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你听到它了吗？

李基结大

作者: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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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U! z% ]6 F“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困在镜子里，最后我自己都怀疑，自己究竟是镜子里面的人还是镜子外面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下文。他开始调动数据紧张得运算，直到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应该是个复杂的转换公式。然而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找到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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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e& _/ W3 |' u$ ^大多数时候我不问问题，只是沉默。铅灰色沉重的厚茧，人们管它叫沉默。我待在茧里面，昏昏欲睡。起初是声音，然后是意识，渐渐消退，换回巨大空洞的宁静。这不正是我要的吗？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宁静。所以我才慢慢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最初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关闭几个邻近行星上通讯频道。它们虽然说有工作用途，但从开通起就没有起到过什么真正作用。我只需要对母星负责就可以，定期执行重复任务，汇报工作计划。事实上连这样的要求也没有。母星给予每个行星高度自治权。
7 j8 s" e. B" s" S  A) B$ x# \刚关闭通道的几天，我感觉好极了。再也不必被迫旁听喋喋不休的宇宙起源争论，不用进行无止尽的对母星生活的猜想，不用被迫知道别人的各种琐碎的生活细节。那是窥阴癖爱做的事。
没过几天，我又关掉了稍远的行星通讯频道，之后中断了飞船中转站的联系。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麻木又有点上瘾，我感觉像个旁观者。翻查母星的太古字典，我知道那个东西叫做绝望。接近无法正常呼吸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中断和母星的联系。我感到巨大的厌倦。想到还要和行星之外的他人建立联系就有种所有内脏受到挤压的感觉。向外发出的信息被抛向没有引力的浩瀚太空，每次都感觉像是把自己的一部分也同抛了出去，接下来是长的可怕的等待，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太阳风暴，电磁干扰，设备故障，还有——时差，任何一个问题都会干扰通讯，就算得到即时回复，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你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而且，你没法跟他们真正说点什么。
  y+ \+ L' l6 K/ v& B8 D我们是那么的孤独，可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 R# ~9 d6 c( j/ v( A+ s像撒盐豆一样（官方说法更为严谨，他们称我们为‘生命的种子’），我们被散落在银河系里的不同行星上——独自一人在没有生命迹象的行星上完成母星方面给出的任务——搜集能源和生物遗迹还有艺术品，用无人运输火箭运回母星。我是一百九十四点四七八方平方公里上的唯一生物。一眼望去，除了伤痕累累的岩石凸出层什么也看不到。他们说这里曾经有过海洋，几亿年前它曾是一个海洋行星。看它现在的样子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当年的景象。但是我相信它曾经是个海洋行星。
因为我感觉到了。
1 W" @/ U# m2 F" S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莫名醒来，朝着干燥剂般的白色聚合物墙壁发呆。我眯起眼睛，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微小的近乎不确定的声音在我的呼吸声之前传进耳朵。嗓子一阵发痒，我像呛了水般一阵狂咳，似乎想把这个声音从身体里咳出来。不可能。如果真的听到这个声音，就只能意味着我疯了。那是——海浪的声音。
我听见了海的声音。顷刻间，那声音变得无比真实。
覆盖星球表面的蓝色液体在神秘的引力牵引下缓缓起伏，海浪卷曲又坍塌，水花溅落，无数细小的气泡产生随后破裂。产生随后破裂。那细碎如同婴儿尸骨又浑然一体的声响，涌进我的耳朵，带着水草，会发光的鱼，以及各种原始形态的微生物。
