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留记忆深处的唐闸
我家与唐闸镇一路之隔，这一“隔”就“隔”出了城镇农村“两重天”，使我家的户口簿上赫然有“农村”二字。所以我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唐闸人。
自1895年，张謇先生开办大生纱厂后，唐闸这地方就形成“气候”。这里，百多年来商机无限，就业机会无数，似乎只要是个人就能在这里谋生,然而却与我无缘，不能使我受益。所以，她兴也好衰也罢，均与我没有关系，关我屁事？
要说不爱唐闸，却也不对。打会走路起，她就是我与小伙伴们时不时玩耍的处所。到大河边看看南来北往的大木船、小火轮。到杨家湾一带，偷偷爬上人家停在那里的大卡车疯它一把，趣味无穷。特别是小时候就吃惯的缸爿、油条、蟹黄包，至今都是早餐时的首选。
在唐闸街道上玩乐时最常见的是两类人，一是码头上的杠棒工人。他们每天都在将船上、岸上堆积如山的货物抬上、抬下，其艰辛令人不可思议，可从未见到他们有任何忧愁。号子喊得惊天动地，其中还不乏幽默，充满了生活的情趣。第二类是驾船操篙的船民。唐闸的河面万船密布，航行中随时都有撞船的风险，只见他们稳站船头手持竹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容镇静。在这种高危时刻，还时不时抽个空与相熟的同行说句笑话。
这样的场景实在热闹，虽然那时我也并没有立志长大后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仍然常常站在路边饶有兴趣地看一阵。久而久之，这两类人群面对艰辛、风险时的豪迈、大气均在我心灵深处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使我日后在面对灾难时往往少了几分胆怯，多了些许淡定。
唐闸在哪里？她南距
南通城大约7、8里，西距天生港（长江边）差不多也这样的距离。唐闸的总面积大约也就五、六平方公里左右。
别看近30年来唐闸在日趋没落，可是在我小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中期唐闸可是蜚声苏北，甚至是华东地区的经济重镇。这里有中国纺织工业史上声名显赫的大生一厂。与大生一厂相邻处还有广生油厂、复兴面厂、资生锅厂。稍后一点的还有通城造纸厂……这些厂在当时都是一些很有名头的企业。如果论资排辈一下，它们几乎都能称得上中国同类企业的前辈。
唐闸之所以在100多年前就能兴旺发达，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有两条河。这两条河对唐闸成镇乃至长期兴盛至关重要。
贯穿唐闸南北的是老唐闸人所说的“大河”，即通扬运河。在我小时候它大约有200米宽。现在没有这样宽了，因为河的两侧几十年来老建码头使大河自然就窄了许多。它常年水量充沛，从来没有枯水期。尤其重要的是，它与苏北的水系相连通，所以使得唐闸水上航运非常方便。
还有一条河是港闸河，它将长江与唐闸的“大河”相联系，北川桥是它的起点，是南通联接“大河”、长江的唯一水路通道。
在100多年前，不，即便在四、五十年前，不用说唐闸、即便在全国陆路交通都是十分落后的，所以水路运输是那时设厂、开店的首选。正因为唐闸有了这两条河使得南通不仅能得以“南通”而且还能“北通”，以至于通向四面八方。有了这样的区位优势，唐闸想不兴旺都难。
说唐闸首先得说说大生一厂。
小的时候，唐闸的中心点就是大生一厂的钟楼，它也是大生一厂的正门――东大门。它不仅地处中心，而且在当时就是唐闸甚至是南通的最高建筑。其豪华气派与英国、意大利这些欧洲国家的教堂钟楼都有一比。
据说钟楼与大生一厂的厂房同时建于1895年，由此可以想见100多年前的大生一厂的规模有多么宏大，也可以想见其厂房、设备在当时有多少的先进。
再说大生一厂的工房。
