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张泛黄的相片,十五道身影在时光中站成了永恒的姿势。那是1941年的秋天,如皋西关的一座老屋前,阳光像融化的蜜糖,缓缓地流淌在他们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上。
扎头巾的白,在泛黄的记忆里依然醒目,仿佛能嗅到当年仲秋的凉意。背景里,破损的窗棂沉默不语。他们或站或坐,衣扣都系得一丝不苟——粗布的旧衣裳,却比任何绫罗绸缎都更显庄严。
那一刻,龙游河岸边的芦苇荡扬起漫天飞絮,像无数封没有写完的信,飘向硝烟弥漫的远方。
游击队的战士们,在如皋这片河网密布的平原上,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道移动的长城。相片里抿紧的嘴角,是面对“清乡”铁幕时最倔强的回答;挺直的脊背,是这片土地永不弯曲的骨气。
晨雾还缠着焦港河的水面不肯散去时,吴老爹的竹篙已经划破了河水的宁静。他佝偻的背弯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正要甩出弧形的渔网,却突然僵在了半空—芦苇丛里,密密麻麻蹲着灰色的身影。那些是新四军的军装,吴老爹认得;那些扎着蓝布条的,是各乡游击队的后生,吴老爹也认得。他们像一丛丛芦苇般安静,只有偶尔闪动的身影证明这不是晨雾中的幻影。
那天下午的枪声来得突然。西南方向的高明庄先是传来几声零星的脆响,接着便像年关的爆竹般炸开了锅。“哒哒哒”的机枪声中夹杂着“哇呀呀”的怪叫,手榴弹的爆炸震得薄家湾的窗棂哗哗作响。吴老爹蹲在灶台边,看见河对岸的火光把暮色染成了血色。那一夜,焦港河两岸的村庄无人入眠,枪炮声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直到周庄头的祝捷大会上,那团迷雾才终于散开。叶飞司令员的部队像一把尖刀,捅进了鬼子的心窝。九十多个东洋兵横尸荒野,两百多个伪军见了阎王,连那个不可一世的加藤大队长也挂了彩。消息传到延安,报纸上的铅字跳着欢快的舞蹈,可吴老爹只记得那天清晨芦苇丛中静默的身影,和后来震天动地的枪炮声。
如今,后辈们的竹篙依旧会惊起一滩鸥鹭。只是他们总觉得芦苇丛里那些静穆的身影,随时准备跃起,把整条河流都变成杀敌的战场。
那天的太阳,一定很烈。
伪军的马蹄踏过田埂时,稻穗还在风里低垂。二十多个持枪的影子,像一群贪婪的蝗虫,扑向大贲庄。他们绑人、牵牛,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劫掠——可他们错了。这里的土地,早已埋下了火种。
第一声铜锣炸响时,整个秋天都震颤了。
那锣声是信号,是烽火,是压抑已久的怒吼突然找到了出口。它从大贲庄的村口迸发,像一粒火星溅进干草,刹那间点燃了四野八乡。后吴家庄听见了,申家埭听见了,鄂家岱、西燕庄……无数的脚步开始奔跑,无数的喉咙开始呐喊。他们扛着扁担,举着锄头,甚至赤手空拳,只凭一腔热血,便朝着枪口冲去。
宋六爹冲在最前面。他是农抗会的头儿,乡亲们喊他“六爹”,不是因为他年岁大,而是因为他骨头硬。他的声音像刀,劈开混乱:“攻进去!把据点掀了!”于是,人群成了浪潮,竹篱笆在怒涛前颤抖。
陈德全发现了那个背枪的伪军。那家伙想逃,可他的腿已经软了——他没见过这样的阵势。陈德全扑上去,像一头护崽的豹子,死死扭住他。扁担落下时,枪已经到了人民手里。
这不是混乱,而是一场觉醒。
伪军怕了。他们可以对着一个人开枪,可怎么镇压漫山遍野的吼声?他们可以威逼一个村子,可怎么抵挡成千上万的脚步?锣声从东响到西,从南响到北,像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如西乡村。
多年后,那些竹篱笆早已腐烂成泥,伪军的枪声也散在了风里。可每当铜锣响起,我总觉得,那些奔跑的身影还在——宋六爹的喊声,陈德全的怒吼,刘文龙的扁担,以及无数张模糊却坚定的脸。
他们不是历史书上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人,是土地的儿子,是铜锣声里站起来的魂灵。
