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救助，一面敛财
曾经被媒体报道救助了500多名孕妇、600多名儿童的“和尚爸爸”道禄最终还是“塌房”了。
6月26日，浙江绍兴市公安局上虞区分局对案件进行了通报。通报中说，今年5月以来，警方接到大量群众报警，内容是道禄骗取钱财。警方于5月21日立案侦查，目前已经查明，道禄（原名吴某，男，48岁）自2018年以来，先后伙同历某依（女，35岁）、姜某琪（女，24岁）、吴某雯（女，24岁）等人辗转于江浙多地，以“资助孕妇、助养儿童”为名大量接受社会捐赠，善款大多用于个人高消费，涉嫌诈骗犯罪。警方依法对上述4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并查封、扣押、冻结相关涉案财物。同时查明，道禄还涉嫌其他违法犯罪行为。
《中国慈善家》记者走访道䘵所开设的“护生小居”，发现那里已经被取缔。道禄被刑拘前救助的45名儿童，其中6人已经被亲属接走，其余39人均被当地民政部门妥善安置。
这起案件让许多认识道䘵的人感到唏嘘。客观上这些年来道䘵确实以一己之力救助了不少困境中的孕妇和儿童，但从一开始无论是他的个人私德还是他所开展的慈善工作都充满着争议，最终以涉嫌诈骗收场，并将一场舆论风暴再次引向公益慈善领域。
“和尚爸爸”的两面
道禄原名吴兵，1977年生于江苏南通。公开资料显示，他早年从商，后来于2010年在厦门普光寺剃度出家，法号“道禄”。后来，他经人介绍加入南通普贤禅寺。
2012年，他开始公开劝阻妇女堕胎，并提出救助遇到困难的孕妇。接着他把自己在江苏南通的自建房改造成为“护生小居”，表示将“无条件承担孕妇生产及儿童代养费用”。
道禄曾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自述，2012年的某一天，有一位孕妇挺着大肚子来找他，要他为肚中的孩子超度，因为她第二天就要去堕胎。“孩子生下来没人帮我，也没地方去”，孕妇这样说。道禄就劝说她保留下胎儿，承诺将找人帮忙带孩子，所有的费用都由自己负担。道䘵说，这是他挽救的第一个生命，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在网络上公布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让寻求帮助的孕妇都可以来找他。
2012年，道禄救助了近10名孕妇，她们大多未婚单身，有些甚至是十五六岁的未成年人。她们无力抚养孩子且不被家人接纳，孩子被视为她们人生的意外和秘密。如果不是道禄，这些孩子可能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2017年3月23日，道禄将婴儿用品送至一名受助人家中。
“我不缺钱，出家前攒下几十万元的积蓄，一个孕妇的生产费用也就几千元。”道禄说。
随着救助的人越来越多，道䘵开始向外筹钱。他经常通过短视频平台发布与孩子互动的温馨内容，塑造了“和尚爸爸”的形象，吸引社会捐赠。
《中国慈善家》记者调查发现，在“慈悲为怀”的人设背后，道禄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2014年，道禄被普贤禅寺开除。当时他对外声称，这是因为自己救助妇女，影响寺庙和僧人的形象，所以才不被容于禅寺之中。不过，多位知情人士告诉记者，道䘵被开除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救助孕妇”，而是犯了“色戒”。
“道禄根本不是出家人，他从来就没有守过戒，一直过着世俗的生活。”一位跟随道禄多年的义工告诉《中国慈善家》。这个说法得到了数位知情人的证实。
被普贤禅寺开除之后，道禄救助孕妇儿童的工作仍然继续。用他自己的说法，“十年里救助了500多名孕妇和600多名孩子”。
而实际上，如今再重新梳理道禄的这十几年，就可以发现无论是为人还是做事，都是一潭浑水。尤为讽刺的是，道禄这次案发，缘于私德有亏，被前女友举报。
《中国慈善家》记者从上虞警方了解到，警方的行动始于历某依对道禄的举报。历某依是道䘵的前女友，据她描述，道禄在和她谈恋爱期间脚踏两只船，和姜某琪开启恋爱关系；此外，道禄还存在挥霍善款的严重问题。作为证据，历某依向警方提供了大量的聊天记录和通话录音。
