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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室再余墨 作者:陈媛
十八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八年前的一个早春,午夜时分,爷爷离去,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所剩的只有儿时的一些斑驳回忆,和他人纷纷扰扰的谈论评说。 生活在同济新村历史最悠久的三层楼楼房中,周围都是些“大师级”的人物,肆无忌惮的我总是会把那些大师们本就稀拉的发型搞乱,一拳拳把他们的宝贝孙子们打出鼻血,一把把抢了孙女们的玩具,对着足球临空一脚将楼上的窗户踢碎……不管怎样,闯了祸就立刻躲在爷爷这面防火墙后面,最后却会被内鬼妈妈追杀。 小时候喜欢坐在桌边看看爷爷写字画画,摆弄下毛笔然后把毛拔了,帮忙磨砚会把墨坳断,发现爷爷画画时很少用到颜色,偶尔的一朵梅花才会蹦出鲜红。只是我并没有受到爷爷的影响去挥舞笔墨,偶尔一次在他的竹子画到一半时,抢过毛笔随手往下掷,都以为这幅画完了,没想到成了一片竹叶。现在偶尔从橱中翻出画卷时还可以看到自己当初的惊世之作,只是已无人帮我补上竹枝。
爷爷喜欢昆曲,喜欢看我穿上带着水袖的长袍把袖子甩来甩去;我喜欢拄着爷爷的拐杖戴上夸张的眼镜和帽子让妈妈给我拍照;爷爷喜欢一边品着紫砂壶中的茶一边让我帮他敲腿捶背;我喜欢听爷爷操着一口杭州口音的上海话天南地北或高谈阔论或不羁地用绍兴话谈论所见不平事…… 和爷爷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有时会觉得除了那些廖廖回忆,爷爷并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什么。居然忘记自己要带着走过一生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小时候会抱怨这个使用率异常高甚至有点俗的名字。取单名“媛”,因相传伟人出生不是有百鸟朝凤就是有水星凌日等奇景出现,我的出生低调没有发生什么奇观,却选择了普天同庆的元旦。“媛”即与“元”同音。意为美好(另意美女,这点就事与愿违了)
爷爷去世之后,南北湖畔,西涧堂边,政府将一座民族风格的展览馆作为了爷爷的艺术馆,叫做“梓园”,而爷爷正葬于此。前年的一个春天,艳阳高高照,我和家人一起前往。南北湖一直是家中尤为钟情的地方,比瘦西湖幽深,比西湖玲珑,湖边是山,湖外是海。万苍山东麓是奶奶家的祖屋,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藏书阁,西涧草堂。草堂前挂着文物保护的牌子,里面已经相当破旧了。看到了葬着奶奶的“定亭”,我虽不懂这园林建筑,还是被这古朴的小亭子吸引,亭上翩翩鹤雕,亭边林木幽幽。草堂里只住着从前管家的儿孙们,当看到我们来时,激动得泪流满面,告诉我,爸爸从前最喜欢在假期时来南北湖爬山游泳,让我以后经常过来,这里真的太冷清了。我满口答应,只是不知,这虽短短的路程,下次再见会是何时。搭车到了传说中可以看到日月同升的鹰窟山顶,半山腰的竹林深处,是爸爸的坟,名曰“丰灯”,被设计得相当小巧雅致。上次来到鹰窟顶,我才3岁,十余年之后,“丰灯”被无数竹叶覆盖得看不清楚,灯前放着早已枯萎的花枝。我换上新鲜的花,姑妈说着从前爸爸的故事。心头顿时涌出万千愁思,离了无人再拜的“丰灯”。我很想什么时候再去一次南北湖,沿着爸爸从前的脚步,去看日月同升。
头顶着一个大师后人的光环却一无是处,丝毫没有得到遗传;拥有一本漂亮的家谱,却觉得亲情的温暖离自己有些遥远。想到英语中的“家谱”是“family tree”,这远不及中文博大精深的语言却把家谱从一张纸变成了会开枝散叶的一棵树,或枝繁叶茂或干枯凋萎。而今,家人大多都已不在国内,难得聚首,都咬着一口口生硬的上海普通话,哥哥、弟弟的汉字写得特抽象,娃儿们遗忘了之乎者也,更不知何谓汉魏文风。可谓是苹果树上结出了梨。 爷爷最喜欢的莫过于昆曲、园林和诗话。从前只要爷爷空闲下来,就会放着一盘盘昆曲的录像带,身体好的时候会外出看看演出。而我就喜欢看里面的矮小丑角屁颠屁颠走着奇怪的步伐。正如爷爷所说,昆曲之高者,所谓必具书卷气,其本质一也;中国园林,有高低起伏,有藏有隐,有动观、静观,有节奏,宜细赏,人游其间的那种悠闲情绪,而现在的许多青年不喜欢昆曲,一方面是文化不够,另一方面那悠然多韵味的音节适应不了急躁的情绪。而浮躁的我对于昆曲,对于民乐并无多大兴趣,按着爸爸妈妈的意思玩起了西洋乐器,没有闲情逸致去细细品味,观景如走马观花,了无生趣。 家里的院子深处是个小竹林,春天的时候我喜欢和朋友去挖小春笋;假山旁是一盆盆杜鹃花,记忆中它们很少有盛开的时候,偶尔出现粉色的花,会让我兴奋很久。房里有各种绿色的盆栽,别人都说说园的人往往种不好园,在我家,这点被充分验证了。院子里还会有我养的各种小动物,不过最后还是都被我养死了。阳台上有着几个鸟笼,没事摆弄着玩,叫声很好听。我的房间叫做“梓室”,“梓”为故乡,可我并没有去过绍兴道墟。梓室也是爷爷的书房,房里留有着挥不掉的墨香。小时候听人说没文化就是肚子里没有墨水,就打开一瓶墨往嘴里灌,把家人吓个半死,嘴边沾满了墨水,笑称自己定不做个没文化的人。而今,离开旧屋已经很久了,偶尔还会回去看看。阳台前的植物长得已经比我高了,记忆中明亮的客厅变得陈旧昏暗,地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啦吱啦的响声,橱里堆满了泛黄的书,一片年久失修的败落。我一直都没有再回到院子看看,那些花儿肯定早已不在,而那些竹子一定还屹立在幽暗的角落,那角落一直都被阳光遗忘,只记得起风时在梓室就可以听到的沙沙的磨擦声和我的瘦影在竹下挖掘着什么又埋藏了什么。 突然又想回家看看,那陌生的好似从不曾属于我的屋子。我记得爷爷最喜欢坐在那个位子,我记得那面墙上留有霉斑,我记得天花板上又被我洒上怎样的墨迹,我记得很多,可有更多都是再回不来的。如果爷爷还在,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满意我现在的状态,爷爷的才华横溢自是更无可比及的,卓越有成的前人的后人往往庸碌得可悲,或永远沉浸在前人的光环下或被耀眼的光环照亮得看不清自己的方向。梓室再也不会飘香,而今的余墨变成了阵阵打字声,以完成这篇作业。 周监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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