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们的“致青春” (老炮儿 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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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题目的全称应该是：致中老年，北京人，男，永远活在自己年轻时光辉岁月中不肯醒来的父辈们的青春。

《老炮儿》是一部拍给中老年人看的青春片，它没有像80后的《致青春》那样造作地再现大学生活和男女情爱那点“破事儿”，也没有像70后的《中国合伙人》那样沉浸在美国梦中不可自拔。钱？女人？老炮儿都瞧不上，老炮儿出口不离一个“理”字，而所谓的“理（礼）”，其实是过去约定俗成，上一辈人所公认的一些东西，是那个老炮儿可以掌控、他自己一点一滴构建起来的江湖。在那个江湖里，老炮儿是六爷不是“老头”，英雄不问出身而是靠“真本事”，出了事情不找警察靠茬架，为兄弟为侠义可以不顾小家不计小利，而不是人人自保只认钞票。

很多人在深究“老炮儿”的出处，满天飞的影评总要祭出一张炮局胡同的照片，帝都人民终于在雾霾之外可以给外省人普及下胡同文化，连小混蛋周长利的历史也被搬出来说上一说。冯小刚用一个金马奖影帝成就了老炮儿这个人物，至于他究竟是英雄还是小人，恐怕还会一直争论下去。华谊给出的解释很圆滑：“在某一个行业曾经辉煌过的中老年人，至今仍然保持着自尊和技艺，受人尊重。”而我更愿意相信张涵予在片花中的解释——向大哥们致敬。

电影从开头就扔出了一个又一个矛盾点，小贩和城管，父亲和儿子，男人和女人，兄弟之间，这一连串二元对立的底色都是同一对矛盾：旧规矩和新秩序。镜头跟着老炮儿走，他拎着鸟笼、捧着茶壶，好管闲事、爱串巷子，连警察也要敬上三分，俨然胡同里的一方“权威”。这样的脾气、这样的“角儿”，标配自然是一个叛逆离家的儿子。故事的展开因循守矩，老子救儿子，找当年的兄弟帮忙，物是人非，六哥的名存、实衰。从人情冷暖到衰败的身体，老炮儿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这个陌生的新世界带来的压迫感。

世间万物，新旧交替，每分每秒都在发生，这本是稀松平常的自然法则。大部分的老年人，也是选择让过去成为过去，投入广场舞大军中。但老炮儿之所以是老炮儿，正在于他从未服老，总还天真地想用自己原来那套规矩去控制世界。影片前半段充满了家长式的说教，只要是个年轻人就被老炮儿轰过，片中一个过路老人说出了大哥们的心声：“你们这帮龟孙子就是欠抽。”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对于那样的教训毫不陌生，这不就是我们的父辈常用的口气么？中国社会的高速运转和人口流动，造成巨大代际差异，但老一辈还掌控着话语权，时不时就要把新世代拎出来数落一番。

然而片里片外的现实都是，父辈们正在节节败退、失去对话语权的控制。就拿电影市场来说，票房年年大跃进，今年突破四百亿，但第五代乃至第六代导演在其中所占的分量十分有限。当年曾是票房保证的冯小刚，到了2013年的《私人订制》，却在自己的领土贺岁档上败给了小成本喜剧《泰囧》。而后者迅速成为近年国内商业片的票房标杆，徐峥也被观众加冕为喜剧之王——这才是今日的大哥。

种种迹象表明，冯氏喜剧和京派文化已不再是主流，取而代之的是《小时代》的成功，网络话语的盛行，这可能是让老一辈人最不服气的。所以才有了电影里吴亦凡的角色，拜金、拼爹、伪娘。现实中的富二代并非都会如此夸张，更少有智商捉急到如此轻易就让父亲的贪污证据流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父辈们对现世的不满找一个出口、一个解气的活靶子。

老炮儿终究是老了。这一衰老的过程贯穿全片，从那次失败的打炮开始就不可避免，之后更是一连串的飙车呕吐、被阿彪掌掴、心脏病犯、爱鸟被弄死，还让儿子帮自己挡了一棒。如果你就此把老炮儿当做一个无能的底层老人，那就错了。虽然他自称“不过是个小老百姓”，没钱没势，靠女人救济，做个手术都害怕（这里的安排应该是为了赴茬架之约），但这些说辞不过是引向最终高潮的过渡和铺垫。
这高潮不是老炮儿单刀赴会以一敌众，而是他唤起了众人心中的那团火，成功再现了当年湖面茬架的场景。一把军刀，一声声鼓点，身后是昔日的兄弟，面前是敌人和随时可能踩空的冰面，撑着随时会倒下的心脏，毫无畏惧。这简直就是一个英雄最完美的谢幕，用一种现代的方式满足了热血直男们对江湖和战场的幻想，老炮儿无疑是这场战斗的领袖。导演几乎是用仰视或者说自恋的视角来拍这个人物，冯小刚的无数特写镜头，吴亦凡的崇拜和眼泪，儿子遵从父愿开了“聚义厅酒吧”，举报信虽然频遭吐槽却也符合父辈的意识形态。要知道，最后那场戏，是按老炮儿的规矩来。重掌秩序是老一代缅怀青春最好的方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炮儿》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的电影，而是包着现实外壳、裹挟了不少主观情怀的浪漫戏。管虎说自己结尾一直在摁住——可只有极为浓烈的情绪，才需要“摁”啊。只是掺杂了太多这样的情绪，反而没有拍《斗牛》时那样能较为客观地刻画一个立体的人物。

结尾奔跑的鸵鸟，与其说释放的是老炮儿，倒更像是导演的自我释放。一个第六代导演找来一群第五代老戏骨，戏里戏外都在向新生代说教，教他们什么是“祖宗的规矩”。只可惜这些年轻人走进影院究竟选择哪部电影，冲着谁看，早已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老炮儿的自我坚持或许令人动容，但他面对困境时叫嚣的那句“人有顺的时候，有背的时候”，也不过是把一切归咎于神秘莫测的命运。宿命论之外，老炮儿们始终没有想过，囚禁他的那只牢笼，也许就是他自己。

首发于公众号【一帧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