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未有期 (山河故人 影评)

2q22222222

　　［希望将来当你的足迹遍布天涯，心里还能残留那些江河和山梁。］
　　
　　电影的时间线始于1999年，开场曲是红极一时的Go West。就像这首歌MV中的画面，主唱头戴苏联军帽，走向云霄之上的自由女神像，1999年的中国也正是一个go west的年代，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新兴事物开始浸入人们的生活 。正如影像记录中常出现典型的二十世纪的中国：迪斯科，收音机，桑塔纳，BP机。在那个黄金时代我们还有苏童，莫言，有许三观卖血记，钟阿成的棋王，第一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或许身处千禧年时代浪潮中的百姓并不自知，在城市发展的欣欣向荣和尘土飞杨中，他们正被写入别人的故事。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97年的红磡体育馆，何勇唱到，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故事开始于三个年轻人：女主人公赵涛，油头粉面的煤矿主晋生，不善言辞的梁子。日子过的稀松平常，后来晋生买了车，载他们一块儿去河边放爆竹；梁子陪赵涛在小卖部看店，晋生为她从顾客手中买下碟片并表白心意。三人行必有第三者，镜头回到冰封的河岸，此时只剩下晋生和赵涛，他们再一次点燃爆竹，冰雪消融，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天来了。一对璧人结了婚，生活富足，梁子独自远走他乡。继而两人的孩子出生，晋生给他取名道乐（Dollar）。
　　
　　电影的第二部分转向2014年，两条人物主线在彼此交错后愈行愈远，一边是男女主人公半辈子的漂泊、生离和死别，另一边是旧时伙伴的背井离乡。十五年后，重病缠身的梁子带着妻儿回到汾阳，人归故里却不能衣锦还乡，家中还是十五年前离开那天的样子——意中人的婚礼请柬被丢在床上，如今请柬上的两个名字早已不再并肩。我们能记住大喜大悲，能记住感官的刺激，被淡忘的往往是普通人，比如梁子，他自始至终没有直接表露过爱意，在感情里输的毫无悬念。只剩下紧握的五指，泛白的指节，最后丢掉钥匙走的坚决，可就算赌气出走，却仍是去了矿山工作，作为矿工，接下来的身体抱恙、被检出尘肺病、向旧友借钱看病时的尴尬难堪等等，说是命运弄人，却又如此“顺其自然”。
　　
　　梁子的线索就这样淡出视线，随后道乐的出场让电影走向另一个轨道。赵涛的父亲在去为朋友祝寿的途中突然离世，在火车站候车厅里安然地合上了双眼。道乐在爷爷去世后回到汾阳，人小鬼大的他穿着西式校服套装，乖乖的坐在副驾驶，脱口而出的‘妈咪’却使母亲发怒，母亲扯掉他的方巾，给他戴上孝章。车里的这一幕在电影最后一节又被提起，十年后的他胸口扔挂着母亲给的钥匙，甚至因为思念的痛苦泪流满面，可男孩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曾在驾驶座位置的是人谁。
　　
　　这次母子重逢，让人看到了母爱的巴掌和眼泪，在葬礼上赵涛泣不成声，怒斥儿子下跪磕头。道乐在他那个年纪或许并不懂得家庭的意义，平日里仍肆无忌惮地当着母亲的面与继母视频，憧憬着即将移民去澳大利亚的生活。最后，母子离别还是不可避免的到来，儿子天真的问为何坐这么慢的火车，赵涛说，车慢一点，陪你的时间就长一些，满脸稚气的男孩似懂非懂，只顾着给母亲看他即将生活的国家的照片。
　　
　　赵涛在分别前对儿子说，你还是跟了你爸好，妈妈是个没有本事的人，你可以去上海读国际小学，可以出国。就像王朔在致女儿书中说的，孩子使人伤心，本来已经要放下了，又不放心想要回头看，放得下自己，放不下孩子。大概也是多数父母的心声，中国式的教育让许多孩子在成年的同时也要面对离开家乡，独自完成稚嫩到成熟的更迭，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父母不能陪伴，孩子不能回头，只能用渐行渐远的背影告诉他们不必追。
　　
　　故事的第三部分发生在2025年的澳大利亚， 晋生与朋友们插科打诨聊着国内官场的新闻，儿子在语言课上学习中文，张艾嘉饰演的汉语老师在课堂上提到关于母亲的话题，不知是回避还是赌气，男孩笑着说道我没有妈妈。
　　