建厂之初，厂里的工人就达到五六千人之众，大部份工人都是从苏北农村招来的。张謇先生为了解决这些工人的住宿问题，他在厂房落成后就在港闸河的两侧，邻近工厂处建了几处工房――工人居住的房屋。这四处工房分别是老工房、南工房、贞字工房、西工房。这些工房的每一幢房子的规制、样式都是一样的，都排列有序与军队的营房有点类似。因为规模宏大，它们是我们唐闸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其他地方虽然也有此类建筑物，但均都不叫工房，称棚户区。我估计100多年前的欧美大约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叫法。所谓的工人住宅区那是后来的事。
“工房”与“棚户”不仅仅是名称上的区别，在居住的舒适性上是有根本区别的。所谓工房是砖瓦结构，高大、宽敞的真正的住房。棚户就意味着简陋和低矮，仅是临时性的搭建物，它不能叫房子只能称棚子。
正因为工房是唐闸最有影响力的特色建筑之一，唐闸的1895工程――近代工业遗址工程，已将这些上百年历史的工房列为工业文化遗产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这样的构思无疑是正确的，我以为。
要问唐闸的过去什么地方热闹，这个去处就是横贯南北的大河。南到三牌楼北至纸厂的草场码头，大约3公里左右的水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能载货达数十吨的木制的方头大驳船。停靠在岸边的，一律是船头对岸，船尾指向河中间。所谓航道，也就只有河中间100米左右的这一部分。在这100米的航道中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木船。其中还时不时的有小火轮夹杂其间。现在的南通，人人都抱怨城内的公路太拥挤，常堵车，我看当年唐闸“大河”堵船的情景与当今的堵车也差不多。因为河中心航行中的船时时发生碰擦，行船人的吵闹声一天到晚不绝于耳。
其实河中间的热闹比起大河两岸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们的吵闹声无论有多么的震撼，但毕竟是在大河中间，所以也无人关注。真正的热闹处所是在河的两岸――码头上。那地方才叫热闹！
一眼望不到头的无数码头，上千名的码头工人抬着400来斤重的货物，踏着晃晃悠悠的跳板时所喊出来的号子那才叫震撼。这种声势比起千军万马冲向敌阵时的喊杀声一点都不逊色。什么叫声震环宇，什么叫声遏行云？这就是！
唐闸码头工人不仅多而且很有特色。我看到过上海的码头工人上卸货时都是背的，重庆的码头工人都是挑的，其他地方也大抵如此，只有我们这里是抬的。无论是挑还是背都是单打独斗，所以他们喊出的号子就显得单调而没有实际意义。抬就不同，抬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合作，而且还必须非常的默契，这种默契也更表现在号子声中。
一个人挑或者背时，喊号子无非是为了转移对痛苦的注意力，两人合作时喊号子，功能就多了。第一是传递信息，例如前杠喊第一声号子就是表示我这头杠棒要上肩。后杠随后喊一声，表示准备好了，同时也摆好了发力的姿势。前杠喊第二声号子，表示第一步跨出的是右腿，后杠和一声同时就必须跨出左腿。左右腿的动作是不能出差错的。就象四条腿的动物一样，同一侧的前后腿同时跨步就会失去平衡。凡此种种都是通过号子的呼喊、应和实现的。第二是相互振奋精神。两人合作时一喊一和，特别是在一喊一和中还时不时的参和一些互相打趣、调侃的实词，很能激发人的情趣，使这种艰苦的劳动转化成快乐。第三是能激发起其他同伴的激情。两个搭档之间的唱和不仅是他们两人因此而快乐，同时也影响了其他同伴的情绪。在这一群体中，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但是他们喊出号子的音律、词曲之类也是通过祖辈代代相传的。这就好比《诗经》中的美丽诗句，我估计起初也不过号子之类。其后，经过无数代人的不断润色、打磨才最终达到无与伦比的高度。所以我认为，唐闸杠棒工人所喊出的那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号子都有来历，句句是精品，它能使每个杠棒人一听到这种旋律就象上战场的战士听到了冲锋号那样立即热血沸腾，充满激情。
在唐闸的众多码头上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准确的说都是那些30到50岁上下的粗壮汉子。这里决无女人！所谓女人能顶半边天的理论在这方天地里是不适用的。不用说女人，稍显单薄的男性都没有。用这些扛棒们的话说，他们吃的是英雄饭。此言不虚！
