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南通愚民 于 2019-10-28 09:49 编辑
尽管离乡已近 70 年,但时至今日,有关他的传说仍为人们津津乐道。有人言其为“江海大盗”、“民国土匪”,也有人褒其为“侠义之士”或贬其为“杀人恶魔”……对身处战火纷飞、烽烟弥漫年代的羌九侯,人们的评价可谓莫衷一是,评判多元,甚至褒贬两极。
直到现在,本地一些老人还在以“羌九侯投胎”嗔怪着调皮捣蛋的孩子,羌九侯影响之广、之深,由此可见一斑。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长期以来,史志部门对这位风云一时的人物一直讳莫如深。随着其同时代老人的先后离去,各种传说越发真伪难辨。为此,笔者多方寻访,录其纪实轶事,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的羌九侯——一位对南通城乡百姓而言可谓妇孺皆知,却又陌生得近乎神秘的传奇人物。
出生穷苦 从小艰辛自立
羌九侯,姓羌,曾用单名健,现名永健。因其出生时体重达9斤,故乳名九侯,人称羌九或羌九侯。羌九为家中幼子,排行老四,两姐都在本世纪初去世,胞兄羌金元参加游击队,1941 年春被日本人追杀时,不顾身患痘疾,潜河躲避,后竟一病不起而辞世。

油菜花盛开之处为羌永健韩家坝老宅遗址,祖屋早已了无痕迹
1925 年,炎炎夏日的一天,羌九出生于当时的全国模范县——南通县下辖的四安谢坝村的一户世代为农的贫苦人家,村子紧邻横港镇,距南通县城(今南通市主城区)不足 10 公里。
羌九的父亲羌桂生,因腿有残疾,人称“羌生脚子(瘸子)”。羌父以农为生、平素撑撑渡船,正月里说说利市,求得户主馈赠点吃物,而微笑道别。父亲收入微薄,家当几无,却嗜酒如命,贪杯败家。半聋的母亲胡领姑娘(人喊“聋王”)除了种地,仅靠一口破旧的趟网趟点河螺换些零钱。
羌家世代困苦,一贫如洗,在当时、当地是人们公认最穷的一户人家。所幸羌九从小性格开朗,他面红微黑,浓眉大眼,虽没钱读书,却聪明精干,脑袋活络,耕田打磨,样样精通。谈起童年的羌九侯,年已 94 岁的顾和生老人立刻蹦出两个词“结实、遭厌(音,特别顽皮之意)”。羌从小七脚舞八脚跳,爬树、下河、翻空心跟头,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又好打抱不平,爷娘谁也管他不住。
武装起家 名传江海一方
1938年3月17日,日寇侵占南通城,唐闸、白蒲、平潮相继沦陷,羌九家旁边的阚家庵不久也筑起了日军炮楼。1939 年左右,汪精卫公开投降日寇。此后的南通城乡,日军、汪伪政权、国民党政权、共产党政权并存,各势力控制的地区也经常出现拉锯。
经受哥哥去世打击后的羌九,在堂兄羌金焕(时为土匪)的影响下,也是为了生计,于 1941 年骗抢了日军的两支长枪。从此,年仅 17 岁的羌九便拉起一支“野鸡”队伍(南通老百姓对土匪武装的俗称),啸聚乡野,专事劫富打家的营生。
羌讲江湖义气,和部下都是拜把兄弟,誓同祸福。论年龄他虽算不得老大,但大家都很服贴他。羌九的“野鸡”队伍不同于一般的土匪武装。除了自己功夫好、枪法准,他带兵更是“规矩重,处罚严”。86岁的蒋桂先回忆:“ 羌九‘二样’个子 ( 南通话意为中等身材 ),身材敦实,但说话和气,不伤痛任何人”。他亲眼看见羌九侯肩挎盒子枪,随着一句“坏人,送他的命”,手一伸,一枪毙命。以至于民间关于他功夫了得的传说更是有鼻子有眼,久而久之,“逢沟过沟,遇墙上墙”、“手攀椽子上屋,竹篙一撑过河,水下能潜几里”的传言将他塑造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南通县政府四安区区署”铜质证章
羌九出身贫苦,受过压迫,所以他拉起的队伍纪律严明:小本经营不抢,贫苦百姓不抢,鳏寡孤独不抢,单身夜行人不抢,妇女老幼不抢等等。他还特别以“兔子不吃窝边草”严厉约束部下,对附近尤其对韩家坝、横港、羌家渡一带更加禁止骚扰。羌九部多在南通城近郊活动,驻扎时常向老百姓借被子,但拔营时都会如数归还,对孩子多的人家一般不会去借。除了从不侵扰乡邻,他还不时地接济一些贫苦人家,遇到穷人的孩子常会给钱买点吃的、穿的。以上“原则”,即使投靠国民党后也依旧如此。乃至于通城、兴仁、四安、石港一带的老百姓也因此对他没有怨恨,反而把他传说成一个枭雄。
他是非分明:91 岁的老人何其芳亲眼目睹了羌九侯枪毙卖毒吸毒的蒋群姑娘。他为人仗义:与其同龄的羌有发老人生前回忆,二弟被抓壮丁后自己去阚家庵找羌九,他二话不说,去把人赎回。他嫉恶如仇:驻扎阚家庵时,一肉铺伙计和羌九聊到一士兵强奸了农妇,羌回驻地查明后,面对跪地求饶的士兵,他不为所动,就地将其枪决。正因为诸如此类的做法,为他在一方百姓中塑造了较为正面的社会形象。
坚拒日顽 国共争相收编
抗战时期,羌九奉行“两不靠”策略,即与当时的国共等政治力量与武装保持距离,各自“井水不犯河水”。羌九的武装虽规模不大,但战斗力强,日伪军也头疼于常受地方小武装侵扰,曾计划收编,遭羌九拒绝。
1942 年起,抗日战争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其时,日伪动用上万兵力,反复地进行灭绝人寰的“扫荡”、“清乡”,国民党顽固派韩德勤也处心积虑地搞反共磨擦。当时的新四军面临的环境相当恶劣,军事力量也很薄弱,尤其最缺枪支弹药。此时如果能争取到民间武装参加抗日队伍,将会壮大我军力量,进一步扩大民族统一战线。苏中四地委会同四安区委认真分析了羌九侯的情况,认为羌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

