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 r/ e* P! Z9 q8 F" j. V* I 查看王氏家族史你会发现,以我祖父辈为中轴,上下两代有很大不同。相对而言,曾祖辈和高祖辈人丁欠旺(这和早期的迁徙和社会政治经济不稳定有关)。这两代人中“存活”较久,就数我的高祖母蒋氏,而祖父辈中选这样的代表人就只能是他自己了。事实上曾祖父去世时,爷爷才十三四。我姑奶奶远嫁他乡,“叔爷爷”不挡事,祖父这一辈中杠起家族大旗的只有爷爷一人。这从宗族传承上解答了蒋老太太和我祖父的特别情感。 其二,传承高祖父母从南京带过来手艺的,吃得起苦并有所建树的,还是祖父。老老夫人记得很清楚,当年江南过来的那些手工玩意儿 南通一时吃不开,销不出去,是孙子挑着“货郎担”走街串巷,甚至去郊区农村推销那些帐沿、枕边、灯鬚、祭围,才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样子,才有了“王记”店铺的。 老夫人从白胡子爷爷家出来,觉得他的话说得非常在理,顿时觉得要给她孙子松松绑,给他时间去调整,去发展,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同时还要给高家丫头时间,婚姻之事不能操之过急。就这样,老夫人决定乘机回南京转转,顺便看看那些在无锡常州的亲戚朋友,毕竟多年未见了。她还要孙子陪伴,让他看看自己的故乡,也让他散散心。老夫人内心细腻丰富,做事又不拖沓,是秦淮女子行事做人的风格。不过在她离通赴宁之前,有件事情必须先和孙子商量… (十) 离通赴宁前,我奶奶要和孙子商量的一件事是给“王记”取个名字。心想“王记”从货郎担做出来了,得有个名份不是?我爷爷想了想,南通那时候店号多取什么“兴”,干脆取个“王恆兴”吧,“好!就这么定了!”奶奶说话做事就这么爽朗。 这次老夫人说是回南京,心中还惦记苏常一带的亲戚,顺便访问一下。60好几了,不去怕以后去不了。 我爷爷陪他奶奶去江南一带看看,还有一个目的是顺带去那里看看,有没有对路的,行销的货,进点来南通销销。从时局上看,辛亥革命就是那时间档儿的事,小城南通的一些激进命党人都提前把辫子剪了,这一剪,却减少了“王恆兴”一档生意,很少人做“辫鬚”了。就这一条我爷爷面临为王恒兴“开源”的重担。 爷爷走前悄悄吩咐店里一个帮工,挑几块上好的祭围,等高家丫头来买。择了个吉日,祖孙终于上了渡船。老夫人想重踏当年迁徙路,依然选择渡江,从常熟福山登岸,再往西步步向南京方向走去。不过,老太太有个想法未实行,即走前直接见我奶奶一次,那怕见了面什么都不说。思考再三她最终没有去找。眼下时局动荡,王恒兴的发展充满变数,压一压吧。她打算在苏州购一块丝绸作衣料,等下次返通送给高家丫头。 已经是十月初了,江风飕飕,寒气飘飘。祖孙倚靠在船帮上目送滚滚东去江水,些许欢欣,些许惆怅。此一去老夫人何时再返呢?我奶奶那边又发生了什么… (十一) 老夫人赴宁后的一二年,武昌城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史载,1911年10月10日晚,南通籍实业家,时任晚清工商实业大臣的张謇,正好在汉口驶往南京的轮船上,他目睹对江武昌城里一片火光,感叹大势去矣。地处长江下游的南通,对武昌城里的枪声迅即做出反映,成立了本地“革命联络部”,就设在寺街地区柳家巷,离王家高家都不远,离徐家就更近了。尽管那些日子大街小巷人流穿梭来往,彩旗摇曳,锣鼓喧天,徐家大院內我奶奶生活似乎没多大变化。然而,白胡子老爷爷那边却加紧了步伐,他老人家往顾氏家挪动步伐的频率显然增加了。这又是何故? 先说我爷爷打从江南回来后这一二年变得沉默了起来。“辫鬚”没人要了,革命后需要祭围、吊幡的人也少了,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而店里因为雇了个小伙计,开支却不比以前少。这一少一多让这个挑着家业重担的十八九小伙子陷入困境。