上卸货物的驳船都停靠在码头旁。船与码头之间是由一块长约6米，宽不足40公分，厚6－7公分由上等杉木制成称之为跳板的器具连接。这块跳板与跳水竞赛中所设置的那块伸向游泳池中间的三米跳台的长板大致相仿。
驳船虽然系在码头处，但船还是在不停晃动的。这是因为河中间航行的大小船无数，它们的运动必然激起水面的波动。如果小火轮经过，这时的水面就好象刮过一阵飓风，白浪滔天了。因为跳板一头搭在木船上，自然也就随着船的晃动而晃动。不用说抬着400来斤的重物，就是空手从那上面走一趟都心惊肉跳。
其实船上到码头的这6米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从舱底到舱面的一小段。
驳船在外表上看不小，但是货舱的容积毕竟有限。舱内的长度不到4米，除掉两边的可以行人的船帮外，净宽大约也就2米6、7，但是高度却超过2米。在这样空间，大型跳板无法派上用场，因此只能使用短而且窄的小跳板。两人抬着沉重的货物走在陡峭狭窄的而且还在激烈晃动的跳板上，不由让人想起李白的那句：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是的，天下有比这更艰难更危险的“道”吗？如果将跳板比作“道”的话。
在此我就带诸位“看”一下这些“杠棒”们是怎样走这条“蜀道”的。
随着前杠短促的一声吼――号子，以及后杠及时的应答――也是号子重物就悬在了杠棒上，那本向上拱起的杠棒就成了一弯向下的弧。随着第二声吼，前杠的第一只脚就踏在了跳板上，这时两人小腿处的两块突起的肌肉就象是受了惊吓的小老鼠似的微微有些颤动。当两人同时踏在跳板上，由于重力的作用使本来就在晃动的船和跳板越发加大了摆幅。两人的所有脚趾全死死“咬”住跳板，每跨一步，支撑脚上的五个脚趾就象五根肉钉子般钉在跳板上。从表面看，那是力量使然其实也包含了些学问。他们所跨的每一步并不是普通的步伐而是“丁字步”――一只脚是丁字的一横，另一只脚就是丁字的一竖。如果从“竖”的顶端画两条连线，分别连接横的两端，就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根据物理学原理，三角形的重心是最稳定的。这些壮汉虽然没有学过物理，但是他们却能将物理学理论运用到实践中，实在令人佩服。
由于两人都跨上了跳板，这时的号子就显得越发的低沉而短促，像狮子、老虎搏斗时所发出的那种令人恐怖的声音。每一步前移的距离也不过20来公分，步步呈“丁字”。这时的每一步都不能说是走，也似乎不能称之为跨。我认为应当叫作“迈”。
随着号子韵律的放缓，二人就已经到了舱面。当跨上6米的跳板时号子的余音才显现了悠长的美。尽管还是“丁”字步，这一段可轻松多了。
唐闸的码头工人从来就没有统一的工装，所穿衣服也就各有不同。但是有一样装备却是一致的，那就是人人都有一条宽约两尺，长在五尺上下的叫作“披肩”的布。这块布不是单位发的，是自备的。这条布对他们这个行业来说人人必备。它的重要性我给归纳了一下有这么几点。第一，夏天时太阳毒，所以他们就必须赤膊上阵，披上这条布既能防晒又不影响散热。第二，这条布还能护腰。在不很热的时候他们将它系在腰部，像举重运动员系上又厚又宽的皮带，这时的披肩布就起到了提气护腰的作用。第三，这块不起眼的布还是他们的“床”。只要在劳动间歇，他们可将这块布随便在什么地方摊开，往上一躺，叉开双腿，很快就能鼾声如雷。我敢肯定全世界随便采用什么高科技也制作不出比这更加容易携带，更让他们舒坦的床。第四，这块布由于随时都系在腰上，形影不离。在劳动中，头上、脸上，随便出多少汗，只要顺手抄起这块布的一角，轻轻一抹马上解决问题。第五，傍晚下班后，酒店是必去之处，他们往往也会用这块布顺手在酒店的桌上、板凳上抹上一抹，然后才肯入座。尽管这块布也未必就比桌凳干净，但是这程序是必不可少的。据说这是规矩。
也许这块布还有不少其他功能，由于我不是业内人士，所以不能全部讲清。总之这块布是他们时刻不离的装备，也是行业认同的标志。
唐闸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大饭店少，小酒馆多。
