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情义 拍给自己 (山河故人 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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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45岁了，对情感有了很多的经历，但是我不想拍爱情的东西，而是越来越想拍情义电影。我想拍一部电影，拍给我自己。青春总要过去的，世界不再那么简单，回味这一切时既有美好也有苦涩，而这些感受就变成了这部电影。”

贾樟柯自己的这段话应该是「山河故人」最好的脚注。

关于情义，拍给自己。

非要比较的话，「山河故人」超越贾科长以往作品之处就在于这个「自己」。

「站台」「小武」「三峡好人」「天注定」都可以称为好片子。但那股「以小见大」「折射社会现实」的劲儿是让人爱不起来的。

动人的创作应该是彻底自我的。才不要那么多正义感责任感和作者电影技巧。

立场鲜明地表示，「山河故人」我是喜欢的，甚至是路人转粉的。

一
涛、晋生、梁子的三角关系。两男爱一女，一个钻营、拜金、浮夸张扬的土大款；一个倔强、淡泊、闷声不响的穷光蛋；再配上一个真傻、装傻混合交叉着徘徊在两人之间的女主角。

这样的人物关系实在让人不禁联想起国产青春偶像剧。而且贾科长似乎故意在具体的对白和场景上往这个著名的模式上靠拢。

荒诞之处在于，这个故事的三位主角一点都不青春偶像，从造型到身份设定，都接地气到不行。

出生在小地方，老大不小，没见识，不美，俗。但一样在恋爱里吃醋、别扭、内心戏十足。

涛跟梁子同吃一碗饺子，“真的像两口子似的”。晋生站在大街上，憋红脸、含泪冲着涛说：“你欺负我。”——“我在乎你，你就欺负我。”

涛跟晋生结婚，梁子接到请帖后背上行李出走，扔家门钥匙的同时放下狠话：永远不会回来。

那时那地，爱情是被他们视为生命全部的。与此相关的每一点风吹草动，都系动生死。

晋生要用炸药炸死梁子，梁子要与生养之地决裂。这些在局外人看来小题大做的举动都是真实的痛彻心扉。毫不夸张。

第一部分可说是一个浓缩版的「小武」式青春片。三位主角跟所有人一样难以逃遁地深陷于荷尔蒙刺激下膨胀着的爱情之中。也因为他们的扭曲和着迷跟所有人没有差别，那些带着荒诞感的歇斯底里才更直戳人心。

当然，贾科长说，青春总要过去的。

二

爱情终究不如物质、名利带给人的刺激持久。

到了2014年，那个默不吭声把涛喜欢的『珍重』塞进播放器的晋生，已经是别人的丈夫。

他还在拼命挣钱，但一定觉得当初那个“我要炸死梁子”的自己可笑极了。

聚散离别，生老病死，和着琐碎的日常，磨得人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能有限，从此量力而行。

人过中年。被逼或是主动，越来越深地开始与社会发生连接。

尘肺病、中石油、反腐移民。都在这时出现。

梁子面无表情地用铁锤杂碎门锁回家时，他的青春就彻底结束了。

三

跟朋友一起看的这部片子，前半程时不时地扭头讨论，看到第三部分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每一条铺开的线都在指向虚无。

董子健和张艾嘉那场床戏的突兀之处不在于两个人的年龄差，也不在于剧中情感进展铺垫不够。而是两个人真的在一起的事实突然把关于感情的终极问题抛了出来。

Dollar和Mia之间是爱情吗？

两人的相处中不乏性暗示的镜头，比如随着Dollar的眼神方向定在Mia臀部上的那两秒。

但Mia开车带Dollar的时候，他惊喜地想起：这个场景以前一定出现过。Mia那时的位置，就是他7岁时母亲所在的地方。

两人逐渐靠近，每一点挪步都来自于卸下盔甲的彼此理解。直到依偎在床上，赤裸相见，在身体上没有距离时，才将心底的自己和盘托出。

这一定不只是爱情。

可爱情、亲情、友情有界限吗？

最后Mia陪Dollar去买机票回家。售票员的一句“您和您的儿子”稳准狠地刺中两人关系的敏感地带。Dollar恼羞成怒地冲出门，但当Mia问他要怎么跟母亲介绍自己——“老师、姐姐还是女朋友”？他不敢回答。

那句“您和您的儿子”代表着外部世界的陈规和压力，在遇到这个提问之前，他们都逃避去界定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因为顺其自然，从心而发，那样的情感和相处才最接近人的真实。而“您和您的儿子”像是一个警钟，敲响之后，两人不得不面对现实，Mia的提问和Dollar的不敢回答都是回到被规范过的情感秩序后的无措。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没有年龄、性别和性质的分别和界限的。

感情被分类和定义可能只是人类为了寻求秩序和方便沿袭而成。不是「关系」的本来面目。

然后：

关于宗教。梁子在下矿之前先拜了关公；涛的父亲在候车室独自离世，是一旁的僧人发现并为他诵经；Dollar说跟Mia 一起坐车的情景似曾相识，Mia 回说有可能是前世留下的痕迹。

关于自由。年老的晋生拿着枪，在澳大利亚的大别墅里，冲着眼前语言不通的儿子大喊：以前中国不准个人持枪，现在澳大利亚合法化了，我拿着枪连对手都找不到，你TM告诉我什么是自由？！

关于时间。“每个人都注定只能陪你走一程”，山河、故人都逃不脱变化。孤独是宿命的，理解和陪伴都是不可求的幸运。

关于乡愁。我小时候爱吃丸子和饺子，而且直到现在我妈我姨还有外婆和舅妈都还这么认为。所以每次回家她们都至少会分别做一次叫我去吃。这两样东西都有剁馅儿的步骤。片中涛包饺子剁馅儿的两次特写都让我没有反应时间地想起她们。刀落在菜板上的频率和响声都如此相似。

关于个人悲喜。小地方的婚礼和丧礼，都是同一个主持，在婚礼上给新人送iPhone 的沈涛老板，已经是父亲葬礼上绝望而无助的女儿，但一旁的主持人却在用跟祝福同样热烈的语气讲着悼念的话：你的世界崩塌了又怎样？其他人的生活还会照常继续。这也是残酷现实的一部分。

情义和个体生命的流动是此片的主线。但不管是关于感情、乡愁、生死，还是对于信仰、时间、自由。片子都没有答案。它只负责把你扔进虚无，剩下的留给你自己。

贾樟柯的电影，值得解读的符号当然还有很多。但那可能是有意为之的设计。观者所能记录的只是非常个人化的感受，不见得是创作者言中之意。

当然，这可能也是创作令人兴奋的原因之一，你不知道你的信息抵达接受者时会跟他的个体经历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最后，再感叹一下，感受实在是太私人的东西。观后感可能离你「观」的对象已经很远，但一定离你自己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