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煦斌的小说里,有不少跟大自然有关。这种对自然生态的感情,当然与她作为一个生物科的学生和教师、后来在研究院从事生态学和海洋学的研究有关。但悠长而忍耐的写作过程,则是她性格的本色了。仿佛是由于腼腆而不是由于对现代技巧的爱好,她的小说往往从一个小孩或一个较单纯的男性角度去叙事。《木》的副线写叙事者与一个女子比较隐约的感情,主线写叙事者与一位不同文化背景老诗人的沟通。在这普遍性的“沟通”主题底下,有个具体的背景。那位老诗人是四十年代的先行者,经历了政治风暴的磨蚀而沉默,年轻诗人渴望见面交谈,但接触又带来犹豫与恐惧。这篇小说写于“文革”犹未过去的一九七五年,代表了一位香港小说作者对中国文化的爱慕与忧虑。 吴煦斌作品不多,但文字优美、意境深远,放在现代中文小说的传统中自有她的特色。她小说的魅力一向来自文字本身,读来令人觉得作者对每个字都重视,都带着个人感觉,是她独特的世界观令文字不随流俗。希望这小说集的出版,可以帮助我们比较公平地回头看一位香港作者独自开辟出的新境。 ——也斯,摘编自《吴煦斌小说集》序言,今有大陆出版结集为《牛》。 木(节选) 吴煦斌 雨淅淅地落下来。山野间显得更白更迷糊了。 我开始有点懊恼。是她弄错了么?可能他只是个普通的诗人吧了。我该认识他多一点才来。我踏进丛林的时候便已经有点不安。这是一个杂木林,横伸的坚硬的红绒木枝桠差不多遮去了通路,而他的屋子却在丛林的末端,我不错是有点畏途了。这是新冬的天气,在这漏不进太阳的浓荫的深谷里,我透过薄衣感到十一月雾湿的风吹。然后我到了丛林的尽头。 ©Kristoffer Axén 他的屋子看来是一所草草建就的木屋,四壁和屋顶是并排的不大粗壮的树干,树身仍长着青苔和槲寄生。屋前是一块只有杂草和树桩的空地,土壤差不多是淡黄色。走近屋旁的时候我发觉屋子并没有门,只有窄窄的一道进口,里面隐约传来一下下沙嘎的声音,柔和而肯定地在风里散播。我不敢贸贸然走进去,便在门旁耽了好一会。屋内好像没有窗,看进去晦暗暗的,只叫人觉得深邃。我喊了他的名字,一面轻轻敲着木墙,喊了好一会都没有回声。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进去了。 屋子里甚么也没有。然后,在微光中,我看见他背着身站在屋中央锯一截树干,暗色的外衣差不多拖到脚踝。我再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回答,仍是一下一下的锯着木,缓慢的随意的动作,像一种姿态而不像一种操作。然后他放下锯子,慢慢地用一根长木条撑起头上一扇很大的天窗。风随即吹进来,卷起地上的木屑。在发白飞扬的木屑中,我看见他缓缓回过头来。天窗的光像布幔一般散到他身上,在他周围泻开。然而那是多么衰老的荒芜的一张脸啊。我原以为他只有六十多岁,仍然有诗的生命,而现在我看到一个枯瘪的老人。 “我是杂志社的访员,可以跟你谈谈吗?” 他拿起锯子,一面按着放在两截树桩上的树干,轻轻地锯着。他的头顶全秃,差不多木黄色的头发从耳根和脑后丝丝垂到肩上,硬的微鬈的干瘪的发,随着沙嘎的锯木声轻轻颤动。他穿着一件宽阔的长大衣,古老的坚硬的衣肩从瘦小的颈旁伸出来,像旧电影里的衣服。 我走到他身旁再说: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我发觉他锯木的时候眼睛并不是看着木块,而是凝视着脚前大约两呎的地方,他的眼珠是一种奇怪的茶渍的颜色,也像茶渍一般泻开去,混在周围的白色里,差不多没有边界。嘴巴是没有了,因为掉光了牙齿,旁边的肌肉陷进去。黑色的线随着下陷的肌肉弯到里面,像铜版画里的阳光,嵌死的、空心的黑太阳。 ©Sophie Gabrielle “我听过别人念你的诗,很喜欢。” 我听到他的诗是很偶然的,却忘不了。那天刚好中秋,杂志社的朋友都聚到王的家里。我有点害怕这些集会。我孤独惯了,我跟他们的兴趣不一样,或者是我的笨拙,使我无法参与热烈的谈话。然而我却听到她念诗。 那时他们刚在取笑骆的恋爱,喧闹声中我却看见一只硕大的、茶褐色的蜻蜓从半开着的百叶帘缝中飞进屋子里来。那是一只很美丽的蜻蜓,身肢很长,差不多淡黄色。透明的翅膀上布满了深棕色的弯曲的脉络,低低地回旋了一圈,停在我身旁放着的茶杯垫子上,过一会又颠踬着掠过每个人头顶飞走了。它从哪里来的?它怎会穿过这许多尘埃和寒冷来到城市里? 他们仍在喧笑,仿佛谁也没有注意。然后我看到身旁深陷的摇椅里一个女孩子轻轻抬起头朝蜻蜓的方向看去,她头发柔和地垂到肩上,一只手按着摇椅的靠手。我的心隐隐跳动起来。我见过她的,她替杂志写了许多忧伤而美丽的小说,偶然碰到,也总是低下头轻轻走过。 然后她看到我。她咬着下唇静静笑起来,拨开垂到额前的头发,便又陷回椅子中去。我走前一步。他们仍在背后闹着。灯光显得是太灿亮了。 “你也看到吗?”我说。 “看到的。”