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特辑·小说：送往伯利恒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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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多
% x: Q2 w' D. U1 f$ g" A15月3日又刮起了铺天盖地的风暴。
! j! o& @$ z" c6 D& N格林夫人倚在睡床上草草吃完了早餐。内容简单得令人发指：三株在增压暖房中酝酿了七个月才勉强成熟的罗马花椰菜，半只变异种的胡萝卜（不就着沙拉酱吃的话，简直就像在啃一只密封舱阀门的把手），煎蛋和半瓶食盐。
吃早餐的同时，格林夫人断断续续地收听伯利恒小站的新闻广播。暴露在沙尘中的收听天线组，早就给舞动的浮尘和狂风打磨得像一座后现代雕塑，使得她收听到的节目，总是夹杂着这样那样稀奇古怪的噪音。新闻的内容无非是重复了一万遍的内容——不是小站当日的资源配给又不够了，就是远在星球的另一端的新格拉纳达小站再度发生爆炸，或者是伦敦的建筑工人罢工抗议地球环境恶化，要么是日本国首相在京都金阁寺跪拜以此对该国国民的高自杀率谢罪。
* G/ j; f% x7 \0 q$ `7 u这个世界就喜欢搞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不过总而言之，格林夫人对伯利恒小站的生活感到还算满意（除了这半根该死的胡萝卜）。一直到广播接近尾声、主持人播放送圣诞颂歌之前，格林夫人曾数次停止咀嚼，留神倾听。发现广播中没有播送她的讣告，这才决心起床，去邀请雷兹诺夫夫妇打一局桥牌。
( h# r; l$ z9 D# P圣诞，格林夫人心想，一边吃力地配合洗漱台清洗假牙，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该死的词了。我快要过生日了吗。她一边化妆一边心想。倘若在地球上，在圣诞节后的几周内，格林夫人就会收到许多的生日礼物，其中一份最特别的一定是格林先生的那只橙色盒子。他每年都会挖空心思讨她欢喜，在橙色礼盒中藏一个永远猜不到的大秘密……有一回，格林先生竟然在礼盒里放了一把钥匙。在苏黎世银行的巨大保险箱中，她用这把钥匙救出了憋得脸庞通红的格林先生。那些属于那些逝去的黄金时代的年轻记忆啊……格林夫人几乎都要把过去那些美妙事儿忘干净了。
& x! O7 W6 h2 A- w因为格林夫人根本不爱格林先生。
离开地球之后，他们还和同事一起开过几次圣诞派对。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逐渐熟悉大流士火星历以及这颗星球上的新习惯之后，旧的传统逐渐被抛弃了。
起初，人们还会参照历法，换算出地球上的圣诞日，用废弃的宇航服，改装成臃肿可笑的圣诞老人大外套，扮演圣诞老人和驯鹿的同事将会同大家热烈拥抱。
2 C$ x; y7 V. ^" D: @0 G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们还会对着遥远宇宙中的那颗蓝白色的星球唱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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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在机器的帮助下洗漱完毕，感叹着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些讨厌的塑料和金属壳子。外面的大风，如同恶魔一般狂吼着，飞满沙砾的天空是一成不变的猩红色，龟裂的地表上零星斜着几株枯死的植物。三十年前，她也有那样的野心，想要在伯利恒开辟一个无与伦比的火星后花园。梦想究竟只是梦想。她慢腾腾走进停机坪，这才想起，今天的桥牌牌局没办法进行了——
  K& q4 r# q) Q7 ?格林先生已经在三周前去世了。
: m0 B8 k, J* D8 c6 ~) b这三周以来，她每天早晨都会犯同样的错误，错误地以为格林先生仍将同她一起，登上银灰色橄榄状的退休老人专用的便捷飞行器，离开狂风呼啸的伯利恒小站，横跨半个纬度，和住在基辅观察站的年迈的雷兹诺夫夫妇耍几局桥牌。
格林先生已经死了。
报复的机会总是很少。她总觉得，自己要比他先走一步。那样的话，她就没机会让他的余生更加难堪了。
" u# E. H5 i" J  g# M她身体中的某个器官——某个组织、或某种机能，正在衰竭。她有这种预感，总觉得自己的大限就要来临。
' D* Z: `4 J1 g4 Q$ s. A; H! `+ T她的预感没有实现。
