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玞说要寄本书给我时,没想到会是本写“江湖”的书。面对《仁慈江湖》我愣了一下:著者陌生,不知何方神圣,竟敢以“江湖”为书名,还是“仁慈江湖”?! 《仁慈江湖》,樊国宾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版,62.00元。 在长江边码头扛过活,在高原雪乡撒过野,各色人等,大小“江湖”,我皆不陌生。念初中时,已囫囵读过《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刀光剑影,飞檐走壁,暗器横飞……待金庸们把江湖写尽写绝时,我对新武侠已兴味索然。那年应约为去大理开金庸研讨会,好歹读了本《天龙八部》,一部就腻。开会当天上午,严家炎先生等各路专家无不恭敬端坐,业余研读金庸却多有著评的陈墨和我刚溜出会场抽烟,正舒畅呢,不料会议休息,金大侠由一位热心女金迷领着找到跟前,我们方缓缓起身。后来见过一幅他俩初见握手的照片,陈墨端直挺立,金大侠却俯首躬腰礼重得很。此后聊起这事,我说我可作证,陈墨绝非故意怠慢! 如此,《仁慈江湖》若是本武侠小说也罢了,那样的书能数出一串,真江湖却难见踪影。而我欲以“江湖”之名写书之愿久矣,孰料彩头已让人占尽。惟张玞的荐读不好怠慢。开读那天恰是处暑,随手记下一句“今日此去,暑退山青,金秋将始”,后每天读一、二十页,以为几天便可回话,这回竟越读越慢了。 汉语辞藻,语义看似晓畅实则深奥,让人暗生敬畏者,最是“江湖”一类:意宽如“海”,韵长若“江”,说来轻松,真拿捏起来却难,叫人横竖摸不着头脑。“江”在何处?“湖”在何方?虚幻、虚无,看不见摸不着,却常有人长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到底,所谓江湖,不过是民间、私下,人际间的一片可大可小的自由空间。 就想,古人欲以自然物指代一片人间时,何以偏选中了“江湖”二字?“山林”可否?不可,啸聚山林者,强人蟊贼,亵渎了原意的平和与深邃。“平野”行吗?不行,一望无际,进无可进藏无可藏,终究少了些起伏与遮掩。深山可否?不可,炼丹修行之地,不沾人间烟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都不方便,不好玩。大海行否?也不行,风急浪大,鲸鲨出没,弄不好会葬身海底。还是“江湖”好,谁的家乡没一条小河,一方水塘?那样的江湖就在身边,有水不太深,有流不太疾,鱼虾虫鳖,蒹葭荇芷,尽在其中,盎然而有生趣,摇曳而显风致。人置身其中,可泊于岸,可泅于浪,可浮于其表,可潜于其深。出则可见人间烟火,入则可见气象万千。方便。 原来,真正的江湖合该是灵魂的家乡。 开读那天,我还录了清人徐洪钧的两句诗:“读书贵神解,无事守章句。”孰料读罢《师父》就放不下了,一气摘了几十条樊氏语录。著者我不认识,却打字里行间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看上去是个高人,深谙江湖之道,熟知进出江湖的途径与门庭,修炼多年一身武功。却非常在文人圈晃来晃去者,一向孤身上路,独自前行,字字句句皆为心而发,由此把自己与流行的人与文区别得清清白白。看来,让我腻味的是早先那种或旧或新的武江湖,喜欢的则是这种原版的文江湖。 国宾的落笔处,无非人生某个段落,款个小场景,道个小过节,真关注的,却是人之生命的存活样态:“书生自有嶙峋骨。宁可孤独,也不违心;宁可抱憾,也不将就。不入我心者,不屑以敷衍。世界上还有少数人,三尺剑一囊书满腹肝胆。慷慨块垒男子,自有一种倨傲,不像我们有太多的动物性生存智慧。” 我说:此为“血性”的另一种表达!当世罕见! 他说:“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自安。雄山大岳的特点就是不躲闪。一个人肯这么做的前提,是早已不屑于什么人心鬼蜮。你说是老子杀的,便是老子杀的,黄药师不屑与宵小辩诬。” 我说:可怜!我待过的某些地方,浪得的名气越是浩大,便越是无正义无担当无黑白是非,有的恰是躲躲闪闪,一把破笤帚,只扫门前雪。此等宵小,没脊梁骨者,何足与辩?这样的文字,有侠的肝胆义的精髓,也有现代人的理智、责任与担当。 人际间事,有时真是难缠:“斯宾诺莎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靠磨镜片维持生活,物质欲望淡漠,政治上声誉不佳,四十四岁壮年时刻因肺痨病死去。