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是哲学家？

橙呀橙

张謇先生是什么“家”？“实业家、教育家”早有公论（《中国大百科全书》1985年，《辞海》1999年）；学术界有思想家之说（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张謇评传》2001年，《江苏通史（晚清卷）》2012年）；近年，官媒又有政治家一说（中央电视台6集电视纪录片《张謇》，2018年）。除此，民间还有慈善家、社会活动家、改革家、企业家、文学家、史学家、诗人、书法家、书画鉴赏家、水利学家、博物馆学家……，等等（搜集于历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粗略地算算，这个家那个家的近二十个！应该说，都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张謇是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章开沅）可是，在N个“家”里，尚未发现“哲学家”。  

那么，张謇是哲学家吗？先别急于说“不”。还是回到张謇时代，从他的事业和思想中寻找答案。张謇做的事情很多，绝非我的这篇短文可以囊括的了的，那就找几个大家熟悉的“大家”的评价吧。（以时间先后为序）

评价张謇，理论界都喜欢引用胡适《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中的那段话：“张季直先生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他独立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三十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这样的一个人是值得一部以至于许多部详细传记的。”胡适先生对张謇的评价已经过去90年了，使用频率依然很高。

该说到毛泽东主 席了。建国初期毛主 席在同民主人士的一次谈话中说过，“讲到中国的民族工业，有四个人不能忘记：讲到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讲到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讲到交通运输业，不能忘记卢作孚；讲到化学工业，不能忘记范旭东。”这句话在南通几乎是家喻户晓，南通人也一直引以为荣。

张謇“标准像”,出任农商总长兼水利局总裁时期的照片

史学泰斗、张謇研究的领军人物章开沅认为，“在中国近代史上，我们很难发现另外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县办成这么多事业，产生这么深远的影响。”他还赞誉张謇是“一代儒商，万世师表”。

散文家卞毓方在《张謇是一方风水》（《人民文学》1999年第二期）中写道，“张謇逝世70多年了，他的操守还在为后人谈论，他的形象还在供后人敬仰。百年后的中国文人，包括官员，也包括商人，终久又有几个能赶得上他？其生也，磊磊落落，直往直来；其逝也，清风朗月，润及千秋。”

剧作家苏叔阳“客串”的历史普及畅销书——《中国读本》中有一段关于张謇的论述，由事业到思想，条分缕析，很有见地：

清代的张謇，原是位大儒，一心求取功名，41岁才中状元。不料，此后他却辞官回乡创办大生纱厂，历经磨难终于建成当时第一大企业集团。……张謇由儒士而变为实业家是儒家入世思想所使然。儒家理想之国不在天国、彼岸，而在此生此世此地，只要努力奋斗，“齐家、治国、平天下”，“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就可以实现。所以，张謇把救国的理想与积极奋进的儒家精神融于一体，“实业救国”，从而超越了单纯的利，将求富变成求仁求道，实现了儒家“君子喻于义”的理想与救国救民时代要求的结合。（《中国读本》2007年5月）

张謇决心脱离宦海投身事业，为此特请江宁画家单宁作《张季子荷锄图》，并请一些师友在画上题词

从胡适之的“这样的一个人是值得一部以至于许多部详细传记的”、毛泽东的“讲到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到章开沅的“一代儒商，万世师表”、卞毓方的“清风朗月，润及千秋”，再到苏叔阳的“把救国的理想与积极奋进的儒家精神融于一体，实现了儒家‘君子喻于义’的理想与救国救民时代要求的结合。”都对张謇的一生作了精辟、精准的评价。这样一个勇立潮头、开拓创新、功勋卓著、影响深远的伟人，怎么就不能是哲学家呢？诚然，伟人不一定就能够成为哲学家；还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对哲学的认知和较系统的哲学思想。

