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只说真心话的大冒险 (评论: 我的奋斗 1：父亲的葬礼)

江坐七

即便了解了这本《我的奋斗》与希特勒无关，一开始也是不理解为什么如此轰动，毕竟一个人口与朝阳区相当的国家的小语种自传小说，到底是哪里可以引发巨大讨论？大家真的对挪威人民的日常生活这么感兴趣么。

看完后是有种想聊聊的冲动。作者克瑙斯高是挪威初试啼声的作家，在出版两部作品之后长达几年的消沉期，以与浮士德缔约般的认知写出了分为六部长达3600页的自传小说，毫无保留地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这是第一部，父亲的葬礼。书籍出版后，他的叔叔和前妻要起诉他，他父亲那边的亲戚与他断绝了关系，他曾说：“如果我知道后事，便绝无可能做我已做之事。因为这就像地狱，活地狱，但我还是很高兴我干过了。” 事实上，这与一般意义上的自传不同，很难归类到底是小说还是自传，因为它绝对真实，同时，又是以小说的形式。书中并没有罗列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成就，而是以小说的笔触和大段的内心剖白再现了若干个对作者最重要的场景和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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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K- {% }4 X8 S+ x. n乔治奥威尔在《我为什么写作》 里指出写作的四个动机：美学热忱，历史责任感，政治目的，以及纯粹的个人主义。“期盼以聪慧著称、为世人津津乐道、青史留名、在小时候瞧不起你的大人面前扬眉吐气，等等等等。不承认这是一个强烈的写作动机，甚至不承认这是写作动机之一，无异于自欺欺人。芸芸众生，大都不是特立独行的人，他们过了三十岁以后就几乎完全放弃了个体意识——基本上是在为别人而奔波劳碌，或者干脆被生活的苦役压得喘不过气。但当中也有少部分富于秉赋、意念执着的人，他们决意要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到底，作家就属于这个群体。”

克瑙斯高绝对属于第四种。不仅仅是自我，不仅仅是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到底，这本书简直真实得可怕，即便作为将真诚地生活作为绝对人生准则的我也不禁不寒而栗，肃然起敬。现实生活中，没有喝到一定程度我们玩不了真心话大冒险，甚至即便喝高了我们也会本能地隐藏，也许因为在场的人，也许因为不想让自己伤心。阅读这本书简直就像和克瑙斯高玩这个游戏，他一直选择真心话，而且事无巨细，滔滔不绝。

我们装作对一切满足，深深陷入布尔乔亚式的生活，规划着年度出国旅游，交流着时局段子，探讨着股票得失，哦，甚至这和物质没多大关系。当一样东西太难得到，我们会自动忽略，有没有这种体会，出去旅游的时候在商店里我们会潜意识自动忽略那些体积过大难以携带或者价格过于昂贵的东西，当日后回顾照片的时候发现了真正喜欢的东西，我们简直难以置信，咦，为什么当时居然没看到呢？我们假装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我们想要的，装得太投入，阿Q精神熠熠发光，以至于几乎忘了那些耿耿于怀，那些还没有功利心的时候想做的事情，与绝大部分人相悖的情感选择，那些因为要假装过得很好的而压抑下的不甘心。

; r8 H: @9 Z8 J  t克瑙斯高没有。他写他的梦想“某天要写出非凡作品的雄心，这个雄心促使我度过整个成年时期。”他写他的人生“为什么责任就要高于快乐？关于快乐的话题是陈词滥调了，但接下去有关意义的问题就值得探讨。当我看到一幅魅力的油画我会流下眼泪，但看到孩子的时候不会这样。这不意味着我不爱他们，我爱，我用了我的整个心去爱，这只能说明他们给予的意义不能充满整个的生命。至少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很快我就四十岁了，我到了四十，很快就是五十。我到了五十，很快就是六十。我到了六十，很快就是七十。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墓志铭会这么写着：此地安眠着一个人，他万事能忍。最后他被挤压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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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了对生命中最重要的父亲的复杂情感，对曾经崇拜的哥哥在某个瞬间的失望，对成名的野心勃勃，对爱人的敷衍，甚至，也许我们中大多数人身有同感但是绝不会说出口的怀疑孩子是种负担 ：“我始终有很强烈的希望独处的需求，我需要巨大的孤独的空间，当我得不到这些，像我过去的五年里一样，就会失望沮丧，有时候几乎是恐慌，或者发怒。我整个成年人的生活里让我向前的动力——奢望有朝一日能写出些精彩的东西，当这唯一的念头受到威胁时，就会感到像有一只耗子在啃噬着我的心，就想从这里逃开。时光从我身边飞走，像沙粒一样从我的指间滑落，与此同时我做的是……是啊，我做的是什么呀，我？擦地板，洗衣服，做晚餐，饭后的洗刷，购物，跟孩子一起在外面的儿童乐园玩，把他们领回家，脱衣服洗澡，照料他们直到晚上睡觉，把她们在床上安顿好，晾衣服，收干衣服回来，衣服叠好放回衣柜，收拾屋子，擦拭桌子、椅子、柜子。这是一场战争，不是那种史诗般的英雄战争，却是那种你无法与之对抗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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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 M& Q4 |* H1 K2 }1 n大家都是成年人，又有谁没有些难以说出口的秘密和欲望？我们到底为什么看这500多页的小说？是不是因为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因为他说出了我们说不出口的话，在这里，不是慈爱高尚的父母，永恒的爱人，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最可爱的孩子，忠诚无私的友谊，还有，足够努力就会实现的梦想。这是本在500万人口的挪威卖出50万本的超级畅销书，等于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人看过，在全球更是大卖，但我很怀疑那些不到三十岁的人是否真的看懂了。李宗盛年少成名，是华语圈最有分量的音乐人之一，但我却认为他在51岁写出的《山丘》才是他最好的作品，一位朋友曾说这是四十岁以下的人不会懂得的歌。

