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的小陈

红梅朵朵

小陈，我外公顾家茶馆挑水的帮工，本土乡亲，人长得又黑又瘦，满脸凸凸凹凹的麻点，很丑。小陈其实不小了，四十多岁的人还没讨上老婆，是他小时候患天花种下的苦果。老人说：没结婚的人还是个孩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小陈。

小陈是个苦秧子，从小没了父和娘，一人过日子，靠挑水为生。每天大早给我外公茶馆挑满两大缸的水，随后再给那些没劳力的零星户子挑几担水，一担水只得三五分钢币，不分路远路近，小陈不计较，如是孤寡老人还分文不收。小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能混足一天的伙食费就行。晚上他无论如何是要喝足两碗廉价黄酒的，没什么下酒菜，仅是几块臭豆腐，一碟萝卜干而已。

小陈没老婆，却很喜欢孩子，他常常把我扛在肩膀上四处逛，看马戏听评书逛大街，和人聊天也不嫌累，让我骑在他肩上看风景。小陈常年穿一件黑油油的粗布小褂，夏天打赤膊，冬天则套上一件空心黑棉袄，敞着怀，无论季节，脚上则是一双布草鞋。渐渐长大了的我，开始不怎么喜欢小陈了，嫌他长得丑，穿得破、脏，身上总是一股汗臭味。

我15岁那年，一天大早，我尚在梦中，被一阵激昂的口号声惊醒，我外公顾家茶馆被查封了，说是四旧要横扫。

茶馆关了门，小陈少了收入，只靠挑零星用户的水维持生计。我娘看不下去，时常喊他吃上三餐两顿的。小陈习以为常，时常在我家蹭饭吃，这自然引起我的不满，背着我娘向他瞪眼珠，眨白眼。不知小陈是故作不知还是以为给我家三天两天挑了三五担水，不要工钱吃点饭菜总是应该的。

他的这种不屑终于激怒了我。那一天我把他给我家刚刚挑满的一缸水全泼光了，自己挺着胸直着腰，气昂昂地把一缸水挑得满满的，还挑战似地瞅着小陈，似乎在向他宣告没有他，咱家照样有水喝。小陈惊愕地看着我，我看着他，看着他那脸由黑变白又转红，麻子发亮。他似乎心底很难过地看了我一眼抬腿走了，从此他再也没在我家吃一口饭。之后我家也搬迁了，我再也没看过小陈。

那天我很得意，满以为自己有志气，能做事了。满以为会得到娘的赞许，没料被娘狠狠地训了一顿，娘骂我不明事理，学上得没用了，当时我还挺委屈的。自我成家立业，初晓人世，才知当年的我是多么少不更事，不懂人情世故，施人饮食，齿颊留香，济贫扶困，为人善良。娘常对我说，不能忘了做人的本分。小时候的我搞不懂这道理。

至今算起来，小陈已是百岁之龄的人了，想必离世多年，至于他何时离世，他所有的信息我是一无所知。伴着流逝的岁月，我时常想起了他，是怀旧，还是对他总有一丝内疚于心？恰恰更因为他让我想起了童年，想起骑在他肩上逛街的种种乐趣和自在，想起他常常掏空衣兜搜出几枚铅角子解我馋嘴的那份慈爱之情，当然亦有那囊中羞涩，兜中空无一文时的窘困和尴尬，而恰恰是那份满怀谦意的苦笑让我动容。

一切即往，却让我铭记，让我想起他那平淡如水，透彻清明，安于清贫的一生，想到我的无知浅薄对他的伤害，我满怀内疚，为时已晚，未能在他在世之时亲口向他道一声歉。如今只有在心中，亲口叫他一声：小陈叔叔，我对不起你。唯有在心底默默地思念着他，祝愿他在天堂里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常常想起他，让我在这浮躁喧嚣的岁月里，始终保持一种宽容平和的内心，安于过一种平静怡然的平民的小日子。（如皋市委新闻网 刘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