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配做一个瞎子吗？——《推拿》 (评论: 推拿)

lliu

我姑姑有个干姊妹，我也叫她姑姑。这个干姑姑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大哥，是个先天性全盲。看毕飞宇的《推拿》，让我想起了很多关于大哥的事。

大哥叫“瞎印儿”，全村无论男女老少，在背后都这么叫他。就像全世界的盲人，在我们所谓健全人的嘴里，全都被叫成“瞎子”一样。

瞎印儿是我目前的人生生涯里，唯一接触过的盲人。看了书中提到，盲人习惯把自己藏在家里，不轻易出现在健全人的世界里时，我回头想想确实如此。若不是因为跟自己的亲戚关系，若不是生活在农村，我确实没在电视以外的另外地方见过盲人。
/ u5 {# @5 o+ {. ]$ n6 ~
, H) ]1 y  D, @2 P
瞎印儿有一项特异功能，他能准确的说出当下的时间，误差不会超过十分钟。这一点在我们小时候被无数次的验证过。
: D! p' ^* C* d: P0 f
- v9 ~1 A9 z8 D" t( v% p8 ~瞎印儿平时不出门，也没什么事干，每天就在家里听收音机。每年到了棒子（玉米）收获的季节，就是瞎印儿大显身手的时候。姑姑家没有耕地，瞎印儿总帮我们家剥棒子。 他手快，麻利，估计是因为看不见，更能够聚精会神地与那些棒子过招，因此他包棒子的速度比我们快很多。那时候，我们没有手表更没有手机，想知道时间了就问瞎印儿：“大哥，几点了？”。瞎印儿头微微上抬，翻两下眼皮，就告诉我们几点几点了。我扔下手里的棒子，从院子里跑去房间看表，跟瞎印儿说的差不了两分钟！

若不是因为看了《推拿》，我估计这辈子都很难会想起，在我的童年，曾经这么肆无忌惮的，一次又一次的，验证过一位盲人对时间的定义。
( A. _$ a& B' V/ x( g9 ?
6 t3 K. N+ a" z& t3 H* {看到《推拿》中的小马也能像瞎印儿一样准确说出当下的时间，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不光是瞎印儿的特异功能，这应该是所有盲人内心孤独、寂寞、无依无靠的铁证。

8 |& s) _' N! {% I, g. o( U& p九岁那年因为一场车祸失明的小马，陷入了黑暗的漩涡。之后变得沉默、狂躁的小马，曾经一度抑郁自杀。是时间挽救了他的生命。小马发现了家里的一只老式台钟，秒针咔嚓、咔嚓的响，小马曾经以为时间是一个被关在玻璃背后的囚徒，于是整天抱着这台时钟为伍。咔嚓、咔嚓、小马逐渐学会了和时间游戏。他的身体拥有了咔嚓的节奏，他每天把咔嚓组装成各式各样的东西。咔嚓一声，码一块，咔嚓一声，再码一块。一分钟是六十个咔嚓，一小时是七百二十个咔嚓。
4 c! g8 @" {+ K$ P3 y9 K7 |' Q& r
" A+ [8 \$ I/ K' q' ]4 Y小马在每天钟表的咔嚓声中，身体逐渐拥有了咔嚓的节奏，他已经与时间融为一体，俨然成为了钟表。我想这也是为什么瞎印儿能拥有这项特异功能的原因了。

* @8 T, [4 U' d通过码“咔嚓”和时间玩游戏，小马发现了时间的秘密：人类把时间装在了盒子里，自以为控制它了，自以为可以看见它了，还让它咔嚓。其实，在时间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瞎子。健全人其实都受控于他们的眼睛，他们永远也做不到与时间如影随行。

7 H6 k% W" `1 [! A5 I% Q7 \
$ D2 q/ f  }/ O$ a( B1 r  M看《推拿》的过程中，非常佩服作者的那些描写手法。毕飞宇善用比喻，这种比喻又不是我们一般接触的对物体的比喻，而是一种心境的比喻。他能将一个个盲人内心或惊恐或担忧或欣喜的感情世界表现的淋漓尽致。就比如小马对时间的理解，让你通过文字，仿佛就能看到，小马每天在黑暗中，静静地码时间方块的情景。整本书读下来，你会看到，这些盲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节奏，有自己与同类和异类妥协沟通的方式。

- Q- b9 P  M  R2 |! [# c: F& c. F推拿房中的盲人，他们有爱。他们同样渴望被亲吻，被爱抚。他们可以通过气味、脚步声准确无误的找到自己的爱人。

推拿房中的盲人，他们自立。他们同样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自己的价值，甚至比起那些不学无术、虚度光阴的健全人而言，他们更加懂得自力更生的重要性。

