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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的地位经历了不小的起伏跌宕。当1961年夏志清在美国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专章讨论沈从文作品,并且不吝赞美之词肯定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时,身处大陆的沈从文已停止小说创作多年,并经历着时代转折所带来的困惑和不安。 # u y9 f/ @% y/ D9 ]
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搁笔,从一位作家转而成为文物研究者,并历经21年,在其晚年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期间,除去发表的零星散文随笔外,再无小说问世。甚至毛泽东对沈从文说,“再写几年小说吧”,也未能让沈从文重拾旧笔。到底是什么让曾经才华横溢的作家放弃了创作?时代变局中他的内心又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上海复旦大学张新颖教授的新著《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给出了答案。 ) f, W/ x j! X q4 X/ N& ]- J4 w
有关“红绿灯”的讨论 0 W) L; F) k8 b. V
1946年,抗战结束的次年,沈从文回到北平。面对正酣的内战,他对民族命运表现出强烈的忧虑。从1947年12月开始,沈从文化名巴鲁爵士发表《北平通信》系列,到1948年10月共发表五篇。这一组《北平通信》“以半文半白的语体,宣称要以艺术和文化来洗刷灵魂、重造社会,甚至还给出了一些具体的设计和措施。”但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这种单纯从艺术和文化出发的讨论无异于痴人说梦。 ' ?* F0 P" h6 d" k
果然,在1948年11月,北京大学召开的“今日文学的方向”座谈会上,一次有关“红绿灯”的讨论让沈从文很快就从“梦境”中醒来。
+ N" R$ P+ Q- ~8 P* t- L+ t& x- Z“在历史大转折的前夕讨论文学的‘方向’,自然不会只是一个单纯的文学议题。”“果然就谈到了政治,沈从文把它比喻成‘红绿灯’,而文学是不是需要用‘红绿灯’来限制呢?”《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中提到,在与冯至、汪曾祺、废名、钱学熙等人的讨论中,沈从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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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车者须受警察指导,他能不顾红绿灯吗? z' w0 M0 R6 ?; g
如有人要操纵红绿灯,又如何? : s8 z) g }7 d7 U- u
也许有人以为不要红绿灯,走得更好呢?
* ~- |4 M; m* Q, k/ u文学自然受政治的限制,但是否能保留一点批评、修正的权利呢?
2 P( J$ S0 t, B* ~" g, d5 `文学是否在接受政治的影响以外,还可以修正政治,是否只是单方面的守规矩而已?
5 j: V2 w) a0 w应该说,在汹涌的时代大潮来临前,作家们已经敏感地感触到某些关键信息,回头审视这次建国前作家间的小范围讨论,议题却正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议题。如何正确认识和处理文艺与社会政治关系的问题,直至今天仍在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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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讨论会后,沈从文很快清醒地认识到,“红绿灯”的问题是一个不需要、也不可能再讨论的问题,“因为即将来临的新时代所要求的文学,不是像他习惯的那样从‘思’字出发,而是必须用‘信’字起步,也就是说,必须把政治和政治的要求作为一个无可怀疑的前提接受下来,再来进行写作。”明白了这一点,沈从文对自己的文学命运有了明确的预感。 / R1 M2 v- L/ N M' v8 N+ l
1949年1月上旬,北京大学贴出了声讨沈从文的一组大标语和壁报。壁报转抄了郭沫若《斥反动文艺》全文。该文于1948年3月在香港生活书店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上刊出,火力集中地批判沈从文在文学上是“桃红色”的代表,“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更为严重的是政治上,“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7 v4 s% o+ s& L# q; w9 P在新中国成立前夕,“重抄一遍的威力甚至大于当初发表之时,因为这表明,使沈从文心怀忧惧的政治力量的威胁,逼迫到眼前了。”作者转引同期沈从文致家人和友人的书信,从中可以看出沈从文内心感受之激烈,精神之紧张。2月至3月间,沈从文写了两篇长自传《一个人的自白》和《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在后一篇的末页,加了一个注:‘解放前最后一个文件’。‘解放’,在这里指的是‘解脱’。”3月28日上午,沈从文在家中自杀,被家人发现送医急救后,转入精神病防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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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归队”的机会
