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如皋｜打莲花（作者：卢新元）

回不去的旧时光

打莲花

□卢新元

今年回乡过年，非常遗憾再次没有遇到打莲花的民间艺人，我母亲很想遇到，抠门如我父亲那样的，都准备了零钱，希望能给这些打莲花的人打赏给钱，但是最终没有遇到。我问了同学钱亚军，现在还有人打莲花吗？钱亚军家在起凤路，原来是邓元乡，算是农村，现在划归到城里了，他告诉我小时候经常遇到，这些年都没见到过。我想大概是生活好了，他们不再走街串巷了，或者是这门手艺在老百姓心目中低人一等，没人愿意继承了。

如皋地区的“打莲花”，方言讹称为“打雷话”，从意义上讲也行得通，打雷一样的祝福语，显得很有气势，所以没有人专门写文章纠正这个名称。

在如皋老百姓私下称呼打莲花的为“讨饭子”，就是乞丐！

因为大部分人都瞧不起这些打莲花的艺人，所以家中大人一般不让小孩学这些东西。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年都能见到很多次打莲花的艺人，尤其在春节期间，有单独上门的，有两人对唱的，很少有三人以上组团表演的，两人对唱的有两位女性艺人搭档的，但多为男女夫妻搭档配合。他们走街串巷，一家一家走过去唱过去，到了门口挥动金钱板击节而歌，唱一些吉祥话祝福语，家主就得出来应对，给钱打发他们走人。他们走到哪里，都有几个小孩跟着听，那时候的我就是喜欢跟着听的一个小不点。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经济还不发达，农村很多人家没钱打发，就拿一个馒头给他们。我见过打莲花艺人，不愿意要馒头，希望要钱，站着不走继续唱，被家主强硬赶走。在很多时候，他们刚刚开口，家主不耐烦，给几分钱让他们走开，打莲花的很识趣，拿到小钱看看房屋的状况和家里的摆设，知道是清贫人家也就不多唱，悻悻地走了。我这时候就告诉打莲花的，村子后面一户姓平的人家，去那里唱，肯定会给钱，我的目的是多听听他们唱什么，但是打莲花的不会挑人家，依然挨家挨户唱过去。

记得有一年新年，应该是1986年左右的春节，我那时候才五六岁，来了两个打莲花的艺人，我们几个小孩就跟着听，其中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小孩，每到一户人家就故作聪明地提醒家主“一分”，意思就是前面人家都只给了一分钱，就能打发他们走人，连续三四家之后，打莲花的男子很生气，转过身要打这个多嘴的娃娃，“一分，一分，让你瞎说，走了好几家被你说没了！”他的搭档或许是他老婆，拉住他不让打，叫他不要惹事，然后收起金钱板快步走了，那条路上好几家都没再上门唱，我们几个呆呆地站在那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们这样的说唱乞讨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不应该坏人生意。

如皋打莲花从艺术门类看，是地方曲艺，是一种金钱板伴奏的说唱艺术，这种金钱板艺术区别于北京天津的金钱板撒拉机，也区别于四川的金钱板艺术，是如皋方言的说唱艺术，伴奏乐器金钱板儿和外地的不太一样，上下两块竹板儿，大约有一尺长，上一块在三寸处锯断，用小铰链联合，下面七寸和底板捆绑在一起，上面三寸平均钉上三到四根钉子，钉子上分别穿进去三四枚铜钱，拿在手里轻轻挥舞，带动三寸小板儿打出节奏，铜钱发出节奏的丰富声音，滴答滴答呛啷啷，演唱者应着节奏歌唱，音乐是固定的调式和乐谱，每一段大约固定四六几句，前后不断重复，多为三三七九言句式，唱起来朗朗上口，压如皋方言韵脚。在苏北地区也有其他地方有类似的曲艺形式，称之为“莲花落”，这个名称和北方莲花落同名，到了如皋被称为“打莲花”，大概是手里要打击金钱板的原因。