格林先生去世之前，已经患上了严重的阿兹海默症。去世前的半年期间，他已经几乎不认识她了。这使她感到万分恼怒。在漫长的一生中，格林先生是她的主人，奴役她，驱使她，现在终于轮到她执掌大权，能够从精神和肉体上打败这个暴君了。
他削瘦而安详，嘴里时常念叨着儿时同伴的名字。他不再能认出她的面孔，只会对她傻呵呵地笑。
“我是谁？”格林夫人总要问格林先生这个问题。她要常常提醒他，以免他忘了自己。“我是谁？你这老家伙。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是谁？你毁了我的生活。”
5 `! X( T  [# S+ s& q* \! c" C她很担心，在她去世之后，谁能来伯利恒，替她欺负这个瘦高孤苦的健忘老头。
" b1 i8 f9 L) k  V& v' ]她一点儿都不爱他，甚至有些恨死了他。
“唔……嗯……”格林先生要盯着她的面孔看好一会儿。“格林，格林太太。”格林先生满意地竖起食指。“格林太太，格林太太……格林……”
格林夫人握紧老人的手，在他额上淡淡吻了一下，就像五十年来她常常做的那样，温柔而毫无感情。在他执政的时候，他强迫她这么做。现在她想要报复他，却无法忘记五十年来形成的习惯。她感到厌恶：自己被这老家伙完全地改变了。那时候，两个人会沉默不语，坐在伯利恒小站医疗中心外的走廊里，透过淡蓝色的钢化玻璃窗，凝视被阻隔在伯利恒之外的风沙和灰蒙蒙的天空。
格林夫人突然觉得无比想家。在格林先生去世之后，她头一次开始十分、十分怀念地球。五十年的时光在地球上，足以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格林夫人担心自己再也无法适应那边的生活了。在定居火星之前，她和格林先生大吵了几架，两人离婚三次，复婚四次，最终她糊里糊涂地妥协并且屈服了，跟着他来到这个荒凉的边境之地。实际上，数十年前，在NASA的第二批永久定居火星计划后，火星开拓者们的不幸生活逐步被媒体公开——第三批单程飞船全部就绪，火星定居计划的报名率还不到45%，舆论冷嘲热讽，计划足足拖了十年才重新启动，就在那时候，格林先生像疯了一样拼命挤进殖民者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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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他，恨极了。
9 M6 B) \3 M: b' d$ S地球上有她最爱的那一切美好的事物。
% \/ {  M" Q, _% v2 j% L如果不让她留在那些美好的事物中，她简直一刻也不能活。
( V$ C; t9 F' J$ G" X: i在那倒霉的一天里，他说要送她一份最惊喜的圣诞礼物。
( d3 Y, S! }5 q4 s, |礼物是一张NASA远征计划的自荐表。
格林先生半是欺骗、半是强迫，将她推进了太空船。他之前可没说，在伯利恒小站上，上个厕所都那么麻烦。
一点儿都不浪漫。
4 i9 a( U/ M+ j; F; y9 @" m现在她的守护骑士，格林先生，已经死了。
格林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和他渡过了漫长的一生。现在她八十四岁，需要假牙才能咀嚼太空食物，未来的半年内似乎找不到值得依靠的男朋友。
0 {7 u- I. t2 q- H6 Q" i/ c她平静的心中，悔恨而遗憾。
  R! b& T( X; w$ r  P% K" G悔恨的是，随同格林先生来到太空。遗憾的是，没有和她的情人留在浪漫的地球。
! A9 L; u  n' ^" a+ V$ f是的，她不爱格林先生，更讨厌星际矿物研究。
" `0 [3 [# N. P' z# e丢弃了女演员的工作，成为了女性太空人，跟着面容枯槁毫无情趣的丈夫，在火星的沙尘中工作了四十年才退休，退休后也只能看着遥远的家。
她的视力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好了，透过玻璃墙看到的地球，无非是一个淡蓝色的混混沌沌毫无立体感的圆球，细节的部分需要带上视力矫正设备才能看清楚。
+ F% _: f4 Q9 a- z' L9 [. H她的情人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成了和格林先生一样的老年痴呆患者，那些都不重要。她也曾经拥有过美好的爱情。
一切都让格林先生搅合了。
7 P4 o0 E5 B. l/ j) z  r她想到这里，几十年沉静的心中突然点燃了莫名的愤怒。
她怎么会嫁给他呢？
