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期间的乌龙命案：陆军少将何以被乡民群殴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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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少将之死
1919年6月5日，为声援北京的爱国学生，上海各界开始了罢市、罢工、罢课的“三罢”运动。在“三罢”运动期间，突发事件频有发生，华洋两界当局为了“维稳”，疲于奔命，倍感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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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期间的乌龙命案：陆军少将何以被乡民群殴致死

上海罢市期间的漫画
6月10日下午5点半，戈登路巡捕房（位于今江宁路511号）接到报案，称胶州路与康脑脱路（今康定东路）一带有人被群殴重伤，生命垂危。巡捕房捕头番文（音译）亲自带人前往察看。当巡捕们赶到现场时，发现一男子倒卧在路旁，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身上衣裤不全。巡捕们上前询问伤者的姓名住址以及为何赤身露体，伤者此时还有神智，他说自己叫官成鲲，家住麦根路（今康定东路）34号，身上的衣服被人剥去烧掉了。巡捕们雇车将伤者送往山东路仁济医院施救，但他在途中就气绝身亡了，遂转向，将尸体送往虹口斐伦路（今九龙路）验尸所。巡捕们随即开始调查死者身份，结果大吃一惊，死者官成鲲竟然是北京政府的陆军少将。
官成鲲，字培九，浙江台州人，清末进入位于南京的江南陆师学堂学习炮兵，毕业后曾任炮台台官。后被派赴日本学习，并加入了同盟会。辛亥革命时，在江浙联军进攻南京的战役中，官成鲲利用他的老关系，动员了南京城外的乌龙山、幕府山炮台倒戈，为光复南京出了力，因功被联军总司令部任命为四路炮台总理。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改称宁镇锡澄四路要塞总司令，掌管南京、镇江、无锡、江阴一带的炮台。南北统一后，因军队被裁减而卸职。1912年11月14日，官成鲲被北京政府授予陆军少将军衔，旋因辛亥年镇压赣军叛乱出力奖予四等文虎章。官成鲲卸职后，因是浙人，由浙江都督府给了个顾问的名义。由于长期寓居沪上，后又被淞沪护军使署聘为谘议。最近这几年，因浙江督军杨善德、淞沪护军使卢永祥本属一系，关系密切，官成鲲以“一仆二主”的身份，时常因公事来往于沪杭两地。此时官的职务为浙江督军署谘议兼驻沪调查员，并同时兼任淞沪护军使署谘议。
据官成鲲的妻子刘氏称，其夫于上午十一点外出交游，巡捕们由此判断官成鲲是在回家途中被害的。
案情的水落石出
堂堂的陆军少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群殴打死，消息传出，引起了社会的震动。浙江督军杨善德、淞沪护军使卢永祥除派人赴官家慰问外，还照会租界方面，要求迅速破案，惩办凶犯。租界巡捕房的总巡麦高云感到压力很大，责成捕头番文限期破案，缉拿行凶案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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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期间的乌龙命案：陆军少将何以被乡民群殴致死

“不除国贼不开市”的招贴
番文派华人探长陈永康、西人探长贝麒前往调查案情。陈永康率包探毛伊文等在事发地点查访，发现案发时在现场参加围殴的多达一二百人，基本上都是附近的乡民。肇事乡民们听说闯了大祸，大多逃之夭夭，四散避祸，使得破案难度增大。几经周折，陈永康等人总算找到一个目击者，是康脑脱路五圣堂庙附近一个小茶馆的堂倌蔡桂林。据蔡桂林称，那天下午他见到有一个穿西服的人由西向东奔逃，后面约有一百余人尾追，纷纷叫着：“拦住那个浇药水的人！”在五圣庙前那人被拦住，一直在辩解，但众人纷纷喊打。蔡称因事不关己，正好有事离开，之后情形未知，回来后发现人都散了。巡捕们询问在围殴者中有没有认识的人？蔡桂林指认了两个小茶馆的常客——蒋六根、朱桂铨，都是附近的乡民。
巡捕们设法抓住了蒋六根、朱桂铨两人，由他们的口供顺藤摸瓜，先后抓获了乡民张金根、包阿毛及汽车夫谈云堂等涉案人员，多为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经过一番审讯，总算搞清了案情的来龙去脉。
