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原野
有时真是羡慕那些远离故土的人,他们通常会理直气壮地说起故乡的林林总总,像真正的旅人,一行千里,从此他乡即日常。我自小出生在这片土地,即便后来结婚、生子,也仅是十来公里的距离,没有跋涉而去的未知,亦无时光碾压之后的思乡愁,静静守着这片土地,安分得几乎心无杂念。远方有些什么,偶尔启程,看过就好。 我出生的小村庄有个好记的名字——南庄村,它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落,鲜为外人所熟知。我后来一直好奇它名字的由来,且知晓周围并没有什么北庄、东庄与西庄,倒是有个周姓较多的村庄,唤作周庄。老吴猜测,说元末明初的陶宗仪写过一本《南村辍耕录》,怕是与之相关,由此引申过来的吧。我自然知道这不过是种文人的浪漫主义情怀,当真不得。但仔细回味,感觉有点意思,仿佛这里是个特别有底蕴特别了不起的地方,无论曾经多么贫瘠多么静默,都自始至终拥有外界无与伦比的安宁与美好。真庆幸它是我的,可亲近,可融合。 而它是我的,就什么都对了。 村庄没有复杂的地形,无曲折无蜿蜒,好多年来,一条笔直的泥路贯通南北,直到前些年修成了水泥路,依然是村里人来车往的主干道。村里的房屋整齐有序,因前后间距受限,鲜有小楼座落,偶尔有,也是根基错致,建在别处。可我依然觉得这里铿锵美好,感觉理应如此。你看,田野、河流、古树、矮房,以及墙角伫立的各种高高低低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真是美呀。风在这里吹得辽阔而缠绵,自由而奔放,一切,自有它的风情,动荡着,起伏着。在零碎的时光里,隐隐传递着一种雨后甘露般的诱惑。 在外求学的日子里,我通常不会告诉别人我住南庄。它实在不为人知,一旦离开故土,更像一粒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尘埃,轻易被人拂了去。我重复得再多,别人也是听过即忘,索性就不说了,别人再问,只说曲塘。到底算是有些名气的古镇,大多人恍然,说知道啊,知道。彼时,我仿佛要决定过另外一种生活,生生将所有村庄里的记忆吞咽下。我开始学着简单的化妆,尽管始终粗糙,我尝试穿上黑白灰,假装优雅成熟。虚空之于虚空,是背离故土时的寂寂然。灵魂在他乡一度失却了灵性,世俗,庸常。 好在又回来了,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屋旁的河流永远潺缓平静,环绕着村庄经年不休,突然就心动了,一如阔别重逢的旧情人。河畔的芭蕉又高出几分,它是记忆里的抽离,是所有离开时的影影绰绰,若有若无。还有爬满墙的枸杞藤蔓,从来就没有因为谁的离去而颓败得不知所措。故乡的所有,轻易坠入我一个人的情意,微凉,又温润。 我开始理解那些一直坚守故土的乡亲们,包括父母,老吴与老华。他们至今仍旧住在带着小院儿的老屋里,不怨不艾,与土地四季深情相拥。他们收获着左一筐右一篮的小欢小喜,又时常提着送来与我分享,简直不亦乐乎。老华栽的蜜桃鲜甜多汁,玉米软糯可口,各式时蔬也是源源不断。我自然坐享其成,却又在心里掀起风暴,暖的,热切的,潮湿的,又酸又甜的,实在难以言尽。 后来,老屋还在,却彻底换了门牌,蓝底白字,印着“曲塘镇”的三个大字正式向世人宣布,从此再无南庄村,我也不再是南庄人。随之换来的是诸多便利,马路变宽,公交站设点,岔路口也有了红绿灯。可老南庄人的生活依然,春分农耕夏至农忙,仿佛只有永不停歇,倾其所有地日日劳作,才能写尽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厚意。老华也说,不能歇,歇多了,会无端生出好多病来。前些天一边说腿痛,一边又在帮邻居铲草,种植。干脆不阻拦,由着她了。她有南庄人的勤劳与淳朴,与人为善,乐善好施,她完完全全属于那片黑土地。 有一阵,老屋说要拆迁,村里挨家挨户丈量了平方。像是炸开了锅,有人开始憧憬未来的小区生活,说终于可以过上去镇里住楼房的好日子,但更多人是不舍与留恋。老吴老华开始担心他们的物件到时该存寄何处,花草又该赠与何人。尽管那些旧物已然不用,但他们觉得那是这辈子跟随他们一路走过来的,且印证着大半辈子的悲欢与离合,哪里舍得丢弃。后来听说不拆迁了,镇上想在村里搞个乡村旅游项目,家家户户可参与,这才让一直处于忐忑的老吴老华松了口气,家还在,小院儿还在,一切都还是理想中的模样。 关于村里的故事远不止这些,它们在笔头之外渐次升腾与坠落,而我无比释然的是,如今的村庄,以及村庄里的人们渐渐与外界和解,这里早不再贫瘠与闭塞。喧嚣繁华的世俗之外,它是走出去的游子心中永远的伊甸园,也是我心中永远的南庄村。村头的白杨知道,水边的芦苇知道,圈里的牛羊知道,路过的大黄知道,赶集的老伯知道,拉着我手笑成花儿的阿婆知道,我从未曾远离啊,从未远离。无论它是南庄村,还是曲塘镇,都是我这一生必须眷念到底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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