位于洋兴公路边的阚家庵惨案纪念碑
曾任苏中四地委敌工部部长,时任苏中四地委副书记兼苏中行署保卫处处长的陈伟达(1978——1984年曾任中共天津市委第一书记)打破常规,以独特的思维提出了用南通民间“拜老头子”这种江湖惯例收拢、管控羌九侯,继而加以改造的收编方案。尽管在联络与斡旋期间曾遭到羌九部下的反对,但性格豪爽的羌九还是审时度势,同意归顺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并确定于 1943年农历正月十八晚正式接受新四军改编。后来,可能是此次收编走漏了风声,收编行动最终功亏一篑。
日本投降后,内战硝烟再起,国共大部队都开往苏北、山东。此时的羌九属于民间武装里兵强马壮的一支队伍。中统南通县室摸清情况后决定收编,通过与羌九初步联系、接触后,羌表示“同意接受改编”。结果,中统和县政府决定将羌九编为中统苏北临时工作团特种工作队,任命羌为队长。县政府给以“南通县民众自卫队独立中队”的公开番号,任命羌为少校中队长。但要求羌抓杀几个“共产分子”作为“反正”的表现。
收编第二天,国民党南通县政府立刻发布了羌永健率部“起义”的新闻,并送上海、镇江、南京各地报纸刊登。收编羌永健部一事颇得国民党上层重视。从此,羌九利用熟悉家乡地形地貌和社会关系广泛、信息灵通等有利条件,不断对我军进行袭扰,这股“以游击对游击”的特殊武装给我军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1947 年春,羌九因反共得力而升任南通县保安团第三营营长,陈万军、顾学涛为营副。羌也因此更为出力卖命了。1948 年 4 月,城闸区委书记王文俊在坚持斗争中,被羌九部队伏击,不幸牺牲。
同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晨,羌永健率部从阚家庵向东抓捕搞土改分田地的村干部,在陈良村一带抓走村长和翻身组长 19 人。除一人被保释外,其余全被用大刀残忍地砍死。18人中有一个女同志,名叫徐桂芳,坚贞不屈的她被杀害时肚中怀有五个月大的孩子。故附近群众悲称为“阚家庵十八个半惨案”。
1948 年 8 月,羌率其一营与四三七团一个营驻扎于蛤蟆庄(今四安肖桥),对通西地区进行驻剿,并欲强行修造陈家酒店到严家园的土公路,在中共四安区委开展的“破击战”中以失败而告终。我军民也随着“反驻剿”斗争的胜利迎来了 1949 年 2 月南通城的解放。
生离死别 最终远走台湾
随着战争形势的转变,1949 年前后的那段日子对羌九来说是最痛苦煎熬的时期。1949 年 1 月,解放军主力已逼近南通城郊,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羌九随国民党部队步步退让,从阚家庵撤往李观音堂,又回到南通城的租住地岳家桥,再赴任港。
2月2日(农历正月初五),五星红旗终于插上了市中心的钟楼,在隆冬的寒风中猎猎作响。随着南通城的解放,南通地区西至唐家闸,东至海门三厂一线的长江被封锁,并成立南通区军事管制委员会。此时的羌九已升任团长,刚刚率一团兵力在增援南京汤山后败退到与南通隔江相望的常熟。

