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吴老师,您的家族里面有从事艺术相关工作的吗?
% Z7 N- R% T& i! ]' W% \0 i6 p 吴家林:没有。我的父亲才几岁时,爷爷奶奶就双亡了。但是我爷爷的爸爸,是文人,当时是举人。之后就被皇帝派到毛泽东的湘潭县去任县官。《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面还说到,农民起来造反,赶走县官,那个县官就是我的老祖。6 q2 \8 q6 u1 H: J5 B
因他是一个好官,农民没有杀他,还给他一些盘缠,一些银两,就从湘潭县回到老家昭通,一直在昭通教私塾。祖上是文人,是没落的文人。
2 v, _$ c* t" W0 i: Q《大师》:您从小有过艺术方面的训练吗?好像您小时候很爱画画和书法这一块?
/ @8 P/ b/ Q& U0 ~% Y% T7 G 吴家林:对。因为小时候我都是躺在老祖留下的大书房里生活,藏书好多万册,手抄本特别的多。手写的东西就像字贴一样工整。到处是古书、古字画、砚台、墨、毛笔有各种各样的狼毫、羊毫。
& m/ j6 k& M# X# { 我小时候经常用毛笔临摹老祖写的字。1950年以后我们家境非常困难,读书的时候连钢笔都买不起。当时我妈给我一个"钨铜走银"的墨盒,钨铜上面镀了银,方方的墨盒上雕刻着很漂亮的亭台楼阁。我做代数都是用毛笔做,见我的同学全是用自来水笔,我很悲伤。后来我偶然之间发现一个同学用钢笔蘸墨水写字,我便向妈妈讨了两分钱,买了一个钢笔尖,用棉线将它缠在一只竹筷子头上蘸墨汁书写,一下子充满解放的感觉。* `; `, R s3 d0 D8 s2 u
"一见到古字画、古书,就有一种莫名的伤痛感,这段历史都不愿意说。" 吴家林:当然说起来话长,文革这场灾难,这场劫难,我家里面老祖宗留下的这些东西全都在"破四旧"之内。我记得红卫兵来,就发现我们家有很多"四旧"的东西。用大马车来拉那些古书、古字画,拉了五、六车,拉到造纸厂去毁掉。迄今为止我都不搞这些方面的收藏,一见到古字画、古书,就有一种莫名的伤痛感,这段历史都不愿意说。. `% W$ m0 ?' u! O3 a9 s% Z& P. h
可能精神上的细胞,让我从小接受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我小时候虽然家里很穷很穷,但是我喜欢画画,而且画画是完全自发的,没有任何老师。
* B* T+ |4 M Z5 [& S3 G$ V 开始是临摹字帖,后来就临摹好的画,只要看着一个什么好看的东西,我就会用线条把它画了下来。我会讲究画面上的构图关系、完整性,这是我自己感觉挺有意思的东西。要说我的心理状态,我接触摄影之前,我对绘画艺术很热爱。1966年之前那一段,新华书店里有很多俄罗斯的油画、各种素描画的普及印刷品,那时候我收藏了好多,经常看,有些画我也老学着临摹。
( S, G1 w, ~+ O! l% F* v& E: t"一旦我拿了照相机之后,我完全颠覆了绘画,对绘画我兴趣不大了。" 吴家林:那时我觉得绘画才是艺术,但是很奇怪,当我一旦接触了照片之后,这个感情发生了一个飞跃。对摄影的真实性、真实的影像一下超越了在画室里面描绘虚假的构图、想象。我忽然间觉得摄影更好,在绘画和摄影之间,我一下就偏爱摄影了,我觉得摄影太有魅力了。这是一个慢慢变化的过程,当时我还没有开始拿相机。一旦我拿了照相机之后,我完全颠覆了绘画,对绘画我兴趣不大了。因为那个时候绘画大多数都是主题画,主题画大多又是画的像真实的生活一样的场景,摄影抓拍到原汁原味精彩的生活瞬间、人生百态是绘画不可及的。" V6 A4 j, B9 W8 n1 c
《大师》:那会儿正好是俄罗斯油画、主题画非常盛行的时候?
