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季 或是季夏 (恋恋笔记本 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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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过程中一直想起耶胡达阿米亥的这首诗，少女时期曾经很喜欢，虽然稍显悲伤了。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听见你的足音，
             自东而西你走着。
             最后一次。
             而世上，
　　　　失去手帕、书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后还有很多小时，
　　　　你还健在；
　　　　你已裹上尸衣。
　　　　第一次。
　　　　而你永远不会察觉。
　　　　因为它绣满了鲜花。

《恋恋笔记本》是我今年看的第三部爱情电影，2004年的片子，那一年我才8岁。

二战以后的美国， 纯粹的恋情，夏季，雨水，坪庭前花事正盛的白茉莉，乡村黄昏后烟色篝火下的踢踏舞，弦琴清脆流丽，青碧湖上的飞鸟，星月夜下彼此赌气的分手之言。

从剧情上来说，这部电影无疑是糟糕的。

从画面到音乐上来说，虽比不上东洋美学所营造的氛围，但依然是合格的，最打动我的，就是因为其浪漫的情怀。

浪漫一词是专属于爱情的，而爱情在东洋文化中，是需要在大环境中被抑制、被牺牲掉的。
老爷爷电影一开始就自豪地谈到：我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不会留名青史，没有伟大的事迹，甚至在死后也会渐渐地被人遗忘。

但唯一值得我自豪的事，就是终其一生、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女子。

忽然心庭一震，好似惶惑不明的野风之苗，中心摇摇。虽然接受过高等教育，但依然会觉得，这样的人生观念在东亚是不被人们所称颂的。

想起陆游与唐婉，真的不能再中国式的爱情了。

我们的教科书，甚至是后代的词学大家，去评价陆游，均称放翁为忧国忧民之大家，和杜甫一样。

叶嘉莹先生曾经在讲解汪精卫的诗时，提到他父亲在其少年时期就指导他去读陆游和陶渊明的诗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是君子之道。
而杨雄亦说，文章乃小道。
更何况爱情呢。

读书的时候就像海绵一样，这里吸收一点，那里吸收一点，但不知道自己受不受用，也甚少去想，是否还有一条更适当的方法可以解决呢。

后来读顾随先生讲演古诗，提到陆游。
那一首《菊枕》。
采得菊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岁曾题菊枕诗，残篇蠹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菊枕乃唐婉所缝，四十三年前的往事，该与谁人诉说呢，后妻、儿女皆不可与言，限于礼教、名誉、感情。
这样的缱绻心事，真是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顾随先生批：不能说出这一点，真好。
《钗头凤》乃陆放翁八十三岁时所作，即便高龄，老爷爷提及沈园依然难过极了。“泪向内流”，不逞英雄，情真意切，读来叫人唏嘘。

而《恋恋笔记本》中，剧中的老爷爷不管是年轻时，还是在老年，面对自己最爱的妻子，永远称之为sweetherat。即便是当着前来劝阻自己的孩子们，也目光含笑，深情地说，我不会离开你们的妈妈，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家，我的唯一。

想起泰戈尔了：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了许久了。

当两个人心灵合一，融合一体，没有界分感，甚至是与万事万物一样，完全消弭，这是真正爱情的力量。
夫妇相处五十年，会彼此笑谈，因为是老夫老妻了，我还不了解你嘛。
意料之中的理由，但又有一点似是非是的感觉，我无法用语言去描绘。

就像外国人很诧异日本人家庭中，爸爸会当着全家人的面，叫妻子为妈妈，妈妈也会在餐饭准备妥当后，叫丈夫：爸爸，来吃饭了。囧o(╯□╰)o

日文翻译成中文，语境亦变得奇怪，很难叫人想象，违和感更强了。

其实很好理解：当一对男女结婚，步入家庭中，你们的角色就会发生变化，当两人共同孕育了宝宝之后，彼此会荣升为爸爸妈妈，而这一新的人生角色会在东洋文明中持续一生，就像标签一样。

胡兰成先生说，幼时觉得母亲就和天子一样，在其位，安其心，他称之为法身，所以是绝对不可变的。

他也谈到旧时代的女子，在家庭中是需要作牺牲的，她嫁的丈夫好比是松树，而她是生在松树荫下的兰蕙，幽幽的吐着香气。

有时止不住想，陆游的后妻，在少女时期是否曾遇到心仪的少年呢?

陆游也许很优秀，是文学家，史学家，享誉南宋。
但他们的结合亦不是本于真情，两厢情愿的。
为了家族的权益，她是否也无奈做出了牺牲，就像是春雪初霁时的强墙根的兰芽，尚未临风开放，就需要委身风露了。

因为身份的变化，所以即使婚后吵架，也会考虑到孩子，斟酌用词与语气，于是总有一方隐忍，在关系中修行，在家庭的道场中修行。

完全难以想象诺亚和艾莉当着孩子们吵架的情境。
你这个自大傲慢的家伙。
没错，你也好不了哪里去。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恨你。
如果你离开了，我也会恨你。
永远都在吵架，但通常两秒之后又和好如初了。
这样纯粹的情感完全是出自于两人的爱情，而没有涉及到彼此的责任与家庭身份。

因此在中国人看来，一定觉得可笑极了。
你们以为自己是在玩过家家吗？你们觉得自己还是小男孩小女孩吗？

又何况是中国人呢，同属于是汉字文化圈的日本人也同样觉得匪夷所思。
看亚马逊上的影评，很多日本人不能理解，忠于自我无可厚非。但这样的固执己见，不顾家人，尽给周围人添麻烦的观念，怎么也无法接受。当然，这也是当代人的典型，但即便是这个时代，也有人会为了成全他人而牺牲自己的。

