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风情 | 胡豆生孤洲，豆香拂千年

难得清醒

自长江口溯流百余里，可见狼五山如山水盆景，错落江侧。山后城郭，名曰崇川，为南通主城所在。考诸典籍，1500年前，此地尚为一方孤洲，悬于海陵郡治东南238里外沧溟之中，四望唯见烟波浩渺。彼时沙洲浮沉，星垂平野，其气象与今时之繁阜大异其趣。

公元552年之前，这方沙洲的所有秘密尽藏于历史最深处，一如成就江海平原的每一粒沙土，谁也不知其源于唐古拉哪一座雪峰，抑或三峡哪一处险滩！此地也许原来另有其名，或者干脆就是无名之洲！然不“名”则已，一“名”千古！首次以“胡豆洲”之名载入史册，竟是因它“缠”上一起重大事件：“侯景之乱”！此“乱”竟致南北朝格局生变，对后世历史发展影响深远！

《梁书·侯景传》载，侯景本为东魏叛将，被梁武帝萧衍收留，并委以重兵。未几，东魏和南梁议和，侯景见势危殆，乃于太清二年（548）举兵叛梁，一度夺取都城建康（今南京），至大宝二年（551）自立为帝。承圣元年（552），梁将陈霸先、王僧辩举兵伐之，景溃败，仅率亲信百余骑遁至江畔，自沪渎（今上海黄浦江下游）欲泛海而逃。舟中困顿，酣眠未觉部将羊鵾已生异心，暗与数人谋叛，转舵拟向京口（今镇江）。船至胡豆洲，侯景始觉航向有异，登岸探询。洲上人告广陵（今扬州）有郭元建旧部驻守。郭原为侯景部将，侯景欲往投之。羊鵾等人抗命不从，以长矛刺之，枭首献梁。“侯景之乱”遂平。

由是，侯景与“胡豆洲”并镌青史。然洲名由来，《梁书》《南史》《资治通鉴》皆语焉不详。

古时沙洲命名带有一定随机性、偶然性，多依地理人文、方位地形、风物特产、人物事件、寓意象征之类，或由民间初定、久而成俗；或为官府定名、渐入人心。如“永丰沙”，寓祈丰饶之意，“大洪沙”，因潮汐深广得名。古时“扶海洲”因远离扬泰岗地，初或称“浮海洲”也未可知，意为“海中浮出之沙洲”，后以“浮”易“扶”，该是“昵称”或是“雅号”了。

有一说流传甚广，谓此方沙洲状若胡豆，故而名之，然此说颇可商榷。一则，彼时未有飞行器，人难翱翔天际以鸟瞰，焉能辨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沙洲形如一豆；二则，豆者，常喻其小。纵使古人眼界已阔，亦难将广袤沙洲比作一豆。

胡豆，即蚕豆，在我国已有两千多年种植历史。《太平御览》载，张骞出使西域之番邦，携回胡豆之种。“胡豆”一词最早见三国时张揖所编《广雅》上，后为何又称蚕豆，明代李时珍解释：“豆荚状如老蚕，故名蚕豆”（《本草纲目·谷部》）。蚕豆喜湿润、耐盐碱，沙洲适种、沙民喜食。直至今日，青蚕豆仍是南通“四青作物”之“当家花旦”，为本地时令佳肴。

未入史籍之时，“胡豆洲”会否已为民间称谓？汉唐时期，长江下游就已广植粟、黍、粱、秫以及大豆、小豆、胡豆和豌豆‌等耐碱作物。若民间取农作物定名，必选当地特产。可以推测，胡豆应该仅是沙洲适种作物之一，未必是唯一或主要作物。谓之“胡豆洲”，大概率并非来自民间称法。

如此看来，官方或写史者定名的可能性极高。而胡豆盛放时节与侯景终结之日，似乎有某种契合。长江下游蚕豆一般为10月播种，来年5月前后成熟。南朝梁时，物候农时亦大致如此。巧合的是，侯景误入此地时间为公元552年农历四月十八，其时，洲上蚕豆遍野，翠荚盈枝，可谓春意未尽，夏韵初长。

《梁书》由唐代姚思廉于贞观十年（636）编成，虽成书于其后八十多年，但据有南朝梁代大量史料。《梁书》记述侯景部分凡一万两千字，侯景逃遁史实谅皆由其部属回建康后供述，由官府记录下来。当时沙洲豆荚轻摇、绿云铺地之景，侯景心腹侍卫对此必印象深刻，“胡豆之洲”由此便堂而皇之入了正史。

胡豆洲后来亦异称“胡逗洲”“壶豆洲”。“胡”易“壶”，或因五代后避“胡人”之讳；“逗”替“豆”，或为表达洲上流民细节；抑或因“胡”“壶”“豆”“逗”音近而致文献传抄差异。如上种种，皆有可能。国内学界普遍认为胡豆洲形成于南朝梁，我以为其实未必，也许这片土地早已形成，只是之前史书无考而已。胡豆洲孤寂数百年，至唐末，始与西北之如皋大陆相拥。及宋中期，又与东部海中之海门旧县相连。合纵连横，终成江海辽阔版图之重要一隅。自此后，胡豆洲之名，便隐没于历史长河，少有提及。后周显德五年（958），此地筑城定名通州；宋天圣元年（1023），为避刘太后父亲刘通之名讳，改称崇州，又名崇川，不久复称通州；辛亥革命后废州设县，称南通县；直至1991年5月南通城区复取宋时之名，为崇川区，沿用至今。

记十几年前我初至崇川履新之时，高楼拔地、巷陌纵横之外，城东郊野犹存大片农田。四五月间，满目金黄渐褪，绿浪翻涌，微风拂过，紫花如蝶，其叶蓁蓁，其荚累累。立于田垄之上，我曾遥想，往昔洲上人所种，亦必是这番盎然绿意。

眼下时节，阡陌之间又被一片片翠绿点缀。古人诗云：“青蔓牵衣细草长，高低山路敛烟光。邻居田埂相逢语，十里春风蚕豆香。”此般清香，穿越千年时光，从南朝之胡豆洲飘散至今，成为江海之城最隽永的春之印记！

来源:有竹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