# l- c, p$ Y/ i; E8 S j8 l1949年后的沈从文,之所以放弃文学创作,转而从事文物研究,从《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中可以寻到原因。在作者看来,沈从文的困境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文学的困境和个人的现实困境,这两个方面也可以看作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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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文学遭遇了新兴文学的挑战,这个挑战,不仅他个人的文学无以应付,就是他个人的文学所属的‘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也遭遇尴尬,也就是说,他也不能依靠‘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来应对新兴文学;况且,他个人的文学和‘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的主导潮流,也并非亲密无间。” 6 _) J4 i |# H
1950年,沈从文被安排进入革命大学学习,目的是“改造思想,消除旧时代的影响,培养对新政权的认同感,尽快融入到新社会中去。”期间,6月12日,《光明日报》发表了沈从文的《我的感想——我的检讨》,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也是他改造思想后的感受。但是这种改造对于沈从文来说“由于本人政治水平不高,进步实看不出。”在他给好友的信中也说,“越学越空虚”“搁下笔来快有二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
# n' F! K5 Y( a- t7 ?但在革命大学学习中,也让沈从文产生了恢复用笔的冲动,开始再次尝试小说创作。以革命大学厨房的一位老师傅为原型的小说《老同志》改写了七稿。1952年5月,沈从文把《老同志》投寄给报纸编辑,退稿后不死心,又寄给了丁玲,但此稿后来还是被寄还。
9 E* Z6 }' B0 Y( Y1953年9月,沈从文以工艺美术界代表身份出席了第二次全国文代会。期间受到毛泽东、周恩来接见。毛泽东问过他年龄后,说:“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吧。”之后,胡乔木也来信表示,愿意为他重返文学岗位做安排。并由严文井出面约请他写历史人物小说,安排他当专业作家。但沈从文再三思量,还是决定留在历史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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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文学,沈从文岂能无动于衷?张新颖指出,之所以放弃这个“归队”的机会,是因为期间发生了一件对沈从文打击很大的事。“开明书店通知他,因为他的作品已经过时,所有已印未印书稿及纸型,均奉命销毁。这等于说他过去全部的文学都没有什么意义。”沈从文对自己大哥说,希望他把家中的一切作品也烧掉,免得误人子弟,“写小说算是全失败了,不容许妄想再抬头。”但沈从文却并不知道,在香港,长城电影公司根据《边城》改编的电影黑白片《翠翠》,1953年公映后一炮而红,在早期香港电影史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 r) K0 S5 M7 k
文坛之外的沈从文 6 j9 V0 M- r; Z( h* y" x& K. f+ j
时代转折之际,不写小说做什么?历史文物研究——这是沈从文的自主选择。
! U5 ?3 Z. }0 D) g1 ]7 f8 a" \结束了在革命大学的改造学习后,沈从文回到历史博物馆上班,并在很多单位做义务工作员、咨询服务员。1953年,作为文物研究者的沈从文终于“亮相”,在《光明日报》发表了《明代织金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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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文物研究比较杂,属于“杂文物”研究。“纺织物是一大堆‘杂文物’中沈从文最为倾心倾力的,这也是传统的文物研究中特别薄弱、特别不受重视的部分”。但是沈从文的研究并未受到博物馆的重视。据书中记录,1955年,在一次全国博物馆工作会议期间,历史博物馆布置了一个内部“反浪费展览”,展出的是沈从文作为博物馆收购组成员收来的“废品”,并且还让沈从文这个“当事人”陪同同行参观。“沈从文的文物工作,从一开始,不仅要承受现实处境的政治压力,还要承受主流‘内行’的学术压力”。
, p! _, t; M' N$ Y* k6 P# b7 s1960年,沈从文开始了后半生最重要的研究,中国服装史的研究。3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龙凤艺术》,这是沈从文文物和工艺史研究论文集,被他称为自己“近十年惟一收成”。1963年,由于周恩来在一次陪同国宾看戏过程中发现,历史题材戏装很乱,提出能不能编印一本历代服装图录,使得沈从文的服装史研究计划出现重大转折。在文化部的安排下,《中国古代服饰资料》的出版提上日程。1964年9月,《中国古代服饰资料》付印在即,编写小组召开最后一次工作会议,却因为有人提出要“突出劳动人民形象在书中的地位”,而使书在已经完成打样、只等着印刷的时刻,突然中断了出版。
, j, c* W- a, `; ~6 Z: g文革初期,沈从文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随后成立“沈从文专案组”清查沈从文罪行。“他的历史问题被定为‘反共老手’,解放以来在历史博物馆的工作,也犯有新的严重过错。”检讨、抄家、批判会成了沈从文的家常便饭。《中国古代服饰资料》被认定为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毒草而遭到批判。1969年,沈从文被下放湖北五七干校长达两年多时间。《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中摘录了不少当年批判沈从文的记录文字,以及沈从文给家人书信中袒露的心境。时代的波诡与人物命运的脆弱在书中得到了真实的再现。
; x3 g. H1 _* |* L从1948年到1988年,作为一名作品远离政治的作家,沈从文的命运与同期其他知名作家、知识分子相比,既相似又不同。从作家到文物研究者的身份转换,是一个个体命运遭遇宏大时代变局时呈现出的反应。他与整个时代构成的关系,正如作者所言“我想呈现出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半生的经历,他在生活和精神上持久的磨难史,虽然这已经足以让人感慨万千了;我希望能够思考一个人和他身处的时代、社会可能构成什么样的关系。”“发生什么样的关系,不仅对个体生命更有价值,而且对社会、时代更有意义。”而沈从文与时代的关系也在1981年再次发生了转折。那年,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在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未及问世就被订购一空。年底,沈从文旧作开始在大陆大量印行,从此掀开了持续至今的“沈从文热”。
' e9 ]" @: E' Z6 o+ L0 t- D文/宗波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4年第23期总第5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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