回想江南之行,奶奶一路上虽很少提他的婚姻大事,但在苏州丝绸庄她精心挑选衣料的事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不可能不明白。如今他父母都不在了,叔叔也走了,姑姑嫁人了,最亲近的奶奶正往七十岁上走去,作为王家长孙,究竟是成家立业,还是立业成家?他再次陷入沉思。 我奶奶这边,徐老太太发现,这一二年我奶奶对做祭围、吊幡之类用丝绸的挑选相当在行,动作之快之精之准,令人吃惊。又同时发现,这丫头心灵手巧,但不知怎的,时而犯儍,时而发楞。徐老太太是“拎勿清”了,可我奶奶心里可明白着呢! 那么白胡子老爷爷在此时加紧“游说”是为那般?他收到什么讯息… (十二) 这些日子为什么白胡子老爷爷勤往顾氏那儿跑,是因为他收到南京老夫人的一封信。毕竟老夫人年事已高,在南京安顿下来后,又捉摸起贵富她孙子的婚姻大事。她认真征求了孙子的意见,我爷爷说早办也好,说不定高家丫头能为我们王家注入新的活水呢。接着托白胡子老爷爷去问问顾氏,征求征求她的意见,是否把事情早办了。其实顾氏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呢,问题是那张契约,人家规定七年期满,眼下才六年啊。还是白胡子老爷爷见识广,说如今都民国了,做事要按新规,没准人家还同意呢。頋氏为此作了充分准备,年前找了个日子踏进了徐家大门。 一开始,徐老太太滿口否认提前解约的可能性。她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我舍不得她走。顾氏于是顺竹竿往上爬,说是你老人家多年照顾才有她今天,要不是老头子在世有吩咐,要丫头早日成事,我那愿意提前把女儿从你身边领走?老头子是指高露卿。说到这里,徐老太太吸了几口水烟,终于松了口,说高先生已走了十来年了,他是我小儿子在寺街学堂唸私塾的教师,如今我小儿都在金陵做事多年了,要么这样,再过两三个月,过完年就走吧。至于那保金,一文不少给。以后有什么事再商量。顾氏听完大喜,连声道谢。 1913年(即民国3年)年头上,奶奶离开了待了七年的徐家。那年她虚岁23,而我爷爷20。同年他俩成了家。这事办的小俩口和双方老人都欢欢喜喜,要说100年前这婚礼是怎么办的?还有一番描述呢… (十三) 奶奶终于走出徐家大门,我爷爷第一时间把这消息告诉了南京的老夫人,老夫人闻之喜泣而泪。1913年往前的十年,她接连失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即我伯祖父王有海、曾祖父王有潮以及曽祖母。如今上两辈中只剰她孤单一人,且是一个快七十的老人了。 再说我爷爷,上有姐下有弟,姐姐几年前嫁人了,弟弟那年才13岁,需祖父照顾。更需照顾的是时好时坏,动荡不定的家业。西大街上的“王恒兴”是租房,前店后家,家同时又是作坊,住得并不宽松。此刻祖父犯愁两件事,一是奶奶能不能来通,二是大事如何操办。 我奶奶那边也在愁。男方家“上人”不在,新房何觅,这婚事如何办得。不久南京方面传来消息,老夫人年迈病重,估计半年内出不了门。祖父得知,想把大事推到是年年底,等老夫人痊愈后再办。但老夫人不干,说不要等她了。 无奈中顾氏提出一办法,大事就在高家办,办完了小俩口再回到你“王恒兴”去。高家就是个骆驼,死了也比马大,顾氏想,丫头的房间装饰一下不就是现成的新房?这个方案竟然大家都同意了,就是暂时瞒着老夫人。 55年后的1968年10月2日,我父亲在给三叔的信中谈及,高家四奶奶曾告诉他,婚礼上祖父穿了一件“宝蓝竹布罩袍,外加一件“马挂”,在高家二房里把婚事办了,而媒人正是白胡子老爷爷。婚后一月两人去“王恒兴”居住,开始了新生活。婚后的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听说“王恒兴”的店面房给买下来了,钱从何来… (十四) 用“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形容百年前的这对小夫妻未免过于浪漫,他们只不过刚刚“脱贫”,共同创业和生活的脚步从此开始,如此而已。 小俩口挤在“王恒兴”后面小小的一间房,継续从事我爷爷的老行当。