$ q& _5 T8 v/ v我听见了海的声音。这一点确凿无疑。然而海并不存在。我要怎么向他们解释？邻近行星同事们大可以把他们的三维形象传送过来，又或者通过我送去的岩石样本做各种分析，再或者亲自过来。但到最后他们只会把我当做幻听患者，甚至是疯子。
: @  L( \5 T1 D2 K0 a/ N$ |在那个晚上，我决定相信浪声的真实性，以及把它当做秘密永远也不说出去。
# o* S1 B/ U/ n; Q也许，早在那个晚上，我就已经决定会在将来某个日子里中断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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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输入指令，按下按钮，关闭电源。好像神话里灾难发生时的天空，控制台上所有亮着的小灯悉数泯灭。工作站跟着一片漆黑。几秒钟后，应急灯发出荧荧绿色的光芒。
' y1 F9 z; y/ Y# ]# c5 T  l浪声依旧响彻耳畔。而墙上游动着我黑乎乎的影子。
那样的光景只持续了几分钟。工作站重新接上电源，控制台上密密麻麻的指示灯一阵乱闪。房间恢复了刺眼的明亮。工作站全息图悬在我的头顶上空，快速变换视角。系统正在进行安全自检。果然，在最初建造工作站时，设计人员就设置了应急自动程序。
我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立刻跑去再关掉电源。电闸被牢牢锁死。我输入指令试图改写程序，主机完全不予理会。我用仿生游戏机强行联网，企图用经过伪装的病毒程序包使主机陷入死循环，未果。我甚至翻箱倒柜，找到一把扳手。，却低估了主机外壳合金的硬度。
8 \* [+ g1 |4 n- o4 d  `突然，灯光被调到舒适的亮度，全息图像消失了。屏幕上出现来自母星基地的信息。他们通过主机反馈的信息，察觉到我有“一定程度的行为偏差”。
“你需要休息。”他们说。
“我只想安静一会。”
“找人把你调回母星？”
/ f- ^* \; ]& A7 ^不，我不想回去。人群让我厌烦。人们总是不停的说着内容空洞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像卡带的录音机一般。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 b  i1 d$ b/ h在我考虑措辞时，母星方面已经给出另一套方案。“就在工作站休息吧。包括沟通联络的所有工作交给主机就可以。他能够应付。”主机适时发出拟人的笑声。
( g- z* B0 _' ]" E9 i6 v9 t" Q- ~该死的拟人的笑声，做作的口语还有假得要死的口音，我恨所有这套人性化的把戏。但我还是采纳了他们的建议。
我早就没有力气再去计较什么，闭上眼，躲进铅灰色的麻木里。海的声音还在那。潮汐一遍遍的拍打。接近永恒的声音。我照旧感到冷。不过不算太差。刚刚达成的协议让我感觉好些。每次切断什么的时候都会感觉好些。类似大口呼吸寒冷新鲜的空气，呛鼻却有点振奋。第一次是在撕掉家里的通讯录时，第二次是离开母星，后来是切断邻近行星的联系……
我想我是有点上瘾。不过这之后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供我切断。只有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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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l' t; d' N0 b8 v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来打扰我。我如愿以偿地散漫生活着。这种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令我重新思考自己的价值。我终于明白我的可有可无——尽管作为行星上唯一生物。最初几天过去，切断联系的新鲜感开始消失。空气却变得日渐稀薄。有时候会感到透不过气。完全一个人的生活就像生活在真空中一样。从那时候，海的声音也跟着消失。寂静重重地压来。
我开始失眠，睡不着又不知道做什么，于是就走来走去。在时间的延长线上徒步行走。我开始下国际象棋，自己和自己。
3 X8 f2 l; b2 }我似乎又需要再次离开什么。
就在那个时候，“他”出现了。
* ?, ?' T5 i5 g3 S屏幕突然亮起，“雪花”闪烁，还发出轻微的噪音。我跳起来，瞪大眼睛警觉对着屏幕。等了很久，仍然只是雪花。我狐疑地看着屏幕。看起来，似乎有人要和我联系。它正试图通过重重阻断向我传达一些讯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它。难过？愤怒？恐惧？还是期望？我死死盯着屏幕，忘记了眨眼，不知道过了多久，脸上湿漉漉的——感觉不到酸胀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一连几天，雪花都在那里。还有如沙粒落下般连绵不断的噪音。它们没有任何意义，却让我觉得舒服。工作站不再那么空旷。寂静，也被打破。现在，如果屏住呼吸，就又能听到海的声音，虽然极其微弱，微弱得好像幻觉，但我又能听到它了。
有时候我会幻想在不断闪烁的雪花后面潜伏着一双眼睛，正在默默观察着我。这更像是一个游戏。好像两个每天都见面的陌生人，互相感兴趣，却假装根本没注意到对方的存在。渐渐的，我变得习惯它的存在，甚至害怕它有一天会突然消失。

