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翼》中的三种时间 (评论: 金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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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耀华所作的《金翼》虽是依照自己的家史写成，整个故事从东林逃离开始卖花生开始，到东林回到土地同孙子们一起将种子埋到土里为结束，跨越了大约半个世纪。但是，让读者困惑的是，除了少数的地方：如辛亥革命和最后抗日战争的爆发，作者并没有给出各个事件发生的具体年份。于是，整个故事中的时间对读者而言变得非常愈发模糊起来：有时，书中紧密相连的两个事件可能差了好几年，有些时候则可能在时序上紧密相连在一起。因此，《金翼》中的事件虽然是按照时间顺序安排在一起，但是其中的时间并不是线性的。那么，我们怎么理解《金翼》一书中的这种时间呢？

布罗代尔在《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关于三种历史时间的划分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值得参考的视角。布罗代尔在这本书短小的前言中区分了三种历史：长时段的历史、中时段的历史和事件史。这一框架迅速成为了第二代年鉴学派的宣言之一。林耀华写作《金翼》时，这一三种历史的划分还没有提出，但这一划分能够很好地契合《金翼》中的各种事件。

2 d/ K& P. `1 F《金翼》一书的开头和结尾可以给我们提供第一个线索，即黄家与土地之间的关系。在故事的开头，东林因为不想种地，从开始卖花生起开始了自己的生意路，离开了自己的故乡黄村。然而，到了故事的结尾东林却在带着自己的孙子，将种子再次埋到土里。看上去，这是东林自身发生的变化，但这样就很难理解这种回归受到什么因素的影响，又是如何发生的？如果我们将视角从东林身上移开，拉升到黄家的这个层次，我们就能更容易地找到东林这一转变的原因。这种变化实际上是不变的产物。虽然东林不喜欢种地，但是黄家一直与土地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作为一个整体的黄家从来没有放弃过耕种自己家永佃的土地。因此，东林重新开始种地，不过是在战乱的时候维系黄家与土地之间的关系罢了。这种关系造成的结果和演变类似于布罗代尔所讲的长时段的历史，即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历史。在《金翼》一书中，这种长时段的历史也并非一成不变，某些技术的引进往往可以改变人们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且进一步影响到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比如在湖口镇的商家合资购买了一艘汽船之后，人们前往福州的时间从三天变味了一天，而没有加入到合资中的商家因为这种时空关系的转换而被淘汰。在东林故事结束之后，人们同自然之间的关系才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古田县城因为修建水库 而沉入水底，闽江因为各种河坝的修建也使得水流不再像书中描述得那么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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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翼》中的第二个系列的事件则属于社会史和政治史的层面。黄村的社会生活以宗族为背景，这个背景在《金翼》故事的进行过程中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辛亥革命的发生并没有能够破坏这个组织结构。连基督教的进入都没能猛烈地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甚至作为一种新的社会上升渠道迅速地被家族挪用：在《金翼》一书中，三哥出国的钱就由宗族出了一部分。与较为稳定的宗族结构相对应的是，福建乃至全国的政治结构在不断地改变。1911年的辛亥革命是第一个变化，故事的起点，这场革命和晚清的改革改变了社会上升的渠道，三哥、小哥甚至自学的四哥都得益于新式教育。同时，司法结构发生了第一次转变，比如：由金翼之家新建而起的案子第一次从地方进入了省府的层面。1927年的南京国民政府的建立则带来了第二轮转变。与之前的政权相比，南京国民政府能够更好地施加自己对地方的影响力。对于黄家来说，国家的盐铁专卖还提供了他们额外的经济机会。最后的政治结构的转变则自1931年开始。福建军阀古邦在这一年意图挑战南京的权威，反而被国民政府打败。随后的19路军军变和共产党在反围剿中的失败给南京国民政府，使得南京国民政府有机会重构福建的政治和治理结构。南京国民政府的国家能力的进一步加强，也使得它得以以政令的方式推动现代轮船公司的建立，从而引发了湖口镇商人群体之间的冲突，而这次冲突最终是在南京的全国最高法院得到了解决。最后的转折则来自于侵华战争的爆发，1937年中日之间全面战争的爆发，使得黄家的木材生意陷入困境，三哥和小哥也不得不流落他乡，只有东林带着两个孙子坚守在黄村。这个层次的历史相当于布罗代尔所将的中时段的历史。正是政治和社会的情景将一片地域中的人们联系起来。在故事的最后，民族国家也走进了人们的生活。