[ z2 s7 p* C& t; E6 l' G& F 吴家林:对。那个时候文艺应该说还是很繁荣的,我记得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1959年、1960年、1961年、1962年、1963年……) z# s' z0 ~3 [2 o
《大师》:建国十年它正好要有一个文艺的蓬勃发展。) n. g6 u' t" ^4 f& p! v
吴家林:那一段时间可以看到许多俄罗斯很经典的电影。什么《复活》、《白痴》、《白夜》、《战争与和平》等等,那些大片迄今为止我依然认为拍得很讲究。
9 c* W' }% V4 s% y"他很有心地教我怎么拧开盖,怎么装胶卷,还用一只笔给我记录。" 《大师》:您第一次喜欢上摄影是什么样的契机?0 W8 p' ?9 s6 ~( o
吴家林:应该说我的人生,特别到晚年了,我有些宿命。我没有宗教信仰,这个原因不是我造成的,是这个社会,这个生活。我们一直接受毛泽东思想那么多年,无神论,把宗教简单地看成封建迷信,甚至看作愚昧,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去信教,当时是这样的理解,所以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到了晚年,我反思,我觉得人应该有信仰。冥冥之中人类太渺小了,有很多很多神奇而不可知的东西。- |1 \ Q# T" v. j5 F$ k( {. [
就像我吧,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过去见谁挎着照相机,带着一些女孩子前呼后拥招摇过市,总觉得是花花公子、耍哥玩友才玩照相机,我很厌恶。
0 H p) r! Q! E6 K0 F 当有人问我,要不要照相的时候,我非常反感。照相机不是我们这种人玩的。但是后来,因为他认真说服我,情况又很特殊,我阴错阳差拿起照相机了。! ]/ Y% [2 ~3 n! V- ~! n
1967年文革时期,在昭通县刚好要搞一次农民业余文艺汇演,要给各个公社来的演员拍工作照,留影照。会照相的人是团县委的一个年轻人。正好要照相那天,他乡下家里兄弟结婚,他必须回去。他就抱着一个上海牌四型120双镜头反光相机来找我,他比我年长,对我说:"小吴你帮我个忙,帮我去照相。"我一听"照相"两个字,马上把他推出门外,我说你不要找我,我很讨厌照相。他就讲:"这是我的工作,你帮帮我嘛,因为我兄弟结婚,我必须回到乡下家里,我毫无办法,只好来求你帮忙了。"当时我看到他焦急求我的样子,一下心软了。我有心帮你,照坏了怎么办?他说:"简单得很,我教你。"他马上就打开相机,很有心地教我怎么装胶卷,怎么拧开盖,什么是光圈,什么是快门速度,还用一只笔给我记录,大晴天125分之一秒,光圈用到16或者11;如果没有太阳光让我用60分之一秒,光圈用到8或者5.6.他说你按这个去做,焦距调清楚了,按快门就行了。 N7 {* o* J1 w: f
他速成地教了我,我也记住了。等到那天,赶鸭子上架去了。天助我也,冥冥之中好像有神明在指引我,指导着我。在老一中那个地方,水池、石雕、树,我就把人安排在前面,就是凭一种感觉,很朴素的审美感觉,把三个120的胶卷全部照光。之后送去相馆冲洗。拿回照片让我兴奋得不得了,无比的惊讶。我觉得照相太简单了,而且那么美妙。从此我真的就爱上摄影了。
/ }" f2 @; @' O. p- g o7 d3 S"很神,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这个恋爱,我摄影做得再好,也只能在昭通做。" 《大师》:之后您从昭通再到昆明,也是因为在县文化馆那边拍得很好,然后被调到昆明来了?