张謇有哲学认知吗？不仅有，而且很独到，很高级。

古今中外，关于“哲学”概念的表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譬如：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哲学是关于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学问。哲学是关于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的最一般规律的学问。哲学是提高民族的理论思维能力和思想境界的学问（冯契）。哲学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的“安身立命之学”（冯友兰）。哲学是关于智慧——理性的立法者的学说（康德）。哲学是一门专门研究事物共相的学问（加塞尔）。哲学是带有体育性质的科学（柏拉图）。哲学是……，等等。这些教科书式的、大师权威们的表述，固然都是对的。然而，却不一定就是好的，让人满意的则更少。直到我无意中看到张謇先生关于哲学的演讲，才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张謇1922年在欢迎美国哲学家、教育家杜威博士来通讲学的介绍词中有一段十分精彩的话：“博士于研究哲学有年。哲学之作用最大，能呼吸高尚之空气，而使之附丽于实质之中。此实质之为物，使无空气以为营养，则日就陈腐而无用。故政治教育不能与哲学宣布独立。”

“哲学之作用最大，能呼吸高尚之空气”，真乃高人高论，令人拍案叫绝！

笔者学习哲学多年，经典著作亦浏览不少。斗胆放言：像张謇这般另辟蹊径解读哲学的从未见过！

杜威像

能对哲学有如此精妙而独到的感知与认识，其内心的哲学世界想必定会异常的丰富多彩、不同凡响。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呼吸高尚之空气”，共同走进张謇先生的哲学世界。

张謇的哲学思想，可以用 “一个中心、三个基本点”来概括。“一个中心”，就是自强不息为核心的智慧学说；“三个基本点”，即实事求是（大真）、辩证思维（大善）和以人为本（大美）。

自强不息的智慧学说

哲学一词最早源于希腊，后转译成英文philosophy,philosopher。philosophy意为智慧，爱智之学；philosopher即智者，爱智者。张謇先生便是这样的智者。然而，他又不同于普通的智者，而是在中国近代史上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大智者、大哲学家。说他是大智者，是因为他有别于 “士”阶层中的一般的智者，而是具有世人罕见的自强不息精神的大智者；说他是大哲学家，是因为他与传统意义上的坐而论道的哲学家不同，他不仅有独特的哲学体系，而且有鲜活的社会实践。

《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它最能够体现中国哲学的积极进取精神，是中国哲学之精华。自幼受传统文化尤其是《周易》熏陶的张謇，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他平时所用的花押，就篆刻着“自强不息”四个大字，以此来经常地激励自己。关于这一点，学术界很认同。章开沅教授的《张謇传》（2000年）中扉页的正面是张謇像，背面即为“自强不息”四个字；另在封底也有一枚“自强不息”的印章。无独有偶，本土张謇研究专家赵鹏先生2003年出版的《状元张謇》（中英文双语版），书中的7处空白页均为“自强不息”的花押。张謇13岁开始读《易》，39岁写成8万余字的《周易音训句读》（卷上、卷下）。张謇所办企业的一些名称，便直接地取自《周易》。如，“大生”（纱厂）、“广生”（油厂）、“资生”（冶厂）、“大德”（轮船）等；还有一些间接地来源于《周易》。

创业时期的张謇

老年时期的张謇

张謇自强不息的智慧学说，其理想形态是大真（实事求是）、大善（辩证思维）和大美（以人为本）。

大真（实事求是）

真，是指符合人类利益、合乎人性发展的真理性认识。亦即毛泽东所说的“主观与客观，理论与实际，知与行的历史的统一”。张謇一生笃学善行、求真务实。他70寿辰时，河南省议会议长胡鼎元率140余议员联名发来贺词，颂扬先生“常以实事求是为指归，而不骛一时之浮荣。”好友俞若曾的贺词称赞张謇“我公不好名，事事务求实。”