护生小居的多位义工向《中国慈善家》证实，今年35岁的历某依是道禄在2017年救助的孕妇，后两人发展成为恋人。今年24岁的姜某琪也是道禄救助过的孕妇。在警方6月26日发布的通报中，历某依和姜某琪被列为道䘵涉嫌诈骗的同伙。
在警方通报中，还有第三名涉嫌诈骗的女性同伙，即24岁的吴某雯，是道禄和前妻所生的女儿。
护生小居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样，十多年来，客观上道䘵救助了不少困境妇女和儿童。在他复杂的双面人生中，一面是混乱无节操，而另一面又确实体现了对弱者的关爱。
“这段时间我们走访了很多他救助过的孕妇，大部分人都认为道禄是好人，几乎没有人说他的坏话。”上虞区政府相关部门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慈善家》。
《中国慈善家》记者采访的受助人也证实了这种说法。现年33岁的刘倩说，2022年，未婚的她怀孕了——这是她怀上的第二个孩子，此前第一次怀孕的时候被男友劝说流产了。这一次男友还是找各种借口拖延结婚，在刘倩再三逼问之下，男友才承认自己其实是已婚。看着日益隆起的肚子，考虑到自己已经30多岁的年龄，刘倩非常担心再次堕胎会影响自己的生育能力，但如果生下这个孩子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的人生。
护生小居一位妈妈抱着婴儿。
百般无助的时候，刘倩获知了护生小居的信息，她找到了道禄寻求帮助。刘倩后来发现，像她这样的女性在护生小居还有很多。来到这里之前，她们几乎都已经是走投无路。
护生小居原本设在道禄的南通如皋老家，当年他将自家的一栋3层灰色小楼变成了救助中心，用来接收孕妇及孩子。2022年，护生小居搬到了绍兴上虞区杨溪村。这些年来，护生小居一直吸引着众多爱心人士关注，人们捐款捐物，有的爱心人士还主动前来这里当义工，帮忙照顾孕妇和孩子。
2022年10月，小静从网络上了解到“和尚爸爸”道禄的事迹，她被感动了，就慕名来到护生小居做义工。当时，历某依作为资历最老的义工，给小静安排了厨房的工作，让她负责孩子们的早餐。
小静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年的春节，护生小居陆续来了好几位孕妇，她们都是未婚的女孩，害怕被家长和亲朋好友知道自己未婚先孕，于是投奔到护生小居来“避难”。
但随着时间推移，小静对道䘵和护生小居的滤镜逐渐褪色了。她惊讶地发现，道禄作为“和尚”居然和义工历某依住在一起。此外她还发现，这里的阿姨有时会对孩子进行体罚。
小静告诉《中国慈善家》，她有一次发现一个6岁的女孩仅穿一件内衣跪在地上。一个小时后再去看她，孩子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还有一次，小静发现一个女孩腿上有一排紫色掐痕，她拍照后发给道䘵。当时道䘵向历某依询问了情况，报了警。后来小静发现，肇事者是一名义工。
2025年6月28日，《中国慈善家》记者来到位于上虞区杨溪村的护生小居，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锁。据邻近村民介绍，这里原来是村里的包公庙，租给了道䘵。在包公庙的旁边，道䘵又租了村民的两间平房，用来给孩子们当宿舍。透过铁窗，可以看到每个房间有一个大通铺，地上几乎没有活动空间。
“一个房间住男孩，一个房间住女孩，房子不大，住的孩子不少，肯定很拥挤。”一位村民告诉记者，“上个月人都还在，刚搬走了。”
多位义工以及当地政府相关部门工作人员也告诉《中国慈善家》，孩子们的生活环境并不好，“甚至可以用脏、乱、差来形容”。
后院起火
在今年5月的一次直播中，历某依（网名“小丽阿姨”）突然爆料，讲述了她与道禄的情感纠葛，并指责道禄出轨，吸引了众多网友的关注。
历某依称，自己曾经是志愿者，2018年就和道禄“在一起”了。后来，她发现道禄出轨了，还给现女友姜某琪买了好几辆豪车。她还称，如今道禄的护生小居只剩下18个孩子，目的就是为了让人来拍照，“其他孩子去哪儿了也没人知道”。
知情者告诉《中国慈善家》，因为争风吃醋，历某依和姜某琪多次在护生小居发生冲突，“战争”持续了至少半年。2024年12月16日，“上位”的姜某琪还为道禄写下了承诺书：“我姜某琪承诺，如果父母发现道禄的真实身份、年龄、婚姻状况，我也跟随道禄无愿无悔，厮守终身。”