所谓大饭店就是有字号，有雅座而已。其中最著名的是位于北川桥头的“复兴春饭店”。“复兴春”的楼下，是操作间也兼卖早点。它最为有名的点心是蟹黄包子，五分钱一只（解放初称500元）。馅儿里有猪肉、冬笋丁、虾仁以及很少量的蟹肉。至于蟹黄在馅儿里是找不到的，那是抹在包子外面皱褶的地方，象征性的一点装饰。虽然少，闻起来倒还有那点意思。
复兴春的二楼是雅座，有四、五张方桌，这是有钱人宴客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两河两街的交联处，所以主客随便找张桌子一坐都能看到东边的大河、南边的港闸河以及河边的成“丁”字形的两条街——南北向的北市、中市街，东西向的高岸街。无论是两条河的河面，还是两条街的街面全都热闹。
河里挤满了船，“大河”里自不必说，即使在港闸河，也同样如此。特别是从北川桥到西洋桥这段水面，船与船之间几乎就没有空隙。
从北川桥的底下向西约200多米处的水闸——头闸，每天（当然也包括夜里）都塞满了大小的木船。因为这里是通往天生港长江入口处的唯一通道。对于船民来说，经过这里就好比伍子胥过韶关——难哪！
行文至此，我不能不插叙一下唐闸的水闸，这可是唐闸的标志性设施。
唐闸这个地名，可不是徒有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有两道赫赫有名的闸。它既是水闸又是船闸。从北川桥向西至斗香台处，向北稍转过弯再向西一点就是“头闸”。过了“头闸”一点点，沿着纸厂的西侧向南转弯约100米处就是“二闸”。两闸之间的距离约250米左右。过了这两道闸，船民们才能安安心心地背纤向西到天生港。这一段，水面虽然宽不了多少但毕竟不算太挤，再加上没有什么风浪，他们可以稳稳当当地将心放在肚子里背纤前行。
为了过两道闸，船民们互相之间的吵骂声天天有，甚至时时有。打斗一场也是常事。两船一碰，这就非骂不可，如互不相让，这就开打。近身肉搏是不可能的，因为都在自家的船上，拳脚自然够不着，可是他们的手上都有竹篙。这时候的竹篙就不仅是劳动的工具而且成了称手的兵器，就类似于张飞手中的丈八蛇矛。开始的时候也仅仅是将竹篙向对方的船上一点，两个作用，第一是推开你的船，让开航道，第二是警示：你当点心，否则我不客气。如果这时对方示弱，两船就稍稍分开。如果对方也强势，双方就开始一场恶战。船头站立的两个壮汉就像古战场对阵的两员大将，只要一言不合，竹篙梢部就径直扫向对方，惊心动魄。要扫在头部，非出人命不可。但是双方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会完全失去理智，竹篙的运行轨迹往往不在上方而不是下三路，即使击中，也还不至于丧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往往也击不中，因为对手手中也有篙子，而且也是这一行的高手,自然也用篙子迎击对方扫来的篙。两篙相撞发出的撞击声十分惊人。
对阵双方的第一个回合是很有学问的，从军事学的角度来研究，应当称之为战术性侦察。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功力和战斗意志，而后再决定下一步的方针。如果双方势均力敌，则下一步谁也不再主动发起攻势。下面就以骂为主——从武斗转为文攻。此时双方的老婆、孩子也会一起助阵。由于骂是同时进行的，所以互相也听不懂对方所骂的内容。其实听懂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铆着劲儿不认熊就行。如果有一方的武功不济，弱势方便不敢再次挑衅，只能骂一些不很刺激的话，甚至是以讲理——其实也未必算“理”的话虚张声势一番。而强势方此时也不穷追猛打，终究并不想要他的命，只要对方稍稍让出一点航道，也就顺势罢战。赶紧过闸才是终极目标。警告性的语言是一定要有的，否则不能宣泄胜利者的得意。
如果两河河面算是精彩纷呈，两街的街面也能称得上繁华似锦了。
什么叫繁华？无非就是商店多，顾客多，街市上人多。有了这三多，就能称之为繁华。
唐闸最主要的街道就是大河西侧的这条街。它仅是一条半边街。它的一边是店铺，另一边就是“大河”。这条街是三部分组成。从大洋桥向南到三牌楼约1公里多叫南市街；从大洋桥向北到北川桥约1公里叫中市街；从北川桥到北草场约1公里叫北市街。
大生一厂的钟楼北边约100米处是杨家湾。从杨家湾向西约2公里到疏航桥，这条街叫西市街。“市” 者，交易也。从这两条街的取名就可以证明唐闸的商业有多么的繁荣。
