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千里地，故人九重天。 (山河故人 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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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学习工作过的波兰是一个天主教国家，大大小小的教堂遍地都是，还有街角庭院里静静伫立的圣母像，每逢周末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做礼拜的人群也是熙熙攘攘。仪式全程一小时，大厅气氛肃穆，管风琴声音低沉安宁，抚慰人心。神父领读圣经，用唱歌一样的音调，像古时候的吟诵，信众自然地接唱下一句，管风琴立即跟上旋律。我迷恋这种庄重的仪式感。结束后人们鱼贯而出，也大都是在附近住了半生的朋友，彼此愉快地问候，然后驱车返家。

老辈人周末也常常聚在一起聊天，聊年轻时候的事，聊气候和收成，还有孩子们的归宿。经常聊着聊着就唱起来，唱圣歌，一派和气安详。

有一回春節前后，也是一次聚会，我邀请同在波兰的赖姑娘来家里做客，所谓的家里是指我当时寄住的波兰家庭。酒足饭饱之后聊天，在老爷子的带动下，大家又开始唱圣歌，赖姑娘说非常喜欢这种古老的传承。房东太太就问，在中国有没有这种很久很久以前传唱下来的歌？我想了想，说有，就唱了一首琴歌《阳关三叠》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歌未唱完，忽然发现赖姑娘已然泪流满面。房东太太柔声安慰，我心下愕然。

继而是震撼。我知道自己唱歌不算好听，她落泪完全是因为彼时身处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触景伤怀，可我为什么没有哭？然后就想起了自己辗转流离的童年，从山东到新疆，不停地搬家、转学，每个地方几乎都待不满一年。印象里因为离别这种事情哭是小学第一次转学，哭哑了嗓子眼睛肿成核桃，周末还偷偷跑回原学校门口看。后来就再没有哭了，因为实在太多次，包括之后家境稳定，学校分班毕业之类，同学之间依依不舍泪眼相看，我也只是旁观，心想再见或者不见又有什么分别，因而常被人说心狠。

眼前梨花带雨的赖姑娘，因为随意唱的一首古老的歌，她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已经给了我重重一击，心里好像有些东西在醒来，一只困倦的小兽睁开眼，趴在笼子上，伸出利爪，挠得我心疼。

前几天看《山河故人》，电影里的男孩子叫张到乐，父母在他幼时离异，之后从山西到上海跟随父亲生活，有了新的家庭，七岁又移民澳大利亚。成年之后是一个看起来完全西化的人，英语已经成为母语，跟当地人友好相处，课堂上可以拿自己的英文名字dollar调笑，一切正常。然而有次无意中撞见中文老师Mia跟前夫离婚，对她渐生情愫。很难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比如Mia放了一首母亲曾经爱听的歌，比如Mia也离婚了，比如Mia驱车载他外出，使他想起童年曾有类似的场景，是和母亲。跟Mia一起，他才能聊聊中国，还有那段已经模糊得无法想起的记忆。然而事已至此，山河千里地，故人九重天。像是一场地壳运动，唤醒了他体内的休眠火山，遇见Mia之后开始爆发，热烈的不安的岩浆汩汩涌出。

所以到底故乡是个什么鬼？怎么可以像癌细胞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期那么长，而一旦发作，就是不可抑制。我知道，那些勇敢的总是在路上的人，他们要么心里有棵巨大的树，根系牢固，要么就是在找寻。然而乡愁无药可救，只能慢慢疗养，一点一滴拼凑起不完整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应该是哪，所经历的好像一切都是暂时，都是片段。不知何处找寻的那些生生不息的故人，还有可以传唱的诗歌，相识半生的朋友。

后来我辞去在国外的教职，回到父母居住的小镇，偏安一隅。山河变换，可是如果一切都身历目睹，来日就不会觉得物是人非，我想成为一个陪故乡老去的人，就像电影里的涛那样。我要親自動土耕種我的田，千古八荒，来日方长。等来日稻谷满仓，等江河沉静，我的老虎，日渐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