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子报》故事发生在西寺 京剧传统剧目中,有一出戏叫《杀子报》,讲的是清代在南通发生的一个故事:王徐氏丈夫死后,与兴化寺和尚那云通奸,不料被儿子官保看见。那云被官保打走,王徐氏耿耿于怀,遂与那云定计,半夜三更将官保杀死,并将尸体大拆七块,装入油坛埋入寺内。官保老师隐知其情,告到官府,但因缺乏证据,反被知县诬以讹财不遂,打入大牢。官保阴魂不散,托梦给老师,告诉尸体所在。老师便嘱咐妻子到衙门复告。知县乔装私访,终于得知真情,于是将王徐氏和那云逮捕,极刑处死,并将官保老师释放出狱。
我父亲年轻时是戏迷,给我讲过不少戏文,其中就有这出《杀子报》,还说小孩子不能看,看了要害怕。
《杀子报》讲的是因果报应,带有迷信色彩,剧情又充满凶杀、恐怖,建国后此剧便被禁演,从此在戏曲舞台上消失,剧目失传,也不再有人提起。
据我父亲说,《杀子报》的故事发生在南通州的兴化寺,又称西寺。
寺庙本是清净之地,僧人吃斋念佛,普渡众生,何以会发生这样一桩惊天大案来?转而一想,觉得也似乎情有可原。寡妇没了老公,耐不住寂寞,偷情的事是常有的;和尚六根未净,便是俗人,难免寻花问柳。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妇人为了自己的快活,竟勾结和尚奸夫杀死亲生的儿子,还大卸其尸,其心肠和手段何等狠毒, 真是天理难容,遭到惩罚是必然的。
故事可能是真实的,但托梦之说未必可信。那么,西寺是一座怎样的寺庙?它令我浮想联翩。
西寺成为南通市报印刷厂 也许是缘分使然。上个世纪60年代,我从学校毕业分配来南通工作,竟和西寺打起交道来。
史料记载,西寺建于宋代,已有800多年的历史,是一座规模可观的寺庙。数百年来,历经宋元明清,数次重修,建构独特,直到解放前开始衰败。
我见到的西寺,已不再是一座寺庙,而是南通市报的印刷厂了。寺庙大殿被改造成排字车间,别的房舍成了铸字、制版、印刷、收报和其他辅助用房。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院中那两棵历尽沧桑的银杏树。
我是报社做外勤的记者,有时领导也分配我做些夜班编辑的事情:改稿、校对、调整版面,直到签字付印,常常是从头天傍晚工作到第二天的早上。
开始我有些失落,因为在这里工作的人,没有谁跟我提起过“杀子报”的故事。那个年代,人们对此讳莫如深。也许,压根儿就没有人知道这回事。
夜晚,尤其是深夜,除了排字车间灯火阑珊之外,整个西寺寂静无声。我因为脑海里还时时记着那云和尚与王徐氏通奸的故事,总觉得他们似乎阴魂未散,还在院子内徘徊,便有些打怵,轻易不到院中走动。
“文革”浩劫中的悲剧
然而,时间是可以改变一切的。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这里便生发出一桩桩事情来。
夜班室的权威校对熊飞,出身南通范家大族,学识渊博,人称活字典、一字师。经他把关校对过的稿子,几乎无一字差错,因此报社领导赋予他最后签字付印权。
熊飞是位残疾人,半身不遂,只能用左手握笔,走路时一摇三摆,看了让人揪心。但他意志坚强,生性乐观,打乒乓、下象棋无所不能,平时谈笑风生,与同事相处融洽。谁知,突然有一天,灾难竟降临到他的头上。
那天清晨,编发完新华社的最后一篇电讯稿,熊飞拿起报纸清样,准备签字付印了。照理都是在一版上签字,但熊飞发现这天的一版上,有一幅毛主席的大照片,于是便在二版上用朱红毛笔签了“付印”二字,又署了一个大大的“熊”字。
不料,这“熊”字正签在背面领袖像的脸上。这事被群众组织的头头发现,立时将熊飞揪出,在脖子上挂了块“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熊飞”的牌子,进行现场批斗。熊飞半身不遂,平时走路都很艰难,这时硬撑着站在那里,还要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和辱骂。只见他脸色铁青,身体不住颤抖,情景十分凄惨。
一位对事业忠诚、对工作兢兢业业的老干部,刹那间成了现行反革命,被打成另类,这是为什么?