她柔和地说,看我一眼又垂下眼睑。 “很美丽,是不是?很少茶褐色的。” “是啊……”她把手肘搁在摇椅的扶手上,用手背支着脸颊,白色的桌灯在她的长围巾上照出了非常柔和的颜色,“ 你知道一首写蜻蜓的诗吗?‘在梦与沉默之间,你带来水中的犹豫’。” “甚么?” “‘……带来水中的犹豫’,仿佛便是写它的。”她轻轻地说。“没听过,整首诗是怎样的?” 然后她轻轻念起来。她偏着头揉弄着盘到膝上来的围巾,一面慢慢的荡着摇椅,一晃一晃,旁边的桌灯照亮了她的脸,一会又让她坠进阴影里,在晃荡的灯光和她柔和的声音中,一切好像是不真实的。然后她抬起头羞怯地笑着。 “你喜欢吗?” “噢,喜欢。我从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写。” “想不到你也喜欢。你自己的诗不是这样的。”她把掉下来的头发掠到耳后,看着地上的纸屑。 我感到有点热。 “是谁的诗呢?” “是个奇怪的人哩。他几年前来到这里。姑母从前认识他,很喜欢他的诗。她说他出过两本很好的诗集,但也有许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他现在住在哪里?” “在离岛,我可以从姑母那里查到他的地址。如果你要,我过一两天找给你……但很难找到他的,几个朋友去过都见不着他,但你可以去试试,你也写诗,他也许愿意跟你谈谈……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情况。只是,一个人,总害怕四处找。”她把围巾卷在手里,轻轻垂下了头。 我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是由于酷热吧。我感到有点渴,便伸手拿起桌上的冷水,慌忙间把茶杯垫子掉到她的脚旁。我连忙放下杯子,却看见她慢慢弯下身拾起来,围巾拖过地面。 “你的围巾脏了。” “噢。”便再盈盈地笑起来。 ©Antonio Ysursa “我可以看看你的诗集吗?”然而这里可有甚么书呢?屋子差不多是空着的,就连床也没有,沿着墙边只堆着无数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木块:胖的、短的、半透明像纸一样薄的、裂成时钟模样的、中心穿了洞像轮子般的;还有许多长了苔,灰斑斑的挤在墙角,稀湿的,发出滃郁的气味。许多已经腐了,再成不了甚么,却也仍有木的条纹,他要这许多木块干甚么?他睡在上面的吧。 “听说你来这里好几年了,还有没有写诗?” 她说他出来之前许多年也已经没有写,那十多年里只发表了几篇评论文字。其他便不知道了,也没法问,他的沉默使我更无法说下去。是这个人么?或许只是名字相同吧。看着他木然地锯木的神情,我开始感到有点不安。他不是专注,也不像在思索。已经看到我吧,为甚么对我毫不理会?我的问题是最普通的,有甚么好回避呢?偶尔他也会抬起头,看着白色阳光中抖动的木屑,但他仍没有停下来,锈色的锯子一下一下的戳进微寒的空气中。 然后我离开了。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使我困惑。他真的是写诗的吗?会不会是她弄错了?回来之后我捺不住约了她出来。但也只是想问问她。 等她的时候,我有一点紧张。我站在她屋子对面的灯柱旁,偶然车子经过带动我外衣的衣摆。许多事情我都不敢肯定,我是一个害怕孤独而又不能和人相处的男子。没有甚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等了许久么?”她翩翩地走过来。 “也没许久。” 天刚下过雨,地上满是积水。黑森森的蓬起了团团的树影。她穿着米白色的方格裙子,围了一条米色棕色相间的长围巾。在这阴霾的日子里,仿佛一个清朗的微笑。 “我约你出来只想问问他的事情。” “电话里不是说过了吗?”她微笑着轻轻地说。 “……” “你真的去见过他了?” “是的。” 我详细告诉她我们相见的情形。 “不会这样的吧。”她皱着眉好像不能相信地说。 “你觉得他是怎样子的?” “我总觉得他不会这么衰老。诗是从姑母那里听来的,姑母出来之后住在我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念他的诗,我在隔邻的床,听着便记住了。她近来变了,很少说话,有时用手敲桌子,发出‘蓬,蓬’的声音。我很害怕她。” 她张开手接着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 “你懂念许多他的诗吗?”“十多首吧,我念给你听,我很喜欢一首叫《瓶子》的。” 然后她在念了。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肩后,我看到她的额上柔和的线条,她的声音很轻,摇晃地飘过这渐凉的空气。 ©James Tolich 念完之后她抬起头说:“你喜欢吗?他的诗很柔和、很甜美,是不是?