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一个与悲剧擦肩而过的人物 (琅琊榜 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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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一个与悲剧擦肩而过的人物
                                  ——简评电视剧《琅琊榜》
        海晏看准了剧情消费者的心理，巧妙地化弱点为长处：她显然缺乏曹雪芹那般刻画人物心理的功力，却凭借胜过大多数侦探小说的精巧构思，将剧情圆得近乎滴水不漏。这一点通过比较原著小说与电视剧就能看出来：小说的结局是半开放的，而电视剧在感情线上基本没给观众留太多悬念，各处照应更加合理。海晏的成功一半得自鬼使神差地领悟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东西。单看小说，你会觉得她不过是个技巧一般然而想象力还能不落俗套的业余网络写手；移情到电视剧里，她却好像道出了比历史更加真实的内涵。另一半则得自幸运：强大的演员阵容，精良的拍摄制作，华美的服饰与布景，青春偶像剧的情感需要，以及许多观众对于汉魏衣冠、古典华夏的浪漫想象。
        南梁历四代而亡，享祚五十五年，但自开国之君武帝治下中后期已显败亡之势。《梁书?贺琛传》记载：
        “今天下守宰，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自普通（武帝年号）以来，二十余年，刑役荐起，民力凋流。”
         梁朝士族已丧失武力。《颜氏家训?涉务》云：
        “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
        衰朽形势非人力所及，即便有明君嗣位也于事无补，侯景在金陵城外夸张的以少胜多和简文帝的命运最好地说明了路径依赖的必然后果。宋齐梁陈二百年嬗代迭兴，并非偶然。
         不过《琅琊榜》却设置了一个中兴的故事：梅长苏只手补天，至少说明大梁元气尚在；凭一贤王简拔贤才就可以重振朝纲，如沈追依傍世家，蔡铨出身寒门，二人皆一时之选，而同居朝堂，相处甚欢，足证社会流动性尚好，朝廷气局尚在，民气可用。不仅在于国势的神奇逆转，梅长苏这样一个厚黑功夫了得、从地狱爬回来的人竟然保住了靖王的心性。十三年前冤案血洗金陵，十三年后尚可做得国不失、心不坠，不由人不想象一九七九年的中国民众会对十三年前旧事作何种回忆。
         除了梁帝多疑颇似梁武，帝位传承嫡庶无别，故事大体不与梁史重合，将这部片子的情节放在任何一个汉族王朝的历史中都是可以的。全剧结构强于细节，也能轻易看出脸谱化人物的构思是在故事框架成型之后添上去的。类似于《西游记》里除魔降妖的样板，梅长苏设计使太子誉王折羽断翼的几个案子，重复的都是一个渔翁得利的套路而已，即“掀起旧案/利用弱点——挑起新案——坐观太子誉王相争——趁机上位”。各种利于梅长苏的武侠小说式巧合（兰园藏尸、妓馆杀人等）省去不少害人之前严密推敲的交待，但太多的巧合让人感到梅长苏的幸运已化作他的美德，也没有必要将这个形象塑造得更为黑暗与人格分裂。他向蒙挚透露扶持靖王夺嫡的计划时说：
         “他天性不善权谋，这又有何妨，不是还有我吗？那些阴暗的、沾满血腥的事我来做好了，为了让恶贯满盈的人倒下，即使让我去朝无辜者的心上扎刀也没关系，虽然我会因此而难过，但当一个人的痛苦曾经超越过极限的时候，这种程度的难过就是可以忍耐的了。”
         化蛹为蝶，杜鹃泣血，经历了销骨锉肤之痛的梅长苏心性难测，是个危险的盟友，但他似乎没有害到太多无辜者：江左盟、药王谷、穆王府与琅琊阁乃至芷萝宫静妃都甘当帮手，他与靖王也没有株连的癖好。即便被利用得最明显的萧景睿，他的遭遇也可以解释为成长路上必经的一道坎。苏哲导演的一切只是正义的清算，事情的结局早已由十三年前的真相决定好了。他对悬镜司掌镜史夏冬如是说：
         “现在的每一分时光，都是从过去延续而来的，不查清楚过去，又怎么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不应做什么？无论是再久远的过去，种下什么因，终有什么果。”
        既成的历史如同封印，不会说话却令人畏惧，然而生成着的历史却未必是遵从因果律的死物，事有可为不可为，卧龙尚难以只手将天补，历史又能让几人如愿？