7 [; v- g; B7 e' y8 B8 B8 T/ Y+ o推拿房中的盲人，他们比健全人更仁慈。他们知道这个社会的健全人利用“慈善”、利用“盲人”来满足内心对“爱心”对“感动”的充盈。
7 z& \8 `1 S- [$ U7 x) W! ~& e
推拿房中的盲人，他们拥有比健全人更明亮的眼睛。沙复明被王大夫和同事洞察了心事，王大夫在劝慰自己的老同学兼老板沙复明的时候，慢悠悠地说了一句“都是瞎子，谁还看不见？”
- T9 I3 }* ]7 C1 n1 ]# B

5 N0 Z- o/ l+ D; O4 `是啊，他们都是瞎子，他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心知肚明，他们却不怒不争，他们宁可自己忍受着“被怜悯”的屈辱，也不愿揭穿健全人的私心。而事实上他们不想要任何人的任何一丝怜悯，他们只想自尊自爱自立地做一名堂堂正正的盲人。
* C& |. o) K0 h, N3 D+ U0 O; _3 |
盲人出于自嘲，会自称瞎子，也会互称瞎子，但不喜欢健全人叫他们瞎子。盲人更有一种尊严，当王大夫认为小孔做了有悖于良心的事，质问了她一句“你还配不配做一个瞎子”时，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我们知道，这瞎子的门槛却是我们很多健全人无法逾越的高墙。
! x0 Q2 J+ F1 h: x
书中，除了这些盲人，还涉及到了另外一群非主流职业人群——洗头女。暗恋王大夫女朋友未果的小马，被关心他的另外一名盲人同事，带去了洗头房。洗头女小蛮和很多其它的洗头女一样，她们即便与客人做爱，也不会与客人接吻。接吻对于洗头女是神圣的，既然身体已经被当作交易出卖，她们总还会为自己的真爱留一方净土。小蛮最终不仅与小马吻了，更真真正正享受了爱的味道。

' {' }/ R4 h5 r4 v- N相较之下，身为健全人，身为这个社会的主流人群，我们的诸多作为，是不是该值得反思与检讨呢？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了，我们可能只被叫做“瞎子”，但我们真的配做一名瞎子吗？
" J5 Y6 d+ z! A  O+ {6 I: D; N, U
; q* X7 {: [" h5 j/ E8 L7 u我的瞎印儿大哥，在我上三四年纪的时候，在他们全家搬至县城一年后，因不适应陌生的生活环境，最终离家出走丢失了，至今下落不明。盲人很多的坚强与自立都建立在自尊之上。他们不愿意走入健全人的世界，或许更多的是，不愿意接受所谓健全人的怜悯吧！

摘掉有色眼镜，平和平等地去面对异于自己的同类，是我们所谓健全人，一生都该去好好修炼的功课。




) G( `& v  Y# I+ o书摘：

, a' i# a1 b' M1 P( w1、他业已“看到”了生活的真相。这个真相是简明的关系：不是你为别人生产，就是别人为你生产。就这么简单。
' f* `: {' G. E/ L# Y/ d" z* N5 A! O
0 V6 Y! c7 U4 t5 x2、健全人再怎么用功，再怎么“夜以继日”，再怎么“凿壁偷光”，再怎么“焚膏继晷（gui）”，终究还有一个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但是，这区别盲人没有——他们在时间的外面。还有一点，健全人的眼睛在阅读久了之后会出现疲劳，这疲劳在盲人的那一头是不存在的，他们所依仗的是食指上的触觉。
: s9 Z/ A2 _; d2 p( h( G, L9 o3 G
3、一本书就是一层楼。等他"爬"到一定的楼层，他沙复明就有了“千里目”：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 p# v$ U) s* C  R+ w
& X& D* T* u# V1 C4、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浑的，骨子里瞧不起倾诉—— 倾诉下贱。它和要饭没什么两样。沙复明的自尊心则更加巍峨，他可不情愿把自己的任何不舒服告诉任何一个人。

: C8 _: D* O( U" c% h- D( G5、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
: d  m+ {2 G" E6 _, U) {
; `& |6 y  j1 |( X8 Y- d6、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复。它不是流水线。任何人也无法使生活变成一座压膜机，像生产肥皂或拖鞋那样，生产出一个又一个等边的、等质的、等重的日子。生活自有生活的加减法，今天多一点，明天少一点，后天又多一点。这加上的一点点和减去的一点点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它让生活变得有趣、可爱，也让生活变得不可捉摸。

. T" q! x/ J& v% T. u7、“慈善演出”是什么，“爱心行动”是什么，她算是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身体健全的人感动。人们热爱感动，“全社会” 都需要感动。