' ]0 q- t# u+ z9 W, O( Y8 M4 u% t然后有一天雪花真的消失了。取代它的是黑屏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毫无疑问，的确有一个信号真从无限遥远的宇宙传送过来。对方特殊的问候方式打动了我。我没有粗暴地切断工作站的通讯。不过，在苦苦思索良久之后，对那个问号我还是无话可说。
我索性重新投入工作。我恢复了野外勘察的工作，成天开着勘探车外出，在这个星球荒芜的表面跑来跑去，挖掘，搜集，分析，身后跟着自动控制采集车。它们跌跌撞撞萌态十足地在我做标记的地方进行采集挖掘工作。一天的工作后，我总是鬼使神差般地来到大屏幕前，久久凝视上面的那个符号。单单这样看着就会觉得满足，就好像远古时期热带丛林里的金刚猩猩在悬崖绝壁观赏落日那样满足。那些日子，耳边萦绕着不息的潮水，仿佛置身于几亿年前的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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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m/ q( O1 U一天，在反复调试一辆出故障的采集车后，我一回去就筋疲力尽地倒在塑形折椅上，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屏幕。又折回，重新落在黑屏上。我揉了揉眼。没有看错。偌大的黑屏上还是孤零零的一个符号，不过那不是问号，而是一个微笑，一个代表微笑的表情符。
" `; n4 g! }9 f8 T! T4 M4 L: }终于……
- A2 \9 `" z. R背脊一阵发凉。我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微笑。身体在两股力量的撕扯下剧烈颤抖。不要去理它。我告诫自己，但目光却被牢牢锁死在那个微笑上。不要去理它，不要再回到以前的日子。不要。渐渐地我不再颤抖。我抱膝坐在沙发上，把头枕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这个微笑。
$ k4 i0 I% }3 ~  F( k. S3 t% d- K( G' y一个微笑。看起来不坏。
三个小时的考量后，我开口说话：“采集车不能识别部分标识。”
它听见了，给出一个忧虑的表情。
我给出母星坐标，请它通知母星给我特殊权限，以便能调出这批采集车的程序编码。
它“点头”答应。
二十分钟后，我要的资料悉数传了过来。
9 b9 b4 C3 K2 V* F那天晚上它一句话也没说。它仿佛察觉到我的难处——我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僵硬的舌头给吓坏了，在很久没有说话之后，我的声音古怪难听，像是某个喉咙里长满脓包的软体外星生物。这已经够我受了，实在不需要再多加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也许还是非人类的声音。
. [* E- [" i' g! r' d6 z但是，管他的呢，开口说话的感觉其实也蛮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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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 F# Y6 \; }# h4 I  k1 a3 T从此，“它”成了我的中转站。工作上和外界的必要联系都是通过“它”来实现。工作站重新恢复管理员操作状态。那段时间，连海浪声都充满乐感，仿佛是在母星温柔的月光下拍打沙滩的大海。不能再好了。就是这种感觉。以至于有一天它开始开口说话时。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至少最初的情况的确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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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留意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谈话内容变得更加发散和随意。。我会给他看今天的工作成果，主要是那些出土的文物。
曾经有一度我被海的声音搅扰无法进行下去。而这时，海的声音成了最好的伴奏，那温柔私语般的声音帮助我用想象去填补实物本身的残缺。我浸淫在往日的光辉里，一块一块去拼凑这些破碎的珍品。
# ]8 V6 {+ s3 W% \4 k# I/ L他的声音很好听，衬托着浪声。我得承认大部分时候并没有真的去听他讲了什么，而只是单纯地把它当做空旷冷寂的房间里的背景音。偶尔休息的时候也会回应他几句。这种谈话模式看起来很像以前和邻近行星同僚们，但完全不一样。那种安心舒适甚至有些亲密的感觉好像母星上微醺的春风。
2 ~8 Y, x1 y$ F3 M4 S% R8 S; f几个月后，一个有四个兽形把手的柱状金属器皿在我手里基本复原。
“看，我修复的第二件古董！”我兴奋地围着金属管直转。