% g( z3 ^* {4 T* l9 f& G8 g7 O+ C 吴家林:对,我就成为县城里面,大家认为照相照得最好的人。每逢星期天,朋友,周围的熟人,都买一个胶卷请我义务给他们做摄影师,我就会找一些风景很好的地方,人和环境的关系处理的很和谐,在人物状态自然,情绪很好的时候按下快门。几个月后县城里面就传遍了,吴家林的相照得太好了。不久我从县文化馆调到了县委宣传部,做一个新闻报道摄影员。
: D1 t# h/ T, B3 ^# d0 H 不到一年时间,《云南日报》、《人民日报》、新华社《新闻图片》都采用我昭通题材的照片。一下我就小有名气了。省里面要举办"纪念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多少周年的大型摄影展览,我被入选了许多摄影作品参展。那些照片他们看了都觉得很震撼人,在高寒山区上的羊群、牛群、马群,还有那些牧民的生活。因为这些照片很好,为我能调上昆明奠定了一个基础。
& E2 [7 n/ Z! R8 Z+ N' l! N( \, R 话又说回来,也是命运之神的安排。我的老伴,她是昆明人,我是昭通人。偶然的机会,她到昭通看她的叔叔,我们相识,相恋就结婚了。很神,我第一次恋爱,她也是第一次恋爱,我们就这样相识了一辈子。那时如果没有这个恋爱,我摄影做得再好,也只能在昭通做。我们生了一对双胞胎之后,家里困难,就需要解决家庭问题。' U9 N6 A$ M/ `$ f
文革时期,有一个中共中央文件,照顾解决职工夫妻分居多年的文件,分居七年还是八年之后,两地分居可以调到一方来。当然也不容易,比如说可能有500对夫妻需要解决,说不定只能解决100对。我荣幸地成为这100对当中的人,1973年2月,我被调到昆明来了。
5 D0 t! {2 O. i7 N) s1 @《大师》:真的还是很有缘份。1 \9 [9 h2 Y2 h4 F( b
吴家林:很有缘份,很神,说都说不清楚。渐渐地我信仰天、地、自然,我敬畏天、地,自然。我们人这个小小的生灵,始终由天、地、自然主宰着。& ]( [1 W) w9 R% S4 P
"除了去参加'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以外,我就跨着相机拍一点照片。" 《大师》:后来你在西双版纳工作是哪一段呢?8 @5 B: W# E* L. I( K9 Z
吴家林:文革时期,把山西的大寨作为全国农业学习的一个典范。开梯田,改造山河,人怎么征服恶劣的自然环境,改造环境。这就是我们历史上的一个经验教训。"农业学大寨"这个口号毛泽东提出来之后,哪个地方都要学,少数民族刀耕火种的地方也要安排去学。6 b7 F$ `4 N9 m! k
1979年4至6月,当时我是云南省文化局美术摄影工作室的一名普通干部,被派到省委"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去当队员,我是"农业学大寨"的最后一批工作队队员,被派到西双版纳州勐海县的一个布朗族山寨。那个地方还在刀耕火种,那里的人还过着像原始人的生活,以捕猎为生,用竹竿套一个小小的铁钉在土地上戳个洞,把旱谷种子丢下去,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如果风调雨顺的话,还有点收成,但是产量很低,亩产一二百斤;如果气候不好的话,连籽种都收不回来。
& |! M3 O; i$ B7 x+ W7 @ 我手上拿着一台海鸥牌DF相机,除了去参加"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以外,我就跨着相机拍一点照片。
" M0 R3 L. d) D6 X L 三个月工作队的任务完成之后,我把这批胶卷冲出来并做成照片。这批照片是令人罕见的老百姓真实生活的缩影。5 U0 w$ b" `2 K( L: U
他们刀耕火种、烧荒,森林大片地被烧掉,广种薄收一点点稻谷。森林一烧掉就干旱缺水,老百姓饥饿、缺粮,生活非常贫困。从我住的地方,去挑一担水,大约要下一公里的山坡。水一点点地浸出来,人们排着长队取水。把水挑上山来,浑身都湿透。一口缸水刷完牙,还要留着洗脸,洗了脸的水要攒起来洗脚。
