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我都是边听《早安长三角》新闻边准备早饭。新闻开始有个半句话导语:“江苏,是建筑业大省,建筑业总产值……”
作为江苏南通筑业的一员,我知道中国建筑行业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中国建筑看江苏,江苏建筑看南通”。南通市建筑业2021年产值已经越过了万亿大关。
在中国企业500强榜单中,南通市共有九家企业入围,其中八家企业的主营业务跟建筑业有关。唯一与建筑业无关的是号称“中国特种光缆第一股”的中天科技。但如果你感兴趣去溯源的话,其前身是一家砖瓦厂。
我自毕业以来到这个中国“建筑之乡”,二十多年来虽几经辗转,但基本没有脱离南通建筑这个圈子,下面就谈谈自己对南通建筑业的一些感受。
中国近现代建筑业的起步是比较晚的,直到清末民初才初见端倪。
据《南通市志·建筑业》载,清末民初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张謇创办大生集团,使得中国近现代城市规划和建筑发轫于南通。
南通建筑业的再一次异军突起,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
改革开放初期,建筑企业的任务还是靠计划分配。当时南通的建筑队伍根据指令 计划,开始有组织、成建制地开往全国参与各类工程建设,贡献卓著。
南通建筑队伍第一个跨省目的地是1978年去大庆,随后,1979年赴新疆、1982年下深圳、1983年去上海、1984年援藏……他们在大庆赢得了“建筑铁军”赞誉,在深圳更是创造了5天一层的“深圳速度”。而西藏拉萨饭店工程,南通建筑队伍也为江苏省赢得了第一个建筑工程鲁班奖“小金人”。
中国建筑业协会近期公布的2020~2021年度第一批中国建设工程鲁班奖入选名单中,南通地区建筑企业总承包工程再获5个“鲁班奖”。至此,南通市已累计斩获这个中国建筑业最高奖115个,在全国地级市中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南通某建的鲁班奖“小金人”陈列方阵,蔚为壮观
南通建筑业一直都有靓丽的数据。比如南通市统计局近日发布的内容:2021年南通市建筑业总产值首次突破 万亿,总量达到惊人的10568.7亿元。这个产值规模稳居全国地级市首位。
这其中完成700亿元以上产值的企业有3家,300亿~700亿元产值的企业有7家,100亿~300亿元产值的企业有16家。南通全市24家特级资质建筑业企业中,有21家企业完成产值超百亿元。

△去年申请破产重组南通六建承建的世界第一高楼迪拜哈利法塔/图片来源:摄图网
然而就是这样辉煌的数字背后,是“南通n建”近几年接连上演的一幕幕“破产重组连续剧”:
2020年4月13日南通一建集团有限公司破产清算;
2021年12月22日,苏中建设(南通七建前身)申请破产重整;
2022年2月13日,南通六建破产重整;
2022年4月1日,南通三建组建金融机构债权委员会,拟进行债务重组。
2022年底,江苏建筑民企“一哥”的南通二建,因1.16亿债务(现已偿还)以及1.63亿逾期票据深陷债务泥潭。
而就在2021年,南通二建还以809.47亿元的营业收入,位列“2022中国建筑行业民营企业200强”榜单全国第2位,江苏省首位。
“南通n建”的工程业绩与实际经营状况呈现出如此冰火两重天,畸化到让人咋舌。
我曾经看过一篇来自南通统计局的分析文章,作者采用“索洛余值法”,研究劳动与资本生产要素投入,以及除此之外的广义技术进步要素对南通建筑业增长的贡献率。
从2010—2019年的分析结果看,南通市建筑业技术进步的年均增长速度仅为0.86%,甚为缓慢。从投入的各要素贡献率看,劳动投入对产出增长的贡献率高达61.2%,资本投入贡献率为32.8%,而技术进步对产出增长贡献率仅为6.0%。
可见,南通建筑业产出,主要依托劳动力和资本两项投入,技术进步贡献率占比非常低。
技术含量低,就只能在市场低区徘徊。而这个市场早已一片“红海”,在“最低价中标”(这也是产能过剩导致过度竞争的结果)的大背景下,南通建筑业各路英豪最终拿出来的终极杀器还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价格战。
“价格战”导致企业的利润空间进一步压缩,真的是“刀刃向内”,每一刀都是在割自己的肉。其结果无非就是“累死自己饿死同行”的“双输”局面。

