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个师傅大喊一声:“出酒了。”蒸笼下部插着一个短竹筒,竹筒里缓缓流出一线清亮亮的白酒,带着笼里的热气,车间顿时酒香扑鼻。竹筒下面是一个大酒缸。于是师傅随手拿一粗瓷酒碗,接了半碗酒,自己抿一口,品味好半天,终于长吁一口气,说了声:“好酒!”又随手递给周围的其他人品尝。传到姨父手上,他抿了一口,把酒碗递给在一旁呆看的我,说:“你也尝一口。”我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如一团火焰从喉咙口奔涌而下,喝进口的不是传说中的美酒佳酿,分明是一团游动的火苗。我自然不敢再喝第二口,不一会儿,便脸红如关公,心跳得咚咚作响。竹筒的酒流渐大,如欢快的山泉,从蒸笼内汩汩而出。红红的高粱却酿出清澈的酒水,如山泉般清洌的酒水,入口却是性如烈火,其间奥秘,让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桃园酒厂出品的白酒的名字便叫高粱酒,白玻璃酒瓶,一斤装。酒瓶上贴着酒的商标,上面是宋体美术字:高粱酒,商标主体图案是一穗沉甸甸的,弯着头的红高粱,下面是桃园酒厂的名字与电话,至今记忆犹新。
20世纪80年代后期,酒厂因为规模太小,市场竞争激烈,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生产渐渐停下来。后来改为经营各种酒类,拿别的酒厂酿造的酒来卖,沿路的酒厂门市部,对外专卖白酒、黄酒和散装酒。再后来,酒厂门市部又改为百货店,南面一间改为布店,经营布料,除棉布外,化纤布已开始上市。姨父主要时间便在店里工作,负责店里日常经营管理,店里生意还不错。
20世纪90年代后,大小超市渐渐兴起,百货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店里后来只剩下姨父一个人坚守。店门口土路上的各种车辆渐渐多起来,摩托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偶尔,做建筑和医疗器械的老板的小汽车从门前疾驰而过,扬起一阵灰尘,经久不散。木柜台上、货架上积起厚厚的灰尘。店里的商品品种越来越少,布店也关掉了。世纪之交前后,姨父也终于关掉小店,转租给其他人,回家安心养老去了。
从我记事起,姨父便喜欢手捧着一只白铜的水烟袋。他长年吸水烟,很少看到他吸纸烟。放下烟袋,他便端起他的搪瓷茶杯,喝着浓浓的茶水。茶叶在茶杯内足有一半,他一天只喝这一杯茶,从早喝到晚,茶由淡变浓,再由浓变淡,晚上临睡前倒去,茶杯里面已看不到原来的颜色,
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瘦瘦高高的,从来没有胖过,看上去弱不禁风,却一年四季不生什么病。晚年,因多年吸烟,他开始时常咳嗽。六十多岁那年,他喉咙忽然不适,立即去医院检查,片子出来,已是食道癌中后期。
去平潮肿瘤医院,肿瘤位置不好,无法做手术,确定保守治疗。几个月后,几个疗程的照光下来,他的身体迅速衰弱。他是明白人,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他镇静地安排后事,他手上余下一些与姨妈养老的钱,不想把这些钱全部送进医院,最后人财两空,他说他走后,一定要留些钱给姨妈养老。
治疗后,恢复一段时间,改善营养,他感觉好一些,甚至萌生时机成熟时,想冒险做下手术的愿望。求生的本能让他对现代医学仍抱一线希望,希望自己能创造生命的奇迹,他下决心戒掉烟,瘦弱的脸上有了点笑容。
但奇迹终是没有发生,两年后,他旧病复发,我们接他来我家,他已不大能吃东西,喝点汤,不想说话,病魔彻底把他击倒了,几个月后,他便去世了,才勉强70岁。走时他已骨瘦如柴,曾经高高的姨父,变得那么轻那么小,让我简直不敢相信。生命便是这样的轮回,短短几十年,便复归尘土。
姨父的坟在他家门口的东南边,紧靠那条与酒厂相连的南北河,河里运过他购买的高粱、酿造的烧酒,可惜,近四十年之后,曾经的酒厂早已拆去,他的酒厂,他生产的高粱酒,现在连一只旧空酒瓶子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