经介绍，他的手脚，平时就十分麻利。此时，他眼睛更像聚光灯一样，瞄着桌上那个大碗。而且瞄上的都是一些大块肉。我们第二块在嘴里，他筷子已经夹第三块了。
父亲吃一块，就不再吃了。尽夹素菜，放在自己碗里。平时，我家的剩饭剩菜，也多是父亲包销。这天，同样也是他把碗橱里剩菜，找出来，倒在自己碗里。他看大碗里的猪头肉不多了，就替母亲夹一块，放在她碗边。
大姐问父亲，为什么自己不再吃了。父亲回答，他在人家做活儿（经常被人请到家里，打家具、盖房子）有肉吃。叫我们多吃。其实，一碗猪头肉，经不住大家筷子，迅速地你来我往。不一会儿，大碗就要见底了。最后，碗里剩下几块不太好的边角料。我们几个人，挑了拣了一番，就没人再动了。父亲最后过来，看都没有看，很快，就把它们全部消灭。
有猪头肉的晚饭，大家吃了情绪很好。当然，老五平时就喜欢多吃多占，此次，也是他倚小买老，吃了个痛快。吃了肉，大家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比平时更犯困，各自到了床上。
平时，父亲与母亲，还有大姐、二姐都睡在二楼。我与下面老四、老五，都睡在楼下。等大家都睡了，父亲便蹑手蹑脚踏着楼梯下来，到我们床边看一看。再到厨房，查一查大门是否关好。父亲什么时候睡的？因为每次我都先睡了，根本不懂。只是第二天起来，发现父亲又不在家了。
听母亲说，父亲大早就带着工具，出门了。父亲7点半，还要去厂里上班。他5点不到就起床，也是赶在上班前，替人家干一阵子活儿。他认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就应该想法多挣钱。哪怕每次一点，但积累一定时间就会多的。
新祥的这篇文章写于2009年3月31日，题目叫《过去猪头肉很香，但每月只能享受一回》，把吃猪头肉时孩子们的急迫心情绘声绘色地写出来了，也写出了深沉的父爱。随着他的笔触，我们的心情也随之变化，似乎闻到了喷香喷香的猪头肉香味。这是那个时代百姓生活的一个剪影，一个精彩的片断。从这篇文章，我们可以看出新祥细腻的文笔，深厚的文学功底。
邱芬比新祥大4岁，新祥上初一时，邱芬上高中。邱芬高中快毕业时，一次她不在家，趁这个机会，新祥翻她的书包。拿出课本，读累了，就躺在床边眯着眼睛休息。等自己“醒”过来，随手又在她枕头下面，草席夹层里翻了翻。没有想到，这一翻，竟然翻出了一个信封。摸摸，里面还有东西。他赶紧抽出来，是两张薄薄的信笺纸，从背面，就能看出一些密密麻麻的钢笔字。 新祥摊开信纸，对着那些写得工工整整的钢笔字，认真读了起来：
那时，我对男女之间的事儿，不太懂，也不关心。可一些文字，我基本还能读懂。这是一封求爱信，也就是情书。我把那个写情书的人的名字，读了又读，觉得有点熟。放下它，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忆这个人的模样。自己想，大姐平时一个很严肃的正派人，竟也暗自藏着这种玩意儿。
终于，我想起来，这个写情书的人，是大姐原来初中班的一个同学，初中二年级，他就服兵役了。他家住在离学校北边，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母亲在通棉一厂。父亲在哪里工作？我就不清楚了。
从信中可以看出，他现在在济南军区，已经入党，当了排长，今年年底，还要提拔副连长。那时，人们思想比较保守。情书相对来说，也写得比较平淡，没有一些让眼睛受不了的词句。可是有一点，我看出来了，他说这些年过去了，自己对大姐为人与能力，依然很崇拜。离开学校，到了部队，却一直没有忘记对大姐的好感。
正当新祥忘情地品味着一个部队排级干部的内心独白时，没想到父亲回来了，新祥顺手把情书藏起来。父亲对新祥说：“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看你慌慌张张的。”新祥说：“我在看书。”“你能读懂？”父亲有点怀疑，新祥已镇静下来，反问一句：“我怎么读不懂？”新祥将大姐的语文课本，翻到陆游的一首诗歌，眼睛不看书本，轻轻地读了一遍。父亲点点头，喉咙里咳了一声：“哦，还行吧。”没有想到，这时，父亲让新祥去阳台上收一下被子。大姐的情书，就压在新祥的屁股下面。他急中生智，对父亲说：“你赶快回厂吧，家里有我呢。外面还有太阳，被子再晒一会儿。”父亲让他这么一说，真的走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下来。