3 x/ I; i5 |8 m5 d& s- ]案发那天下午四点多钟，官成鲲在与朋友交游后，回家途中经过胶州路一带。可能因中午聚会时多喝了几杯，肚子发涨，在此处一个水龙头旁的池子里先后小便了三次，这引起了在路边徘徊的汽车夫谈云堂的注意。谈云堂外号谈和尚，年方十七岁，血气方刚，头脑简单。当时沪上流传着日本人在各处投毒的传闻，搞得人心惶惶。谈云堂见官成鲲身穿西服，身材肥胖，又看到官在共用水龙头旁边先后小便了三次，联系到近来的传闻，就疑心这个“日本人”要在自来水里下毒。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谈云堂上前盘问。但此时官成鲲微有醉意，答话又有着浓重的浙江台州口音，与本地的沪语完全不同，谈云堂一点也听不懂，这更坐实了他心中的“日本人投毒”的猜想。
/ w3 P% r/ p; k8 s) E谈云堂离开官成鲲后，跑到附近的小茶馆里，大喊：“有东洋人在自来水里投毒！”一班茶客闻讯纷纷跑出来察看。一传十，十传百，附近乡民也被惊动，手持锄头、铁锹等农具，跟着谈云堂，向官成鲲围拢过来。此时官成鲲突见一群乡民手持农具，对自己怒目相向而来，酒也吓醒了，拔腿就跑，终在康脑脱路被拦住。面对众人的指责，官成鲲不停地辩解，称这是个误会，自己没有下毒，并要求众人搜身以证清白。但众人已失去理智，不容官的剖白。有人一声喊打，众人手持农具纷纷上前，一阵围殴。之后，众人还不解恨，将“下毒者”的衣服也剥下来，当众焚烧。后来，有人见情形不对，连喊：“莫打！莫打！”此时官成鲲已被打得奄奄一息，众人遂一哄而散。
投毒传闻
那么，官成鲲为什么会被误会成前来置毒的日本人？这里得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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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市中的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商店
3 G9 ~/ N, b, ?/ p自晚清国门开启，外国人纷纷进入中国以来，民间就不时流传着针对洋人的各种荒诞传说，比如洋人诱拐儿童、剜心挖眼等等。其中，“洋人置毒”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每次“洋人置毒”谣言的起落，大多都伴随着一轮轮的排外风潮。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在此之前不同的时间节点上，都曾被作为“置毒”的中心角色。现在虽然进入民国，但是这个“传统”也一直延续了下来。自五四风潮后，尽管学生们和许多商人市民们也提出了要理性爱国、不盲目排外的呼吁，但不幸的是，“洋人置毒”的魔咒再一次降临于民众之间。这一次，主角当然换成了日本人。
最初的谣言是从一些街头传单与中文报纸开始的，目标似乎是公共水源，像公共水龙头、公共水井、路边茶摊等等。据《新闻报》报道，法租界南阳桥附近有日本人在自来水中下毒，被人“当场扭获，拘入捕房”。又有传单称，东辕门老协记馒头店门前的茶摊，来了个人投一枚铜元入水缸，店主疑心是化妆成中国人的日本人下毒，立即舀水让这个人喝，那人坚决不喝，于是馒头店报警，捉走了这名“置毒的日本人”。随后警务当局发表声明，说这件事是谣言，但影响已经造成，愈传愈广。另一次，有人发现日本人在华法交界的水龙头处洗涤两瓶药水，怀疑为下毒而报警，结果巡捕赶到后发现，是日本人买了两瓶酱油，因瓶上有污渍而在水龙头洗涤而已。又有消息称，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带着两个药瓶在大南门外放生局附近行走，被该处行人与居民认为是受人指使，准备向陆家浜河内下毒，最终由岗警将小孩带入警察所诘问。
不久，谣传中的投毒范围扩大到蔬菜、豆腐、糕饼点心等食品上面。《新闻报》称，在共和路菜场里发现两人袖子里藏了药水瓶，偷偷洒在各摊菜蔬上，一时引起公愤，高喊捉拿，二人飞奔逃逸。一份叫《救亡雪耻报》的小报称，有人亲眼看见某国人在糕点中下毒，一个小孩买了一块糕，吃了一口，嘴唇上就起了一个泡；又称，有一个人在万年楼茶店送一块蜜饯给小孩吃，被人制止，把蜜饯投入水中，结果水沸腾了起来。
5 B( n! z' W  k0 _! D6 o在短短几天之内，“日人置毒”已发展为公共性恐慌，人们谈“毒”色变，对周围的警惕性大大增加，对“投毒”的主角日本人也愈加痛恨，针对日本人的群体性事件此起彼伏。6月10日，日本人片冈恒雄乘黄包车路过沪西小沙渡，被当地乡民怀疑来向河浜下毒，短时间内聚集了数百人围殴，致其重伤，连黄包车车夫也顺带饱尝了一顿老拳，赖以生计的黄包车也被捣毁。一次，有两名日本人因道路不熟，在路上徘徊犹豫之际，被怀疑为前来投毒，险被围殴，最后向岗警求助，方才得免。另一次，一个日本船员上岸游玩，行至曹家渡，因掏出手帕擦汗，被乡民指控用手帕向水池轻扬，显系投毒，当即扭送巡捕房。
因当时朝鲜被日本占领，居住在上海的朝鲜人也一并成了置毒怀疑对象。一次，一个朝鲜人到酱园打酱油，被市民追打。朝鲜人从后门逃走后，众人谓其已在酱油缸里下毒，店主只得将缸中的酱油全部倒光，群众们才满意离去。