1949 年国民党败退台湾
不久,羌逃到上海,他与几个随从一起暂住在冯启恵的姑父刘金山(横港人,一直在上海开旅馆)家。冯启恵(年已百岁,现居台湾)与冯继慧兄弟俩家住四安冯家桥东,与羌邻村,两兄弟均为羌的部下,冯启恵时任连长。
1949年(民国三十八年) 4月下旬,国民党军长江防线被突破,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以8个军25个师20万人据守上海市区。5月的上海,已经被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主力紧紧地钳住了。国军撤离行动早已开始,一批又一批国军官兵衔枚噤声,朝着码头方向疾走,一艘艘运输舰,和着浪涛颠簸着。风在吹,云在走,整个上海滩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是走?还是留?”望着身边的母亲与妻子,想起跟来的几个随从,此时的羌九,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按照羌九的军阶,他是没法携带家眷一起去台湾的。
5 月 27 日,解放大军开进了这座大都市,上海宣告解放。一家人,在上海滩逼仄的小巷转换着栖身之所,在一天天的担惊受怕中熬过了一年多。随着越来越多的潜伏特务、残余分子被抓获、枪决,风声越来越紧。
想起自己背负着共产党的“血债”,羌九意识到,不可能有机会全家逃走了,如果再等待下去,自己的结局是没有悬念的。
终于,1950 年底,面对妻子和母亲,已经是一头长发、一袭长袍的羌九郑重地行完叩拜大礼,趁着夜色,跟着一只渔船离开上海,奔香港而去……
退役谋生 心系桑梓情深
来到台湾的羌九很快恢复了军职。羌九自感没有文化,便早早选择了退役,以团职军官身份享受一次性补助后,开始“自谋生活”。

“希望助学基金”签约及首次颁奖仪式现场(前排左三起分别为:南通市委台办副主任陈桐炎、 南通中学校长缪建新、羌永健、羌夫人章金桂、羌次子羌梅芳、羌侄孙女吴芸) 凌强摄
羌九到底就是羌九,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坐享退役金,而是将其一次性领取的这笔钱作为启动资金,在高雄县开办了一家以保洁为主要服务项目的劳务公司,凭着他的勤快与聪明,逐渐打开局面。

