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母亲抓了二十只小鸡，养在港北不种冬作物的稻田里。收割后的稻田沉寂后，散落着许多稻谷、草籽和小虫，是小鸡快速成长的天然餐厅。为了让小鸡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母亲在田埂下搭建了两个鸡窝。怕老鹰叼走小鸡，后来还在窝边扎了一个稻草人。稻草人头戴黄草帽，身穿花上衣，手持小彩旗，威风凛凛地立在田间，日夜守望着这群无人看管的鸡。
从此，85岁的母亲有了一份新工作。每天黄昏，母亲将吃剩的米饭和新斩的青菜拌成鸡食，拎到鸡窝边喂食。小鸡们白天在田间啄虫取食，吃谷抓草，嬉戏追闹，黄昏时看见母亲来“检阅”，老远就扑棱着翅膀飞奔过来。一只白羽鸡王雄赳赳气昂昂地领头，其余的紧随其后，母亲像一个拎着慰问品的将军，身后跟着一群精神抖擞的士兵，欢快地走在空旷的田野上。
撒下鸡食，母亲一边看鸡们争先恐后地啄食，一边在心里默默数着鸡。一只不多，一只不少，数过两遍，她才放心回家。仿佛撒下一片希望，抑或是种下一怀憧憬，母亲穿过窄窄的田埂，跨过弯弯的石拱桥，走过村口的关帝庙，经过古老的香樟林，路过关停的小学校园，心情愉悦地回到两里之外一个人独居的老家。
风里来，雨里去，小鸡们慢慢长大，一只只毛色鲜艳，健壮善飞。养到深冬，母亲又多了一件重要的事——捡鸡蛋。田间散养的土鸡，下蛋的地方不固定。母亲躬着腰，在附近的草丛里寻找，每捡到一个蛋，心里就乐成一朵花。收获最多的一次，在远离鸡棚的稻草丛里竟然发现一窝。
“整整二十四个呢！”母亲的笑声透过电话传来，清亮如溪。隔着千里吴山越水，我仿佛看见她的心田，宛若江南春日的沃野，被金色阳光温柔拥抱，洋溢着无尽的温暖与快乐的芬芳。
也有闷闷不乐的时候。喂食时少了鸡，母亲气得连晚饭也吃不下。鸡们生活在山脚下的田野，不时有天敌惦记，或遭老鹰叼走，或被黄鼠狼吃掉，或误吃毒食而暴毙野外。最纠结的时刻在腊月，散养了几个月的土鸡成了“跑步鸡”。它们在田野间自由奔跑，野性十足，肉质紧致，瘦而不柴，汤汁鲜美，成为农家款待客人的美味珍馐。
母亲的焦虑来自不安全。邻村有人放养的土鸡，一夜之间被偷光，母亲也开始纠结。距离过年还有十多天，抓回来不方便家养；不抓回来，又怕被人一窝端。我们也催促母亲早点把鸡抓回家杀掉，省得夜长梦多。但母亲坚持要等我们从外地回家，她说：“儿女们在外打拼，苦了累了一年，团聚后一天杀一只‘跑步鸡’，吃到年三十，多么美好的事呀！”
然而，有一天上午，天阴沉沉的，寒风呼啸着掠过田野，仿佛要将人吹走。母亲如往常一般提着剩饭去喂鸡，回来后却语无伦次地打电话告诉我：“白养了，一窝土鸡全被人偷了！”她的声音里浸着深深的失落，仿佛冬日里凝结的霜花，透过电话传来阵阵寒意。我仿佛看见母亲站在空荡荡的鸡窝前，愁云笼罩着她的面庞，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沉重。
“现在日子好了，谁还会偷几只鸡呢？许是跑远了，天黑前就会回来的。”我反复宽慰母亲，心里却狠狠骂着那个掳走母亲劳动成果的偷鸡贼。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天气变得更冷。母亲不甘心，饿着肚子出去找鸡。迈过曲折的小溪，找遍开阔的稻田，呼唤起伏的山林，终于在隔壁村的田埂下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一群“跑步鸡”！
一只也不少！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母亲开始在电话里催促我们早点回家。我们赶在小年前回家，一天杀一只鸡，品尝着“跑步鸡”的美味，也享受着母亲辛苦喂养带来的幸福。年初七，我准备提前回南通，母亲却拉长了脸发飙：“早不说回去，现在鸡都跑开了，鸡毛都抓不到一根！”在她的心里，今年鸡养得很成功，想让我带几只“跑步鸡”回去，让南通的亲戚也尝尝。
我领了母亲的美意，却因路途遥远不肯带活鸡，惹得她泪眼婆娑。后来因琐事耽搁，我多陪了母亲半天。那天夜里特别冷，汽车凝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冻，恍若披上一层冷冷的银装。凌晨五点，我启动汽车惊醒了母亲。她披着外套走出屋门，拎着一只红色塑料桶笑着说：“昨晚杀了三只鸡，铺了三层冰，再怎么堵车鸡都不会腐坏！”
那一刻我才知道，夜里十点，大哥和妹妹到鸡棚抓了三只“跑步鸡”，杀好洗净装好，在我心田最柔软的角落，播撒下了满满的感动与贴心的温暖。母亲放养的“跑步鸡”，不仅是我味蕾上最珍贵的馈赠，更是我心中无价的财富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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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3-15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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