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贵州威宁，一位女诗人的乡村建设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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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春节，是女诗人曹臻一以创业者的身份，在贵州威宁县度过的第8个春节。
记得在两年前的一次交谈中，她曾经提起七年前在威宁县棒木村，自己在既没有电没有水的厂房里，靠着一张沙发度过半年，“又一个三年过去了，你的战壕里还是只有一个人”，“可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墙，有月光，我的宠物是一堵墙”。用寥寥数语还原出来的孤绝，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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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棒木村的火腿工厂，曹臻一建了一面“诗歌墙”。本文图片除特别署名外均为采访对象供图
时间过得飞快，来不及让人感叹世异事殊。曹臻一现在提起，在棒木村的前几年，那种不被理解和感到孤独的状态，是她心中的最重要的时光，虽然在自己的家乡活的像一个外地人一样，但是在这段时光中她彻底的完善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现在，她不无伤感的提到，在自己创办的火腿工厂周围，方圆20平方公里的土地已经被规划为划为开发区，很快“棒木村”这个名字也要在地图上消失，被“贵州威宁经济开发区”取代。随着企业发展越来越好，这些年被理想驱策、孤注一掷的经历，也会渐渐消逝。她感觉自己记忆力开始下降，可并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记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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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石门乡民主村微型工厂的工人们合影。
2011年，2008年腌制的那一批作为配方实验火腿终于成熟了，带着准备已久的猪肉制品创业方案，以及对意大利帕尔玛、西班牙伊比利火腿等高品质火腿加工工艺的知识积累，曹臻一回到了贵州威宁。她计划在低纬度、高海拔、每天平均日照只有5小时的乌蒙山，孕育一个国内市场不曾有过的、不含亚硝酸盐的本土生吃火腿品牌。
回乡创业只是方式、方法和实践，更深层次的梦想是创造“一个超越文字感染力之上的，大范围的价值观空间”——这是她在北京一边写诗、一边写小说、做编剧时思考良久的课题。
另外还有一个让她不得不回来的理由，那就是家乡情怀。贵州是全国GDP倒数第二的省份，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又是贵州省十四个极贫县之一，“作为人说，你的家乡破败，你所在异乡的繁华，都会成为一种羞愧，活着总是要点脸的。来自一个中国第二穷的省，这极大的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说完，她又补充，“很大的原因在于老家缺少真正的现代企业作为地方产业活动的支柱，这个现实让我迫切地想要为家乡的未来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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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乡民主村微型工厂制作出的糖果。
2011年，曹臻一和农民一起组建土猪散养合作社，之后修建厂房，亲自参于招工、搭建、管理肉源、研究配料样样工作，她像攒拼图一样积蓄着能量，逐渐把梦想画出想要的样子。经过了几年，公司开始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她的公司太给农业获得了包括“贵州省农业产业化重点龙头企业”、“贵州省电子商务十佳示范企业”、“贵州省名牌产品”等各种荣誉。而曹臻一本人也作为中国“生吃火腿”品类的开创者，一个带领山区女性一起创业的女性，因其在价值观和行动上的普世选择，获得了“2017年BEST50中国美食年度人物”奖。
2017年，曹臻一还被授予了“贵州省巾帼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称号，这是因为 2016年起，她在生吃火腿事业之外， 又有了新的项目。她说，人其实是举不起这么多事情的，但是她愿意取消包括基本社交在内的各种活动，让自己彻底陷在社会理想中。
她开始频繁往返于乌蒙山区腹地盘山公路，从“太给”的运营中心和乡厂基地所在的棒木村、赵山村，前往150公里外更深、更贫瘠的山区——石门乡。这里有三间“微型工厂”和60户深度贫困家庭，需要在她的指导和协助下完成创业，他们选择的方式是把苞谷面、苦荞饭、糟辣椒、土蜂蜜、黑蒜泥之类深山里常见的土产，以当下消费者喜闻乐见的文创商品的形式重新整合、包装，最后以“石门坎”这个品牌统一进行网络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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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坎”深山土产。