羌永健与在大陆的原国共双方人员保持着书信联系

2001年初夏,羌永健、章金桂夫妇(前排左二三)首次回通,张德友(后排左二,时为崇川区统战部部长)、王宗言(后排左五)、 王师良(后排左一)、陈汉义(后排左六)等人陪同
此后不久,这位聪明能干的“外省老兵”还同时收获了爱情,在与一位小其十多岁的马祖小姑娘章金桂相识、交往后结为连理,开始了他幸福、快乐的异乡生活。随着三个大胖小子的先后降生,羌九的小日子越过越欢快。
身在台湾的羌九时刻思念着故土与亲人,怎奈海峡的阻隔,数十载过去,异乡早已成故乡。
大陆改革开放之初,羌九便通过香港的老部下、老朋友与家乡亲朋取得了联系,托家中亲友维修倒塌的祖屋。随着两岸关系的松动缓和,去台人员陆续回到大陆,并带来羌九给南通地区原国、共两党“老朋友”的亲笔信,除了叙旧,更多地流露出他的思乡情怀,其对国家强盛、家乡繁荣的祝福之情也是跃然纸上。
对于由南通前往台湾探亲的人员和商务、公务到访的南通党政领导,他都热情接待。连他的名片上至今仍印着“江苏省南通县羌永健”九个楷体大字。其浓浓的思乡之情由此可见。
2001年初夏,离开大陆半个世纪的羌九终于梦想成真,在其原警卫员王师良的陪同下,携夫人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此次回乡探亲由南通市台办全程安排。下榻文峰饭店的次日,在台办领导的陪同下,羌九一大早五点钟就回到了阔别 52 年的故园,置身于故乡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之中,老人难抑激动心情。祭祖完毕就来到爷爷奶奶及父母的坟前焚纸叩首,聊以慰藉他 50 余年来对孤处四安的亲人的思念与愧疚。这一刻,老人神情肃穆、哀戚。前往旧宅,站在他曾经生活的草屋旧址,望着眼前的庄稼地,心中不免感慨万端。
当晚,大雨。他又将侄女羌凤池母女接到自己入住的文峰饭店叙旧,乡音未改的老人倾诉离别之苦,关心家中情况,可谓情深意重。首次回乡,他仅停留了五天,来去匆匆,悄无声息。
回到高雄,老人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他感叹于家乡的变化,感慨于自幼家贫失学。于是,他于2005年作出了一个决定:将自己80大寿时老部下和子女所送的礼金,连同自己积攒的零钱捐给家乡的学校。
此举得到其子女的支持。经协商,最终确定分别在南通中学与通州高中设立“清寒奖学金”,资助清寒子弟(后经校方建议,改名为“希望助学基金”),奖金分十年,分批发放。
2005 年 7 月初,老人在妻儿的陪同下,再次回到家乡。此次回乡,羌逗留了较长的时间,除了参加南通中学“羌永健希望助学基金”签约及首批助学金发放仪式外。在亲友的陪同下,老人还登上了狼山,重回了石港、陈家酒店(四安镇区)、阚家庵等几处他曾经最为熟悉的地方。当汽车经过兴仁路口时,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们下来拍个照,这里有一块兴仁的牌子!”
回到台湾的羌永健老先生,对家乡和他资助的孩子们念念不忘,当他收到受助学生的感谢信时,特别想再回来看看。尽管身体还算硬朗,但已经受不住飞机的颠簸,这是力不从心的羌老先生的遗憾,也是大家的遗憾。
历经战乱,背井离乡 67 载,羌老先生身在台湾,心系祖国大陆,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魂牵梦绕的是那座江海之滨的小城,是他的衣袍之地韩家坝——这里永远是他的根,他的心之所系。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对羌九侯所经往事,其本人一直不愿谈及,今人对其功过也难以一言蔽之。笔者追访探索,仅为留存一段历史,对其人生是非,自可由世人评说!

羌永健与家人于钟楼前留影

晚年羌永健
文 / 松延
本文原载于《南通画报》2016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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