我觉得自己都快得分裂症了，因为自幼在三种语言文化中学习长大的，易感性敏锐之故，虽然都能很好地理解其真正的文化内涵，也能坦诚接受，但依然觉得矛盾之处太多了。

每每于此，都告诉自己，要采取中庸之道为好哦。不偏不倚，折中而取。

我最爱的女作家，向田邦子，和自己一样，射手座的女孩。那么优秀，善解人意，可爱又纯粹。想起去年整个冬天围炉读《父の詫び状》时的捧腹大笑与泪流满面，她的散文集是我读过的最棒的散文集。在飞雪的南方乡村，用日文反复地去读，模仿邦子委屈可爱的语气，内心满满的感动与温暖。

可是，这么棒的邦子，爸爸妈妈最疼惜的长女，妈妈悲伤时最有力的精神支柱，二十四五岁时，父亲外遇，脾气更加暴烈，但邦子从不曾跟父亲顶过嘴或对抗过。父亲再怎么不讲理，她都逆来顺受。

“她之所这么做，是担心一旦出了状况，会波及母亲。”

弟弟妹妹最自以为豪的姐姐邦子，却在老大不小被迫相亲时，被男方拒绝。
离过一次婚的德语副教授，回绝的理由是：不能忍受女方比自己收入还多。

这样的理由，是不是在东亚文明里，也是理所当然的呢？

因为我们的结合不是爱情，所以你身上再多的闪光点、迷人可爱之处，对我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和我结婚后，你会成为太太，主妇、母亲、忙着打理家庭、近邻关系，每天都会忙。
那些光芒与绚烂，是现实生活不需要的。

再看《恋恋笔记本》，诺亚只是稍微英俊的镇上的一介小木匠，而艾莉，电影并没有描绘其在天赋与才华有多大的成就，这个女孩只是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天真浪漫，爱大笑、爱时尚、爱生活，爱画画。

但在诺亚看来，艾莉的每一个微笑、垂眉、画的每一幅画作，靠着模糊记忆弹奏的钢琴，固执不已与自己吵架的赌气的模样，都那么爱怜。

我们就是这样，我们会吵架，你管我叫自大的混蛋，我管你叫难搞的女人，而你有99%的时间都是。我不怕伤到你，你很快就恢复元气，马上又变回难搞的女人，所以这不轻松，反而会很吃力，我们会每天都得面对这个问题，而我想要，因为我想要，因为我要你，我永远要你，要我们厮守每一天。

两人在漆着白色的新屋前争吵，诺亚对艾莉说的这番话。
而在面朝南的河景房间里，是诺亚为热爱画画的艾莉准备的画室，瓶瓶罐罐的颜料，夕阳的橘色微光在白色的窗帘角上斑驳，大大的木头画架永远安静地等待着女孩。
只是因为七年前，少女艾莉对少年诺亚曾经描述过这样的美好憧憬。

我想，这样的浪漫情怀，是不需要谁为了谁做出牺牲的。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你，仅此而已。
诺亚也许在经济上，在学历上会稍显逊色，但对于爱情的纯粹态度上，始终欣赏肯定自己最爱的女孩的这份心怀上，是完全无须自卑的。

这是我深爱一生的女孩，她缺点实在是太多了，但依然是我的最爱。

邦子在飞机失事后，妹妹整理遗物，发现了她和另一位男子的书稿信件，才知道姐姐始终爱恋着这样一位有妇之夫，却也终其一生不愿跨雷池拖累家人，包括她得了癌症，亦是在切除手术之后，于散文集的后记告诉老母亲的。

真像邦子啊，读时不禁泪流满面。

那位会被邦子称为N的摄影师先生，会欣赏她、在写作上家庭上遇到棘事时，耐心鼓励她的男子，会定期听邦子广播剧，疼惜埋在暖炉上累坏了的邦子。他们会在往复信件上谈食物、谈天气、谈谈下一次的约会。能够细心珍藏并包容邦子的各种微小却雀跃的欢喜心境。

然而那么温情的岁月，依然抵不过病魔的侵袭。N先生不幸地在邦子33岁中风病倒不起。

最后的最后，N先生毫无预兆地自杀了。

彼时，邦子已然是中年了，她又该鼓足多大的勇气去接纳现实，去承受呢？

而电影的最后，艾莉得了老年痴呆，虽然不记得自己的丈夫，不记得孩子们，但依然是幸福的。

他们白发苍苍，在庭院里，他为她读往昔的日记，温暖而童话。

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这样太不现实了，可是什么才是现实呢？拒绝邦子的那位教授的言辞就是基于现实的，所以就该被视为理所当然吗？

所以我们应该自豪于这样的传统，女子应该委身在丈夫与孩子之后吗？

而这份现实的冷漠，对一个女子而言，又是何等的，锥心般的残酷啊。

邦子在多磨陵园的墓碑，碑铭是由森繁久弥所提：「花ひらき、はな香る、花こぼれ、なほ薫る」

花开，花薰，花倦，亦弥香。

这样认真而真挚活过的一株花朵，并不需要别人的赞美和肯定与否。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来比较爱情在东西方文化中的同异，也许本没有对错。

你们为何在一起的呢？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这份爱情是无需置疑的。

你们为何在一起的呢？
没有为什么，人总要结婚的，你以后就会明白了，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