8、恋人之间的语言不是语言，是语气。语气不是别的，是弦外之音。
/ q. p$ D- l" p" Z: e+ a) ?
9、说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他们相信命。命是看不见的，盲人也看不见，所以，盲人离命运的距离就格外的近。

10、盲人的怕太辽阔了，和看不见的世界一样广袤，怕什么呢？不知道。都红偏偏就是这样不走运，第一脚就踩空了。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这里头有根本的区别。跌倒了虽然疼，人却是落实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样了，你没有地方跌，只是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个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惊悸。
# B: {, G( m+ U1 U7 a
11、毕竟是冷战的第三天了。太漫长、太漫长了。小孔实在是太疲惫了，就想趴在王大夫的怀里去，好好地哭一回。还有什么比恋人认输了更幸福的呢？
( W% ^, k% f! R; R, M# K6 [
7 T1 O9 ?2 x0 }+ `' P12、这是一种很年轻的语言（盲文），它的创造者姓黄，叫黄乃。黄乃你也许不知道，但他的父亲你一定知道，那就是我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民主革命家、辛亥革命重要的领导人，黄兴。黄乃是黄兴最小的儿子。他是一个遗腹子。
) ]# D) \0 ~; i; i; `黄乃在年轻的时候喜欢足球，由于踢足球受伤，黄乃失去了他的右眼。1949年，左眼视网膜脱落，从此双目失明。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对黄乃的病情十分关心，1950年，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把黄乃送到了苏联，准确地说，前苏联。终因发病过久，医治无效。
黑暗使黄乃更加懂得光明的意义，他想起了千千万万的盲人是多么地需要一种理想的文字来学习文化、交流思想啊。但是，当时的中国流传着两种盲文，都有很大的缺陷，黄乃下定了决心，决定创造一种崭新的盲文。
经过无数次的试验、失败、改进，1952年，黄乃研究出了以北京语言为标准、以普通话为基础的拼音盲文体系，第二年，获得了国家教育部的批准，并在全国推广。
( f* G/ ~! b; _* @! b( G) O6 o由于有了盲文，所有的盲人一下子有了眼镜，许多盲人城里教师、作家和音乐家。
5 L, {7 z& p! y* k1 d
7 \+ M5 t/ w; l$ z( O7 [/ x5 P13、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面貌就是“补”。拆东墙，补西墙；拆西墙，补东墙。拆南墙，补北墙，柴北墙，补南墙。拆内墙，补外墙。拆外墙，补内墙。拆高墙，补矮墙，拆矮墙，补高墙。拆吧，补吧。拆到最后，补到最后，生活会原封不动，却可以焕然一新。
0 \7 ^5 y5 K7 m4 Y
9 Y5 B* E  _0 s7 ]+ h. T: W" u14、任何事情，都要把时间拉长了来看，拉长了，人生就好看了。不能急。  
$ a% \  w: R; j* K: k$ n
15、难办的事情只有一个“办”法，拖。拖到一定的时候，再难办的事情都办好了。
) e, g" ~5 r8 q" {( q
16、恐惧是一条蛇。这条蛇不咬人，只会纠缠。
* V" Z$ u' q+ y# S) q4 M: e
3 ]5 t% k# N4 N- a7 b+ }0 u, s1 U17、女人就这样，不能有过节，一旦消除了过节，再好起来，就没边了。
; a6 @8 n: k! G4 P' [  M, G
18、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更高一级的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19、日子真是一个经不起过的东西，它日复一日，再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积怨到底来了。“怨”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积”怨。积怨是翅膀。翅膀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张开来，朝着黑咕隆咚的方向振翅飞翔。
: A# I4 z" j& k9 T5 Q2 `
4 Q* |1 S" j- r# E/ o0 n9 E20、女人终究是女人。是女人就有毛病，是女人就有软肋。女人的目光很难持久，凝视的时间长了，它就会虚。小蛮的目光一虚，心口突然就“软”了那么一下。

. p0 b/ f  o! A( O- E3 \21、若干年前，中国是没有“残疾”这个词的，那时候的人们统统把“残疾人”叫做残废。“残废”成了残疾人最忌讳、最愤慨的一个词。后来好了，全社会对残疾人做出了一个伟大的让步，他们终于肯把“残废”叫做“残疾人”了。这是全社会对残疾人所做出的贡献。这是语言的奉献，一个字的奉献。盲人门欢欣鼓舞。

22、沉湎于痛苦，其实是自私。
% t' n: {$ V) \$ V
* k$ ~( W3 P; \' d, h……………………………………
" ]# ]% M9 J( z* k# `% h! B原创作品，转载请联系QQ19688143，欢迎扫描二维码关注我的公众号“德州心故事”
, Q& @& Y" x8 D) X6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