从主题角度看，如皋打莲花的内容都是吉祥话，全部是喜庆颂词。我个人总结，如皋打莲花有四大主题：结婚喜庆词、祝寿喜庆词、新宅落成上梁喜庆词、新年系列包括财神元宵节等喜庆词。这种艺术和早期的北方快板艺人略有不同，快板艺人行乞不分时间，他们的词可以全年上街行乞，而如皋打莲花应时应事而歌，应时一般就在春节期间，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以新年祝福语为主题，也因春节上元日、财神日、元宵节等日子不同，唱词有所不同。应事就是老百姓家的吉祥喜事，不外乎结婚、祝寿、新宅落成，这些老百姓特别重视的喜事日子，他们上门打莲花唱吉祥话。

传统打莲花的艺人是很有本事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北方曲艺一样要拜师学艺，不知道是否有潜在的门户规矩，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有传承，词本不是自己胡编乱造的，他们的唱词不只是顺口溜，有些甚至带有一定的文学性，修辞上常用铺排的手法，也用比兴，有强烈的民间味道。

我听过一次非常有特色的打莲花。

那时候大概是1990年左右，我已经上小学了，一个亲戚家老人祝寿，我跟着大人去庆祝随份子，如皋人称为喝祝寿喜酒。那时候还是土葬的年代，在祝寿的日子，子女会给老人打造寿材，就是棺材，体现子女的孝心。老人看着子女为自己身后事打造的棺材，用的木料是上等的，木匠师傅是专业的，钉的钉子是定制的大铁钉，就会倍感幸福。在祝寿的家庭门口，往往看到老木匠师傅带着一帮徒弟，拉大锯切木头，乒乒乓乓制作一整天，打造一口上好的棺木。另外一边摆放着很多张八仙桌，就在家门口摆放席位招待客人，门窗上贴上大红对联和喜钱剪纸，对联写的是祝寿的内容。村里擅长做饭的大厨带着几个妇女忙里忙外，做出如皋热色八大碗。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棺材做好，木匠老师傅让徒弟们把棺材搬到大门口，让子女验收，子女验收完了以后，再请老寿星验收，有亲戚朋友就会高喊问老寿星：“老爹，满意吗？”老人家满脸堆笑地高声回答：“心满意足。”大家哈哈大笑，充满着喜悦的氛围。这时候木匠师傅还会唱一段木匠专有的喜庆贺词，如皋话称之为“说鸽子”。这个“说鸽子”是木匠行业已经消失的说唱，据说有很多不同的词句，新宅上梁、祝寿制作寿材、给新娘子打制嫁妆，都各有一套唱词，由老师傅完工的时候唱，以示对主家的庆祝。新作的寿材棺木，前面贴红纸书写的寿字，后面贴一个奇怪的字，是四个字叠在一起，“九九廿一”，然后木匠师傅就唱：“九十九来二十一，恭祝老寿星活到一百二十岁。”大家鼓掌叫好，鞭炮齐鸣。大厨和村里帮忙的姑嫂子们，端出菜肴分摆到各桌，招待客人和木匠师傅。这样祝寿的日子，往往会有打莲花的上门唱颂词，这天家主一般不会赶走这些打莲花的艺人，反而会搬个凳子请他们坐下来唱，并且表示，你们好好唱，我们多给钱！这时候就会出现几班打莲花的在现场唱，老百姓围观的人很多，看着不同的打莲花艺人在那里争奇斗艳，各显神通。我那天看到四对打莲花的艺人，一共8人，男女搭档在那里唱了半天。到了吃饭的时间，家主还请他们吃饭，临走每人给了20元钱，那时候亲戚之间祝寿随份子大约就是20元钱，对于一下子给出去160元这样的大手笔，我父母后来说了好久，说亲戚家真有钱、真大方。其中一个打莲花的夫妻，唱得非常好，金钱板制作精良，男的是四根钉子的金钱板，女的是两根钉子的金钱板，比男的手里拿的小一号。他们一开腔就不一样，从长寿的彭祖开始唱，把历史上有记录的高寿老人，挨个唱了一遍，我记忆中听到他们唱唱词中提到姜子牙、闻太师、吕洞宾，嗓音嘹亮，动听悦耳，引起其他打莲花的齐刷刷地为他们打板儿伴奏。他们唱完轮到别人唱，互相谦虚一下，说你们唱这么好，谁还能跟着唱，然后一对年龄稍微长几岁的老艺人开始唱，唱的内容不再是赞美老寿星，而是赞美子女孝顺，又把历史上的孝子贤孙挨个唱了一遍，也是精彩纷呈。然后再轮唱，又是一番谦虚后，一对艺人接着唱，他们赞颂的是棺材，就着这口新制的棺材唱了不止二十分钟，先是拆开棺材二字唱，再把新制的棺材赞美一番，木材好、做工好，再把历史上的木匠师傅鲁班唱一遍，所有人认真听他们唱。最后接唱的最难唱，他唱了一个和合二仙词，赞颂老寿星、夸奖子女、夸赞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这样接龙唱了一个半小时，算是一轮结束，这是我记忆中听到的最精彩的一次打莲花。