“微型工厂”的概念和运营模式是由曹臻一提出的。因为她意识到，农民贫困的根源在他们的生产方式和生产行为，已经被现代商业彻底淘汰，而要解决农民的贫困，就有必要按照商业流通标准改造他们的生产方式和生产行为，从而让他们登上市场的舞台，成为有能力的输出者。
这个构想需要政府、合作社、贫困户及她本人四方合作才能实现。政府出厂房、设备，合作社带贫困户入股，贫困户进入工厂工作，产品开发销售由她包揽；最终产品售出后，10%归合作社所有， 30%留作运营资金，60%利润回笼发放给贫困户家庭，带动他们脱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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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臻一和微型工厂对接，帮助贫困户签合约，走上脱贫之路。
在她看来，这个模式的优点在于工厂建设成本低，从基础设施到厂房设备需要的资金量仅为50万元左右，同时可以在活用土地资源的基础上，打捞一大批散落在民间和山野的传统手工艺。对于当地农民而言，“微型工厂”体量虽小，却让他们有机会获得必要的知识和技能培训，熟悉从原材料到产品的全过程。
“所以‘微型工厂’在石门乡诞生的更深一层的意义，是为了对农民进行商业思想的培训，激发他们的创业热情。中国想要让农民发展起来，就必须让商业文明下移到农村。”她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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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工厂生产车间里的一幕。
石门乡的旧称为石门坎，一个多世纪前，英国传教士柏格里等人在这里传教、办学、建医院，让石门坎由一个西南边陲的苗族村寨变成名扬中外的文化复兴之地。曹臻一说自己跟石门乡是有缘分的。返乡的第一年，她跟朋友王小山发起募捐在这里建了一个图书馆，因而有了情感上的联结。这一点亦成为在两年前她接受邀请，以石门乡产业顾问的身份，参于扶贫攻坚项目孵化的原因之一。
虽说同属于威宁县，但石门乡的落后程度却是曹臻一不曾意料的，以致要用“震撼”二字来形容。采访过程中，她用两件小事加以说明。“在我第二次去石门乡的途中，遇到一位从江浙一带打工回来的女性，想尽一切办法要跟自己丈夫离婚，连三个孩子也决绝的舍弃。她让我意识到贫穷对一个人的伤害是非常大的。第三次去，是有位朋友跟我转述了他认识的两兄弟分家时的场面——他们用菜刀把家里唯一的铝盆切开，每人分别拿走了一半。”她说，石门乡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它的现状总能唤起人们想做点什么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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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乌蒙山腹地的石门乡。chee/图虫 图
在与贫困户接触的过程中，曹臻一还有一个感触是，农村底层劳动者的思想和素质，需要一个更长远的建设过程才能有所提高。她坦承，农民们并不容易相处，返乡者不太可能真正融入其中。
“农村里没有真正的利他思想，农村人的境界生态还在很低的维度运转，虽然是一个人情社会，可这里不会有乡愁，只有乡怨。乡愁是我们这样的人才有的，因为我们去过远方，在异乡一次次的思念才会凝结成乡愁。可是因为我们的思想使命和他们有巨大的鸿沟，让我们再也无法真正的融入他们之中，只能成为乡村生活的观察者。”
“我要跟你讲个例子”，她说，“在我们的‘微型工厂’中，有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来自一个因母亲生病致贫的家庭，他本人虽然身强力壮，却是抱着不劳而获的心态参加了这个项目。我跟他说，年轻人不应该堕落成不劳而获的人，要懂得用付出去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的回答是，“那有什么，可以得免费的，谁还做。”
“在跟农民的交往中，你很容易因为他们身上巨大的负能量而厌弃他们。但你必须无我，要学会收敛起自我情绪和评判系统，不要进入个体的悲欢中，而是要与家国理想的进程共悲欢，相信种种人性的问题会在巨大的发展过程中被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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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工厂生活馆里摆放着各种微型工厂生产的主、副食品。
在曹臻一的心里，还有一盘更大的棋要下：一个关于农村综合体的建设构想。她想做一个包含20至40个微型工厂的群落，由一个品牌总部统一进行产品开发，基于农村生产方式的特殊性对产品结构进行梳理，让农民以品牌创建者而非土地参与者的身份，多维度地参于商贸流通环节，与商业社会发生深层次关系。而另一方面，她也在权衡将农村的乡厂改造为高颜值农夫市集的可行性，为的是让城市交易的场景在农村重现，就近孵化第三产业，吸引城市人口前来旅游、消费。
“如果说，做火腿是商业理想，那么参于农村建设和振兴，就是我的社会理想，当然做火腿也是社会理想，最终一切都会折射在社会之中，证明我这样的人为家国天下很苦也很酷的活过。”
离开北京虽已9年，但曹臻一不曾远离文学。诗要继续写，不管身在何处、何种处境，该动笔的时候还得动笔。这是她的度日方式。正因为是有诗，她愿意相信自己对这个时代有过的愿望和动过的感情，也许有人在多年后会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