“道禄经常和历某依吵架，都是因为钱的问题。历某依觉得自己就是护生小居的女主人。当她看到道禄和姜某琪一起拍婚纱，觉得她就要失去在护生小居的地位了，所以抱着鱼死网破的态度，出面举报道禄。”知情者向《中国慈善家》记者透露。
这位知情者还说，历某依作为受助人刚来护生小居的时候一无所有，和道禄“好上”之后，一身奢侈品，还开上了豪车。
记者获得的一份录音文件显示，道禄承诺给历某依300万元，用于她的儿子“仔仔”的后续生活开销。
随着事件的发酵，人们开始深入挖掘道禄的过往行为，对他的动机和资金流向产生了强烈质疑，并向警方举报道禄涉嫌敛财的行为。
5月15日，感觉大事不妙的道禄在一个微信群中说，“近期配合相关部门处理事情，电话微信不方便接。因为山上寺院建房子违法用地，2024年10月份被撤销宗教身份，无法再收供养，相关善款可以直接捐给莲花慈善社。”
善款进入个人腰包
5月21日，警方正式对道禄立案侦查后发现，道䘵通过各种渠道，包括微信转账、直播打赏、私聊供养以及现金捐赠等方式，获取了巨额的善款。然而，这些本应用于慈善救助的款项，大多被他们用于个人消费和挥霍。
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当中。《中国慈善家》记者了解到，护生小居并非登记在册的正式机构，因此难以掌握道禄及护生小居的全部收养记录；其获取钱财的途径也比较复杂，查证也有一定难度。
“触碰法律的底线，肯定要依法查处。”上虞公安分局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慈善家》。
《中国慈善家》记者调查发现，近年来，道䘵及其团队在短视频平台进行直播，大量的捐款和带货收入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们接收捐款的方式十分随意，多为个人微信、支付宝转账，包括私下的现金捐赠。即便是道䘵在三年前发起成立了一个非公募慈善机构——莲花慈善社，但善款还是更多流向他自己的私人账户，而不是慈善机构的账户。
公开信息显示，莲花慈善社成立于2022年6月24日，法人为吴某雯（道禄女儿），业务范围为开展弱势儿童、孤儿、单亲困难孕妇救助等慈善活动和慈善文化交流。该组织2024年的年报显示，其工作人员有30人，去年的捐赠收入为346.95万元。
2025年，上虞区民政局委托相关机构对莲花慈善社2022-2024年度慈善收支情况进行了专项审计，结果显示，审计年度内的账面收入为868万余元。审计发现，该组织存在收到的捐赠收入未全部开具捐赠票据、已开具的捐赠票据抬头与实际捐款对象不一致等现象，并存在无据支出、大额支出以现金方式支付等问题。《中国慈善家》记者调查发现，在道禄案发之前，莲花慈善社的法人已从道䘵悄然变更为其女儿吴某雯。
2017年3月22日，道禄在家中。
记者调查发现，莲花慈善社的慈善收入在道禄的资金池中占比很小。道禄及其女友、女儿均涉足诸多商业活动，2016年开始售卖素食月饼和茶叶，2022年在短视频平台开设网店，据他们声称年销售额可达200多万元。道䘵及其团队直播带货，将市场价几元的红绳、砖头等商品溢价3至10倍销售。
工商数据显示，道禄名下关联5家企业，其中南通护生养老服务有限公司、如皋护老小居养老服务部(个体工商户)为存续或在业状态，其余的南通护生小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如皋市护生小居工艺品厂、绍兴市上虞区护生百货商行均已注销。南通护生小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11月21日，位于如皋市白蒲镇林梓社区三十七组12号，目前处于注销状态，经营范围包括教育咨询服务；乐器、茶具、日用百货、食品、工艺礼品、服装批发、零售。
另外，道禄近年来运营的几个账号在短视频平台直播带货，粉丝量大约在100万左右，主号“护生小居（道禄师父爸爸1号）”目前已是私密账号状态。
"自从历某依公开举报后，道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主动将自己和女儿名下大部分公司注销了。”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慈善家》。据这位知情人士透露，涉案金额可能有“大几千万”。
