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渡 (刺客聂隐娘 影评)

想不起

我是冲着对侯导拍武侠片到底会啥样的好奇看的《聂》。这是电影，不是电影版的唐传奇，两码事。

废立：《聂》的表达方式属于冰山一角，隐情画外，精致而不机致，是大师和匠人的分野。在日本和神农架的戏全删了（我倒想看看），不是因为多余，而是没必要。但没拍和拍了又删是本质上的不同。拍没拍是废立，拍了又删是斟酌。所谓庖丁解牛，用其势。

做派：唐小说本来是文学，是语言，但不具象。电影说到底还是场景语言。看电影看的是风格，是具象场景传递出来的一种气息。人有，语言有，电影也有，但不同。唐传奇改电影本身就是做气息的转换，这东西是人的意会。飞身决首，仲夏微瞑，镜头捕捉到的都是一些过程，每个画面都在构图上下功夫，却没有要表达什么的意思，都是在传递气息。我不认为“十步杀一人”或者“开轩卧闲敞＂这种语言能够胜任表达具象的气息，可能会比较形象，但这种形容和我从电影感受到的气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太格致 。电影气息是扑面而来的一种感触，不讲究韵脚骈散，首颔颈尾。也许换个词更好理解一些，做派。《聂》是一部很有做派的电影。纠结用词只是换个说法，就像感触很深但言之无物，只能找类比或者模拟，终不似其本身。

幽玄：侯孝贤的《聂》只是用了唐传奇的《聂》里面的若干事件，几个人设，和裴铏写唐传奇的用心大异其趣。侯孝贤一直在找状态。状态是可以往还于时空的，跟人的距离要近于事件。窈七在房梁上盯着目标凝神，田季安在喧哗的朝堂上自顾自倚床无聊卖呆，磨镜少年和聂锋在火塘边各自默坐，都是状态，好比我们在走路时思考，地铁上看景，上班时走神一样，这种状态的发生并不因时空或事件而改变。同样是默默幽幽，但表达默默幽幽的韵致大概只能用镜头语言了， 语言到了尽头也只能表达到梦又未成灯又烬，渐行渐远渐无书这样的描摹，只道幽思，却道不尽幽思者何，处处都是窠臼。

虚实：看到有人说片子是对原著的话语解构，有说《聂》找到了唐传奇的另一种打开方式，还有人甚至用了“重建＂这样的词来形容片子里再现的唐朝生活，这种本科论文风味的评论太多太多，以为剖析过后就透视了理性了，其实胡说胡有理，还是没意思。要讲唐朝生活的还原程度，《聂》也仅仅是做到了还原而已，不少片子都再现得很实在，日本人再现历史风貌的功夫更是了得，井上靖的《敦煌》拍成电影的时候甚至严谨到了去考据西夏的盔甲到底有没有护手。近年来的《我的唐朝兄弟》还原度也很高，和真的唐朝一样，城郭风物，士农工商，乍一看以为是日本古装片。这种真实感的确会让人感动，但光凭感动不足以击中痛点，痛的是不同时空之下似曾相识的即视感。

东渡：一个刺客，本不该与圣人同忧，然有所不为，两次性命交关的决斗都点到为止，最后怀着幽思偕老者和磨镜少年翩然东渡，片尾老人称赞她讲仁义，好信诺。这简直是风尘三侠。电影《聂》看似完全违背了原著传奇的神怪玄秘，却回归了唐小说仁义信诺的古人精神。这种真正复古的再创作实在难得。当它摈弃掉原著的神怪因素之后，再生的是一个具有即视感的唐朝故事，这种真实和我们的日常更加相似，意识的情绪波动，大部分行为都冗长无趣，再大一个事也许几个字就交代了。这才是这部片子的痛点。让人感动并不难，但感动到了痛点上，才会让人痛彻心扉。

即视感：相信这个大家都有，无论古今中外。说开了就是自我生命体验之外的预见性延伸，意想不到的场合里突然一下子涌上来恍若隔世故地重游的熟悉感，像是实践了一个预言一样。虽然这种现象有各种科学人士来谣言粉碎，但我还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事。这种相信不需要理由，和术士炼金，藏民转山，老人养生，都是一个意思，只有自己懂得，慢慢体验，在冥冥之中摸索出幽玄。

悲凉：看片尾四倍速上字幕才发现原来用了这么大阵势，本以为会看到个视觉轰炸，结果看到的仍旧是原来的侯孝贤。后来却被《山河故人》搞个绿飞机视觉轰炸了一番，刚看进去一点又被吓出来，《三峡好人》的火箭楼已经够了。上字幕更快，看到的也还是原来的贾樟柯。银子没用在真功夫上，再次验证了若无必要，勿增实体的经验之谈。《山河故人》倒是可以作为提醒：特效有风险，使用需谨慎。本不该拿来比，因为侯的胸襟是庄子哭妻的那种大悲凉，贾樟柯拍《山河故人》可能也想传达和侯一样的悲凉，怎奈文化根基不同，贾之悲凉隐隐透出祝英台哭坟一唱三叹的腔调来。庄子没有梁祝那么浪漫，他是悲，但悲得哀而不伤，贾之悲在于悲得百转千折。同悲，何悲，悲何？庄子悲天地蜉蝣，梁祝悲两情生死，境界云泥鸿爪。

语言：半文半白有问题吗？只要气息对了，何尝不可。我无法想象华人其他导演能拍出一部全文言文的电影，谁来拍？拍什么？《聊斋》恐怕不行，异史氏的视角太诡异且有偷窥感，《虬髯客》或是《游仙窟》倒是有点意思并且可能。

观众：在电影院睡着了的事我也不是没经历过。《蓝莓之夜》和《让子弹飞》就把我看睡过去了，可是侯的片子哪一部我都没睡着过，大概是性格使然，越热闹的地方我越耐不住，走吧，对不住买票的钱，看又实在不对胃口，找个黑暗舒适的地方睡个觉也还是可以的。

声音：音效都很好，特别是林强做的配乐，《瑚姫舞》是唐朝的胡乐，《青鸾舞镜》是古琴曲，原声专辑里面带减字谱，《纸人》和《巫术》又是环境电子，片尾曲《罗汉》则一派万里佛国，祖师西来的气势。难以想象林强的创造力。狠。

沧海：多年来我对侯一直有难以言说的敬畏之情，最初是因为《早安台北》和《童年往事》，后来回过头看了他的全部，我不敢说《悲情城市》感动到我痛彻心扉，因为这片里有太多感情我至今尚且未解。看完《聂》的电影，回头来又看《聂》的首映式，侯老对针对电影的专业问题只字不提，只是个普通老人一样，回忆的尽是小时候怎么在租书铺借武侠小说来读，和他的朋友阿雄怎么做假票混进戏院看霸王电影之类的小事，让我明白了他是一个意在人生的人，电影导演仅是区区工作而已。跟整个人生相比，无论悠悠岁月还是迢迢山水，不过渺沧海之一粟，电影又算什么，这是侯老本身的气息，让我又感动又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