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至今还收藏着两把旧算盘，一把是父亲用过的，还有一把是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读小学时用过的。算盘早已不再光亮，有点油污和灰尘蒙在框架上。13档珠位，那像兵马俑排列的91颗珠子，保存到现在一颗不少，每当我看到这两个古董，心里就有一种特殊的滋味。
父亲的那把算盘历史有点长，据他说是1958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年代的，当时他在如皋县信用合作联社工作，那些算盘珠子见证了整整62年的时代风风雨雨，社会天翻地覆的沧桑巨变。他离开那个工作岗位时，没有带走其它任何东西，只是向社长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要把他使用多年的心爱的算盘做个纪念。要知道，父亲闭着眼睛都能熟练打算盘，噼里啪啦，三下五除二，六去四进一，七退一还五去二……珠子在手指间被拨得飞快，像间关莺语花底滑，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最后的得数准确无误，令人惊叹不已。
父亲有个保留多年的习惯，每次到街上买了东西回来，主要是鱼、肉之类相对价格高点的，是要秤一秤的。他把自行车在家门口场上停放好，就赶紧把菜篮子或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摆放在桌子上，一件一件过秤。只见他戴着老花眼镜，一手拎着秤纽，一手拨弄秤砣，秤砣在秤杆上缓缓滑动，或前移一点点，或后移一星星，秤杆平衡了，秤砣不滑下来，然后对着门口的光亮看秤星，知道了买的东西是多重。接下来，他就开始使用他的计算神器，一把随身多年的算盘，单价乘重量，得出总价。有时候，价钱和在街上付出的票子不一致，他会反复打算盘，一直到算对才安心。我一直不知道，几斤几两，几角几分，有小数点的数字乘法是如何定位的。
我多次听妈妈说，你家老子就是这么个人，买了东西一回来就是拨算盘，哪怕锅膛里在着大火，铁锅里在冒油烟都不顾，和他过了几十年，他这脾气一世都改不掉。
我后来曾经对父亲说：“你买了东西回来，如果份量对不上，你返回菜市场能讨要回来吗？特别是鱼，买的时候水淋淋的，你回家肯定是不够秤的。”
父亲一脸的严肃，教育我说：“我并不是在意争个几两几钱，我主要是想考验做生意的人，心正还是心歪！”
我说：“那你何不干脆当场看准了人家秤东西？”
其实，父亲也是要面子的人，生怕看人秤东西，别人说他“小气”，社会上不是有句话，叫做“打小人算盘”吗？
所以，这么多年，父亲一直视算盘为他的勤俭治家、衡量人心的法宝。在那计划经济年代，他每个月工资只有34元5角，不从紧安排，量入为出，精打细算，怎能养活全家八口人？他从不想算计别人，但也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暗算他，就是这么个耿直的硬脾气！
父亲是个有点远见的人，他早就知道人会老的，最后会死的，他必须趁头脑清楚、精力尚可的时候，把珠算这一计算工具传承给儿子，以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他遍观四个儿子，老大珠算水平还算可以，水准一般，老二、老三在部队服役，估计将来不是做会计的料，唯有正在读小学的小儿堪父业子承。
我十来岁的时候，每天一回家，书包还没有放好，父亲就拿出他的传家宝，他的那把在如皋县信用合作联社就使用的算盘，让我端坐于桌前，开始教我最基本的方法。他耐心的做演示，用手指头轻轻拨动珠子，说：“算盘横梁上面的珠子，一个就算五，横梁下面的五个就是代表五个一。”手指滑出，数字显出。接着，他依然非常耐心的说：“你先学加法，要学会背加法口诀，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三上三……”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在他的辅导下，加法和减法基本都会了，不过，那个口诀背得我头昏脑胀，晕头转向，让我如同进了迷魂阵：五下五，五退一还五；六下六，六退一还四，六退一还五进一……我如今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只依稀记得几句。
亲打算盘有个规矩，算好了账，一定要清盘，就是拨去各档靠梁的算珠，使全盘成为空盘，类似于木匠傍晚收工时，要把墨斗、凿子、折尺、斧子、锯子、刨子等工具收齐不缺，便于次日再用。
后来，学校还专门开设了珠算课，任教老师叫蔡忠诚，家住江防公社平东大队，蛮厉害的，他对课上不听话的学生总是眼睛一瞪，挺吓人的，他有时为后进生脑瓜不开窍急得脸上通红，像要冒出血来。上课时，他把一把巨大的教学算盘挂在黑板上，固定算珠的是棕绳，珠子向上拨不会下滑。我听他教除法时，说过这样的两句口诀：“够除隔位商，不够除挨位商”，还有其它的口诀，我现在也记不得了，都还给蔡老师了。
想想我那时候真不懂事，竟然不顾家里经济困难，缠着父亲给我买新算盘，因为我捡破旧在徐孝瑾的代销店卖的钱，远远不够买一把最普通的算盘，必须得到父母大人的财力支援。后来我如愿了，以后的一个学期，我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堂，肩上还斜背着一把算盘，用一根细麻绳系在算盘的边框两侧。路上我一蹦一跳的，跑快了的时候，算盘珠子跟着有节奏的啪拉啪啦响。有时候还要拎着小墨汁瓶子和毛笔的小网兜，一晃一晃的，那是写仿（毛笔字）用的，田里的人看着我们几个上学的孩子，都要侧过头来看我们几眼，羡慕我们有学上，不要下田干体力活儿。
我后来并没有子承父业，在学算盘上毫无成就，说得通俗点，就是脑袋笨，学不熟。有时候，我还偷偷的和吴大华、郭建华、邹家三兄弟几个同伴，背着家长凑在一起玩珠算游戏，就是你打一下，我打一下，“吃”掉对方，待最后对方一位数都没有了，就算取胜。还有一种玩法，就是先在算盘上拨出123456789，然后依次1上1，2上2……经过九轮，最后算盘上的排列是987654321，也很有趣味，这实际上也是练算盘基本功的一种好方法。话又说回来了，后来因为我从事的工作用不到珠算，到街上买东西都是电子秤，家里有计算器，轻轻按着数字键，一眨眼功夫，小屏幕上就显出数字来，非常准确快捷方便。
不过，人是惰性动物，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如果你当年从事的是财会工作，不会打算盘是不可思议的，被逼着学，肯定能学会。
再后来，父亲去世了，他老人家生前穿的衣服，用的东西，按照农村习俗，绝大多数都烧掉了，可父亲和我，这一老一少曾经用过的这两把算盘，我悄悄地藏起来了，没有舍得烧。有时候，特别是秋天淅淅沥沥的下雨天，外面雨声潺潺，屋里独坐静思，睹物思人，追忆往事，心里百感交集。
算盘时代早已结束，但珠算这一中华瑰宝依然闪闪发光，在电脑、计算器风靡全球的时代，还有一些特殊的恋旧之人在使用算盘。有些中药房的掌柜，依然在柜台上，噼噼啪啪地打算盘，好像唯有这件古老的计算工具，才能和戴着瓜皮帽，穿着长袍子，轻轻拉出装中药的小抽屉，然后抓药、秤药的老中医相匹配。老先生普济众生的慈善目光，透过镜框边，慢悠悠移向柜台外面的顾客，那氤氲飘散的中药味儿，和柜台上静静摆放的算盘，还在继续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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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13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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