然而祸不单行。报社编辑部一位资深的女组长,因为出身和丈夫的问题,被关在西寺一间不足10平米的房间内接受审查。由于不堪折磨,自缢身亡。
事不止此。印刷厂的老厂长何纪刚,颈项上挂着几十斤重的“走资派”的铁牌子,被押去游街示众。他有严重的哮喘病,步履蹒跚,困惑和耻辱,使他痛不欲生,有一次几乎晕倒在大街上。走在老厂长前面的,是20来岁的一位排字女工。她被迫敲着破脸盆,旁边的人还高呼口号,喊她是走资派培养的黑苗子。她17岁入党,是1966年度南通市的先进工作者。
平静的西寺不平静了,批斗会,大字报,游街示众,闹得沸沸扬扬。一些人不上班了,或上班不干活了,“脱产闹革命”成了新的职业。只有走资派培养的“黑苗子”和她的姐妹们,还在坚守岗位,为正常出报一丝不苟地工作着。
事后反思,西寺发生的这些非正常的事情,只不过是历史舞台上短暂的一幕幕。“杀子报”的故事,熊飞的被批斗,女记者的被逼自缢,老厂长的被游街示众,虽然时代不同,但演绎的都是人间悲剧。只不过有的是自己作孽,如王徐氏之流;有的则是人为的祸害,如“文革”中发生的那一桩桩冤案。
西寺里的爱情故事
不过,事物都有两重性。生与死,悲与喜,离与合,总是相伴相随。
在西寺的那些日子里,在熊飞他们遭受苦难的时候,我却成就了一段姻缘。
排字车间,原是西寺的大殿,明清风格的建筑,斗拱结构,整个建筑不用一枚钉子,保存还算完好。只是菩萨早已被扫地出门,大殿成了厂房,一排排铅字架布满了厅堂。排字房的西间,便是夜班室,是夜班编辑和校对工作的地方。
排字工人多是女青年,她们心灵手巧,一手捧着稿子和字盘,一手麻利地从字架上攫取铅字,动作之迅速,有如现在的敲击电盘。但工作十分辛苦,手上、身上、脸上满是铅灰,还要忍受夏天闷热、冬天寒冷的煎熬。
编辑部发来的稿件和版样,一般几个小时便可完成,但是必须要等收到新华社的重要电讯才能截稿,这中间就有了一个相对空闲的时间。 一个冬天的凌晨,排字工人在等电讯稿,因为寒冷,大家围着火炉取暖。我这时突生慈悲之心,便悄悄地溜出印刷厂,到南大街的望仙桥附近,买了一些缸爿油条回来,分发给大家,此举大受欢迎。我很开心,于是天天如此。好在缸爿三分钱一块,油条二分钱一根,花不了几个钱,却暖了众人的心,同时也获得了一位排字女工的好感。
这个排字女工叫林玉华,13岁进厂当徒工,17岁加入了共 产 党,成为市里的先进工作者。虽然“文革”初期被视为“黑苗子”,但很快被谅解,还当上了车间主任和新闻系统的团总支副书记,成了我这个报社团支部书记的领导。开始我们在西寺印刷厂的夜班工作中认识,后来在团组织的活动中相互支持,于是渐生好感,暗地里谈起恋爱来。1969年的农历除夕,我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成为终身相守的伴侣。
可能是年纪大了的原因,西寺曾经发生过的这些故事,近些年时不时地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有过愤慨,有过困惑,也有过喜悦,它们交织在一起。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人生的造化? 我无法解释。也许无法解释就是解释,反正事情都过去了。
猴年除夕的午夜,我和爱人重返西寺。印刷厂已不复存在,西寺面貌大变。在政府的大力投资下,西寺得以修复重建,规模恢宏,金碧辉煌,成为展示和传承南通市佛教文化的场所。
国逢盛世,万家兴矣。在金猴驾着祥云光照人间的时候,祈望人们和谐相处,同舟共济,共创美好的未来!
(苏子龙,1964年毕业于江苏新闻专科学校,历任《南通日报》记者,中共南通市委秘书、江苏省委秘书、南通市委宣传部文艺新闻科科长,南通电视台台长,江苏电视台副台长、台长,江苏省广播电视厅副厅长兼电视台台长,高级记者;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联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雨花杂志社名誉社长。曾获江苏省新闻界首届戈公振新闻奖、1998年中国电视荣誉监制。)
来自:作家媒体人朱一卉 |