△根据南通统计局统计年鉴数据整理
其实这不是南通建筑业独有的问题,而是整个江苏建筑产业的共性问题。
江苏省建筑业企业总数全国第一,勘察设计企业数全国第一,但根据《建筑时报》公布的数据,江苏省仅1家施工企业进入全国前十强,1家设计企业进入全国设计企业前20名【注①】。
这个数据,与江苏作为全国建筑业大省的地位并不匹配。江苏建筑业这个“苏大强”,多少有点儿大而不强的味道。
话题还是回到南通n建,看看它们经营模式的一些特点。
这几家建筑企业集团,大多脱胎于原地方性国有建筑公司或各村、镇建筑站改制整合,是一种管理体系比较松散的“加盟店”联结形式。
这些集团公司,笔者认为最大的特点是“集”而不“团”,“神散形不散”,很江苏。
南通某建一位集团总工曾经跟我说:“这是由数量众多的小舢板捆绑成的‘航空母舰’看上去体积庞大,但没有多少战斗力。”一个浪头过来,樯橹灰飞烟灭。
这种经营模式优点在于,基层各个单体会非常活跃。因为各自经营的业绩,都是真金白银地揣在自己口袋里,所以开拓市场的积极性都非常高。
但这种分权过度的经营模式,弊端也很明显。毕竟独立经营,各自为政,企业就很难做到大型化、集约化发展。
集团公司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上的存在,难以统筹各个事业部进行整体经营,形成规模效益。
颇为吊诡的是,这种经营模式下,集团层面甚至都不关心各个事业部承接项目的风险评估情况,因只要有工程款额进账集团层面就有收益。
所以始于1997年左右的南通建筑业体制股份制改革,是一次不彻底的市场化改革,或者说是伪市场化改革。
这种不彻底的市场化改革形成的经营模式要命之处在于:集团的财务控制能力非常薄弱。

△南通建筑业资产负债率常年高出警戒线
图:根据南通统计年鉴【注②】整理
从创造的产值上看,集团貌似会有很大的货币资金存量,其实都分散在各成员单位(事业部),集团总部的资金存量很小。
集团层面更像一个融资、投资平台,却又不能有效监控分、子公司财务收支,不能迅速掌握企业整体资金的存量、流量和流向。
遇到2021年地产行业“暴雷”高发期,巨大的震动很快就传导至作为下游产业链的建筑施工行业。集团平台无法(也无力)及时控制成员单位持有地产公司巨量“商票”,一旦无法按期兑付,紧绷的资金链就被拉断,全盘皆输。

△南通建筑巨头手中多握有巨量无法兑付的暴雷房企商票
所以南通n建所面临的内忧外困局面,大致可以概括为如下三点:
企业经营运行质量不高,建筑工程尤其房建工程的产业集中度过高,产业结构不合理,导致同质化竞争严重,进入“价格战”恶性循环的窠臼。

△过度集中的产业布局 图:根据相关数据整理
缺乏资本运营的理念和战略,缺少具备资本运作能力的人才,更缺乏多元化经营,多行业投融资的能力。
缺少充分市场化的环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外因。南通建筑业并非不清楚将产业重心放在房地产行业的危险性。但回款有保证的重大基建项目领域,即便你有一百多尊鲁班奖“小金人”加持,也难以染指。
有调查显示,作为“建筑之乡”“匠工之乡”的南通,本地建筑技能型人才不足10万人,仅为历史上最高峰1998年的25%。就是说当我们重拾“工匠精神”,以为南通建筑又可以大显身手的时候,却尴尬地发现,匠工没了。
这里有个社会大背景要交代一下。南通市当前最为突出的城市矛盾,当数城市人口老龄化十分严重。2022年的《全国深度老龄化TOP50城市》榜单中,南通居首。60岁以上人口占比超过30%,65岁以上人口占比超过了22%,成为我国人口深度老龄化第一城。
“用工荒”之外,还有一件事也让人深省。
就在前年底,南通某建在年终会议上在向各个分公司、事业部发文,让大家建言献策,探寻建筑业未来的出路在哪里。
南通某建在这份函件中,提到了“建二代”这一概念。据统计,南通市建筑企业负责人30 岁至 40 岁之间占比仅为5%,30岁以下基本空白,企业家人才也严重缺乏。
这是南通建筑业面临的又一个人力困境:建筑企业负责人年龄呈老龄化态势日趋明显,后继乏人。别说建筑工匠,现在就连老板都不够用了。
前段时间我在宝山一个项目上遇到架子工承包人小龚,看见他悠闲地在工地上逛着。说起目前的状况,也是颇为感叹。
他说五六年前在公司的无锡某项目,架子工有近60人,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而现在,只有13个人,还不知道往哪里安排了。
更让他犯愁的是,这13个人中,只有两个在55周岁以下。根据工地管理规定,超过55周岁,就不再给办理登高作业证了。
“小龚”,这是个多年来一直延续下来的叫法,因为当年他在工地还是个“年轻人”。其实小龚作为一个“六零后”,明年就满60周岁了,成为真正的“六零后”……
鲸鱼在海中死去后,它的身体会沉入大海,慢慢坠落,科学家为这个现象取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名字——“鲸落”。
都说“鲸起万物灭,鲸落万物生”。“鲸落”有时也寓意重归本源,万物滋生。
但一个大型企业的陨落,当然没有这般诗意的唯美。那只有希望它带来的警示和阵痛,能让困顿中的建筑业警醒,正本清源,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来源:龚诚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