/ v& J* A: W9 U6 S' `8 x% j非本地的华人也难免受到波及，因为中国人和日本人长得太像了，常会被误认。如复旦公学的一位学生、广东人萧某在卖报时，因口音与面貌与本地人有异，被人指称为日人乔装，群起攻之，被打得口鼻流血，后经学生会方面解救而得脱。6月12日下午，驻军第10师参谋官曹宝山与辎重营张副官便衣外出散步，途径江境庙附近，曹参谋忽欲大便，在路旁田园内出恭，被乡人认为是在投毒，聚集众人，将二人一顿凶殴，适逢护军使署马参谋长乘坐汽车路过，方才救出两人。曹张二人身受重伤，随身的眼镜金表金戒指均不知去向，但总算免除了像官成鲲一样的下场，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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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市中的城厢小东门
经过调查，以上各种“日人置毒”传闻均查无实据，租界的工部局、华界的淞沪护军使署与淞沪警察厅一再辟谣，但效果有限。由于怕被放毒，市民们提议对露天义井、茶缸及各酱园的酱缸等处，需要特别小心，一律加盖木盖。之后，上海城厢各马路原设的免费茶缸暂时一律撤销，据说华界每个自来水筒都派岗警防范。淞沪警察厅还应市民要求，加派警力，对自来水公司的水厂、水塔进行重点防护。很多市民开始在家中囤积饮水，以防万一。毒菜、毒糕点等谣言出来后，恐怖气氛进一步加重，有人在买菜、卖肉时携带银针，购买时如果发现情况有异，即对店主提出指控。各糖果糕点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乏人问津。最后随着学生运动的渐渐平息，置毒的传闻也无疾而终，一切又回复了正常。
7 T) U+ ]% m6 h2 M, h在此社会背景之下，官成鲲案的发生就不难理解了。在整个“三罢”期间，在这方面受害的人并非个例，只不过官成鲲位高名重，影响较大而已。
官成鲲案件的审判与善后
官成鲲案因事实简明，审理相对较短，并因在租界内审判，程序也较为公允。6月30日，公共公廨第一刑事审判庭开庭审理官案，各方对之甚为瞩目，英国驻沪副领事卓乃尔亲自到庭坐镇。首先由巡捕房代表高易律师陈明案情，并对谈云堂、蒋六根、朱桂铨、张金根、包阿毛五人提起起诉。随后，法庭依次传唤捕头番文、探长陈永康、探长贝麒及证人蔡桂林等到庭作证。最后，由嫌疑人一方的律师台维司、罗杰等人对证人进行了询问，高易也对谈云堂进行了询问。在之后两天的开庭中，蒋六根自称自己只是参加了围观，并未进行殴打；朱桂铨自称前去“看热闹”，中途因脚痛而离开。但包阿毛的供词里，称自己在马路上听说传闻后，看见蒋朱二人与谈云堂一起追逐了死者，因而否定了蒋朱二人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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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们在游行
/ p/ @8 W  j) N, W  Q: A7月7日，公廨进行了对该案的初审判决。法庭认为：官成鲲之死的致命伤究竟为谁所为，已无可查清，但此事起因在于谈云堂高喊有人放毒，一言起衅，致成惨祸，事实清楚。因此，谈云堂应被认定为首犯，按民国新刑律第313条伤害致死罪，可判无期徒刑或二等以上有期徒刑，但鉴于其为误信日人下毒的谣言，情有可原，从轻判处五年监禁。蒋六根、朱桂铨二人年幼无知，随众附和，分别判处三年及二年监禁，包阿毛、张金根二人因无人作证其殴打死者的行为，证据不足，予以开释。
) w8 N6 ]! Q6 c4 |与此同时，浙江督军署呈报北京政府陆军部，称陆军少将官成鲲无辜横死，其情可悯，请予从优抚恤。1919年10月8日，由大总统徐世昌批准的陆军部抚恤令中称：“陆军少将浙江督军署谘议兼驻沪调查员官成鲲，因公道经上海小沙渡地方，乡民认系日人乔装置毒，聚殴毙命。拟请照恤赏表第二号从优按少将阶级给与一次恤金六百元，遗族年抚金三年，每年三百八十元。”
这位不幸惨死的官少将生前曾在华安合群保寿公司购买过价值一万元的寿险，他罹难的消息传出后，保险公司第一时间就进行了赔付，算是给家属一点小小的安慰吧。
$ W! t5 W% H8 \! ^4 A参考资料
《申报》，1919年6月11、12、14、16、20日，7月2、3、8日
4 \( n( ^* Z; {! v" J海上闲人，《上海罢市实录》，公义社，1919
: F; o( D& d+ k0 T, X冯筱才，《上海下层民众对五四运动的反应：以“日人置毒”风潮为中心》，社会科学研究，2005年第3期
4 o/ ~$ T" @( `1 @: @! k  \$ o张鸣，《在历史的下降线行走》，现代出版社，2010
: [1 G7 e/ R4 R8 H) t《政府公报》，1919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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