有一种打莲花，不是民间走街串巷的乞讨艺人唱的，是南通地区“童子戏”艺人唱的，“童子戏”后来称为“通剧”，从业者以通州到如皋南部地区的人为主，唱戏多带有通州到白蒲、九华一带的口音。童子戏的戏本不是很多，我母亲很喜欢看，我也跟着看了一些，其中有一部戏叫《珍珠塔》，和同名锡剧、评弹的故事情节差不多，我母亲经常拿戏里人物方卿的故事来教育我，贫困时候不要怕丢人，只要好好读书，考中状元就能扬眉吐气。童子戏艺人每场戏结束后，会卸妆收拾衣箱，因为都是在农村搭台唱戏，收拾的时候都在明场，这时候观众们不愿意散场，他们就开始唱莲花，词的内容和日常走街串巷的不一样，而且也不打金钱板，而是打唱戏用的方木鱼，加上他们带有通州县口音，我母亲不喜欢听，我也跟着不喜欢。

打莲花的艺人很少受到尊重，只有家庭条件好的人家办喜事，他们才会在哄笑中被安排坐下来唱。我从小到大喜欢文艺，喜欢听打莲花，同时也看到了如皋在经济发展中的巨大变化，我见证了这些行乞的民间艺人从一分钱一分钱地说唱乞讨，到一下午每人拿到20元，再到后来渐渐稀少，现在已经消失在快速发展的时代大潮中。

我们感叹着经济发展带来的生活变化，看到从农村到城市住房的不断翻建，汽车成为家家户户的常用交通工具，曾经过年的两响炮仗被五彩缤纷的烟花取代，打莲花、挑花篮的民间艺人去哪里了呢？他们的手艺是否成为地方的非遗保护艺术？还有没有人传承这门被人瞧不起却非常有意思的说唱艺术呢？

我在北京学习编导工作期间曾经认真学习过曲艺知识，对相声、大鼓、快板、琴书都有关注，也看过很多曲艺的资料和影像，所以一直对家乡的打莲花念念不忘。转到上海工作后，父母都来上海帮我照顾家庭和孩子，他们长期在上海居住不适应，我就在网上找到打莲花的视频，有一个叫“苗苗”的女艺人，好像是姐妹二人，唱得很好，她们唱了一段《破闷》，《破闷》是北方快板的题目，内容是一问一答，我不知道这一段是如皋传统打莲花，还是他们移植的北方快板，但是下载给母亲听，她非常满意。她们还有一段《打莲花劝世文》，其中劝诫世人要孝顺父母的一段，我母亲在给我两岁的女儿喂饭的时候就重复播放给她听，“妈妈怀胎你十个月，哪一个月里面不担心，吃饭只吃那个半截饱，夜里面睡下了难翻身，一月二月……”，数唱到孩子出生，非常感人，孩子太小感动不了，把我感动得搂着爱人一顿感谢。

有一位长江镇的谢先生，年龄不大，他经常在抖音发布打莲花的视频，最近发布了一条过年的打莲花唱得不错。有时候他和另一位打莲花爱好者的女同志刘老师对唱。

我在抖音里还看到了一位老太太，大约有70多岁，已经弓腰驼背，唱得很有老味道，发音很会省力，应该是一位老艺人，这样的唱法我母亲听起来很满意。

在乐如影像的抖音中，我看到了如皋老城拆迁改建前的风貌，在一段1996年农村人结婚的视频中，有一对打莲花的老太太艺人，唱了很长的一段，我给母亲看，她说这都是老词，非常好听。类似的演唱我小时候也曾经听过一次，是结婚喜庆词，庆典当天客人齐聚，一位大叔带着搭档上门打莲花，主家请他们安心唱，但是没有给安排凳子，男艺人就蹲在地上唱，搭档应该是他爱人，和他对唱，以大叔为主，他唱得非常用心，男的夸奖新郎，一口气铺排，把历史上的英俊男子英雄人物来和新郎作比较，唱了很多历史人物，赵子龙、薛仁贵、薛丁山、小罗成，这些名字我还记得，女的夸赞新娘，也是拿历史人物来铺排做比，比如穆桂英、樊梨花，最难得是回应铺排，把前面唱过的人物再挨个唱几句他们的英雄事迹，一段下来25分钟到半个小时，真有实力。