; O1 Y3 n4 T$ N0 a$ i5 h最后的一个系列则是事件史或者说是短时段的历史，或者说是林耀华所说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断裂与修复。这一层次的历史浮现在长时段历史和中时段历史之上，像是海面上的浪花。这些事件包括了人的出生与死亡、每一年的各种节庆和人在具体事件上的选择。东林爷爷的去世、小哥的出生、各人的婚礼和东林母亲的去世属于第一类事件。婚丧嫁娶是大多数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几个节点，也伴随着人们之间关系的建立和消亡。但同类人生节点产生的影响并不一定是相同的。比如，在《金翼》一书中，东林爷爷的去世让东林陷入了悲伤，让他许久没有能够振作起来；而东林的母亲潘氏去世的时候，葬礼则成为了缓解家人之间矛盾的契机。相对来说，每一年的各种节庆则更为固定，人们更多地借助这些时机维系和稳固既存的社会关系。个人在具体事件上做出的选择，则影响了不同的社会关系的建立或消亡。不过，与布罗代尔将短时段历史又称作个人史不同，这些关系的主角不是个人，而是一个个的家。个人的社会关系不过是家的关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比如三哥、四哥、五哥、小哥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上发展，但是他们的社会关系都属于黄家——五哥的去世就间接地导致了黄家又一次陷入官司之中。当家中某个人的社会关系变得更具主导性的时候，家也会发生分裂，这时候分家就成了中国家庭中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件。但分家并不是个人从家中独立，而是家这一单位的繁衍。在这些选择中，张家的各个主事者的例子最为让人印象深刻：不论是淑芬决定退出主管生意，还是他的儿子决定自立门户，都导致了张家的社会关系不断的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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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布罗代尔对于历史的三种划分带入《金翼》的阅读中，我们就能够更好地理解《金翼》一书中具体年份的普遍缺失和无时间的感觉。年表带给我们的错觉在于，我们会认为线性的时间是均质的：某一年和另一年从年表的角度来讲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在《金翼》中，具体的历史不是年表的时间，而是三种时间的叠加。这是一种复合的时间，亦即是一种非均质的时间。因此各个章节之间可能隔了数年，也可能是同一年发生的事情。长时段的历史构成了海底地形，中时段的社会政治史则像是洋流，最上面的个人史/事件史则像是浪花，这些历史的复合共同组成了名为“命运”的海洋。

附：《金翼》中的时间线索
( m6 d0 ?& V; ]7 _% F: Q        1. 东林24岁结婚。随后1900年左右东明去世，此时东林应该在28-30岁之间（几乎十年后小哥出生）。
1 [3 }9 [1 g9 R4 j1 ~        2. 小哥（即林耀华）的出生时间：1910年，次年即爆发了辛亥革命，此时小哥1岁。（见全书第二章）
3 l2 n+ ~) }- n" R5 {0 D        3. 金翼之家的建成——打官司（第一次），小哥六岁，1916年（第三章）
        4. 小哥入学，八岁，1918年（第五章）
        5. 三哥结婚（英华学院毕业班，六年学制），从第二章可知，三哥是1913-15年左右去英华学院读书的，因此年代可能在1919-1921年左右。三年后，即1922-1924年左右，三哥前往福州协和大学深造，并在一两年内作为教会代表前往美国。
        6. 分家，三哥还没有出国，应该在1923-1926年之间。
( o: A( P$ T( r+ O0 T: q        7. 芬洲去世。
- b% K% v1 M4 I  F  X2 Y$ Y% O* I        8. 店铺分家，合资购买汽船，茂衡的铺子因为方扬而倒闭。
        9. 小哥被绑架，此时三哥已经出国。
        10. 三哥回国，兄弟争吵，避免家内打官司，应该在1927-1930年之间。
( ~$ t0 k% h* M        11. 大哥再次分离店铺，四哥开始接管生意。大约在这个时期，新国民政府成立（1927年），此时三哥已经回国。
        12. 方扬和茂衡家族之间的争斗，接着茂衡去世，此时东林六十岁。大约在1928年到1930年之间。此时小哥在燕京大学读书（1932年学士毕业）
        13. 第一次战乱：离开金翼之家。（1931年之前，九一八事变）
0 u# R2 V: t  Q$ [        14. 1933年，福建事变，随后红军占领湖口镇。
& o4 S' D- D2 U4 _4 K% I0 D% i        15. 湖口镇的商人们一起成立轮运公司。
# \& z) R9 k- {* w+ l% `( Q! K        16. 五哥之死（1935年小哥硕士毕业之前）
        17. 公司分裂，打官司（第二次）（1937年，三哥前往南京参加南京国防会议）
! j" G) f: \  y4 G' G& ?        18. 1941年，福州被占领
& P- N# w3 x% u/ e- K        19. 1945年福州光复（1948年版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