　　道乐不愿开口说中文，晋生不懂英语，矛盾在语言的偏差中爆发，尤为荒唐的是，父子连争吵对峙都需由第三者代为翻译，难懂的山西方言与张艾嘉的台湾腔，加上儿子纯正的英文，画面滑稽却笑不出来。父辈身处异国他乡的突兀，无所适从，好似丧家犬一般的乡愁。年轻一代与故土失联，与母语划清界限，澳大利亚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却在那长大，母亲远在故土，他想要回去，可离家的这十年的又使他情怯。叛逆期的男孩挣扎着摆脱束缚，向父亲要求自由，他哪里知道绝对的自由并非他所能承受得起。
　　
　　电影的结尾，赵涛一人包了一桌饺子，梳妆打扮整齐，出门遛狗。镜头最后转向她独自一人站在大雪纷飞的旷野上，又唱起了当年的歌，起舞，Go West的音乐再次响起，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一如《任逍遥》的最后一幕。
　　
　　在山河故人里我看到了那个飞速前进却又写满矛盾的中国。从故乡的冬日，冰封的河流，到澳洲黄金海岸的涛声依旧，当我们拥有了曾经所追逐的一切，当我们最终成为时代的弃儿，世事变迁，故人不再，只希望将来当你的足迹遍布天涯，心里还能残留那些江河和山梁。
　　
　　
　　
　　［导演的画外音］
　　
　　－片段
　　贾樟柯的电影里常常出现这些普通人的面孔、街道、人流不息、嘈杂的背景音，芸芸众生面孔叠加产生的画面张力，透露出一种特属于中国人的孤独。电影前段部分穿插了一些很有年代感的DV片段，比如人群中一个男孩的特写，导演也说到这个桥段，剧本本身只有四个字，人流如织，但真正拍摄时发现很难表现，没有人物焦点，于是想起这个画面，那是当年拿手持DV拍下的，一个表情坚毅的男孩举着关公的大刀。没有上下文，但一个镜头晃过，人们脑子里就已勾勒出一个未成年长子不得已出来谋生计的情节。
　　
　　－故乡
　　贾樟柯说到自己多次把背景放在他的老家山西，并非是所谓故乡情结，而是因为它的普通。在中国，除了焦点下的经济政治中心，更多的是卑微到尘埃里的小城市，山河故人中的汾阳便是芸芸众生的缩影。在这里有普通老百姓，上班下班，无趣却真实，这里也有的现代化的楼宇林立，生活优渥，一掷千金。他的电影很多都是中国当代现实主义的戏剧性表达，比如小武的主人公，原型是导演的儿时伙伴，比如天注定里的布衣之怒，其中也能看到众多新闻事件的影子。
　　
　　－男孩
　　电影中男孩道乐的人物性格很饱满，有迹可循。从小家庭的破裂，过早的离开母亲，去上海读国际学校，继母虽照顾他，却也没有继续出现在之后的生活中。如此看来，最后和张艾嘉的那段感情戏，似乎并不突兀，母爱的缺失足以解释。道乐的故事也侧面叙述出一部分群体对身份的困惑、认同感的缺失。我有个同事是第三代移民，他甚至认为被夸英语很好是一种歧视，毕竟英语是他的母语，英国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
　　
　　－结局
　　赵涛在离婚后独居，也并未再嫁，或许她还保留着过去人们对女性的道德约束，或许电影结尾处的一桌饺子意味着她已有了新的家庭，或许是儿子漂洋过海回到家中，故事最终的走向不得而知。导演自己也开玩笑说，假设儿子回来之后要怎么拍呢，他会带张艾嘉回去吗，太难写，就到此为止了。
　　
　　－三部曲
　　说到电影的三段叙事，风格上来看很像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三本书横跨了一个世纪，从晚清末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曲折求索，结束于世纪之交。有趣的是，观影结束后有观众问导演，山河故人的手法是否受格非的启发，贾樟柯笑着说自己已经很多年没看过什么书了。
　　
　　－纪录片
　　放映当场观众席的国人不少，提问也多半直接针对贾樟柯，比如内地电影审查机制，比如申请奥斯卡的所谓争夺。Screen talk环节请了贾樟柯和Walter Salles，贾说他17年带着《小武》来到柏林电影节，Walter看了小武，两个伟大的灵魂从此相遇了。我当时压根不知道Walter是谁，结束还见他在门口跟观众聊天，回去查了才知道，居然是中央车站和在路上的导演，天哪。Walter还为贾樟柯拍了一部纪录片<a guy from Fenyang>，这次在电影节纪录片单元参展，时间冲突没能去看，有空补上。
　　
　　
　　－完
　　废话完了，总之，山河故人是部好电影，国内10.30上映，值得去趟电影院。有记忆，有温度，有孤独，有冲突。
　　我当时一个人仰着头看了两个小时，捧着奶茶哭的很是狼狈，电影都谢幕了奶茶也没喝一口。回去一路上听电影里叶倩文的那首珍重，九十年代粤语歌的曲调总是特别有画面感，歌词也是属于那个时代特有的情和义，现在的流行音乐很少再有这种感觉了：
　　
　　停在途上令人又在回望你，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