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的历史时刻与被隐没的细节 (评论: 零年：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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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尚未成熟，成为他们的命运，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阻挡他们的去路，忍住笑声，然后闪到一旁。
                                                          ——辛波斯卡《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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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长河里只有很少的几个瞬间能被称为改变世界的时刻——1492年10月12日，哥伦布发现了“圣萨尔瓦多”或者如1789年7月14日巴黎民众攻占了巴士底狱。在较小的意义或较近的影响时间点上，1945年发生的事件极大的型塑了今天世界政治、经济和民族国家的格局，在这个意义上讲，作者所言的“零年”正是某种世界重启而又延续的时刻，在这个清晰而暧昧、鲜亮而灰淡、英雄而日常的时刻、孕育着无数可能的命运。
" [. y) E, I  \5 e" j    有关二战的著述汗牛充栋，历史著作、回忆录、随笔散文、小说戏剧或者电影电视。在多媒体的网络时代，有关二战的资料仿佛随处可寻，但在诸多的叙述中，记忆却有某种缺失——那些占领区、沦陷区的人民，特别是女人们是怎样过日常生活的？那些回到故里的集中营里幸存的犹太人会怎样？作为战败国，德日的军人和平民怎样度过那段时日？那些战犯审判背后又有那些故事？胜利之吻、硫磺岛的旗帜或者在帝国议会大厦插上红旗，这些“决定性瞬间”背后，同盟国的军人和平民又如何重建他们的生活的？在殖民主义的最后余晖下，前殖民地地区如何各自争取自己民族独立、民主（至少自称）运动？这些我都所知甚少，在反法西斯战争伟大胜利的图景下，我偶尔掌握的只爪片鳞，实在无法与世界历史框架建立多少关联。
3 A0 g9 M( M1 L! b* Z; A* @+ ]    本书难得之处在于在历史框架中描述细节，努力重新阐述在那个暧昧迷人的历史时刻被有意无意隐没的细节和日常，达到一种个人视角与庞杂世界之间游移的微妙平衡，把以往惯常的二战胜利充满自豪感的英雄叙事作了某种解构，把日常的边缘的暧昧的灰暗的生活重新放在书写中心，把个人放在大历史中逐一叙述。如果说1945年的历史是一幅气势磅礴的油画，作者所做的努力就是发掘那被反复修饰篡改的诸多图层之下，被光鲜宏大叙事所隐藏的细节，这也是本书具有的最大魅力。
    书中有不少有意思的段落和意想不到的角度：像把口红作为救济品发给集中营里幸存的妇女，出乎意料的收获巨大的兴奋和大大降低了病死率；像对通敌妇女的厌恶和惩罚，潜藏着沦陷区男性对不受控制和摆布妇女的恐惧；像二战胜利后在法荷德日各个地方显现的情欲、性解放和对食物的异乎寻常的渴望；像波兰一个品行不端者索哈在德军占领期间，帮助犹太人在下水道躲避纳粹的屠杀，最后被解放苏军卡车撞死，而这样英勇的事迹被他人说成是天谴和多管闲事；像战后回到故地的犹太人，那些眼睁睁看着甚至帮助纳粹送犹太人进集中营的平民们，劝告犹太人“最重要的是学会感恩”“大家都不容易”； 像机会主义者既是纳粹、军国极权主义分子的帮凶也可以是民主法治社会的良好公民；像“决不让历史重演”里各国的共识与各自表述、实践；像战后的战犯审判中法治的建立与破坏同时存在，对复仇的纵容与约束同时存在，共产党控制区的战犯奸细审判与英美主导的纽伦堡、东京审判同时存在，这都是极富魅力、立体的极端复杂充满棱角细节的一个个故事，所有的单一视角叙述都无可避免的贫乏，我们在历史写作中不仅要学习面对灾难所迸发的道德勇气，也要认识到人性中怯懦黑暗贪婪邪恶的一面。
" X! c5 Y& N3 Z8 w' A2 E     最有意思的故事发生在东北的丹东（时称安东），1945年秋日军投降后，安东地界龙蛇混杂，既有南下的苏军，也有投降的日军，滞留在安东的日本垦殖团的侨民家属，有中共地下党，也有同情国民党的前伪军，此外还有朝鲜人和美军联络人，各方利益暗中博弈以期在往后的战争情势上占据上风。为减少苏军强奸事件，日侨领袖决定成立一个名为“卡巴莱舞团”实为妓院的安宁饭店，负责人大町是四十多岁的前艺妓，征召了几十个无性工作者经验的日本妇女“为国牺牲”从事陪侍。饭店对所有客人一视同仁，各色人等在灯红酒绿、杯盏交错间粉墨登场，最后以大町被中共以间谍罪枪决在鸭绿江边告终。如果细节补充足够完善，历史还原足够真实，这将是一个多么精彩的新龙门客栈的故事，可惜这样的故事在冷战开启，国共内战的历史背景下默默无闻。
     在世界“零年”的时刻，无数这样的故事发生，然后被淡忘，“零年”就像今晚低低挂在夜空中淡黄色的月亮，那看似光洁的表面下，决不仅仅有嫦娥吴刚的故事那么简单。或许世人用这样的遗忘，来重回过去的生活，试图重建过去的秩序，但任何一个决定性历史时刻的发生，都意味着时间虽然仍在延续，但那种田园牧歌的旧时光不再，意味着卸甲归田之不可能，就算能够卸甲也无田可归。更何况在冷战的格局下，美苏阵营的武备更为强盛，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完全毁灭自己的能力。正如书中所说“历史归根到底是一门阐释的学问，对过去的错误阐释比愚昧无知更危险。”就像了解一个人，你不得不吞下整个世界，“探寻历史，能帮助我了解自己，甚至了解所有人，因为我们都生活在过去长长的阴影中。”或许历史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遥远，历史的细节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无关紧要，就像那“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的万历十五年。
7 \3 Y/ ^! S* v0 b7 g     辛波斯卡在《一见钟情》的结尾这样写道：“每个开始毕竟只是续篇，而充满情节的书本，总是从一半开始的。”于我们于历史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