( [/ z1 P8 C7 B' R8 B# ]0 _2 E7 Q0 f 我想到要把这批照片寄给有关的领导看看,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能够解决一下这个地方的问题。我曾经把这些照片拿给工作队的一位领导看,我说能不能以工作队的名义,把这些照片送给有关领导看。他非常怕,他的思想还是过去的思想。他说:"小吴,你别添乱,这些社会阴暗面的东西,怎能以组织的名义给领导看?"于是我就以个人的名义编写了一本"内参".1 p( A: d2 Y+ H4 {: }5 L" P
"我当时也挺搞笑,我又不是什么专业的新闻工作者,居然大着胆子给中央领导写'内参'." 吴家林:但是我内心老是觉得那块土地上的老百姓那么纯朴,那么善良,他们饥饿,缺水、缺粮,美好的森林被烧,所以我忍不住,就编了一组图片。当时没有打字机,图片说明我是用钢板、铁笔刻在蜡纸上,再用油墨给它刮印出来,剪成条编了一本,题目就叫《为什么西双版纳的森林一直在燃烧?》的"内参"摄影调查报告。当时我直接就寄给邓小平,还寄给了当时的总理赵紫阳。我一共做了四本,第三本寄给我们省委书记安平生。我当时也挺搞笑,我又不是什么专业的新闻工作者,居然大着胆子给中央领导写"内参".一年多以后,我万万没想到邓小平和赵紫阳都有批示。而且拨了很多钱给西双版纳解决这些问题。4 H b& L" K3 c3 O
在西双版纳植物研究所工作的一位摄影人,听到传达中共中央文件(就是传达关于批示我这个报告的文件)后,非常兴奋。事后他来到我办公室,对我说:"老吴,你这下出名了,西双版纳这些领导和人民会很好地感激你。"
; t5 S W" k3 S0 z' {# \5 d7 N"我这个人一贯比较直爽,没有所谓的政治头脑,说了实话人家不高兴。" 我老是惦念着想去亲眼目睹一下小平是怎么批的。一年以后我找到西双版纳州的州委,当时主持工作的书记调走了,一位副书记在主持工作。我跟办公室说明来意,说明我做了这件事,我想来看看这个批示。我内心想,领导肯定是很喜欢我,肯定会很热情接待我。我万万没想到,这位副书记知道我来了,一脸的不高兴。出来之后板着个脸,臭骂了我一顿。他说:"有这个事,小平同志有几句话,紫阳同志有几句话,但是你把我们那个地方说得简直一无是处,解放30年来,没有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到过那个队?这是不是属实?"我说:"绝对是事实!"他说:"即便是事实,你也不能这样写啊!"我听了很难受。我只说了一句,你别忘记,你也是从下面起来的干部,你为哪个当官?我扭身就走,什么批示不批示我也不看了。' e/ C: P% e+ M2 h) b7 L
我高兴的是中央领导重视我这个报告,这比什么都好。我估计为这个事当地领导可能是挨批评了。我这个人一贯都是比较直爽,没有那些所谓的政治头脑,只是有实事求是的为人处事的精神。我是说了实话,说了实话人家不高兴。
# B. X" K& U+ L* Q/ E3 t- O: A5 K"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去过,听说那个村庄已经被大火全部烧掉了。" 《大师》: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摄影在纪实反映社会现实,有了那么一点味道在里面。为什么你没有在纪实的方向上走下去呢?
- `3 } i: ]6 b; x# n+ x 吴家林:那个时候拍了那一批东西,我就觉得的确真实,老百姓的生活已经震撼了我,我也参加刀耕火种。当然要回忆这一段,后来重视我的是一个德国的生态学家。他是个博士,是西双版纳亚热带雨林项目援助的德方经理,叫约瑟夫。马优,去年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云南电视台做了他一个很长的报道。
J. g! {0 q V; t7 p1 P' y" j2 P 他知道我当年在那个地方呼吁过政府,要保护热带雨林。所以他就问我,还想不想到那村庄去,我说想,他就开着车带着我去,而且我带着当年跟老百姓合影的照片去。结果一看那个照片,大家简直是流泪了,高兴的不得了。最后一个个跟我诉说,这个也死掉了,那个也死掉了,其实那些人都才年长我三、五岁,五、六岁的人。那张照片就是在地里面刀耕火种休息时拍摄的,四十多个人,可能死掉三十来个。% \& @. H ^; Z4 p: j6 D
《大师》:哪一年再去西双版纳?