另有一条街称高岸街。高岸街的名称中虽然没有一个“市”，但它的头、尾都分别与北市街、西市街相交，而且港闸河上的头闸和二闸都处于它的中段，在此处购物的船民每天不计其数。因为他们即将进入长江远航不能不在此备足所需的物品。所以高岸街的名称中虽无“市”，可事实上到处都是“市”——店铺。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唐闸人真多啊！第一大群体是工人。解放初的时候，唐闸的工人就达到一万人之众，再加上他们的家属就是数万之巨。第二是船民，他们虽然是流动人员，但是这类人一年到头永远都是流不完的。“流”走了会再来，来了又再“流”，从总量上看是没有什么变化的。第三类是从商人员。他们又可分为坐商与行商。坐商又可分为两类：老板与伙计。行商也有两类，流动摊贩与外来采购人员。第四类是当地住户。之所以称这类人为“住户”，因为他们确实常住这里，但说不清他们是什么职业。用他们这类人的说法就是一个“混”，反正也总能在唐闸这地界里混出点钱来。有些会混的人，过得还蛮滋润。在我家邻居中就有好几个这种类型的人。当然，这主要是在解放以前，到解放以后这类人就少得很多。
因为唐闸的人多，店铺也多，街上的人自然摩肩接踵。这其中有上下班的人，有串街走巷的小贩，有挑着蔬菜上市的农民，有本地人，也有外来的……总之，唐闸的街市是极其热闹的。连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也能常常被周围工厂里突然发出的古怪声音所惊醒。这里从来就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坐在复兴春二楼的那些富商们真的有福，慢慢的品味着酒水，时不时的说一点生意上的事，透过窗户看看这两河两街的好景致，这就好像生活在张泽端画的那幅清明上河图中，如果他们还有一点点艺术头脑的话。复兴春的窗户就好像是荧屏，而窗外就好像在上演着永远也不会终结的生活大片，在这个大片中还常常掺杂一些武打……所以当他们的生意谈得差不多了，也酒足饭饱了，其中一位总会用两指夹出一叠钞票往桌面上一按，说一声：“零头就不找了！”然后随手拿起牙签来剔一剔牙缝，再补充一个“值”。能不值吗？像复兴春这种的好去处能有第二处？店主这时一边点着钱，一边致“慢走——再来！”的欢送词。客人这时也不回头只是将右手举过了肩向后挥一挥，含混不清地回应“回见——回见！”然后就下楼而去。
像复兴春里这种主客之间的融洽的氛围，其实在小酒馆里也是同样的。这些小酒馆尽管没有复兴春那样的名气设施也简陋得多，可照样的热闹，只是没有富商都是工人，而且大多数是码头工人。
抬了一天的货物，也喊了一天的号子，累是不用说的。下班后，码头工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扛起他们形影不离的杠棒到各自相熟的酒馆。
唐闸的小酒馆多。街面上有，小巷里也有。它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简陋。既是住家，也是酒店，没有如今的装潢，甚至连个像样的“门脸”都没有。店内的摆布各店也大致差不多：在大堂的一侧总有一个木柜台，在柜台里总有一个炭炉子外加一把大铁壶，这是用来温酒的。靠山墙处安放了一个长条状的案板，上面叠满了大碗和盘子以及酱醋等调味品。在案板的下面是酒坛子……
柜台对面是五、六张方桌，这是客人的餐桌。餐桌都差不多并无雅俗之分，谁来得早谁坐，人人平等。酒店虽说简陋点，氛围倒特别温馨。
至于各酒店的字号，那是没有的。如果非要说有，也不过就是店主的名字，例如北川桥向西在泽生后街处的那一家酒店就称之为“张三侯家”，在北草场东北角处的那家就叫做“王毛侯家”，在邻近北草场的那一家人的住处为“陈炳侯家”。凡此种种，都是这种称法。
如果不是唐闸的老客往往疑惑，唐闸怎么有这许多“侯”，不知这“侯”是什么东西。说起来还挺吓人的。这个“侯”就是王侯的“侯”。唐闸人客气，如果邻居家生了一个男孩，就往往会祝贺说：“恭喜你家生了个侯。”主家听了当然不会信以为真，但是内心也还是十分的欢喜。因此名字中的这个“侯”，不一定是父母加的反而是别人给强按上的多。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名字的一部分。