' `  |9 F' }3 A7 Y: L& s. P她回想自己跟着他来到火星的原因，却一点儿具体的事件都想不起来。格林先生给她下了失魂药吗？她想了又想，觉得事实一定如此。她怎么会答应他，来到这个荒凉的世界呢？伟大的爱情？格林夫人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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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准备了两块矿石当礼物，登上飞行器，前往雷兹诺夫夫妇的住所。
基辅观察站的外形，在风沙中显得朦胧不清，就像是一只断尾的蜥蜴。
4 p7 L4 P! P- H3 S3 k“亲爱的，”爱娃在门口轻声叫道，吻她的脸颊。“老头子，看看谁来了。”
' o3 F  w8 Y* V0 _雷兹诺夫先生冲她摆摆手：“我们以为你不会来了，玛丽安娜。”
2 f' G$ y# A) o! _" h8 l' b. F格林夫人耸耸肩：“但愿爱德华这个拘束狂不要生我的气。”
8 a3 |0 O1 k. p& l& R, L- c他们给格林先生起了这么个外号，因为格林先生总是不许她到处乱跑。“这儿不行，辐射过多，”格林先生总是一本正经地说，“检查你的防护服，跟我来这边。”
# c% D, @) P( R( U" v& i爱娃把她拉到一边：“你还好吗，玛丽安娜？”
9 _& x, }2 o" _. L; ]( w; {格林夫人看了一眼正在大监视器上读特大字号的地球新闻的雷兹诺夫先生。“帮我个忙好吗？”
“我可不能先答应你，”爱娃狡黠地笑笑，“你不会是要我为你做安乐死吧？”
' `' G  q. C" R% K4 g+ |8 t爱娃曾经是个有名的妇科大夫。在离开地球之前，被检察院以谋杀罪起诉过。
“是的。”格林夫人压低声音说，“凡事都该有个了结。”
爱娃布满皱纹的脸抽搐了一下。“格林先生会很伤心。”
“他已经有一百年没有送我礼物了，”格林夫人说，“在他的眼里，我算什么呢？还不如一组数据。得了吧，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
# M. A2 ]7 D! F2 Q. e爱娃握住格林夫人的手：“也许，亲爱的，但不是今天。”
% C: T+ M7 Z) @( m+ `5 T1 n8 D格林夫人说：“是的，是的，当然不。今天是……”
雷兹诺夫先生走过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他戴着早些年NASA配发的蓝色工作帽（上面印着雷兹诺夫的姓氏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旧版LOGO），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节日礼盒，递给格林夫人。格林夫人勉强笑了一下，收下了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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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格林夫人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爱娃的工作室。雷兹诺夫先生被打发出去修理调整观测型机器人了。
她们谁都没忘了互祝对方圣诞快乐。格林夫人感到很抱歉，雷兹诺夫太太也感到很抱歉。
: I3 l3 I  i. V( y爱娃最后说：“如果你真的确定了，那就按照你的意愿执行吧，我没有异议。只是，我认为，格林先生……”
格林夫人说：“我确定。非常确定。可怜的爱德华磨去了我的一生，就像这个星球上该死的风沙。”
爱娃叹了口气。“但愿你不要留下遗憾。”她指了指格林夫人米黄色防护服上的微型控制面板说，“左起第三个开关，这就是辐射保护装置的调节器。我想，你最好在伯利恒做这件事，毕竟我先生……”
' Z9 l! i/ u- N4 H0 \+ K: f& c) o格林夫人迷惑地摇摇头：“你不给我一些……药片吗？”
爱娃有些惊讶地说：“那难道不会加重你的痛苦吗？睡死症病人会对我的药物产生强烈的痛苦反应。”
“睡死症？你是说SSPT综合症？”格林夫人浑身颤抖。
: g) U* k+ y0 h" A" n“这个世纪致死率最高的病症，至今病因不明，病人会在睡眠中安静地死去。”爱娃说，“格林先生难道没有告诉过你这些吗？目前医学界对治疗SSPT综合症束手无策，唯一能够控制病情的方法，就是让患者接受微量的宇宙辐射。”
! [- e, M/ y7 J& N& }（完）

注：那张地球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图片，是阿波罗8号宇航员拍摄的著名照片之一，拍摄于1968年圣诞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