我国现行法律明确规定，慈善募捐所得善款必须进入正式注册的慈善机构账户，不得进入私人账户。但道䘵所获得的社会捐赠善款，却和他的商业收入混杂在一起，进入了他的个人腰包。记者了解到，道禄的善款来源分为三大部分：一是以和尚身份接受供养，包括现金、微信支付宝收款；二是道禄及信众建立数十个“每日一善”微信群，少则几十元、多则上万元，各个群里每天都有人“发善心”，最终汇集到道禄的个人账户；三是网店卖货和直播带货，尤其是有了抖音带货后，爱心人士不想让平台抽成，也不想发货浪费快递费，就直接通过公开的支付宝账户给他转钱。
“我每次20元、30元这样捐，这几年我已累计捐出2万多元。”一位爱心人士说。
“这起诈骗案的特点是涉及的人员多、时间长，涉案金额巨大。”上虞警方告诉《中国慈善家》，警方对道禄采取刑事措施之后，陆续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报案，报案者多达200余人。
儿童的善后问题
从法律层面上看，护生小居照护的孩子并非被“收养”。求助的孕妇来到护生小居后，道䘵会以个人名义和她们签订协议，为她们照料、助养孩子。有些甚至没有签订任何书面协议，只是口头定下承诺。生母可以随时来看望孩子，也可以随时将孩子接走，不受任何约束。
因此，道禄的护生小居属于“寄养”模式。和收养需要严格的法律程序并改变亲子法律关系不同的是，寄养可以在不改变监护权的基础上进行。
《中国慈善家》从如皋市和绍兴市两地民政部门了解到，护生小居在案发前共有45名儿童，其中来自如皋的儿童有14名，来自上虞的有31名。
如皋市民政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如皋民政部门接收的14名儿童中，目前1人已经被监护人接回家，其余13人均被安置在如皋市未成年人保护中心，由民政部门进行安置照料。
在护生小居，孩子们睡在大通铺上。
绍兴民政部门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慈善家》，31名来自上虞的儿童，其父母均来自外省，绝大多数是因为家庭原因导致孩子进入护生小居，比如家长未婚先孕，生下孩子后却不愿意抚养。目前，已经有5人被亲属接回家。还没有被接走的26名儿童中，有20名学龄儿童，6名学龄前儿童，其中最小的还未满一周岁。
目前，26名儿童被安置在一家条件良好的康养机构，并安排了专业护理人员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民政部门对所有儿童进行了健康体检与心理辅导，结果均显示良好，也没有发现身上有伤或被虐待的痕迹。孩子们也没有受到道禄事件的影响。
“26名儿童身体都很健康，活泼开朗。” 绍兴民政部门工作人员说，目前已经联系上孩子们的亲属，但有些母亲在外打工，没有条件抚养，民政部门正在抓紧和孩子的家人商量，看看是否能由爷爷奶奶照料。
“我们还在积极对接中，进一步做家长的思想工作。”上虞区民政局相关负责人说，目前正在寻找这些孩子的亲生父母，因为由亲生父母抚养对孩子成长最有利。如果找不到亲生父母，或者亲生父母没有抚养能力，一年后这些孩子会成为民政部门的长期监护对象。
孩子如果成为民政部门监护对象之后，民政部门会对他们进行进一步的安置，比如将他们安置到福利院。这需要经过一个正式的流程，首先公安机关会对他们进行DNA检查，并通过登报等方式确认无法联系到父母，此外还要排除被拐卖的可能，福利院才能正式接收。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小静、刘倩为化名）
作者：温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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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7-1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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