水洞口、西河湾、加力的锣鼓声,至今仍在历史的回音壁上震荡。
晨光刚刚爬上屋檐,豆腐坊里的陶缸已经翻涌起雪白的浪花。王二丫挽起袖子,卤水在她手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那道横亘在手腕内侧的青紫疤痕,在晨曦中若隐若现——那是去年冬天,鬼子用烙铁留下的“记号”。可他们不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豆腐西施,骨子里比卤水点出的豆腐还要硬。
运盐河上,三只运粮船正慢悠悠地破开水面。王二丫的眼角余光扫过船上的膏药旗,手中的卤水突然泼向灶膛。“嗤——”的一声响里,她亮开了嗓子:
“豆腐白啊——豆腐香——”
凄婉的小调在河面上打着旋儿,像块磁石般把运粮船往岸边吸。船上的鬼子和伪军伸长脖子,却不知这歌声里藏着怎样的杀机。
屋门“吱呀”一声洞开。二十来个汉子鱼贯而出,浑身浸透了豆腐的清香,手里却端着乌黑的钢枪。刹那间,汤家湾的清晨被枪声撕得粉碎——机枪的怒吼,长枪的脆响,比年关最热闹的鞭炮还要响亮。
河面上乱作一团。有的磕头如捣蒜,有的跳河似青蛙。不过十来分钟,游击队员就押着俘虏、扛着战利品消失在了晨雾中,只留下两麻袋大豆,在豆腐坊门口沉默不语。
当夜,王二丫的灶火一直亮到三星偏西。两麻袋大豆在她的巧手下,化作一板板雪白的豆腐。天蒙蒙亮时,挑着豆腐担子的身影便撒向了四面八方。担子里颤动的,是比豆腐更柔软的秘密。
“王二丫的豆腐香,鬼子二鬼子的骨头凉。”这民谣像蒲公英的种子,在春风里越飘越远。运盐河的水,依旧日复一日地流淌,只是偶尔,河面上似乎还会传来那支凄婉的豆腐小调……
拉马河的夜,似乎只有此起彼伏的蛙鸣。一条带篷的木船静静泊在苇丛深处,油灯将阮有林的影子投在苇席上,晃晃悠悠,像水中的月亮。
烧红的铁叉在伤口上烙下生命的印记,焦煳味混着血腥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凝结。这已是今晚第三个腹部中弹的游击队员了——新市据点的枪声刚歇,担架队就踩着泥泞的小路,将伤员送到了这条飘摇的“水上手术室”。
人称“二先生”的阮有林,手法娴熟得像在剥一枚熟透的菱角。作为五代祖传的外科名医,处理枪伤于他已是寻常事。去年群头圩村北的荒荡里,他甚至在一座空坟中完成过一场手术。死人的安息之地,反倒成了活人的重生之所。
渐渐地,这位斯文的先生成了游击队员们最踏实的依靠。他不在花名册上,却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怎样在枪林弹雨中守护生命。
最难忘那个芦花飞雪的夜晚。阮有林的银针正在皮肉间穿梭,村口的犬吠突然撕破了宁静。放哨的小战士冲进来时,他的针脚依然稳如拉马河的水流。直到最后一针收线,伤员才被匆匆抬往后门的小船。橹声欸乃,载着生命驶向苇荡深处。秋风过处,漫天芦花如雪,为这场生死接力洒下纯白的祝福。
拭去额头的汗水,阮有林刚捧起水烟台,大门就被砸得震天响。火捻子还未点燃,而他的心,早已亮如那盏永不熄灭的苇荡医灯。
新皋桥的青石板沁着晚露,我站在这里,耳闻目睹时光在河面上碎成粼粼的波光。汤家湾的豆腐坊中,王二丫的卤水是否还在陶缸里翻涌着洁白的浪花?二先生那把手术刀,是否仍在岁月的暗处闪着银光?臂上扎着蓝布条的汉子们,是否还在芦苇荡里唱着《游击队之歌》?
阮家老宅的灯光下,那把铜手术刀正在讲述往事。铜锈掩不住锋芒,就像岁月冲不淡记忆。二先生用它划开过无数个黑夜,让生命的光重新流淌。此刻,刀身上的反光里,仿佛还映着当年伤员年轻的脸庞。
暮色渐浓,晚潮裹挟着芦苇叶漫过脚踝,那片风干的苇叶里,叶脉间依旧凝着当年的血性。屋后高耸的水杉树传来鸟儿的鸣叫声,恍惚间我又看见那十五个身影,啊不,是无数的身影!那些被盐霜浸透的粗布服装里,依然流淌着的滚烫血脉,在芦苇荡的褶皱里,在豆腐坊的卤水中,在小篷船的煤油灯下,在如皋城西关的民房前,永远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