9 C9 |+ q6 H0 f+ a克瑙斯高反复回忆他的童年，除了母亲的温柔，他记录了很多与父亲之间的片段。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男人，在总结性回忆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他们的父亲。贝克汉姆在长达十几年的鼎盛时期之后参加拍摄一部介于纪录片和公路电影之间的作品《大卫贝克汉姆－探索未知之境》，他和几个好友骑着重机车在南美游荡，穿插着访谈和他的朋友对他的评价。他坐在漂流于亚马逊河的船上对着镜头回忆了当年他第一百次披上战袍为英格兰出征，在这一具有特殊意义的比赛前夕，他的父亲，那个在他小时候一直带他去看曼联队比赛和教他踢球的水管工，对他说了一句话： “You’ve done well”。与贝克汉姆不同，克瑙斯高从没有得到这句话，这本书里充满了琐碎的描写，关于青春期的时候为了在跨年聚会上喝酒而采取的简直可称为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们在北欧12月的风雪中提着啤酒赶路，他写了70页。但是所有文字的背后，显现出来或者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站在那里的，是他的父亲。这个野心勃勃，热爱文学与音乐的性格敏感的有着三个孩子的四十岁中年男人在赶去奔丧的飞机上，努力撑住自己，“为保住剩下的一点点价值和尊严，我唯一能做到的是，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声音。不要有一声哭泣，一声叹息，一句怨言，一声呻吟。每一次对爸爸死亡的醒悟又达到一个高潮时，便只有流淌下的泪水，和脸上各部位都不停扭曲着的扮鬼脸。”天性冷酷孤僻的父亲在兄弟俩十几岁的时候离开了他们，然后一路下坠，终日酗酒，克瑙斯高回忆了和哥哥的讨论：“是否把父亲从那里接出去，因为他这样会死的，我们商量了这事，但决定就让他这样，他在自己的海里航行，过着自己的生活，死也是自己的死。”

, m/ V9 H4 r! V2 ?( h5 Y因为赶去参加父亲的葬礼，克瑙斯高和哥哥来到父亲生前最后几年和老母亲住的房子，里面充斥着几百个酒瓶，沙发和墙上粘着粪便，地下室没有洗的衣服叠在一起直至房顶，腐烂流水，宛如地狱，整个屋子，包括他的祖母都恶臭难当。他和哥哥全天都在清理打扫，在路人震惊的目光下去超市回收地点丢掉成袋成袋的酒瓶。第一天晚上，他的奶奶问他，你们晚上不喝一点酒的阿，他满怀羞愧地说，不喝。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最后他和哥哥终于意识到了，祖母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提议。然后三个人在餐桌旁，在酗酒而死的父亲的葬礼前，在还没有打扫完毕的房子里，喝着兑了橙汁的伏特加。“我爱这一点，我爱这种感觉，这是我再好不过的感觉了，但它从来没有带给我美好，一天以后，或者几天以后，它就像愚蠢一样跟无节制紧紧连在了一处，这事我内心里深为痛恨的。但当我身在醉酒时，看不见未来，也不思过去，只是在眼下，这就是我为什么愿意待在那里，为了我的世界，在整个难以忍受折磨人的平庸里，闪耀着光辉。” 克瑙斯高，他的妥协，不知道为什么让我长舒了一口气。《父亲的葬礼》的结尾是他请求再去殡仪馆看一次他的父亲，作为告别。但不知怎么，对我来说他们兄弟在厨房里喝他父亲剩下的那瓶伏特加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