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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约翰·麦克蒂尔南(John McTiernan)
接到有机会专访约翰·麦克蒂尔南(John McTiernan)的消息,着实令我意外。虽然他并非是多产的导演,也谈不上声名显赫,但由他执导的《猎杀红色十月》、《虎胆龙威》(第一部和第三部)、《天罗地网》都是上乘的电影。然而,一场官司令他十多年没有新作,上一部作品还是2003年的《基地疑云》。此番他来到上海正是与迦陵影视制作公司洽谈新片《杜立特》的拍摄事宜,这位65岁的导演正在酝酿着重新杀回他熟悉的战场。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1988年拍摄《虎胆龙威》时,麦克蒂尔南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导演。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1999年的《天罗地网》是麦克蒂尔南继《虎胆龙威》系列后最受好评的电影。
上一次看到麦克蒂尔南的相关消息,还要追溯到2013年。美国新闻网站BuzzFeed上发布了文章《Exclusive: The Tragic Imprisonment Of John McTiernan, Hollywood Icon》,回顾了他因为雇佣采用非法手段取证的洛杉矶私家侦探安东尼·佩里卡诺调查前妻和由他执导的《浴血野球场》的制片人查尔斯·罗文,而被起诉向FBI探员及检察官做伪证的官司始末。通篇文章读下来,麦克蒂尔南很像是佩里卡诺事件中“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2002年的《浴血野球场》不仅遭遇评论和票房的惨败,更因为拍摄期间屡屡受阻,麦克蒂尔南雇佣私家侦探调查该片监制,并由此被牵连进官司中。
为了支付罚款,他不得不宣告破产。更糟糕的是,除了罚款,还有一场牢狱之灾。尽管律师和家人为他奔走,好友萨缪尔·杰克逊、美国演员工会前主席爱德华·阿斯纳、《超人特工队》导演布拉德·伯德也公开表示对他支持,影迷甚至为他建了个“释放麦克蒂尔南”的脸书专页,但他还是没能获得缓刑,按判决吃了一年的牢饭,直到2014年才重获自由。然而,两年多过去了,他仍旧没有新的作品问世。
“我在15年前来过一次上海,现在它的变化太大了。”与麦克蒂尔南会面后,他首先感慨这座城市的今非昔比。他身材高大,精神矍铄,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年逾六旬的人。的确,时间可以改变一座城市,当然也可以改变一个人。从2006年FBI开始调查佩里卡诺至今已过去了十年之久,我很好奇时间带给麦克蒂尔南怎样的变化。创痛,肯定不会少。虽然这个问题有点像是在伤口上撒盐,但我还是想听听他怎么说。于是,我小心地捕捉抛出问题的时机。
我们先聊了还在筹划阶段、成本预计为8000万美元的新片《杜立特》,原本我以为这是美国二战名将杜立特的传记片。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杜立特率先带队轰炸日本,返程时他和他的飞行员大都在中国境内迫降,其中多数得以生还。但麦克蒂尔南纠正说,这部影片的主人公其实是一群中国的平民百姓,正是他们帮助杜立特的飞行员避开日本士兵的搜查,但这段历史却不为世人所知。
虽然《虎胆龙威》是1990年代最成功的系列动作电影之一,然而他似乎并不太把这种成功当回事。令他谈兴最浓的问题是关于如何处理电影中不同语言的转换。谈到《猎杀红色十月》中通过推拉镜头将俄语语境转换成英语时,他透露这是偷师自《纽伦堡大审判》。而关于现在的电影,他觉得《谍影重重》“还不赖”,但漫画改编的超级英雄电影却让他深恶痛绝。
而当我终于抛出那个令他不愿回首的问题时,他沉默了许久,眼眶有些泛红,之后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个假设让我自己去感悟。我想他仍未能从人生遽变中完全恢复过来,而能抚平创伤的良药无疑就是一部新的作品。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关于苏联核潜艇危机的《猎杀红色十月》上映于冷战末期的1990年。
【对话】
“美国人并不清楚中国人在那段历史发挥了什么作用”
澎湃新闻:你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拍新片了,为什么选择《杜立特》作为出山之作?
约翰·麦克蒂尔南:最初我并不知道我要拍《杜立特》,我们谈的是要拍一部关于飞虎队的电影,而我一直想拍一部关于飞行员的电影。
澎湃新闻:外界对于《杜立特》这部电影还一无所知,听名字它是杜立特的传记片吗?