张謇他虽然没有专门写过哲学著作，但他实事求是的思想却非常丰富。张謇治学处事主张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他曾说过，“学问需理论与阅历乃成，一面研究，一面践履，正求学问补不足。”他又说，“必须适合世界之大势，根据本国之历史，若徒好为高论，无裨事实，不过理想上之改革，非吾辈能宜出此。”他还宣称，“謇之区瞀，贯重实事利来于人生。”因此，张謇对顾炎武等先哲的“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国也”的经世致用思想比较崇尚，而对空洞之说教却从不苟同。他曾对友人说过，“我在家塾读书的时候，亦很敬佩宋儒程、朱阐发‘民吾同胞，物吾同与’的精义，但后来研究程朱的历史，他们原来都是说而不做。因此，我亦想力骄其弊，做一点成绩，替书生争气。”为了“替书生争气”，张謇先生不惜“舍身喂虎”，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弃官办厂之路；为了“替书生争气”，张謇在的家乡南通开始了他的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伟大实践，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大生纱厂公事厅

张謇拟定的大生纱厂《厂约》手稿

张謇实业救国的想法深得恩师翁同龢的赞赏，欣然为纱厂开机题写楹联

大善（辩证思维）

广义的善就是“好”。哲学意义上的善，是指处理人与自然、社会关系上的好的行为。如，“善于做某事”，“与人为善”等。大家知道，哲学是以理论思维方式去改造、掌握世界的。那么，张謇先生是以怎样的思维方式去改造南通、掌握南通的呢？辩证统一。辩证统一的思维方法，亦即辩证思维，其思维方式不仅是善的，而且是大善。张謇治理南通，正是靠着这种“大善”，正确地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现了人与社会和自然的和谐统一。

张謇先生的辩证思维，主要地表现在整体协调发展观、可持续发展观和义利统一观三个方面。

整体协调发展观 意即张謇先生所经营的南通并不是仅仅局限于某一个点、某一个面的发展，而是整体协调的发展。张謇的指导思想是：“以为举事必先智，启民智必由教育，而教育非空言所能达，乃先实业。实业、教育既相资有成，乃及慈善，乃及公益。”他倡导“父教育，母实业”，实行“棉铁主义”、“村落主义”；实业与教育并举，社会事业、交通、农业、水利等全方位发展；城乡结合、一城三镇的精巧布局，等等。如此这般，使得南通成了遐尔闻名的“模范县”；与此同时，也创造了整体联动、协调发展的举世瞩目的“南通模式”。

    可持续发展观 如果说，整体协调发展是从空间上讲的话；可持续发展，则是从时间上讲。张謇生前虽然并没有说过“可持续发展”这样的话，但他却是实实在在地这样去做的。所谓可持续发展，就是不仅顾及眼前利益，更要考虑长远利益；实现良性循环和永续发展。比如，张謇办实业的开端是大生纱厂，并且取得了成功。但他并未止步。“纺织须棉，须增产棉地，乃创设通海垦牧公司。有棉产地，须讲求改良棉种及种法，又创设农业学校。纺织须纺织专门人才，又设立纺织学校。”又比如，大生纱厂所用原料系皮棉，而棉籽并没有浪费，可以用来榨油，张謇便创建了“广生油厂”。油厂的下脚料又可以制造肥皂，于是张謇又创办了“大隆皂厂”。另外，大生纱厂的生产车间里飞扬的废弃物对空气和环境有污染，但它却是造纸的好原料，于是张謇就把它回收利用，加入稻草、芦苇等，办起了“大昌造纸厂”。这样一来，便形成了一个循环发展的产业链。

义利统一观 这是张謇先生大善（辩证思维）的经典之笔。其一，义字为本，以义取利。张謇认为“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念古之明训哉！”强调义的重要，并非不要利，而是要以义取利。他认为，“能合经济原理，则以提倡工商界人士为富国之本图。”其二，义利兼顾，公（利）私（利）结合。一方面，作为晚清儒商的杰出代表，张謇的义利兼顾思想与那些于国家和民族大义而不顾、不择手段的商人有明显不同；另一方面，张謇的“义利兼顾”，还表现为公（利）与私（利）的结合。张謇办实业谋利，既有个人私利（为个人和家族利益），更有社会公众之公利。利人、利天下便是义（公利）。“为公众谋利者，士之责也。”其三，义利统一，以利辅义。“张謇认为发展民族工业是‘养民之大经，富国之妙术’，是改变贫困的必由之路。他艰苦创业，使大生纱厂站住脚跟，并获得赢利以后就把很多赢利投向进一步发展社会公益事业中，为改善当地社会经济条件服务。”（刘国光）在张謇那里，义与利是高度统一的，它统一于“振兴中国之大义”之中。义与利又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建于1905年的南通博物苑中馆，蒋建民2016年摄