/ j6 H4 E. l& F" S& Z 吴家林:再返回去是2001年的时候。
: f1 h+ w: o& U7 [0 g《大师》:都30多年过去了。& v; r' B! t( c* K ]! X# M' b
吴家林:我之后就一直没有去过那村庄,听说那个村庄已经被大火全部烧掉了。
& Z4 J4 g! v# n; \/ s. {: d"没有水,一样都没有,拍着照片治病,拍着照片充饥止渴的感觉。" 《大师》:80年代初,沙龙摄影这个浪潮也涌进国内来了。像云南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很适合拍风光。好像你也尝试过拍风光是吗?1 x, w0 s3 M$ o; _/ o( p. O
吴家林:我一生什么摄影都做过,在昭通那一段做所谓的新闻摄影,新闻报道摄影,那段摄影是模仿省里面,省报记者拍摄假新闻照片的方法,我看他们摆布、组织、安排拍摄新闻照片,我也学着做。
5 t$ ?0 `6 V2 A 后来到省里面,特别是到了省文化局美术摄影工作室之后,刚好思想解放,刚好四月影会展览的出现。紧接着陈复礼、钱万里、简庆福这些人的展览,港澳台沙龙派的展览大量涌入。那时候我是工作人员,我还去接这些展览,从成都接到昆明在中国巡展的时候。我看到陈复礼当时的照片,我觉得摄影还可以这样拍,拍得像画一样。8 N" W6 F p" x
当时我盲目地跟风。跟的很短,跟了几次,就发现这个不适合我。所以有一段我也拍风景,拍风光,也吃尽了苦头,这就是上天在引导我。就是因为我在拍风景的情况下,我拍得差点把命送掉。我第一次到云南的藏区,那个时候封山几个月,都进不去。刚好开山第一班班车我搭车进去,到了德钦县城。第二天清早我背着三脚架、摄影包,准备找点东西吃,然后再去爬山。还没找到吃东西的时候,我发现长途汽车将离开德钦要回昆明了。我忽然间想到,昨天公路穿过的一座高山上景色非常美,我赶紧把这个车堵住,搭车到那个地方再下来。我抄小路去拦截汽车,因公路是Z字型的,几个大转弯。我终于抢在汽车前边,搭上了车。后来我选择海拔4300米的白茫雪山垭口下了车。那是一片无人区,但当时联合国有一个小型气象观测站设在这里,是海拔最高的气象站。我看到一座孤独的小屋子便去敲门,走进屋才知道里面有两个纳西族气象员。他们问我:"来了几个人?"我说:"就我一人。""过去来过没有?"我说没有。我坐在火炉旁边,他们就讲,什么什么时候哪一个上来,高山反应,摔下去人就完蛋了。哪一个地质队的人来,也是高山反应,把人抬上汽车,往低海拔拉才有了救。他们说:"你的胆子够大的,一个人敢上这个地方?"我说我上来拍照片,真不知道高山危险。他们做了一个麦饼,并倒了一碗酥油茶给我吃下。我告别他们后就去爬山。4 L! j* n! B- Q1 h6 e7 [$ Q
我向县城的方向,53公里,一边拍照,一边走。万万没料到,我喝不了酥油茶,也许酥油被苍蝇叮过,不到一小时我腹泻了。每半个钟头就拉一次,接连拉了七、八次,拉痢疾的感觉。没有水,一样都没有,拍着照片治病,拍着照片充饥、止渴的感觉。那一天给我折腾够了,不吃不喝。30多岁,身体也挺得住。
& d( ^8 Q) d3 ~ 傍晚的时候,我架着三脚架拍太子雪山。壮丽的雪山腰间飘浮着一条洁白的玉带云,太子雪山像一位伸着双臂的天神,巍峨而神秘,太壮观了!拍了几张后我慢慢边等边拍,玉带云不离不弃,由白色慢慢向暖色变化,慢慢变成血红色,我一直拍到玉带云变成黑色,我一看表9点过了,高原西边的太阳落山是很晚的,我才想到今天我应该到哪去住,反正回家走路就行了,就这样步行。! E# G, U- o; m
"我从风景摄影改变到人文摄影,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失误教训。" 吴家林:黑夜的路上我还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其中被在露天牧场看护牦牛的四条藏獒的围攻最为触目心惊。当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艰难赶路时,忽然之间四条凶猛的藏獒直向我冲来,我赶忙甩着三脚架自卫。四条藏獒狂吠着四面包围我,我拿着三脚架一边甩,一边叫,一边退。后面是一个沙堆,我一跤就摔到地上,结果就是这么一下,藏獒吓的撤退了一下。我摔在地上才知道沙堆上是鹅卵石,养路的石头。我抓起石头乱打。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实际上就早上吃了一个饼熬到现在,又饥,又渴,又累的。最后主人出来了,主人在唤藏獒,四条藏獒马上就撤退了。6 i9 H$ E/ i5 q; ], u3 n# h9 k% S
