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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父刘淮去世的时候,本来想写点儿文字纪念这位令我尊敬的的老者的,每想动笔,每又罢手,总在顾虑是否会伤及刘家后人,让他们误解。既然有人“捅”了出来,(http://www.xici,Νeт/b17581/d48502639.htm)我等后生也就凑着说两句吧。 从七十年代中后期,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陆陆续续听说了姨父刘淮的一些事情。国民党员,“和平”军,懂日语,劳 改……很奇怪也许很正常,这些相当负性的词汇,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对姨父刘淮的好奇感远多于厌恶感。我还记得姨父第一次到我家里来的情形,姨父刘淮,一脸的微笑,个头不高,其貌不扬,背微微有点儿驼。我们做孩子的,又紧张又兴奋,围着他转盯着他看。父亲呵斥我们,把我们支到一旁,转身对姨父刘淮说,小伢儿不懂事。姨父刘淮大笑,对父亲说,不要这样子对伢儿嘛。凭直觉,他是个可亲近的人。姨父也总在跟大人们谈话的缝隙,转身跟我们谈笑,一脸的笑容里看不见沧桑(当时当然不懂什么叫沧桑),很慈祥。很快我们就跟姨父熟了。 姨父刘淮的生平,几乎都是在我们的追问下,父亲陆陆续续告诉我们的,言辞闪烁而沉重。从爷爷奶奶伯伯叔叔那里得到的信息很少很简单,刘淮是个好人,他们只告诉我们结论,而不愿多提细节,也许他们只是不善言辞,也许他们不想让后生们懂太多成人世界的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说我所懂的姨父刘淮的生平,感悟他,感悟那段历史,愿刘汝君在内的族里族外的后人们,心里多一份平和,多一分爱,多一分忏悔。愿逝去的灵魂安宁。 姨父刘淮是刘家的大儿子,家境殷实,自幼在私塾里习文,资质聪颖,很早就转学新式学堂,并就读于某军校,日军侵华前“光荣”入党。后来加入了施亚夫所在的“和平军”,即汪政 权的伪军。由于有点儿文化,很快谋得一文职职位。三年前,他还很自豪的告诉我们,因为他是正式的国民党党员,这几年年底,政府还派人上门看望,发慰问金。他说“正式的”,是指日军侵华之前入党的。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施亚夫的部队大概有三个团,在清乡后不久,毅然带领军队转投新四军。而姨父刘淮所在团队拒绝听从施亚夫的命令。一夜之间,原来一支部队的官兵,因为指挥官的决策,从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谁都不知道将来,谁都不知道明天,结局则上天入地。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我的舅爷爷了,我有两个舅爷爷,即姨父刘淮的舅舅,也是我父亲的舅舅,虽然辈分不同,跟姨父刘淮的年龄倒大抵相仿。大概是从小生在富人家的缘故吧,两个舅爷爷风流倜傥,染上了不好的习气(如有冒犯,还忘原谅)。很快,他们家财散尽,走投无路。此时,姨父刘淮已在伪军中任职,说,不如到我这里来吧。就这样,两个舅爷爷参了军,有了活路。不久,舅爷爷所在的团队跟随施亚夫投奔了新四军,与姨父刘淮所在的部队分道扬镳。从此,舅舅和外甥失去联络,姨父刘淮牵挂舅舅,舅舅牵挂外甥。又何止是牵挂哟!几十年后,当他们在一起谈起那段往事的时候,还在说想念、记挂……他们那时的心情,真的很难找到什么词汇来形容了。我等局外儿童也为之动容,唏嘘不已,族里女辈,多含泪哽咽。人啊人,很多时候,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尤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 解放了。舅爷爷荣归故里,姨父刘淮被抓。 好在姨父刘淮官职小,“和平军”时期没有血案,被判无期徒刑,发配去了黑龙江。一去二、三十年。那时,大儿子刘汝君大概四、五岁,小儿子刚出生。对于姨父刘淮来说,怎一段妻离子别,怎一段断肠人在天涯,我不忍揣摩。 家中剩下的人,他们这二十几年过的也很不容易吧。童年的刘汝君,父亲,仅存在于他的想象当中,一种符号、一种期待。慢慢长大,期待淡了,屈辱多了。这也是姨父刘淮最亏欠他们的地方。 反右了,灾荒了,一转眼就文 革了。一个要强的青少年,从精神上、认知上与几乎没有亲情的,而又是反 革 命的父亲疏远了距离,可能也划清了界限。这,太可以理解了……人间的悲剧啊,莫过于此。 如果姨父刘淮捱不过北国的炼狱之苦,暴毙他乡,也就没有了后半生的纠葛,所谓一了百了。可他,九死一生却挺过来了,释放回乡了。 他回到的,已经不是他离开时的家乡。他也许没有想到,在他走后,这里跟他一起经历了一场社会主义改造,没有笼里笼外之分。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他接受的更多的只是身体上的而不是文化上的改造,北国的荒蛮之地也可理解为避难所,而笼外的人们,则从文化上重塑了自我。 姨父刘淮的归来,是一次文化的入侵和又一次对家庭的伤害。二十几年的割裂,使他总是难以与时代合拍,找不准以“当下”的方式与儿子对话、融合的感觉。和发妻之间呢?怎么开始重新磨合?是否有了距离?我无从知晓。而对于儿子刘汝君来说,面前这个老者,虽为血缘上的父亲,实为精神和文化上的冒犯者,“父亲”的归来,使本已愈合的精神伤口再次揭开。好在,改革开放了,更好在,刘汝君是坚强的,因为几十年来他有太多让自己沉沦的理由。 我听说,回来后的姨父刘淮悲愤过,彷徨过,也绝望过。我听说,就在他回来前后的那几年,儿子已经搬出去住了,没有跟他住在一起。我听说,姨父刘淮摆起了小摊儿,倔强地活着。如果说当年身处北国,倔强地生存,是因为有什么期盼和目的的话,这次的倔强是否还有什么来支撑?姨父刘淮的心有没有死?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姨父刘淮的晚年是清贫而幸福的,有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陪他到老,只可惜这个女人不是发妻,听父亲说,姨父刘淮的发妻也是个好人。最令姨父刘淮欣慰的,应该是能以“正式”的国民党员身份,接受政府慰问吧。 刘汝君兄,姨父刘淮归来前带给你的痛苦,是他不能决定的,归来后对你的伤害,如果有的话,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到过更深伤害的老者而不是“父亲”带给你的。因为对你来说,作为精神和文化上的“父亲”,你应该早就让他死去了,从你青春年少最为委屈的时候开始。既然早已不再是你父亲,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就象宽待邻家老人一样宽待他,如何?让逝去的和活着的都安宁吧。 姨父刘淮是令我敬重的老者,“敬”是因为他顽强的生存意志;“重”是因为他是我辈之长者中命运最坎坷的一个人,极而言之,这个“重”也是民族伤痛历史之于我们后辈的重。 南通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