傍晚，码头工人收工后就来到一家相熟的酒店，就像回到自己家似的，将肩上的杠棒往墙角处一靠，熟门熟路地走到方桌前。首先捞起系在腰间的披肩布在桌上、凳上象征性地抹上一抹，随后就叉开双腿坐在板凳上。这时，店主也就悄悄地来到面前，低声说一句：“来啦？”“来啦。”一问一答都是两个字，没有任何的虚伪和客套。店主再问一句“还是老规矩？”这一回喝酒的仅是点一下头，连回答的话都省略了。主客之间就是这样的默契、温馨，与在家里差不多。随后一碗酒——大抵都是黄酒，以及一碗兰花豆，一盘猪头肉，外加堆满了蒜泥和酱油的碟子,就摆放在客人的面前。筷子挂在墙上的竹筒里，需自己取用。
天渐渐地黑了，各个酒店里也都坐满了人。人虽多可也不算喧哗，尽管嗡嗡嗡的声音不断，但并不刺耳。这是因为唐闸人喝酒从不划拳、行令，互相之间也不强行敬酒。没有现如今的“一口焖，感情深”这类俗不可耐的劝酒词，最多也就互相举起酒碗虚晃一下，致个意而已。小酒店里喝酒的尽管大多数都是粗人，没有多少文化，但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因酒而打架的事，也没有因喝过了头而醉不能归。
吃饱喝足之后从墙角处拿起杠棒，走到柜台前说一声“走啦，记上”，店主照例回一句“慢走”，同时就将客人的酒菜钱记在帐本上。客人从不看店主如何记帐。当帐记好后客人早就消失在大街上。酒店虽小，信用却好。鲁迅先生在其小说里所说的“乘着客人不注意往酒里偷偷兑点水”的事，在我们唐闸从来就不曾有过。
那时的唐闸，乡风淳朴啊！
唐闸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论资排辈，很有规矩。
唐闸从1895年起就建起了大生一厂。此后就接连建了好多厂，这些厂绝大多数都是三班倒。早班工人的上班时间是早晨6点到下午2点，中班是下午2点到10点，夜班10点到早晨6点。由于建厂早，不要说农村就是住在唐闸镇上的人家，也很少有钟的，更不用说手表。为了使工人们能够准时上班，大生一厂不仅建起了钟楼，而且在烟囱的顶部还安装了汽笛。
一厂的钟楼虽高，超过了200米的距离还是不能看清它的指针。它的报时钟声，也不过只能送达到1公里的距离，所以工人们上下班主要还是听汽笛。
照理说，唐闸有大生一厂拉响的汽笛——唐闸的人叫作“拉汽”，不叫“拉汽笛”——其他厂的工人也可以跟着沾点光，自家工厂完全不必再“拉”。但是不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随后油脂厂，再随后纸厂也同样拉汽。拉汽的规矩也完全一样。比如说早晨5点钟拉三下——这叫“头汽”，每声汽的延长时间大约一分钟。第一声与第二声，第二声与第三声之间的间隔约半分钟。到5点半时拉两声，这叫“二汽”，两声汽的延长时间以及间隔时间均与头汽相同。到6点，拉一声，这叫“三汽”。
虽然三家厂都拉的是一样的“汽”，但是这里却有老大、老二、老三之分，是有规矩的。
大生一厂的“汽”显得低沉、粗犷，住在厂区附近的人并不觉得刺耳，可是它的送声却远。如果没有风，连住在距唐闸5公里外的平潮镇一带都能听得见。
油脂厂的“汽”比起一厂来，声音就稍显稚嫩，送声也就没有那样远。
纸厂的“汽”在近处听就特别刺耳，极其尖利，它的送声反而最近。
规矩还表现在先后次序上。几十年中，先拉汽的都是大生一厂，其后是油脂厂，最后才是纸厂。这种次序从来都没有变过。中国自古以来讲规矩，唐闸连工厂“拉汽”都有规矩，实在难得。
上世纪50年代的唐闸在我记忆中是最美好的，它是那么热闹，那么生机勃勃，那样有序，那样温馨和谐。我深爱这方沃土，然而待我长成后，她却与我无缘。所谓咫尺之隔，却有如海天之遥。无奈时也曾想在这里当一名码头工人什么的,可是这点愿望都不能实现。至今忆起，亦不免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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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2-8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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