我浑身瘫软,一身虚汗,一点力气都没有。凌晨三点钟走到招待所,把招待所的门敲开,跟我住在一起的是地质队的一个队长,他还有手枪。我一进门,一跤摔倒休克掉了。他后来掐我的人中,用糖水、盐水给我喝,那天把招待所的所长叫起来,在厨房里面给我煮了一斤挂面,十个鸡蛋,装了一脸盆,我全部把它吃光。
D# h4 }+ {1 u8 [) O. @6 R% Q$ k 更要命的是我那次拍的八个反转片,寄给上海科技出版社我的一位老师冲洗,他拿给他的学生冲,上海的小年轻人不知道我是用命换来的照片,他没当回事,可能是马虎大意的把药水倒错,彩色反转片出来之后有影像,但全是绿色,没有其他颜色。我当时拿着这批照片哭也哭不出来。* a2 u" c H' W) E- N" \
当时好像是一个惩罚,实际上这是好事,让我一下就明白,为拍风光,53公里路,我走得休克,差点把命送掉。我想如果一个有汽车的人,53公里路算回什么事。我明白了拍风光应该有交通工具,有拍风光条件,我没条件不要去拍风光,去拍人吧,到村子里面,跟老乡住在一起。
/ z- `, z# }) o: [ 之后我从风景摄影改变到人文摄影,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失误教训。1996年,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休斯敦国际摄影节的主席鲍德温听,他感慨万千,说:"你一天遇到的问题是我们美国人一生难以碰到的问题。是你的精神感动了上帝,上帝在指引你走一条正确的摄影之路。"
. E) J/ ~5 ~6 G) F 当时他这句话我还不是太以为然,但是现在上年纪了,我慢慢在想,这些都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安排,虽然没有人指导我摄影,没有人要叫我拍人物,但是我就顺其自然的走上这条摄影之路。所以我的《云南山里人》照片就是这样诞生的。我到了村寨,就住在村子里面,拍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生活。
3 v2 i+ P- _4 a$ A7 E"那个时候我是从一种忏悔、改正错误的想法来寻找一种抓拍的方式。" 《大师》:《山里人》大概前前后后拍了有几年?
; n# P1 K3 {# z1 ~0 Y8 e# h' v 吴家林:应该说从1983年开始,一直到1993年,拍了十年。十年之后见到马克·吕布。拍《山里人》时我还不知道西方有什么马克·吕布、布勒松,我也没见过他们的作品。直到1988年,在李媚编辑的《摄影》上,才第一次见到马克·吕布两英寸大小的44幅《中国所见》。见到后让我大开眼界:纪实摄影绝不是单纯的记录,有摄影者主观的视觉发现,通过对典型细节及瞬间的抓取,照片可以折射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精神。
& E; M4 O4 ?* y: `3 ^$ }3 h/ A 我的抓拍方法是从犯错误的失败当中总结出来的。我过去拍照都要组织导演拍摄,哪怕是拍新闻照片我都要导演,去安排人家。把毛泽东著作拿给文盲装模作样的看书学习拍照。在报纸上发表了不少这类照片。到了80年代那一段,思想大解放,反思过去,报纸上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我也参加这些政治学习。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联系自己的实际,一下就联系到我拍假新闻照片这一段,我说我在犯罪,我是拿老百姓开玩笑,为了一种政治功利,不要真实,不要事实,这是很卑劣的行为。所以当时我就暗暗下决心,从今天开始,我要痛改前非,我永远不去导演安排、组织摆拍。有本事我就拿着相机去抓拍,不干预被拍的人。那个时候我是从一种忏悔、改正错误的想法来寻找一种抓拍的方式。所以万万没有想到,之后的十年这种抓拍的信念一下跟马克·吕布、布勒松他们不谋而合,一下让马克·吕布欣赏。