总是充满爱和希望。姑母说她有一本白色木板封面的大簿子,全是他这许多年里没有收入诗集的诗,很珍贵。但他们开始攻击他的时候,有一个人拿了去,怎样也没法要回来。” “他们攻击他甚么呢?” “也不知道。姑母没有提起。她说话的时候不多。她只说他没写过情诗,永远一个人。”她慢慢踢着跟前一颗石子,一面把围巾团在手上从里面拢开,轻轻地说:“你好像也没有写过情诗,是吗?”说着又让头发垂到脸上来。 一辆电单车呼呼地从我们后面飞驰过来,啸声拖得很长,然后像火焰一般熄灭了。我感到有点慌乱。 “噢,看车子!” “不过,他有些诗我是不大明白的。但总觉得很纯,很甜美,喜欢就是了……你有很多诗,我也是不明白的,但也欢喜。”她折断了垂到脸上来的一柄叶子,轻轻在脸上揉着,偏着头看我,盈盈地笑起来。她不是一个时常快乐的女孩子,但太阳在照着,她脸上蒙着淡红色的亮光。我嗅到她身上树叶的清纯的香气。我听到她轻轻走路的。然而我相信许多事情只是一些轻淡的影子,只是我希望它发生吧了。我甩开掉到我眼前来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前一步。我一定不要胡思乱想才好。我想说点甚么,却一直找不到适当的话。然后她也没有说话了。我们默默地走着。我甚么也抓不着,甚么也没有发生。 “我到家了。”最后她说。 这以后许多天我都不能平静下来,为甚么她会喜欢他的诗?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从前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垂下头,轻轻地走路。想不到谈起他的诗时却竟有这样一种稚气的温柔。我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女孩了。然而我是一个不能把握甚么的人,我没由来的担心。我已经隐隐觉得我会弄糟某些东西,但为甚么我总是想着这些?我对他的诗不是有新的兴趣吗? 然而,他究竟又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真像她所说是一个甜美的诗人?那为甚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中间这数十年他是怎样过的?我无法找到更多他的资料。熟悉的朋友没有一个认识他的名字,他的诗集更无法找寻。一个人为甚么会消失得这样快?他经历了甚么?诗集都到了哪里去? 我在杂志社的资料室翻阅二十多年来的《人民文学》合订本,但甚么也找不到。最后我知道了一所专供外国学者研究文史的机构,便托辞替一个刚来港的法国记者找寻中国近代文学的资料,借出几套文学杂志的菲林底片,准备借一个教授朋友的放大机仔细看。 但里面有关他的资料仍不多。他的诗一首也没有,只有几篇批评他的文章,主要是攻击他的诗过多意象,不够明朗,说他像“炼金术士”般在实验室里“熔炼文字”,用过份准确的语言“建立玄思的迷宫”,而在一般人逐渐走向明朗的时代,他正把群众引向“晦涩的墓穴”。另一篇却奇怪地批评他的写法过分“客观”,说他态度过分“冷峻”,描写部分纯是“白描”而无寓意,没有爱心,对广大群众缺乏关怀,没有社会意识。更有一篇说他的诗充满物质,“有拜物的倾向,崇尚工业文明,精于描写城市,却不是积极歌颂进步,也不瞻望未来,对人类缺乏信心”。 这些文字令我更迷乱了,一个人怎可以既是甜美又是冷峻;充满爱却又缺乏关怀,对事物存着希望而对人类没有信心呢?这些批评文字为甚么跟她的观点完全相反?他们是正谈着不同的人吗? 外边全是夜了,月亮看来有点肥胖而肮脏。不会是她错了吧。她的柔和的静默的脸,淡白的手映着树叶看漏过来的阳光。我感到有些东西在轻轻涌起,我想伸手抓住,却又不知去了那里。但为甚么我仍在想着这些? 我决定再探访他,如果他说话,那就一切都明白了,她也一定愿意知道。 一九七五年 选自《牛》,后浪 │ 华语文学书系,九州出版社,2020.11 | 吴煦斌,本名吴玉英,1949年生于香港。诗人、作家及翻译家,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州立大学生态学硕士。其夫为香港著名诗人、学者也斯。其作品散见于《文学季刊》《四季》《中国学生周报》《大拇指》《香港文学》等。译有《呕吐》(萨特原著,1971年);著有《牛》(短篇小说集,1980年;2016年再版)、《吴煦斌小说集:一个晕倒在水池旁边的印第安人》(1987年)、《看牛集》(散文选,1991年;2020年再版)、《十人诗选》(诗合集,1998年)、《Bison》(《牛》英译集,2016年)等。 $ t/ H* u. }* _9 v#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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