约翰·麦克蒂尔南:不不,这不是传记片,而是关于中国人如何解救杜立特的飞行员。外界并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们只知道杜立特是英雄,可是并不清楚,许多中国人才是扭转这场战争的关键。杜立特只是整个故事的一部分。
这部电影的背景是:日本在珍珠港事件中的所作所为震惊了所有美国人,罗斯福想给日本当头棒喝的回应,但当时军队又一无是处,于是策划由杜立特带队空袭日本本土。从情感上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但实际上这些飞行员失败了,因为他们过早被发现,又没有办法飞回去,只好降落在中国。于是,情势急转直下,这关于谁将赢得这场战争,看上去日本已占了上风,因为一旦这些飞行员被他们抓到,必定会被审判,对于美国军队来说将是很大的损失。
那些落在中国的飞行员只好自行四散逃窜,有些没能逃脱日军的追捕。而有些飞行员落地之后被中国人搭救,这些中国人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很普通的人,比如农民。他们把飞行员藏起来,帮助他们中的大多数避开了日本军队。所以,事实上是中国人而非杜立特赢得了这场战斗,因为正是中国人扭转了战局。
然而,问题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经过,这就是我想用电影讲述这个故事的原因。
澎湃新闻:相比中国人而言,美国人是否更了解这段历史呢?
约翰·麦克蒂尔南:并不是,美国人的确很了解杜立特的英勇事迹——其实那正是拜中国人所赐,但美国人并不清楚中国人在那段历史发挥了什么作用。
澎湃新闻:所以这部电影不仅仅拍给中国观众看的,也是拍给美国观众的?
约翰·麦克蒂尔南:完全正确。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虎胆龙威3》是麦克蒂尔南执导的该系列的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麦克蒂尔南(左)与布鲁斯·威利斯在《虎胆龙威3》拍摄现场。
“语言可能是角色之间最大的不同点”
澎湃新闻:你拍过许多很棒的动作电影,是不是考虑会在这部电影中加入动作元素呢?
约翰·麦克蒂尔南:唉,该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拍过什么动作电影,只是在讲故事,里面有点动作戏而已。事实上,取决于故事的不同,我的每部电影里的动作戏都是完全不同的。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是的,里面可以安插许多动作戏,但是最重要的仍然是故事本身。
澎湃新闻:那么这个故事最吸引你的是哪点呢?
约翰·麦克蒂尔南:这是一个军事上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它关系到在美国、中国、日本这三个国家人的不同的命运走向。按当时的形势来看,日本和德国极有可能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但是这个事件昭示了或许结果并非如此。我从中认识到的是,这是中国人的胜利,而不是美国人的。若不是有那些中国平民的相助,这次行动就是彻底失败的。
澎湃新闻:你很擅长处理角色的语言困境,不论是在《猎杀红色十月》还是在《十三勇士》中,巧合的是,拍摄《杜立特》势必也要面对相同的问题——美国飞行员和搭救他们的中国平民完全语言不通,有考虑过会如何处理吗?
约翰·麦克蒂尔南:我的电影中的确经常遇到语言问题,至于如何处理,还是要取决于我要拍的是什么电影。相比我过去的电影,这次要拍的这部尤其复杂,里面涉及了三种语言——日本士兵必定是说日语的,美国飞行员说英语,搭救他们的中国人说汉语。我不希望角色统一说一种语言,他们应该说自己的母语才对。这在中国可以行得通,事实上这在任何地方都行得通,除了美国以外——因为大多数美国人都不习惯看字幕。
这三方的命运纠葛在一起,但他们语言又不通,所以必定要想一个处理的方法。现在我还不会告诉你具体是什么办法。对我来说,这样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但正如你所说,我已经习惯和“语言”玩游戏了。
即便你不知道这部电影在讲什么,但你会清楚地意识到语言代表着角色的本质属性,俄罗斯人就是俄罗斯人,美国人就是美国人。事实上,在某些电影中,语言可能是角色之间最大的不同点,而他们的人性、性格倒可能是十分相似的。
我在《猎杀红色十月》中使用的方法并不是我首创的,而是偷师自弗莱德·金尼曼的《纽伦堡大审判》(编注:这部电影的导演实为斯坦利·克雷默,有趣的是,在《猎杀红色十月》的DVD导演评论音轨中,麦克蒂尔南也把这部前作的导演错当成金尼曼),马克西米连·谢尔饰演的辩护律师是说德语的。他起初一直在说德语,镜头慢慢拉近,当镜头开始向后推远时,他变为说英语,但是观众知道在当时当地他说的其实还是德语,电影只是通过镜头语言将之“翻译”为英语。你看,我只是一个好学生而已。
在《猎杀红色十月》中,我两次改变了语言,如何把握时机非常关键。因为对于一部电影来说,语言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澎湃新闻:的确如此,尤其在《杜立特》中,美国飞行员和救下他们的中国人根本无法用语言沟通,这样他们如何理解对方就变得很重要了。
约翰·麦克蒂尔南:哦,事实上,他们如何“不理解”对方才重要。他们跟彼此说的事情会因此变得很有趣。在电影中,这两队人马还要一起穿越战区。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麦克蒂尔南(右)与施瓦辛格在《幻影英雄》拍摄现场。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由施瓦辛格主演的《幻影英雄》是一部恶搞各种大片的反英雄主义电影。
“超级英雄漫画和电影传达的是集权主义的、反人类的讯息”
澎湃新闻:由你开创的《虎胆龙威》是最受影迷喜爱的系列动作电影之一,你怎么看如今好莱坞拍摄的动作电影,比如说《谍影重重》系列?