b% U& |8 a& _+ G 因为那时候中国摄影界摆拍之风很盛行。其实摆拍的照片摆的再高名都是那些招数。我这种抓拍的照片,瞬间的把握,拍摄之前都是不可预知的,忽然间那些很神秘、很有摄影魅力的影像被捕捉到,那是非常非常有趣味的。我觉得我寻找到摄影的真谛。
" @0 m2 ]. \+ a& b4 d"王苗、王志平就把新拍的东西放给我看,我看得真是坐不住了。" 《大师》:就像您刚才说的,80年代初到90年代,这十年在中国摄影界也是一个大变化的时期。有好几次浪潮,而你在遇到老马克之前,在国内,1984年李媚的《现代摄影》在深圳创刊,您当时好像做了阑尾炎的手术,但是还义务帮她在昆明到处贴宣传单。
- ]4 e! v: m! ?& I( G F 吴家林:那个应该更早一点说,从王志平、王苗说起,他们是四月影会的骨干。1981年那一段,可能李媚才刚出来,也许还在《大众摄影》。有一次我到北京出差,王苗、王志平就把新拍的东西放给我看,我看得真是坐不住了。那次对我应该说是一个转折性的,我一直要看他们拍的风景,拍的非常个性,拍的西部人文的东西也拍的非常好。那次坐在王志平家看他两的幻灯片,看着看着,可以说是热血沸腾。当时大家的生活不像今天,人与人的情感很近,他们也需要把他们的成果给一个边疆的摄影人看,而且那个情感非常真挚。应该说拍人,从人文摄影的转折在很多情况下受他们的启发。他们风景也拍,人也拍。但是他们拍的人文照片我是很欣赏的,特别是拍西部漫游那一部分。跟他们接触时,我已经在拍《云南山里人》了,我记得1981年我的一组《父老乡亲》被王苗看上,就把它选在北京中山公园现代摄影沙龙展上。( P7 j0 A0 f2 {$ B' `4 N: |" U
《大师》:好像《现代摄影》里面有过一期是。
3 A& X9 t4 a% ]! n 吴家林:就是那次展览的作品,被李媚刊登在《现代摄影》1985年第7期上。那段的创作欲望很强烈,几个月的时间我又有一些很好的新作品。
2 U& t; i/ p; f5 v* ~《大师》:他们当时对你的照片的评价是什么?
0 N8 r" n) V, D2 {! B8 E 吴家林:他们没有具体评价,就觉得好,所以在当时发表了,我非常感激李媚,她那个时候发表了我的一些照片,比如说《佤族男孩》一张彩色的,穿着很脏的服装,但是给你觉得很亲近。孩子性格刚毅,别着一把匕首。他们的匕首是多功能的:饰品、防身,生活、生产工具。应该说很多人认识我是从我发表这张照片之后。我比较看好《现代摄影》,因为过去在中国的摄影杂志都是一家独办,都是摄影家协会那道门办的《大众摄影》、《中国摄影》、《国际摄影》。忽然间在中国的南方出现一个《现代摄影》,而且带有一种比较另类的、有民间倾向的摄影杂志。所以那个时候李媚为了推广她的杂志,给我寄了一大卷广告,第一期的广告,要给她张贴。- |& \9 w1 ^+ F4 D7 s
"我非常感激李媚,应该说很多人知道我,还是从《现代摄影》上。" 吴家林:我记得我收到广告那天,我发阑尾炎了,要去住院,我就把这卷广告夹着去医院住院。做了手术的第三天,我穿着病号服,出门买了一瓶糨糊,满大街张贴《现代摄影》的广告。我认为这是中国摄影人的事,是我的事,我是自觉自愿干的。就觉得这是一种正义的行为,这是我吴家林最欣赏的事,所以我就给她做了。我记得我还发给一些照相馆、摄影器材店,贴在他们漂亮的玻璃橱窗里。义务宣传《现代摄影》,李媚也很争气,《现代摄影》一期比一期办得好。/ r, O" t# r4 I# ~1 {
《大师》:在80年代是很重要的。, u H6 J* b, H/ r: q9 _$ q
吴家林:有一段时间确实做得非常好,我反反复复在她的杂志上做过好几期,比较有深度有影响的作品。应该说很多人知道我,还是从《现代摄影》上。当然之前,因为我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我也在《中国摄影》、《大众摄影》发表过一些作品。但是那些作品都比较中性化,一般人都觉得还可以。它不像《现代摄影》上那么强烈,那么令人震撼,让人能够记得住。