当然，现在如皋还有一些喜欢打莲花的朋友，他们开始根据现在的生活创作新文词内容的打莲花，虽然不是传统词本，曲调还是老曲调，也能让我们感受到这门艺术的魅力。

我前几年一直想着回如皋的时候寻找拜访还健在的打莲花的老艺人，不知道这些老艺人还有多少。他们的传统词本非常珍贵，我想找到这些老艺人，把这些词实录下来，出版打莲花的书籍，应该是很有文化价值的。对于那些词句，我负责任地说，这些词丝毫不逊色于贺敬之的“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今年过年我们全家回到如皋，又因为怕堵车早早就返回上海了，因为没有听到打莲花感觉非常遗憾，今天专门写下这篇文章，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有这样的回忆。写到此时已经是正月初五凌晨，是迎财神的时间，我想家乡如皋此时应该是鞭炮齐鸣迎财神了，天亮后会不会有打莲花的上门呢？我的老同学城乡结合部的农民企业家钱亚军家门口会不会传来打莲花的唱诵声？我想现在如果有打莲花艺人上门，老同学至少要给个大红包，是给现金还是微信转账呢？

雷话一打就响叮当，

来到你家门前就打雷话，

……

一啊枝的金，二啊枝的银，

三个金钱配啊古人。

浪打荷叶儿水面上漂，

风吹那个荷花菀（yu）清啊啰外。

作

者

简

介

卢新元，1980年生于如皋，职业导演、书法家、文化学者。现为全国青联常委，上海市青年文学艺术联合会副会长，上海市青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上海市徐汇区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

来源：如皋发布

南市街

写得真好，文章在莲花声中结束
正在消失的民间非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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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游子

作者文笔不错，对莲花落描述栩栩如生，娓娓道来，赞一个！

jiangsusheng

有的论坛里还说就那里吃狗肉，没这个高雅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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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看看一看

＂我母亲喜欢看，我也跟着看了一些＂，＂我母亲不喜欢听，我也跟着不喜欢＂．．．．．．文中原话，平淡无奇却温暖人心。
联想到本论坛霸屏自封的某诗人作家的一贯以卖亲卖友为荣的风格，春节期间飘飘欲仙，缘起又嗟来了过年的十个硬菜。
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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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通邱新祥

看看看看一看 发表于 2025-2-3 16:10
＂我母亲喜欢看，我也跟着看了一些＂，＂我母亲不喜欢听，我也跟着不喜欢＂．．．．．．文中原话，平淡无奇 ...

马爷腰疼，时间坐长了。你搀着他出去晒晒太阳，活活筋血。

今年的硬菜我一筷不动，都给你留着。

湘水余波

儒林外史里描绘了不少明朝读书人，范进潦倒半生才中举，周进皓首穷经，六十多还是老童生。梦想着黄金屋颜如玉，最后家财散尽的不在少数。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斯文也就不管不要了，甚至流落在烟花巷。这打莲花的艺术，虽然上不了台面，但好歹能把肚子填饱。旧时代的文化人，有出息的毕竟少数，能有点用武之地，把文字当手艺，也算得其所在。最下流的，莫过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辈子惨淡的，如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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濠滨网友z3CPAM

看纪录片行走的歌谣，瞎子奶奶唱清水河，感人至深，民间莲花落艺人大致也是如此，靠真本事吃饭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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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清风

作者文笔真好，勾起一波回忆，我母亲也喜欢听“打雷话”，记得每年初一她一早就准备好了零钱，打莲花的来了，唱得好的会多给，打莲花的走了，她会试着唱几句，说自己唱得更好

杏林园中人

生于南通县，未见过打莲花的。

CCJJHH123

小时候家里穷，遇到上门打莲花的给几个馒头，他（她）们也是要的，记忆里有些打莲花的人也确实像是落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