过了几天，大姐把新祥拉到一边，悄悄问他：有没有看见她一样东西。新祥顿时紧张起来，以为大姐知道他偷看了她的情书。在确信不是这个意思时，他底气足了，一口回绝：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大姐叹了口气，后来，再也没有问过此事。
后来新祥到父亲厂里学工，分在父亲那个操作间里。父亲的一个同事，见新祥满头大汗，很卖力地在干活，说他老实，能吃苦，将来肯定能找个好媳妇。父亲接了一句：“他不算老实。找媳妇那方面事儿，懂的不少，将来不用我操心。”
下班时，新祥走在路上，父亲在前面走着。新祥在想：那次，我偷看大姐情书的事，难道让他发现了？要不，他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也许是出乎父亲所料，新祥找媳妇还真的不顺当，走了很长一段弯路，才找到了自己的真爱。
如今，邱芬大姐和大姐夫已到花甲之年了，大姐夫也是从部队回来的，不过不是那位写情书的军人。早年新祥就听大姐说过，当年，他倒没有给她写过什么情书，也不善于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感，比较注重实干。拿他的话讲，也就一不小心，后来，竟神使鬼差地成了新祥的大姐夫。
新祥走出天生港的老屋，在外打拼多年之后，有一天，又回到了老屋：
打开一把锈锁，进入屋子，这几年来，自己一直走在异乡土地上的双脚，一下又落在有点摇摇晃晃的木式楼板上。这一回，我的双眼，已不仅仅发酸，泪水已挤着眼眶，向外突围，不一会儿，我已无法控制了，任由苦涩泪水流向脸颊和嘴角，趴在我屋里唯一能挨坐着，并蒙着硬币厚灰尘的写字台前，失声恸哭。在外四五年奋斗打拼，回到故乡，面对空屋，双手没有带回一点钱财，依然两手空空。在外，我也可以跟随那些居心不良的从商者，游走市场，巧取豪夺，大发不义之财。可我内心深处，不愿昧着良心，不愿看到那些被推入火炕，甚至受骗上当者凄惨的面容，始终不愿推倒摆放在胸间刻着良知、道义的天平。
一座老屋，如今仍空空如也。可每隔一段时间，都在等待一个人。每回，我都沿着一条已经很旧的道路，又沿着枕着绿荫的小路，深入到天生港这个最先与水亲密的老屋窗户下。我知道，这个被等待的人，现在还有自己的大部分影子。但再过几年，自己会不会在这条很旧的道路上迷失？我不敢想得太多，但我只会说服自己，抛弃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舍弃这老屋。世界不管如何变幻，她依然是自己出发点，而且不管荣耀还是落魄，她将都是自己永远不变的归宿和终点。
我知道，临水老屋，一直为我——她始终爱着的游子，留着回家的一条路！
新祥的这篇《临水老屋，为我留着回家的一条路》，写于2005年，在南通日报副刊发表，略作修改，于2007年10月9日，发表在自己的博客上。新祥在文后的“说明”中说：昨天，又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老屋。眼里的老屋已经苍老，一弯港闸河水，却依然守着淡泊与宁静。岁月如水，如今早已漫过双肩，年过半百，恋乡之情却日益加重。故重新，捡起这篇沾着血泪的回忆，略作修改，以警示自己，也传递给多年来一直关心自己的新老文友。
临水老屋，为新祥留着回家的一条路！新祥，你在“警示自己”什么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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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6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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