约翰·麦克蒂尔南:《谍影重重》还不赖,但是我真的不喜欢现在那些根据漫画改编的超级英雄电影。你知道动作电影讲述的都是关于英雄的故事,而英雄故事是我们教育孩子的主要方法:身为一个成年人有什么权利,英雄是什么,好人的标准是什么。
但是那些漫画改编的超级英雄电影的主人公甚至不是人,你怎么跟你的孩子说这些故事呢?你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在天上飞来飞去。这些电影里没有道德上的教育意义,却有不道德的教育意义。它们甚至不是关于人的电影。
我相信在美国现在有一些糟糕的东西,超级英雄漫画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它们代表的是一些极权主义的、右翼的企业,传达出的政治讯息也很糟糕——它们告诉孩子:身为一个普通人,你无法成就任何事。这是集权主义的、反人类的讯息。电影原本应该传达的是生而为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你拍的都不是关于人的故事,那你到底在干什么?
澎湃新闻:有没有想过再开创一个类似《虎胆龙威》这样的剧情很丰富的系列动作电影?
约翰·麦克蒂尔南:我不认为这行得通,现在的电影公司已经跟过去不同了。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拍《虎胆龙威》的公司里面都是电影圈的内行,他们关心电影最终呈现出何种样貌。现在的电影公司都由一些联合投资人掌权,他们关心的只有自身的利益,他们可以卖电影,也可以卖家具,对于他们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不算电影人,他们只是联合经理人。
麦克蒂尔南:能拍《虎胆龙威》的电影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由约翰·屈伏塔和塞缪尔·约翰逊主演的《基地疑云》是麦克蒂尔南迄今最后一部作品。
澎湃新闻:我觉得你的经历很奇妙的一点是,常常能用低成本拍出很棒的电影,但是有时却高成本却拍了不尽如人意的电影,我指的是《浴血野球场》。在你看来,这部电影为什么失败了?
约翰·麦克蒂尔南:这与你工作中合作的人、你为之工作的人有关。当我拍摄《浴血野球场》时,我们的合作方是开赌场的人。他们拿走了对于电影的掌控权,想的只是电影能大卖。最初我拿到手的剧本是《斯巴达克斯》,这是我想拍的。然而就在开拍前的几个月,他们把后来这个剧本塞给我,之后的事就是一团糟。
澎湃新闻:你拍的电影往往能获得影迷的喜爱,却无法得到影评人的认可,比如已故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他总是给你的电影打很低的分,你想过其中的原因吗?
约翰·麦克蒂尔南: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是因为我在《虎胆龙威》里拿媒体人打趣,把他们拍得很糟糕吧。没事,反正法国影评人非常喜欢我。
澎湃新闻:我想问一下,之前那场官司和牢狱之灾对你的生活还有影响吗?
约翰·麦克蒂尔南:说到影响,我的工作处境完全变了,就是因为我对抗了政府,不肯认罪,所以无法得到保险在美国拍电影(编注:美国的电影开拍前主创都必须签署一份保险,以确保拍片过程中如有意外发生,投资人不至于损失惨重。如果电影人正在被调查或者被起诉期间,由于前景不明,保险公司一般不会愿意接单,这就意味着该电影人无法参与拍摄工作)。当初他们告诉我,如果认罪的话,就能获得轻判,继续拍电影,不会受什么影响,就是这么回事。
关于这件事我有许多话想说,但我的妻子正在写一本书,在这本书出版之前,我还不想多谈。
澎湃新闻:离开片场那么久,你会想念拍电影吗?
约翰·麦克蒂尔南:……如果一个钢琴家花费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努力提高技艺,可是却被强制十年之内不能弹钢琴,你想他会有什么感受?
澎湃新闻:很痛心。
约翰·麦克蒂尔南:OK。南通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