         梅长苏的性格有可能被塑造得更加丰满，如果海晏执着于挖掘他身上恶的一面，也许是她太懂她所需要面对的世界，也许是她还不够信任这个世界可能具备的勇气。但梅长苏的朋友们所代表的正义力量（外环境）太强了，以至于靖王加封七珠亲王之后，他已经没有必要去预料誉王是否会造反。换言之，梅长苏性格丰满的代价便是使时代令人绝望。（可以设想，邪恶指数的增加可以让他更好地折射一个礼崩乐坏的绝望时代，使气数已尽的南朝古典华夏更像战国晚期，甚至带出一种《麦克白》和《李尔王》般的壮阔悲凉风格。）他的经历和政治意图与生活在文艺复兴晚期的马基雅维利惊人地相似，却能以不怎么让人信服的方式轻轻松松地摘下面具；他的赤子之心始终压制着梅长苏寒冷如冰的一面，如同火寒奇毒以相反的效用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作为林殊的生命。本来可以成就新朝也同时留下一笔危险政治遗产的苏哲，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最后一次战斗中，功成身没，不给史官留下任何褒贬自己甚或贻害后人的机会，把无形态的历史恶意消解在靖王的执政法统中。政者，正也，谋士梅长苏不会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危险。也正因为后来形势一片大好，他的悲剧性不那么强了：对于一个如愿完成复仇计划，收拾山河，最珍视的人都没有受到损害，又能在最后一战中以林殊身份回归的他来说，结局已经很完满了，除了和霓凰的未了之情还能贻人一段愁绪。
        一个居住在锦城的都市女性似乎不怎么擅长写悲剧，她笔下那段大梁史更像是波折再三悬念迭出却仍能回到理想原点的乌托邦传记。《琅琊榜》披着历史的外衣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被安上了政治寓言的名号，固化的故事框架少了历史的苍凉感却保留了幻想的气质。毕竟，历史与圣贤的经传更多让后世读者感到“真正的人”是如此的不可效仿，梅长苏最大的智慧也是他胜过所有人的地方，就在于他深知古人的德性已经远去，以至于后世模仿者往往会被看做虚伪，“然则有效缇萦、吉翂之为者，明主执而诛之可也” （王船山）。萧景琰嗣位也不比当年祁王气象，纵使林殊复生又怎能比肩父帅？聂锋的第二种疗法他没有资格选择，唯一的拯救之道就是变换形貌乃至心神，这是所有的历史行动之人成其伟大的宿命。而志在删述的哲人则只能在笔尖震荡着文明兴起与腐化的复调：太史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然而他自己的时代与处境不比绝笔获麟的孔子幸运多少；看惯了修昔底德式城邦堕落的柏拉图则构建出一个超乎可感世界与兴衰治乱的理想国；王夫之眼中圣道残续的流民世界仿佛一部文明退化的历史总记录；在远征军那里亲手重现古典希腊辉煌德性的色诺芬恐怕也能预料到亚历山大的成功只会加速奥林匹斯圣火的熄灭。
        19世纪的英国史家麦考莱描述马基雅维利时代意大利名士的一段话完全可以用来描述梅长苏：
        “前额宽阔庄严，眉毛乌黑浓密；但不会皱起。眼睛镇静地凝视，但毫无表情，似乎洞悉一切。面颊苍白，反映深思和久坐的习惯。口型有女性的微妙，但凝聚了男性的决断；标志男性的魄力和怯懦并存，既擅长刺探其他人的隐情、又擅长隐瞒自己的机密。这样一个人必然是可怕的敌人、危险的盟友；但同时他性情温和、平静，智慧丰富、敏锐。”
         历史的悲剧性在于，它不给人们判然划分正邪的机会，善与恶的面孔交织扭曲，大快人心的审判过后往往让评说者如鲠在喉，甚至怅然若失。最细微的申辩丝丝缕缕缠绕在陈年卷宗之中，如同七万赤焰忠魂的絮絮呜咽，其间血泪是非又有谁能正名？历史作弄了无数麒麟才子，一如勃鲁图斯的成功不过证明了罗马共和国的彻底失败。也正是这位闪动着沉沉眸色算计险恶人心的梅长苏，这位银袍长枪呼啸往来的赤焰少帅，经由一位锦城独来独往的慧心女子之笔，让人们有幸在有限的几个时刻领略历史的化身是何种模样。

参考文献：
（唐）姚思廉，梁书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
万绳楠，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海晏，琅琊榜
刘仲敬，罗朗萨丘：马基雅维利时代的布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