建于1905年的南通博物苑南馆，蒋建民2016年摄

大美（以人为本）

美，即美好的品德，人的德性与价值观。张謇先生的大美，主要体现在“以人为本”上。以人为本，是指以人为价值的核心和社会的本位，把人的生存和发展作为最高的价值目标。

张謇先生的大美，就是始终想着黎民百姓。以人为本的民本思想，是传统文化中的瑰宝。“乐民之乐也，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也，民亦忧其忧。”（孟子）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很深的张謇，他深知“今之国计民生，以人人能自谋衣食为当务之急，衣食之谋，在于实业。”张謇先生曾经和挚友刘厚生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我们儒家，有一句扼要而不可动摇的名言‘天地之大德曰生’；这句话的解释，就是说一切政治及学问最低的期望要使得大多数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线上的生活。”为了“使得大多数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线上的生活”，张謇先生披肝沥胆、殚精竭虑地创实业、办教育、兴慈善、助公益。他在《南通公园记》中写道：“实业、教育，劳苦事也，公园则逸而乐。偿劳以逸，偿苦以乐者，人之情；得逸以劳，得乐以苦者，人之理；以少少人之劳苦成多多人之逸乐，不私而公也，人之天。”这里的“人之情”“人之理”“人之天”，无疑是张謇先生人文关怀的极好写照！1922年，张謇在第三所养老院开幕演说中有一段感人肺腑的讲话，“虽个人力量有限，不能普济，然救得一人，总觉心安一点。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廖廖数语，张謇先生的爱民之心、仁爱之心早已跃然纸上！

建于1914年的张謇住宅濠南别业，蒋建民2015年摄

张謇与家人在濠南别业松竹坛前合影。

左起：二孙女柔武、长孙女非武、儿媳陈石云、三孙女粲武、张孝若、张謇、长孙融武、吴夫人、四孙女聪武、养子佑祖、养子襄祖。

不言而喻，张謇的哲学世界丰富多彩且不同凡响。自强不息的智慧学说，乃是张謇的人生观，亦即张謇的哲学总纲。纲举，则目张：

——大真（实事求是），即科学态度之真，是张謇的认识论。

——大善（辩证思维），即思维方法之善，是张謇的方法论。

——大美（以人为本），即人格德性之美，是张謇的价值观。

真、善、美的和谐统一，便构成了张謇先生独特的哲学体系。

古往今来，有多少坐而论道的哲学家、思想家，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作为理想人格而孜孜以求。“不好名，务求实”的张謇，对此似乎兴趣不大。然而，他确在踏踏实实地这样做了——用他那自强不息的智慧学说，写就了一部理想人格的“四为”大书，名曰：中国的早期现代化。

在张謇智慧之光的照耀下，诞生了“中国近代第一城”——南通，使其由原先偏居一隅的东南小镇，而成为全国闻名的“模范县”。今日之南通，张謇的后人们正在传承着张謇先生的智慧，续写着张謇先生的“真、善、美”，创造南通新的辉煌！

马克思说过，“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那么，清末民初时期的南通，时代精神的精华是什么呢？张謇哲学是也。

今年7月1日，是张謇先生诞辰166年。对先生的最好纪念，便是学习先生的思想尤其是哲学思想，因为“哲学之作用最大，能呼吸高尚之空气”。

注：除了署名照片，均翻拍于《张謇画传》

原创： 蒋建民 江海平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