毕竟是辛亥革命后了,街上男人的辫子格剪勿论,“辫鬚”无人问津;祭祀活动一度骤减,相关用品显然滞销;枕边帐沿之类床上用品又成不了大席。爷爷奶奶似乎也不着急,先把家整整再说,换了块行草写成的“王恒兴”招牌,倒也光鲜。革命后有一点有变化,就是人们庆祝活动增多了,需要灯具和灯鬚啊,于是夫妇俩紧跟市场,推出一种“明角灯”,配上红红灯鬚,卖得蛮好。我奶奶本来就心灵心巧,一盏灯在她手上三弄两盘就成功了,做这些玩意儿恐怕在徐家就初试牛刀了。我奶奶干脆对爷爷说,这段时间家里和店里的一般事儿你少管些,大老爷们到外面走走去,看有什么事情好做。人说疼媳妇才怕媳妇,我爷爷言听计从,饱饭在肚,在小城东西南三条街上乐得一天转上两三遍。 有苗头了。夫妇俩商量开发一种化妆品,做香粉。那年头新思潮来临,反映在妇女脸蛋上就是用粉多了,上了年纪的知道,粉有鹅蛋粉和末末粉之分,反正用粉扑扑在脸上就是。先请了位叫张松的师傅,后又学会自己动手制粉,小作坊竟一下热闹了起来。做香粉还真的赚了一些钱。小俩口又动起心来,商量要不把店面买下,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王恒兴”?一盘算还差500元,又儍眼了。我奶奶定了定神,作出一个大胆决定:去徐家。再做丫头?当然不。干什么呢… (十五) 南京的老夫人得知孙媳进了王家门,自然高兴。随岁月流逝,身体无奈一天比一天差。我父亲回忆她晚年曾撑着身体回通,有一段非常宝贵的记忆。在此先说我奶奶去徐家的目的,没有別的,借钱买房。徐老太太给了面子,立了字据,借给500元。查了一下,据说这百年前的500元,大约相当于现在的25000元。以此推算祖父母的那套店面房可能在七八万到十万元之间。应当说小俩口婚后的辛劳经营小有成效。 手上有了些钱,祖父不大年纪喜欢听京戏,那时候张謇忙着在城西南建“老戏院”,附近的小戏院是他常去之地;女人总是爱聚在一起聊聊天,摸摸纸牌。不过王恒兴的开销也还不小。老夫人要孝敬,顾氏也往50上去了,叔祖父还是唸书,帮工师傅要支付酬金,店里需要资金周转,恐怕那个年代苛捐杂税也少不了。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家中变化很大。1915年农历九月一日(公历十月九日),我奶奶生下我父亲,这是王家由宁迁通后的第四代。 我奶奶的体质衰减很快,年轻时忙忙碌碌,身体本来就偏弱,婚后家里家外双重负担,使她没有喘气机会。而最大问题在于过密的生育,结婚后的十一年中生了八胎九子,其中包含一双胞胎。所生八男一女中成活的只有四个:父亲王炳堃、二叔王德堃,三叔王煥堃和大姑王淑娟。父亲回忆中记录了我奶奶状况,说为了店里的事,不得不请了奶妈给小孩喂奶,一个两个不要紧,多个小孩都喂奶就有损身体。顾氏后来情况记载很少。不过我的高祖母,奶奶还一直惦记着她,晚年(请原谅我用这个词)她们还在一起生活了四五年,奶奶的短暂一生快划句号了… (十六) 1921年,我的高祖母在她亲戚的护送下回到了南通。那时我父亲也就五六岁光景,在他的记忆里,老夫人那会有七八十岁了,讲话仍带南京口音,看上去有点老态龙钟。老夫人晚年的南通行要还的愿很多,其中看望她孙子孙媳,以及三个重孙,一个重孙女是最为主要的。 我祖父特地为高祖母在寺街柳家巷(族里称“庙后”)租了房子,店里做好饭再专程送到家里给老夫人用,老夫人的饮食起居和日常照顾,奶奶肯定操心很多。她们两人自“王记”相见到这次重逢,隔了十来年,不幸的是,她们重逢都在各自的“晚年”! 老夫人是1923年八月中秋那天在柳家巷过世的。我奶奶于次年腊月十四日,即1924年1月19日去世,从她出生的1891年3月4日算起,在世仅33个年头。 那天是她最后一胎的分娩,不幸大出血,抢救无效,过世于产床。那一刻,我父亲八岁(虚岁)、二叔六岁、三叔三岁、大姑两岁。 奶奶,亲奶奶!我没有资格回忆你,但我会永远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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