《伦理学》最末两卷,看到他说在自然状态下无‘是’也无‘非’,意见上的自由很要紧——我们所遭遇的事在多大程度上由外界原因决定,我们就相应会受到多大程度的奴役一—我们有几分自决,便能有几分自由。” 我体会:一切勉强而为的,碍于情面而做的,自以为聪明实则稀里糊涂落入他人预设的圈套而为且贻误终身的,更别说被迫而为的种种事情,都是给自己系紧了一条致命绳索。世事如此,文界若何?“屈原的《离骚》文与人一,是谓真;宋玉工其文,不能工其人,人在文外,是为伪。丁帆的散文区别于他人的关键,就在于其人即在其文中,以真动人魂魄。”其实,樊国宾区别于他人的,亦在此。人、文分离是中国文界永恒的话题。人与文,虽难免会有小分离,但其精神、情怀决不可大分离,南辕北辙。满纸经纶,高韬宏论,烟云缭绕,却满心惟有一个卑微的我,眼透绿光,算珠扒拉得噼啪响,算计得厉害分明,盈亏至毫厘,这是区区文界蟊贼,与江湖上胸怀六韬的大儒大侠义士隐士全然无涉。 《仁慈江湖》让你读到的,绝非完整的故事,多为生活片段,零碎,琐细,倒质感粗粝肌理毕现,可让人清晰想见一个完整的、充满热忱又不拘一格的人。他有时会诙谐到很损: “几年前读布鲁诺 舒尔茨《鳄鱼街》,风格晕眩,如油画斑驳。查资料,果然他本来就是个画家。罗尔纲曾觉得哈代小说布局十分匀整对称,在李庄听陶孟和说哈代做过建筑师的助手,才恍然大悟。看来好小说不见得都是作家写出来的,有时候是非职业作家玩票玩出来的。” “我经常当面调侃写诗的朋友: 别相信诗人,你们为了押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而对真正的智者,却又有敬畏,很体贴。 仁慈从来不是悲悯。悲悯置身于外,叹息、关切,终究爱莫能助。仁慈则置身其中,可为他人付出宅厚仁心,因而是爱,是大爱,无声,闪烁着人性光辉;甚至可以两肋插刀拔刀相助。即便涉及他人论及时会昂奋偏激的事体,仁慈者或语义尖锐,切中时弊,晓以利害,却依然报以仁慈——读到好几处,我体味到那种情感,而两眼湿润。 酒是江湖的润滑剂。江湖中人,酒量大小不论,没有不好酒的。一部《仁慈江湖》,几乎篇篇都带酒香。也不都是神秘“汉酒”,更多时候只是一番雅趣几许豪情: “前不久,我又去了黄河。在内蒙古清水河县境内的老牛湾,有一座明代的长城古堡以雄壮不可遏制的荷尔蒙气质,直直杵人黄河中央。一钩弯月升起时,我摆了张桌子在岸边,打开一瓶老牛湾封坛酒。周围静下来,能听见持久而奇异的闷响,是黄河离开内蒙古河套平原后,拐弯掉头闯入山西万家寨时的宽广波涛声。边喝边想,等有钱了,就把我喜欢的人统统养起来,让他们想干嘛就干嘛!” “我喜欢的人”,其实就是那个江湖。“江湖”从来有大有小。小到只是个圈子、帮伙,利为大,浅且浊。大则浩瀚如海,深不见底。《师父》一文中,喝过古藏“汉酒”别过师父赶往空港的国宾,念及师父“老丁”的名言“读书是师生,出门即兄弟”,让的士在只剩几十分钟时,掉头再去刚离开的饭店,“推开房门,深深鞠躬。擦泪,转身,出门,回到出租车上”一节,直叫人读得五脏六腑一起震荡,泪眼蒙眬——那何止是对师父的一拜?受拜的当是文明、纯净的人心,是博大、慈爱的人性,是独立、自由的人格。 过往的江湖,从来都藏有某种不由自主与潜在危险,否则何来“身不由己”之说?“仁慈江湖”作为一种开创性陈述,以无畏勇气,对传统词语重新定位,冠以“仁慈”一语,透露的是作家对理想人际的渴望,也让这古老概念,于须臾间显出了它飘忽微茫又让人迷恋的生命光彩。 回头再看,《仁慈江湖》既是好书名,也是好书!强闻博记,史籍典故顺手拈来便尽显才情,又收放自如风趣诙谐,如大将军把盏自饮于微醺间,弹弹手指就能拨弄千军万马!超然于世相之外,潜入于时代至深。那些饱含独特环境里独特感受的独特文字,或非他人可为,但思绪断然相通。虽有些篇目涉及古今中外典籍甚多,无丰足文史储备者,则需颇长的延伸阅读,普通读者就更会叫苦——这是问题吗?是,又不是,若是我,坚决不改:苦后方有悠长的回甘。 末篇《大江·大河·大酒》一文豪迈痛爽,让我顿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叹。惜未写到我现今每日早晚相对,打三峡冲出来的那条大江,也没白居易元稹“三苏”范成大游历过的三游洞,不然亦当开一瓶乡酒“稻花香”,浮一大白! * ^6 q/ M% I7 J8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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