# o2 s! a2 i$ K2 H5 x: [) e“祝贺你。”它说。
, s  ]/ R; ~3 Y/ c“真奇怪，以前还很讨厌它，现在反而觉得没有它就不能安心工作。”话说出口时就已经后悔。
“什么？”
  I5 R5 z3 F/ ^5 U“没什么。”
" a# H6 E1 T+ G/ S我摘下头镜，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一大口一大口冰冷的水灌进喉咙，却还是没能阻止我。
' ]& }" o/ Q! q1 h) L“你听到那个声音吗？”终于我还是提到了海。
“什么声音？”
9 K# S( P/ O- J3 `沉默了很久后，我说：“海的声音。”
“啊，原来那是海的声音。”它停下来，大概足足有半分钟那么长的时间。“小时候住在海边。大人给过我一个海螺，他们说那里面有一片海。今后无论去哪里带着它就可以听到海的声音……”他滔滔不绝。
谈话像流水一般顺畅进行。不需要特意组织语言，不需要费力地去理解。这是他第一次说那么多话。我们轻易就可以明白对方的意思。
7 u& M7 ~4 E, X“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 O" t# u( T& Z, [' L4 i1 O9 `1 [“没有啊。”
“那么你就是我和我一样奇怪。”脸部肌肉向两边舒展。我伸手去摸。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他察觉到我有些异样。
我冲向盥洗室，对着墙上的镜子，吃惊地说不出话。
“我在笑。”很久之后我回答道。手指仍然在脸颊游移，眷恋地抚摸着微笑中的脸庞。
4 h8 b9 h+ s7 H! g& d& K“我想我也是。”
9 a& ?- q! h* C* u; d3 }: A' n我听见自己的笑声。陌生而且古怪。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和你的思想同处一个经纬度。他完全理解你，明白你，感受你所感受的，体验你所体验的。你可以完全信任他。如果你没有被丢到只有你一个人的星球上，你是不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 d/ ^8 |9 ]" J9 c; b“你听见那个声音吗？”我大声问出哪个完全没有必要的问题。
“是的。”他喊道。
9 N$ J6 D  ~7 u8 }% R“没人会相信的。”我们不约而同地说道。
这是多么幸福。即使对方只是浩瀚宇宙中一丝微弱的讯号。我像是获得重生的傻瓜。只有一个，一个这样的人就够了。
! D# r! `0 f) `" b' |我们又说了好多话。然后他说到他的梦。
1 d/ I- n( u. J3 T8 V+ o“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困在镜子里，最后我自己都怀疑，自己究竟是镜子里面的人还是镜子外面的人。”
, X0 O7 [" G4 V  O7 {1 i“你是什么样的人？”
1 E* C$ o0 i( `没有下文。他开始调动数据紧张地运算，直到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应该是个复杂的转换公式。然而没有关系，那只是时间问题。我不担心。
三天后，他出现了。“我不是人类。”他顿了一下。“也不是任何外星生物。”
' t4 [. a  n+ e* U& _1 D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等着。
. U. \* j! L/ [5 r“我是你。”他说。
“什么意思？！”克隆人吗？不，我的克隆人好歹也算是人类吧。
: h$ i: v6 c9 j“准确地说，我是你的思维形态。你也可以用灵魂这个词。”
" x7 n5 y% U1 c' M; g( ?“什么？！”
$ x9 m! Z: c2 y2 k4 F8 u# x) f“所有派往无人星球的管理人员都患上心理疾病。不止是他们，母星上也是，只是程度不同。”
“接下来你要说我有病，我幻听。”
# l6 R4 u+ t& R9 [“我也听见了！”他用同样激烈的反应喊道。“每个人都是这样，看到听到想到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活在无人的死寂的星球上。可是人不能总是这样一个人。你们都病了。然后我们就被创造出来。你们每一个人的思维形态，感情模式被复制下来改编成程序，输入母星的终端。等到你们病了，就由我们来医治你。”
“所以，你是我。”
“你不应该知道这些。事实上我也不应该知道，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把秘密指令给解开了。”
沉默的帷幕重重落下，横在我们中间。而我们都累了。
, E8 Y: V) v! g. h7 L; l8 g7 _我们失去最后的一点点的力气。
哪怕是程序也好，至少是另一个人的“灵魂”也好啊。
/ Y1 h# _5 u) L- Y: k8 V% e/ H我闭上眼睛。
, s9 |; B* e4 w" v永恒的潮汐涌来，将我席卷而去。
; K& A+ \) e' j9 _2 D海的声音不止不息。

4 i8 d& k0 x. [, I2 U9 n图片来源:电影《月球》

nt平常心

很好！

不泡MM只泡茶

作者打五笔，第一个“方”其实应该是“万”？
虽然作者比较老道，但是这种小说的确不是我所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