7 F* }/ ~4 A% C6 ^. E+ C"这些理论我已经听了一辈子,我觉得要害就是这种所谓艺术的真实,虚假。" 《大师》:当时你带照片去,还是有很多人挑战你的照片的。到了1988年,台湾的摄影家张照堂发现你之后,1989年立马到台北和高雄去做了你的第一次个展。我很好奇,为什么在大陆和台湾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差。8 T2 w: n( z. K7 Z7 K0 H; p7 h7 `
吴家林:1987年,中国影协在珠海召开了一个全国很重要的摄影理论年会,那时候我们对这个年会很期望的,主要是想做一些交流。我自己在摄影理论方面没有什么研究,但是我是一个实践者,我觉得应该把自己新拍摄的东西带到会上去让大家看,提提意见。
' k5 h- ?: L* T7 Z9 B" s9 O5 V) v 当时我做了一批12英寸的《山里人》照片,年会没有安排图片交流,主要是宣读一些论文。我是用休息时间将照片铺在大厅里的地毯上面,供大家批评。大家看了之后感觉我的照片很另类,他们觉得山里人的形象很怪,不是共性的东西,是个性很强烈的一批肖像。当时年会就有一些元老派人物,像新华社做理论工作德高望重的蒋老。蒋老觉得我好像是一个新秀出现。我记得休息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亭子里面,专门私下找我谈话。他说:"你拍的照片应该说基本功很好,但是文化艺术应该比生活更高。你的照片有生活的真实,没有艺术的真实。"他用毛泽东的延安文艺理论座谈会上那些理论来说,他要我"把生活的真实提高成艺术的真实",意思是说不要把山里人"贫穷"、"落后"的东西表现出来,这种味道太重了不好。- [4 Z+ ?/ x2 g. m+ d
说实在的,这些理论我已经听了半辈子了,我觉得这种所谓艺术的真实,要害就是虚假。所以我没有反驳他,我想这可能是京城的艺术氛围吧,在边疆老百姓是什么状态,我清楚,我应该拍成什么照片,我也清清楚楚。我绝对不会拍悲惨阴暗的东西,我只是对普通百姓真实的日常生活状态感兴趣。他跟我谈话,对我的那种关心我是知道的,但是他们泛政治化的倾向我接受不了。) G0 Y5 p# ?8 U' T- p4 `- Z
"当时的底片都是单张的装在底片袋里,用橡皮筋一叠一叠的捆着锁在抽屉里面。" 吴家林:第二年台湾的张照堂来,就看中了我这批照片。他觉得很奇怪,我这些照片那么好,怎么在大陆一直压着?当时的底片都是单张的装在底片袋里,用橡皮筋一叠一叠的捆着锁在抽屉里面。他问我印过大片没有,我说没有。张照堂发现那批东西,比我呈现在珠海会议上的更好。因为张照堂眼光也不错。珠海会议上我仅仅是用抓拍的形式,拍的一些山里人的肖像。3 b+ s" Y! K# w, ^7 Y' s. ]
只因为山里人穿着日常生活中的衣服,没有穿上节日服装,所以很多人就接受不了,就觉得"贫穷"、"落后".其实这批真实的东西很震撼人,后来《现代摄影》发表出来经得住历史的检验,今天看起来依然是非常好的东西。
3 f; d0 K. D/ b, }5 T& ^6 Q! J 我找到自己拍摄山里人的这种方式,而且摄影上我没有任何困惑。我只要完成了我的职务工作照片后,我就会利用休息时间到村寨去,就拍这种东西,而且是一直有乐趣。为什么会有乐趣?很多人不知道。那种事先想好的主题,想好的题材,构思好的东西,按你的那种"比生活更高"的意图去导演摆布拍摄,其结果是很苍白的,索然无味的。而我的抓拍就是一种行走,一种寻找,一种遭遇,发现并捕捉到手。今天将出现什么东西,要发现什么我一无所知。去的时候是迷茫的,但心里却是充实的,我坚信用我这种方法都会捕捉到意想不到的照片。所以我的很多作品都是在无意之间,甚至偶然之间,意想不到之间捕捉到的。这就是我的摄影神秘的魅力所在。倘若事先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索然无味的工作和制作了。
* b0 s( T/ h( I"我觉得都是那些神来之笔,意想不到的,偶然间捕捉到的东西,他们最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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